*Pages1--425from笑傲江湖(二)* 金庸著笑傲江湖 第二集 目  錄    十一 聚氣427……………………………………    十二 圍攻469……………………………………    十三 學琴523……………………………………    十四 論杯571……………………………………    十五 灌藥607……………………………………    十六 注血639……………………………………    十七 傾心671……………………………………    十八 聯手732……………………………………    十九 打賭772……………………………………    二十 入獄812…………………………………… ﹒624﹒目  錄 十一 聚氣 令狐沖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 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岳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 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 色瞧來,分別屬于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 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 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 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 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 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 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適 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這 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 病一般。 令狐沖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并未 屈服讓位。” 岳夫人道:“魯師兄這么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 連累貴派的聲名了?” 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 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 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 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 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那姓魯老者冷 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里不是華 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 “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 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于衡山城外,江湖 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 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 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 “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 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 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 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么?” 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 目而視,卻不答話。 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 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 號叫作甚么?”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 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 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 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 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 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 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 只聽得魯連榮大聲道:“哼,甚么‘君子劍’?‘君子’二 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令狐沖聽他如此當面 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 我滾了出來!” 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 沖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 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 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 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 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 識的婊子姓魯!” 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 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 笑。 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 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 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 “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是 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 一聲,便向令狐沖扑去。 令狐沖見他來勢凶猛,向后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 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 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 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 見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 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 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于臂,向上力 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 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 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 “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 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蔑 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我 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 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 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 岳不群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 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 舉,只聽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 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 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 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 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 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 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 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并無干系,魯 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 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沖下山。 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后的 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手道:“六 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 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 門岳先生……” 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 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紫 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 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岳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 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 門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岳劍派都使劍,那固 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 道。劍朮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 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朮,遇上了內家高手, 那便相形見絀了。” 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 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 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 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 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 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朮。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 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 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 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 禍子弟,流毒無窮。” 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練劍, 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 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 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么不見得?你教 了這么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 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 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 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 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 不憂。” 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 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 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 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 徒傷和氣,更有何益?” 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 傷這和氣。只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 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 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氣 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 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 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岳不群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 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 來舊事重提,復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 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 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岳劍派的首領,怎么他 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 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 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岳劍派的令旗 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 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于插口:“岳師兄說五岳令旗 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 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 “如此說來,岳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岳不群道: “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 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再說,左盟主為 五岳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恆山、衡 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 成不憂道:“哪有這么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 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 五個字后,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 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 說到最后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 口氣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淒厲之極 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衣 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 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后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 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 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 捏之准,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范。華山群弟 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 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 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 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 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 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 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滿不 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 他便有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發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 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 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 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刺的這四劍,正是后洞石壁所刻華 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 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 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范圍。”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 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 總也有止境。” 成不憂道:“甚么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 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 峰一步。”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 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岳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 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 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 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 立,大聲道:“岳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 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么說,竟揭明了要 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并無必勝把握, 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 劍。 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 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氣功 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允可, 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 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 本門中人,甚么師伯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 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 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 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 我適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 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 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几 招不成氣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 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 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凶險殊甚,當下齊聲喝 道:“沖兒退開!” 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刺出,果然便是 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几招正 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 讓對方有所准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并非單是自己 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令狐沖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 后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 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并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 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 過去。 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凶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 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 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甚么脅敵 之力?他內力平常,甚么“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 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划 出几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 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愿自己這柄沾 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 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 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 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 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 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 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 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并非按著原 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 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 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后 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的几根竹絲 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 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 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 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 已受重傷。 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 斗,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 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 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 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后,于天下諸種劍 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后,跟 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 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 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 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 劍,并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 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 挾著長劍,斜刺里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 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 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 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只 手兩只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將 他活生生的分尸四□。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 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岳不群、陸柏等皆 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 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 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 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干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 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 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 陸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 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 分成四塊的肢體,又是驚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 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 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 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 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 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 怎么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這一掌打在你 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 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么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 “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 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 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証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 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 剛才又為甚么唉聲嘆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 剛才唉聲嘆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他這等模 樣之后,為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 華山來請令狐沖去見她,現下請了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 沖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 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 又擔心些甚么?”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 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心,其實還是在 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著實不輕,說不定 難好,那么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 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 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恆山 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 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 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 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 說話,誰都料想得到。” 令狐沖心想二人這么爭辯下去,不知几時方休,笑道: “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 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 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 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 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 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 當,只得躺著不動。 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 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夸功勞,有的稱贊令狐沖不死的好, 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 將他也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后,還能不能將桃 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 令狐沖為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几 句,隨即又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 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爐 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 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 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 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 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 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 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 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 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 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 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 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 桃谷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 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后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 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 相互沖突激蕩,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于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 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開眼來,聽桃干仙說道:“你們 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 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 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 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游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 早已死定了,哪里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 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 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 屬于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 又沒鑽進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于心包絡?當真胡 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 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 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 進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 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 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里連珠價只是叫苦:“糟 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 同,各憑己法為我醫治,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他想 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 手太陽肺經為主。我用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 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干仙道:“大哥,別的事情 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 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 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 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干仙怒道:“你知 道甚么?為甚么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 “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 “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 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 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么還 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 胡涂,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 心智胡涂!”)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 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 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痒,只 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 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發強,這是里寒上虛的病症,我 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只 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干仙 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 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 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 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 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心經 著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 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 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 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 “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 儀,兩儀復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 陽少陰,互為表里,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里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 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 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么一意孤行?”桃 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外奇穴入 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 勞和十二井穴。”桃干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 太過凶險。” 只聽得桃根仙大喝:“甚么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 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 把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后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 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 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 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蕩。過不多 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 令狐沖心內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 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 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 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沖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 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 弟真力激蕩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極,心中大喝: “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尸萬段。”他內 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 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 為,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 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 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 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經 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 乘內功,雖然修為并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 夫,根基扎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得苟延殘喘, 不給桃谷六仙的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氣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 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干啦, 再干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可不 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 “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 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 桃干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 不知如何是好。 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辦?”桃干仙道: “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 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塊。”桃根 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傷之事?”桃干仙道:“這個 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為甚么不 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 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 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 “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 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么知 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桃干仙道:“也說不定 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 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干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 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 子,不愿見她放聲大哭。”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 “那罵甚么?”桃干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點也 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為甚么?難 道咱們像貓兒么?”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 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 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那還是罵。”桃 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 是聰明狗、能干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 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 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上沖,忽然竟能出聲:“六條 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 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 道:“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 啊,為甚么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斷斷續續 的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 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師父能 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 口,再也說不出話來。 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么了不起?難道比 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 們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只手,兩 只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 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 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 桃枝仙道:“魚蝦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 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 “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四 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 那就証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 兀自強辯:“甚么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 ‘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只只都抓住 四肢,撕成四塊。’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 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几千几百句 話,怎么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 不知說過几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 舌,說不出話來。 桃干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 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后 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么 不能?烏龜有甚么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干 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 呢?你怎么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 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 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枝仙道:“烏龜 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 桃干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 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 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 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 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 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 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于一 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 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 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 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 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 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 要喝酒,那就死不了。” 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 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 一大壺進房。 令狐沖聞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 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 干干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 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 仙心痒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甚么?”令狐 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 六仙!”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 仙一同喝几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 ……”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 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 技……” 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 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 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 決計不能和他甘休。”“我們很愿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 上華山去罷!” 令狐沖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罷!” 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沖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 叫道:“啊喲,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么帶 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不是又……又…… 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干仙道: “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 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 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 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 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 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 桃干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么練 頭?”令狐沖氣喘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 為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 來得痛快。” 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 咱們也不是脅迫于你。”令狐沖嘆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 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寧死也不從命。再 說,我師父、師娘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 世……無敵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 “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 几個時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 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后去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 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氣堂, 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 狐沖躺在擔架上。 岳夫人忙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 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驚叫: “沖兒,沖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 娘!”岳夫人眼淚盈眶,道:“沖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 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刺去。 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 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 門派。” 桃谷六仙一聽,登時大為氣惱,又是大為失望。他們聽 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 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 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難道并無其事?如此孤 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 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 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 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 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 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 哈哈!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只聽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 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 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 “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 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么不明白的,盡管問好了,我們自會 點撥于你。” 岳不群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 桃干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 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 几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 岳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 一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 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 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極 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 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 長劍陡地刺出。 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對她 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 了他胸口,他如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 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得,噗的一聲, 長劍透胸而入。 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岳夫人肩頭。岳夫人身子一 晃,退后兩步,脫手松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 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 余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 了起來。 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 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 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急躍而起,大 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 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 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挂著桃實仙的 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 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 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 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顆 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道:“這……這……這……”身 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岳不群知道妻子受驚著實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 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 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 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几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 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為駭異,隨又發覺,這几股古怪內 力在令狐沖體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沖突不休。 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 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岳不群驚駭更甚,但覺 令狐沖體內這几股真氣逆沖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 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 為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 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岳不群不敢多按, 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沖兒體內 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沖 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 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去探視妻子。 岳夫人受驚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 白,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沖兒怎樣?傷勢有礙嗎?” 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斗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 “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 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 磨沖兒,是甚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沖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 的甚么機密。沖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丑八怪便以酷刑相 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沒甚么機 密,這六怪和咱夫婦并不相識,并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兒而 去,又再回來,那為了甚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隨 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 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 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 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兒內力修為,并不 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 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 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 為甚么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 年夫婦,知他已解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么緣故?” 岳不群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沖兒之傷,耗我內力。” 岳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兒之命, 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 個丑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頓了一 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 我擒住,何以聽得沖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 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 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們竟怕沖兒自絕經脈,便即放你。 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于沖兒的一 條性命?” 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 個怪物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 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么一擾,封不平要奪掌門之位 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為華山派暫 時擋去了一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舋。師哥 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力給沖兒療傷。我內 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 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 “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岳夫人道: “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辦?”岳不群道: “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 不用耗費多少內力。” 三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游絲,忍 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 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 狐沖雙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與令狐沖體內 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 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 “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 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 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 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 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 即進房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 狐沖道:“是……是林師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 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跟 ……跟你說……說……”說別這里,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 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 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 ……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 則……否則禍患無窮……”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么 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么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么兩句話…… 這么兩句話……要我轉告你,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 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岳不群嘆了口氣, 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 立即來跟我說。”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 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岳夫人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岳不群道:“你不用難過。沖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岳 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咱們若 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如有個閃失……”岳不群搖 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三人, 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 著緩緩搖頭。 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并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 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幸之心,這 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么辦?難道 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 屈能伸,勝負之數,并非決于一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 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 怪,咱們其實已經大占上風,暫且避開,并不墮了華山派的 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岳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一怪,但沖兒性命難保,也只 ……也只扯了個直。沖兒……沖兒……”頓了一頓,說道: “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 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兒一齊 走?”岳不群道:“沖兒傷勢極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 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辦?當真 沒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嘆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 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當時 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 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 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于不練。要 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 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兒,和你毫 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又怎能聽我口授 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 智稍清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兒無力 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 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 法,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復制,我岳不群可真成 為千古罪人了。” 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 岳不群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不宜遲, 咱們立即動身。” 岳夫人道:“咱們難道將沖兒留在這里,任由這五個怪人 折磨?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沖動的 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 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 倘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著急,又是傷 心,不禁淚如泉涌。 岳不群搖了搖頭,長嘆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只扁扁 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冊子往懷中一 端,推門而出。 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 似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么?”岳靈珊道:“他口中胡 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 甚么?”岳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 甚么?” 原來令狐沖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 糊糊中見岳靈珊站在眼前,沖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 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 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 頰飛紅,忸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 一塊兒長大,一同游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甚么 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 在我身上刺几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么 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几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 翻來復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 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 數吐露了心底言語。 林平之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 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里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 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 敢沖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便候在門外。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岳靈 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 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掌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側位。岳不群 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 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 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 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 嘆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 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之爭,遷 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嘆。”他說到 這里,長長嘆了口氣。 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里慢條 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 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入華山 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沖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 了‘正氣堂’,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里去了。唉,那時 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 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 劍宗一敗涂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 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 使了甚么手段,竟騙信了五岳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 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 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 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 說到這里,頓了一頓。 高根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 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 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梁 發、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 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 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 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于一旦,咱們死后, 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 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 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几個劍宗棄徒,那也殊不足 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岳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 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 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 他評一評這個道理。” 眾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岳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 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 人尤富機智,機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 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并非單是“評”一“評”就算 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 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 十余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 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 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 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雖這么想,但誰也不敢 開口說話。 岳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 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 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 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并非蠻不 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回旋余地。”當即 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岳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 □,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 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 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 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里好了。” 群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 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伙兒收拾收拾,半 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 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都會重來,決不能為了令狐沖 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后 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 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 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兒傷勢甚重,你 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盡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 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 惶惶的回到令狐沖躺臥的小舍,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 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 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沖來喝了 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 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 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得遠處傳來几下貓頭鷹的夜啼,心 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給它數 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沖的雙眉 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 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沖床頭。但聽腳步聲漸近,竟 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几乎要從脖子中跳將 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極,我 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里嗎?” 竟是岳靈珊的口音。 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么?我……我在這里。”忙 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 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么了?”陸大有道:“又 吐了好多血。” 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 火燙,皺眉問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沖突然說道:“小…… 小師妹,是你?”岳靈珊道:“是,大師哥,你身上覺得怎樣?” 令狐沖道:“也……也沒……怎么樣。”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 《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 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功,須得 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 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 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么后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 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盡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 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低 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 下偷出來的。”陸大有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 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么辦?”岳靈珊道:“甚么怎么辦?難道 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几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 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定喜歡,甚么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 “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 岳靈珊奇道:“為甚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 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甚么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 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 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 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 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么緊?” 令狐沖道:“我……我寧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 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 ……”他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 岳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有氣息,嘆了口氣, 向陸大有道:“我趕著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里,爹爹媽 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 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里,臉 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里?” 岳靈珊道:“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 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 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 他能復元,那就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么相干?”說 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床頭,向他凝視片刻, 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 “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 狐沖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 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要是不能 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 令狐沖對他的話聽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 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 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 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 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得緊哪。她 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 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 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 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聲,后腦重重 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 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 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性伐 氣。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擾而氣 亂,驕則真離而氣浮,酷則喪仁而氣失,賊則心狠而氣促。此 四事者,皆是截氣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么?”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 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他繼續讀道:“舍爾四性,返 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氣,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 金梁,據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 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 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 聽。”他接著讀下去,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 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梁”。令狐沖大聲喝道: “住口!” 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么了? 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 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 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會不忠不義?” 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 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 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說到這里,氣喘吁吁,很 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 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 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 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小師妹黑 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為是 她……是她拿來我的……我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 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向來不 是拘泥不化之人,為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么緊?原 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原來我內心 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沖啊令 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 之會合,遠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 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 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 “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讓 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 多讀几遍。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然正氣,原為天授 ……”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 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 你說甚么也不肯聽,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么也要讀。這部 《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 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甚么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 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氣為正。浩 然正氣,原為天授……”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 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 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 “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 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 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 躺几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 《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提起倚 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 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 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 一個字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 手足麻軟,并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沖要離開這部 《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尸身橫在秘笈之旁, 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說 到這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去, 當下撐著門閂,喘几口氣,再向前行,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終 于慢慢遠去。 十二 圍攻 令狐沖挨得十余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 時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 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 道:“誰?”那人大聲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 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 ……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 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雜著大聲呼 痛,但語音仍十分洪亮。 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么?”雙膝一軟,便即 摔倒,滾在路旁。 田伯光驚道:“你也受了傷么?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 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 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么不知道?”田伯 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只手兩只腳被人抓住, 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 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 一路么?”田伯光道:“甚么作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 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 ……”說著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 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哪里。我問他 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我 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 問我。他們……哎唷……他們說,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 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 將他們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后來 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 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 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 ‘撕成四塊之后,他還會說話不會?’”他罵了几句,喘了一口 氣。 令狐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 不必再說了。” 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 當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 百。几時聽到撕開之后,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 塊之人所以不說話,因為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 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甚么?還 有甚么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 ‘撕成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咱們以前是會的,后來大家 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 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嘆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 是被他們害苦了。”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 手下?”令狐沖嘆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 我大聲道:‘要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 算口中會說,我心里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將你撕 成四塊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 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 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 一人問道:‘甚么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 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 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 令狐沖笑道:“這几句話,只怕有些道理。”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 將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 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 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么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 臭屁……之計,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不輸于當年……當 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計。” 田伯光干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 道這六個家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 下腳底抹油,便想溜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似 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 一見沖不過去,立即轉身,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 的,竟已轉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几次,閃避不開,當 即一步一步后退,終于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 呵大笑,又問:‘他在哪里?這人在哪里?’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 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 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 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 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 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 ‘但如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 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 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 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 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 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 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 他如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 其余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 “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 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 沒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 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 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几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涌,再 也笑不下去了。 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問道:‘屁從何出?’ 另一人道:‘屁從腸出,自然屬于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 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 道,出手之快,認穴之准,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 服。他點穴之后,六個怪物都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 ‘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 問:‘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 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我心里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 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令狐兄,尊師岳 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正氣堂中居 住,一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 叔風老前輩了。” 令狐沖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 懌,悻然道:“呸,你當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答應過你, 決不泄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 嗎?”令狐沖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 “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而后,誰也別當誰是 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采花淫 賊,誰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總 算我欠了你的情。” 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 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 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 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 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兄,這六怪的 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他老人家劍法雖高,卻 也須得提防才是。” 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 卻知道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 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自己 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 想而知,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泄漏我風太師 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這桃谷六仙要找的 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 們找你干甚么?” 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托, 來找我去見……見她。” 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 過了好一會,田伯光才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 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后, 也不致劇毒發作,葬身于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 們怎地沒將你抬了去見那小師太?”令狐沖嘆了口氣,道: “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于華山?”田 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劇毒,命 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眼 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 傷,屈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里?從此處去,不知有几 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 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 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 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師太在山西,唉…… 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天功夫也趕到了。這 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么好說?” 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 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 抵達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 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 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之事……嘿嘿,那……那 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 有甚么分別?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干擱在這里, 每日只撿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起身? 我來扶你。” 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沖要伸手相 扶,臂上又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 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 齊死在這里,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后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 一番惡斗,同歸于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 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 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 之交,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 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 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混,未免太也說 不過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 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 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 田某決不獨活。” 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 友。”當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 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后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 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 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 治,死了也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 黑暗之中,只見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人 手執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 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姓田的淫賊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 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 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 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 令狐沖道:“原來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 有何貴干?”狄修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 派的弟子們,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 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么好東西了?自己不 加檢點,卻來多管閑事。”狄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 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里還在不干不 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 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 計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 甚么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沖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 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道:“你決計不肯殺他,決 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 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 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 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 后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胡子,一 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 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 今而后,他還敢自稱‘君子劍’么?”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 ……”狄修一腳踢中他腰間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 解令狐沖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 你在這里干甚么?”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 個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這里干甚么?” 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道:“小……小 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令狐大 哥。”他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 “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 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 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后領一緊, 身子已被人提起,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后撞去,卻 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后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 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時呼 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 令狐沖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 “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 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卻不是儀琳 是誰? 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 么?”令狐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 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身高少說 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 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 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 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 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 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更是奇 上加奇了。” 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這個令狐沖, 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 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 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 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 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几字,終究出不了口。 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 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 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不嗚 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么?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 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 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 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 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么不喝? 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 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 法名叫作甚么。” 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 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 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 甚么事都干,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里, 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 教人瞧著痛快。”說著想掙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 手扶他起身。 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還俗, 還穿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 因為甚么都干,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 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 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 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 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 不戒聽得二人稱贊,大是高興,繼續說:“我愛上的那個 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 姑。” 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 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 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 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 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 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 反而更加難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 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里 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么生了個小尼姑出來。沖兒,你 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 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 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我務須盡快避開, 倘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 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 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 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 也站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 左手抓住狄修后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 挑擔般挑著兩人。 令狐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 袋般,軟軟垂下。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 生氣啦。” 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么似的,立 即放下令狐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 了?真是豈有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 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 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小姐。” 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甚么姓 岳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么可愛了?下 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 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 妹,那便如何是好?” 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 設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么 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后一拋,大聲問令狐沖:“你受了甚么 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令狐沖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 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 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并沒甚么桃谷。你華山派內 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于手陽 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干系。好,我 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不,那桃谷六……”不 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 里、陰陵泉、絲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 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 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 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 鮮龍活跳的小伙子。” 伸出兩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左 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 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 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 怎么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几道古怪真氣,一、二、三、 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 ……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 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誰厲害。 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 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 你這狗賊的何來?” 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慢慢冒出 白氣,初時還大呼小叫,到后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 不出來了。其實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 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 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起,但 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 身衣褲都已被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 ……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么啦? 你累得很么?”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 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 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 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 起身來。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么片刻之間, 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贊,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 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 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田伯光大怒,罵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 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 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 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并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 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 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 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只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几 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 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這 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 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 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七 天之后,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 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几句話登時 大為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 狐沖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 咱們后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沖道: “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 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干奸 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 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 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么?” 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 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筋斗,骨碌碌的 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 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 應有之象,倒也并不驚恐。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 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 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后咱們是一家人了,你 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么?”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 奇道:“咦!為甚么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挂著他,難道不是 想嫁給他當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 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誰又……誰又……” 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并肩上山,正 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 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 岳不群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 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 “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光臨敝處,有何見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 說著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 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 岳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么“找女婿來啦”,只道 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 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 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么?”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 “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 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 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 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干 干淨淨了。” 岳不群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 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 “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几日?”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 岳不群道:“這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 “是。”岳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 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師娘到哪里去了?”令 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 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斗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 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 想殺他,他又有甚么法子?難道他斗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 劍自殺?” 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余地?”向令狐沖 道:“去將他殺了!” 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 爭斗?” 岳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么心,明擺著我 在這里,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 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 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斗力不 勝,便欲斗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 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并不真怒,只 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 料得田伯光重傷之余,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 己輕輕的一下彈指。 不料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 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 不如……” 岳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 萬死的惡賊,也講甚么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 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 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 劍柄向令狐沖遞去。 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 和田伯光這么一握手,已是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 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 他,未免不義。他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 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裝重傷之余突然間兩腿無力, 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 左邊的小腿。 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 時向他奔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 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岳靈珊 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么了?”令狐沖 閉目不答。岳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血直噴。她 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沖腿上創口,一抬頭, 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靈珊心 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 “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 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 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么強奸不遂 之類的言語。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 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 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只鞋子在手。但見岳不群袖刀 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 料到,雙手力擲,兩只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 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只僧 鞋竟后發先至,便兜了轉來,搶在頭里,分從左右勾住了劍 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 只僧鞋兀自挂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 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 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 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為情死了。”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 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只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 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珊,她 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 不料不戒和尚這兩只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 常。這和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 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 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 自己適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 必便輸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雙手 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著這個惡賊,在 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 到岳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 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還劍 入鞘,手法干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 哪。”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 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 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 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色道: “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 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 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 到底是怎么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么?” 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 我自是我,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 來,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 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 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 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轉過身來,踉蹌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遠去,才道:“沖兒,你對這惡賊,倒挺 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 知道師父目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 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然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 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 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 頭有得吃了。” 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鐘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 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只是 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 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 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 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 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 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 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 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 你,只是本門面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 你自習,只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 “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 體內的六道邪氣么?現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體內 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周身沒半點力 氣。”岳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 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沖應道:“是。” 岳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 們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 一起去嵩山罷。沖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 聲道:“能,能,能!” 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 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 岳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 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 岳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干么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 “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 給我聽,我阻止不住,只好點倒了他,他怎么……” 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 息,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么……怎么會死了?沖 兒,你點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 子晃了几晃,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 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 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 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 “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尸身的懷里一搜,并無影蹤,說道: “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么會不 見了?” 岳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里 有《紫霞秘笈》的蹤跡? 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岳不群如何不 急?他細查陸大有的尸身,并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 前后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 無外人來過,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 問道:“沖兒,你到底點的是甚么穴道?” 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 余,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 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 往自己頸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 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 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 《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 去,弟子說甚么也要追尋回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 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 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 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 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尸身,大聲道:“師父,弟子 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 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 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 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么這部秘笈,到底 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 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 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 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 線索。岳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 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 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尸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 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 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 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內 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么?就算如 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 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么也要將 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 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尸體,直累得全身大 汗,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 三人來到白馬廟,岳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 自是不勝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 蹤的訊息,岳夫人又淒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 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 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 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 師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 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 山進發。 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 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 “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 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靈珊只得 從車中出來步行。 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 們過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 “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 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 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 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云一層 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里 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見殿 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 神農氏藥王菩薩。 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 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洒將 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干燥之地 而坐。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 年春雷響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望著檐頭雨水傾倒下來, 宛似一張水帘,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 便開心得多了。” 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 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 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 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 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人,但愿她將我忘得 干干淨淨,我死之后,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么想, 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 酸楚難當。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 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 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 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便是 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 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過晚飯后,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 終不止,令狐沖心下煩亂,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 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余騎,沿著大道馳 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沖 著我們來么?”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大家別 作聲。”過不多時,那十余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 人都已全醒轉,各人手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 漸遠去,各人松了口氣,正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蹄聲又兜 了轉來。十余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 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里么? 咱們有一事請教。” 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 到門邊,把閂開門,說道:“夤夜之際,是哪一路朋友過訪?” 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 著孔明燈,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 極是無理,只這么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 大了眼,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 睛,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 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說道:“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 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 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 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 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沖,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 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 閣下如此無理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 中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 狐沖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 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么來頭?” 眾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 小子,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朮 神通,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 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 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仍然清晰洪亮,未為嘈雜之聲所 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余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几個字卻連自己 也無法聽見,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 所練內功,居然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后,曾數度按 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 調御,越想控制,越是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 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師父請教,但岳 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想:“師 父定是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 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練。不 料此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 出去。 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 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岳某素來不打誑語, 林家《辟邪劍譜》,并不在我們這里。”他說這几句話時運上 了紫霞神功,夾在廟外十余人的大笑聲中,廟里廟外,仍然 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 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為自然。 只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里,卻到哪里 去了?”岳不群道:“閣下憑甚么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 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并不答話。那人大聲 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不交出來,咱們只好動粗,要進來搜了。” 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 們,拔劍!”刷刷刷刷聲響,眾人都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 下馬,向他沖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要拔劍,只聽一 人喝道:“滾開!”抬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了出去。 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 混亂,心道:“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 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掙扎著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間熱血翻 涌,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體內相互沖突碰撞,教他便要 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 如著了魔魘,腦子甚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 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沖到廟外, 和七八個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 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還夾著几下女子的呼叱 聲音。 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几盞孔明燈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 光,映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 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沖更 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 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 人纏斗。他知師父師娘劍朮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 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 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勞 德諾勢難抵擋。 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 只怕更是凶險。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 呼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 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 恢復力道,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 便給敵人碎尸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甘情愿。” 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沖向胸口, 跟著又有兩道真氣自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 身空蕩蕩地,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 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 原來如此。” 這時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 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并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 卻停留在他體內,郁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 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 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 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 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于是廢去了我全身 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 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 辱,師弟、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 小師妹死在一塊。” 他知道只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 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能移動四肢,當 下慢慢站起身來,緩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 一進廟門,扑鼻便聞到一陣血腥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 明燈,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浴血苦 戰,几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平之 正并肩和一個蒙面敵人相斗。 岳靈珊長發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 所傷。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槍,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 三招“蒼松迎客”,才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只 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 平之右肩中槍。岳靈珊急刺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 “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刺出一劍,腳 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一聲響,打 在岳靈珊腰間。岳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 出一尺,內息上涌,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 見劍到,本待側身閃躲,然后還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 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 想,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出去。 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 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 德諾已被人點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岳不群 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不群獨斗七 人,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 那敵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 了一刀,受傷著實不輕,又拆得几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中, 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几處穴道。 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一一被人制服。來攻之敵顯 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不 傷性命。 十五人團團圍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 不群對戰,余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岳不群雙 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朮雖精,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 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 派已然一敗涂地,勢將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但仍揮劍守 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便垂目向 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 朗聲道:“岳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 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 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 人的肩頭。 岳不群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 想:“倘若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虐辱,我華山派數百 年的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 大盛,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岳不 群這一劍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強勁,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 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 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 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并 不稍緩,驀地里噗的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劍, 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 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 開了圈子,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 一個被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余二人傷腿,并無大礙,手 中提著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 岳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并非一個 門派,但趨退之余,相互間又默契甚深,并非臨時聚在一起, 到底是甚么來歷?實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 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 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摸不著半點頭腦。他拿 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為了 《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么? 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來,劍 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 中鋼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 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刀頭有一彎鉤,不住去鎖拿岳 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 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 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 狂怒,著地滾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 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 開。岳不群長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 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腿也抱住了,跟著一滾。岳不 群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單刀、短 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准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 害。 岳不群一聲嘆息,松手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 下、喉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面 人拉著他站起。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 不虛傳,我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 這才將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單打獨斗,那 是斗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 有二十余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 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易,是不是?” 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道:“岳先 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辟 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 百計的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 劍譜了。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 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了出來罷!” 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 這些廢話作甚?岳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 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么?你 的夫人、女兒和几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伙兒分 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 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 意。 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抖。只見几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 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 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你已經猜 到了三分,我們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 么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 令愛,于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盡管在我們 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么《辟邪劍譜》!”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 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甚么好看。” 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 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么《辟邪劍譜》,信 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 杖,猛力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出手 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 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 一己性命,表明并無甚么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 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 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 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 的好武功。”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 的,跟我師父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 危難,便貪生怕死?” 梁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 “你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 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 岳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 是甚么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甚 么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 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 寨擁有如此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 之狠,實是罕見。江湖上動武爭斗,殺傷人命原是常事,但 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 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后,縱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 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几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 相距不到半尺。岳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 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 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膿包賊, 有種便將我殺了。” 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 面老者叫道:“甚么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 一躍上馬,迎了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著乒乒乓乓几下 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 上了手,有人受傷。 岳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 模糊糊的燈光之下,只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沖泥,急 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 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 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岳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 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 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 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只 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影 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岳兄,那天你 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 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里相 見,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 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 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 老者道:“我們眾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几個難聽之極 的匪號說將出來,沒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沖著各位 的金面,大伙兒對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只是有 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顎道:“是甚么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 那老者道:“這位岳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 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 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 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聞。” 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 連連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 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 《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后,可以天下無 敵。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便因于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 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 情。咱們只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 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 山派門中。大伙兒一推敲,都說岳不群工于心計,強奪不成, 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 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后,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于掌股之 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 的紫霞神功更是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 去貪圖別派的劍法?” 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 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 劍兩宗分家之后,氣宗霸占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 稚之極。江湖上震于‘華山派’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 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聲,繼道:“按 理說,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朮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 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几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 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 打硬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 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 到《辟邪劍譜》之后,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 關頭,就此出丑露乖。” 湯英顎點頭說:“這几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 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 不敢起甚么貪心。不過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 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 兄弟沖著他的面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 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伙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 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環 顧馬上的眾人,說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 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岳劍派高手在內,這件 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 湯英顎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 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么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 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 生自行清理門戶罷!” 馬上眾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 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 咱們多管閑事。” 封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 這個面子,當真感激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之位,搞 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父、奪人 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 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之位,只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 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滅,只得勉 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后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拳作 個四方揖。 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 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 意非凡。只聽他繼續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 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 徒岳不群夫婦殺了。” 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 群身前,獰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 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后在陰世 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干下了 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 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 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 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 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 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 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岳夫人走上兩步,笑 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 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伸出左手,便 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 只骨節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 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嵩山派丁師兄!” 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岳夫人 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岳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我華山派 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 家,那是甚么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 岳夫人又道:“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么并非以多勝少。 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斗能勝過我丈夫,咱們將 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 好漢的悠悠之口。”說到這里,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 不棄臉上吐了過去。 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 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 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 殺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岳 夫人身后。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 上三處穴道。她只覺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 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 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為夷,至 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 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 在此時,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 用力,便難以支持。 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 上受傷,那還比甚么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么光榮!”岳夫 人不愿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 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 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好!”岳夫人 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著不動。叢不棄提劍 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攻得甚是 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刺敵人小 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余,力抗強敵,叢不 棄劍招精妙,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 招后,岳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于內力克敵,但她 受傷后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 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是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 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非輸不可。” 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 實不輕,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 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敵?這時全仗 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 十余招一過,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并 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斗,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 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 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 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 派一敗涂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污,看 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后自刎,以 全華山派的聲名。” 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 出,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 雖然在重傷之余,刺出時仍然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后急縱,僥幸躲開。岳夫人倘若雙 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幸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 以劍拄地,喘息不已。 叢不棄笑道:“怎么?岳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 搜一搜么?”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 而刺,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說甚么也提不起來。 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師 娘!”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 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濘之中。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 令狐沖咽喉挑去。 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氣,倘若伸劍相格, 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 去,那是個同歸于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 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絕招。 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 出這一招來,情急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 得避過,但已驚險萬分。 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 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稍加 思索,都覺除了這么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扑 過去。 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以太師 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 敢貿然以之抗御強敵,但當此生死系于一線之際,腦筋突然 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種繁復神奇的拆法,霎時間盡皆清 清楚楚的涌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 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扑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 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卻不必守御。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 只是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子躍 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 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早料到此著,右臂輕提,長劍提起 了兩尺,劍尖一抬,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 躍避,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 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沖劍 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 于遲了一步,但聽得扑的一聲響,劍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 過。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后頸。按照劍理,令 狐沖須得向后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 混亂,半分內勁也沒法運使,絕難后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 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反 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似乎又是同歸于盡的拚 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刺入敵人肚臍,敵 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這中間畢竟 有了先后之差。 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 手反劍,竟會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凶險之極,立即后退,吸 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般攻上。 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 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劍招,也 即順手使出,揮洒如意,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十余招,兩 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御,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 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 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 變幻無方。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 知道對方不會與自己斗力而以劍擋劍,這么一來,便得解脫 窘境。 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 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 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怎么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 可不是顛倒來玩了么?” 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 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朮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 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 初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 純熟,是以兩人酣斗良久,一時仍勝敗難分。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 方往往難以抵擋,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 派劍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 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 划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實在凶險之極。危 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你劍上無招, 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 其實他與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 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劍法 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 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再斗一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 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決,輕吁一口長氣,斜 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于任何招數,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 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自己 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么招式?”一時不知如何拆 解才好,只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沖出劍原無定法,見對 方護住上盤,劍尖輕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 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后躍開三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 躍,適才斗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刺, 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見他并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上,刷 刷刷刷四劍,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 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后躍開 了三步。 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劍法,當真令 人好生佩服。”旁觀眾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 劍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 封不平聽在耳里,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 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 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 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藏 甚么?”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 未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 聲也是漸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 年而創制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 聲也越來越強。他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 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后,更進而為五岳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 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本領本不愿貿然顯 露,一顯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對方先 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令 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 這套“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 勁氣漸漸擴展,旁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被疾風 刮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后退,圍在相斗兩人身周的圈子 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婦, 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 奇,而且劍上氣勢凌厲,并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 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等了得。 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 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 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 舟扑去,小舟隨波上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 精義,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招數明 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并不急于求勝,只是凝神觀看 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 “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 不平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 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 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斗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 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當 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力,這四劍刺得甚輕。 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 丁勉、陸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 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只是…… 只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 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 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 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 服。” 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 蒙前輩相讓,僥幸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 封不平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滋味,緩步 走入了黑暗之中。 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 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 擁而上,亂劍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好 手在場,說甚么也不能干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 頭。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 后會有期!” 湯英顎道:“大伙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 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隨其后,片刻間 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 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朮高明, 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 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道:“今 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 貴派,日后禍患無窮,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 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 了上來。 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 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 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 令狐沖適才酣斗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 漓。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 在招數上著著占了先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 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 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縱半丈,也是無能為 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 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后 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 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 沖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她一只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 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沖 胸口一酸,更無斗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 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憚于他適才惡斗封不平的威勢,誰也 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 孔間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凶惡殘忍 之意。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 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 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 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兒齊上,亂刀分尸!” 令狐沖更無余暇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 “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 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著叮當、 嗆□、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 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 獨孤九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 本有先后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這路 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 自己。令狐沖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 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 中了三十只眼睛。 他一刺之后,立即從人叢中沖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 色慘白,身子搖憑,跟著“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 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 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 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 只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 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 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 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 是好。 令狐沖在千鈞一發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 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 岳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道:“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 慢慢拷問。” 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哪知適才 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么也無法抓起 長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 腰帶,跟著我去!” 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 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么兵刃,便隨手拾起,也有人 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 連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 華山派眾人除岳夫人和令狐沖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 彈不得。岳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 軟癱在地。眾人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 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十三 學琴 一片寂靜中,惟聞眾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岳不群 忽然冷冷的道:“令狐沖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的穴道,當 真要大伙兒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你……你怎地跟弟子 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爬起,搖搖晃晃的 走到岳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么穴?” 岳不群惱怒之極,想起先前令狐沖在華山上裝腔作勢的 自刺一劍,說甚么也不肯殺田伯光,眼下自然又是老戲重演, 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 自己去追殺那些蒙面惡徒,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 運紫霞神功,沖蕩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后, 一直以強勁內力沖擊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所使勁力著實 厲害,而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 “志堂”等几處要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几處要穴中被阻,紫 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竟沖解不開。 令狐沖只想盡快替師父解穴,卻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數 次勉力想提起手臂,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 一點便即暈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適才氣惱中岔了真氣,全身脫力,竟 抬不起手來按住腿上傷口。 眼見天色微明,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 為清楚。岳不群頭頂白霧□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 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 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開了,然后以內力輸入岳 夫人體內,助她順氣。岳靈珊忙給母親包扎腿傷。 眾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當真恍如隔世。高根 明、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都潸然落淚,几名 女弟子更放聲大哭。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擊敗了這批惡徒, 否則委實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 去將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么來 歷?”令狐沖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 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沖駭然道:“弟子在此以前,從未 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為甚么我命 你留他們下來仔細查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 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力氣也沒有了, 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晃,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 難。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 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 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看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 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決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 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 法,哼哼,是從哪里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 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請師父恕罪,傳授 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劍法的 來歷,即是對師父、師娘,也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武功到了這地步,怎么還 會將師父、師娘瞧在眼里?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 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說過么?華山派掌門 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沖不敢答話,只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 露風太師叔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見諒。但男 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采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 種種折磨之時,尚自決不泄漏風太師叔的行蹤。令狐沖受人 大恩,決不能有負于他。我對師父師娘之心,天日可表,暫 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么?”說道:“師父、師娘,不是弟子 膽敢違抗師命,實是有難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懇這位前 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不敢有 絲毫隱瞞。”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罷!”令狐沖又叩兩個頭,待要 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 將他拉了起來。 岳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 狐沖不敢回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 日后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 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倒無絲毫怨懟之意。 岳夫人溫言道:“昨晚若不是憑了沖兒的神妙劍法,華山 派全軍覆沒,固然不用說了,我們娘兒們只怕還難免慘受凌 辱。不管傳授沖兒劍法那位前輩是誰,咱們所受恩德,總之 是實在不淺。至于那一十五個惡徒的來歷嗎,日后總能打聽 得出。沖兒怎么跟他們會有交情?他們不是要將沖兒亂刀分 尸、沖兒又都刺瞎了他們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頭呆呆出神,岳夫人這番話似乎一句也沒 聽進耳去。 眾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尸首掩 埋了。用過早飯后,各人從行李中取出干衣,換了身上濕衣。 大家眼望岳不群,聽他示下,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跟 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于大師哥劍底,再也沒臉來爭這 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哪里去?”岳夫 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來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 華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 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也好讓弟子們增長些閱歷見聞。” 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隨即想到梁 發師哥剛死,登時便如此歡喜,實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 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 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哪里去玩的好?”一面說, 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 遠越好,別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里 玩兒去。我跟二師哥去過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個丑丫頭,不 想在外面多走動,甚么也沒見到。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 福橘、榕樹、水仙花……” 岳夫人搖搖頭,說道:“從這里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 哪有這許多盤纏?莫不成華山派變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 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咱們沒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 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 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 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娘和眾位師哥、師姊如肯賞 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 后咱們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長沙分 局中,從青城派手里奪回了不少金銀珠寶,盤纏一節……倒 不必挂懷。” 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后,每日里只是擔心被桃谷 四仙抓住四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憂被撕成四塊、 遍地都是臟腑的慘狀,當真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惡夢。 這次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 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請眾人赴閩,心想逃難自然逃得 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 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 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無敵威震中原,我一直 好生相敬,只是緣慳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 來便多武林高手。咱們便到洛陽、福建走一遭,如能結交到 几位說得來的朋友,也就不虛此行了。” 眾弟子聽得師父答應去福建游玩,無不興高采烈。林平 之和岳靈珊相視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這中間只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么 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 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 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 林家完婚。我是個沒爹沒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 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相比?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 跟了去卻又算甚么?”眼見眾師弟、師妹個個笑逐顏開,將梁 發慘死一事丟到了九霄云外,更是不愉,尋思:“今晚投宿之 后,我不如黑夜里一個人悄悄走了。難道我竟能隨著大家,吃 林師弟的飯,使林師弟的錢?再強顏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 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眾人啟程后,令狐沖跟隨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 眾人相距也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 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 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 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雇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 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然待我極 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來。令狐沖上了大車, 勞德諾在一旁相陪。 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 日,勞德諾竟和他寸步不離。令狐沖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 料自己有病之身,頗為感激,心想:“勞師弟是帶藝投師,年 紀比我大得多,平時跟我話也不多說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 難,他竟如此盡心待我,當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別 的師弟們見師父對我神色不善,便不敢來跟我多說話。” 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養神,忽聽得小師弟舒奇 在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么 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聽了 這兩句話,令狐沖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 忌實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 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勞德諾來到炕前,察 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令狐沖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 斥其非,但轉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師命 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步走 出房去。 令狐沖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暗自冷笑: “我又沒做絲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有十個、一百個對我日夜監 視,令狐沖光明磊落,又有何懼?”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 只感氣血翻涌,極是難受,伏在枕上只大聲喘息,隔了好半 天,這才漸漸平靜。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已 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我留在華山派中還有 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 罷,一切由他去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 一人低聲道:“好像大師哥起身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 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沖耳音又好,竟聽得清清楚楚,認出 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 沖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 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不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 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 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沖喝了個 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 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 數日后,華山派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 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干淨衣衫。 令狐沖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后,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 沒換,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乜斜。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 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 狐沖道:“師父的袍子,干么給我穿?”岳靈珊道:“待會小林 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罷。”令狐沖道:“到 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 只見她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下面是淺綠緞裙,臉 上薄施脂粉,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 狐沖記得往日只過年之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 要說几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 氣?”當下忍住不說。 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說道:“你不愛著, 那也不用換了。”令狐沖道:“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罷!” 岳靈珊不再跟他多說,拿著長袍出房。 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掌門遠到光臨, 在下未曾遠迎,可當真失禮之極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和夫人對 視一笑,心下甚喜,當即雙雙迎了出去。 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滿面紅光,顎下一叢長長 的白須飄在胸前,精神矍鑠,左手嗆□□的玩著兩枚鵝蛋大 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 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澄的金膽,比之鐵 膽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岳不群,便 哈哈大笑,說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林,小老兒 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 大喜事。”說著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晃,喜歡之情,甚 是真誠。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游歷訪友,以增見 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 們這几十個不速之客,可來得鹵莽了。” 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 前誰也不許提。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 來著。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 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 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岳 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后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 叔、岳師母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答應,屈膝下拜。岳 不群夫婦忙跪下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師叔’二字, 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 仲強二人在鄂豫一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 服,但向他叩頭終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違,勉強跪倒,見 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強要肥 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 造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 和二位師叔。金刀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 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 指點,一定大有進益。” 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滿了一 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王伯奮、王仲強各還 了半禮。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 霸手面豪闊,早就備下每人一份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由王 氏兄弟逐一分派。 林平之引見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 “岳老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岳 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再說,咱們學武功的人家,大 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么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 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 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 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 好的。”說到這里,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 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 王元霸為人爽朗,喪女之痛,隨即克制,哈哈一笑,說 道:“令愛這么才貌雙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來配對兒,可還 真不容易。” 勞德諾到店房中扶了令狐沖出來。令狐沖腳步踉蹌,見 了王元霸與王氏兄弟也不叩頭,只是深深作揖,說道:“弟子 令狐沖,拜見王老爺子、兩位師叔。” 岳不群皺眉道:“怎么不磕頭?”王元霸早聽得外孫稟告, 知道令狐沖身上有傷,笑道:“令狐賢侄身子不適,不用多禮 了。岳老弟,你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岳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 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 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眾弟子在后相隨。 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備妥當。女眷坐車,男 客乘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 霸客店迎賓,還不到一個時辰,倉促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 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聲勢。 到得王家,但見房舍高大,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 銅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 門,只見梁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 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撫某人。 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不但廣請洛 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 商大賈。 令狐沖是華山派大弟子,遠來男賓之中,除岳不群外便 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襤褸,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納罕。但 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的俠士高手便都個個穿得 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自非尋常,誰 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 王伯奮見他神情冷漠,問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 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這人對自己 父子連頭也不曾磕一個,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倒是老實不客 氣的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 提了几個疑難請教。 令狐沖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 感,只是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 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 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越發顯得富貴都 雅,丰神如玉。令狐沖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形穢,尋思: “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 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盡是在 岳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甚么話,自然都是聽而 不聞了。 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 一晚卻連碰了令狐沖這個年輕人的几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 性,早就要發作,只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 對華山派甚是尊重,當下強抑怒氣,連連向令狐沖敬酒。令 狐沖酒到杯干,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他本來酒量甚宏, 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內力已失,大大打了個折扣, 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 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弟, 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叔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 我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 出個丑。” 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 “令狐老弟華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 高。來人哪,換上大碗,給令狐少爺倒酒。” 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沖一生之中,人家 給他斟酒,那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 碗,酒氣涌將上來,將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 同席的人都道:“令狐少俠醉了。喝杯熱茶醒醒酒。”王 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哪有這么容易醉的?令狐 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滿了一碗酒。 令狐沖道:“哪……哪里醉了?干了!”舉起酒碗,骨嘟 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晃,張 嘴大嘔,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滿了一桌。同席之人一齊驚 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令狐沖這么一嘔,大廳上數百對眼 光都向他射來。 岳不群夫婦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盤, 在這許多貴賓之前出丑。” 勞德諾和林平之同時搶過來扶住令狐沖。林平之道:“大 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沖道:“我……我沒醉,我還要 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來。”令狐沖醉 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 著我干么?”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里人 多,別亂說話!”令狐沖怒道:“我亂說甚么了?師父派你來 監視我,你……你找到了甚么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后更加 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后進廂 房中休息。 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找到了甚么憑 據”這句話,饒是他修養極好,卻也忍不住變色。王元霸笑 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 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 子見笑了。” 筵席散后,岳不群囑咐勞德諾此后不可跟隨令狐沖,只 暗中留神便是。 令狐沖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甚 么,卻一句話也不記得了。只覺頭痛欲裂,見自己獨睡一房, 臥具甚是精潔。他踱出房來,眾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 原來是在后面講武廳上,和金刀門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 藝。令狐沖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 逛去。”當即揚長出門。 洛陽是歷代皇帝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華。令 狐沖識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 勝古跡,茫然不明來歷,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進一條小巷, 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摸 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取出銀子,便和他們呼□ 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 一連數日,他便和這群無賴賭錢喝酒,頭几日手氣不錯, 贏了几兩,第四日上卻一敗涂地,四十几兩銀子輸得干干淨 淨。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沖怒火上沖,只管叫酒喝, 喝得几壺,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么還?” 令狐沖道:“欠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 利薄,至親好友,概不賒欠!”令狐沖大怒,喝道:“你欺侮 小爺沒錢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 賣,無錢不賒。” 令狐沖回顧自身,衣衫襤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除 了腰間一口長劍,更無他物,當即解下劍來,往桌上一拋,說 道:“給我去當鋪里當了。” 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 劍而去。 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沖喝干了一壺,那無 賴已拿了几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將 銀子和當票都塞給了他。令狐沖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 下也不多說,又和眾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 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沖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 加倍還你。”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沖道:“輸了?明 天還你。”陳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里也沒銀子,輸了拿甚 么來還?賣老婆么?賣妹子么?”令狐沖大怒,反手便是一記 耳光,這時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順手便將他身前的几兩銀子 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 無賴本是一伙,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沖身上招呼。 令狐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給几名無賴按在地下, 拳打足踢,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忽聽得馬蹄聲響,有 几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 將眾無賴趕散。令狐沖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么?”正是 岳靈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卻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馬, 扳過令狐沖的身子,驚道:“大師哥,你怎么啦?”令狐沖搖 了搖頭,苦笑道:“喝醉啦!賭輸啦!”林平之忙將他抱起,扶 上馬背。 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 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 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游玩,直到此刻才 盡興而歸,哪料到竟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 狽。那四人都大為訝異:“他華山派位列五岳劍派,爺爺平日 提起,好生贊揚,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也確是各 有不凡功夫。這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怎地連几個流氓地痞 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 了? 令狐沖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復。岳 不群夫婦聽說他和無賴賭博,輸了錢打架,甚是氣惱,也不 來看他。 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 說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 個無賴,我都已找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 令狐沖對這件事其實并不介懷,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 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 王家駒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 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 子?這口氣倘若不出,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沖內心深處,對“金刀王家”本就頗有反感,又聽 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 家”乃是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忍不住脫口而出:“對 付几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已然 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駒臉色已沉了下來,道:“令狐兄,你 這是甚么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你 今日的性命還在么?”令狐沖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 的救命之恩。” 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加有氣,大聲 道:“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連洛陽城中几個流氓混混也對 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 令狐沖百無聊賴,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說道:“我本就 連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也談不上了。” 便在這時,房門外有人說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說甚 么?”門帷一掀,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 王家駒氣憤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氣,將那七個 痞子找齊了,每個人都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不料這位令狐 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適才 我聽得岳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陝西藥 王廟前,以一柄長劍,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 雙眼,當真是劍朮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這一笑神氣間 頗為輕浮,顯然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著也哈哈 一笑,說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 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令狐沖也不動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輕 輕搖晃。 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沖。王 伯奮、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 見令狐沖神情傲慢,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漸漸的氣往 上沖,說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 狐沖道:“不敢。”王家駿道:“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 逝世之時,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令狐沖道: “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是令狐兄帶給了我 平之表弟?”令狐沖道:“不錯。”王家駿道:“那么我姑丈的 《辟邪劍譜》呢?” 令狐沖一聽,霍地站起,大聲道:“你說甚么?” 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 《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 狐沖聽他信口誣蔑,只氣得全身發抖,顫聲道:“誰……誰說 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托我交給林師弟?” 王家駿笑道:“倘若并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虛,說起話來 也是膽戰心驚?”令狐沖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令狐 沖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 自己的意思?” 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跟 我爺爺、爹爹可全不相干。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 下,武林中眾所知聞,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他隨身珍藏的 《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 令狐沖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是不是?他自己為甚么 不來問我?”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說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 他又怎敢開口問你?”令狐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 撐腰,嘿嘿,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 來罷。”王家駿道:“閣下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可擔 當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懷好奇,這么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 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罷!” 王氏兄弟面面相覷,沒料到他干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 封住了。 王家駿咳嗽一聲,另找話頭,說道:“令狐兄,你一劍刺 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 《辟邪劍譜》中學來的罷!” 令狐沖大吃一驚,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 登時心下一片雪亮:“師父、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 了他們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甚么 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 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泄 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突然 之間,劍朮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若 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 來?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 南夫婦逝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人人自然都會猜想,那部 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 中。旁人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師 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沖是何等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 嘿,可真將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 慨不平之意。 王家駒甚為得意,微笑道:“我這句話猜對了,是不是? 那《辟邪劍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歸原主,你 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沖搖頭道:“我從 來沒見過甚么《辟邪劍譜》。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后為青城派和 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么劍譜,旁人早已搜 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我 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他 們臨死之時,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 嘿嘿!”王家駒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就此吞沒!” 令狐沖越聽越怒,本來不愿多辯,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 不能蒙此污名,說道:“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么一部神妙劍譜, 他自己該當無敵于世了,怎么連几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 竟然為他們所擒?” 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 對。王家駿卻能言善辯,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 兄學會了辟邪劍法,劍朮通神,可是連几個流氓地痞也敵不 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是甚么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 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些,堂堂華 山派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几個流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這 番做作,任誰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詐。令 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罷!” 按著令狐沖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只是此事太也 湊巧,自己身處嫌疑之地,甚么“金刀王家”,甚么王氏兄弟, 他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 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庄容說道:“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甚么 《辟邪劍譜》。福州林總鏢頭的遺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 了林師弟知曉。令狐沖若有欺騙隱瞞之事,罪該萬死,不容 于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 了一個誓,便能混蒙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 子啦。”令狐沖強忍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家駒道: “我兄弟斗膽,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 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 他們也會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陣。”令狐沖冷笑道: “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沖是個賊么?”王家駿 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必怕人搜檢? 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是好?” 令狐沖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好讓他二人 作個証人。”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沖 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 也搜檢不到,說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虛,又何必 這般諸多推搪?” 令狐沖心想:“我容你們搜查身子,只不過要在師父、師 娘、師妹三人面前証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 不過也好,令狐沖理會作甚?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 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當下緩緩搖頭,說道:“憑你二位, 只怕還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 劍譜》,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 生厲害,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 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日前眼見他給几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 無力抗拒,料想他只不過劍法了得,拳腳功夫卻甚平常,此 刻他手中無劍,正好乘機動手,當下向兄弟使個眼色,說道: “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破了臉,卻沒甚么好 看。”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 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撞過去。令狐沖伸手一擋。王家駒 大聲道:“啊喲,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 想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終究不可小覷了,這一刁一壓,使 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運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沖臨敵應變經驗極是丰富,眼見他挺胸上前,便知 他不懷好意,右手這一擋,原是藏了不少后著,給對方刁住 了手腕,本當轉臂斜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后, 雖然照式轉臂,卻發不出半點力通,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右 臂關節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壓斷,這才覺得徹骨之痛。 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沖右臂,跟著一抓一 扭,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扭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 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沖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 到他懷中,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突然摸到一本 薄薄的書冊,當即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里啦,在這里 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譜》!”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只見第一頁上寫著 “笑傲江湖之曲”六個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這六個字 如是楷書,倒也認得,既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 翻過一頁,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簫 曲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是更無懷疑,齊聲大 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簫曲譜,急奔出 房。王家駒在令狐沖腰里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 賊!”又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沖初時氣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這兩 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如此粗鄙,待會得知 這是琴譜簫譜,非來向我陪罪不可。”只是雙臂脫臼,一陣陣 疼痛難當,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 抵抗之力,已成廢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 上,額頭不住冒汗,傷心之際,忍不住眼淚扑簌簌的流下,但 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當即拭干了眼淚。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弟快步回來。王 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沖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干 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 罪?發你的春秋大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沖腰間衣服, 將他從床上提了起來,走出房外。令狐沖罵道:“金刀王家還 自夸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人,當真卑鄙之極。”王家駿反 手一掌,打得他滿口是血。 令狐沖仍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廳之中。 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 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沖兀自大罵:“金刀王家,卑鄙無恥, 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臟的人家!” 岳不群臉一沉喝道:“沖兒,住口!” 令狐沖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聲不罵,向著王元霸怒目 而視。 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淡淡的道:“令狐賢侄, 這部《辟邪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令狐沖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沖兒, 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甚么規矩?” 令狐沖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后,全身無力,你瞧這兩個小 子怎生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 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們王家說甚么也不敢得 罪。但你負人所托,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 賊之行,我洛陽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 令狐沖道:“你祖孫三代,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你 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 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出來,岳師兄又說這不 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甚么?” 令狐沖氣極反笑,說道:“你既說是《辟邪劍譜》,便算 是《辟邪劍譜》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 無敵的劍法,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哈 哈!” 王元霸道:“令狐賢侄,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 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沖 著你師父的面子,咱們還能追究么?這件事,大家此后誰也 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說。”說著下座走向令狐沖,伸 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沖退后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沖可不受你買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買甚么好?” 令狐沖怒道:“我令狐沖又不是木頭人,我的手臂你們愛 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 “師娘!” 岳夫人嘆了口氣,將他雙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 令狐沖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譜,洞簫的 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硬說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 等大笑話。” 岳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 元霸道:“岳夫人請看。”將曲譜遞了過去。岳夫人翻了几頁, 也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 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府上可有甚么人會 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 夠瞧的,一時沉吟不答。王家駒卻是個草包,大聲道:“爺爺, 咱們帳房里的易師爺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便是。這明明是 《辟邪劍譜》,怎么會是甚么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學秘 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 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并不足為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么這到底是 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 家駒去請易師爺來。 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 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 你瞧瞧,這是不是尋常的琴譜簫譜?” 易師爺打開琴譜,看了几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 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簫譜時,雙目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 了起來,左手兩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輕打節拍。哼了一會,卻 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 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頭,道:“世上決無此事,這個 ……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臉有喜色,問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 是否與尋常簫譜大不相同?” 易師爺指著簫譜,說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 微,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中也吹不出來。這里忽然又轉為 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 如何是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沖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 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 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 非是……除非是東城……” 王元霸打斷他話頭,問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其 中有些調子,壓根兒無法在簫中吹奏出來?” 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 計吹不出。除非是東城……” 岳夫人問道:“東城有哪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 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 東城的綠竹翁,他既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 一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的多,實在是高明得 太多,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尋常簫譜,這中間當然大有文章 了。”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 刀的那套四門六合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么?” 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 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姻親,他八卦刀 門中可并沒甚么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只是專研劍法, 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淵博,也未必盡曉, 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几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 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 令狐沖冷笑道:“既然不足為奇,那么請教王老爺子,這 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卻是怎么一副樣子。” 王元霸長嘆一聲,說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 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沒第二 人明白了。” 令狐沖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 這一來可牽涉重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 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 毀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當下強忍怒 氣,說道:“這位易師爺說道,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于音律, 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 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 這種人的話,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沖兒是我們弟子, 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 妨去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沖和金刀 王家的爭執,而將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師爺, 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 易師爺道:“這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別人有事求他,倘 若他不愿過問的,便是上門磕頭,也休想他理睬,但如他要 插手,便推也推不開。” 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 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 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匠,只會編竹籃,打篾席, 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簫,又會畫竹, 很多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算是個附庸風雅的老匠人,因此 地方上對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 便請勞動你的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篾匠如 何?” 眼見岳夫人之意甚堅,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兒孫, 和岳不群夫婦、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人同赴東城。 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几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 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致天然。 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得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 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 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 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弦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 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貴客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 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 法眼鑒定鑒定。”綠竹翁道:“有琴譜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 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聲說道:“金刀王家王老 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 當當的腳色,一個老篾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哪知綠竹翁 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 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 怒,大聲道:“爺爺,這老篾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人,見他作 甚?咱們不如回去罷!” 岳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 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聲,將曲譜遞給易師爺。易師爺接過, 走入了綠竹叢中。 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罷!”易師爺道:“請問竹翁, 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么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 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 接著只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 令狐沖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的曲子,人 亡曲在,不禁淒然。 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 之極,錚的一聲響,斷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個音,錚的一 聲,琴弦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 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 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均有得色。 只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簫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 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后來簫聲愈轉愈 低,几不可聞,再吹得几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 分難聽。綠竹翁嘆了口氣,說道:“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 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 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跟人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 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 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 要留著,說是要仔細推敲推敲。”王仲強急道:“快去拿回來, 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 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 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來了?” 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易師爺道:“七十 几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 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只聽得一個女子低低應了一聲。綠竹翁道:“姑姑請看, 這部琴譜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 調弦,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弦換去,又調了調弦,便 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后來越轉越高,那琴 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 令狐沖又驚又喜,依稀記得便是那天晚上所聽到曲洋所 奏的琴韻。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沖雖不明樂 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調雖同,意趣卻大 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平和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 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 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十丈之遙,又走 到數里之外,細微几不可再聞。 琴音似止未止之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 旁響了起來。回旋婉轉,簫聲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面吹,一 面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 際,几個盤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音節 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 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 更夾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 聞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 于萬籟俱寂。 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 雖都不懂音律,卻也不禁心馳神醉。易師爺更是猶如喪魂落 魄一般。 岳夫人嘆了一口氣,衷心贊佩,道:“佩服,佩服!沖兒, 這是甚么曲子?”令狐沖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 婆婆當真神乎其技,難得是琴簫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 曲子譜得固然奇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 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 狐沖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彩。”岳夫人 奇道:“那怎么會?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 明之人?”令狐沖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見得。只 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簫,奏 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 他這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 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 世上哪里去找這一個人去?” 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 適才奏過了,你拿回去罷!”易師爺應道:“是!”走入竹叢, 雙手捧著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 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 萬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學,否則于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 “是,是!在下萬萬不敢!”將曲譜交給王元霸。 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曲譜 還給令狐沖,訕訕的道:“令狐賢侄,這可得罪了!” 令狐沖冷笑一聲接過,待要說几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 向他搖了搖頭,令狐沖便忍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面目無 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 令狐沖卻捧著曲譜,呆呆的站著不動。 岳夫人道:“沖兒,你不回去嗎?”令狐沖道:“弟子多耽 一會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 不可使力。”令狐沖應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 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沖看著手中那部曲譜,想起那日深 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 的曲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 惜她只能分別吹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 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 了。 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 長老,兩人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心意相通, 結成知交,合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 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于我孤零零的在 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 卻又為我親手所殺。”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曲 譜之上,忍不住哽咽出聲。 綠竹翁的聲音又從竹叢中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 泣?”令狐沖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 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 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 令狐沖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傲慢無禮,不料對自己 一個無名小卒卻這等客氣,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 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緩步走進竹林。 只見前面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 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 令狐沖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 多少頭發,大手大腳,精神卻十分矍鑠,當即躬身行禮,道: “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 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痴長几歲,不用多禮,請進 來,請進來!” 令狐沖隨著他走進小舍,見桌椅几榻,無一而非竹制,牆 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 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 綠竹翁從一把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說道:“請用 茶。”令狐沖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 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是否可以見告?” 令狐沖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 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 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后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 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 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哪里再找得到 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 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 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于撫琴,一位善于吹簫,這二人結成 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 之時,將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 聞。”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 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 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償了一番心愿。”說 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 不肯收。” 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 義,慨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 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并不如何蒼老。 令狐沖道:“前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 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啊”的一聲, 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沖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徑答,沉 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 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 索解。” 令狐沖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后,只 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 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 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 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臨死 時如何委托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只略去 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 令狐沖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 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 令狐沖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 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 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 你只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 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言無隱?” 令狐沖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 雅奏之后,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 婆道:“那么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沖 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 卻大有疑意,唉,這也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 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 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沖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 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 將左手從細竹窗帘下伸將進去。那竹帘之內,又障了一層輕 紗,令狐沖只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 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 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 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手脈搏后,良久無 語。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 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 自知命不久長?”令狐沖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 《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 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 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 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 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 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沖吃了 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 個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沖喃喃的 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 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 令狐沖吁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 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 命?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 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借口 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平之親密異常,他傷 心失望之余,早感全無生趣,一心只往一個“死”字上去想, 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仇!必當 替陸師弟報仇!”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 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沖哈哈大笑, 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并 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沖道: “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 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嘆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 拂柳梢。 令狐沖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 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 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是難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 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隱隱 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只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發,像 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沖便即驚醒,忙爬起身 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 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 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 少了些么?” 令狐沖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 運內息,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沖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 時熱血上涌、便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 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 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 不去。” 令狐沖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大為 受益。 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 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弟子斗 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現 喜色,連連點頭。 那婆婆并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可否 撫奏一曲?” 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 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 向綠竹翁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 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 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 令狐沖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么……那么我 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后兩句 話語聲細微,几不可聞。 次日清晨,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 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鐘、大 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 射、應鐘。此是自古已有,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 凰之鳴而制十二律。瑤琴七弦,具宮、商、角、微、羽五音, 一弦為黃鐘,三弦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 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令狐沖雖于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 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 吟》。令狐沖學得几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准,指法生澀, 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云的空闊氣象。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嘆一聲,道:“令狐少 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 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 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 之故。”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 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么?” 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 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 弟子又哪里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 大佳……”語音漸低,隨后是輕輕的一聲嘆息。 如此一連二十余日,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 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 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綠竹 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極多, 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 沖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 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几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帘教導。 到得后來,令狐沖于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 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只是聽她語音輕柔,倒 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 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 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 婉轉。令狐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 岳靈珊兩小無猜、同游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 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后來無端來了個林 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 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 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 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 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郁積已久,那婆 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岳靈珊 的心情。他只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將種 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 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 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 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 ‘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 不能另有佳偶。” 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 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 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 心普善咒》。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 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 完。此后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 好處。”令狐沖應道:“是。”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沖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 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 了。”令狐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 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 “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 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 輕道:“去得這么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沖道:“弟子也這么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 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 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 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她性 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 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沖最關心的,本來是岳不群夫 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 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 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几 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 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 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 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 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 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見竹帘之中,那婆婆卻也跪 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 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 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沖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 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几年 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 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 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 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令狐沖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 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 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令 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 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 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 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 強順從,事后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 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于令狐沖的無禮神態,裝作不 見。 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 靈珊的禮物極多。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 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 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 親戚一般。岳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哪里穿得了這 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 君!”令狐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 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 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 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 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 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 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狠 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后,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 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 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 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 子。令狐沖一見,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 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 了,那也全無用處。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 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 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將這個衰翁一 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后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 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驀 地里兩條人影飛起,扑通扑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 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 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 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 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 水卻仍極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 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 加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 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模一樣。兩 人不停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 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 住了他去路。 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 “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 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 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 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路心。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 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 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 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 空中翻了半個筋斗,穩穩落地。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 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著不 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即連岳不群、王 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這般將人 震得飛出數丈之外。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 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眾 家丁轎夫拍手喝彩,大贊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 脫臼,心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 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么舉重若輕, 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將兒子震飛,心下已非驚異,而 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 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于 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 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 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 “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 樣?沒受傷么?”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 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 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 情,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眼見綠竹翁緩 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 狐沖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 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 要摔個大筋斗么?” 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 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這人是甚么來歷? 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沖兒,他 是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那日他們雖曾同赴 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 府門口送別后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 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甚么?”令 狐沖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 顯是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 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聲, 叫了出來。 岳不群凝視著他,問道:“怎么?”令狐沖道:“這位前輩 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翻開琴譜,但見每 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 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 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沖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 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其 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 雖然心下疑竇不解,卻也無話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 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沖兒,你可知他是 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 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果然令 狐沖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 功。”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別, 起篙解纜,大船北駛。 那船駛出十余丈,眾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 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么本領,王氏 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愿跟這又老 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沖坐在后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 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 只是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岳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 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 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么門道?”這 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然問道: “你瞧他是甚么門道?”岳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 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 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對 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嘆了口氣,說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 爺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隔了半晌,又道: “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 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岳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里,到底那 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 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 從未遇到過甚么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 敵人是誰,有甚么圖謀,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愈是無 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 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放心,提 防之心也漸漸懈了。 十四 論杯 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 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 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武功和聲望都并沒甚么 了不起。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再拜客訪友,免 得驚動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 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 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 多,蝕本生意決不做。’那是誰啊?”岳不群微笑道:“‘殺人 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過他脾氣太怪,咱們 便去拜訪,他也未必肯見。”岳夫人道:“是啊,否則沖兒一 直內傷難愈,咱們又來到了開封,該當去求這位殺人名醫瞧 瞧才是。” 岳靈珊奇道:“媽,甚么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 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 一個怪……一位奇人,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 說不論多么重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便決沒治不好 的。不過他有個古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 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他醫好許多人的傷病,死的人少了, 難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后他自己死了 之后,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定要和他為難,只怕 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眾弟子聽著都笑了起來。 岳夫人續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個人,便 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 補數。他在他醫寓中挂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 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決不做。’ 他說這么一來,老天爺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 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 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緊。怎么他又取了 這樣一個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 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甚么取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 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 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么他的 點穴功夫定然厲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當 真和這位平大夫動過手的,只怕也沒几個。武林中的好手都 知他醫道高明之極,人生在世,誰也難保沒三長兩短,說不 定有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 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甚么?”岳不 群道:“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 病好傷愈之后,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 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 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 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 邪門得緊了。” 岳靈珊道:“大師哥,這么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 治的了。” 令狐沖一直倚在后梢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 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么說,淡淡一笑,說道:“是 啊!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后,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 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甚么要你殺 我?”她轉過頭去,問父親道:“爹,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 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 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 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 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 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 十分鄭重,微微一驚,問道:“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 禍上身么?這種人都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 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臉一沉, 說道:“咱們出來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 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 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時分,舟至開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 岳不群笑道:“離這里不遠有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 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 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岳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學 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為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 飛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碼 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中飯。” 眾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后梢不動。岳靈珊叫道: “大師哥,你不去么?” 令狐沖自失了內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懶于走動,心 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機學彈《清心普善咒》,又見林 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 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罷,你在船里歇歇,我到開封 給你打几斤好酒來。” 令狐沖見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 中一酸,只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 己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黃河中濁流 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無盡,這 一牽動內力,丹田中立時大痛。 岳靈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 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 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中卻是不妥, 咱們二老陪陪他們罷。”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經不 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几步, 走到女兒身畔。四人向行人問明途徑,徑向朱仙鎮而去。 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 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揚將 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給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 “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 容,跪拜英靈。”眼見其余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 先行進廟。 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 “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 比較之意。 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 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 手按住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么 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后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 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 公、楊六郎、楊七郎,或許是楊宗保、楊文廣呢?”另一人道: “為甚么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決不 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 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 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 又為甚么不去當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 降番邦。”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當 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婦躲 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不進來看個明 白。岳靈珊暗暗好笑:“那有甚么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 楊四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細分辨外面話聲,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 然是給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遠離華山,躲避這五個怪物, 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里碰上了,雖然 尚未見到,但別的弟子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心下好生 擔憂。 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于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 底這廟供的是甚么臭菩薩。”五人一涌而進。一人大聲叫了起 來:“啊哈,你瞧,這里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 然是楊再興了。”說話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頭,說道:“這里寫的是‘楊公再’,又不 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公再。唔,楊公 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 “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么叫做楊公再?”桃干仙 道:“這里寫的明明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 仙道:“那么‘興之神’三個字是甚么意思?’桃葉仙道:“興, 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 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干仙道:“很 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說這里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 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么是楊七郎 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么是楊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几?”桃枝仙搖頭道: “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 楊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下忘了。” 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楊七郎。”桃 根仙道:“這神像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 再,便不是楊再興。怎么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 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么意思?‘再’, 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因此既是楊 公再,又是楊再興。”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間,桃枝仙說道:“你說名字中有個‘再’字,便 要再來一個,那么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 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 字,便生一萬個兒子?”五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几次要笑出聲 來,卻都強自忍住。 桃谷五怪又爭了一會,桃干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 你只要保佑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個頭也是不妨。我 這里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 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 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這桃谷六仙 莫名奇妙,他夫婦實不愿結上這不知所云的冤家。 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 打得稀巴爛,再在爛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 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 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 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 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 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 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 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 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干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 活不成,大伙兒不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余四人也 都大哭起來。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 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 “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這四字,便 用不著了。”五人一面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 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里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 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 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婦聯手,此刻聽妻子這么說,知道拗 不過她,也不多言。 兩人出廟后,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 坳。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 響,雖然相隔甚遠,卻聽得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路,經 過十几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几間瓦屋,五怪的爭 辯聲直響入瓦屋之中。 岳不群輕聲道:“從屋后繞過去。”夫婦倆展開輕功,遠 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瓦屋后又是一排柳 樹,兩人隱身柳樹之后。 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 么剖開了他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開 來。”“啊喲,六弟,你死得這么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 跟著你一起脹死。” 岳不群夫婦大驚:“怎么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 人打個手勢,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 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開,鮮 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 華山頂上身中岳夫人一劍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床邊,指 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須,搖頭晃腦,形相十分 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 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 “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 放?”那矮胖子道:“這個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 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 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 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 醫好了又有甚么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 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 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尸抬 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么又不氣死?”那矮胖 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 沒死?”桃干仙道:“你既沒醫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開 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甚么?”桃干 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是‘殺人名醫’!” 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 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 普天下醫道之精,江湖上都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 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 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甚么難?我難道不 會?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名醫’二字。”平一指 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 接過,醫好之后,內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 人名醫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我們六弟,那可 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還不動手醫治?六弟 的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趕緊醫治,便來不 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當 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 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后,本來早就在醫治,你們五 個討厭鬼來*□唆不休,我怎么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 上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甚么這么快就 回來了?”桃干仙道:“快動手治傷罷,是你自己在*□唆,還 說我們*□唆呢。” 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 他這么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 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一只木 盤,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 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我的規矩,早跟你們說 過了,是不是?”桃根仙道:“是啊。我們也早答應了,誓也 發過了。不論要殺甚么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 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下我還沒想到要殺哪一 個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 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立即停手,這人是死是 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從沒片刻停嘴,在 睡夢中也常自爭辯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 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但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 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 不小心,放一個屁。 平一指從盤里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透明的粗線,將桃 實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 根胡蘿卜一般,豈知動作竟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 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隨即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藥 粉、藥水,紛紛敷上傷口,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几種 藥水,然后用濕布抹去他身上鮮血。那高瘦婦人一直在旁相 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 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罷。” 五人張口結舌,神情尷尬之極。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 一旁。那婦人將針線刀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屏息凝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 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 過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伸 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 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 是躺臥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實仙。 桃實仙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你為甚 么打我頭頂?”平一指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 百會穴,你能好得這么快么?”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 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甚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 你好得慢了,豈非顯得我‘殺人名醫’的手段不夠高明?你 老是躺在我屋里,豈不討厭?”桃實仙道:“你奶奶的,你討 厭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 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 跟隨其后,出門而去。 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醫朮果然驚人,而 他內力也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 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蘇醒。”二人微一猶 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了,平一指站起身來,走向另一 間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 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殺人名 醫內功好生了得,瞧他行事,又委實邪門。”岳不群道:“桃 谷六怪既在這里,這開封府就勢必是非甚多,咱們及早離去 罷,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畢生之中,近几 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劍派一派掌門之尊,居然 不得不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容身之所。他夫婦間無 話不談,話題一涉及此事,卻都避了開去,以免同感尷尬。此 刻想到桃實仙終得不死,心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得諾等諸 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罷!”眾人均已得知 桃谷五怪便在當地,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 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聽得桃谷五仙齊聲大叫:“令狐沖, 令狐沖,你在哪里?” 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六個人匆 匆奔到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另一個便是平一指。 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 人縱身躍起,齊向船上跳來。 岳夫人立即拔出長劍,運勁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 也已長劍出手,當的一聲,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低聲道: “不可魯莽!”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 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躲在哪里?怎地不出來?” 令狐沖大怒,叫道:“我怕你們么?為甚么要躲?” 便在這時,船身微晃,船頭又多了一人,正是殺人名醫 平一指。岳不群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這矮子跟著 也來了,莫非發現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 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個厲害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 只怕要送在開封了。” 只聽平一指道:“哪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 氣。令狐沖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閣下尊姓 大名,有何見教。” 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托我來治你之傷。”伸 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脈搏,突然雙眉一軒,“咦” 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 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 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一只手的脈搏,突然打了個噴嚏,說 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甚么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 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桃干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 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這小子又 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紛紛大發謬 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 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們六兄弟放 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 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傻瓜的了。” 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 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 在他居然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來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為甚么我們六人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 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 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兩道真氣,壓住 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不戒和尚這老混蛋,武 功雖強,卻毫無見識,他媽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 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 氣壓得無法動……”突然間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 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唉唷,他媽的!” 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 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里 等著,誰都不許出聲!” 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為甚么要聽你的話?” 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 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卻沒答應聽你的話。” 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如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 六仙中的桃實仙,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豈 有此理!你剛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們去殺他?” 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么誓?”桃根仙道: “我們答應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 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托。”平 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的兄弟沒有?”桃花仙道:“救 活了!”平一指道:“桃實仙是不是人?”桃葉仙道:“他當然 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 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 卻又難以辯駁。 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愿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 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到船艙里去乖乖的坐 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谷五仙連聲答應,一晃眼間,五 人均已雙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 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有個規矩, 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代你殺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 有這規矩。”令狐沖道:“晚輩不愿替你殺人,因此你也不用 給我治病。” 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 打量了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 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 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 令狐沖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雖然已覺了無生趣,但 忽然聽得這位有號稱再生之能的名醫斷定自己的病已無法治 愈,心中卻也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岳不群夫婦又對望一眼,均想:“甚么人這么大的面子, 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這人跟沖兒 又有甚么交情?”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 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我受人之托,給你治 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有關,非針灸藥 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能為 力,十分慚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 的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制 煉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 欲上岸,忽然又回頭道:“瓶里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罷。” 令狐沖不接,說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丸自有奇效,不如 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沒甚么好處。” 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令狐沖一會,說道:“生死置之度外, 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慚愧, 慚愧!”一顆大頭搖了几搖,一躍上岸,快步而去。 他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 無物。 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 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 觀心,便是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 一齊帶走,若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甚么時候,又不知是 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 勞得諾、岳靈珊等都親眼見過他們撕裂成不憂的凶狀,此 刻思之猶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 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里干甚么?” 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甚么也不干。”令狐沖道:“我們要 開船了,你們請上岸罷。”桃干仙道:“平一指叫我們在船艙 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兄 弟。因此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沖忍不住 好笑,說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可以亂說亂動了!” 桃花仙搖頭道:“不行,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 可大事不妙。”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嗄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的東西在哪里?” 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干仙道:“為甚么是叫我 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里 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 傷,你們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丟下黃河里去喂大王八了。” 桃谷五仙一聽,呼得一聲,五個人并排從船艙中縱了出 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 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擔架上。這婦 人滿臉病容,力氣卻也真大,一只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 再加上木制擔架,竟全沒當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甚么不要?”桃干仙道:“你 為甚么要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比我們更加人 不像人、鬼不像鬼。”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 靈丹妙藥,又給他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走,但 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 去。他受傷雖重,嘴頭上仍是決不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 頂撞几句。 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甚么?” 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么?”那婦人道:“他最怕老 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么一個天不怕、地 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 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么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么人,他 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 殺甚么人?” 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 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 她看得心中發毛,各人都知道,只要這個形容丑陋、全無血 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縱是岳 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 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 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一齊 應道:“是,是!” 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 這船中有一位令狐沖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 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甚么,你們便聽甚么,不 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 “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 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 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 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 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 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 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說道:“平大夫言 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 子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 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平大夫本來 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 們服侍令狐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 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 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 下,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 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 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 來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況只服侍一百日,時日 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 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人白了白 眼,徑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 入,叫道:“開船,開船!” 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 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 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便不 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 下知名,別說是你的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 也一般的禮敬有加。” 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 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 何?” 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 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 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 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 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干甚么有一張 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是還須說話的。又干甚么有兩 只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性愛靜,便辜負了老 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 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 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 桃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 若當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桃干仙道: “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 枉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勢么?”桃花仙 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 不糟糕?”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 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 “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托他 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 里,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 給沖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他媽的老混蛋’,自然不會是 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 來,細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 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 傷,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 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 家做了飯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 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么?” 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六仙和華山 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甚么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 快,快,拿過來。” 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 手中都捧了一只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 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當親來 探候,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 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走上船頭,將十余只匣子 放在船上。 令狐沖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沖愧 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 請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徑自去了。 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 七手八腳,將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 滿了精致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鹿 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后兩盒卻裝滿了小 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 數可著實不菲。 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 大叫:“好吃,好吃!” 令狐沖翻遍了几十只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無花紋表 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岳不群道: “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 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 再分給眾師弟師妹。 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食 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沖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 這一帶的么?”令狐沖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 只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 令狐少俠是在這里么?” 桃谷六仙歡然大叫:“在這里,在這里!有甚么好東西送 來?” 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 狐少俠喜歡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 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 馬的鞍上都挂著兩壇酒。酒壇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 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 似各不相同。 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給他都歡喜,忙走 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 尊姓大名?” 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 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 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 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只見個個身手矯捷, 一手提一只酒壇,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么 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并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的 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后,躬身向令狐 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 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 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 行事古里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 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 桃干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 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 令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 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 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 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些兒 的好。” 令狐沖一聞到醇美的酒香,哪里還忍耐得住,笑道:“弟 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別。”雙手捧碗, 几口喝了個干淨,贊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 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 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道: “果然是好酒!” 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并沒品嘗,怎知此酒美惡?” 那書生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 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于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 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 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夸張其辭,笑 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几杯如何?” 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 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 不可。”令狐沖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 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 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 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令狐沖道:“在下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 “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向 船頭。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 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他五十 來歲年紀,焦黃面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 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只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 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 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 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沖道:“旅途之中, 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 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于飲酒之道,顯是 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 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 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 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 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 誠不我欺。” 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于天下美酒的來歷、氣 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一 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只聽他又道:“至于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 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 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 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 哉!” 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証詩詞,于 文義不甚了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干 云,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于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 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 人眼光短淺,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 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 八人一齊大笑。 祖千秋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 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 當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 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只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 “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 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 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藤, 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 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 于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后,便沒有了。 一只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 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夸張,卻 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 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卻 聞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 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 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于元瓷,則 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 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 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 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 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 飲,方可見其佳處。”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 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岳不群道: “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 “甚么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 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 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 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劍斬白蛇,如何能 成漢家几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 軍盾上割肉,大斗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 不歡,卻何以不飲?” 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 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 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只,又有誰能一起 齊備了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 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 “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 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么喝這八種美酒的 酒杯,你身上帶了几只?”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每樣一只是有的。” 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 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只酒杯,我 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 “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下肚去!” 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 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掏了一只酒杯出 來,光潤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 不敢再說下去,只見他一只又一只,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 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 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只酒杯后,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 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 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 種種不一。 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 會藏了這許多酒杯。 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 桃根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 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小半截塞入口中,咭 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 肚去,無不駭然。 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 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彈向 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 “在下服了你啦,我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 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了。”眾人又都大笑。 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 他們未露凶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 向桃根仙道:“喂,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么好 吃?” 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壞了 我的大事。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么杯來喝才是?只 好用一只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 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里里 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 么一抹,顯然越抹越臟。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 只一列,將其余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后將汾酒、葡 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長 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 我陪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 有何不同?” 令狐沖道:“好!”端起木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 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怎 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 嘗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 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沖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給 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 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拿起 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 有團炭火。” 祖千秋笑道:“你將我半只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 痛之理?這古藤堅硬如鐵,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快些多吃 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 肚剖腸取出來了。” 令狐沖心念一動:“他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 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古藤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 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一 仰頭,又喝了一杯。 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 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 令狐沖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 他也不會暗算于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 己飲下即死,尸身躺在岳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 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別 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 吞下肚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干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 “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 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方 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 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 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 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 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后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 兩杯酒喝了……” 令狐沖更不多想,將余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 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沖鼻,這哪里是酒, 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 喝下之后,味道怎樣?” 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 的。” 桃干仙道:“胡說八道,甚么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 他使了甚么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谷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 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還是給桃谷四仙捉住手足,提 將起來。 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住齊 聲驚呼。 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 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 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 “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 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 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 手中,卻分別多了一只臭襪,一只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 卻已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 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 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谷五 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 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吁吁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 肉球居然是個活人。此人極矮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 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 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里扯了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 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 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 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大腹而無 小腹。 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 臭賊躲到哪里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 好快,你這么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 “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沖入船艙,嗅 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 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 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余下七杯逐一拿 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 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么哭?” “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 成四塊,給你出氣。”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 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沖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么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采集千年 人參、伏苓、靈芝、鹿茸、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 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顆起死回生的‘續 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令狐沖大驚,問道:“你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 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 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 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而是 ……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 在酒里,騙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 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 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 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 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 瞪眼向令狐沖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 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沖扑去。 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 谷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別拉住他的四肢。 令狐沖忙叫:“別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 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 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 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只烏龜的四只腳給人從殼里拉了 出來一般。 令狐沖又叫:“別傷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勁稍松,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 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甚么功 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岳靈 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 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么?” 手上勁力略松。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 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河中逃走 了。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 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涌進極快,過不多時, 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 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 便是。”心中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么他 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田中 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沖突來去,不能聚集。 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沖拿了 几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 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 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只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 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后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 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 到后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了。 十五 灌藥 岳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潮如涌。過了良 久,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 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突 然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 岳不群知道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當即運起“紫 霞神功”,登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一人 說道:“就是這艘船,日間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后,我已在船 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好,咱們就去回 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几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梁子 啊?為甚么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 岳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一驚,微微打個寒噤, 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一人說道:“…… 不是截攔……諸師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一個 人……倒不是……”那人說話的語音極低,斷斷續續的聽不 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已然走了。 岳不群尋思:“我華山派怎地會和‘百藥門’結下了梁子? 那個甚么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了。此人外 號‘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 人人都會,毫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后,被毒者卻并不斃命,只 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虫蟻攢嚙,總之是生不如死,卻 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布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江 湖上將‘百藥門’與云南‘五仙教’并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 雖然‘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頗不如,究竟也非同 小可。這姓諸的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 了誰的托啊?”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百藥門是由 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 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你家有沒有 甚么《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 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 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 恥笑,不敢太露形跡,卻在深宵之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覺 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功頗耗內力,等 閑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 秘密。 只聽林平之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 了几次,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那為甚么你外公和 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吞沒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 “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 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疑心。”林平之嘆道:“倘 若我家真有甚么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 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話也有道理。那么 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辯?”林平之 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甚么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 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 了。” 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 不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 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 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 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 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 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 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只管肚子里做功夫,嘴上卻一 句不提。” 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 聲音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 要你們甚么狗屁劍譜?你們背后說他壞話,老子第一個容不 得。”他這几句話聲聞十數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 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一個 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處扑去。 林岳二人上岸時并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御。 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了得,而他這一扑 一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 下,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 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一手一個,已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 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 劍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一步,岳不群 這劍便刺了個空,當即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 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刺了個空。岳不群一聲清嘯,叫 道:“留神了!”一招“清風送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 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 手指向他雙眼插將過來。 此處正是河街盡頭,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 側身避過,斜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一低 頭,欺身直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 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疾刺 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 竟敢以一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心下惱怒,長劍 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額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身上一 彈。岳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 頭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 直冒,已然受傷。 那和尚雙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見他去路恰和 那擄去岳靈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岳夫人提劍趕到,忙 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 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 哪一條路。 岳夫人大急,連叫:“怎么辦?”岳不群道:“擄劫珊兒那 人是沖兒的朋友,想來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兒。咱們去 問沖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 說珊兒、平兒污穢沖兒,不知是甚么緣故。”岳不群道:“還 是跟《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 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沖來問,只 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給岳不群。” 勞德諾等几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一會,勞德諾回入 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地下,送信的人早已 走了。”說著呈上一塊布片。岳不群接過一看,見是從衣衫上 撕下的一片碎布,用手指甲蘸了鮮血歪歪斜斜的寫著:“五霸 岡上,還你的臭女兒。” 岳不群將布片交給夫人,淡淡的說:“是那和尚寫的。”岳 夫人急問:“他……他用誰的血寫字?”岳不群道:“別擔心, 是我削傷了他頭皮。”問船家道:“這里去五霸岡,有多少路?” 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 五霸岡在東明集東面,挨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 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 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 們手中,那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 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鐘馗爺爺捉鬼來 啦。” 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如何不怒?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 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尖 帽,手持白幡。那人轉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 決計不敢跟來。”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 也甚了得,几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虎離 山之計,大家上船。” 眾人剛要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一 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 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 忽然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沖了出來,飛腳向肉 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實 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甚么“鐘馗爺爺”捉了去,當 即奔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 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鑽入船艙,躍到 桃實仙床前,右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 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 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 手中。 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 沖抓住,扛在肩上,飛奔而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沖,他 給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 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御來襲敵人,當 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眾弟子,我瞧瞧 去。”岳夫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倘若夫婦同 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傷于敵手。 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狐沖扛在肩 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抱 了他,穩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 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 和他善罷甘休。 桃實仙身子雖動彈不得,一張口可不肯閑著,不斷和桃 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里,你就是追上了 這個肉球,也沒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那么決不 和他善罷甘休甚么的,那也不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 “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 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慢了下來,‘嚇 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枝仙道:“他 眼下還沒慢,過得一會,便慢下來啦。”他手中抱著人,嘴里 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三人一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一 條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 引我入伏,大舉圍攻,那可凶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只見 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岳不 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里一聲大叫,顯 是中計受陷。 岳不群欺到牆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 心些,你瞧,現下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 甚么光彩?”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 第二,你几時叫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 去偷人家院子里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了?” 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 干?”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 給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頓,后來大哥、二哥、四哥他們趕到, 才將那一家人殺得干干淨淨。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 捉住了。”桃枝仙道:“那有甚么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 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干干淨淨。”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在這里 想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淨些。”只聽得桃枝仙和桃 實仙都荷荷荷的響了几下,便不出聲了,顯是肉球人在他二 人口中塞了麻核桃之類物事,令他們開口不得。 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息,繞到圍牆之后, 見牆外有株大棗樹,于是輕輕躍上棗樹,向牆內望去,見里 面是間小小瓦屋,和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躍入牆 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 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 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沉著聲音問道:“你到底 是祖千秋那老賊的甚么人?”令狐沖道:“祖千秋這人,今兒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我甚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 如今,還在撒謊!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里,你自 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么靈妙, 我服了之后,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 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 半月之后,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道:“那么咱們過得十天 半月,再看情形罷!”肉球人怒道:“看你媽的屁!你偷吃了 我的‘續命八丸’,老頭子非立時殺了你不可。”令狐沖笑道: “你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你的‘續命八丸’毫無 續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你,跟‘續命八丸’毫不相 干。”令狐沖嘆道:“你要殺我,盡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 毫無抗御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么容易!我 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几十年的老朋 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你華山派在我 ‘黃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錢,他當然并非為了你是華山派 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怪也,奇 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 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 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 老祖’?”令狐沖問道:“為甚么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 “‘黃河老祖’一個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 個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爺老頭子,祖宗祖千秋。我們兩 人居于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么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 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 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 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 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奇道:“咦!你 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許真的跟他沒甚么相干。啊 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 “我怎么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復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 塊?” 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 騙,這才配制成了這‘續命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 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干么要偷了我這丸藥 給你服下?” 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 治令愛之病的,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 令愛患了甚么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 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有病難治,便得請教平一指。 老頭子身在開封,豈有不知?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 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一家 五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 出我女兒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于是開了這張‘續命 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采藥制煉的法子?” 令狐沖愈聽愈奇,問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 又怎能殺了他岳家的全家?” 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 來不多,這几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 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也 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他是鄉鄰,大家武林一脈,怎 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 后,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 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 的疾病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 來得及嗎?” 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 了,哪里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 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取出几根繩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 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膚。令狐沖問道:“你要干甚么?”老 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穿 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進一間房中。 令狐沖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 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 滿房都是藥氣。 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揭開帳子,柔聲道:“不死好 孩兒,今天覺得怎樣?” 令狐沖心下大奇:“甚么?老頭子的女兒芳名“不死”,豈 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 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 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師父是同輩。”越想 越覺好笑。 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 的頭發散在布被之上,頭發也是黃黃的。那姑娘約莫十七八 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 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你煉制的‘續命八丸’已經大 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 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似乎并不怎么關切。 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 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 了。”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 來不易,可別糟蹋了。”那少女慢慢坐起,老頭子拿了兩個枕 頭墊在她背后。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珠不 住轉動,瞧著令狐沖,問道:“爹,他……他是誰?” 老頭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 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 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服了, 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當。”那少女道:“刺他的血? 他會痛的,那……那不大好。”老頭子道:“這人是個蠢才,不 會痛的。”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 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 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 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 有何不可?”當下淒然一笑,并不說話。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 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 知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本已心灰意冷,這晚聽得 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 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于 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懷。 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 怕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甚么可怕的?”老頭子側目 凝視,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刺出你心頭之血, 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 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于要死的,早死几年,遲死 几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 過,勝于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 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 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 老頭子大拇指一翹,贊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 生平倒從來沒見過。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 命,否則的話,真想就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 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 正在此時,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 快開門,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 右手刀子一划,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沖口 中,說道:“甚么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 祖千秋放進屋來。 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 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 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 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老頭子 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 我?”祖千秋道:“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 們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可合了你 心意罷?”老頭子頓足叫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 “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甚么該死?” 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 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 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刺 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 萬一。”說著連連叩頭。 令狐沖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 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 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 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 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該死!胡涂 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 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 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里 干甚么?”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 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 這里,又干甚么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几聲,老頭子舉起手 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只南瓜,這几 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胡里胡涂,實不知半點因由, 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 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詳談。”令狐沖向床上的 少女望了一眼,問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么?” 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 ……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甚么,將 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盤肥豬 肉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 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 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頂,得罪了公子, 唉,這個……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么話,才 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 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 身子真有補益,那么你反有功勞了。”老頭子道:“這個…… 功勞是不敢當的,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秋笑道: “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這一些人 參給她補一補罷。”說著俯身取過一只竹簍,打開蓋子,掏出 一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頭子道:“從哪里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 “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 借荊州,不知何日還。” 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 “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雖然是一番好意, 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后,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里 了。” 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 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都是罪有應得。” 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 是沖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頭子道:“這個……這個…… 這個嗎?”祖千秋道:“公子爺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 我們不敢提及。” 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暗自思忖:“是風太師叔 么?是不戒大師么?是田伯光么?是綠竹翁么?可是似乎都 不像。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 許我泄露行蹤,他怎會下山來干這等事?” 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 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 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 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 生,你剛才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 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 出來。” 老祖二人又是對望一眼,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 不敢反抗。”老頭子端過兩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 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后雙手放在背 后,說道:“公子請綁。”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 氣,多半是開開玩笑。” 哪知令狐沖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 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 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 下倒轉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 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的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 是詫異,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 聽他說道:“你們在這里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 “老……唔,姑娘,你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 想這少女年紀輕輕,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是不大 妥當,如叫她為“老不死姑娘”,更有點匪夷所思。那少女 “嗯”的一聲,并不回答。 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 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 肌膚便如透明一般,淡黃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 見到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房中寂靜無聲,風息全無,好像 她體內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 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沖心道:“這姑娘本來可活,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 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甚么分別?” 取過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腕脈上橫斬 一刀,鮮血泉涌,流入碗中。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 水仍在冒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上,使 得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間鮮血已注滿了大半碗。 那少女迷迷糊糊中聞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突然見 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 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邊, 柔聲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的病。”那姑娘道: “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一碗血后,只覺腦中空 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 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 將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頭。 那姑娘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 下去,几次煩惡欲嘔,看到令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嚇得 不敢作嘔。 令狐沖見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漸漸凝結, 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里進入這姑娘 腹內的,只怕還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 失更多,須得盡早再喂她几碗鮮血,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 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喂那姑娘。 那姑娘皺起了眉頭,求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 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姑娘勉強喝 了几口,喘了一會氣,說道:“你……你為甚么這樣?你這樣 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甚么緊,我 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實仙被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是出力掙 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后來,兩人手足便想移動數寸也已 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 辯不休。當令狐沖將老祖二人縛住后,桃枝仙猜他定要將二 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 爭了一場,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卻走進了那姑娘房中。 那姑娘的閨房密不通風,二人在房中說話,只隱隱約約 的傳了一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 秋五人內力都甚了得,但令狐沖在那姑娘房中干甚么,五人 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那姑娘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 都為之大變。 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干 甚么?”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 我怕!’令狐沖說:‘你不聽話,我便一刀殺了你。’他說‘你 不聽話’,令狐沖要那姑娘聽甚么話?”桃枝仙道:“那還有甚 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 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 狐沖為甚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蘿卜青菜,各人所 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 天外。”桃實仙道:“啊喲!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 甚么‘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令狐 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甚么令狐沖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 道:“你沒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 “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沒娶過, 干么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 逼你女兒做老婆,你干么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 閑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么見死不救?她女兒名叫 ‘老不死’,怎么會死?” 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 老姑娘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 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更無懷 疑。 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公子 如此好色,只怕要闖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 孩兒,那還罷了,卻……卻太也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 “你聽,你聽。你的不死姑娘對他生了情意,她說道:‘你這 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甚么?你聽到沒有?”老頭 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甚么緊?我只是要你好!’他奶奶 的,這兩個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笑,說道:“老兄,恭喜, 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笑道:“你何 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 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 你我還有命么?”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 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岳不群身在牆外樹上,隔著更遠,雖運起了“紫霞神 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最初一聽到令狐沖強迫那姑娘,便 想沖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 詭秘怪異,不知有甚么圖謀,還是不可魯莽,以靜觀其變為 是,當下運功繼續傾聽。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 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那姑娘大肆非禮,后 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洒風流,那姑娘多半 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般的丑女,則失身之后對其傾倒愛 慕,亦非奇事,不禁連連搖頭。 忽聽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別……別……這么多血,求求 你……” 突然牆外有人叫道:“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 的一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那個手持白 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 他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 “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 臂几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那姑娘又尖聲驚叫:“你……你……求求你……不能 再這樣了。” 那漢子聽她叫得緊急,驚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門 沖去。 老頭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進去!”那漢子 一怔之下,停住了腳步。 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沖這樣一 個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 個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甚么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 也快死了,一對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實仙問道:“哪個 死?哪個活?”桃枝仙道:“那還用問?自然是令狐沖死。老 不死姑娘名叫老不死,怎么會死?”桃實仙道:“這也未必。難 道名字叫甚么,便真的是甚么?如果天下人個個叫老不死,便 個個都老而不死了?咱們練武功還有甚么用?” 兩兄弟爭辯聲中,猛聽得房中砰的一聲,甚么東西倒在 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驚惶之 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沖倒在地下, 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鮮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邊 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后,望望令狐沖,望 望老姑娘,滿腹都是疑竇。 老姑娘道:“爹,他……他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 碗……他……他還要割……” 老頭子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 他雙手腕脈處各有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老頭子急 沖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 是額頭在門框邊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 半邊。 桃枝仙聽到碰撞聲響,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 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要是 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 仙道:“錯了,錯了!”桃枝仙道:“甚么錯了?”桃實仙道: “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條一條,但他全是肥肉,一撕 便成一團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條一條?” 老頭子將金創藥在令狐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 腹間几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醒轉。老頭子驚 魂略定,心下感激無已,顫聲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 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道: “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你怎地當 真了?豈不令他無地自容?”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 治,祖前輩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 服食,實在是糟蹋了……但愿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 說到這里,只因失血過多,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 老頭子將他抱起,走出女兒閨房,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 眉苦臉的道:“那怎么辦?那怎么辦?”祖千秋道:“令狐公子 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 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 狐沖,右掌心貼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運氣,便全身一震,喀 喇一聲響,所坐的木椅給他壓得稀爛。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聲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 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 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聽,這 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 甚么東西。令狐沖的內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 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倘若傷重不醒,我 老頭子只好自殺了。” 那漢子突然放大喉嚨叫道:“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 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嗎?” 岳不群大吃一驚,心道:“原來我的行跡早就給他見到 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何不進來見面?” 岳不群極是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 樹上不動。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 參詳參詳。” 岳不群咳嗽一聲,縱身飛躍,越過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 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手道: “岳先生,請進。”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 莽了。”老頭子道:“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 ……” 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了的。”老頭 子大喜,問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仙枝道:“他年紀比你 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 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 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還沒死,我也沒有死,令狐沖又 怎么會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得之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 只有苦笑。桃實仙道:“我倒有個挺高明的主意,咱們大伙兒 齊心合力,給令狐沖改個名字,叫作‘令狐不死’……” 岳不群走入房中,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 一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几人輕視我華山派了。”當下暗運伸功, 臉向里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 沖背上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 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內力緩緩輸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 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 上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 你……老人家來了。” 老頭子等三人見岳不群毫不費力的便將令狐沖救轉,都 大為佩服。 岳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 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 愧不敢當,這就告辭。”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 違和,咱們本當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失禮之 至,還請兩位原恕。” 岳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 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 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 計無施。”岳不群心中一凜:“夜貓子計無施?聽說此人天賦 異稟,目力特強,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雖然名計無施, 其實卻是詭計多端,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竟也和老頭子等 人攪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 耳,今日有幸得見。” 計無施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 五霸岡見面啊。” 岳不群又是一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詳情,但 女兒被擄,甚是關心,說道:“在下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這里 武林朋友,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周。小 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哪一位朋友召了去,計先生可 能指點一二么?” 計無施微笑道:“是么?這個可不大清楚了。” 岳不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 門人的身分,聽他不置可否,雖又惱又急,其勢已不能再問, 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將令 狐沖扶起,伸手欲抱。 老頭子從他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 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 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里,成甚么 樣子?”老頭子沉吟道:“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倘 若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可真難以抵 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人質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 令狐沖知他心意,道:“老前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 桃谷二仙,你們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家化敵 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向他們尋仇 生事。”令狐沖道:“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內了。” 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 為友,卻是不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 一聲,心下均想:“我們不過沖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 他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沖道:“那為甚么?”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 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 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敵 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哈哈大笑。 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的活結。這漁網乃人發、野 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 入內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 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撒尿。祖千秋 驚問:“你……你干甚么?”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 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 當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 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當即放心。老頭子 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說道:“公子爺義 薄云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 令狐沖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 些甚么話,只嗯了一聲。 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后恭,對令狐沖如此恭謹,無 不大為詫異。 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多所逗留,向 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辭。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 “干甚么?”桃枝仙道:“干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 懷中猛力撞去。這一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祖千秋不及閃 避,只得急運內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 聽得喀喇、辟拍、玎玎、錚錚十几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 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 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懷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貴酒杯,在這 么一撞之下多數粉碎,金杯、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得 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 射過去。 桃枝仙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 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 之下盡數損毀,如何不怒?本來還待追擊,聽他這么一說,當 即止步,干笑几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為友。”和 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挂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 “桃枝仙,你請他們不可……不可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 “是。”大聲說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千秋几個朋 友聽了,令狐沖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 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當即停步。老頭子回頭 大聲道:“令狐公子有命,自當遵從。”三人低聲商量了片刻, 這才離去。 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得几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 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來了。 桃谷四仙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 住,已撕成了四塊。桃實仙哈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 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 知他叫甚么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 字?難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 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子。”桃葉仙拍手道:“這 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 日后給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 塊的命運,因此上預先取下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 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實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 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 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后,他 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里來說 了一會子話呢。” 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以為意,臉上都假裝 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計無施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 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 “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做 ‘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 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交個朋友。” 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不 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么個大 筋斗,可是怕眾弟子驚恐,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 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 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當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 公子吩咐,不可驚嚇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沖 公子恕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 即轉身而去。 只聽得轎中岳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 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見愛女好 端端的坐在轎中,只見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 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 中几處穴道上拍了几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大 個子是誰?” 岳靈珊道:“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 ……”小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入 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母親一問,索 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 珊兒落在他們手里,有好几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 問:“怎么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珊只哭個不停。 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于 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 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 岳夫人一聽,如釋重負,微笑道:“給人家罵几句,便這 么傷心。”岳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 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 岳靈珊道:“我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 子強凶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 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 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 嗚嗚嗚!” 岳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那大個子是誰啊?” 令狐沖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個子嗎? 我……我……” 這時林平之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道: “師娘,那大個子跟那和尚當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 嚇。”岳夫人一驚,問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林 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盤問了一會,從懷中取 出一塊東西來嚼,吃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 要咬一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一只人手。”岳靈珊 驚叫一聲,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驚, 不敢跟你說。”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 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卻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 “是啊。爹,你認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得。只是 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巨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 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 倘若有鏢局子保鏢,那么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吃了,還道練 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岳靈珊又是 “啊”的一聲尖叫。 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來加倍的有咬 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 了一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一次到 黃河邊上來啦?沖兒,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 令狐沖道:“漠北雙雄?”他沒聽清楚師父前半截的話,只 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 晌,道:“我不認得啊。” 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 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 了,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后還睬不睬你?” 桃干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于人肉。 小林子一定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 倘若沒吃,先前為甚么不說,到這時候才拚命抵賴?” 林平之自遭大變后,行事言語均十分穩重,聽他二人這 么說,一怔之下,無以對答。 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 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 桃根仙道:“你與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 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桃葉仙道: “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 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到喀喇、喀喇的咀 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甚么?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 手指。”桃實仙道:“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 十根。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將你十 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華山絕頂與令狐沖結交,便已當他是好朋 友。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卻也不是全無腦筋,令狐沖和岳 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 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 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們胡說八道,我不要 聽,我不要聽!” 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小林子做老婆,倒也 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不可不學。這門功夫跟你一生干 系極大,倘若錯過了機會,日后定是追悔無及。” 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甚么功夫,有這么要緊?” 桃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 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腳趾,都給小林子吃在肚 里,只消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 了出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 十六 注血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解纜拔錨,向黃河下游駛 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 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懷大暢。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 忽見一艘小舟張起風帆,迎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 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飽了風,溯河而上。青帆上繪著一只白色 的人腳,再駛進時,但見帆上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只女子 的素足。 華山群弟子紛紛談論:“怎地在帆上畫一只腳,這可奇怪 之極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啊唷,岳夫 人、岳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要吃 女人腳。”岳靈珊啐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 小船片刻間便駛到面前,船中隱隱有歌聲傳出。歌聲輕 柔,曲意古怪,無一字可辨,但音調濃膩無方,簡直不像是 歌,既似嘆息,又似呻吟。歌聲一轉,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 喜樂無限,狂放不禁。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 耳赤。 岳夫人罵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沖公子可 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沖兒,別理她!”那女子說道: “咱們好想見見令狐公子的模樣,行不行呢?”聲音嬌柔宛轉, 蕩人心魄。 只見小舟艙中躍出一個女子,站在船頭,身穿藍布印白 花衫褲,自胸至膝圍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金碧輝煌,耳 上垂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約莫廿 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 色腰帶被疾風吹而向前,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 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遠過于其容貌了。 那女子臉帶微笑,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 頃刻之間,華山派坐船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 小舟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并肩順 流下駛。 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 教藍教主屬下嗎?”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聲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 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卻不是藍教主屬下。” 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請教姑娘貴姓, 河上枉顧,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 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道:“請問姑娘,你姓甚 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來問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 這么大年紀啦,胡子也這么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 又要賴。”這几句話頗為無禮,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親,不 含絲毫敵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 門,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 人聽那女子言語輕佻,低聲道:“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 到自己背后,搖了几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搖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 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那女子既美貌,又 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么的, 我們苗家女子,哪有你們漢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 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聽人贊她美貌,登時 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為 甚么卻又明知故問?”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甚么后果?”桃花 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 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故問, 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 不知更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 中,算甚么樣子?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拱 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岳不群請問他老人家安 好。” 那女子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几轉,滿 臉詫異之色,問道:“你為甚么叫我‘老人家’,難道我已經 很老了嗎?” 岳不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 ……藍教主……” 他知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 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余年 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中重要 人物,都是云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后來有几個漢人入了教,說 起“五毒”二字不雅,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善于使瘴、 使蠱、使毒,與“百藥門”南北相稱。五仙教中教眾苗人為 多,使毒的心計不及百藥門,然而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 夷所思。江湖中人傳言,百藥門使毒,雖然使人防不勝防,可 是中毒之后,細推其理,終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毒教之 毒后,即使下毒者細加解釋,往往還是令人難以相信,其詭 秘奇特,實非常理所能測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 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 藍鳳凰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著格格格的 笑了起來。 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 說了,他還是纏夾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么說,才知叫做 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的確便如是一頭鳳凰似 的。其時漢人士族女子,閨名深加隱藏,直到結親下聘,夫 家行“問名”之禮,才能告知。武林中雖不如此拘泥,卻也 決沒將姑娘家的名字隨口亂叫的。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 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落落大方,語音 卻仍嬌媚之極。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 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 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甚么啊?除非你來教我。 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 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 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樣。”便道:“藍教主,你有 甚么事?” 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岳不 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 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 拜見教主。” 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奇道:“拜見?我不是要 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屬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說, 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 不敢當啊。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 那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有意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 因此我要見見。” 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個……”藍鳳凰道:“他身 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 我自己過來罷。”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 藍鳳凰格格一笑,說道:“甚么大駕小駕?”輕輕一躍,縱 身上了華山派坐船的船頭。 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卻也不見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 當即退后兩步,擋住了船艙入口,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 仙教十分難纏,跟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一 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又想起昨晚那兩名百 藥門門人的說話,說他們跟蹤華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類聚, 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卻為甚么要跟華山派過不 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幫會,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 是如讓這樣一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船艙,可也 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讓開,叫道:“沖兒,藍教主要見你, 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沖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 但令狐沖大量失血,神智兀自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 叫,只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几下,竟坐不起來。 藍鳳凰道:“聽說他受傷甚重,怎么出來?河上風大,再 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 走去。她走上几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到一陣 極濃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 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實仙臥在床上。藍鳳凰笑 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 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 比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那也容易。” 桃葉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稱七仙教么?”藍鳳 凰道:“我們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 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么?”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 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 殺也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么就不殺好了,不 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還多一仙。”桃干仙叫道: “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 一瞬之間,桃根、桃干、桃葉、桃花四人已同時抓住了 她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齊聲驚呼,松手不迭。每人都 攤開手掌,呆呆的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神情恐怖異常。 岳不群一眼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 冷汗。但見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 葉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條花紋斑斕的大蜘蛛。四條毒 虫身上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虫只微微 抖動,并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經咬了,事已如此,倒也 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 藍鳳凰隨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 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谷六仙,又向前行。桃 谷六仙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后艙 之間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艙。 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 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極,旁人聽在 耳里,只覺回腸蕩氣,似乎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 要出聲答應。她這兩聲一叫,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紅過 耳,全身微顫。 令狐沖緩緩睜眼,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柔 聲說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 沖“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令狐公子,你 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并不答 話。 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 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出艙,一聲□哨,嘰哩咕嚕的 說了好几句話,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 過不多時,四個苗女走了進來,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穿 的一色是藍布染花衣衫,腰中縛一條繡花腰帶,手中都拿著 一只八寸見方的竹織盒子。 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哪里會有 甚么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 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要天下大亂了,可 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出手阻攔。 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几句。藍鳳凰一點 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 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見過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虫,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 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 卷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 口呆,怦怦心跳。 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朮,以 色欲引誘我門下弟子。這藍鳳凰的話聲已如此淫邪,再施展 妖法,眾弟子定力不夠,必難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 想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體,施展邪法,說不得,只好 出劍對付。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褲管后,藍鳳凰也慢慢卷起了褲管。 岳不群連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艙外,以免為邪朮所惑, 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動, 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氣凝丹田,運起紫霞神功,臉 上紫氣大盛,心想五毒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決非幸致, 必有狠毒厲害之極的邪法,此時其教主親身施法,更加非同 小可,若不以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 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 毒后喪了性命,也還罷了,怕的是心神被迷,當眾出丑,華 山派和君子劍聲名掃地,可就陷于萬劫不復之境了。 只見四名苗女各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動,果是 毒虫。四名苗女將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上腿上,毒虫便即 附著,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認出原來并非毒虫,而 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尋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 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藍鳳凰也到苗女的竹盒中 取了一只只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 人臂腿上爬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余條。 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岳 夫人本在后艙,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 充滿了詫異之情,忍不住輕輕推開隔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 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驚呼。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 生的老婆嗎?聽說你的劍法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強笑了笑,并不答話,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 的老婆,出言太過粗俗,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 另一人相詢,對方縱含惡意,也當謙遜几句,可是這藍鳳凰 顯然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如 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以不 答為上。 藍鳳凰也不再問,只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戒備, 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止了藍鳳凰再說。 船艙中一時誰也不再說話。只聞到華山派眾男弟子粗重的呼 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體漸漸 腫脹,隱隱現出紅色。 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獸肌膚,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 吮吸鮮血,非得吃飽,決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并 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痒,農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 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這些妖女 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 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一吸飽血,便是他們行法之時。” 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 臂上拔下一只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上令狐沖頸中的 血管。 岳夫人生怕她傷害令狐沖,急道:“喂,你干甚么?”拔 出長劍,躍入中艙。 岳不群搖搖頭,道:“不忙,等一下。” 岳夫人挺劍而立,目不轉睛的瞧著藍鳳凰和令狐沖二人。 只見令狐沖頸上那水蛭咬住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藍鳳 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 甲,從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 女解開令狐沖衣襟,卷起他衣袖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 只只拔下,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血管上。片刻之間,兩百 余只水蛭盡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 每只水蛭身上分別洒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時越吸越脹,這 時卻漸漸縮小。 岳不群恍然大悟,長長舒了口氣,心道:“原來她所行的 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沖 兒血管。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 吐鮮血,當真神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松了本 來緊握著劍柄的手指。 岳夫人也輕輕還劍入鞘,本來繃緊著的臉上現出了笑容。 船艙中雖仍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惡斗一觸即發的氣勢卻 已大不相同。更加難得的是,居然連桃谷六仙也瞧得驚詫萬 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六張嘴巴既然都張大了合不攏, 自然也無法議論爭辯了。 又過了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條吐干了腹中血 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 了起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投入河中,不到一頓 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焦黃的臉孔上卻微微有了些 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總 數當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 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 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鮮血補入沖兒體內。她和沖兒素不相識, 決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兒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兒几 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 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狐公子,你覺得怎樣?” 令狐沖于一切經過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 治自己,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 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 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 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 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 ……”令狐沖笑道:“你倘若真的說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 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 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 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 聽她直言相詢,雖眼見她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該當贊上几句,以資報答。果 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開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均想:“沖兒這家伙浮 滑無聊,當真難以救藥。平一指說他已不過百日之命,此時 連一百天也沒有了,一只腳已踏進了棺材,剛清醒得片刻,便 和這等淫邪女子胡言調笑。” 藍鳳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 好不好?”令狐沖道:“點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藍鳳凰 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你倒試試看。” 嘰哩咕嚕的說了几句苗語。 兩名苗女應命而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 在碗中,登時滿船花香酒香。 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 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 毒蛇的腥味。”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藍鳳凰道: “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 令狐沖問道:“甚么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 里的五樣寶貝,你瞧瞧罷。”說著端過兩只空碗,倒轉酒瓶, 將瓶中的酒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響,有几條小小的物事 隨酒落入碗中。 好几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 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 一是蠍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問道:“酒中 為甚么放這……這種毒虫?”藍鳳凰呸了一聲,說道:“這是 五寶,別毒虫……毒虫的亂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 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人的規矩, 倘若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令狐沖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 那五條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 了。 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 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這才 是好哥哥呢。” 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 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跟前這般胡鬧, 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小師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 藍鳳凰又開了一瓶酒,斟在碗里,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 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喝酒。” 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然惡心, 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 住便欲嘔吐,左手伸出,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 料藍鳳凰竟然并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急 忙縮回。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 的眾位朋友,哪一個喝了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處。” 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碗,卻無人 接口。藍鳳凰嘆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再沒第 二個英雄好漢了。” 忽聽得一人大聲道:“給我喝!”卻是林平之。他走上几 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 藍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岳靈珊叫道:“小 林子,你吃了這臟東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別想我再來睬 你。”藍鳳凰將酒碗遞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罷!”林 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 由得漲紅了臉,道:“我不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 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美貌姑娘從此不睬 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 沖身前,說道:“大哥,回頭見。”將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揮 手。四個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著她走出船艙,縱回小 舟。 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 小舟搶在頭里,遠遠的去了。 岳不群皺眉道:“將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 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只聞奇腥沖鼻,身 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邊。岳不群登時省悟,叫 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 碗,一古腦兒送出窗去,摔在河里﹔驀地里胸口一陣煩惡,強 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哇的一響,人人都捧 腹嘔吐,連桃谷六仙和船艄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 忍了半日,終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嘔了良 久,雖已將胃中食物吐了個干干淨淨,再無剩余,嘔吐卻仍 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后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痒 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 服得多。 船中前前后后數十人,只令狐沖一人不嘔。 桃實仙道:“令狐沖,那妖女對你另眼相看,給你服了解 藥。”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藥?” 桃根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啦。” 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贊那妖女年 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 條毒虫。”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 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沖 喝那碗毒酒,咱們沒加阻攔,倘若因此斃命,平一指追究起 來,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說他本來就快死的, 早死了几天,有甚么要緊?”桃花仙道:“令狐沖不要緊,我 們就要緊了。”桃實仙道:“那也不要緊,咱們高飛遠走,那 平一指身矮腿短,諒他也追咱們不著。”桃谷六仙不住作嘔, 卻也不舍得少說几句。 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 斜,甚是危險,當即縱到后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 他內功深厚,運了几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 只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 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 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 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 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 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 那鎮上再說。”桃干仙背著令狐沖、桃枝仙背著桃實仙,眾人 齊往那市鎮行去。 到得鎮上,桃干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 沖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 令狐沖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正是青 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 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 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頗凶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 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 竟沒絲毫顫動。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 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 怕,干么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 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 “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 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 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 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沖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愿 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 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么?”令狐沖道: “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 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 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塊。”桃葉仙道: “為甚么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 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 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么切法?” 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 了青城派掌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 眼睜睜的瞧著余滄海。令狐沖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發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 束著長發,桌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 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發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 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 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凳上放 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凳上箕 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 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 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 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 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只見那頭 陀目露凶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 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准了余滄海。那 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 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 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 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們并不想殺你。”那眇目 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 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 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 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 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余滄海手中?” 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么,先宰了他, 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么隱僻之處,宰 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 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甚么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 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姓余的, 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 有這許多日子,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 又有何用?” 余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神貫注。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聲,走進一 個眉花眼笑的人來。 這人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須,肥肥胖胖,滿 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右手 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折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 后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 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 到這里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余滄海道:“甚么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 啊?久聞青城派‘松風劍法’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 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 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 江湖上行走了,這几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 說道:“哪里有游大老板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 “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 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內里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 瞧去,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 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 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 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是在手里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 “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笑道:“是么? 兄弟怎地不知?” 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聲 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 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極,再 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贊兄弟的輕功造詣 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 實在不足挂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深一揖。 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 這游迅脾氣極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 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 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 丐”,嚴三星本來極為凶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 笑容。 游迅也認得長發頭陀仇松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 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 弄得和緩了好多。 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贊我六 兄弟武功高強,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 要贊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 干、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 扯。 游迅急忙贊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 桃谷四仙聽得游迅接連大贊三句,自不愿便將他撕成了四塊。 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游 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 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 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 見罕聞。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 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 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 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 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 了得,令人大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 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 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 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 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哪有資 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這人有 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喝道:“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 不交出來?”余滄海仍不理會。 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 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張夫人問道:“那你知道是在誰 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只怕嚇壞 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倘若不知,便走開 些,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游迅笑道:“這位師父遮莫多吃了 些燒豬烤羊,偌大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卻十分靈通。江 湖上有甚么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 大容易。” 桐柏雙奇、張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閑 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知道的事確實不多,當 即齊聲道:“你賣甚么關子?《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 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几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 大財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 一個要緊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 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自當賣給財主。兄弟所賣 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 話。動手!”她“動手”二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當當几下兵 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挺兵 刃和余滄海拆了几招。七人一擊即退,仍團團的將余滄海圍 住。只見西寶和尚與頭陀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 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誰給重重的擊中了一下。 張夫人叫道:“再來!”七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當當的 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后退,仍是將余滄海圍在垓心。 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划了一道長 長的口子。余滄海左臂上卻被砍了一刀,左手已無法使劍,將 長劍又再交到右手。玉靈道人一揚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 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罷!”余滄海哼了一聲, 低聲咒罵。 張夫人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短刀,對准了余滄海, 叫道:“再……” 張夫人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 一人几步搶進圈中,站在余滄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 未免太不公平,何況那位游老板說過,《辟邪劍譜》確是不在 余滄海手中。”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見到余滄海后,目光始 終沒離開過他片刻,眼見他雙臂受傷,張夫人等七人這次再 行攻上,定然將他亂刀分尸,自己與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 刃此獠不可,決不容旁人將他殺了,當即挺身而出。 張夫人厲聲問道:“你是甚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 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要出來說句 公道話。大家不要打了罷。”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 玉靈道人道:“你是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 林平之道:“在下華山派林平之……” 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齊聲叫道:“你是華山派 的?令狐公子呢?” 令狐沖抱拳道:“在下令狐沖,山野少年,怎稱得上‘公 子’二字?各位識得我的一個朋友么?”一路之上,許多高人 奇士對他尊敬討好,都說是由于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沖 始終猜想不出,到底甚么時候交上了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朋 友,聽這七人如此說,料想又是沖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 子了。 果然張夫人等七人一齊轉身,向令狐沖恭恭敬敬的行禮。 玉靈道人說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 要想一識尊范。得在此處拜見,正是好極了。” 余滄海受傷著實不輕,眼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 林平之,不禁大是奇怪,但隨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見圍住 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沖說話,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腿 上并未受傷,突然倒縱而出,搶入小飯店后進,從后門飛也 似的走了。 嚴三星和仇松年齊聲呼叫,卻顯然已追趕不及。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沖面前,笑道:“兄弟從東方 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 兄弟得知几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 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熱鬧,想不到運氣真好,卻搶 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 藥,沒一百種也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 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令狐沖的手連 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 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甚么數十位教主、幫主、洞主、 島主?又是甚么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了。” 游迅笑道:“令狐公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 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爺盡管放心,哈哈哈,兄 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 游的有几個腦袋?游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于也非給 人揪下來不可。” 張夫人陰沉沉的道:“你說不敢胡說八道,卻又盡提這事 作甚?五霸岡上有甚么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能親眼見到,又 何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 手里?” 游迅佯作沒聽見,轉頭向著岳不群夫婦,笑嘻嘻的道: “在下一進門來,見到兩位,心中一直嘀咕:這位相公跟這位 夫人相貌清雅,氣度不凡,卻是那兩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兩 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那必是華山派掌門、大名鼎鼎的‘君 子劍’岳先生夫婦了。”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識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識 華山。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一十五名強敵,當真名震江湖,小 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真切,如曾親 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聲,臉上閃過了一陣陰云。游迅又 道:“岳夫人寧女俠……” 張夫人喝道:“你*□里□唆的,有個完沒有?快說!是誰 得了《辟邪劍譜》?”她聽到岳不群夫婦的名字,竟似渾不在 意下。 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說道:“給一百兩銀子,我便說 給你聽。” 張夫人啊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么都是 要錢,要錢,要錢!” 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 過去,道:“一百兩只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 中掂了掂,說道:“這就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去,我跟你 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么到外邊去?你就在這里說好了, 好讓大家聽聽。”眾人齊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 游迅連連搖頭,說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 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 賣,世上焉有此理?”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嚴三星、西寶 僧等都圍將上來,霎時間將他圍在垓心,便如適才對付余滄 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手,對付他可不 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 的一聲響,划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不是滑 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尖銳鋒利,閃閃生光,再瞧 瞧游迅的腦袋細皮白肉、油滋烏亮,都覺他的腦袋不見得前 程遠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貴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為余 觀主解圍,公子卻何以對游某人身遭大難,猶似不聞不見?” 令狐沖道:“你如不說《辟邪劍譜》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對老兄不大客氣了。”說到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 的向岳靈珊瞧了一眼,心想:“連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 劍譜。” 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請令狐公 子出手。” 游迅嘆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 圍著我干甚么?”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 些。”游迅嘆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為甚么不 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里送死?”張夫人道:“你 到底說不說?” 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么不說?咦,東方教主, 你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他最后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 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之情。 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 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怎么 會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眾人回過頭來,游迅卻 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 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精靈之極, 既已脫身,就再難捉得他住。 令狐沖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得了去,真 料不到是在他手中。”眾人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令 狐沖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么堅不吐實,卻 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到后來已感氣衰力竭。 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 我?”隨即又走進門來。 張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將他圍住。玉靈道人笑道:“你中 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 若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后 哪里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 找游某的麻煩。我便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 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么了得?只不過我也曾 給人這么冤枉過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 正在瞧他。兩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轉開了頭。 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你是去將《辟邪劍譜》藏了起 來,免得給我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 夫人,你這么說,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請想,那 《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 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 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 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你身上沒帶劍,或許是給人偷了。” 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你這么一 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 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 尖指著誰,便是要取誰性命。” 這時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虎吼一 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過去。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 說笑,喂!喂!喂!你可別當真!”當當當當四聲響,仇松年 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都給游迅撥開。聽聲音,他那柄折扇 果然是純鋼所鑄。他肥肥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 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輕輕一撥,仇松年的虎頭彎刀便給蕩開 在數尺之外,足見武功在那長發頭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圍之 中,不敢反擊而已。 桃花仙叫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 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魚翻身’。” 令狐沖道:“游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實不是在你 手中,那么是在誰的手中?” 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手中?” 游迅哈哈一笑,說道:“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几千兩 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你 們聽在耳里,卻是痒在心里,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 譜》倘若為旁人所得,也還有几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 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息 凝氣,聽他述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 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游迅乘機住口,側耳傾聽,道: “咦,是誰來了?”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譜?”游 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 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 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里嗎?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 令狐沖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消除師父、師 娘、眾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復外面的說話,繼 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來,快快說罷!”游迅道:“公子鑒諒, 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 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 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那雄 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聲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大漢 走進店來,大聲道:“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馬大,前來 迎接公子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不敢勞動司馬島主 大駕。”那司馬島主道:“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 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 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么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 當。” 令狐沖道:“不敢。”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 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即轉過身來,說 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二十余年,向來極受江湖中人敬 重,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 全都對令狐沖十分恭敬,而對這位華山派掌門顯然絲毫不以 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沖臉上,這等神情流 露得十分明顯。這比之當面斥罵,令他尤為恚怒。但岳不群 修養極好,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 紀,一部白須,直垂至胸,精神卻甚矍鑠。他向令狐沖微微 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帶 討口飯吃,這次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罪該萬死。” 岳不群心頭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 河幫,幫主黃伯流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 規松懈,幫中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幫 的聲名就不見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 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 便是號令萬余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怎會 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雙蛇惡 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 可也得招呼招呼啊。” 這白須老者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說 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請得動這許多位英雄好 漢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 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 友這就動身如何?” 令狐沖見小小一間飯店之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 迅決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么一鬧,師父、師妹他 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后終于會水落石出,倒也 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 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沒一個正派之士, 如何可跟他們混在一起?這些人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沖 兒入伙。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 敗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 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可熱鬧得緊哩!好多位 洞主、島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沒在江湖上露臉了。大 伙兒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 雄了得的少俠出來,岳先生當真臉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岡嗎, 當然是要去的*□。岳先生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 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沖半扶 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 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是要沖兒去。 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 岳靈珊甚是好奇,說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 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要些甚么花樣。”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雙 熊,兀自心驚,但想他們既沖著大師哥的面子放了自己,總 不會再來咬自己的手指頭,不過到得五霸岡上,可別離開爹 爹太遠了。 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 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的,真氣不純,不由得暗驚:“那五毒 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 黃伯流和司馬大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讓給岳不群、 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 的几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 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 十七 傾心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 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 岡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 里,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 致意,言語禮數,甚是恭敬。 將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 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只見岡上黑壓 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 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沖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 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罷,弟子 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 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搶步上岡。岳不群、岳靈珊父女也 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 轎子抬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 人頭涌涌,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岳的草莽漢子。 眾人一窩蜂般涌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 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 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 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 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 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 悴,哪里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 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只大竹籮,說道: “濟南府城里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 甚么藥材,小人這里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 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大是感激。他近來迭遭挫折, 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 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 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無法報答……”言語哽咽,難 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 群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快快請起。”“折殺小人 了!”也都跪倒還禮。 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余人一齊跪倒,便只余下華山派 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 岳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 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 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 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后為他們粉 身碎骨,萬死不辭。” 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 息。”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 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 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 令狐沖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 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后有福同享,有難 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伙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 揚,將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 濺。 群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伙兒此后 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皺起了眉頭,尋思:“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 顧前,不顧后,眼見這些人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么有福同 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只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盡 是田伯光一類的家伙。他們奸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 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 同當?” 令狐沖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在下半 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 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 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人素不相識, 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 答允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 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里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 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 這里。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 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間大都只是 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說今后有福同享,有 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 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 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 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平一指先 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醫生 又瞧得出甚么來?”礙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只得走入草 棚。 那人將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狐沖微微一 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 “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 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這般拉斷了。” 一個醫生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 包醫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 几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 用?” 令狐沖轉過頭來,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 “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么用。” 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 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 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 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家伙,還膽敢在這里獻丑!”砰砰兩 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 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 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 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 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 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 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 不須再勞心神了。” 只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斗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 天河幫已然運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只盼 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 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 自稱治人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 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几乎連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 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干仙,說道:“令狐 沖,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 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罷。” 說著將頭縮了出去。 平一指緩緩縮手,閉著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 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 體內有七種真氣,相互沖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這 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因此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 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 脈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幸,要邀集七位內 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 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群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為難, 加上尊師岳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適才給公子 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復雜異常。”令狐沖“嗯”了 一聲。 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公子 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 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制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 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 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 必是為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祖千秋偷了 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哪里知 道補藥有男女之別?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于他,還 是為他隱瞞的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 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 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 本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泄,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 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 服這等補藥,才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沖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 身子能夠痊可。” 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 目下的病體,怎可再和人爭斗動武?如此好勇斗狠,豈是延 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 報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時?”說著連連搖頭。他說 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 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 口大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 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 藥酒。”令狐沖奇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這五 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釀的五種小毒虫珍 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 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中間頗具生克之理。服了這藥酒之人, 百病不生,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 補藥。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見。聽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 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 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 受其害!” 令狐沖只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 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 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藍 鳳凰給你喝這五仙大補藥酒,那也是沖著人家的面子了。可 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 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過仗著几張 祖傳的古怪藥方,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甚么狗屁醫理、藥理 了?他媽的攪得一塌胡涂!”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 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 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 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哪一個不是 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于刀 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 “甚么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過的人,她藍 鳳凰憑甚么又來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 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 你性命。” 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 酒之故,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 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 不免有毒,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跟 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醫道藥理,精微深 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血, 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 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都是 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 想再活?到底受了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 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 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這百日之中,無論如何要設 法治愈你的怪病。當時我并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言,可 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 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 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劍譜,那也沒甚么,大丈夫心中 無愧,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也 對我起疑,為了小林子,心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 活在世上,更有甚么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著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 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 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 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 那……唉,可不知如何說起?”說著連連搖頭。 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 下女子卻并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 真好笑,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 大夫,怎地還沒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 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辦?”轉頭向令狐沖道:“不 如出來喝酒罷。”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 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 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 未始不能。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 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別說沾染不得,連 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 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沖 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 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 爽快。”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 病,豈不聲名掃地?” 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 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 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輩聲名絲毫無損。” 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 “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 已給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袖子, 說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 “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 醫好一人,要殺一人,倘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么辦?豈不 是搞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 走出草棚。 四下群豪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 便即酒到杯干。 群豪見他逸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 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干云,令人心折。” 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 一大碗酒,口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 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 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本來的一頭烏發竟已變得雪白, 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几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 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么辦?” 令狐沖熱血上涌,大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甚么? 前輩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么‘殺 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身子晃了几晃,噴出几口鮮血,扑 地倒了。 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 令狐沖將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 低,心下一片淒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尸 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于是輕輕放在地下。 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 見是祖千秋,淒然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 事竟不怎么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 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 沖一怔,問道:“那為甚么?”祖千秋道:“也沒甚么,只不過 ……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 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 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 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 卻是為何?”司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 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 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 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五霸岡 上的事,只是為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 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 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 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盡管沖著在下一人來 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 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理?唉,小人 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 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里 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馬大只要皺一皺眉,祖宗十八代都 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 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又 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 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 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為 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 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 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 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 流走進棚來,說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 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 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 已走了不少人。 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 魯莽了,大伙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 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愿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漢粗人, 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 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后語,半點摸不著頭腦,問道:“黃 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干笑几 聲,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 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甚么也只好承認。”令 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么十惡 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么賴不賴的?” 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一 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 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 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 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 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這人說話當 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 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 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 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 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 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 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 劫舍,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 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 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 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 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 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甚么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 妙。” 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 的尸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里吃了一驚,岡上靜悄悄 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 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干干淨淨。他提高嗓子叫 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 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 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 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獸突然掩來, 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 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小師 妹他們,卻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么凶險,怎地又 不招呼我一聲?” 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 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相向他結納討好,此 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几道真氣便涌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 交摔倒。掙扎著要想爬起,呻吟了几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 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不料 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几下柔和的琴 聲,神智漸復,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后,激蕩的心情便即 平復,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 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 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 草棚之門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 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愿我見 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 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沖只覺這琴 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 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 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 還沒走光。”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 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里么?”他說到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 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 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 時逃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 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淨,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 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 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 棚之后,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 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 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來。三人上得岡后,都是 “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 那聲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哪里去了?”一個 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 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 多半是仗了昆侖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 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昆侖派的。 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 比我五岳劍派聯盟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証 大師更是武林中眾所欽佩。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法獨樹一幟,兼 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只 是前鋒,后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何必避開?”轉 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正派的掌門人,和 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昆侖的高手, 未免尷尬。” 只聽那昆侖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 聲,那人卻又躲到哪里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 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 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 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 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 間,男女不便相見。” 那姓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才是你彈琴么?” 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彈几下聽聽。”那婆 婆道:“素不相識,豈能徑為閣下撫琴?”那姓辛的道:“哼, 有甚么希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 瞧。”姓易的道:“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 霸岡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的。咱 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 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 單身少年,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鬼 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干甚么來著?”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昆侖派的前 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里干甚么 來啦?”令狐沖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 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和他穿 著一式的醬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昆侖派姓譚的 背懸一劍,寬袍大袖,神態頗為瀟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 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 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說道:“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 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可 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 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 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令狐沖笑 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兒也比 你要老上二三十歲,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 們自己進去瞧瞧。” 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道,夤夜之間,男女不便 相見。她跟你們素不相識,沒來由的又見甚么?” 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卷過來,令狐沖內力全失, 毫無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倒 是一怔,冷笑道:“你是華山派弟子?只怕吹牛!”說著走向 草棚。 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 道:“婆婆不愿跟你們相見,你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 跟婆婆說了好几日話,卻也沒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 “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再摔一大交?” 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 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這位想來也必是昆侖派中赫赫有名之 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豈不教江湖上好漢 笑話?” 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么多廢話!”左手突出,拍的 一聲,在令狐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 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不由使喚,這一掌終于無法避 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 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罷!”那姓易的道:“魯豫之 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干干淨 淨。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見希奇。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 在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說著,伸手便去推草棚 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 輩,草棚中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決不 許你冒犯她老人家。” 那姓易的哈哈大笑,問道:“你憑甚么?便憑手中這口長 劍么?” 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 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這草棚,先得殺了我。” 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子倒挺有骨氣,是條漢子, 由他去罷。”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 秘,還有甚么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 還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他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譚 的跟著也大笑起來。 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甚么名門正派?你是少林 派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拍去。眼 見這一掌拍落,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 令狐沖,若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動手嗎?”令狐沖 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總得說出個名堂。” 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 你再不讓開,我便打斷你三根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 說道:“打斷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聲數道:“二!” 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 快快讓開吧。” 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 狐沖既還沒死,豈能讓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后,知 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貫到右臂 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 草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便即拍出。 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 出,對准了他掌心。這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 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輕響,跟著 “啊”的一聲大叫,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 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這一下 受傷極重,他急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驚怒交 集,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 拚了。” 辛、易、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 并未遞劍出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即令對方手掌 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劍法上的造詣,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 境界。那姓易的雖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輕敵,左手持劍,刷 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招劍至中途,便即 縮回。 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 內力雖然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几次大損,几 乎抬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眼見那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 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更不愿與他為敵,說道: “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 在下愿意誠心賠罪。”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 疾刺,直指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行動不便,知道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挺劍刺出, 后發先至,噗的一聲響,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 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 他眼見自己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 世間有這等事,過了半晌,才長嘆一聲,掉頭便走。 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 妙絕倫,自己也決非對手,挂念師弟傷勢,叫道:“易師弟!” 隨后趕去。 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問道:“閣下當真是華 山弟子?”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 他已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片刻,不用相 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有個大便宜可撿,心想: “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 我如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 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而且昆侖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當即 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上 的功夫,你瞧怎樣?” 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人好生 奸猾,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 知劍到中途,手臂已然無力,當的一聲響,長劍落地。那姓 譚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令狐沖哇的 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兩人相距甚近,這口鮮血對准了這姓譚的,直噴在他臉 上,更有數滴濺入了他口中。那姓譚的嘴里嘗到一股血腥味, 也不在意,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 然間一陣昏暈,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既感奇怪,又自慶 幸,見他臉上顯出一層黑氣,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詭異 可怖,說道:“你用錯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 游目四顧,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 下散滿了酒肴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 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 此刻不可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 當即依言坐下。 只聽得草棚內琴聲輕輕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 流過,又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更無 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來越低,終于細不可聞而止。令 狐沖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婆婆雅奏, 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 受辱于強徒,該我謝你才是。”令狐沖道:“婆婆說哪里話來? 此是晚輩義所當為。” 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 是手撥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一會, 問道:“你……你這要上哪里去?”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 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 處可去。” 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你的師弟, 師……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哪里 去了,我傷勢沉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 嘆,心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也不要我了。” 那婆婆道:“你受傷不輕,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登臨山 水,以遣襟懷?卻也強于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 “婆婆說得是,令狐沖于生死之事,本來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晚輩這就別過,下山游玩去也!”說著向草棚一揖,轉身便走。 他走出三步,只聽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 狐沖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 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語 之中頗為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挂懷。我的 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死,死在哪里,也沒多大分別。” 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隔 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 來*□□,卻不知如何是好?這昆侖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 來之后,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你要去 哪里?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 間有個極大難處,生怕連累了你。”令狐沖道:“令狐沖的性 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連累不連累的?”那婆婆嘆了口氣, 說道:“我有個厲害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避 到了這里,但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到來。你傷勢未愈,不 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避,等約齊了幫手再跟 他算帳。要你護送我罷,一來你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 活跳的少年,陪著我這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難以委決, 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 論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 “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語音中大 有歡喜之意。令狐沖道:“不錯,不論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 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甚么?” 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嚇壞了 他,因此我說甚么也不愿給人見到。否則的話,剛才那三人 要進草棚來,見他們一見又有何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 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許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臉,不 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沖道:“晚 輩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 甚么干系?” 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罷。”令 狐沖忙道:“好,好!我答應就是,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決 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 令狐沖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 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駝背,那也沒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長 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問道:“你辦不到么?” 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 剜了自己眼睛。” 那婆婆道:“你可要記著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 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 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來。走了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 枝過來,說道:“你把這樹枝當作拐杖撐著走。” 令狐沖道:“是。”撐著樹枝,慢慢下岡。走了一程,忽 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昆侖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 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昆侖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 師兄來,卻還差得遠。那少林派的大個子辛國梁,劍法還比 他強些。” 令狐沖道:“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梁,這人倒似乎 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 了。你一劍穿過他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 哪。”令狐沖道:“那是出于無奈,唉,這一下跟少林派結了 梁子,可是后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 必便斗他們不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 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都瞧見了?那譚迪人不 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藍鳳凰和手 下的四名苗女給你注血,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為伍,血中含 毒,那不用說了。那五仙酒更是劇毒無比。譚迪人口中濺到 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 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 那婆婆說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心,哼,妄 想治你的傷來著。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 教的拿手好戲。”令狐沖道:“是,我原想藍教主并無害我之 意。平一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物。”那婆婆道:“她當 然不會害你,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微微一笑,又問: “不知那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 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 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后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 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 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岡去。”那婆婆問道:“干甚 么?”令狐沖道:“平大夫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 “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體化了,埋了。”令狐沖道:“啊, 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么安葬。 我是用藥將他尸體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著 一具尸首?平一指活的時候已沒甚么好看,變了尸首,這副 模樣,你自己想想罷。” 令狐沖“嗯”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 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該當好好將他入土安葬才 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尸體,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 藥化去尸體有甚么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 掌!”令狐沖應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樣, 當即依言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一件 細物從背后拋將過來,投入掌中,乃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 小指頭大小。 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 狐沖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 是要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 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 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記住了。” 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 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涌將上來,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 腑經脈,尋思:“這顆藥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偏 不承認對我有甚么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 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卻為甚么要說這等反話?”又想: “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顯是使 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何必要 我衛護?唉,她愛這么說,我便聽她這么辦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婆婆,你累 不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會兒。”令狐沖道: “是。”心想:“上了年紀之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 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坐倒。 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罷!”令狐沖應了,當 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沖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 示,盡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 走時已有些氣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會兒。” 令狐沖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 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 有人大聲說道:“大伙兒趕緊吃飯,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 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停住腳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 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 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沖依稀認了 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 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身后。 這些人的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 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無法應付的怪 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 后到底有甚么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 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于見到了那位 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 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 之心大起:“為甚么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當 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准自己雙眼刺了兩下, 登時鮮血長流。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你干甚么?”那漢 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東西也瞧不 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 人瞎眼已久,甚么都瞧不見了。”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余 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的眼睛,忙叫: “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 底是甚么緣故?” 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 只是生怕難以取信。” 令狐沖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 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 有人知道么?”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海中,有 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 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到蟠龍島上去玩玩罷。這一輩子也 不用回中原來啦。” 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色,說道:“咱們即刻 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 那婆婆冷冷的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甚么事?”那人道: “是,是!小人胡說八道。”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 那婆婆道:“去罷!”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 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 東海荒島,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 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 只覺身后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 “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 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 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 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干干 淨淨,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個可怖 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 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后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 是令狐沖。”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聲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 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 應道:“是。”只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 婆鑽入了樹叢之中。 只聽辛國梁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 其時相隔尚遠,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 句話,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 來。”當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几人快步走來,辛國梁和 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 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沖, 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 “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 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 令狐沖躬身道:“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 “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 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 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証大師是師兄弟,料 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 的道:“多謝大師垂詢,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 更柏師侄,這是辛國梁師侄,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 們曾會過面的。”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輩。晚 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 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 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沖道:“一時誤會,算不了甚么。易前輩以袖風摔了 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 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又 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 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 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了好大 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 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岳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么一 說,倒像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 易國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 受重傷,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沖嘆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 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豈不于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 辛國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 明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岳劍派 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之五岳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 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梁、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于令狐沖。易 國梓和令狐沖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 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 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后輩打死,縱不 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 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 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沖走 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沖的手腕,手指在他“大 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 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 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 力彈開手指,實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范 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 目向令狐沖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沖道:“晚輩卻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 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那么后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 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 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后跟著一個女子, 怎么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 令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 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見你,免得生氣。”易國 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 令狐沖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 還在胡說八道。” 覺月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 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沖道: “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甚么希奇?” 方生搖了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 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竇甚多,老衲 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 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 痊愈。后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我這里有兩顆藥 丸,給你服了罷,就只怕治不了……”說著伸手入懷。 令狐沖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 “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 “在這里了!”連人帶劍,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 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灌 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得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 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 大吃一驚,只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流出,手中兀自 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梁、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 扑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 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 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 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 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話。 令狐沖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 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 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 現身相見?”令狐沖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是魔 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 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 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說著雙手向后一伸,兩只袍袖中登 時鼓起一股勁氣,跟著向前推出,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 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 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令狐沖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 忙轉身,只聽得辛國梁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 雨洒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斗了起來。 其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沖為守信約,心下 雖然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 見地下黑影晃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 并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 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 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聲勢威猛。 令狐沖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 老婆婆,成甚么樣子?” 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 話。她……”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 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 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 占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 狐沖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 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 婆相斗。 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 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 拍拍几下急響,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 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沖覺得背后的勁風越來越凌厲,逼得 他不斷向前邁步。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 局當即改觀。令狐沖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 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 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不答, 向辛國梁急攻數招。辛國梁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 師接過。辛國梁定了定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 又斗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 響。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 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 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沖后頸中覺 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 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 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辛 國梁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 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 狐沖心道:“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 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 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 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 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 辛國梁喝道:“妖邪之輩,一并誅卻。”呼的一劍,向令 狐沖背后刺來。令狐沖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 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沖這么一側身,辛國梁的 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得辛國梁“啊”的一聲大叫,身 子飛了起來,從令狐沖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也 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 后摔入灌木叢中。 令狐沖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了?”那婆婆 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沖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 劍向方生刺去,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后 躍開。令狐沖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沖縮回 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 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么一根 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劍朮將他制住,婆 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 都是風清揚所授的劍招。 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沖 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沒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 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 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 至的使了出來。 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沖雖內力已失,而 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 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沖只覺胸口熱血上涌,手臂酸 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沖胸口。 令狐沖此時精疲力竭,一劍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 了下去。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 大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 九劍……”便在此時,令狐沖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令狐沖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 觸,急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后仰, 坐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 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 說了這句話后不住咳嗽。令狐沖雖及時收劍,長劍終于還是 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沖道:“冒……冒犯了…… 前輩。” 方生大師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 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 ……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 打了開來,里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說道:“這是少林寺 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疑,又道:“另一丸給了 那女子。” 令狐沖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么藥!另一顆大 師你自己服罷。” 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 沖身前,瞧著覺月、辛國梁等四具尸體,神色淒然,舉起手 掌,輕聲誦念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到后來臉上竟似籠罩 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令狐沖只覺頭暈眼花,實難支持,于是拾起兩顆藥丸,服 了一顆。 方生大師念畢經文,向令狐沖道:“少俠,風前輩‘獨孤 九劍’的傳人,決不會是妖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 橫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當 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 老衲懇求掌門師兄,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 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几聲,又道:“修習這門內功,講究 緣法,老衲卻于此無緣。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 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沖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 所在,倘若僥幸未死,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 生臉現詫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正派 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 思。”令狐沖道:“男子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于人。” 方生大師嘆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 地下四具尸體看了一眼,說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 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轉身緩緩邁步而去。 令狐沖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動彈不得,問道: “婆婆,你……你還好罷?” 只聽得身后簌簌聲響,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 “死不了!你跟這老和尚去罷。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內功 心法當世無匹,你為甚么不去?” 令狐沖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 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甚么?”令狐沖笑道:“你也有傷, 大家走著瞧罷!”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門弟子, 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令狐沖道: “我本來就沒名譽,管他旁人說甚短長?婆婆,你待我極好, 令狐沖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傷,我倘若舍你 而去,還算是人么?”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舍我而去了,是 不是?”令狐沖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無知,要 我相伴,令狐沖便在你身畔談談說說。就只怕我這人生性粗 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說話了。”那婆 婆嗯了一聲。 令狐沖回過手臂,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 說道:“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 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 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 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沖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罷。 我服了之后,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了一聲, 卻不來取。 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 怎地‘婆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沖 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你怎么不把這顆藥服了?” 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不 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并吃了?”令狐沖道:“啊喲, 我几時說過你的傷藥不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 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那婆婆道: “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盡管走啊,我又沒留著 你。” 令狐沖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別 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 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也 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甚 么?又哈哈甚么?” 令狐沖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 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 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 婆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令狐沖道: “婆婆……” 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 不是?這等叫不厭?” 令狐沖笑道:“從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 么?” 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甚 么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 話不成?”令狐沖笑道:“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 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怪你小師妹 不要你。” 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沖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 禁的想道:“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只怕當真為了我 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愿以終身相托?是了,林師弟 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別說 小師妹,倘若我是女子,也會喜歡他而不要我這無行浪子令 狐沖。唉,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喝酒胡鬧,不守門規,委實 不可救藥。我跟采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 師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么?我這句話傷了你嗎? 你生氣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 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師父、 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 娘、小師妹不喜歡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 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沖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 “婆婆,你待我這么好,就算世上再沒別人喜歡我,也……也 沒有甚么。” 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興。難怪連五 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對你贊不絕口。好啊,你走不動, 我也走不動,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 不會死。”令狐沖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死, 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 慢慢爬過去﹒我隨后過來。” 令狐沖道:“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 不動。” 那婆婆道:“又來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甚么你便 爬不動?”令狐沖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藥,身上的 傷就不易好,沒精神彈琴,我心中一急,哪里還會有力氣爬 過去?別說爬過去,連躺在這里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 笑,說道:“躺在這里也得有力氣?”令狐沖道:“這是自然。 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下面 的山澗,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嘆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么好 興致來說笑。如此憊懶家伙,世所罕有。”令狐沖將藥丸輕輕 向后一拋,道:“你快吃了罷。”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 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 污了我嘴。” 令狐沖“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 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驚,叫道:“小心!” 令狐沖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并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沖 滾了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 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沖臉上、手上 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作聲。那婆婆叫道:“好啦, 我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便了,你……你上來罷。” 令狐沖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距 已遠,令狐沖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 只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說些甚么,問道:“你說甚么?”令 狐沖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來!我 答應你吃藥丸便是。” 令狐沖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 甚易,再爬將上去,委實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 一個踉蹌,扑通一聲,當真摔入了山澗。 那婆婆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 坡滾落,滾到令狐沖身畔,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 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 令狐沖已喝了好几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 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一個妙齡姑娘正抓著 自己背心。 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 一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 如癱瘓了一般。 令狐沖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發拂在自 己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見到那姑 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 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 來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 令狐沖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地,連抬一 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 恰又似如在仙境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升 了天嗎?” 過了良久,只聽得背后那姑娘嚶嚀一聲,說道:“你到底 是嚇我呢,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 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身子發顫,道:“你……你…… 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你 尋死給我看啊。”令狐沖道:“婆婆,原來你是一個……一個 美麗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驚道:“你怎么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 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 正依偎在令狐沖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忙掙扎著站起,剛 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几下,又欲暈 倒,只得不動。 令狐沖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甚么裝成個老婆婆來 騙我?冒充前輩,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 你甚么?” 令狐沖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婆婆長、 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 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道:“我几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一 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生氣呢, 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沖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么久,自己成 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 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你 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 他都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 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爸做師叔,那么綠竹翁 該叫我甚么?”令狐沖一怔,遲遲疑疑的道:“你當真是綠竹 翁的姑姑?”那姑娘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 人物,我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甚么好?” 令狐沖嘆了一口氣,說道:“唉!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 了。” 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甚么?”令狐沖道:“你說話聲音 這樣好聽,世上哪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是這般清脆嬌嫩的?” 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烏鴉一般,難 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令狐沖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 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 那姑娘聽他稱贊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 啦,令狐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么久婆婆,我也叫還 你几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罷?” 令狐沖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兩個公公婆婆, 豈不是……”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 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 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甚么?”令狐沖道:“我說咱 兩個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 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 越難聽。她倚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 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甚么也沒力氣,紅著 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沖道:“推你一把干甚么?”那 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甚么樣子?”令狐沖 笑道:“公公婆婆,那便是這個樣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 你!” 令狐沖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 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 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 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說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 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令狐沖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 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說話規規矩矩, 誰來殺你了?”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 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 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 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樣便了。”令狐沖搖頭道: “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 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字,忽然臉上一紅, 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說了。 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 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 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重 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 在半空,力道已泄,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 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 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 “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 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 施。 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 開去,笑道:“你便怎么?”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 几口血來。他一時動情,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給 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 和她相偎相依了。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后 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几句道歉 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 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 問道:“甚么地方很痛?”語氣甚是關懷。令狐沖撫著剛才被 她打過的臉頰,道:“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 賠不是,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 婆,你別見怪。” 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 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 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 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 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兩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 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嘆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 只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 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里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 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并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涌,說甚么也靜 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几聲叫,一只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 過來。令狐沖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 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 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聲,跳 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令 狐沖嘆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來兩只,令狐沖 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過來一只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 捉住了一只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仍乏 力,捉几只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 頓蛙肉吃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頃刻間捕了二十余 只。令狐沖道:“夠了!請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青 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沖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 那姑娘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 殺青蛙。”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 知傳人如此不肖,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 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 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中拿著一只死蛙, 連連搖晃,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哪有殺青蛙 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 大俠?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 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 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沖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 姑娘道:“這位前輩劍朮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 狐沖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決不泄漏他的行 跡。”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 你可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 道。我連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 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道, 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 怎么猜到的?” 令狐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 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 沖道:“我抬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顆星,便知姑娘是 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哪有這樣的人 物。” 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中卻十分喜歡,低聲 道:“又來胡說八道了。”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 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 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 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了,也不知你以后會不會記得。” 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你 叫作盈盈,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甚么?”令狐 沖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 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仍舊叫作 盈盈。”令狐沖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 了八十歲,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 “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甚 么?”盈盈道:“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沖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 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里,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甚么生氣?我說將來誰 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 一見情勢不對,忙改說“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 “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顛三倒四。 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么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 聽呢,也由得他。”令狐沖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 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發作,但隨即滿 臉暈紅,轉過了頭。 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 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 你不好。” 令狐沖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彩 的焦蛙出來。”取下一只燒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條腿,放入口 中一陣咀嚼,連聲贊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 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 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沖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 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 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 沖在睡夢之中,忽覺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 人,卻是林平之,跟著便和林平之斗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 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 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 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叫了几聲,便驚醒過來,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 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自心中酸苦,說道: “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嘆了口 氣,輕輕的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 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 令狐沖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伸手 按住了他嘴,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沖凝神傾聽,果然 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 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里還有兩個死尸。”令狐 沖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 尚。”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 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在這里?咦,這人是辛國梁,他 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誰這樣厲害,一舉將少林 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 崖上的人物?甚至是東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來倒也 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尸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 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們也就 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 計無施道:“若要示威,不會將尸首留在這荒野之地。咱們若 非湊巧經過,這尸首給鳥獸吃了,就也未必會發現。朝陽神 教如要示威,多半便將尸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 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不錯,多半是 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后,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尸首。”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體。 令狐沖尋思:“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然大有淵源,否則 不會費這力氣。” 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甚么,一顆丸藥。” 計無施嗅了几嗅,說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 回生之功。定是這几個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來的。”祖千秋 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許多年前,我曾在一個少林老 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 你拿去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我女 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 他服。” 令狐沖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怎 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一轉頭,淡淡月光下只見 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容說不 出的動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連殺四名少林好手。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人將死尸埋好。老頭子道: “眼下有個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甚么難 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 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 了,也沒甚么,只怕這么一來,定要沖撞了她,惹得她生氣, 那可大大的不妙。” 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 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甚么動不動便殺人?” 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 處。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給令 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 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我卻在疑心,只怕這三人所以 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 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 壞了眼睛?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 了聖姑和令狐公子。” 三人半晌不語,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嘆 了口氣,道:“只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聖姑盡早和他成為神 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 令狐沖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中隱隱可 見她臉上暈紅,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沖生怕她躍 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但 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 祖千秋道:“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聖姑竟然會生這么大 的氣。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瀟洒仁俠 的豪杰,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甚么聖姑 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 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 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 令狐沖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 覺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 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 計無施道:“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東方教 主,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 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 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 惹得聖姑發惱,只怪大伙兒都是粗魯漢子,不懂得女孩兒家 的心事。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本來也有這么几十個,偏 偏她們的性子,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五霸岡群豪聚會, 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事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 那些狗崽子們。” 老頭子朗聲道:“聖姑于大伙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 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 仇報仇,有甚么錯了?哪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老子抽他 的筋,剝他的皮。” 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來 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 一哄而散,也為了聖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 肆張揚,因而生氣。他轉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 令這許多英雄豪杰來討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驚天動地的 人物,聽計無施說,連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對 她也是從不違拗。我令狐沖只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和她 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帘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 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 只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于咱們有大恩大 德,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讓她一生快樂,大家就算粉身碎 骨,那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么? 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 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 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 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樁婚姻?”祖千秋和 老頭子齊聲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 去抓岳不群。”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門,內功 劍法俱有極高造詣。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 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道:“那么咱 們只好綁架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 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 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定然不快。”三人當下計議 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盈盈突然朗聲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家伙,快滾得遠 遠地,別惹姑娘生氣!” 令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 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小 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 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 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來了。” 令狐沖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 盈盈站起身來,說道:“誰要你們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 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 姑但請吩咐,小人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 一時卻找他不到。你們傳下話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 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是決不敢當,聖姑要 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 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 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三人齊聲道:“是!是!” 盈盈道:“你們去罷!”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的,是 哪一個大膽惡賊。” 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 華山派門下的弟子。” 此言一出,令狐沖、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四人都大 吃一驚。誰都不作聲。 過了好半天,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 道:“這個甚么?你們怕五岳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 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岳劍派,便是玉 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設法去把令狐……令 狐沖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罷。” 老頭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 相好,越易鬧別扭,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里調油,可又 不是天天吵嘴打架?唉,不死這孩子胎里帶病,還不是因為 她媽懷著她時,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傷了胎氣?說 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 他正在胡思亂想,哪知聽得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 了?這令狐沖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聲有損。早一刻 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 “聖姑……”盈盈道:“好,你們跟令狐沖有交情,不愿替我 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三人聽她說得 認真,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 老頭子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 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后,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 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放在地下。 三人轉身離去,漸漸走遠。 令狐沖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她為保全 自己名聲,要取我性命,那又是甚么難事了?”說道:“你要 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 轉劍柄,遞了過去。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 將胸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甚么?”令狐沖 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 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 當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于 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 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沒臉見人。” 令狐沖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 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么一哭,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 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杰漢子都對她十 分敬畏,自必向來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腆,忽 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 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過是為了辟謠。她既這 么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聲道:“果然 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哪里去?”令狐沖道: “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 怎地自行去了?”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 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 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 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甚么?”盈盈道: “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 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 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 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 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 令狐沖道:“令狐沖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 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 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說道:“令狐沖,你是要迫 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甚么 啊?我可不懂了。” 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 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后, 身子發顫,站立不穩。 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 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后,你只有陪在 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竟一 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沖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 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 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只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 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沖道:“怕甚么?”盈盈道: “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 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家伙手下。”令狐沖嘆道: “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甚么對他們如此 輕賤?” 盈盈道:“他們在背后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 漢子?”令狐沖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 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后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 子、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何等恭謹?哪里有絲毫笑話 你了?”盈盈道:“他們口里沒笑,肚子里在笑。” 令狐沖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 “好,你不許我走,我便在這里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 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 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 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沖心中一動:“這姑娘其 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我 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 不見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 拿到典當店里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 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 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几句謊話,心里才舒服?”接過琴 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 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 琴音,甚是愉悅。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 頗為不同,猶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 心想:“曲調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 許多變化。” 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 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沖聽得琴 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 訝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 搗亂,這琴哪里還彈得成?” 令狐沖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几時搗亂過了?”隨 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 臥在草地上閉目養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 一只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發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 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 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 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 我去捉。” 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胸 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 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 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 這里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 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后 便無人來。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采 摘野果、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 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的藥丸,彈奏琴曲撫其入睡,于他傷勢 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 日里仍與盈盈說笑。 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 對他更加意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 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 這一日令狐沖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 睡著了。睡夢中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 在他腳邊,不住啜泣。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 輕撫摸她的秀發,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 呢,哪有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 了……” 令狐沖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 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涌,便此人事 不知。 十八 聯手 令狐沖這一番昏迷,實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 覺,身子也如在云端飄飄蕩蕩,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 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燒炙,手足固然無法動彈,連眼皮也睜不開來。 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 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登時和體內所蓄真氣 激蕩沖突。 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叫不出半點聲 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覺每一次真氣 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 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 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哪里去了?師父、師娘呢?小 師妹又怎地不見?”一想到岳靈珊,胸口氣血翻涌,便又人事 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來給他輸送內力。這一日輸了真氣后,令 狐沖神智比前大為清醒,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 是在哪里?”緩緩睜開眼來,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 和的笑容。 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 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 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 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 他察覺處身于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黃光, 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 我在哪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沖大為驚奇, 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會到少林寺來?”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 更有反復。一切以后慢慢再說。”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 十余日,令狐沖已能坐起,自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 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微笑不答。 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 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 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過不 了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 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這么說。 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長短,各有 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 佛家不信天命,只講緣法。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 証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朮,則 筋骨尚能轉移,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 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沖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証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 “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 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 好衣衫,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 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只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 座殿堂構筑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都是遠遠便避在一 旁,向方生合十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 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 即轉身出來,合十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后,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 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 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當即 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証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 “少俠少禮,請坐。” 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証方 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 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驚人,若非 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 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 還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証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 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來是 十分佩服的。”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身受重 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余。我師 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 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証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 在福建。” 令狐沖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 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于帶著小師妹,到了林師弟家 里。” 方証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朮精絕, 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沖道: “不敢。”方証道:“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 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沖道: “是。” 方証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后,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 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 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功力, 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 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延你生命, 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后,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 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 覺丹田中內息澎湃,難以抑制,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 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 “大師說哪里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 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 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 之恩德于萬一。” 方証抬起頭來,說道:“說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 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 世之事,皆如過眼云煙,百歲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 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証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 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 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師本來 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 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 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 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 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 竟如此堅毅。” 方証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 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二祖跟 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 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 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 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學,以 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 說著連連搖頭。 過了一會,方証又道:“老祖圓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 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 深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 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 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于他的大 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余載,經文秘義,終未能 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 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 九日,終于豁然貫通。” 方生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証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 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 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 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 大功臣,后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 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了 不少教益。”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 來頭。” 方証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系五臟之 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 經后,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 于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 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令狐沖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風清揚 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 方証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 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 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 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 令狐沖道:“是。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 方証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 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 方証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 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 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 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 方証道:“師弟,你天性執著,于‘空、無相、無作’這 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 之后,沉迷其中,于參禪的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得 是。” 方証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 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中間本來 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 《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 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 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屬老衲門下,為‘國’ 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 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 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 武林中放一異彩。”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 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証微微 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 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 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怎么已不是華 山派門下?” 方証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 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 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 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 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 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 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 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 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 不測么?”令狐沖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 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 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 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 為伍。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系武林正 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后,該 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 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語來安慰令 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証,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 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証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 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 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么一番 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 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 師父師娘于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 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 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是傷心, 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証、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 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 老曲洋,終于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 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 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 事來? 方証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惡不赦的 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 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 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后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 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甚么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几 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令狐沖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門 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 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証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 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間,□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 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 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 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 酒,甚么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后,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 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來,向方証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 几個頭。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于師門,亦無 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 方証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 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 用事。” 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 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然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令狐沖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 “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沖多半難 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 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挂礙,便即走下嵩 山。 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飢餓,尋思:“卻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 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 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 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 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 哪知這几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 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 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逃了,可糟 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們是去 追拿另一個人。” 這几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乘馬如風般 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 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 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 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 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沖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 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 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后,一個五十 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 子么?這人身材高瘦,腰挂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 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 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口 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 頭兒,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哪 里?”令狐沖嘆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者: “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么知道?”令狐沖微笑道: “沒見過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 沖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 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 奔馳而去。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 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 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 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 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 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么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 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 塵,向前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 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 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 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曠野實在太大, 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 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 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是曠野中供 行旅憩息之用,構筑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 數丈,卻不逼近。 令狐沖再走近十余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 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 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 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 這般豪氣干云。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 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頦下疏疏 朗朗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 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 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 兵刃也未攜帶。 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 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 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 當下大踏步向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 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 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見 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 色,哼了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 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 咕的一聲,將酒喝干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 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贊道:“好酒!”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 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里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 “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 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里枉送了 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 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 漢子,身穿黑衣,腰系黃帶。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 都是黑的,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沖驀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 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 叛徒,那么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 老?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贊道:“好酒!”向那白衣 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 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令 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 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劍派中的人物。 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 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 起干甚么?再不給我快滾,大伙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 狐沖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么?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 識,只是見你們几百人圍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樣子?五岳 劍派几時又跟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 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我們几時跟魔教聯手 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 的朋友們復仇。各干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 只須你們單打獨斗,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東西?大伙兒先將這小子斃了, 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 用得著大伙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曾給令狐 沖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 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已然遠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憚向 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們 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 英雄,難道大家真要斗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么?” 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一聲響。 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鏈,大為驚詫:“原來 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 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 胡里胡涂的在這里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 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鏈,怎能跟你們動 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強敵。 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 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你為甚么要幫我?”令狐沖道: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沖道: “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 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 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 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 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 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 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 點,躍回涼亭。這几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 阻截,哪里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 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左腳 反足踢出,腳底□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 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擦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 下來。 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涌 出。 魔教人叢中彩聲如雷,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 手。”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答謝彩 聲,手下鐵鏈嗆□□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 了板桌,說道:“拿去使罷!” 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 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 必晚輩再來出丑。”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 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 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 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 “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 狐沖肌膚。 令狐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 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 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 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 上長劍,回手一揮,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 柄長劍一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 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后躍開。其中 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令狐沖嘆 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彩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 太差!” 令狐沖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 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鐵鏈聲響,只見 兩名黑衣漢子已扑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鑌 鐵雙懷杖,另一手持雙鐵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 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几閃,欲待搶到那 懷杖之人身后,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 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靈。 魔教中連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兩人均使八角 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 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對 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奮不顧身的 扑上,打法凶悍之極。 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 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 均有兩杆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 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 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面擊到,四面八方,無 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個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 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凶險之事,多 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 不要臉!” 向問天突然迅速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 一眾兵刃叮叮當當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 也花了,只聽得當當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鏈,穿 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 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攻游斗,耗他 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只待向問 天力氣稍衰,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 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 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呼的甩出,打 在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 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 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后左右。向問天甩鐵鏈蕩開了兩杆 槍,其余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 問天避得開一杆槍,避不開第二杆,避得開第二杆,避不開 第三杆,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沖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 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 容發之際,哪里還能多想?長劍閃出,只聽得當□一聲響,八 杆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只發出當□一響,几乎是同 時落地。令狐沖一劍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別,只是劍 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 出。這“破鞭式”只是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 □、點穴撅、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 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 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 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 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喝彩:“好劍法!”“華山派劍法, 教人大開眼界!” 那魔教首領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 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 婦人刀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 守御,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御,雙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 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 得淋漓酣暢。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 便在這時,只聽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 相斗,令狐沖百忙中斜眼一瞥,卻見兩人使鏈子錘,二人使 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斗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 甩將開來,橫及丈余,好几次從令狐沖頭頂掠過。只聽得向 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 來一根鏈子錘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 一瞬之間,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天身上擊來。 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 來,正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擊上那人 背心。 令狐沖斜刺里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 卻聽得當的一聲,長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 而一刀橫掃過來。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制護 腕,劍刺不入。”手腕微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刺入她左 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 右手刀仍是奮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 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 沖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劍 而上,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 狐沖見他裝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 天所傷,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 華山派門下,五岳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 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 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輩,冷冷 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劍法?”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 華山派長輩所傳。”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不知 到哪里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挺劍向令狐沖當胸刺到, 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 口“膻中”、“神藏”、“靈墟”、“神封”、“步廊”、“幽門”、 “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刺中。 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的精要所在。 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即倒縱出丈許之外, 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 發,立即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 落地之后,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招凌厲后著,這三招一 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難當。天乙道人眼見令狐沖劍 法厲害,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 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從所未有。 令狐沖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見 過這招,當日自己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 取勝,但于這招劍法的勢路卻了然于胸。這時劍氣森森,將 及于體,更無思索余暇,登時挺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這一 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與 敵人斗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其時泰山派這招“七星落長 空”分為兩節,第一節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敵 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 罩雖是七穴,致敵死命,卻只一劍。這一劍不論刺在哪一穴 中,都可克敵取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 時刺中七穴。招分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 年魔教長老仔細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 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后,立時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 空”便即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見敵劍來勢奧妙,絕無可能再行格架,大驚 失色,縱聲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給長劍洞穿,驚惶中也 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其時 令狐沖劍尖將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發,不料天乙道人大驚 之下,竟爾嚇得暈了過去。 泰山派門下眼見天乙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 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天乙的門人,心 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沖長劍連 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嗆□落地。五人驚惶之 下,各自躍開。只見天乙道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 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不住大叫,盡皆駭然,不知他是 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 子搶過去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便將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 生死不知,無不心驚。 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 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中的空隙。另一個 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 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 鏈在盾牌上接連狠擊兩下,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陡伸 陡縮,招數狠辣。 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出刀攻 人,自身便露破綻,立時可斷他手臂。” 忽聽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 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一兩尺。令狐沖 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鼻子几乎相觸,急待 閃避,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內力一吐,教 你肋骨盡斷。” 令狐沖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 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因相距太近,令 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凜然生 威,心道:“原來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于有個 了斷,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見令狐沖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 現出一般滿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前 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 “我偷襲得手,制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 掌一撤,退了三步。 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約莫五十 來歲年紀,兩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 著“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 知尊姓大名?多謝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樂厚。”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劍法 的確甚高,臨敵經驗卻太也不足。”令狐沖道:“慚愧。‘大陰 陽手’樂師伯,好快的身手。”樂厚道:“師伯二字,可不敢 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形相丑陋, 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猶如淵停岳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 好看。 令狐沖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彩道:“好掌法!”長 劍斜挑,因見樂厚掌法身形中全無破綻,這一劍便守中帶攻, 九分虛,一分實。樂厚見令狐沖長劍斜挑,自己雙掌不論拍 向他哪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只拍 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晚輩 無禮!” 樂厚喝道:“小心了!”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 逼體而至。令狐沖暗叫:“不好!”此時樂厚和他相距甚遠,雙 掌發力遙擊,令狐沖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覺一股 寒氣襲上身來,登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樂厚雙掌掌力不同, 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先行著體。令狐沖只一呆,一 股炙熱的掌風跟著扑到,擊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陰陽雙掌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幸理,但令狐沖內力雖失, 體內真氣卻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 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 都是渾厚之極。這一陰一陽兩股掌力打在身上,他體內真氣 自然而然生出相應之力,護住心脈內臟,不受損傷。但霎時 間全身劇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樂厚再以掌力擊來,當即 提劍沖出涼亭,挺劍疾刺而出。 樂厚雙掌得手,只道對方縱不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 哪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 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 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只手掌疊在一起,都 已穿在對方長劍之上,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 己將掌擊到他的劍尖之上,但見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劍尖 從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沖倘若順勢挺劍,立時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著他 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劍穿雙掌后便即凝劍不動。 樂厚大叫一聲,雙掌回縮,拔離劍鋒,倒躍而出。 令狐沖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是 “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風清揚歸隱,從 未一現于江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沖回過頭來,但見七 八條漢子正在圍攻向問天,其中兩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 得柱斷梁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斗得興發,瓦片 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這么望得一眼,樂厚倏地欺近身來,遠遠發出一掌, 掌力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長劍跟著脫手。 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往他身 上砸落。 令狐沖笑道:“撿現成便宜嗎?”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 鏈飛過來卷住了他身子,便如騰云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 救了令狐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 正教雙方圍攻追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 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見令 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這少年劍法極高,內力卻是極差,當 此強敵環攻,凶險殊甚,是以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 令狐沖的戰況,眼見他被擊飛出,當即飛出鐵鏈,卷了他狂 奔。向問天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瞬息之間便已 在數十丈外。 后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人大聲呼叫:“向問天 逃了,向問天逃了!” 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沖了几步。追趕之人都大 吃一驚,急忙停步。一些下盤功夫較浮,奔得勢急,收足不 住,直沖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中摔了過 去,當即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后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力 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 向問天腳下疾奔,心頭盤算:“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 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這些兔崽子 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 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處所在,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 極好!”轉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 里。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頭一望 太陽,辨明方向,斜刺里橫越麥田,徑向東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來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 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沖,追到馬匹身后,縱身 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上馬背。他將令 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鏈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 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人都是尋常 百姓,看裝束不是武林中人,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 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兩匹馬仍繼續奔馳。向問天鐵鏈揮 出,卷住了□繩,這鐵鏈在他手中揮洒自如,倒似是一條極 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殺無辜,不禁暗暗嘆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 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沖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 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干干淨淨。” 向問天輪流乘坐三馬,在大路上奔馳一陣,轉入了一條 山道,漸行漸高,到后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 餓?”令狐沖點頭道:“嗯,你有干糧么?”向問天道:“沒干 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 一洞,血如泉涌。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馬 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 怎有力氣再戰?”令狐沖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 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 就口馬頸,只覺馬血沖向喉頭,當即咽了下去。 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覺如何難 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 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長聲悲 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左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令狐沖 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五百來斤,他隨 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轉過 身來,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 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后腿。那馬嘶叫的震天價響,中了向問 天一腿后墮入山澗,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 狐沖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 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提了馬腿徑 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問天放慢腳步,緩緩而行。令 狐沖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遠落在后面,趕得氣喘吁 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許,令狐沖再 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問天道:“小兄弟,你這人倒也奇怪,內力如此差勁, 但身中樂厚這混蛋的兩次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 叫人弄不明白。”令狐沖苦笑道:“哪里是若無其事了?我五 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樣內傷。我自己 也在奇怪,怎地這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 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 一會。”令狐沖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 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決不肯拋下自 己獨自逃生,倘若說這等話,不免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問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 去的?” 令狐沖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 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氣療傷、后來不戒和尚 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真氣等情簡略說了。 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等怪事,我老向 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笑聲中,忽聽得遠處傳來呼喝:“向問天,你逃不掉的, 還是乖乖的投降罷。” 向問天仍然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 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聲,雙 眉一豎,罵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 令狐沖抱在懷中,那只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便即 提氣疾奔。 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云駕霧一般,不多時忽 見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心道:“妙極!這一 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一個個上來單打獨斗, 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聲竟然越來越 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 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馳既久,總不免慢了下來。 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 兩個人均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 追近。 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直 至奔過兩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 出,既狠且准,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 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 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 死了。”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平日耀武揚威,說甚 么‘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 氣沖天。” 令狐沖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聽說他兩人劍法 著實了得,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 的死在這里,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 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說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 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腳下越奔越快。卻 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几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轉 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 偷襲,只有提氣直奔。 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聲勁急,顯 然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 罵道:“姓何的,你也來郯這渾水干甚么?” 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叫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 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 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 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 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 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 給他震斷。” 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 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么滿不在乎。一枚枚飛錐飛到 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 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 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 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 聽到這凌厲的破空之聲,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 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 令狐沖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 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 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決不舍 你獨生!” 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 綽綽,十几個人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猛覺一股勁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 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紛紛倒地。原來他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 手中,卻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 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時濃霧彌天,視界不明﹔而令狐沖惶 急之聲出于真誠,對方聽了,盡皆深信不疑﹔再加向問天居 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 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幸免。 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身又奔,說道:“不錯,小兄弟, 你很有義氣。”他想令狐沖挺身而出,胡亂打抱不平,還不過 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氣,可是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 像,令狐沖竟不肯舍己逃生,決意同生共死,那實是江湖上 最可寶貴的“義氣”。 過得少時,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嗖嗖之聲不絕,暗 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將 令狐沖放下,一聲大喝,回身沖入追敵人叢之中,乒乒乓乓 几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 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奔 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 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 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 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捷。背 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 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 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于 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 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急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 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大笑,心懷大暢,最后這十里山道 實是凶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當時實在殊無把握。 令狐沖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梁, 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梁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 云封霧鎖,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白霧之中是條鐵索, 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梁 寬不逾尺,下臨深谷,本已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 眼前功力,絕難渡過。” 向問天放開了纏在“死盾牌”手上的鐵鏈,從他腰間抽 出一柄長劍,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靜待追 敵。 等不到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 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 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 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 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后,諸般暗器都打他們不到。 驀地里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沖來, 一柄七八十斤的鐵禪杖往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 杖自頭頂掠過,鐵鏈著地揮出,抽他腳骨。那頭陀這一杖用 力極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上躍閃避。向問天鐵鏈急轉,已 卷住他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 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 鐵鏈從他足踝放開。那頭陀驚吼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 傳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都退開几步,似 怕向問天將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 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并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 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 刃都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大具威勢。二人看准 了地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鏈硬接硬格不可。果 然向問天鐵鏈揮出,當當當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 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余 地。對面人叢中彩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鏈蕩開,隨即又攻了上去,當當當 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都晃了几下,向 問天卻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疾揮鐵 鏈擊出。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爆出當當當三聲急響。那和 尚大聲吼叫,拋去月牙鏟,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 對准向問天刺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 見雙戟刺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 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于地,就此一動不動,竟已被向 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 向問天道:“小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 說著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 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 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 惹了你們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 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 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后這許多 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那道人道: “先誅首惡!” 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云,淡淡的道: “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鐵鏈如深淵騰蛟,疾向四 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四名道人都是 峨嵋派好手,倉卒中三道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長劍刺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 三柄長劍齊被鐵鏈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那 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余三名 道人退了開去,換了劍又再來斗。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 一個小小的劍陣。四柄長劍夭矯飛舞,忽分忽合。 令狐沖瞧得一會,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遠 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時刻一長,難免落敗,從向問天右側 踏上,長劍刺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 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 心念電閃:“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閑事, 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 刺入對方肌膚,立刻回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 道人手臂下壓,竟然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划出了 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么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 過來,砸在令狐沖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 想兵器一失,便成廢人,拚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 陣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 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划的口子卻深及見骨,鮮血狂涌,無法 再戰。其余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后,正和向問天激斗, 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 向問天接斗數招,便退后一步,一連退了十余步,身入 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長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石梁彼 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 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疾沖,鑽入了白霧, 顯得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 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 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 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連續傷人,四個峨嵋派 道士眼見之下,自知劍法決非其敵,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 此刻那道士便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時 內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 余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一 時倒也不致受傷,但氣血狂翻亂涌,眼前金星飛舞。忽覺背 心“大椎穴”上一股熱氣透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 沖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問天之助,但隨即察覺,向問天竟 是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 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人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后躍,叫道:“吸星 妖法,吸星妖法!” 群眾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 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哪一位 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 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難道那任……任……又 出來了?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大眾答應了一 聲,一齊轉身,百余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 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后來,只剩下 寥寥十余人。 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問天,令狐沖,你們竟 使用吸星妖法,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對付你們 兩個,更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 臨頭,可別后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時后悔過 了?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 可笑啊可笑。”腳步聲響,那十余人也都走了。 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 “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復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 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便伏在他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 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沖微微一驚,只見向問 天鐵鏈揮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試了試那樹甚是 堅牢,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這才輕輕向下縱落。兩人身 懸半空,向問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腳之所,當即手腕回力, 自相反方向甩去,鐵鏈自樹干上滑落。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 一按,略行凝定,鐵鏈已卷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 子便又下降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又無凸出 石塊,向問天便即行險,身貼山壁,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 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便施展神功,或 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 令狐沖身歷如此大險,委實驚心動魄,這般滑下深谷,凶 險處實不下于適才的激斗,但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 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 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 深數百丈才好,抬頭上望,谷口盡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極細 的一條黑影。 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 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 來,極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貼山壁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 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處找尋。”轉頭 瞪著令狐沖,說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 妖邪,雙方向來便是死敵。你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這 般奮不顧身的來救我性命?” 令狐沖道:“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 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幸。向先生說 甚么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接 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晚輩 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 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不改口。我 說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沖笑了笑,便不 再辯。 向問天道:“剛才那些狗娘養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嚇 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么功夫?他們為甚么 這等害怕?”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皺眉道: “甚么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干干脆脆, 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 不敢。”向問天怒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 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 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他話聲雖低,卻是怒容滿面, 顯然甚是氣惱。 令狐沖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兄既執意如此,小弟自 當從命。”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 交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這人豪邁洒脫,真是一條好漢子,我 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 弟一禮。” 向問天大喜,說道:“天下與向某義結金蘭的,就只兄弟 你一人,你可要記好了。”令狐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 照江湖上慣例,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 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經 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縟 節誰都不加理會,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 日認了一個義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里沒好酒, 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道: “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痒,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 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 在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適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內力攻 你,我以內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樣了?”令狐沖道: “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 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 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 ‘吸功入地小法’。”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 “我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 真如小巫見大巫,因此只好稱為‘小法’。我這功夫只是移花 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 為害,于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 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內力 源源外泄,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 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 ‘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兒,其實不足為懼。你哥 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伎倆,因此從來沒有用過。” 令狐沖笑道:“向問天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破了 戒。”向問天嘿嘿一笑,說道:“從不騙人,卻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紋道人這等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要 騙人,就得揀件大事,騙得驚天動地,天下皆知。” 兩人相對大笑,生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了,雖然壓低了 笑聲,卻笑得甚為歡暢。 十九 打賭 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 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只烤 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里,問道:“你忘了我么?”令狐沖大 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見盈盈的 影子忽然隱去,忙叫:“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卻見 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 嘻的道:“夢見了情人么?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一紅,也不知說了甚么夢話給他聽了去。向 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 能去找她。”令狐沖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 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 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 可治好你的傷。” 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是出于無奈,只好 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 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 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 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涌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 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一彎冷月, 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 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 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 狐沖道:“那有甚么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 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 不好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里 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里卻一個也不見。” 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尸來吃,心下駭然, 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里除了青草苔蘚,甚 么也沒有,咱們在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來吃不可,可是 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 會太好。” 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 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爛泥,涂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 己下巴上揉了一會,神力到處,長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 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發脫得干干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 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 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 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 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 瀟洒的向問天。 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里見到一株 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采來 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 問天終于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 將令狐沖負于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條小道蜿蜒于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 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 吁了口氣。 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一處大市鎮,向問天從 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要令狐沖去一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 后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壇酒, 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 個爛醉于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后醒轉。兩人相對 一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梁上的惡斗,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 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 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 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 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 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里里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 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 的。 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 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 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 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 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 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 狐沖都是前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 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又在舟中替令狐沖及自己刻意 化裝了一會,這才舍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 城。 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 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 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 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 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 虛了。” 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 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系 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 舊游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几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 干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 然觀賞不盡。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 白牆的大庄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庄”兩個大 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 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几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 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 頭低聲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了點頭,心想:“這座 梅庄,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當世 名醫么?”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 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銅環,退 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并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 者。令狐沖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 功不低,卻如何在這里干這仆從□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 說道:“兩位駕臨敝庄,有何貴干?”向問天道:“嵩山門下、 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 “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 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 珠寶石。令狐沖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 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岳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 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 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中人 追殺于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又不 知有何圖謀?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 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 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 和五岳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 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 “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 竟位高望重,這人不愿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 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 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 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 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 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 不會將這個旗放在眼里……”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 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 “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 過作為信物而已。” 兩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分抬 得甚高,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 向問天又是一笑,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 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 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 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 頭。”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歸 隱梅庄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 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后,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 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 意杰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干淨利落﹔ 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 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 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 竊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 堅微微一笑,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齒?閣下見聞倒廣博 得很。” 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 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 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 說起,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 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 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 師侄說道:倘若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 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 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么惹厭。哈哈,哈哈。” 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 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聲,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 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 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一位 是華山派門下?” 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 的師叔。” 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 字和身分,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 雖然諸事滿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 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涂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 情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真 實年紀雖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 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 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倘若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 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几歲,卻是風清揚風 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朮之精,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叔的 傳人?”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 江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 生大師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于 劍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 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 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說道:“久仰,久仰。” 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 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 “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并沒這樣兩個人,他二個居然說 “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仰”了。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 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 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 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 去。 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鐵,極 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 堅進內稟報。 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 在梅庄身為仆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你瞧這 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一面說,一面站 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于文墨書 畫卻并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 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 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 如長劍的刺划。令狐沖看了一會,說道:“童兄,我一見畫上 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 套極高明的劍朮。”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 勢衣折,想到了思過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說道:“這位風爺 果然是劍朮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后繪 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于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 醒之后再也繪不出來了。風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四 庄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說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 狐沖道:“我甚么也不懂,胡謅几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 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 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 左手拿著一只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 風爺。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生。四庄主,這位風爺一見庄 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朮。”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問 道:“你懂得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 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 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 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 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 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甚么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 聰明,于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竟將祖千 秋的話搬了過來。 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沖,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 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 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 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 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卻是求之不得。”當 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后。穿過 一道回廊,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扑鼻酒 香。 令狐沖自幼嗜酒,只是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 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 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 名師指點,此后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 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 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 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 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 不起!了不起!” 令狐沖見室中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酒壇、酒瓶、酒葫蘆、 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 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 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 四釀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 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 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 將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 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 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 時滿室酒香。 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 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 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 高于杯緣,卻不溢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一聲彩:“此人武功 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 而止,實是難能。” 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 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后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 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 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 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 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 青生問道:“甚么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 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 “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喝 過一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一位酒國 前輩言道,那是由于運來之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 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減色一次。從吐魯番來到杭州, 不知有几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 ……”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 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 知道?” 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 秘訣,卻不敢多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 問這秘訣,不禁心痒難搔,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 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 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 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于 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 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沖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 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說,你就聽好了。”向 問天勸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 丹青生道:“對,對!”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 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沖將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一個 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 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丑了。一百二十年 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論。”他生怕丹青生聽 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筆直,笑道: “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于此。我跟你說,那西域 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 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 十桶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 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于 此。” 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 “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 用三招去換,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 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 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 是占了大便宜,咱們再喝一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 對之便不加理睬。 令狐沖又喝了一杯,說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 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么個喝法?為甚么辦 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 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 “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 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產葡萄 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 時尚寒,那位酒國前輩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于冰上。這 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 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 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里住 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 “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并無練‘寒冰掌’、‘陰風 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 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 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 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 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樣,令人一見之 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 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頭發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 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甚么忙?”丹青生道:“請你露 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 何足挂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 說,這位風兄弟說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 趣。這大熱天卻到哪里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 何必更用冰鎮?” 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 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 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 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 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 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 “甚么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 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 來生火蒸酒。” 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 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隱居于這風 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 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 下棋,力斗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 神坐照……” 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 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 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 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 “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 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 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譜了?”說著松手放開了他肩頭。 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 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 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 也有所好嗎?”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 “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 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 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 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 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 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 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 室來時,神情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 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大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 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 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制冰,說 甚么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 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 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過 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箱,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 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向問天道:“這‘黑風指’ 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庄主……”丹青生搶 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 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別。”一面說,一面將四只酒杯放在冰上, 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 “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 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贊道:“妙極!我 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著 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檔,搭檔得好。”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 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 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 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這里喝酒。”令狐沖 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 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只軟椅之外,空 蕩蕩的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 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 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 擺了勢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 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 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斗極烈,中間更無一子余裕,黑白 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 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 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 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 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 關鍵所在,以二庄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 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沖是沖不出,做活 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在 石几上輕輕敲擊,直過了一頓飯時分,這一子始終無法放入 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 《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 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 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 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 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 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搖頭道: “即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 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 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 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救人心痒難搔,料想他 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 不會白聽了你的。” 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 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 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 四位庄主絕無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失言,這里謝過。”向問 天和令狐沖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個 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打一個賭?打甚么賭?”向 問天道:“我賭梅庄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 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 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甚么賭?” 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庄主。”說 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里面是兩個卷軸。他打 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 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氣 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 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 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再 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 你……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丹青生道:“且 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 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涌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 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 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并未用力,但對方 內勁這么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 余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 向問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劍法之外, 哪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 庄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甚么說‘除了劍法之 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 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 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 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 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一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甚么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 “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 道:“你又覓到甚么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 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 亮,一根頭發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 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 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 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 高伏低,雖然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 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 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 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 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 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划 的臨空鉤勒,神情如醉如痴,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是一 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沖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 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么一個包 袱。”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 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 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 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里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 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 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 而起,這梅庄三位庄主的內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 師之下,那大庄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 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愿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一會,說道:“換甚么?”向 問天搖頭道:“甚么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 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 “行,為甚么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 打穴筆法又何足惜?” 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甚么拿來 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當從來 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么能只當從來 沒看過?”向問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 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甚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庄 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 “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 庄之中,不論哪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么在下便將 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將那幅范寬真跡《溪 山行旅圖》奉送四庄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 圍棋名局二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庄主。”禿筆翁道:“我 們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問天道:“在下有一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庄主 ……” 他一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 令狐沖也是一驚:“這《廣陵散》琴譜,是曲長老發掘古 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 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 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后,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 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 在人亡,不禁喟然。 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后,《廣陵散》從此不傳,童 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痴。他說嵇 康一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后固然 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 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便去 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 個古墓之后,終于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 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 “智勇雙全,了不起!” 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 琴曲》五字,隨手一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 給令狐沖,說道:“風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勝 得你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庄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 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有何難處?” 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庄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 我們要賠甚么賭注?” 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 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即來求醫,怎可如此狂 妄,輕視對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這些高 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末學后輩,怎敢和 梅庄諸位庄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几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 當你狂妄自大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里,喃喃吟道:“‘張 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二哥, 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 《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 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 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 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 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 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此公正 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于心,發之于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 亦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几筆,對向問天道: “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庄主取勝之后,這張帖便是 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詳,未勝算,先慮敗,又問: “倘若梅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甚么賭 注?”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 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証劍法。 倘若僥幸得勝,我們轉身便走,甚么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 “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 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庄主料錯了。今日梅庄印 証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風兄弟天 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 和風兄弟來比划兩手。風兄弟,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道: “來到梅庄,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 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 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 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 “梅庄四庄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只消學得一招一式,那也 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 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 庄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庄中人,倒 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 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 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庄令名, 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庄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 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親自出手。這 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 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 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了,罰你去吐 魯番運酒。” 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 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 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們是印証劍法,可不用 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 “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 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 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 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 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 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庄,實出于一片至誠,風兄弟若 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華山派‘紫霞神功’遠 勝于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你站在我這 兩只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他說了這几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兩塊青磚 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 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 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 的足印之中并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 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 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 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 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 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于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 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 可取,輕空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 劍法,便可藏拙。 丁堅聽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 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 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 庄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斗個平手,便已 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來遭逢強敵,逼 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 他才投身梅庄,甘為□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 了。 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 丁堅道:“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 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庄歸隱十余年,當 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 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 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 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 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 大破綻。丁堅并不急于進攻,只是長劍連划,似是對來客盡 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余,難以抵 擋他的后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 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 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 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 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 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 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 二敵一,梅庄擺明是輸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遲疑,丁 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劍鋒 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竟 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 間,自己已撿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 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 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么一轉,免得 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 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 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 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 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 “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 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 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 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 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 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凌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 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么破綻必多。”當即躬身說道:“四庄 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 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 劍法中決不能有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 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 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 甚至不是劍法。 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 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 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于 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 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 摸。是以令狐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 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 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 贊他劍法了得,卻也并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庄挑戰, 倘若連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 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后,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 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 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 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 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后縱 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來,連 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 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么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 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 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 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筋斗翻出時用力稍 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饒是如此,這 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 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 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 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沖面門。 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 捏得不錯分毫,其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徑行 貫注于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輕響,他手 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 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 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傷害令 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自 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 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 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 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 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后躍起,已在丈許之 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划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 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 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几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 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從 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 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 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 時便向令狐沖涌去。令狐沖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 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 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 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 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 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 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復無比。 令狐沖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 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 石几之上,跟著嗆□一聲響,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 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 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 一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 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 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 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 庄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 招便已輸了,以后這一十七劍都是多余的。大哥說我風度不 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庄主風度高極,酒量 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 眼見他于劍朮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 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洒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 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杆禿筆拿來。” 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 看,竟是一杆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 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 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 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 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 毛亦能傷人。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里,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 不離足印么?” 令狐沖急忙退后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 何敢托大?” 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 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几路筆法,是從名家 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 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 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 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后 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 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 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 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于給他 在臉上涂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 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 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庄 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 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 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 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 騰陵何壯哉!’” 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么詩詞、書 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 “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 而下的划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 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 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 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 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 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 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 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 几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終 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 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順 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 沛,筆尖所划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 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 狐沖這一刺其實并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 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 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 田中一陣氣血翻涌,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 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 “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 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 死,無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么恣肆流動,而 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 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于蜀漢大將張飛 所書的《八鎊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 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么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 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 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 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 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 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 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 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 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 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縱開,提起丹 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 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 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后, 才松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 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舍 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后,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 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么也沒有, 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几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怎么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几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 贊:“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 “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 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杰構。你的劍法好,我 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 “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痴于揮毫書寫,倒不 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 是梅庄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這 賭注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 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 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兄,我以 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庄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 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 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并非寶物,乃是磁鐵所制,用以 吸住鐵制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 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 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 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庄 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 睹。請進招!” 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 白子一怔,心想:“這是甚么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 當即舉枰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 是舉枰一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 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 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 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 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 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 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 這一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 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只 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后著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沖竟不理 會,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招守中帶攻之作只有 半招起了效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擊之力。 此后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毫不停留的連攻四十余劍。黑 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 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 然騰不出手來還擊一招。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 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 甚么特別巧妙,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 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 數中必有破綻,但教能夠搶先,早一步攻擊對方的要害,那 么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妨。令 狐沖這四十余招源源不絕的連攻,正是用上了這個道理。 黑白子也是心下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 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余招之中,自己連半 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 對局,對方連下四十余著,自己每一著都是非應不可。 黑白子眼見如此斗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 己仍將處于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 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 出去,徑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 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 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 陡地伸出,往劍刃上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 手指上內勁凌厲,實不下于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一聲,這等打 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 是劍刃穿腹之禍。一霎之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不論是否挾中,必 將有一人或傷或死。倘若挾中,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刺出,棋 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一挾不中,甚或雖 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么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 縱欲后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突然 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這一下變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 不能有這么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 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 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 又善于弈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料到了對方的心意,如果 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 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 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占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 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 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 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 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 乃是‘雙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斗了個不分勝 敗。” 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勝不敗?風兄劍朮精絕, 在下是一敗涂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 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 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沖瞧 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 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 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當即搖 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么暗器?” 二十 入獄 禿筆翁只是挂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 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勝了 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庄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 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 連看七日七夜。”禿筆翁心痒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 哥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里陪客,我跟大哥說去。”轉身 出外。 丹青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壇酒給三哥糟蹋 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 拉出,哪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 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 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 而有幸,能嘗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 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道:“比 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能嘗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 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干了。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 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酒到杯干,越喝興致越高。 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 我大哥有請,請你移步。童兄便在這里再喝几杯如何?” 向問天一愕,說道:“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 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嘆道:“在下無緣拜見大庄主,實 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 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朮精絕,心生仰慕,這才邀 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 敢。” 令狐沖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下兩手空 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 前。 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 致蒼勁,當是出于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 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 素少有人行。花徑通到三間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蒼松 夭矯高挺,遮得四下里陰沉沉的。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 聲道:“請進。” 令狐沖一進屋門,便聞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 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 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少俠駕臨敝庄,未克遠 迎,恕罪,恕罪。” 令狐沖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肌肉都 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 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 “我大哥道號黃鐘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聞。”令狐沖道:“久 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尋思:“向 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說要我一切聽他安 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難題,不 知如何應付才是。” 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 劍法如神。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 可惜緣慳一面。前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 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系傳人,也算是 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風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子侄么?” 令狐沖尋思:“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 行蹤。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在這里大 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但我 如直陳真相,卻又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 后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 輩學不到十之一二。” 黃鐘公嘆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一 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 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沖道:“三位庄主和晚輩都只隨意過 了几招,并未分甚么勝敗,便已住手。”黃鐘公點了點頭,皮 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 難得。請進琴堂用茶。” 令狐沖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 茶。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有《廣陵散》的古譜。這事可真 么?老朽頗喜音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廣 陵散從此絕矣!’每自嘆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 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生平更無憾事。”說到這里,蒼白的臉 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沖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 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 能再賣甚么關子。這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么 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該當便給他瞧瞧。”從懷中掏出 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庄主請觀。” 黃鐘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于人間已久, 今日得睹古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只是……只是不知 ……”言下似乎是說,卻又如何得知這確是《廣陵散》真譜, 并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 子很長啊。”從頭自第一頁看起,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 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 撫琴姿式,贊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翻到 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贊:“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么神 游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鐘公只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 怕他這般看下去,几個時辰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 少俠和華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到梅庄之中,若有人能勝 得他的劍法……”黃鐘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 他才肯將這套《廣陵散》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 “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庄, 嘿嘿……”黃鐘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 啊。”黑白子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鐘公道: “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大庄主道號‘黃鐘公’,自是 琴中高手。此譜雖然難得,卻也不是甚么不傳之秘,大庄主 盡管留下抄錄,三日之后,晚輩再來取回便是。”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 天大賣關子,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痒難搔,卻料不到這 風二中卻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必是布 下了陷阱,要引黃鐘公上當,但又瞧不出破綻。黃鐘公道: “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二位來到 敝庄,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來是甚么用意,他 來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起來,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療 傷,但他所作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這四位庄主又均是異 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反正我確不知向大哥 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 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庄,實不相瞞,踏入寶庄之前,晚輩既 未得聞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這座庄 子。”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 諸位前輩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黃鐘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 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 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岳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怎 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 令狐沖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庄主指教。適才說 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黃鐘公點了點頭,道:“黃鐘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 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俠從來不 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右手翻動琴譜, 問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令狐沖道:“正 是。只因這琴譜是童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 輩盡管取去便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黃鐘公 “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 琴譜借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沖道:“童大哥 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是在下答應了的, 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黑白子點了點頭。 黃鐘公道:“風少俠一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只不過此 事既未得到童兄親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 道,要得琴譜,須得本庄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 占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划几招如何?” 令狐沖尋思:“剛才二庄主言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 相比’,那么這位大庄主的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 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所傳劍法才占了上風,若和大 庄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 我勝得了他,又有甚么好處?”便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 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四位庄主不責狂妄,晚輩已 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 黃鐘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几招,點到為止, 又有甚么干系?”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杆玉簫,交給令狐沖,說 道:“你以簫作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從床頭几上捧起 一張瑤琴,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 城,卻也是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 擺擺架式罷了。” 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 几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黃鐘公手中所 持瑤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 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 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敬的道:“請大庄主指 點。” 黃鐘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 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少俠請!”令狐沖提起簫來, 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几下柔和的樂音。黃鐘公右手在 琴弦上撥了几下,琴音響處,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 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簫緩緩點向黃鐘公 肘后。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后穴道勢必先被點 上。黃鐘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 是撥弦發聲。令狐沖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 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 免跡近無賴。”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黃鐘公 舉琴封擋,令狐沖玉簫便即縮回。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 音轉急。 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隨手帶上了板 門。 他知道黃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并非故示閑暇,卻是在 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 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 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鐘公 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閑, 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黑白子深知黃鐘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生 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 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一會,琴聲越彈越急。黑白子 只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 上。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几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 透了几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 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內力竟也如 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 得住?” 正凝思間,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聲 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 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 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 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 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 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開山’無形劍法 當真厲害。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 斷了好几根琴弦。 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 板門,只見黃鐘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弦皆斷,在琴邊垂 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 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鐘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 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 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黃鐘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 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無 形劍’,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 手底竟如兒戲一般。我們四兄弟隱居梅庄,十余年來沒涉足 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頗有淒涼之意。令 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鐘公長嘆 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倒,神情蕭索。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向大哥顯是不欲讓 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以免他們知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障礙。 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便道:“大庄主, 有一事須當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并 非由于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 黃鐘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甚么?”令狐沖道:“晚 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鐘公又 驚又喜,顫聲問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如果不信,一 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庄,雖非明 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 于人手?倘若黃鐘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 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黃鐘 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 且最后七弦同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弦齊斷,如此大敗, 終究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 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 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 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 招,他至多抓不住對方手腕,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不料五 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然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 黃鐘公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 是內力盡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老弟的當啦!”他口中雖 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他那“七弦無形劍”只是琴音,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效 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擾亂敵招,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 起感應也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這 “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效驗。黃鐘公大敗之余,心灰意 冷,待得知悉所以落敗,并非由于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 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道: “好兄弟,好兄弟!你為甚么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 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輩對牛彈琴,恰好碰上 了晚輩牛不入耳。” 黃鐘公捋須大笑,說道:“如此說來,老朽的‘七弦無形 劍’倒還不算是廢物,我只怕‘七弦無形劍’變成了‘斷弦 無用劍’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風少俠,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 你豈不知自泄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 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沖道:“二庄主此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 豪杰,這才明言。” 黃鐘公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庄有何 用意,也不妨直說。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只須力之所及, 無不從命。” 禿筆翁道:“你內力盡失,想必是受了重傷。我有一至交 好友,醫朮如神,只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沖 著我的面子,必肯為你施治。那‘殺人名醫’平一指跟我向 來交情……”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禿筆翁道: “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 霸岡上逝世了。”禿筆翁“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 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醫不好自己的 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令狐沖搖了搖頭,于平一指 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 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治。”禿筆 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語,流下淚來。 黃鐘公沉思半晌,說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 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 寺掌門方証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 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 但方証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 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証大 師,都是十分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庄主不 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 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証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 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 “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死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 也不怎么打緊,倒教四位挂懷了。晚輩這就告辭。” 黃鐘公道:“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拿了一 個瓷瓶出來,說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 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 小意思。”令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 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 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鐘公搖了搖頭,說道: “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斗,療傷聖藥,也用它不 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 我只好帶進棺材里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 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知道令狐沖和大庄主比劍 又已勝了。倘是大庄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禿 筆翁和丹青生卻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張旭的 書法和范寬的山水,假意問道:“風兄弟,大庄主指點了你劍 法嗎?” 令狐沖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 力全失,實大庄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幸之事, 莫過于此。” 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甚么都 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于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 向問天笑道:“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于我啊。我說 的是從前,可沒說現今。”禿筆翁哼了一聲,道:“你不是好 人!” 向問天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梅庄之中,無人勝得了我 風兄弟的劍法,三位庄主,我們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 “咱們走罷。” 令狐沖抱拳躬身,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庄主,大慰 平生,日后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庄。”丹青生道:“風兄弟, 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只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 酒,一一與你品嘗。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 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 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來。向問 天道:“三位庄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 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 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 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 袱搶了下來。 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庄已遠,笑 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 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 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 位庄主有仇么?”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 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 轉過身來,只見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 碗酒,說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 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沖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 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贊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贊一 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干了,道:“這酒輕靈厚重, 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喜道:“正 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鎮寺之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 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風 兄弟,我那里著實還有几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 令狐沖對“江南四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 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天道:“兄 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 庄主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 “我几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風兄弟的朋友, 我也請你喝酒。” 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 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沖心想:“我 們告辭之時,這位四庄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 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 設法謀取么?” 三人回到梅庄,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 了,妙極,妙極!”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 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 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几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 令狐沖并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 位庄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 “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 答應。 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沖道: “風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 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 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 他們留著我在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這么久, 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輩,便是他 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庄主還要高明么?”轉念一 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力全無,自己顧全身分, 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 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之又想:“這四位 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豈能干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庄 主、四庄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 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以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 策,也非事理之所無。要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 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 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敵手,更不用 說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因和 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朮,實 在不必再獻丑了。” 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 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庄之中, 尚有一個精研劍朮的前輩名家,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 得,說甚么也要較量几手,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 令狐沖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江南四 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庄主待晚輩極好,倘若再比一場, 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鬧得不歡而散,或者晚輩傷 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沒關系, 不……不會……”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 會怪你風少俠。”向問天道:“好罷,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 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 們到嘉興府見。”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禿筆 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少俠輸 了之后,又到哪里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 一會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黑白子道:“風少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 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 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你 們又已知道他內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 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 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豪 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 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 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庄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 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 是只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 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 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么 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丹青生道: “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于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 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么風兄弟又 怎么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頭罩,只露出一對 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戴 上頭罩?”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 不肯動手。”向問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 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斗,那也 只好如此,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 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其后,禿筆 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 舊路,來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 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鐘公。 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鐘公搖了搖 頭,低聲說了几句話,顯是不愿向問天參與。黑白子點了點 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 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罷。” 五人躬身向黃鐘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 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斗不可,鬧 得好好一場比試,就此化作云煙,豈不令人掃興?”禿筆翁道: “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 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 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禿筆翁和丹青 生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騙風少俠之 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祟 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 令狐沖笑道:“梅庄之中,盡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 青生笑道:“是啊,風少俠哪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之腹。” 向問天走出几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 囑咐你几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會。 令狐沖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要 騙我,也不這么容易。”走近身去。 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 一個紙團。 令狐沖一捏之下,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 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后,便跟 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 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几句話之時, 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 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 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丹青 生道:“有甚么好笑?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 咱們可還沒請教。”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松平常,可 不用請教。”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 鐘公的琴堂。 黃鐘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 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于給我們說服,答允不去觀戰了。” 黃鐘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 木柜,取了三只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只交給令狐沖,道: “這是我的,你戴著罷。大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 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頭套子,套 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 黃鐘公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 使木劍,以免拚上內力,讓風兄弟吃虧。”令狐沖喜道:“那 再好不過。”黃鐘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黑白 子打開木柜,取出兩柄木劍。 黃鐘公向令狐沖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 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 已說過,來到梅庄,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何 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么好說的。” 黃鐘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 致外傳。此后一切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 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大哥也 不能告知?比劍之后,他自然要問起經過,我如絕口不言,未 免于友道有虧。”黃鐘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風 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肥,自也 不致于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允 了便是。”黃鐘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 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 道:“在這里面。” 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 或是姬親,因此他們堅決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 到我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大 庄主一再叮囑,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 若非閨閣之事,何必如此鄭重?” 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 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尋思:“看來向大哥種種布置安排, 深謀遠慮,只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 見她之面,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 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 太也對不住四位庄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 位庄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 情緣牽纏,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 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人已進了內室。 室內一床一几,陳設簡單,床上挂了紗帳,甚是陳舊,已 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制。 令狐沖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愿?”他生性洒脫,于 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隱隱似 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 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后,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 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 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 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鐘公已掀開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 面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鐘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 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 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 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 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沖心感詫異,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 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鐘 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串 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几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 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沖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 天卻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 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愿。這四位庄主似是仁義豪杰之士, 卻如何干這等卑鄙勾當?”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 丈后,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鐘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 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余。地道轉了几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忿 忿不平:“我還道四位庄主精擅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豈 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并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 戒心,暗自栗栗:“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 也要將我囚禁于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 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鐘公,后有黑白子、 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卻也無可奈何。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后,一道釘滿 了棉絮的木門,其后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 狐沖尋思:“為甚么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 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 以防她擊破鐵門。” 此后接連行走十余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 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 數丈,才又見到燈光。令狐沖只覺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 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 這么遠,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給囚于湖底,自然無法 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 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 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 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 許見方的洞孔。 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先生,黃鐘公四兄弟拜訪 你來啦。” 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 子?”但里面無人答應。 黃鐘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 特來告知一件大事。” 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 就放,如沒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間盡皆煙消云 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而且出語粗俗,直是個市井 俚人。 黃鐘公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 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庄,我們四 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 如小巫見大巫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他是以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斗不過人家,便 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 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 法早已忘得干干淨淨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 給我滾罷。” 令狐沖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鐘 公之言,便已算到。” 禿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 庄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 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難道 還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 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 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 外號,叫甚么‘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 先生而言,這話可真?” 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 丹青生道:“三哥錯了。”禿筆翁道:“怎地錯了?”丹青 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 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 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 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 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 直至今日啊。” 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 無路,無可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 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鐘公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 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我 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 見他深陷牢籠,顯然歲月已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 各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 鐘公如此說,便道:“大庄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 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 世劍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 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 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鐘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 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并非 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 黃鐘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里?”語 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 令狐沖信口胡吹:“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于名山勝 地。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 練這等劍招,只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 老先生,這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庄四個 庄主頗為不滿,這几句話頗具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是前 輩英雄,卻給囚禁于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定是中了暗算。 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 將梅庄這几個家伙都打敗了,是不是?” 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 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 他這几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鐘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越感到 這地底黑牢潮濕郁悶,越是對四個庄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 得片刻,已如此難受,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 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動義憤, 出言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 何? 黃鐘公等聽在耳里,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 敗,那也無話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黑白 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 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庄中第一個和我比 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 “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并無真實本領。你根本 不用出招傷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里,他自己會將手指、手 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 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 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 了五根手指,還是一只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 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甚么客氣?你心 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 令狐沖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 那個甚么‘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 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么劍法 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么‘白虹貫日’、‘騰蛟 起鳳’,又是甚么‘春風楊柳’。”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 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庄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 際,破綻太多。” 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 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 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 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 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 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 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 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 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 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 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 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 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 系于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里還有閑情逸致, 講究甚么鐘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 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 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庄主和人動手,確是 太過托大了些。” 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 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 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 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 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書 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 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 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并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 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 日?”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 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閑之輩確是 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 “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庄 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 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勢。” 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 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 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 便饒了他不殺。后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 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庄主守御。” 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并不為 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 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并未改變。” 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 “你一共攻了几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沖道:“這個…… 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 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 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 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 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 他無法還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于 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范圍。環顧當世,也 只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 點他几招。”令狐沖心道:“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 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 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鐘公的 武朮招數,與黑白子也只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 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內力全 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 人呵呵大笑,說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 見識你的劍法。” 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 劍,其實別有所圖。”那人道:“有甚么圖謀?”令狐沖道: “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庄之中有人勝得了晚 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几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 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么 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并非真的過招,再說, 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 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 “甚么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 那几件希世珍物,四位庄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 處。”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鐘公哼了 一聲。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 令狐沖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于此間,晚輩更是萬 萬料想不到。” 黑白子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 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于此 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么?”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 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余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 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囁 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 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 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 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 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 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里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 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沖不語,心想:“此中種種干系,我半點也不知道, 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黃鐘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 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 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 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 這話不錯罷?” 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 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后來又失手遭了暗 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并又傳書天 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 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 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 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 問天帶自己來到梅庄,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 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 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 還有一個你的后輩,叫甚么‘華山玉女’寧……寧甚么的。啊, 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 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 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 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沖道:“晚輩 姓風,名叫二中。” 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 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后來改了 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 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 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 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 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 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 對,便立即出來。”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于至誠。 令狐沖心頭一動:“四庄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 于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 慚愧。 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說些 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 的決沒甚么好話,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沖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 誰才是。 黃鐘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几 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后,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 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 中轉了几轉。然后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 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分如此重要,四 個庄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他 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 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奉命監守, 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 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 顯是生滿鐵鏽。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打開了。” 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后,拉住鐵門搖了几搖,運勁向內一 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開, 丹青生隨即向后躍開。黃鐘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沖 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 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 害怕?” 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 門樞中鐵鏽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 陣霉氣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 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 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 須垂至胸前,胡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頭發須眉都 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 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 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 上罷?”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 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 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家 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鐘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 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 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之聲, 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 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十余年不動兵刃,不知當 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后 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后牆壁 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 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 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系住他這等武學高人。 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 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贊道: “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 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 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 鐵鏈弄得當當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后極 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 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 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后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 那人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 現下便向我試試。” 令狐沖道:“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 擊黑白子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贊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 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 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 “今日算你們四個家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 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 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 有守的妙著。令狐沖一凜,只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 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向 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極妙。”當 即回劍旁掠。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余招,兩柄 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變化繁復無比, 自己自從學得“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 方劍法中也并非沒有破綻,只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 隙。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 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 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并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 之招數為根基。那人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 從所未見,仗著經歷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 十余招之后,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 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 劍法之下,盡數落空。只是那人內力之強,劍朮之精,兩者 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 于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 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 奇妙,實是匪夷所思。 黃鐘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 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 用右眼。兩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 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斗,劍法精奇,不勝贊嘆,看 到后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鐘公看到一 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 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 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余,尋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 一至于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 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 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 連環三招,我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 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鐘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獨孤九 劍”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果武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 也就用不上。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 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 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 淋漓盡致。獨孤求敗如若復生,又或風清揚親臨,能遇到這 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熟劍訣 劍朮之外,有極大一部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洒、 更無規范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越高,每 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沖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 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 “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御。他心中 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于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 的余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厲,有的 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 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 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 諒來風老并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更 有哪一位高人能傳?” 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 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 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 令狐沖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 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定,拆解來招。 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 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 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