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397from射雕英雄傳 四* 金 庸著射雕英雄傳   第四集 目 錄 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1176……………………… 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1219……………………… 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1252……………………… 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1271……………………… 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1312……………………… 第三十六回 大軍西征1348………………………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1384………………………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1422………………………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1452………………………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1482………………………   成吉思汗家族1519…………………… 關于“全真教”1554…………………… 后 記1564……………………………………… 5711目  錄 第三十一回 鴦鴛錦帕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 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后宮三千,但后妃 嬪御,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 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余貴妃宮嬪,哪里還有 親近的日子?”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里因由, 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一燈 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 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 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 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 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 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 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 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哪里是他對手……” 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 傷了?” 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以點穴 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 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 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 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后宮妃嬪?她聽周師兄這 么說,正是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請教。” 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識得周 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 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耽得住?” 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燈點頭 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罷?”黃蓉道:“身子倒好,就 是越老越瘋,不成樣兒。”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 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 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 ……”黃蓉道:“為甚么?”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 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 “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么?”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 說些不打緊的閑話,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 眼,道:“怎么?我問不得么?”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 是小女孩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罷, 就算如此。后來怎樣?” 一燈道:“后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 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于鬧到了難以收 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于忍住,只聽 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于王真人 面子,只是裝作不曉,哪知后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 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 么事啊?甚么事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 躇才道:“他們并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 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 王真人發覺之后,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 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 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并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 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 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干,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 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氣,不分好 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 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 是甘愿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 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么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几句話簡 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 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樵、耕、 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 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聽得黃蓉 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并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 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 若并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 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 地,向著我磕了几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 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 一時無言可對,只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么我走啦!’ 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 一笑,卻不接過。周師兄松了手,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 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余年,此后就沒再聽到他 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 天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風仁俠,并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英風仁俠, 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 勁得很。那塊錦帕后來怎樣?” 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 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著, 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只見帕上織著一幅鴦鴛戲水之圖, 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卻見 一對鴦鴛之旁,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 “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 我們也不知,你怎么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哪知 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 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里便反來覆去的念這首詞。正 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甚么甚么頭先白。蓉 兒,還有甚么?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 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 對浴紅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說美 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 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霉。蓉兒,他還勸我別 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 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 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成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 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 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么也知 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極 是驚異,一齊望著師父。 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劉 貴妃小名一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后不再 召見。我郁郁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 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 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 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么?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 錯了么?” 一燈黯然道:“此后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 之中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 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 瞧她在干些甚么。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里面傳出一陣兒 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 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里飛檐走壁,去 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 但勢頭凶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 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自 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御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 干么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 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一 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 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 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 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 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 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后,勉力排 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余,一日夜晚,我正在 臥室里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門外的太監 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哪里攔得住,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 我抬起頭來,只見她臂彎里抱著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 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 饒了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 細細查察,他背后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 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 問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 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 頭腦。她又道:‘皇爺踢我的死,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 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 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 子么?’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 么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么孩子有 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 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 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 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在 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 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 我寢宮哀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甚 么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 又顯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當 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 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 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 ‘難道是他?他干么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 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么壞罷?”一 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 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料得他是 不愿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 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 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 ‘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里,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 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几句話時咬牙切齒的 神情,不禁凜然畏怖。 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 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 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為了保全 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 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 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甚么,但說不妨。”郭靖道: “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 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確是很不錯的。旁人如 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卻何 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 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 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燈道: “后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 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凶手卻又較常人矮小。” 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只是哭泣。 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紀幼小, 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 貴妃哭得可憐,好几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 只要這一出手,日后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 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 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 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 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 恨的是,到后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并非改過遷善,只是抵 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 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 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后解開孩 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開,露出 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 兜上織著一對鴦鴛,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 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 “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 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 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 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著匕首一 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跡,只 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 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死, 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扎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 她一言不發,只是望著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都 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 氣聲。 “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 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重我、怕 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 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 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 來竟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 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 甘味的想了几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 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 人生的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 到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 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發怎么啦?’ 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 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么多的疼愛,這么多的憐惜。她這 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多 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發!’ 原來剛才這短短几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几十年。那時她還 不過十八九歲,這几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 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發! “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么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 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 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 愛惜自己的容顏,怎么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 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 這么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 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里,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 命。” 說到這里,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 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 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 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 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她的傷 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 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 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 一對鴦鴛,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 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么說‘可憐未老頭先 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發,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 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 清清的撇在宮里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甚么要耗 損精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 與仇恨。她以后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 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 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于是我解開了她 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里,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 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 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發一根一根的由 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 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 你安安靜靜的睡罷,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 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 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 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 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臉上 均無半點血色。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几步,險 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 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 指著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 你等著罷,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跟著也來 了!’”一燈說到這里,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 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几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干?孩子又不 是你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么仇怨,也 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 來騷擾……” 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 來這東西。”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 齊聲驚呼,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只 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呆望肚兜,淒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 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尸體, 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 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于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 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愿離開,和我 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 我兒,后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 雪山采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伙兒搬到了這里,也就沒再 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后十來年中,日日 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知 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 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 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 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 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 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著就到,這几個時辰總支持 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 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剛巧碰 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你耗 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 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里?這畫又有 甚么干系?”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庄嚴論經》,翻到一處,讀 道:“畫中故事出于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毗,精勤苦 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尸毗王 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 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 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尸 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 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 天平。于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 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庄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 打動你的心。”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 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陽鋒相 遇。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划了這個方策,繪 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 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 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嘆道:“你也不 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 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 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 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 是要緊。”一燈“啊”了一聲:“甚么事?”黃蓉道:“老頑童 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于是將她苦學奇 門朮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后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 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于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 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愿。”沉著臉向四弟子道: “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 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 心事么?”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 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 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后她如遇到甚么危難艱險,務 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盡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 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 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么?”黃蓉微一猶 豫,說道:“伯伯既這么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 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后山下 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并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 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 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几句話。郭 靖停步遲疑,終于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 托你了。”郭靖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 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 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 一主足,兩穴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 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干甚么?”郭 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 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 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 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 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 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后攻來的兩招, 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 說道:“伯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 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 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 向禪房猛沖,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 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 里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 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 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后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 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后的房門,笑瞇瞇的道:“各位住 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 眼見郭靖又是揮掌擊來,兩人并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郭 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 “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庄容說道:“我 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 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 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 那……那小皇爺之死,十余年來耿耿于心,這一次就算功力 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 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 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 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 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 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 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備而 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 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后患。只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 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 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愿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 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后,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 前几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余 暉從山峰后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 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梁盡處的地下,睜大了 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 漸昏暗,几只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蒙蒙 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愿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 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 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 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 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 愈遲,愈是凶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 在大理國做了十余年宰相,甚么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 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 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几聲梟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 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里,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 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 說,但這時聽到這几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栗:“難道師父 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里么?”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只 見一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 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 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么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 我們?這十余年之中,她又從甚么地方學得這身功夫?”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 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 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 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么 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 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里。我道皇爺當真是看 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 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 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 譏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這里,是想拜死我么?”漁、樵、耕、 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 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干 么?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 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么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 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 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 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 “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 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 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于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 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這 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 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 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 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 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沖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 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 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 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 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 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 身上甚么地方。農夫怒道:“你怎么啦!”十指似鉤,猛向瑛 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 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 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 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 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 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准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 于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 一交跌翻在地。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 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扑面,竟不 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 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 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 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后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 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 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里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 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 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 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于是潛心思索克 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 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 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后, 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 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 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准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 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 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 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 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 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扑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 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 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 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 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 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 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 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后 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 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 么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 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 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 “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 一聲道:“她怎么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徑 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 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 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 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 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哪 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 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沖。郭 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扑入自己臂彎, 大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 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 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 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 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 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后挾頸閉氣”。瑛姑 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 硬的對攻,急忙松手放開他的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 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 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 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 奈何不了誰,扑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 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 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見泥鰍穿泥游 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 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 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 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 沒腦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 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扑面 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 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他久經江南 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 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 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 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 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 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 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 一聲,應手而開。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后設有 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并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 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庄嚴。瑛姑心中 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几句,忽聽身后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后揮, 划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 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 喝了聲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時,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 束發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 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瑛姑森 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并非為了救你,又何 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 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 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時身子劇震,厲 聲喝問:“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么干系?”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 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余年,她 對老頑童并未忘情,否則怎么憑空會吃起這份干醋來?當下 垂首淒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 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 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 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 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 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 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么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 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 動怒。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說就是。 你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 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 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后來,心中卻也 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 涯海角,找這凶手報仇才是。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几句 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 集,說道:“那么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 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 瑛姑當年離了大理,即去找尋周伯通,起初几年打探不 到消息,后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里,得知他被黃藥師囚 禁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甚么原因,卻打探不出。那日周伯 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 難重圓,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 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 豈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島上道路千回百轉,別說救人,連 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 送她離島。她于是隱居黑沼,潛心修習朮數之學。這時聽說 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 涌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甚么他從 來不敢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你們撮合良 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只把瑛姑聽得 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 忽聽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后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 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 他干么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于你,也不貪圖 你的甚么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下手無情。” 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么?”瑛姑雙眉豎起,冷 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 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那三道 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 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朮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 通,豈知任何復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人廢寢 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 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迫 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提 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不由得臉生 躊躇之色。 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從佛像前取過油燈, 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划出字跡,登時將 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 目眩,暗暗贊嘆。 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 題目更是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后一項答數,不由得嘆道: “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 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 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几何?’我 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 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余數乘以七十﹔ 五五數之,余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余數乘十五。三者 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 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 誦道:“三三數之,余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黃蓉道: “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 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余百零五 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几個字,不禁觸動 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 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余日的 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沉著聲 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羅唆, 我可容你不得啦?”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 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后進,眼見黃蓉跟 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 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 溝里,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 還在朮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轉 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 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里 縮頭藏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這里沒燈么?大師就 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 “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甚么刀山油鍋?”黃蓉 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 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火頭。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 看時,其實也不是甚么油燈,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 清油,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簽,約 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鋒銳。黃 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 滿了燈火與竹簽,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 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簽,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 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 是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 花五出。而且這竹簽如此鋒利,上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 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面 我必斗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 竹簽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 六根,口中說道:“搗甚么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 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 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簽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若是 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 喪生在竹簽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 更是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賴!”竹棒起處,擋在 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哪 把這個十几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斷竹 棒。哪知黃蓉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 法全是橫使,并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 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 打。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 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 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 怒。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 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 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么這小 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 生愛女。”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面, 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 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 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只守不攻、暗 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字訣,擋住瑛姑的 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簽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 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 妙的是只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連清油 也濺出不多。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 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 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 可取勝,可是心中計算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 几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余三隅已 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 黃的燈光看准竹簽空隙,退后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 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盤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簽叢中, 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 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簽方位了吧?咱們在這里拆三十招, 只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瑛姑道:“竹 簽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里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 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 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 你愛插在哪里就插哪兒,然后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 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 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 玩玩。”取出火折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勝過 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著一 根根竹簽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 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几時理睬過人家?”黃蓉奇道:“咦,他 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黃 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 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 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 還沒練先天功呢。” 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黃 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 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簽穿 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 愛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語意中充 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若是不愛你,為什么 要喝醋?他見到你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實是傷心之 極。”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 神。 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 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 得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 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 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里住上 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簽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踢 滅油燈,說道:“其余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 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 落在兩根竹簽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 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簽 全被她踏斷,徑入后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簽 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簽條都捏斷了。”只因好勝心盛,于這一 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后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 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 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 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 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 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 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 的手慢慢松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 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 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 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后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 雖是小小嬰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 為他減卻些微苦楚。 她心中斗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准段皇爺胸 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 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 里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 中,一時竟沒能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余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几千几 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 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與后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 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 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 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 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丰厚。他實在一直 待我好得很啊。”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 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嘆一 聲,轉身出門。 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 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准方 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 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 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 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 白胡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 假裝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 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 先出手攻他,豈如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 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燈竹簽 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頭發。他頦下 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 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 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 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 死。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 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哪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 靖指力強勁,終于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 大礙。他若將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 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么禍胎終是不去,此次 一擊不中,日后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哪知一燈突然在此 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余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 元氣雖然大傷,武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 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 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 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 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甚么 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 “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罷,我等 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几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 了半晌,手一松,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 而出。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于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 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 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 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 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 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 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得 醫治兩月,方能痊愈。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 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 轉頭向師弟說了几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 “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 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 陰真經》,最后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 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 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燈問 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一燈驚嘆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 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 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上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經的總旨, 忽然想起,此經若是落入心朮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 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總旨毀去,總是心有不甘,于 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后世,已 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 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他如 此安排,其實是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綱, 連重陽真人也是不解其義。豈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 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 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 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這《九陰真經》的總綱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然學識淵 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住 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損, 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 便能有五年之功。雖然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 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綱,武學到得最高處,殊 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甚是關心, 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由此恢復 功力。”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余日,一燈大師每日里講解九陰 神功的要旨,黃蓉更借此養傷。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閑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 白雕遠遠從東而至。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 雕斂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雕左 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 了,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么雙雕確是已去 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于 迎敵,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雕神駿異常,雌雕卻被 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郭靖忙替雌雕裹創 敷藥。 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雕不會言語,雖然目睹桃 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挂念黃藥師安危,當 即向一燈大師告別。 一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上既然有事,我也 不能再留你們了。但藥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 無人能加害于他,兩位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讀四 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 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 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愈, 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 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想 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著山峰盈盈下拜, 郭靖跟著跪倒磕頭。 一路上黃蓉雖然挂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有 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大師 所云:“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擔心。兩 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 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家伙兩 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 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黃 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么 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 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 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 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几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 當真不好過。”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 “怎么?”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里不好過。”郭 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 電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 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樣的 酒家,叫作“避秦酒樓”,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 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 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 省錢得多,兩人單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 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么?”店小 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 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 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是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 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 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几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 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 繁復,竟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 而去。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甚么?”黃蓉說道:“他說等 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几只雞、几斤肉,好酒好 菜,盡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 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原來桃花島上侍仆均是啞巴, 與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在兩歲上便已會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几塊,想 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 挂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 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里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 那道姑低低說了几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 一份素面。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哪里見過。 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見她急忙轉過 頭去,似乎也正在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 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 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 道姑一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 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 遮回臉上,低頭吃面。郭靖走在前頭,并未知覺。 下樓后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 几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 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 會意,卻見那梢公并不走開,于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到 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雕望了一 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徑向西 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 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 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 過南門后,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道姑嗎?你 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甚么鬧著玩兒?這天仙般的 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 “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 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里路,遠遠見 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身來,循 著小路走向山坳。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 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 一個人跟罷。”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壞 了,我背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 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轉身子等他。黃蓉扑過 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后跟來,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 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 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么啦?楊康那小子又 欺侮了你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 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 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 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性命都送在他手里。”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 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 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 妹怎么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么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 到哪里去了? 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 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 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二人吃 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 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里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 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 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家伙手勢倒打得好, 想來他時時裝啞巴。” 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 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 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 的你們都知道了。后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 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 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 信。 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 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回事經過曲 折,說來話長,黃蓉急于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一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后總沒好下場,只恨 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 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 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 出一番話來。 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 他殺了歐陽克,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高手恭 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知道是七 公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對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歡,就 和他同行。 “到了岳州后,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 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的幫主。我又驚又喜,實在難 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十分敬重, 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的人,不能去參預大會,便 在岳州城里等他,心里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 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將來也必能手刃大寇, 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只覺事 事都美滿之極,直到黎明時分,才有倦意,正要朦朧睡去,他 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他卻低聲道: ‘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 中起了內叛,污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淨衣派與污衣派為 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斗,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 問道:‘那怎么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愿退讓,不做 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淨衣 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 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 幫是好是歹,他既這么說,便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只是我冷 眼旁觀,見那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到處透著邪門,就對他 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的幫主,可也不能一走了之。我瞧還 是去找你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 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 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托。’他支支吾吾的不說 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言厲色的數說 了他几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后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 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 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 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 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跟人說話。我從 窗縫中張望,見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白胡子老頭,身穿黃 葛短衫,手里拿著一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千 丈?” 只聽穆念慈續道:“那老頭兒從懷里摸了一個小瓷瓶出 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兄弟,你那位沒過門的夫人不肯 就范,這事容易得緊,你將瓶里的藥粉在清茶里放下一些,給 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燭。’”靖、蓉兩人聽到這里,心 中都道:“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楊康這小子居然眉花眼笑,連聲道謝。我 氣得几乎要暈了過去。過不多時,那老頭兒便告辭出來。我 悄悄跟在他后面,走遠之后,扑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 在地。若不是身在險地,真便要一刀殺了他。我接連几拳將 他打暈了,在他身上一搜,這老家伙懷里的東西倒也真多,甚 么戒指、斷劍、磚塊,古里古怪一大套,想來都是害人的物 事,另外有一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甚么名堂,便取了揣 在懷里,心里越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論。 “我重到楊康的房外,哪知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道: ‘妹子,請進來罷。’我早打定了主意,這晚非一切說個清楚 不可,到了他房里,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 猜,這瓶子里裝的是甚么?’我怒道:‘誰知道是甚么臟東西 了。’他笑道:‘一個朋友剛才送給我的,說道這藥粉只要在 清茶里放上一些,騙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愿。’這句話倒 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消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 了出去,說道:‘你留著干么?’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天人 一般,怎會干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做對了。”穆念慈哼了一 聲,并不答話。黃蓉回想那日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曾見到 楊康坐在床沿,摟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臉含微笑, 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后的事。 郭靖問道:“后來怎樣?”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人述 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后來怎樣?”以助人談興,不 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黃蓉叫了 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后來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 妻。” 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唇, 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黃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 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你別見怪。”穆念慈低 聲道:“你沒胡說八道,是我自己胡涂。我……我跟他做了夫 妻,可是沒……沒有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定……”說 到這里,淚水簌簌而下。 黃蓉見她神情淒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安 慰,過了好一會,指著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難過,那也沒 甚么。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 郭靖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沒有……沒 有……”黃蓉笑道:“那你想過沒有呢?”郭靖連耳根子也都 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不好。”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 頭,柔聲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喜歡得很呢,你有甚么不 好了?” 穆念慈嘆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然聰明伶俐,畢竟 年紀幼小,于男女之事還不大懂。她遇上了這個忠厚老實的 郭大哥,真是福氣。”黃蓉問道:“姊姊,后來怎樣?” 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后來……后來……我聽得窗 外有打斗呼喝的聲音,他叫我別作聲,說是鐵掌幫他們幫里 自己的事,跟我們不相干。過了好一會,有人來敲房門,說 是裘幫主求見。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窩里別動。他點亮 了燈,進來一人,我隔著紗帳望出去,竟然便是剛才那糟老 頭兒。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里很是不安,怕他來 責問我為甚么暗算他。我那時候怎……怎見得人?幸好他也 不提那回事,卻跟楊康商量怎生覆滅丐幫,怎樣迎接金兵南 下。” 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兒不是一個人。”穆念慈 奇道:“不是一個人?”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兄弟,相貌 一模一樣。你打倒的那個叫裘千丈,武功稀松平常,淨會吹 牛騙人。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幫 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一揮,你的小命兒可難保 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來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 裘幫主,給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干淨。”黃蓉笑道:“咱們的 楊大哥可舍不得。” 穆念慈一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道: “你別再跟我說這些話。”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好吧,是 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兩 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鬼計。”黃蓉忙站起來拉住她手, 央求道:“好姊姊,你別生氣,以后我不敢跟你胡說了。”穆 念慈嘆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是我自己傷心。”黃蓉 道:“怎么?楊康這小子惹惱你了?”拉她又坐了下來。 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著帳子聽楊康和那姓裘的老 兒商量諸般賣國害民的奸謀,越聽越是生氣,恨不得跳出來 便將那老兒殺了。他們說了好久,忽然外面呼喊的聲音大作。 那老兒說道:‘小王爺,我出去瞧瞧,咱們再談。’說著便走 出房去。”黃蓉插口道:“是了,他是來追我和靖哥哥。” 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后,楊康又來跟我羅唆。我問他, 剛才跟那老兒說的這一番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說:‘我 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瞞你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 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里應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 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了宋朝后,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 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 可限量。 “我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就是 皇后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無 數幫眾嘍羅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 獨自下山,倒也無人攔阻。 “經了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時候也 不知東西南北,只是亂走。后來見到一所道院,就闖了進去, 剛踏進門,便暈倒了。幸好那里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場 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几天才好了些。我換上了這身道裝,啟 程回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里遇上了你們。” 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回桃花島,正好同路。咱三個 兒一塊走罷,道上也熱鬧些。你若不嫌棄,一路上我跟你說 几套武功。”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我……我一個人走。 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交 給郭靖,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 關。你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他老人家,說不定有些用 處。”郭靖道:“是。”伸手接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后消失,兩人都 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兩浙去, 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尋常壞人,她 也不怕。”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你我這樣,也免 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嘆道:“二師父常說:亂世之際,人 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甚么啞巴 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划腳的比了一陣。郭靖笑道: “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黃蓉道:“自然要坐。裘千仞那老 賊打得我好痛,怎么能就此算了?老賊打不過,先去殺他几 個徒子徒孫再說。” 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 探腦的張望,見到兩人回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靖、蓉 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烏 篷船,載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貨下 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烏篷木船。只見船上兩名 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張 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 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嘆,心想:“楊康是 我義弟,結義兄弟該當是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如今誤入 歧途,我不能不理,說甚么也要勸得他改邪歸正才是。”斜倚 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寫著 些甚么。”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 道:“啊,原來如此。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里瞧那冊子。 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 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 幫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 權后岳飛遭害,韓世忠被削除兵權,落職閑住。他部下的官 兵大半也是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 弟在荊襄一帶落草,后來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 接任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經他力加整 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 歸,不過數年聲勢大振,在江湖上□尋已可以與北方的丐幫 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然身在草莽,卻是念念不忘衛國 殺敵、恢復故土,經常派遣部屬在臨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 以待時機。事隔多年,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岳飛的 一名獄卒交好,得悉岳飛死后遺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遺 書,輾轉打聽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宮之中。這訊息快馬報到 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 宮,毫不費力的便將遺書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 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與夫人梁紅玉在西湖邊上隱居,見 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岳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志未酬,不 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嘆。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岳飛生平所 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于是將這一卷鈔本也 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岳武穆的遺志,相率中原豪杰,盡 驅異族,還我河山。 韓世宗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岳飛這部兵法 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 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范周密,以致無法 傳遞出外。但想岳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 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 宮中去取,豈非要扑一個空?兩人商談之后,上官劍南于是 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在夾層之中只藏一紙,上書:“武穆 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十六個字。韓世忠 只怕后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岳飛的舊詩,心想這 部兵法的傳人若非岳飛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 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了。上官劍南再入皇宮,留下圖畫, 以便后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回到鐵掌山上,大會群雄,計議北伐。豈知朝 廷只是畏懼金人,對鐵掌幫一伙義士非但不加獎助,反而派 兵圍剿。鐵掌幫畢竟人少勢弱,終于被打破山寨。上官劍南 身受重傷,死在鐵掌峰上。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一 位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他也和 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心中對他十分卑視,早 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當年鐵掌幫 中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一伙奸賊。上官幫主地下有 靈,不知要怎么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 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骯臟,自 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梢公吹須 瞪眼,極是惱怒,苦于自裝啞巴,既無法出言相勸,又不便 譏刺泄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妙語如珠、伶牙俐齒”,自 己無論如何“辯”她不過,只得暗暗咬牙切齒,待靖、蓉二 人上了岸后,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 飯罷,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郭靖道:“那上官幫主 當年逃上鐵掌峰后,官兵怎么不上峰追捕?”黃蓉道:“這個 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險惡,眾官兵懶得要命,就不 上去了﹔也說不定幫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險要之處,官兵攻打 不上,也就鳴金奏凱而去。”過了一會,又道:“想不到曲靈 風曲師哥無意之中建了這個大功。”郭靖愕然不解。 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帘 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畫的那幅畫,自然是 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 “我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后,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 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于是冒險 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 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 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非但 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唉,早知 如此,咱們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給老毒物 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 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 ……”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不禁黯然,隔了 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 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后,你就回 蒙古大漠了罷?” 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 楊叔叔報仇。”黃蓉凝望月亮,道:“殺了他之后呢?”郭靖道: “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 找瑛姑。要到六位師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 我爹爹的墳墓。”黃蓉道:“這一切全辦好之后,你總得回蒙 古去了罷?” 郭靖不能說去,又不能說不去,實在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黃蓉忽然笑道:“我真傻,盡想這些干么?乘著咱倆在一塊兒, 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咱們回 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 兩人回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后生卻已在后梢睡了。郭靖 在黃蓉耳邊道:“你睡罷,我留神著他們。”黃蓉低聲道:“我 教你几個啞巴罵人的手勢,明天你做給他看。”郭靖道:“你 自己干么不做?”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女孩兒家說不出 口。”郭靖心想:“原來啞巴也會罵人。”說道:“你先休息一 會,明天再罵他不遲。”黃蓉傷后元氣未復,確感倦怠,把頭 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臥艙板,默 默記誦一燈大師所授《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內功,依法照 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歡 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別娶那蒙古公主, 我自己要嫁給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 “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甚么,我知道你心中喜歡我, 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 應,鼻息微聞,又沉沉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此時她 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臉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 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只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 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 莫瞧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 活。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若不遇上我, 于她豈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嗎?”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 動,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郭靖心想:“這沅江之中水急灘 險,甚么船只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 忽聽得坐船后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聲雖輕,但 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 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 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 外張望,見一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往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 巴梢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你守在這兒。”黃蓉點 了點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 身躍起,落在桅杆的橫桁之上,落點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 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他貼眼船篷, 從縫隙中向下瞧去,只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 掌幫的裝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頭纏青布,似是首領。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裝啞巴的梢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但 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向那大漢躬身行禮,叫了聲:“喬寨主。”那 喬寨主問道:“兩個小賊都在么?”梢公道:“是。”喬寨主又 問:“他們可起甚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沒有。只是兩 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喬寨主哼了一聲,道: “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后日正午,你們船過青龍灘, 到離灘三里的青龍集,你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里接應。” 那啞梢公應了。喬寨主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 千萬小心。事成之后,幫主必有重賞。你從水里回去,別晃 動船只,驚動了他們。”那梢公道:“是。喬寨主還有甚么吩 咐?”喬寨主擺擺手道:“沒有了。”那梢公行禮退出,從船舷 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雙足在桅杆上一撐,回到了坐船,將聽到的言語悄 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一燈大師那里這般的急流,咱 倆也上去了,還怕甚么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罷。” 既知賊人陰謀,兩人反而寬懷,次日在舟中觀賞風景,安 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啟錨開船,黃蓉道:“且慢, 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 微微變色,只是假裝不懂。黃蓉雙手揚起,忍不住要“說”几 句粗話罵他,桃花島上的啞仆個個邪惡狠毒,罵人的“言 語”自也不凡,黃蓉幼時學會,其實也不明其中含意,這時 她左手兩指剛圍成圓圈,終覺不雅,格格几聲輕笑,放下手 來,自與郭靖牽馬上岸。 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里棄船 乘馬就是啦。”黃蓉道:“為甚么?”郭靖道:“鐵掌幫陰險小 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的□守在一起,比 甚么都強。” 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的□守一輩子?”郭 靖默然,眼見黃蓉松開小紅馬的□繩,指著向北的途徑。那 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當 下更不遲疑,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 黃蓉拍手道:“上船去罷。”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復原, 何必定要干冒危險?”黃蓉道:“你不來就算了。”自行走下江 邊斜坡,上了烏篷船。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黃蓉笑道: “傻哥哥,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經歷,日后分開了, 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郭靖道:“咱們日后難道…… 難道當真非分開不可?”黃蓉凝視著他臉不答。郭靖心頭一片 茫然,當時在牛家村一時意氣,答應了拖雷要娶華箏,此后 才體會到其中的傷痛慘酷。 又駛了一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 愈是險峻,料想那青龍灘已不在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 望,只見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纖,大船的纖夫多至數十人,最 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纖夫躬身彎腰,一步步的往上挨 著,額頭几和地面相觸,在急流沖激之下,船只竟似釘住不 動一般。眾纖夫都是頭纏白布,上身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 滿是汗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數里長的河 谷間呼聲此伏彼起,綿綿不絕。下行的船只卻是順流疾駛而 下,剎那間掠過了一群群纖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 “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卻也不放在心上。現 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沒好全, 怕有不測。”黃蓉道:“依你說怎生處?”郭靖道:“打倒啞巴 梢公,攏船靠岸。”黃蓉搖頭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 “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嘛!”郭 靖見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峰之間,實是湍急已極,心中暗 自計議,但他心里遲鈍,又計議得出甚么來? 那江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 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就到了房屋 邊。只見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梢公將船上兩根纜 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一個大絞盤上。十多人扳 動絞盤。把船拉到岸邊。 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三十多名纖夫到這里都是 氣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邊,疲累之極,再也動彈不得。郭 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里更急得多。”又見纖夫中有 几個是花白頭發的老者,有几個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都是 面黃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驀地里覺得世上人人皆苦,不 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拋下鐵錨,郭靖見山崖邊還泊著二十 几艘船。黃蓉問身旁一個男子道:“大哥,這兒是甚么地方?” 那男子道:“青龍集。” 黃蓉點點頭,留神啞梢公的神情,只見他與斜坡上一名 大漢做了几下手勢,突然取出一柄斧頭,兩下猛砍,便斬斷 了纜索,跟著伸手提起了鐵錨。那船給湍急的江水一沖,驀 地里側身橫斜,轉了個圈子,飛也似的往下游沖去。岸上眾 人都大聲驚呼起來。 一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注瀉。啞梢公雙 手掌舵,雙眼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江面。兩名后生各執長篙,分 站在他兩側,似是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梢公,怕 靖、蓉二人前來襲擊。 郭靖見水流愈來愈急,那船狂沖而下,每一瞬間都能撞 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拔步奔 往后梢。兩名后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哪 把這兩人放在眼里,疾往右舷沖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問道:“怎么?”黃 蓉低聲道:“你忘了雕兒?待船撞翻,咱倆乘雕飛走,瞧他們 怎么辦。”郭靖大喜,心想:“蓉兒在這急流中有恃無恐,原 來早就想到了這一著。”招手將雙雕引在身旁。那啞梢公見他 正要縱身搶來,忽又止步,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還道兩 個乳臭未干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沒了主意,心 中暗暗歡喜。 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纖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 間,已瞧見迎面一艘烏篷船逆水駛來,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風 招展。啞梢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聲,砍斷了舵柄, 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便即躍上。 郭靖按著雌雕的背叫道:“蓉兒,你先上!”黃蓉卻道: “不用急!”心念一轉,叫道:“靖哥哥,擲鐵錨打爛來船。”郭 靖依言搶起鐵錨。這時坐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沖去。眼 見兩船相距已只丈余,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纖夫 齊聲大呼,郭靖奮力一擲,鐵錨疾飛出去,撞向來船船頭的 纖杆。 那纖杆被几條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了弓形,鐵錨 這么攔腰撞到,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纖夫正 出全力牽引,竹索斗然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時有如 紙鷂斷線,在水面上急轉几圈,便即尾前首后的向下游沖去。 眾人更是大聲驚呼,頃刻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一片。 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色慘白,縱聲大叫:“喂,救人 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聞。” 郭靖擲出一錨,手邊尚有一錨,只見坐船與來船并肩順流沖 下,相距甚近,當下吸一口氣,雙手舉錨揮了几揮,身子連 轉三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脫手將鐵錨拋向前船尾 舵。 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忽 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篙刺出,篙身輕顫,貼在鐵錨 柄上,那人勁力運處,竹篙彎成弧形,拍的一聲,篙身中折, 但鐵錨被長篙這么一掠,去勢偏了,只見水花飛濺,鐵錨和 半截長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衫,一部白胡 子在疾風中倒卷到耳邊,站在顛簸起伏的船梢上穩然不動,威 風凜凜,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見他斗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 心念甫轉,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坐船船頭已迎面撞上一座 礁石,這一下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后心撞在艙門之上。江 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這時要騎上雕背,也已不 及。 當此緊急關頭更無余暇思索,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 我來!”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 知這時候生死間不容發,若在敵船別處落足,裘千仞定然不 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 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勢,便有間隙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 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擺,在空中連刺數點,叫 他拿不准刺來方向,虛虛實實,變幻不定。郭靖暗叫:“不好。” 伸臂格向篙頭,身子續向敵船落去,但這么出臂一格,那一 招“飛龍在天”的勢頭立時減弱。裘千仞一聲長嘯,竹篙脫 手,并掌往郭靖當胸擊去,已踏實地,敵在半空,掌力一交 上了,非將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橫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 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虛下擊,連 施三下殺手。裘千仞料不到她來勢竟是這般迅捷,左眼險被 棒端戳中,只得還掌擋格。郭靖乘機站上船梢,出招夾擊。裘 千仞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右腿橫掃,將郭靖逼開一步, 隨即呼呼拍出兩掌。 這鐵掌功夫豈同尋常?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威 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里,更 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朮,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是掌法 精奇巧妙,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在后梢頭 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聲雖 響,卻也蓋不了四張手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 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住了舵,慢慢轉過船來, 頭前尾后,向下游急駛。啞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兩截,船 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后生都在一個大淤渦中團團打轉。啞 梢公大聲慘呼,遠遠傳送過來,果然是聲音洪亮。黃蓉百忙 中左手向身后揮出,做個手勢,終于還是“罵”了他一句,反 正無人瞧見,也就不算不雅。啞梢公等三人雖竭力掙扎,哪 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卷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 黑旗船順水疾奔。黃蓉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里之外。 雙雕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黃蓉揮動竹棒,把船上幫 眾逼向船頭,返身正要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眼角間瞥見船 艙中刀光閃動,有人舉刀猛向甚么東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么,左手一揚,一把金針 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在自 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黃蓉搶入船艙,舉腳將他踢開, 只見艙板上橫臥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只見那人一 對眼冷冷的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 黃蓉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救了她性命,當即拾起艙板上 鋼刀,割斷她手上繩索。瑛姑雙手脫縛,右手斗地伸出,施 展小擒拿手從黃蓉手里奪過鋼刀。黃蓉猝不及防,但見刀光 閃動,瑛姑已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斷她自己 腳上繩索,說道:“你雖救了我,可別盼我將來報答。”黃蓉 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 扯直,以后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說著后半句時,已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 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持得住。但聽得扑通、扑 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一逼入了 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與郭靖對掌,本已漸占上風,但黃蓉使打狗棒法 上來加攻,他以一敵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絀,繞 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著江面,教黃蓉攻不到他后背。郭 靖連使狠招,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動 他半寸,這時只消退得一步,立時身墮江心。黃蓉心道:“你 雖然外號“鐵掌水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只是你自吹 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就是湖平如鏡,畢 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除非學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 打上几千几百根木樁。”又見他出掌沉穩,目光不住向江面上 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只駛來援手,心想:“你這家伙武功雖 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們也算得 膿包之至了。” 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 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讓開了, 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中意存輕視,不禁有氣,竹棒前伸,連 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待裘千仞側身相避,便即躍后兩步, 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說道:“讓她來打。”郭靖收掌護身,退 了下來。 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氣不小,卻乘 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般下三濫的勾當,虧 你也做得出來。”裘千仞道:“你給我手下人擒住,還說甚么 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算子也拿住了。” 瑛姑冷冷的道:“我甚么地方得罪鐵掌幫啦?”裘千仞道:“這 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你干么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 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么?” 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個小賊。你有本事盡管拿去, 我才不理會這些閑事呢。”說著退后几步,抱膝坐在船舷,神 情閑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觀虎斗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 仞拚個兩敗俱傷。她這么一來,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 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見一 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愛 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 憤怨糾結,于神不守舍之際,竟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 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見了靖、蓉 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泄,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于 盡。 黃蓉心道:“好,我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好的。” 向郭靖使個臉色,兩人一使竹棒,一發雙掌,并肩向裘千仞 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觀斗,見裘 千仞掌力雖然凌厲,終是難勝二人,但見他不住移動腳步,似 是要設法出奇制勝。 郭靖怕黃蓉重傷初愈,斗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你 且歇一會,待一忽兒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 一生之中,几時曾有人對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 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甚么本事?來來來,咱四 人兩對兩的比個輸贏。”雙手在懷中一探,取出兩根竹籌,不 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打,向她攻了過去。黃蓉罵道:“失 心瘋的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瑛姑雙眉倒豎,攻勢更厲。 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畢竟 遠不如她功力深厚,何況重傷之后,內力未復,身法頗減靈 動,只得以“封”字訣勉力擋架。瑛姑滑溜如魚,在這顛簸 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 那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敗。郭靖自得一 燈大師指點武學精要,這些日子來功力又深了一層,勉力支 撐,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見瑛姑先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忽 又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 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沉狠,料得定時候稍長,對手終究 會抵擋不住,眼見郭靖揮掌猛擊而來,當即側身,避過正面 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 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一聲呼喊,都退出了三步。 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勢子。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 些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 掌護住門戶。 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一聲長 笑,踏步再上。 瑛姑已把黃蓉逼得氣喘吁吁,額頭見汗,正感快意,突 然間聽到笑聲,不由得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左手竹籌發出 了竟忘記撤回。黃蓉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 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驀見瑛姑身子 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勢若瘋虎般直扑 裘千仞。 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這一扑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 中惡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下几 口肉來,他雖武功高強,見了這般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 驚,急忙旁躍避開,叫道:“你干甚么?” 瑛姑更不打話,一扑不中,隨即雙足一登,又向他扑去。 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落,滿似她定要伸手相格,豈 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絲毫不加理會,仍是向他猛扑。 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給這瘋婦抱住了,只怕急切間解脫不 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哪有性命?當下顧不得掌擊敵 人,先逃性命要緊,疾忙矮身竄向左側。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讓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不禁 甚感驚懼,但見她狂縱狠扑,口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拚 著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實是奈何她 不得,只得東閃西避,眼見她臉上肌肉扭曲,神情猙獰,心 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 手。”瑛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 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處,蓬的一聲把掌舵漢子打 入江中,接著飛起一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這 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 人都難逃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雕下來救命。就在此時, 那船突然打橫,撞向岸邊岩石,砰的一聲巨響,船頭破了一 個大洞。 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己同歸于盡,眼 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斗然提 氣向岸上縱去。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不了岸,扑通 一聲,跌入水里,立時沉至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來,立 時被急流沖走,再也掙扎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 足并用,急向岸邊爬去,仗著武功卓絕,岸邊水勢又遠不如 江心湍急,雖吃了十多口水,終于爬上了岸。他筋疲力盡,坐 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個黑點,想起瑛姑咬 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哪里去?”奔 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這時那船又已給急流沖回江心,在 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抓 住她后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郭靖急忙低頭避過。 黃蓉見雙雕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 咱們快走。” 江水洶涌,轉瞬間便要浸到腳面,郭靖松開了手,只見 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慘呼:“兒啊!兒啊!”黃蓉 連聲催促。郭靖想起一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 “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道:“那來不及啊。” 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一燈大師的托付。” 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恩,登感躊躇,正自跋徨無計,突 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塊大礁,江 水直涌進艙,船身頃刻間沉下數尺。黃蓉叫道:“跳上礁去!” 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痴,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 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三 人一齊躍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尺許,江水在三人 身周奔騰而過,濺得衣衫盡濕,待得三人站定,那艘烏篷船 已沉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 掠身瀉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抬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雙雕下來背人。不料雙雕怕水,盤旋 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來。黃蓉四下一望, 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礁石不過十來丈遠,當下心生 一計,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 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見她向水下沉船 潛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盡量伸長手 臂,雙足牢牢鉤住礁石上一塊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勁握住她 左腕,唯恐江水沖擊之力太強,一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 上來了。 黃蓉潛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 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匕首割斷繩 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頭。這時雙雕身量已 長得頗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 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樹一指,打手勢 叫它飛去。雌雕托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几個盤旋,重又飛 回。黃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可是 那雕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嘆氣。直試到第八次上,那雕 才碰巧繞了柳樹一轉回來。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 用力拉緊,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罷。”黃蓉道:“不,我陪你, 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了一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 交互換手,上了岸去。 黃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兒,郭大爺,你多賞賜罷!” 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一般,揮 舞竹棒,橫過波濤洶涌的江面,到了柳樹枝上。 郭靖沒練過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樣葫蘆,也如瑛 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 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你到哪里去?”聽她語氣之中頗 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么亂子,急忙雙 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黃蓉指著南方,叫道: “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說 道:“她心神已亂,一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黃蓉道: “好罷!”提足要跑,突然雙腿酸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 郭靖知她傷后疲累過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說道:“你坐 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當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足急趕, 轉過一個山坳,前面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卻已人影不見,不 知她從何而去。此處亂石嵯峨,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 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只得廢然而返。 兩人在亂石中忍飢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 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飯店 打尖,買了三只雞,一只自吃,兩只喂了雙雕。 雙雕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 食,驀地里那雌雕縱身長鳴,拋下半只沒吃完的公雞,振翅 向北飛去。那雄雕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后急趕。郭靖道: “兩頭雕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甚么?”黃蓉道: “瞧瞧去。” 兩人跑上大路,只見雙雕在遠處盤翔兩周,突然同時猛 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個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 上了敵人。”兩人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里,只見前面房屋 櫛比鱗次,是個市鎮,雙雕卻在空中交叉來去,似是失了敵 蹤。 二人趕到鎮外,招手命雙雕下來,雙雕卻不理會,只是 四下盤旋找尋。郭靖道:“這雕兒不知跟誰有這么大的仇。”過 了好一陣,雙雕才先后下來。只見雄雕左足上鮮血淋漓,一 條刀痕著實不淺,若非筋骨堅硬,那只腳已給砍了來了,再 看雌雕,卻見它右爪牢牢抓著一塊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時,原 來是塊人的頭皮,帶著一大叢頭發,想來是被它硬生生從頭 上抓下來的,頭皮的一邊鮮血斑斑。 黃蓉替雄雕在傷足上敷了金創藥。郭靖將頭皮翻來翻去 的細看,沉吟道:“這對雕兒自小十分馴良,若不是有人相犯, 決不會輕意傷人,怎會突然跟人爭斗?”黃蓉道:“其中必有 蹊蹺,只要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兩人在鎮上 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聽。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 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郭靖道:“我到處找尋沒了一片 頭皮之人,始終找不到。”黃蓉微笑道:“那人沒了頭皮,想 必要戴上頂帽兒遮住。”郭靖大叫一聲:“咦!”恍然大悟,想 起適才在鎮上所見,戴帽之人著實不少,卻也無法再去一一 揭下他們的帽子來察看。 次晨雙雕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兩人記挂洪七公的傷勢, 又想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雙雕與人結仇,也非 大事,當即啟程東行。 兩人同騎共馳,小紅馬奔行迅速,雙雕飛空相隨。一路 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是不 肯安睡。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只是不理,有 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話頭,和他 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 這日從江南西路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已 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籃, 要到鎮上買菜做飯。 郭靖勸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里的飯菜算啦。”黃 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我做的菜么?”郭靖道: “那自然愛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 我吃也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臂 上挽了菜籃,一只腳跨在門檻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下菜籃,道: “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 了。 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一躍而起,笑道: “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來。”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 到鎮上。 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后牆,躍入院中。 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徑向前廳闖去,只見廳上燈 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 黃蓉大喜,叫道:“妙極!這可找對了人家。”笑嘻嘻的 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給我滾開。”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 十余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黃 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他一個筋斗,笑 道:“還不讓開?”眾客一轟而起,亂成一團。主人大叫:“來 人哪,來人哪!” 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庄客,掄刀使棒,打將 入來。黃蓉笑吟吟地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 一把鋼刀,舞成一團白光,假意向前沖殺。眾庄客發一聲喊, 跌跌撞撞,爭先恐后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胡 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 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銀,立時…… 馬上取出獻上,只求你饒我一條老命……”黃蓉笑道:“誰要 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左手揪著他胡子提了上來。那 主人吃痛,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扯郭靖,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叫道: “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 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 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 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紛紛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 翻了七八張。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 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分別在三張桌邊坐定了。 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酒,問主人道:“你干么請客, 家里死了人嗎?死了几個?”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晚 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几位親友高鄰。” 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來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所 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黃蓉 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人,側頭道: “一點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全身顫 抖,只道:“是,是!”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己生的,還是說: “姑娘之言甚是。”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 里掏出一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 思,算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面禮罷。”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 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面面相覷。那主人自是喜 出望外,連聲稱謝。 黃蓉道:“來,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來斟了酒,放在 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黃蓉 秀眉上揚,伸手一把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 無奈,只得端起碗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黃蓉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 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但席上不是商賈富紳, 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 謅,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 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只聽得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 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了。 黃蓉哈哈大笑,自與郭靖飲酒談笑,傍若無人,讓眾人 眼睜睜的站在一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郭靖勸了几次,這 才盡興而歸。 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靖道: “無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卻又何苦來?”黃蓉道:“我但求自 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覺得她語氣 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黃蓉忽道: “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這陣子還到哪里?”黃 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几天, 再還給人家。”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 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了這么久,難道還不夠么?”黃 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一頓,又道:“要你 陪著,我才玩得有興致。過几天你就要離開我啦,你去陪那 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再來見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 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來 使。這樣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晚間我不肯安睡休息,卻 要跟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了罷?你不會再勸我了罷?”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里 胡涂,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我……”說到這 里,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甚 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因此盡愛 念這些話。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一忽兒時光,愁 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淺淺一彎新月,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靖 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知 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 一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與蓉兒分別 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得下來。可是 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 隨即又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去世的,那時只有几個啞巴仆 人陪著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就愛想心思、轉念頭,這可不活 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 住了她手,痴痴望著她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 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抬起頭來,道:“你……你說甚么?”郭 靖道:“我再也不理甚么成吉思汗、甚么華箏公主,這一生一 世,我只陪著你。”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郭靖伸臂摟住 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一橫,不顧一切 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兩人摟抱在一起,一時渾忘了 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你媽呢?”郭靖道:“我接她到 桃花島上住。”黃蓉道:“你不怕你師父哲別、義兄拖雷他們 么?”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 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丘道長他們又怎么 說?”郭靖嘆了口氣道:“他們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 懇。蓉兒,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呢。” 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子不 出來,島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 找不到你來責罵。” 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籌妙策,忽聽十 余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 而去,依稀聽得一人說道:“老頑童已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 怕他,咱們快去。” 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 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閑事,但聽到 “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忙隨后跟去。前面兩 人武功平平,并未知覺。出鎮后奔了五六里,那兩人轉入一 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后傳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只見一堆人聚在一起,有 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不知生 死﹔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靈 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 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洞 外有五六人吆喝叫罵,卻是不敢走近離山洞數丈之內,似乎 怕洞中有甚么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又見 周伯通坐著宛如一具僵尸,只怕他已然遭難,心下惶急,縱 身欲上。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二人 縮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時,原來都是舊相識:參仙 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三頭蛟侯 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們臉上, 認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八掌時曾和他們交過 手。 黃蓉心想這几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對手,四下一 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几個家伙 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在旁。”正 擬設法探個明白,只聽彭連虎喝道:“賊□鳥,再不出來,老 子要用煙來薰了。”洞中一人沉著聲音道:“有甚么臭本錢,盡 數抖出來罷。” 郭靖聽得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哪里還理會歐陽鋒是 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 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并肩攻 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后,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 白,揚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風聲勁急,梁 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掠過,割斷了他頭髻的几絡頭發, 只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喂有劇毒,當日 彭連虎就險些喪生于此下,急忙躍開丈許,伸手一摸頭頂,幸 未擦破頭皮,當即從懷中取出透骨釘,從洞左悄悄繞近,要 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被甚么東西 打中,錚的一聲,透骨釘落地,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 “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不 覺又驚又怒,左手發掌擊她肩頭,右手徑奪竹棒。黃蓉閃身 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 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連人帶棒拖 將過來。一奪之下,竹棒果然是順勢而至,豈知棒端忽地抖 動,滑出了他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御的圈子,他雙手 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里還來得及,眼前青影閃 動,拍的一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猛擊一記。總算他武功不弱, 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余,躍起身來,怔怔望著這個明眸 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胡涂,臉上尷尬。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的名字,既給我打中了,你可 變成甚么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給 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余悸。眼 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 偏偏是自己身子,看來這小姑娘確已得了洪七公的真傳,瞥 眼又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 叫道:“沖著洪老幫主的面子,咱們就避一避罷!”招呼了兩 名弟子,轉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 彭連虎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 抓住他后心,提將起來。彭連虎身子矮小,被他高高提起,登 時雙足凌空,想要揮拳踢足抗御,但四肢全然沒了力氣,眼 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如何經受 得起,急忙叫道:“今兒是八月初几?”郭靖一怔,問道:“甚 么?”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 不算數?”郭靖再問:“甚么?”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 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決勝,此刻地非嘉 興,時非中秋,你怎能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 們把我周大哥怎么了?”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藏僧賭賽誰 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登時寬懷,心道:“原 來如此。”當下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罷?”柯鎮 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 右手向外揮出,將他擲開數尺,叫道:“去罷!” 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只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 遠遠逃走,心中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 后,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一路之 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見一次這小子,他武功便增長了几分, 那是甚么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得了仙法秘笈?”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只見兩人各自圓睜雙 眼,互相瞪視,真是連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見到這情勢,再 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的奸計,必是他們忌憚 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藏僧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 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 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既 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 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敢動一動, 一心要贏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 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般對耗下去,再坐 几個時辰,也未必分得出勝敗,那有甚么勁兒?這樣罷,我 來做個見証。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痒,雙手輕重一模一 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 蓉這么說,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意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放 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 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藏僧,是以并未使詐,雙手勁力果 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并未動彈,靈智上人 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 閉穴功夫當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 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 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 力卸力,又怕是動彈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 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后來實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 一縮一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呵呵大笑,說道: “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 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 “你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靈智上 人渾不理會,仍是一動不動的坐著。黃蓉伸手往他肩頭推去, 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么?”她這么輕輕一推,靈 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下,卻仍擺著盤膝而 坐的姿態,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這一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驚。黃蓉心道:“難 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探他的鼻 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一轉念間,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 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才!” 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的道:“甚么?”黃蓉笑道:“你先解 開他的穴道再說。”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几下,拍了几拍, 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 不算!”黃蓉道:“甚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 后點了他的穴道,這胖和尚自然不會動彈。咱們便再耗三天 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 “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傷,心中記挂師父,不 再聽他胡說八道,徑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 周伯通彎腰替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的道:“來, 再比,再比!”黃蓉冷冷的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 到哪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 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 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里有喪事么?二師父他們哪里 去啦?”柯鎮惡抬頭向天,并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籟籟 流下。郭靖愈是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 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著半只白雞,口里咬著條 雞腿,滿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 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后腦擊落。這 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當年 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 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乍見洪七公,驚喜交集, 全沒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襲,待得驚覺,鐵杖上的疾風已將 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敲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 帶,把鐵杖撥在一邊,右手伸出,已抓住杖頭,只是他心慌 意亂之際用力過猛,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左掌這一 帶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只覺一股極大力 量突然逼來,勢不可當,登時鐵杖撒手,俯沖摔倒。 郭靖大驚,急忙彎腰扶起,連叫:“大師父!”只見他鼻 子青腫,撞落了兩顆門牙。柯鎮惡呸的一聲,把兩顆門牙和 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給你!”郭靖一呆,雙膝跪地, 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重重責打。”柯鎮惡仍是伸出了手 掌,說道:“給你!”郭靖哭道:“大師父……”語音哽咽,不 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日卻見徒弟打師 父,好看啊好看!”柯鎮惡聽在耳里,怒火愈盛,說道:“好 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給你作甚?”伸手將兩顆牙 齒拋入口中,仰頭一咽,吞進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 聲叫好。 黃蓉眼見事起非常,柯鎮惡神情悲痛決絕,又不知他何 以要殺死自己,心下驚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 手。 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大師父,一時胡涂失 手,只求大師父責打。”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短,誰是 你的師父,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還要師父作甚?江南七 怪這點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郭靖聽他愈說愈 厲害,只是磕頭。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說道:“柯大俠,師徒過 招,一個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適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 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你賠禮了。”說著作了一揖。 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來說上几句,于 是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一個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適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頑童的不 是,這廂跟你賠禮了。”說著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個熱鬧,但柯鎮惡正當 狂怒不可抑制,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一片好心也當 作了歹意,當下大聲說道:“你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 武藝蓋世,就可橫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義,必無善果。”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甚么了,連他也罵在里 頭?” 黃蓉在一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童 在這里糾纏不清,終是難平柯鎮惡的怒火,接口說道:“老頑 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你來啦,你還不快去見她?” 周伯通大驚,一躍三尺,叫道:“甚么?”黃蓉道:“她要 和你‘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周伯通更驚,大叫:“在哪 里?在哪里?”黃蓉向南一指,說道:“就在那邊,快找她去。” 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甚么我就做 甚么,可千萬別跟她說曾見到過我……”話未說完,已拔足 向北奔去。黃蓉叫道:“你說了話可要作數。”周伯通遠遠的 道:“老頑童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反悔”兩字一出口,早 已一溜煙般奔得人影不見。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 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蠍,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 不管怎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然跪在柯鎮惡面前,垂淚道:“七位師父為了 弟子,遠赴絕漠,弟子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七位師父的大 恩。這只手掌得罪了大師父,弟子也不能要啦!”從腰間拔出 短劍,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一劍,雖然劍輕杖重,但兩 件兵刃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靖這 一劍用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須得 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豈敢 不遵?” 柯鎮惡道:“你若不依,以后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徒之 義,就此一刀兩斷。”郭靖道:“弟子盡力而為,若不告成,死 而后已。”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和他 女兒的頭來見我。”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顫聲道:“大……師……師父 ……”柯鎮惡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黃島主怎生得罪了 你老人家?”柯鎮惡嘆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齒道:“我 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 面目!”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頂擊落。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便已隱約猜到,突見他舉 杖猛擊,郭靖卻不閃讓,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緊,竹棒從 旁遞出,一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待鐵 杖擊到,竹棒側抖旁纏,向外斜甩。這“打狗棒法”實是精 妙無比,她雖力弱,但順勢借力,將鐵杖掠在一旁。 柯鎮惡一個踉蹌,不等站穩,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兩 拳,向北疾馳而去。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大師父慢走。”柯 鎮惡停步回頭,厲聲喝道:“郭大爺要留下我的老命么?”臉 色猙獰。郭靖一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耳聽得鐵杖點地 之聲愈來愈遠,終于完全消失,想起師父的恩義,不禁伏地 大哭。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與黃 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兩人總是結了甚么極深的梁子。說 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郭靖收淚起身, 說道:“師父,你可知……可知為了甚么?” 洪七公搖頭道:“老頑童受了騙,要跟人家賭賽身子不動。 那些奸賊正要害我,你大師父在牛家村外撞見了,護著我躲 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眾奸賊不敢強闖,才 支撐了這些時候。唉,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他陪著我 在洞中拒敵,明明是決意饒上了自己一條性命。”說到這里, 喝了兩大口酒,把一只雞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兩嚼,吞入 肚中,伸袖一抹口邊油膩,這才說道:“適才打得猛惡,我又 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和他 說甚么呢。瞧他這生著惱,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 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襟狹小?好在沒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 煙雨樓比武之后,老叫化給你們說開罷。”郭靖哽咽著連聲稱 謝。 洪七公笑道:“你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也算是 武林中響當當的腳色,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 是怎么一回子事?” 郭靖心中慚愧,一時說不出話來。黃蓉卻咭咭咯咯的將 別來諸般情由說了個大概。洪七公聽得楊康殺死了歐陽克,大 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四個老胡 涂!魯有腳有腳沒腦子。”待聽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瑛姑子 夜尋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 然發瘋,不覺面色微變,“噫”了一聲。黃蓉道:“師父,怎 么?你也識得瑛姑?”心想:“師父一生沒娶妻,難道也給瑛 姑迷上了?哼,這瑛姑又有甚么好了?陰陽怪氣、瘋瘋癲癲 的,卻迷倒了這許多武林高手?” 幸好聽洪七公接下去道:“沒甚么。我不識瑛姑,但段皇 爺落發出家之時,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邀 我南下。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想起云南 火腿、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即動身。會面之后,我瞧 他神情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心 中好生奇怪。我到達后數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 功和一陽指傳給我。老叫化心想:他當日以一陽指和我的降 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黃老邪的劈空掌與彈指神通打 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先天功,二次華山論劍,武 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為甚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 端的傳給老叫化?如說切磋武功,為甚么又不肯學我的降龍 十八掌,其中必有蹺蹊。后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他與 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終于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 夫傳了給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為甚么如此傷心,他 的弟子卻不知情。” 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怕他一死之后,沒人再制得住歐 陽鋒。”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這一節,說甚么也不肯學他 的。他終于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可是 長期來分心于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難成大器。全真七 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極之境。一陽指我不肯學,那也 罷了,先天功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于地下。我 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有堅執不學,方能留得 他的性命。段皇爺無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為僧。他落發那 日,我就在他旁邊。說起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這場 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你說啦。” 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在御廚里我連吃了四次鴛鴦 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羊舌 簽、姜醋香螺、牡蠣釀羊肚……”不住口的將御廚中的名菜 報將下去,說時不住價大吞饞涎,回味無窮。黃蓉插嘴道: “怎么后來老頑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廚的眾廚師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 的不見,都說又鬧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的來拜我。后 來給侍衛的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御廚來捉狐狸。老 叫化心想這可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只得溜到一 個偏僻的處所躲了起來。那地方叫甚么‘萼綠華堂’,種滿了 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這大熱天,除了 每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監來掃掃地,平時鬼影兒也沒一個,落 得老叫化一個兒逍遙自在。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就是多一 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在那兒呆了十 來天,半夜里忽聽得老頑童裝鬼哭,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 吵了天翻地覆,又聽得几個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 公洪老爺子!’我出去一張,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 這一伙鬼家伙。” 黃蓉奇道:“咦,他們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是奇 怪得很啊。我一見他們,立刻縮身,哪知已給老頑童瞧見了。 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道:‘謝天謝地,總算讓老頑 童找著啦。’他當即命梁子翁他們殿后……” 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洪七公 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總之這伙奸賊見了 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甚么,大家不敢違拗。他命梁子翁他 們殿后,自己負了我到牛家村去,要來尋你們兩個。在路上 他才對我說起,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卻在城中撞到 了梁子翁他們,情急無奈之際,便抓著那些人個個飽打一頓, 叫他們白天夜晚不斷在大街小巷中尋找。他說他們在皇宮中 已搜尋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隱秘,始終找我不 著。” 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將那些魔頭制得服 服貼貼,不知他們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頑童自 有他的頑皮法兒。他在身上推下許多污垢來,搓成了十几顆 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上三顆,說道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發作 的毒藥,劇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他們若能聽 話,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給解藥。這些惡賊雖然將信將疑,但 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于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 得乖乖地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郭靖本來心里難過, 聽洪七公說到這里,也不禁笑了出來。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們兩個不見,老頑童 仍是逼他們出去尋找。昨兒晚上,個個又垂頭喪氣地回來,老 頑童臭罵了他們一頓。他罵得起興,忽然說道:‘倘若明天仍 是找不到郭靖與黃蓉那兩個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給你 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不住用話套問。老頑童越說 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所服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我 知情勢危險,這批奸賊留著終究后患不小,叫老頑童盡數殺 了算啦。哪知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便使詭計,要那西藏 胖和尚跟老頑童比試打坐的功夫。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 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俠,他護著我逃到這里,彭連虎他們 一路追了下來。老頑童雖然胡涂,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 這里。那些奸賊不住用言語相激,老頑童終于忍不得,跟那 和尚比賽起來了。” 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得巧, 師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頑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 本就是撿來的,送在誰手里都是一樣。” 黃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師父,那日咱們從明霞島回來 ……”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黃蓉微微一笑, 道:“好罷,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克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 成了鬼啦。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侄,曾聽老毒物 說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的傷,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 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損人利己,求他相救。當時你不肯說出 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 年的段皇爺、今日的一燈大師,再無別個。” 洪七公嘆道:“他若以一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原 可治我之傷,只是這一出手,他須得大傷元氣,多則五年,少 則三年,難以恢復。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華 山論劍的勝負,但他已是六十几歲的人了,還能有几年壽數? 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師父,這可好了,原來不須旁人相助,奇經 八脈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奇道:“甚么?”黃蓉道:“靖哥 哥背熟了的那篇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一燈大師譯出來教給 了我們。他吩咐我們跟你老人家說,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 的奇經八脈。”當下將一燈的譯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傾聽之后, 思索良久,大喜躍起,連叫:“妙,妙!瞧來這法兒能行,只 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載才見功效。” 黃蓉道:“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前來壓陣。老 頑童的功夫雖不輸于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不出 亂子,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才有必勝把握。”洪 七公道:“這話不錯。我先赴嘉興,你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罷。” 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 洪七公道:“我騎你這小紅馬去,路上有甚危難,老叫化 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說著便上了馬,骨都都喝了一 大口酒,雙腿一夾。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一聲,似是道別, 向北風馳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柯鎮惡欲殺黃蓉之事, 心中悶悶不樂。黃蓉也不相勸,自去雇了船,揚帆直赴桃花 島來。 到得島上,打發船夫走后,黃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 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說出來聽聽,別又是我 做不到的。”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師父的頭。” 郭靖不悅道:“蓉兒,你還提這個干么?”黃蓉道:“我為甚么 不提?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雖然跟你好,卻也不 愿給你割下腦袋來。” 郭靖嘆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干么生這么大的氣。他知 道你是我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決不肯 傷害你半點。” 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里感動,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 指著水邊的一排柳樹,輕聲問道:“靖哥哥,你說這桃花島美 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黃蓉嘆道:“我只想 在這兒活下去,不愿給你殺了。”郭靖撫著她的頭發道:“好 蓉兒,我怎會殺你?”黃蓉道:“要是你六位師父、你的媽媽, 你的好朋友們都逼你來殺我,你動不動手?”郭靖昂然道: “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為難,我也始終護著你。”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你為了我,肯把這一 切人都舍下么?”郭靖遲疑不答。黃蓉微微仰頭,望著他的雙 眼,臉上神色焦慮,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我 說的時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時興起而信口說的。” 黃蓉道:“好!那么從今天起,你就不離開這島啦。”郭靖奇 道:“打從今天起?”黃蓉道:“嗯,打從今天起!我會求爹爹 去煙雨樓助戰,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洪烈給你報仇,我和爹 爹到蒙古去接你媽媽。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師父賠不 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沒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色甚是奇特,說道:“蓉兒,我跟你說過的話, 決沒說了不作數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這樣。” 黃蓉嘆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當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 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后會要反悔?從前我只知道自己愛怎么 就怎么,現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盡跟 你鬧別扭。”說到這里不禁眼圈兒紅了,垂下頭去。 郭靖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 原該在這島上陪她一輩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實 是異常不妥,可是甚么地方不妥,一時卻又想不明白。 黃蓉輕輕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強你留在這 兒,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緊。”說到這里,忽然伏在 他肩頭啜泣了起來。 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兒,你 害怕甚么?”黃蓉不語,只是低頭哭泣。郭靖與她相識以來, 一起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始終見她言笑自若,這時她回到 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么反而害怕起來?問道:“你 怕你爹爹有甚不測么?”黃蓉搖搖頭。郭靖再問:“你怕我離 開此島后,永遠不肯再回來?”黃蓉又搖頭。郭靖連問四五句, 她總是搖頭。 過了好一陣,黃蓉抬起頭來,說道:“靖哥哥,到底害怕 甚么,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想到你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便 忍不住心中慌亂,總覺得有一天,你會聽他話而殺了我的。因 此我求你別再離開這里。你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還道甚么大事,原來只為了這個。那日在 北京,我六位師父不也罵你小妖女甚么的?后來我跟著你走 了,到后來也沒怎樣。我六位師父好似嚴厲凶狠,心中卻是 再也慈祥不過。你跟他們熟絡了,他們定會喜歡你的。二師 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你跟他學學,一定有趣得緊。 七師父更是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問道:“這么說,你定是要離開這兒的 了?”郭靖道:“咱倆一起離開,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親,一 起去殺完顏洪烈,再一起回來,豈不很好?”黃蓉怔怔的道: “若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一起回來,永遠不會□守一輩子。” 郭靖奇道:“為甚么?”黃蓉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見了你 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他單是殺了我也還不夠,他 已把我恨到了骨頭里去。” 郭靖見她說這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 孩子的稚氣,但眉梢眼角間的神情,似乎已親見了來日的不 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若不聽她的話,日后 若是有甚災難降臨到她頭上,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 中一酸,再也顧不得旁的,一句話沖口而出:“好!我不離開 這里就是!” 黃蓉聽了這話,向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 的流了下來。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甚么?“黃蓉道: “我還要甚么?甚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揚,叫道:“若是再要 甚么,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舞蹈起來。 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衣凌風,到后來越舞越急, 又不時伸手去搖動身邊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 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好看煞人。她 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身子,躍到一株樹上,隨即跳到另一株 樹上,舞蹈中央雜著“燕雙飛”與“落英神劍掌”的身法,想 見喜悅已極。 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里有座仙山, 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能有甚么仙山比桃花島更好看, 有甚么仙女比蓉兒還美?” 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 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緊緊 跟隨,不敢落后半步。黃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陣,突然停住 腳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甚么?” 郭靖搶上几步,只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 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黃馬,伸手在馬腹上一摸, 著手冰涼,早已死去多時了。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 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見死在這里,心中 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 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么竟會倒 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并非橫臥而死,卻是四腿彎曲,癱 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 騎,那馬死時也是這副神態,急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 下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都已碎裂,松 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是驚疑,提 起手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滿手是血。血跡已變紫黑,但 腥氣尚在,看來染上約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轉馬身細細審 視,卻見那馬全身并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難道是 三師父身上的血?那么他在哪里?”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 別急,咱們細細的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 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見地下斑斑點點的一道血跡,再也顧不 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血跡向前急奔。 血跡時隱時現,好几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 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血跡消失,她又在地下尋到了 蹄印或是馬毛。追出數里,只見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 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扑在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 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 女主馮氏埋香之塚”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墳, 在墳墓周圍察看,只見墓左青草被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 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里面有甚 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的跟隨。 眼見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斗,兩人更 是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 暗,卻隱約可辨正是全金發的半截秤杆。這秤杆乃鑌鐵鑄成, 粗若兒臂,這時卻被人生生折成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 眼,誰也不敢開口,心中卻知能空手折斷這鐵秤的,舉世只 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 黃蓉拿著斷秤,雙手只是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里接過鐵秤,插在腰帶里,彎腰找尋另半 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 找不著。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突 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錘,全金發臨敵 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 郭靖放在懷里,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 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蓬的一聲,在墓道頂上結結 實實的撞了一頭,這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 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 火折卻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 發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 郭靖手里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 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的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 行入內。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打缺了一 角,南希仁的鐵扁擔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橫臥一人,頭戴方 巾,鞋子跌落,瞧這背影不是朱聰是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 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 外淒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 他身子,只聽得玎玎□□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 了一地。 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嘆一聲,說 道:“是我爹爹供在這里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 如要噴出血來,低沉著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 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的凝望著他, 只是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 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著 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 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 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費力的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 偷盜這墓中的珠寶么?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決不 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 發脹,眼前但覺一陣黑一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 黃蓉輕輕的道:“我那日見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 終是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罷。我媽媽就在這里,你 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后,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 了。” 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 黃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畫像,忽見畫像的臉上有甚么東西, 走近瞧時,原來釘著兩枚暗器。她輕輕拔了下來,交給郭靖, 正是柯鎮惡所用的毒菱。 她拉開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 禁“啊”的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 后。韓小瑩是橫劍自刎,手中還抓著劍柄。韓寶駒半身伏在 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尸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 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黃藥師還能有 誰?”把韓寶駒的尸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尸身扶得 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 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 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 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門后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發的尸身。 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 心中忽然一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關上墓門? 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 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 怪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 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墓門, 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的迷失 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后。兩人一言不發的 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見那 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 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 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几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 截,卻哪里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身子搖搖欲倒,過了半 晌,方才定神,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 個不見。廚房灶中煙消灰冷,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 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書房,只見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雙眼發 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罷,你先哭一 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 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 泄,定致重傷。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的瞪視著 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一聲“靖 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 黃蓉心中又是一酸,說道:“你師父死了,你痛哭一場罷。”郭 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是沉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 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 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 晃而過,但隨即又一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 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先 葬了師父。” 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一言不發的跟著。黃 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 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一腿雖然使了十成力, 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 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從 腰間拔出生金發的半截秤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亂打。只見石 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拍的一聲,半截秤杆又再折 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鐵 杆來。他抓住鐵杆使力搖晃,鐵杆尚未拗斷,呀的一聲,墓 門卻已開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 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 天大喊一聲,鑽入墓中。 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 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 棺出氣,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卻已抱 了全金發的尸體走出。 他放下尸體,又進去逐一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尸 體恭恭敬敬的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只見他一臉虔誠愛 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于愛我。 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尸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 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到后來愈掘愈快,長 劍拍的一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涌,一張口, 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擲出,勢 如發瘋。 黃蓉到種花啞仆的居中去取了兩把鏟子,一把擲給了他, 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郭靖一語不發的從她手中搶過鏟子, 一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 使勁,只一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尸體放 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几個頭,呆呆的望著韓小瑩的臉,瞧 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尸身。 他正要將尸體放入大坑,心念一動:“黃藥師的骯臟珠寶, 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于是伸手到朱聰懷內,將珠玉珍飾一 件件的取了出來,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取到最后,卻 見囊底有一張白紙,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 “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韓 小瑩拜上桃花島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過信人 言,行將有事于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誤端,唯恨人微言 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唯可與王重陽 王真人爭先賭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后輩較一日之短長耶?昔 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杰之士,胸襟如 海,雞虫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 負荊于島主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 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 下沉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斗,歐陽鋒暗使毒計, 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嫁禍于黃藥師, 這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 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 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我師實是 一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二師父既寫了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 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機緊迫,全真六子來得快了,送 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師父也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 斗。”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 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痛下毒手。” 他呆呆的想了一陣,折起紙箋要待放入懷中,忽見紙背 還寫得有字,忙翻過來,心中怦的一跳,只見歪歪斜斜的寫 著:“事情不妙,大家防備門合……”最后一字只寫了三筆,想 是禍事突作,未及寫完。郭靖叫道:“這明明是個‘東’字, 二師父叫大家防備‘東邪’,可惜來不及了。”順手把紙箋捏 成一團,咬牙切齒的道:“二師父,二師父,你滿腔好心,卻 全教黃老邪看成惡意了。”手一松,紙團跌在地下,俯身又去 抱朱聰的尸身。 黃蓉當他觀看紙箋之時,見他神色閃爍不定,心知紙上 必有重大關鍵,見紙團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開,正反兩 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一番美意。 恨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 多奇珍異寶,不由得動心,終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 自悲怨,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尸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 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一只翠玉琢 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然是件玩物,但雕得與 真鞋一般無異,精致玲瓏,確是珍品,只是在母親墓中從未 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一看,見鞋底刻著一個“招”字,鞋內底 下刻著一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吁的 一聲,拋在地下。 他呆立一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發三人的尸身 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 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你們……你們死了!”聲音 柔和,卻仍是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過了半 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 往墳墓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 在墓前之門,凜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 開她身子,雙手用力往里摔出,只聽得珠寶落地,琮□之聲 好一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 “這不是我媽的。”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木然瞪視,也 不理睬。黃蓉便順手放在懷里,只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 了土將三人的尸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是不哭,越來越是擔 憂,心想讓他獨自一人,或許能哭出聲來,當下回到屋中找 些腌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他仍是 站在師父的墳邊。 她這一餐飯做了約莫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 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 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不理。黃 蓉又道:“吃飯罷,你餓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 桃花島上的東西。” 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一次傷透 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甚么也不吃的了,于是緩緩放下飯籃, 緩緩坐在地下。一個站,一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 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大 心中也是一片冰涼。 就在這淒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几聲 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 叫聲隨風傳來,一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 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只不知是人是獸,當 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個念頭 在心中一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身當 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 雖然心下驚懼,還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 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 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你跟我來。”郭靖 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 所發。 黃蓉心中又是一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 性命才怪。”但這時她早已不顧一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 趨避,領著郭靖奔到東邊樹叢之中,但見桃樹下一個人扭曲 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 郭靖大叫一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 不住發出荷荷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一語不發,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沒防備,不由 自主的低頭避開。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這一次 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一動不動的讓 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聲,把 郭靖打了個筋斗。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 次,于他的拳力掌勁熟知于胸,料不到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 不由得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 靖仍不閃避。這一拳勁力更大,郭靖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險 些就要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非打得他腦漿迸 裂不可。黃蓉在旁看得凶險,急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 臂上一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 然爬不起來了。郭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師父?” 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一推便 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 出來的,反而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一聲,伸出了手不敢 碰他身子。驀然間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兩人同 聲大叫。黃蓉雖然身上披著軟□甲,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 痛,跌開几步。南希仁的拳頭卻被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 了一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 出盡了力氣,仍是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眼神中卻 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你歇歇,有甚么 話,慢慢再說。”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無法張開, 撐持片刻,頭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聲“四師父”,搶 著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你師父在寫字。”郭 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 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道:“殺……我……者……乃……” 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 “他身在桃花島上,就是最笨之人,也會知道是我爹爹殺他。 可是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后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 道凶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是 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 只見他寫到第五個字時,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寫了個 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只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 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 我知道你要寫個‘黃’字,你是要寫個‘黃’字!”扑在南希 仁身上,縱聲大慟。 這一場捶胸痛哭,才把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 哭到后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但見日光耀眼,原 來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 的尸身仍是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 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十 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么傷而致命,于是解開他衣服全身 檢視。說也奇怪,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 至踵竟然一無傷痕,前胸后心也無受了內功擊傷的痕跡,皮 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但 樹林中道路怪異,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 回,就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飢餓之極,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歸 大陸,卻愈走愈是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 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著太陽 東行。走了一陣,前面出現一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 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 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一步,就聽嗤的一聲,褲腳被鉤刺撕下了 一塊,小腿上也被划了几條血痕。再走兩步,几條長藤又纏 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 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 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你下來,我 帶你出去。”低下頭來,只見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樹下。 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 不由得心中一驚,要待相問是否舊傷復發,卻又強行忍住。黃 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皮微微一動,隨即轉過了頭。 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罷!”兩人 曲曲折折向東而行。 黃蓉傷勢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變故,一夜之間柔腸 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 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爺這等責罰?難 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 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一步,似乎 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 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撐,哪知手 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 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擊 了一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朮,右手被擊,翻 掌還了一招,隨即向后躍開。黃蓉已一交摔倒。 眼見她這一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 一時間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 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見東 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著他眼 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一聲:“爹爹!”郭靖放下她 身子,兩人攜手奔過去,卻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旁 邊還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 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這是黃 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后揩拭的。”他本來握著黃蓉 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涌,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 一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塊,瞧那模樣,所 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這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 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 魄,悲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里,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 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個個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 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 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 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越來越是冰 涼。 她呆呆望著大海,終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 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 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后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 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么?蓉兒,蓉兒,你可千萬別尋死啊! 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里,忽 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雕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 “雕兒隨我而去,蓉兒一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憐 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 出一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 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 不能見,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 命。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甚么錯? 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可是我怎么還 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打不 過黃老邪,我就讓他殺了便是。”當下又轉過舵來。坐船在海 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 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眼見帆船漸漸頃側,沉 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 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 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一問 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連夜過江,買了 一匹健馬,加鞭奔馳,午后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 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樂道,是 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抬頭望去,依稀仍 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 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檐華棟,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店中 直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蘇東坡所題 的“醉仙樓”三個金字只擦得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 腳兩步搶上樓去。 一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 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你來了!” 郭靖抬起頭來,只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須垂胸,紅光滿 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長!”聲 音已有些哽咽。 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 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 一日到來,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你六位師父都到了 么?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台面,除 丘處機一桌放滿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雙筷子, 一只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 他們的陣杖就這么安排。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 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 之意。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 丘處機并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 又去法華寺里端來了。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 喝上一喝。” 郭靖轉過頭去,只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缸外 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干淨,盛滿佳釀,酒香陣 陣送來。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 “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 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里喝酒談笑,盡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 死了,也是喜歡不盡。” 只聽丘處機又道:“當初兩家約定,今年三月廿四,你與 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你七位師父云天高義,一起始 就盼你能得勝,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加之我東西飄游,只 顧鋤奸殺賊,實是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沒讓他學好 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一條光明 磊落的好漢子,實是愧對你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 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一時不 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當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 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論到人品, 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當真是輸得心 服口服啊。”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 干么這么傷心?” 郭靖搶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 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吃一驚,喝問:“甚么?”郭 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 這兩句話只把丘處機聽得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 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里竟起禍生 不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 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 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 面貌,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 道:“故人已逝,要你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 摔去。扑通一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么死的?快說!”郭靖 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一身 青衣,神情瀟洒,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一花,還 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 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覺勁風扑面,郭靖一招 “亢龍有悔”隔桌沖擊而來。這一掌他當真是使盡了平生之力, 聲勢猛惡驚人。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 一旁。只聽得喀喇喇几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 向樓下直墮而落。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一摔正好跌在 碗盞架上,乒乓乒乓一陣響聲過去,碗兒、碟兒、盤兒、杯 兒,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柜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 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的舊事,心中早就惴惴 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 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 爺……” 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一 躍而起,立時又搶上樓來。只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一晃,丘 處機與黃藥師先后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 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身上拔出兩般武器,口中橫咬 丘處機所贈短劍,右手持著成吉思罕所賜金刀,心道:“拚著 挨那老賊一拳一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兩個透明窟窿。”奔 到窗口,涌身便跳。 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 看,突見窗口又有人凌空躍落,手上兵刃白光閃閃,眾人發 一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劍,向 身旁一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里去了?”那老者 大吃一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 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 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 他又奔上酒摟,四下□望,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黃 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划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 處機坐在船尾蕩漿。 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 去拚個你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當下急 奔下樓,搶了一艘小船,撥槳隨后跟去。眼見大仇在前,再 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 了,拍的一聲,木槳齊柄折斷。他又急又怒,搶起一塊船板 當槳來划,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 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郭靖自言自語:“得 沉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 神側耳,果聽得樓后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夾著一陣陣吆喝 呼應,卻是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去,樓 下并無人影,當即奔上樓梯,只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口中 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 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一指,舉起手中半只熟羊腿來咬了 一口。郭靖奔到窗邊,只見樓后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 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心中稍寬,但得看清 了接戰眾人的面目,卻又不覺一驚。 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 心道:“怎么大師父也在此處?”再定睛看時,那青年道士原 來是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的后心,卻 不向黃藥師進攻。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馬鈺,丘處機等 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陣合戰, 只是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想是 他武功較遜,又不諳陣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護背后,臨時 再加指點。但見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著黃藥師 打得極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惡斗,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余人俱是赤 掌相搏,戰況已凶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更 是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是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似 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只是避 讓敵刃,竟未還過一拳一腳。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廣大, 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 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逼得 八人一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贊:“好掃葉腿法!”黃藥師回過 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見他滿 臉輕松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起了疑 竇,只見黃藥師左掌斜揮,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擊下去,竟 是從守御轉為攻擊。 這一掌劈到,劉處玄原是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 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可是柯鎮惡目不見 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 蹤的高明掌法,哪里還能隨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 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志平指點出杖,已然遲了 一步。 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大駭之下, 急忙倒地滾開。馬鈺與王處一在旁眼見這一下手實是千鈞一 發之險,雙劍齊出。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斗之陣卻也已 散亂,黃藥師哈哈一笑,向孫不二疾沖過去,沖出三步,突 然倒退,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 不禁微一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梁,黃藥師動如脫兔,早已 闖出了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郭靖叫道: “我去!”發足向樓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 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現在瞧來他并無傷人 之意。”郭靖回到窗邊,問道:“怎見得?”洪七公道:“若是 他有意傷人,適才那瘦皮猴道士哪里還有命在?小道士們不 是對手,不是對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與丘 處機未來之時,我見那几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可 是這天罡北斗陣豈是頃刻之間便能學得成的?那几個老道勸 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你大師父咬牙切齒的只是不答應。不 知你大師父為了甚么事,跟你岳丈結了那么大的冤家。他跟 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終究擋不住你岳丈的殺手。” 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 么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他,哼!”洪七 公道:“蓉兒怎么啦?你們小兩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 “不關蓉兒的事。這老賊,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跟他 仇深似海。”洪七公嚇了一跳,忙問:“這話當真?” 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注的正瞧著樓下的惡斗。 這時情勢已變,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 手八人攻不進身去。若論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等人的武功, 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但那天 罡北斗陣是齊進齊退之勢,孫不二、柯鎮惡、尹志平三人武 功較弱,只要有一人給逼退了,余人只得跟著后卻。只見眾 人進一步退兩步,和黃藥師愈離愈遠,但北斗之勢仍是絲毫 不亂。 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著黃藥師身上,他卻可以俟 隙而攻。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郭靖忙問: “怎么?”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法,要看清 楚天罡北斗陣的精奧,是以遲遲不下殺手。十招之內,他就 要縮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雖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 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一盞茶功夫,眾 人似已擠成一團。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四 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長劍卻 都貼身而過,終究差了數寸,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竟要相 互在同門師兄弟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相差只在毫發之間。郭靖心知 黃藥師只要一熟識陣法,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破陣破弱,首 當其沖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志平兩人,此處離眾人太遠,危 急時不及相救,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 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 待得奔近眾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 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執短劍,只待他 轉身發足,只時猛扑而上。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他與郝 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斗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黃藥師圍 在中間。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一轉動斗柄,就是 丘處機帶動斗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到第四次上,郭 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 陣”,先后與梅超風、黃藥師相斗,其后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 斗星宿與北極星,得知若將北斗星宿中“天樞”“天璇”兩星 聯一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 星每晚環之而轉。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幫所擒,又再仰 觀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陣的不少訣竅,但也只是將北斗陣連 環救援、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黃藥師才 智勝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朮數、陰陽五行之學,牛家村 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陣,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 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學”,黃藥師不屑 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所想的卻是“破”,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 的方位,北斗陣散了便罷,否則他便要坐鎮中央,帶動陣法, 那時以逸待勞,自是立于不敗之地。 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的關鍵,各自暗暗心驚,若是譚 處端尚在,七子渾若一體,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此時 “天璇”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遠遜,陣法 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陣的威力登時大減。馬鈺等明知纏斗下 去必無善果,而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險, 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被殺之仇不能不報,重 陽先師當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斗不過 一個黃藥師,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那實是威名掃地了。 只聽黃藥師笑道:“不意重陽門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 此!”斗然間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馬鈺與郝大 通挺劍相救。黃藥師身子略側,避開二人劍鋒,刷刷刷,向 孫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掌劈將下來, 縱然王重陽復生,洪七公傷愈,也得避其鋒銳,孫不二如何 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奮力守住門面。黃 藥師驀地里雙腿連環,又向她連踢六腿。這“落英神劍掌”與 “掃葉腿”齊施,正是桃花島的“狂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 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朮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 是英雄好漢,也要教他避過了掌擊,躲不開腿踢。 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迫 之際,陣法最易錯亂。柯鎮惡目不見物,斗魁橫過時起步稍 遲,黃藥師一聲長笑,已越過他的身后。忽所得一人在半空 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原來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 擲了上去。 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哪容對方修補,立時低頭 向馬鈺疾沖,滿以為他必定避讓,哪知馬鈺劍守外勢,左手 的劍訣卻直取敵人眉心,出手沉穩,勁力渾厚。黃藥師側身 避過,贊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腳,把郝 大通踢了個筋斗,俯身搶起長劍,當胸直刺下去。劉處玄大 驚,揮劍來格。黃藥師哈哈大笑,手腕震處,拍的一聲,雙 劍齊斷。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此時陣法 已亂,無人能阻。諸子不住價叫苦,眼見他要恃主驅奴,全 真派潰于今日。 馬鈺一聲長嘆,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青 影閃晃,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原來卻是 郭靖。諸子中只有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 與黃藥師拚命。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知他心地純厚,縱 然相助岳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余人卻更是心驚, 眼見郭靖已占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全真派實無死 所,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劍,已與黃藥師斗在一起,不 由得驚詫不已。 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哪 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并未 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一掌。那 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卻穩凝不動。黃藥師大吃一驚,心 想:“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實是寥寥可數。此 人是誰?”回過頭來,卻見正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后前受敵,若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斗陣從 后包抄上來,實是危險萬分。他向郭靖連劈三掌,一掌猛似 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運勁化開。第四掌他虛實并用,料 著郭靖要乘隙還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劍豎擋胸口, 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掠過,叫他雖是一招雙攻,但雙攻都失 了標的。黃藥師一驚更甚:“這傻小子竟也窺破了陣法的秘奧, 居然穩守北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 諸子傳授,在這里合力對我。” 他自不知這一下只猜對了一半。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 斗陣的精要,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卻非全真諸子 所授。 郭靖面對殺師大仇,卻沉住了氣堅守要位,雙足猶似用 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綻誘敵, 他只是視而不見。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識進退! 哼!拚著給蓉兒責怪,今日也只有傷你了,否則不能脫身。” 他左掌划了個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處,右掌斗地搭上了 左掌,借著左掌這一划之勁,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 門拍去,心念忽動:“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讓開,這掌勢必 將他打成重傷。真要有甚么三長兩短,蓉兒這一生可永遠不 會快活的了。” 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咬一咬 牙,出一招“見龍在田”,只得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 知武功遠為不及,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但若不強接對方 這一招而閃身避開,他必占住北極星位,那時再要除他可就 千難萬難了。這一招出去,實是豁出了性命的蠻干,哪知黃 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讓開,你為甚 么跟我過不去?” 郭靖弓背挺劍,凝神相望,防他有甚么詭計,卻不答話。 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遠遠的圍在黃藥師身后,俟機 攻上。黃藥師又問:“蓉兒呢?她在哪里?”郭靖仍是不答,臉 色陰沉,眼中噴出怒火。黃藥師見了他的臉色,疑心大起,只 怕女兒已有甚不測,喝道:“你把她怎么樣了?快說!”郭靖 牙齒咬得更緊,持劍的右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 眼光,見他神色大異,心中更是驚疑,叫道:“你的手干么發 抖?你為甚么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 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劇烈顫動,眼眶也自紅了。 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只道女兒 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被他害死,雙足一點,和身直扑 過去。他這么忽地縱起,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斗陣同時 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 來勢,短劍如電而出,還擊一招。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徑 拿他手腕奪劍。這一拿雖然既狠且准,但王處一長劍已抵后 心,不得不挺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劍的五指差了兩寸,郭 靖已乘機回劍剁刺。 這一番惡斗,比適才更是激烈數倍。全真諸子初時固欲 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黃藥師卻明知 其中生了誤會。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不屑先 行多言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一敗涂地、棄劍服輸,再行 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一頓,是以動武之際手底處處留情。 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志平哪里還有命 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 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 這時黃藥師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若是 當真如己所料,雖將他碎尸萬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憤。但此 際郭靖占了北極星位,尹志平雖在煙雨樓頂上尚未爬下來,雙 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斗陣法滾滾推動,攻勢連綿不 絕。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不能將郭靖逼開,心中焦躁起來, 每當用強猛沖,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回身下殺手先破 陣法,北斗陣越縮越小,合圍之勢已成,自忖雖有震古爍今 的能為,亦已難脫厄運。 斗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諸子各 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當代武學 宗主,后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占了形勢,我 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句罷!”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甚么說的?爽爽快快將黃老 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動,臂不 抬,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 后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救命絕招,他 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一招群 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斗,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 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他的后著,暗 叫一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 勁力一發,心肺全被震傷。 全真五子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哪里還來得及?眼見 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說 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邪死則死 耳,豈能讓天下英雄笑話?好道士,大伙兒齊上吧!” 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天 罡北斗陣又已發動。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一之后 該由馬鈺攻上。王處一疾刺一劍后讓出空擋,但馬鈺不向前 攻,反而退后兩步,叫道:“且慢!”眾人又各住手。 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黃藥師道:“好說。” 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 已然為你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只 是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后,晚輩自當刎頸以謝 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罷。世 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弟之 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主無涉。 但若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 二人,哪里還是他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連自己的 性命也必不保。”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 小人?眾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于是朗聲說 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你們的周師叔并沒死,譚道 長是歐陽鋒害死的。”丘處機奇道:“你說甚么?” 郭靖于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牆如何耳 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斗、歐陽鋒誣陷等情。他雖口齒 笨拙,于重大關節之處卻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郭 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助他? 只是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來誠信,何況對 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是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為自己分辯,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說道: “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 難道還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跟這老賊拚了。” 說著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陣 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 他們五位,死得好慘!” 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說甚 么?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在我島上作客,怎會死了?”柯鎮 惡奮力回奪,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問郭靖道:“你目無尊 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他們么?”郭靖眼 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 知?”提起短劍,挺臂直刺。 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當的一聲,杖劍相交,火花四 濺,那短劍鋒銳無倫,鐵杖上給砍了一條缺口。 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 埋葬,難道還能冤了你不成?”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 黃老邪一生獨來獨往,殺了几個人難道還會賴帳?不錯,你 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千 萬別攬在自己身上。”眾人一齊轉頭,只見說話的正是黃蓉。 眾人全神酣斗,竟未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呆了一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 黃藥師見女兒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 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你。”這几日來黃蓉 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 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年前, 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几樁,又豈 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我親手殺了。” 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黃藥師微微 一笑,道:“傻小子這么大膽,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 爹收拾他。”一言甫畢,突然回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 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拍的一聲, 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 早已回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的秀發。這一掌打得聲音甚 響,勁力卻弱,郭靖撫著面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 還是怎地。 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 “靖兒,你怎么?”郭靖道:“沒事。”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 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有眼珠,但你四師父親口說道: 他目睹這老賊害死你二師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說 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扑去。柯鎮惡鐵杖也已疾揮而出。 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 柯鎮惡已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師徒二人聯手,剎時間 已與黃藥師斗得難解難分。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 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究竟相去甚遠, 縱有柯鎮惡相助,亦是無濟于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 得難施手腳。 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 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黃 老邪再定分曉。”長劍一指,叫道:“柯大俠退回原陣!”此時 尹志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被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 到柯鎮惡身后仗劍守護。天罡北斗陣再行推動,將黃藥師父 女圍在垓心。 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傻 小子既已說明真相,你這群雜毛仍是恃眾胡來,黃老邪當真 不會殺人嗎?”身形閃處,直扑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卻 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的 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 桃花島上的賤貨!”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 怒從心起,叫道:“你有膽子再罵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處? 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甚么惡毒的言 語都罵了出來。黃蓉自幼獨居,哪里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 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 中之意,到后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說 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臟了嘴。”柯鎮惡罵道: “老子跟干淨人說干淨話,跟臭賤人說臭話!你這人越臟,老 子的話跟著也是越臟。” 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柯鎮惡還了一杖,哪知 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被黃蓉用“引”字訣 拖住,跟著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 由。柯鎮惡在北斗陣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陣法登時呆 滯。 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后,本來這招原可解了柯 鎮惡之厄,可是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一變,連 打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動:“丘某是何等 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女孩?”劍尖觸背,卻不前送。就這么救 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著伏魔杖法外 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鎮惡力道全使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 脫出掌握,飛向半空,噗通一聲,跌入了南湖。 王處一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 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 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你請歇歇,我來替你。” 縱身離開北斗星位,搶到“天璇”。他此時武功已勝全真諸子, 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北斗陣本以 “天權”為主,但他一入陣,樞紐移至“天璇”,陣法立時變 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透, 雖有女兒相助,仍是難以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守分寸, 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黃藥師勉強還可支撐。 斗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為援,黃藥師傷他 不得,只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他勢若瘋虎的連環急攻。 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一層殺氣, 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 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罷!”郭靖怒目 而視,喝道:“滾開!”黃蓉一呆,心想:“怎么你也這樣對我 說話?”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在一旁,縱身直扑黃藥師。 忽聽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做兄 弟的助你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眾人不敢就此回身, 將北斗陣轉到黃藥師身后,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矮的站著五 六人,為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 全真七子齊聲呼嘯。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 帳!”長劍一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 哪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不 聞。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扑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 倏忽之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沉肩拔背, 相向瞪視。只聽郭靖大喊一聲,攻將上去,數招一過,又分 別退開。 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 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 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的要害。丘處 機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馬鈺高聲吟道: “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 所吟的詩句,諸子一聽,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 飄,齊向歐陽鋒攻去。 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把全真派七人逼開。他在牛 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斗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先守緊 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斗陣一經展開,前攻后擊,連環不 斷。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志平的 “天璇”是陣法一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實不足畏,當 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游目四顧,觀看周圍情勢。 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揮動竹棒,將柯鎮惡擋在 距兩人丈余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几句話。”但郭 靖充耳不聞,一掌接著一掌的拍出,狠命扑擊。黃蓉見父親 初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 愈重,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有疏神,定有 人遭致傷亡,一抬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欄觀戰,忙叫: “師父,師父,你快來分說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無力排難解 紛,正自焦急,聽得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我有几 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為。”雙手在欄干上一按,從半空輕 飄飄的落下地來,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話說。”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眾人見他忽然現身,個個 心中一凜,不由自主的住手罷斗。 歐陽鋒第一個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來 了?”他不知洪七公聽郭靖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的神功之 后,這几日來照法而行,自通奇經八脈。洪七公武功原已精 絕,既得聞上乘內功訣竅,如法修為,自是效驗如神,短短 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一脈,輕身功夫已回復了三四成。若 論拳勁掌力、搏擊□斗,仍還不如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壯漢, 但縱躍起伏,身法輕靈,即以歐陽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 徒具虛勢,全無實勁。 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 若不裝腔作勢一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甚么話,方 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一時無計,且 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抬頭,卻見明月初升,圓盤似的冰輪 上緣隱隱缺了一邊,心念忽動,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 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 眾人一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既如此 見責,想來必有緣故。馬鈺行了一禮,說道:“請前輩賜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 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淨,但想時候還早,盡 可在這兒安安穩穩睡個懶覺,哪知道今兒一早便聽得砰砰□ □的吵個不休。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 女婿打丈人啦,殺豬屠狗一般,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 你們抬頭瞧瞧月亮,今兒是甚么日子?” 眾人聽了他這几句話,斗然間都想起今天還是八月十四, 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 下動手,確是有點兒于理不合。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 我們今日原是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歐陽鋒, 咱們換個地方去拚個死活。”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 當奉陪。” 洪七公把臉一沉,說道:“王重陽一歸天,全真教的一群 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你們說個好的,五個男道士加個 女道姑,再湊上個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王 重陽沒留下甚么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 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一聲:你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 怎生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甚么?” 這番話明里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好意點醒,與歐 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他全真派七道斗不過黃藥師,自 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六子久歷江湖,怎不明他話中含意,只 是大仇當前,焉能退縮? 洪七公眼角一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 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 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于是喝道: “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就是跟我過不去。到明晚任 你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你這伙雜毛都 給我坐下來練練功夫,內力強得一分是一分,臨時抱佛腳,也 勝于不抱。靖兒、蓉兒,來跟我捶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實是 難以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藥兄與我哥兒倆跟全真教結 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給你面子,明兒你可得 誰也不幫。” 洪七公暗暗好笑:“現在你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 然怕我出手。”于是大聲說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你說話香 些,不幫就不幫,你准能勝么?”說著仰天臥倒,把酒葫蘆枕 在腦后,叫道:“兩個孩兒,快捶腳!”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頭,可是還在戀戀不 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無窮,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云層,說 道:“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變天呢!”又見湖面上水氣□漫, 用力吸了几口氣,搖搖頭道:“好氣悶!”轉頭對黃藥師道: “藥兄,借你閨女給我捶腿成不成?”黃藥師微微一笑。黃蓉 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捶著。洪七公嘆道: “唉,這几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般福氣!”瞪著郭靖道:“傻 小子,你的狗爪子沒給黃老邪打斷罷?”郭靖應了一聲:“是。” 坐在另一邊給他捶腿。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一株柳樹,一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 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轉 頭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并不理會,嘴角邊微帶 冷笑。全真六子與尹志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 北斗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歐陽鋒手下的蛇奴卻在船 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歐陽鋒背向眾人,飲酒 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極的掌力之后,何以 能得迅速康復。 其時天氣悶熱,小虫四下亂飛,湖面上白霧蒙蒙。洪七 公道:“我大腿骨發酸,非有大風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 老子把大腿砍了給你們。”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 終互相避開,從沒對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般尷尬之 事,心里怎別得住?但問了几次,兩人支支吾吾的總是不答。 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可還有個什么名 稱?”黃藥師道:“又叫作鴛鴦湖。”洪七公道:“好啊!怎么 在這鴛鴦湖上,你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別扭,老丈人也不給勸 勸?” 郭靖一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 五位師父,我怎么還能叫他丈人?”黃藥師冷笑道:“希罕么? 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一個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過明天 ……”柯鎮惡沒等他說完,已縱身扑將過去。郭靖搶在頭里, 竟是后發先至。黃藥師還了一招,雙掌相交,蓬的一聲,將 郭靖震得倒退了兩步。 洪七公喝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 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視黃藥師。洪七公道:“黃老邪, 江南六怪英雄俠義,你干么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你這副樣 兒挺不順眼。”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你管得著么?” 黃蓉叫道:“爹,他五個師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說不 是你害的。” 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眼 向郭靖一瞪,見到他滿臉殺氣,心腸又復剛硬,說道:“是我 殺的。”黃蓉哽咽道:“爹,你為甚么硬要自認殺人?”黃藥師 大聲道:“世人都說你爹邪惡古怪,你難道不知?歹徒難道還 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你爹干的。江南六怪自以為 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好漢們就生氣。” 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道:“藥兄這几句話真是痛快之極, 佩服佩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藥兄,兄弟送你一 件禮物。”右手微揚,將一個包袱擲了過去。他與黃藥師相隔 數丈之遙,但隨手揮擲,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觀眾人均感駭 異。 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似覺包中是個人頭,打將開來,赫 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頭戴方巾,額下有須,面目卻不相識。 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一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 在對學生講書,說甚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 腐儒殺了。你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說罷縱聲長 笑。 黃藥師臉上色變,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 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歐陽 鋒討了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為 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并非禮 法!” 一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眾人一齊抬頭,只見 烏云遮沒了半□天,眼見雷雨即至。便在此時,只聽得鼓樂 聲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來,船上挂了紅燈,船頭豎著 “肅靜”“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氣派。 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 其內。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 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 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南。 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這老兒一掌,險些 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云庄上見過裘千仞出丑,卻不知是裘 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 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一起,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 比武,你兩不相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 “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只得答道:“甚么待會不 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就是這樣。藥兄,全 真派與江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 了身分,待兄弟給你打發,你只袖手旁觀如何?” 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 盡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 “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斗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 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干, 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系于他一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 只有苦笑了。” 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機稍縱 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 道:“大家動手啊,還等甚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說人話還 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時早過,現下已 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頭來,只見月亮微微偏西, 一半被烏云遮沒,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歐陽鋒蛇杖點處,斗 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 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涂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 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毒有意 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厲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 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葉,更是令人防不勝防。丘處機、王 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哪里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 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甚么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 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 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匕首,向完顏洪烈 直奔過去。 沙通天與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面前。郭靖匕 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響,只震得 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之朮沒 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攔 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使 一招“羝羊觸藩”,和身沖將過去。梁子翁見來勢凌厲,急忙 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 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 卻聽得當當兩聲大響,雙鈸被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 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當即揮掌拍出,斗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 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夫竟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 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 時便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 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面大銅鈸從空中黃光閃閃的先后落將下 來。當的一聲,第一面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 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 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次更是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 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 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 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劍趕去, 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里拍到。郭靖側身 避過,短劍刺出,身子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 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顧 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在 完顏洪烈身前,險境已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 大俠,怎么江南七怪只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仗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落, 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后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 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實 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只 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見柯鎮惡手中并無兵 刃,一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仗撐持,耳聽得敵人 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 些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 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開。彭連虎 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 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人 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 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下去。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 下一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再躲不開了 雙筆齊至,只覺后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 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聲。原 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這 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仗那一招,只是彭連虎緊緊抓住 判官筆,說甚么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 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黃 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 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 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 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后,判官筆斗然打出。這 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仗在手,也未必招 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 判官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這一下只震得他 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 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 在背后,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云。 柯鎮惡在歸云庄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 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他身后猛扑過去,叫道:“七 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 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氣血翻涌,一時再也站 不起來。 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陣濃霧,涌上土 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 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仗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 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斗下去,過不多時己方必 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 個流星點起,只聽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划過長空。 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 子人數眾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 志誠、張志仙、趙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煙雨 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企圖 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也都攜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 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一見局面不利, 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只怕 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 再斗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 上黑云也是越積越厚,穿過云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 于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斗,卻是互相漸離漸遠, 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斗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涌到,夾在三人 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 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 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 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時,烏云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 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后躍。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么多啊, 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里推了几下,搓下一 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里塞去。沙 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朮了得,仍是沒能閃開,被周 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 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 里,料知此丸無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 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 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 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真教 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 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几時給你殺死過了? 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越打越快。黃藥師 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是精妙 奇幻,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 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斗了個難 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接口 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命要緊。快逃, 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黃蓉叫道:“老頑 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 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你瞧 我使的是經上功夫么?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 嘿,學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 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有屁相干?”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 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 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么說,不禁暗暗納悶, 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 從自身驅除出去。 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斗得緊急,暗自 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后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 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斗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 斗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 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 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 互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 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 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 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 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是快速無倫,無 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哎唷! 報應得好快。” 濃霧□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 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 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只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的話?”周伯通道: “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 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么?”他口中不停,拳 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 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 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這兩句話只把 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 你在哪里?”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 占北極星位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 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 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 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 知適才只到煙雨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 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 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不 見旁人面目,只影影綽綽的見到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聽 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么東西。眾人雖屢經大 敵,但這時斗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 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 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里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 道:“聽!這是甚么?”只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 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伙快到樓上來。”周 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 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 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 自心驚膽戰。 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 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 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 哪里?”叫了几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 找他。”只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 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么?”橫臂就是一掌。 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嗖嗖箭響,几枝長箭騰騰騰 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只聽得四下里喊聲大作,羽 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 高叫:“莫走了反賊!” 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 付咱們!”丘處機叫道:“沖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 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 原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只是這場大霧卻 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 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兒快退。” 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 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 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 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眾 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里還辨 東西南北?當下只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 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 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 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 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 黃藥師與馬鈺殿后,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 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一 股腥臭迎面扑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 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罷!”擲下竹枝,把 女兒橫抱在手。 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 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 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金針難 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縱然有路可逃,也 是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聽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 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 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 棒點地,說道:“大伙兒跟著瞎子逃命罷。煙雨樓邊向來多煙 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于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 爛熟于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漫、烏 云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 小路并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沖出。豈知這小路近數 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 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 無法通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杆紛紛飛開,眾人 隨后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你在哪里?”周伯通 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 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 眾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 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 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 “郝師弟,你我去沖殺一陣,殺几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 “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 而下,只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干干淨淨,雖然仍是 烏云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 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 黃蓉,頭也不回的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 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 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 “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 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罵道:“今日 之事,我死后無面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 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大師父哪 里還有性命? 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 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 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 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罷!”郭靖聽了他這几句話,心下 大疑,疑心甚么卻是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有甚么事情全然 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 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沖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長 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 “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 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他不欲 多傷人命,只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 等大呼酣斗,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還有 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郭靖只 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里?” 這時□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 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 是碎成片片了。此后軍馬沖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 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呆呆出神, 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只 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后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 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原來 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摔 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軟無力,身子搖 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后領,冷 笑道:“逞甚么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 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 惡待要掙扎,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 中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后,只待喘息 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 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甲上。柯 鎮惡聽著箭聲,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 管我,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 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么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 矮牆之后。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只 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嘆道:“罷罷罷,你 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黃 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 我卻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里的兩處 “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 罵胡涂,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么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 怒交迸,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 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只 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 后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 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到雞啼 了!明天嘉興府四下里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 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只聽黃蓉道: “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 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橫放在 一張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隨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几句,自討 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一響,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喲”叫 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 的干么?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 接著刷的一響,后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 了。 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她 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 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 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 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 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 約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 雨早竭,太陽將濕衣晒得半干,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 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斗,宛似到 了另一個世界。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 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 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么?甚么餓不餓的。我偏要你 多痛一陣,才給你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 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 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甚么?柯大爺賞南瓜給你 吃,不識抬舉嗎?快吃干淨了。”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 確也飢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 了下去。 這一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 倚在一只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 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几句。正 自沉吟,聽黃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 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柯鎮惡心 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 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 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有種就別叫痛,叫 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 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 顯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一 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里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 將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 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 了,倒也干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几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 又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 下几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 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 倘說是并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么 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 包扎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可是腹中卻餓得 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 沒甚么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 擊一棒,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千百只烏 鴉在空中飛鳴來去。 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 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 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 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鎮惡尋思: “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 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么好看?沒見過么? 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 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扑鼻聞 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臟, 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干淨,又 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甚么“鴛鴦 雙飛”,又是甚么“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軍燒來了熱 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你 瞧我的腳干么?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那 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 干么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 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 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哪知黃蓉笑道:“憑 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 筋斗,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后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 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 所擒,身首異處,又逞甚么英雄?說甚么好漢?嗯,這杆鐵 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 廟里來玩耍,几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杆 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 還能是假的么?”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 “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 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杆槍當 鐵杖使罷。”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砰 砰□□的將鐵槍槍頭打掉,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后,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 已無一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舍 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 一陣茫然,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是沉 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 意了。” 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鯊膽散,對你傷口 很有好處。你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說著遞了一包藥 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甚么話,口中 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几句,卻聽她道:“好啦,睡罷!”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 里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竭,終于四下無聲,卻始終 不聽她睡倒,聽聲音她一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 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 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翻復低吟,似是咀 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聽她語 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几個蒲團排成一列,側身臥倒,呼 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 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搖頭晃 腦的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胡子﹔ 南希仁與自己并力拉著鐵槍一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三 人斗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辯子,鼓掌嘻 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 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一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 兄長,自己的一雙眼珠,都是先后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 下。胸中一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 他提著鐵槍,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吸, 睡得正沉,尋思:“我這么一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 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 女兒睡在這里,正是天賜良機,教他嘗一嘗喪女之痛。”轉念 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后, 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決, 心道:“我柯鎮惡一生正直,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此刻 于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一死以 報,也對得住她了。”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 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 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 在身前,不覺吃了一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一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 說著話漸漸行近,只是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再過片 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 后院他無一處不熟,當下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 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一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 一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門,通 向后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 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 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 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后。” 兩人剛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 一響,柯鎮惡聞到一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 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 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 陽鋒嘿嘿的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 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家伙一網打盡,不料遲不遲, 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 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后終能一一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一步, 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實是可惜之極。”柯鎮惡認得是 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彭連虎、沙通 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欲陽鋒,說他如何獨斗全真群道,殺 得眾道士狼狽不堪。裘千仞卻并未同來。 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于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適 才他要與黃蓉同歸于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 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 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 人品又是瀟洒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 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一想起,總是難過之 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一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 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實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的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 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你轉述丘處機之言,方 知是全真教一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 你做徒兒罷。”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 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咚几聲,想是爬在地下向歐陽鋒 磕頭。 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一個忠良之后,豈知不但認賊作父, 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只怕是再難回頭的了,心中 愈益憤怒。 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后再當重謝。”歐 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一些,歐陽鋒只是瞧著 這孩子聰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將來有個傳人罷了。”完顏洪烈 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一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 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 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一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 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 吃起東西來。她一邊吃,一邊道:“好兄弟,你說帶我回家去, 叫我乖乖的聽你話,怎么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 你吃得飽飽的睡覺罷。” 又過一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 是甚么聲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 “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甚么!”傻姑道:“我怕鬼。” 楊康笑道:“這里這許多人,鬼怪哪里敢來?”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 胡說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 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里,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 來,不讓他住在墳里。他要來找你討命。”楊康喝道:“你再 多嘴,我叫你爺爺來領你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 沙通天喝道:“喂,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動!” 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云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 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 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痴呆,但這番話中必 有原因,苦于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 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 一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 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 心中寫了一字:“求”,接著一字一字的寫道:“……你一事”。 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 我”。 柯鎮惡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 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一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 “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 一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 “有刺客!”“甚么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你們大 驚小怪的干甚么?”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卜 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 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沙 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一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 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一個蒲團上,笑吟吟的道:“歐陽伯伯,你害得 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是機變百出,只 要一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一番,在眾人之前可 是難以下台,當下只靜待她說明來意,再定對策。只聽她說 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 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一笑, 說道:“哪有此事?” 黃蓉急道:“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 明明是你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終 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周伯通從中胡攪,我爹爹又 不肯分辯是非,那怎么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個 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 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 “甚么文字?”黃蓉道:“斯里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 文□英。” 這几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 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后一 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 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 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 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 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 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 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說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 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后, 現下還記得几句,不妨背給你聽聽。”當下念道:“或身搔動, 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 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 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几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痒難搔。原來黃蓉所念的, 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 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逢 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 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 念確是真經經文,并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 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甚么 ‘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 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 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后的妙處,偏偏將中間修習之法漏 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 不說,但不知你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 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 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數,那么這篇九 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聽。”歐陽鋒微笑道: “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 伯通與全真六子后,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你爹 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 “我爹爹說道:第一,害死你侄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 想來你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丘處機之徒,黃 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 你冷么?”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后就與全真道士動手, 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 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 花島求親,你侄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 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侄兒,因此要你修習神功之后再轉而授 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 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 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 的關鍵決竅,你一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 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道:“救兵如 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么我給你爹爹報仇,也 是一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 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 真教斗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后,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 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 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歐 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 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么你在這里?”傻姑道:“我不愛跟著 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 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 待我真好。” 柯鎮惡心念一動:“楊康几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 問道:“爺爺哪里去啦?”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 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么話,你須 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 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 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里教我認字,說我爹 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 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么風。我老是記不得,爺 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 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后來怎樣?”傻姑道: “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仆人進來東指 西指、咿咿啊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 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 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 他干瞪眼,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 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 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么?”傻姑道:“爺爺叫我 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 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后面向海里張望,我也向海里張望,看 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里坐的都是道士。” 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 搶在頭里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 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么這傻 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 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原來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 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去。他 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領他們進 去,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 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 黃蓉道:“后來呢?” 傻姑道:“后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后面去開船,我知道的, 那些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贊道:“是啊,你 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么時候再回來?”傻姑道:“甚么 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聽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么?后來 怎么?”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 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就是你 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 腳上還縛著甚么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 給我!’……”說到這里,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道:“別吵 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的說。” 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 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 “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 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 “射箭?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 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 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 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里,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 才道:“他們去了哪里呢?”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 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船在 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 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 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的 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了几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 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 有么?再給她几塊。”歐陽鋒干笑道:“有啊!”柯鎮惡一顆心 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 猛聽得傻姑“啊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 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口嗎?” 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又 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但聽得 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被歐陽 鋒打中了甚么所在。 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 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 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 五怪。后來想到一事,才知決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 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 之后不掩上墓門?”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 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 人凶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 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 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 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凶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 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 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 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千刀的賊□鳥,臭瞎子,是 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 “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黃蓉道:“想到你并不難,掌斃黃馬、 手折秤杆,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几。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 人。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個字,是‘殺我者乃 十’,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氣。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 字開頭,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 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 毒,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歐陽鋒 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卻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無毒, 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 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 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歐陽 鋒不答,又問:“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 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 下舍鐵掌幫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 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蛇仗在地 下重重一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是咬中了他 的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涌 入腦,几欲暈倒。 黃蓉聽得神像后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 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 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一凜:“她這話是點醒于我,叫我 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一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干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 是故意放他走的。”黃蓉道:“啊,是啦。你殺了五人,卻教 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 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 想出來的,是么?”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道: “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后來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黃蓉道: “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里, 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朱聰在信 后寫的那句話,他叫大家防備,后面那個字沒寫完,只寫了 三筆,一划、一直,再是一划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 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 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 白。”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是留 下了這許多線索。那骯臟書生見機倒快,我就沒瞧見他動筆 寫字。” 黃蓉道:“他號稱妙手書生,動手做甚么事自然不會讓你 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 寫甚么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一舉殺 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哼了一聲。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的醒 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后來夢 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 了起來,才知凶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几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一身 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托夢給你?”黃蓉道:“是啊, 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楊康 一怔,厲聲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 蓉冷笑道:“那何用說?你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后,把我媽媽墓 里的珠寶放在他懷里,好教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 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節,朱 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 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 鋒不解,問道:“甚么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你, 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握 在手中,你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 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 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 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 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緣 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招’字,我 苦苦思索,總是猜想不透,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 街頭賣藝,豎一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一下教我豁然而 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 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只是黃 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里說給 歐陽鋒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小 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比到后來,小 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 招親,卻是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后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沙 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后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 等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聽到此處,心中各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 與穆姊姊日后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雙玉鞋 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一只,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 一只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不錯罷?”楊 康不答。 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無疑難。韓寶駒 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 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 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銅尸梅 超風生前卻還收過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小 ‘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 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 要和你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你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 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你擒住了島上啞仆,逼著帶路,到 今日才知是傻姑領你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 傻姑喜歡之極,便對你們惟命是從。嗯,定是你們兩人埋伏 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 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脫毒手?這是個 瓮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中斗逢強敵的 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 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 上來就給傷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還辨得出敵人是誰?是 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爹爹。朱聰與 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 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場。你們 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后得悉凶手姓楊之時,已 然身中劇毒了。”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合, 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 是在島上。” 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 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你歐陽伯伯眼里。你 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小丫 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你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錯了,歐陽伯伯莫怪。我想 你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斗得兩敗俱傷,你來 個卞庄刺虎,一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哪知到得遲了一 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小王爺盤問傻姑,得 知六怪卻在,嗯,于是你們兩位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 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仆盡數殺死,毀尸滅跡,從此更無 對証。日后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 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后毀去你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 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頭卻沒爛掉。他 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是悲憤,又是羞愧。只聽 歐陽鋒嘆道:“我真羨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兒。諸般經過,委 實曲折甚多,你卻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睹一般。小 女娃兒,你當真聰明得緊啊。” 第三十六回 大軍西征 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贊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靖中 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 侄兒尚在,唉,當日婚姻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么?”歐陽 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我 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過人,有鬼。” 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 去啦。”黃蓉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只聽叮當兩響,兩 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 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甚么鬼 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 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 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 惡鬼來吃了你。”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只聽 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蒙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 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那么你說,好 兄弟在你家里殺人,他殺了個甚么人?” 眾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楊康卻是 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 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為,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以九 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于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只穆念 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于泄漏了出去?嗯, 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是我沒留意到她。” 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是連大 氣也不敢透。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漸響,她 竟是睡著了。 楊康松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傻姑 留著終是禍胎,必當想個甚么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 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邊的臉,顯得神情漠然,似乎 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 眾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著,此事當無下文, 于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蒙朧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 起身來,叫道:“別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 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啦!”靜夜之中,這几句話聽來當 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弟殺 ……”一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 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落,卻被黃蓉以打狗棒法甩了個 筋斗。 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著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 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沉沉的不見甚么, 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命, 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后瞧見的……斷腿鬼, 你,你別找我啊!” 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 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 “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笑聲森寒, 話聲淒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 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只聽得群鴉亂噪,呀 呀啞啞,夾著滿空羽翼振扑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 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洪 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 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爺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 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躍起,盤 著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干 么要殺我侄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 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手如鋼鉗,哪里掙 扎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媽呀!” 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 一雙眼睛發呆。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子 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到愈是強力威嚇,傻姑愈是 不敢說,于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干糧的冷饅頭來,塞在她手 里,左手又松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 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你抓得我好痛,你別 抓我。”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 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著一個姑娘,你說她長 得標致么?”傻姑道:“標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黃蓉道: “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 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 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克武功高強,雖 然雙腿受傷,楊康也仍然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當 下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 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 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只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 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 你侄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為甚么?” 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為甚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 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歐陽鋒聽了這几句渾沒 來由的話,如墮五里霧中,連問:“甚么話?” 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 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 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 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 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 能找得著。’”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里便住了口,接著道:“這女子說得 不錯啊,那男的又怎么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是驚懼。這時月光 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 到黃蓉背后,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 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我早有此意, 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 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的姓名,但語 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于中部,母 親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么一 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一 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 鮮血淋漓,臉色慘白。 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 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著他腔調說話之時,料 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為高,聽得風聲, 當即側頭避過,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下“九陰白 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甲的刺上,十指連 心,痛得他險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 蓉還是歐陽鋒所為。眾人忌憚歐陽鋒了得,個個不敢出聲。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么啦?哪里受了傷?” 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里,料想歐陽鋒決計不能善罷,只 盼仗著人多勢眾,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楊康忍痛道:“沒 甚么。”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一響,那刀跌在地上, 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 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然絲毫沒有知覺。 他抬頭望著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 彭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 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 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卻 都盡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這里 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但見 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 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再 瞧楊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 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然一動,說道:“原來是 歐陽伯伯下的毒手。” 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 要他嘗嘗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是這怪 蛇天下唯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哪有 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歐陽鋒道: “這倒奇了。” 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 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后,第二條鯊 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布,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 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 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 鯊魚。”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地下打滾。梁子翁想要抱住他, 卻哪里抱持得住? 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愿聞其詳。” 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 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甲的尖 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適才小王 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 毒血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 眾人聽了這几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 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 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 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 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 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眾人不由得同 時后退,哪敢開口? 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梁子翁打了一個 筋斗。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 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 哪一個名醫治得?又有哪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 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 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著橫梁,指著完顏洪烈 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完顏 洪烈急退几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哪 知楊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 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手臂微微麻 痒,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 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 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聲,已將沙通天半條臂 膀砍了下來。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 敢傷我師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 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為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涂,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 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還敢逗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這 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群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 飛舞,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 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 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你好些了?”月 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 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 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 身上馬,眾家將前后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 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著念頭,都 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 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甚么好瞧 的?” 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 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 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么的, 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憐惜,只盼她快些使 個甚么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著三 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 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 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 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風景了。” 黃蓉從神像后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 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 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 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 打算,于是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 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 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 “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好罷,你 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 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 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 歐陽鋒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照著 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善用 觀相,運作十二種息。” 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 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黃 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 確是這么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 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著她,只盼她 快些想通。 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 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 右手接著,左手拿過燭台,似是細看經文,驀地里雙足急登, 向后躍開丈余,將那几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 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還我。”黃 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 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扑上搶奪。黃 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 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 一聲,說道:“我斗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 罷!” 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沉著臉 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 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于人,當下將經文與燭台 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著打狗棒轉身 便走。 歐陽鋒竟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 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 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后躍 出,舞槍杆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 大爺躲在神像背后,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聲早給他聽 見了。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隱忍不發。”當 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御,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 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 兄弟報仇。”黃蓉淒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 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 并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舍命相救自己,兩 人爭持不已。 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你又 *□□甚么?”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 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 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 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杆, 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 隱作痛,嗆□一聲,鐵槍杆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 柯鎮惡急忙后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 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亂,左 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釘去。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 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 即身子后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 柯鎮惡從神像身后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這么一 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 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著要釘在柯鎮 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 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 之朮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 歐陽鋒喝了聲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 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鋒要 拜我為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為師么?” 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松自在,可是處境其實十分險惡,站 在廟前,只是不走。 歐陽鋒抬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了,走罷!”拉著黃 蓉的手,走出廟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著我在你手掌里 寫的字。”說到最后几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 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群群的扑入古廟,啄食 尸身,于是躍上屋頂,找到了鐵槍的槍杆。拄槍在廟頂呆立 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群 鴉悲鳴,扑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群鴉食了楊康尸身 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縱下地來,綽 槍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雕既然在此,只 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 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 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 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愕 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扑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 光。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么了?”柯 鎮惡罵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連打了十几下,這 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 半天,才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 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 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 你。”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 心里也瞎了?”郭靖道:“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 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 去了。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到了哪里?”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 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么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 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么想。” 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 于是道:“大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訊,待見到黃島主,請他 急速來援,弟子實在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舍,跟在后面。 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 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著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 實不知到哪里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 廟來。只見廟前廟后盡是死鴉,殿上只余一攤白骨殘尸。 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筆勾 消,念著結義一場,撿起骸骨到廟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 “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 你生前之過。” 此后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這一找就是半年, 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紅馬,攜雙雕,到處探訪,問遍 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 俱無。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 割,自是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 至汴梁,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幫群丐聽得幫主有難, 也是全幫出動尋訪。這一日郭靖來到歸云庄,卻見庄子已燒 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難。 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 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殘兵奸淫 擄掠,無所不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痍滿目, 心想兵凶戰危,最苦的還是百姓。 這天來到濟水畔山谷中的一個村庄,正想借個地方飲馬 做飯,突然前面喧嘩之聲大作,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沖進 村來。兵士放火燒村,將眾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 個個用繩縛了,其余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奪 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陽穴上。這些時日中他朝晚 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睛突出而死。 眾金兵齊聲呼喊,刀槍并舉,沖殺上來。小紅馬見遇戰陣,興 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郭靖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 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朮,大呼酣戰。 眾金兵見此人凶猛,敗軍之余哪里還有斗志,轉過身來 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兵急 沖而至。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著人多, 回頭又斗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 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奮勇沖上,被他接連戳 死數人。余眾不敢上前,進又不得,退又不能,亂成一團。 蒙古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陣 沖殺,將十几名金兵盡數殲于村中。帶兵的百夫長正要詢問 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拜 伏在地。百夫長聽得是大汗的駙馬爺,哪敢怠慢,急忙下馬 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扑滅村中各處火頭。眾百 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 正亂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涌至。眾百姓大驚,不 由得面面相覷。只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到,馬上一個少年將 軍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抱 在一起。雙雕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熱。拖 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 郭靖互道別來情事。 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年余,成吉思汗馬不 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 四王子、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杰,都立下了 不少汗馬功勞。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出東數場 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成軍。金國余兵集于潼關,閉關而守, 不敢出山東迎戰。 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思汗召 集諸王眾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 了副將,連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 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之 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 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著一座黃 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著一枝九旄大纛。 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著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威 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 一匹接著一匹,將號令送到萬里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于是 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煙塵中 鐵蹄奔踐。 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土地百姓,不知有甚么用?”忽 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 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群集在帳,排列兩旁。 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 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洪 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罰。”成吉 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狸,我罰你作甚? 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著你。”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 木華黎進言: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 聯宋夾擊。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么辦。”當下命人修下 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身 后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時武功,哪能讓人在 身后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氣,又 見那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只見華箏 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 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郭靖又叫了一聲: “妹子!”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回來啦!”郭靖見她 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媽去。你活著回來,你猜是 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郭靖道:“我媽定然歡 喜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 心中想到甚么,口里就說了出來。郭靖與南人相處年余,多 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般說話口氣,不禁深有 親切之感。 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 悲喜。 又過數日,成吉思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為, 我都已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再過數 日,我給你和我女兒成親罷!”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 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與別人結親?”但見成吉思汗儀 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是期期艾艾,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實,只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 戶奴隸,一百斤黃金,五百頭牛,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 成親。 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鐘愛。此時蒙 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得 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華 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滿腹煩惱,一臉愁容。 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李 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起。郭靖當下將黃蓉 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 郭靖道:“媽,孩兒為難之際,不知該怎么辦才是?”李 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那蓉兒, 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郭靖忽道: “媽,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 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當即昂然說道: “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 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為人。若是 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成親。倘若蓉兒有甚 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 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 人多說也是無用。”于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郭靖道: “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几句話。”李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 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 歸。”郭靖點頭稱是。 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余 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 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 “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徑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 來。 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几日喜氣洋洋的 正忙于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 “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几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 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 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著她向西走去。 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 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郭 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 則真不知如何啟齒。華箏道:“知道甚么?我是要跟你說,我 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甚么?”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 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 打我罵我,你盡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 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 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甚么配不上?你是世 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 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 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几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 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里奪 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么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 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 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 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華箏奇道:“咦,你為甚么嘆氣?”郭靖遲疑道:“沒甚么。” 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 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 愁。”郭靖道:“為甚么?”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 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 “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 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 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 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后,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 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 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 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 道憑你几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 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 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 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郭 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 “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 沖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舍不得我。”郭靖道: “是我一個人……”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 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郭靖再 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 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 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 急道:“我做錯了甚么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不是?”郭 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 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 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 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華箏 道:“你找到她之后,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 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 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么說,你知道 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 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 “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 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 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的懷里,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 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 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 惹傷心。 過了良久,只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 向金帳馳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扑地倒了,再 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乘者從地下翻 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帳狂奔。 只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方, 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 王子愛將,若是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 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疾向金 帳奔去,只聽得四方八面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里,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到 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叫道:“那 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這么英勇的將軍么?”諸 王眾將齊聲叫道:“他沒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們瞧, 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 心的仆人怎么了?”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几名蒙古 人個個面目青腫,胡子被燒得精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 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 怒叫起來。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雖然國大兵多,咱們難道便害 怕了?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對他萬分容讓。朮赤我兒, 你跟大伙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 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 兒乞惕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 兒乞惕人。兩軍相通,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愿與 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紅胡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 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 敵人十倍于我,咱們半夜里悄悄的退了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 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被狗王搶了,商人被狗王殺了。這次 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使,把大 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胡 子趕回來。” 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洪烈 在花剌子模么?”一個被燒了胡子的使者護衛道:“我認得他, 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擊我們, 咱們害怕了么?”眾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敵。你領 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 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 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眾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 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上 馬背。諸將蜂涌出帳,上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 里,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 著山岡圍成圈子。 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 馳馬上岡。 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孩 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圍在山上,我跟你說過几句說, 你還記得么?”郭靖道:“記得。大汗說,咱們蒙古人有這么 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 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揮動馬鞭,吧的一聲,在空 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 那完顏洪烈去。” 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 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為他出力,以報恩 德,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 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 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几萬打金狗。十 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么?”郭靖于戰陣攻伐之事全然 不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 道:“能勝!” 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親生兒 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 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郭 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 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吹起號角,成 吉思汗急馳而回。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 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 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 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書記,命他修寫戰書。那書記 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 “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拓地萬里,滅國無數,自古德業之隆, 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于今 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行見蒙古大軍……” 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胡子書記踢了個 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么羅 唆?”提起馬鞭,夾頭夾腦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聽著,我 怎么念,你就怎么寫。”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 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從揭開著的帳門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 了一會神,低沉著聲音道:“這么寫,只要六個字。”頓了一 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心想這牒文太也不成體統,但頭臉上 吃了這許多鞭子,兀自熱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說一句,當 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思汗道:“蓋上金 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 諸將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寫了這六個字,都是意氣奮揚,耳 聽得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 “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聲呼叫:“□呼,□呼!” 這是蒙古騎兵沖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馬聽到主人呼喊,跟 著嘶鳴起來。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 戰。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這張 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兩個 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吉思汗支 頤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 個兒子和愛女,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 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忽聽得遠處一匹戰 馬悲鳴了几聲,突無聲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 主人不忍它纏綿痛苦,一刀殺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 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在戰場上送命,四個 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 不死么?” 任你是戰無不勝、無所畏懼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 到這個“死”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聽說南 邊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到底是不 是真的?”手掌擊了兩下,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傳郭靖入帳。 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成仙, 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成 吉思汗大喜,說道:“你識得有這等人么?快去找一個來見我。” 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征召,他是決計不來的。”成 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個大官,去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 請誰?”郭靖心想:“天下玄門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 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 春子丘處機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 詔。那書記適才吃了他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 便即來。”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為這一 次定然稱旨。哪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揮鞭又打,罵道:“我 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么?要寫長的,寫得 謙恭有禮。” 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 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 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素和,恩 素畜。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后,七載之中成 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 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 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之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 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 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 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頤窮理,道 沖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岩谷,藏 身隱形。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徑,莫可稱 數。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 那書記寫到這里,抬頭問道:“夠長了么?”成吉思汗笑 道:“這么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 他,請他一定要來。” 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蘆三顧之事?奈何 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 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 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朮。 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今 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于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 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愿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賞了那書記五兩黃金,又 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 南行。(按:成吉思汗征請丘處機之詔書,系根據史書所載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 “那顏”,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 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 得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 事又是變化多端,一時三刻之間哪能學會?眼見眾大將點兵 備糧,選馬揀械,人人忙碌。十五萬大軍西征,遠涉苦寒不 毛之地,這番籌划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此等事務他全不通 曉,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哲別與拖雷二人又 時時提示指點。 過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計,攻打敵 軍百萬之師,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可全然用不上,只 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而 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甘 愿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便是,忽然親兵報道, 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去,只 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三個人搶 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個長老。郭 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么?”魯有腳道:“小人 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助。” 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怎地得知?”魯有腳道:“大汗派 人去征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幫幫 眾遍于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 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自去稟 報大汗。 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辭官 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不會嘛,打 得几仗也就會了。你從小跟著我長大,怕甚么帶兵打仗?成 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事, 勸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早知如此,小人 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 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 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 讀,直讀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御、練卒、使將、布 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 述。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當用之 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便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魯 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片刻,立 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繼續向他請教。但說也 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便即 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 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只說記不起了, 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書上疑難,你慢侵的想也就罷了。 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雖身為大將, 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后鑽了出 去,伏在草長之中,要瞧他到底鬧的是甚么玄虛。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 忙回帳。魯有腳跟著進來,說道:“小人想著了。”接著說了 那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傅,何不請來 見我?”魯有腳一怔,說道:“沒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 道:“咱們出去瞧瞧。”說著拉了他出帳,向那小帳走去。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 了一聲。郭靖聽到咳聲,忙撇下魯有腳,急步往小帳奔去。一 掀開帳幕,只見后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郭靖搶 步上前,掀開后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 地,做聲不得。 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并無 旁人在內。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魯 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復。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并無 惡意,只是不愿相見,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 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騎 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之法深感不慣,但主帥有令,不 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又過月余,成吉思汗兵糧俱備,而 郭靖所統的萬人隊,也已將天復、地載、風揚、云垂、龍飛、 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原為諸葛亮依 據古法而創,傳到岳飛手里,又加多了若干變化。 岳飛少年時只喜野戰,上司宗澤說道:“爾勇智才藝,古 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計。”因授以布陣之法。岳飛 說道:“陣而后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 對他的話也頗為首肯。但岳飛后來征伐既多,也知執泥舊法 固然不可,但以陣法教將練卒,再施之于戰場,亦大有制勝 克敵之功。這番經過也都記在《武穆遺書》之中。 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人 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 對諸王諸將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發胡子都白了, 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我的妃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 想著不錯,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后高舉我的大纛。” 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 已白發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 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 朮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向來便 以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繼位,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 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 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話,要派他作甚? 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么?”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 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敵蔑兒乞惕人擄去,數年后待得奪回,已 然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思汗并不以此為嫌,對朮赤自來視作 親子。 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哪里忍耐得住,扑上前去,抓住 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 辱我!你有甚么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倆這 就出去比個輸贏。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姆指割掉。要 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轉頭向成吉思 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斗。 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朮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著 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時數為仇敵所窘,連妻子 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眾將都責備察合 台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兩人都放手。 朮赤是我長子,我向來愛他重他,以后誰也不許再說。” 察合台放開了朮赤,說道:“朮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 但他不及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窩闊台。”成吉思汗道: “朮赤,你怎么說?”朮赤見此情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 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日后不會相害,于是道:“很 好,我也推舉窩闊台。”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窩闊台推辭不 就。 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讓,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 你待人親厚,將來做了大汗,諸王諸將不會自相紛爭殘殺。咱 們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無敵,還有甚么好擔心的?” 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眾將士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 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啦, 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殺去啦。”郭靖吃了 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台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 是相互□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 大汗之前尚且毆斗,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 開。一時跋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以手擊額,自言自語: “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 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 一張紙條,上寫:“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 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一部《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 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 竟然計不及此,讀了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下令去。蒙古 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被甲上 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 沖去。馳出數里,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對 圓,已在□殺,只聽□呼、□呼之聲已然響起。郭靖心中焦 急:“只怕我來遲了一步,這場大禍終于阻止不了。”忙揮手 發令,萬人隊的右后天軸三隊沖上前去,右后地軸三隊列后 為尾,右后天沖,右后地沖,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居右列陣, 左軍相應各隊居左,隨著郭靖軍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陣,向 前猛沖過去。 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余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 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兩軍一怔之下, 微見散亂。只聽得察合台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 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郭靖不理,令旗揮動,各隊旋轉,蛇 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沖四隊居為前首,其 余各隊從察合台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沖二隊向著朮 赤軍,守住陣腳。 察合台這時已看清楚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賊 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沖殺。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 兩翼威力極盛,乃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時所創。兵法云: “十則圍之。”本來須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此陣極 盡變幻,竟能以少圍多。 察合台的部眾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 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台的二萬余人已 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斗志 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識,二來又怕大 汗責罵,這時被郭靖軍沖得亂成一團,更是無心拚斗,只聽 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 快拋下刀槍弓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眾將士正合心意,紛 紛下馬,投棄武器。 察合台領著千余親信,向郭靖中軍猛沖,只聽三聲鑼響, 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零時地下盡都布了絆馬索,千余人一 一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將察合台的親信掀 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了察合台,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 上前敘話,突聽號角聲響,郭靖前隊變后隊,后隊變前隊,四 下里圍了上來。朮赤久經陣戰,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 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 向前沖,反向后卻。朮赤更是奇怪,哪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 黑子、破敵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沖巳、大赤午、 先鋒未、右擊申、白云酉、決勝戌、后衛亥,按著十二時辰, 奇正互變,奔馳來去。十二隊陣法倒轉,或右軍左沖,或左 軍右擊,一番沖擊,朮赤軍立時散亂。不到一頓飯工夫,朮 赤也是軍潰被擒。 朮赤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台想起 當時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驚嚇之下,酒都醒 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 不知是禍是福,正要去和窩闊台、拖雷協議,突聽號角大鳴, 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遠遠馳來。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報二子統兵拚殺,驚怒交迸之下,不 及穿衣披甲,散著頭發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 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 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竟 被他消弭于無形,欣喜不已。他趕來之時,心想兩子所統蒙 古精兵自相殘殺,必已死傷慘重,兩個兒子說不定都已尸橫 就地,豈知兩子無恙,三軍俱都完好,實是喜出望外。當即 大集諸將,把朮赤與察合台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他 屬下將士,對郭靖道:“你還說不會帶兵打仗?這一仗的功勞, 可比打下金國的中都還大。敵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還 可再打。我的兒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么還活得轉來?” 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 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賀喜。 郭靖送了來客后,取出魯有腳交來的字條細看,見字跡 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確是魯有腳所寫,但又起疑心:“蛇蟠、 虎翼兩陣,我雖用以教練士卒,卻未和魯長老說起過陣勢的 名字,我向他請教兵書上的疑難,也沒和這几個陣勢是有關 的。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是偷讀了我的兵書?”當下將魯有 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 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計不會做將軍的,帶 領些小叫化也不用講兵法,兵書讀了無用。”郭靖指著字條道: “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 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 隱著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前軍先鋒由察合台、窩闊台統 領﹔左軍由朮赤統領﹔右軍由郭靖統領。前、左、右三軍各 是三個萬人隊。成吉思汗帶同拖雷,自將主軍六個萬人隊隨 后應援。每名軍士都攜馬數匹,交替乘坐,以節馬力,將官 攜馬更多。十五個萬人隊,馬匹將近百萬。 號角齊鳴,鼓聲雷動,先鋒前軍三萬,士壯馬騰,浩浩 蕩蕩的向西進發。 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勢如破竹。摩訶 末兵力雖眾,卻遠不是蒙古軍的敵手。郭靖攻城殺敵,也立 了不少功勞。 第三十七回 從天而降 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 聽帳外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衛兵 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那人抬頭而笑, 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萬里,不意 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躍起身來,叫 道:“黃姑娘在哪里?” 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哪里?快交出人來!” 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而且 已逃脫他的魔手。”歐陽鋒厲聲又問:“小丫頭在哪里?”郭靖 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后來怎樣?她……她很好嗎?你沒 害死她,這可真要多謝你啦!我……我真要謝謝你。”說著忍 不住喜極而泣。 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 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鋪著 的氈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歐 陽鋒喝了一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 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往了,哪知過不了几天就 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 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 歸云庄上……,呸,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 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 得知黃蓉無恙心中喜樂不勝,只是大叫:“好極!好極!” 歐陽鋒道:“好甚么?她逃走之后,我緊追不舍,好几次 差點就抓到了,總是給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緊急,這丫頭 卻也沒能逃赴桃花島去。我們兩個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 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于是反過來使個 守株待兔之計。”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更是驚喜交集,忙 問:“你見到了她沒有?” 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 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搗甚么 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 點也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沖隊中的一名西域 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 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為人察覺。 郭靖聽他這么說,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我這 條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說蓉兒在我軍中?” 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頭從 中指點,憑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身,那 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著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郭靖笑道: “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 能將她交給你?” 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你雖手綰兵 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帳內,就 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我?”郭靖點 點頭,默然不語。 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倆訂個約怎樣?”郭靖道:“訂甚 么約?”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保決不傷她 一毫一發。你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時候啊,哼哼, 可就沒甚么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有 一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不是信口胡吹,沉吟了片 刻,說道:“好,我跟你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歐陽鋒 道:“你要如何?”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功夫遠勝于我, 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 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 那“伯伯”兩字是再也不會出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一提,心中一 凜:“這傻小子這几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樣?”郭 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便走到天邊, 我也總有一日要找上你。”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 日先將你斃了!”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雙掌排山 倒海般劈將過來。 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篇》練成, 既得一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綱,經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練了不 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勢,回 了一招“見龍在田”。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 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極強,但讓之 自己終究還差著一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 動。高手對掌,只要真氣稍逆,立時會受重傷,他略有大意, 險些輸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 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一掌。這一招歐陽鋒卻不再硬接, 手腕回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奧,只 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歐陽鋒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 蓄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扑面而來,閃避不及,只得伸 右掌抵住。 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當 日臨安皇宮水帘洞中抵掌相似,雖然郭靖已能支持較久,但 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他誘入 彀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當即掌上 加勁,哪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一聲,掌力 疾沖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擋,右 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一燈大師處 見到的一陽指功夫,但一燈大師并未傳授,他當日只見其形, 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手互搏之朮使了 出來。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歐陽鋒見到,如何不驚?立 即躍后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也來跟我為難了?” 其實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陽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 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一陽指后 招無窮,怎么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并未學全,不等 郭靖回答,雙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擊出。這一下來 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然縱身躍起,只聽得喀喇一聲巨 響,帳中一張矮几已被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占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后風聲颯然,有人 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后反踢。身后那人也是舉腿踢 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斷,倒 是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們處站著三個 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魯有腳縱身躍 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聚眾御敵、以 弱抗強之朮,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就曾以這功夫結 成人牆,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一腳,已試出 魯有腳內力不弱,其余二丐想來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單打 獨斗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 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曲起雙腿, 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你要和我訂甚 么約,且說來聽聽。” 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 肯,只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發。”歐陽鋒笑道:“她若肯說, 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堅不肯 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頭道:“不許。”歐陽鋒 道:“你要我答應此事,以甚么交換?”郭靖道:“從今而后, 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送 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甚么好笑。你自己知 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的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知 《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聲 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子相饒? 好罷,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丈夫一言。”歐 陽鋒笑道:“快馬一鞭。”在他掌上輕拍了三下。這三擊掌相 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是負了誓言,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忽 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心中一 動,急忙揭帳而出,卻已不見人影。他回過頭來,說道:“十 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說罷哈哈 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 所罕有,天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 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全是胡 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也很 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甚么疑 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 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里眼眶中已充滿淚水。魯有 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日后終能團聚。” 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 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 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須讓我見上一面,也好令我稍 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 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開安營后,魯有腳進帳道:“小人年前 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中之意? 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卷畫放在案上。郭 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 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是容顏瘦損,顰眉含 眄,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提了兩首小詞。一詞云: “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 鸞彩鳳,分作兩邊衣。”另一詞云:“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 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語 語雙關,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然難以盡解,但 “薄情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 “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抬頭欲問時,魯 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口咬定,說 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有 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甚么書畫?就算有人送他, 他也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中的女子 又怎會便是黃蓉?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 正沉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才見到東 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今晚 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里合力擒拿。”簡長 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 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 在這里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 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人羅□,管教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 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二十名 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 帳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哪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來, 次日安營后,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斗之聲此起彼息,心 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 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深 達七八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后急切間哪能 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涌搶出,四十個大沙包迅即 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簡長老 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甚么黃幫主?” 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若是洪幫主在此, 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 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叫 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甚么物 事要從底下涌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鑽 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沙堆上□去。 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歐 陽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著 別處又有沙堆涌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馬過 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 然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尸。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 圍成一圈,十余名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余深處,果見歐陽 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雖說沙 地甚是松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 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確是罕見罕聞。眾士卒又驚又佩,將 他抬了起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人 取鐵鏈來捆縛,以防他醒轉后難制。哪知歐陽鋒在沙中爬行, 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待上來時 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几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 大聲命人取鏈,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 手脈門。 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尸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郭靖 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脊中 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壓得 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一驚之下,欲 待反手拒故,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勁不發,若 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臟腑登時震碎,何況此時手足酸軟,就 算并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斗也是萬萬不敵,只得放開 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么?”歐陽鋒 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你當真看 清楚了?”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此,諒你也想不 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罷,這次 饒了你。”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余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 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回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斗,向來不 使兵刃。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好破了。 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可須小心 了。”說罷飄然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去, 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懼, 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 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無一件擅長。 一時跋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片大片的飄下。 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 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只得 各運內力抵御。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 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來 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云:“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 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 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云:“虜塞兵氣連云屯,戰場白 骨纏草根。劍河風急云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郭靖久在漠 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是真在軍中,她 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 翌晚宿營后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 了每一座營帳,又哪里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 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 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哪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 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法, 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再用沙包 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不用沙 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二十余只 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敲碎,鏟入鍋中,說 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 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 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 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舊狀,鋪上毛氈,擺 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 是天時實是寒冷過甚,有几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 結起薄冰。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里人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 “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著飛身而起, 穩穩往木椅上一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 中堅冰初熔,尚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 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珠 價叫苦。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連人 帶椅的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 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叫: “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 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几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下, 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在阱底 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 多,卻已沖他不落。哪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鍋,立即結 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他 上躍之勁極是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一下,頭上撞得 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勢再沖,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里,動 彈不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一聲,運勁猛力掙扎,剛 把雙腳掙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眾親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水 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水車 一般,迅速萬分。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上臉上 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團敵,片刻之間, 二十余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長、七尺圓徑 的大冰柱。 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成功,眾人都是驚喜交集。三 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趕了二 十匹馬結隊拉索,那冰柱拖將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力, 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抬足,卻 是困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 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親 兵繼續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 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罷!”三長老都感可惜, 但豪杰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錘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且 慢!”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柱中支 持得几時?”郭靖道:“一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以外,只怕 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一個時辰再放他。性 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師之仇,點頭稱是。 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對三長老道: “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 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住,派兵守御, 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一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來。歐陽 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 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神情委頓,但 隨即來去自如,均各嘆服。 這一個時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陽 鋒在側,以致提心吊膽,但破冰釋人之后,在帳中亦自難以 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念俱寂, 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適才煩躁不安的原因。原來當 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聽到一人低喝:“倒水!” 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口音,只是當時正逢 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心,但此后這“倒水”兩 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 著。 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我盡集將 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她既不 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呆望畫中少女,心 中悲喜交集。 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 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軍分 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 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結集 重兵十余萬守御,城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堅厚更是號 稱天下無雙,料得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 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已抵撒麻爾罕 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風揚、 云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軍氣 為之奪,敗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朮赤、察合台兩軍先后到達。 十余萬人四下環攻,哪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御嚴密,蒙 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于立功,奮勇迫城,卻 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鐘愛此孫,見他 陣亡,悲怒無已。親兵將王孫的尸體抬來,成吉思汗眼淚扑 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只見那箭狼 牙雕翎、箭杆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左右識得金國 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洪烈這奸賊!” 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著: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 得完顏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 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三 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 搶登,或豎立云梯,或拋擲鉤索攀援,或擁推巨本沖門。但 城中將士百計守御,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余人,撒麻 爾罕城卻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 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法,但那 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 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 后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后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便都 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 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 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 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几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 郭靖點頭不語。 他初離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朴木訥的少 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 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已, 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只是我生來愚 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處,不禁煩惱 不已。 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后,才 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 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轉, 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几句甚么話。他苦苦思索,竟連一個字 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在夢中相會,卻偏偏 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 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 帳。” 魯有腳只道有甚么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靖 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你自 己想出來的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時之 前,給我籌划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道:“黃幫主 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你神機妙算,定 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划妥善,軍法從事。”自覺這几句話 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派一 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轉 身出帳。 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 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后越來越冷, 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舍此城而去,西進時在后路留 下這十几萬敵軍精兵,隨時會被截斷歸路,腹背受敵﹔但若 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云集,倘是寡不敵眾,一戰而潰,勢 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帳外來回踱步,跋 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云的雪峰皺起了眉頭出神。 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聳 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干大樹,是以當地土 人稱之為“禿木峰”。撤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借用 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 的將作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 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屏障,真是 固若金湯。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發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 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么?”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 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不由得更增愁悶。 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干之策被黃蓉一舉輕輕 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首。時 近正午,他沉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只 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 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郭靖大喜,說 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么難行?” 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 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我。”魯有 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計,也是枉然。”說 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 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這 禿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能與之 相比。難道峰上當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上去么?” 當下悶悶不樂的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但 見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溜, 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來, 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忽地拍的 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我不能和蓉兒 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舍命而上,縱然失足跌 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 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長索, 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外, 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魯有 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峰頂相會么?”郭 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并非騙我?”又驚又喜,隨著三人 走到禿木峰下。 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 “宰罷!”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后腿割了下來,乘 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的凍 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名親兵又已砍下一條羊腿, 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 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更妙于此。只 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上。簡長老砍下 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粘上。 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余丈,在地下宰羊傳遞 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 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風 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雖微微 搖晃,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將 長索縛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才建到 峰頂。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 魯有腳喘了好几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么?” 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說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 才好。”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誰 教我們有這么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三長老哈哈大笑,面 向山峰,緩緩爬下。 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腰,這才回身,只見 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或 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 郭靖越看越奇,贊嘆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羊梯”上 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面頰通紅,正自出神,忽聽身 后格格一聲輕笑。 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 只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 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究是乍驚乍喜, 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 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 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著將她抱住。 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了哪里還能分開? 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凳的 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郭靖 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叫了聲: “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 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么?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你眼 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 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郭靖道:“你一 直在我軍中,干么不讓我相見?”黃蓉嗔道:“虧你還有臉問 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 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么?” 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 生。 黃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里面坐下 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空了一個 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塊大水 晶雕成的宮殿。 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你在 桃花島上這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身來,說 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他一本正經,當真 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頭去。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若是我不饒你, 你就是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郭靖喜 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先前只道 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里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 自然生氣啦!后來見你與歐陽鋒立約,為了我肯饒他三次不 死,這么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搖頭道:“你到這時候才知道我的心。”黃蓉又抿嘴 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著她臉, 聽到這句話才看她身上,只見她穿著一襲黑色貂裘,正是當 日兩人在張家口訂交時自己所贈,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 手。 兩人偎倚著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兒,我聽大師父說, 你在鐵槍廟里被歐陽鋒逼著同行,后來怎生逃出了他手掌?” 黃蓉嘆道:“就只可惜了陸師哥好好一座歸云庄。老毒物那日 逼我跟他講解《九陰真經》,我說講解不難,但須得有個清淨 所在。老毒物說這個自然,咱們去僻靜之地找所寺院。我說 寺院中和尚討厭,我又不愛吃素。老毒物說那怎么辦。我說 太湖旁有座歸云庄,風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過庄主是我 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黃蓉道:“不,他這人 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眼內。我越是這么說,他越是要 去。他說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對付得了。兩 人到了歸云庄上,陸師哥父子卻全不在家,原來一齊到江北 寶應程大小姐府上探訪親家去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著我爹 爹五行八卦之朮建造的。老毒物一踏進庄子,就知不妙,正 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東一鑽西一拐,早就躲了個沒影沒蹤。 他找我不到,怒起上來,一把火將歸云庄燒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去歸云庄找過你的,只見到 滿地瓦礫,哪料到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黃蓉道:“我料到 他要燒庄,要大伙兒事先躲開啦。老毒物雖抓我不到,可是 他當真歹毒,守著去桃花島的途徑候我,几次險些兒給他撞 到,后來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隨后跟著。傻哥哥,幸好你 傻里傻氣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機靈,來個前后合圍,我可 不知該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黃蓉道:“但最后還是你聰明,知道逼魯有腳想計策。”郭 靖道:“蓉兒,是你教我的啊。”黃蓉奇道:“我教你的?”郭 靖道:“你在夢里教我的。”當下把夢中情境說了一遍。 黃蓉這次卻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動,幽幽的道:“古人說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這般思我念我,我其實早該與你相 見了。”郭靖道:“蓉兒,以后你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 黃蓉望著團團圍繞山峰的云海出了一會神,忽道:“靖哥 哥,我冷。”郭靖忙將身上皮裘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道: “咱們下去罷。”黃蓉道:“好,明晚我們再來這里,我把《九 陰真經》的要義詳詳細細說給你所。”郭靖大感詫異,問道: “甚么?”黃蓉的右手本來與他的左手握著,這時用力捏了一 把,說道:“我爹爹譯出了真經最后那一篇中嘰哩咕嚕的文字, 明晚我來說給你聽。”郭靖心想:“這篇梵文明明是一燈大師 譯出來的,怎么說是她爹爹?”心頭疑惑,正要再問,黃蓉又 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間必有緣故,當下隨口答應,兩人一齊下峰。回 到帳中,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歐陽鋒也到了禿木峰上,咱 們說話之時,他就躲在后面偷聽。”郭靖大吃一驚,道:“啊, 我竟沒發覺。” 黃蓉道:“他躲在一塊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這次 卻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著 冰山隱隱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來你提《九陰真 經》甚么,是說給他聽的。”黃蓉道:“嗯,我要騙他到山峰 絕頂,咱們卻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頂上修仙練氣,做一輩 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銳。城頭守軍嘻 笑辱罵。只氣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見滿野都是凍斃 的蒙古馬匹尸體,更是心驚。 當晚郭靖、黃蓉與丐幫三老安排停當,只待歐陽鋒上得 峰去,就在下面毀梯。豈知歐陽鋒狡猾殊甚,卻也防到了這 著,遠遠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現身。 黃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計,令人備了几條長索,用石油 浸得濕透。花剌子模國地底到處遍藏石油。千余年前,當地 居民掘井取水,卻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飯燒 物。蒙古軍亦自花剌子模百姓處奪得石油,作為燃料。 靖蓉二人背負油索上峰,將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 在水晶宮中談論。過不多時,歐陽鋒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隱 約顯現。他輕功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無 聲息,料想二人定難知覺。黃蓉當即說了几節經文,兩人假 意研討。研討是假,談論的經文要旨卻句句是真。歐陽鋒聽 在耳里,但覺妙義無窮,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 頭,她縱然無奈說了,也必不肯說得這般詳盡,在此竊聽,那 真是妙不可言。 黃蓉慢慢講解,郭靖假意詢問。歐陽鋒心道:“這么淺顯 的道理也不明白,當真笨得可以。”忽聽峰下號角聲響,甚是 緊逼。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大汗點將,我得下去。”其實 這號角聲卻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黃蓉道:“那么咱們明兒再 來。”郭靖道:“上峰下峰,極是費事,在帳中說不好嗎?”黃 蓉道:“不,歐陽鋒那老兒到處找我,此人狡獪已極,沒地方 躲得了他。可是憑他再奸猾十倍,也決想不到咱倆會到這山 峰絕頂上來。”歐陽鋒暗自得意:“嘿,莫說小小一個山峰,就 是逃到天邊,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這里等著,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可趕 回。”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徑自下峰。他把黃蓉一人留在峰上, 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歐陽鋒一意要偷聽真經,必不致 現身相害。 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站起身來,自言自語:“怎么靖哥 哥還不上來?這峰上不知有鬼沒有?想起楊康和歐陽克,當 真心里害怕,我且下去一會,再跟靖哥哥一起上來。”歐陽鋒 只怕被她發覺,縮在冰岩后面不敢絲毫動彈,眼見她也攀下 山峰去了。 郭靖與三長老守在峰腳,一見黃蓉下來,立刻舉火把點 燃長索。原來郭靖下峰之時,將浸了石油的長索繞在一只只 冰凍的羊腿之上。長索一路向上焚燒,羊腿受熱,附在峰壁 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級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見一條火 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著冰雪,煞是好看。 黃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說這次還饒不饒他?”郭 靖道:“這是第三次,咱們不能失信背約。”黃蓉笑道:“我有 個法兒,既不背約,又能殺了他給你師父報仇。”郭靖大喜, 叫道:“蓉兒,你當真全身是計。怎么能這般妙法?” 黃蓉笑道:“那一點也不難。咱們讓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 十夜西北風,叫他又凍又餓,熬個筋疲力盡,然后搭羊梯救 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饒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黃 蓉道:“你既饒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氣。一等他下峰, 踏上平地,咱倆同時動手,再加上三位長老相助,咱們五人 打一個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說能不能殺他?”郭靖道:“那當 然能夠。只是這般殺了他,未免勝之不武。”黃蓉道:“嘿,跟 這般歹毒狠惡之人,還講甚么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師父之 時,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師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欲裂,又想歐陽鋒 本領高強,若是這次放過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復仇機會,當 下咬牙道:“好,就是這么辦。” 兩人回到帳中,這番當真研習起《九陰真經》上的武功 來,談論之下,均覺對方一年來武功大有長進,均感欣慰。 說到后來,郭靖道:“完顏洪烈那奸賊就在這城內,我們 眼睜睜的瞧著,卻拿他無可如何。你倒想個攻城的妙法。”黃 蓉沉吟道:“這几日我一直在想,籌划過十几條計策,卻沒一 條當真管用。”郭靖道:“丐幫兄弟之中,總有十几個輕身功 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們試試爬城如何?”黃蓉搖 頭道:“這城牆每一丈之內都有十几把強弓守著,別說不易爬 城,即令十几人個個都沖進了城去,里面十多萬守軍擋住了, 也必無法斬關破門。”兩人長夜縱談,這一晚竟沒睡覺。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萬余名蒙古兵扳起彈 石機,只見石彈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軍藏身于碉堡之中,石 彈摧破民房甚眾,守軍傷亡卻少。一連三日,蒙古軍百計攻 擊,始終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飄下鵝毛大雪。郭靖望著峰頂道: “只怕等不到十日,歐陽鋒就凍得半死了。”黃蓉道:“他內功 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語甫畢,突然兩人同時驚叫,只見 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歐陽鋒的身形。黃蓉拍手喜叫:“老毒 物熬不住,自行尋死啦!”隨即奇道:“咦,奇怪!怎么會這 樣?” 只見他并非筆直下墮,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就似風箏 一般。靖、蓉二人驚詫萬分,心想從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 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勢怎地如此緩慢,難道老毒 物當真還會妖法不成?片刻之間,歐陽鋒又落下一程,二人 這才看清,只見他全身赤裸,頭頂縛著兩個大圓球一般之物。 黃蓉心念一轉,已明其理,連叫:“可惜!” 原來歐陽鋒被困禿木峰頂,他武功雖高,終究無法從這 筆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來,熬了几日凍餓,情急智生,忽然 想到一法。他除下褲子,將兩只褲腳都牢牢打了個結,又怕 褲子不牢,將衣衫都除下來縛在褲上,雙手持定褲腰,咬緊 牙關縱身一躍,從山峰上跳將下來。這法子原本極為冒險,只 是死中求生,除此更無他策,果然一條褲子中鼓滿了氣,將 他下降之勢大為減弱。他不穿衣褲,雙手几乎凍僵,當下仗 著一身卓絕內功,強自運氣周流全身,與寒氣冰雪相抗。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時城 內城外兩軍盡已瞧見,數十萬人一齊仰起了頭望著這空中飛 人。許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頭膜拜。 郭靖看著歐陽鋒落下的方向,必是墮入城中,待他離地 尚有數十丈,搶過一張鐵胎弓,連珠箭發,往他身上射去,心 想他身在半空,無可騰挪閃避,只是想到相饒三次之約,箭 頭對准他大腿非致命之處。歐陽鋒人在半空,卻是眼觀四方, 見箭射到,當即彎腰弓身,雙足連揮,把郭靖射上來的箭枝 一一踢開。 三軍喧嘩聲中,成吉思汗已聽到郭靖的約略稟報,下令 放箭。登時萬弩同張,箭似飛蝗,齊向歐陽鋒射去。 眼見他就是有千手萬腿,也難以逐一撥落。他全身赤裸, 在空中又無可騰挪閃避,勢必要將他射得刺□相似。歐陽鋒 見情勢危急,突然松手,登時頭下腳上的倒墮下來。數十萬 人齊聲呼喊,當真驚天動地。 只見他在半空腰間一挺,扑向城頭的一面大旗。此時西 北風正厲,將那大旗自西至東張得筆挺。歐陽鋒左手前探,已 抓住了旗角,就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為二。歐陽鋒 一個筋斗,雙腳勾住旗杆,直滑下來,消失在城牆之后。 兩軍見此奇事,無不駭然,一時談論紛紛,竟忘了□殺。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饒他,下次豈非尚要相饒一次?蓉 兒定然極為不快。”哪知一轉頭,卻見黃蓉眼含笑意,忙問: “蓉兒,甚么事高興?”黃蓉雙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禮 給你,你喜不喜歡?”郭靖道:“甚么禮啊?”黃蓉道:“撒麻 爾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黃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個破城 妙法,你去調兵遣將,今晚大功可成。”當下在他耳邊輕輕說 了几句話,只把郭靖喜得連連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傳下密令,命部屬割破帳篷,制成一頂 頂圓傘,下系堅牢革索,限一個半時辰縫成一萬頂。將士盡 皆起疑,心想帳篷割破,如此嚴寒,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 也是難熬,但主帥有令,只得遵從。 郭靖又令調集軍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 個萬人隊在北門外布成天覆、地載、風揚、云垂四陣,專等 捕帥捉將﹔令一個萬人隊在北門兩側布成龍飛、虎翼、鳥翔、 蛇蟠四陣,勒逼敵軍投向天地風云四陣之中﹔令第三個萬人 隊輕裝勁束,以候調用。 當晚飽餐戰飯,兩個萬人隊依令北開。待到戌末亥初,郭 靖派親兵稟報大汗,敵城眼下可破,請調重兵沖城。成吉思 汗得報,將信將疑,急令郭靖進帳回報。親兵稟告:“金刀駙 馬此時已率部出擊,只待大汗接應。” 郭靖陣中吹動號角,千余軍士宰牛殺羊,將肉塊凍結在 高峰之上。丐幫中高來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傳遞牽援,架 成了數十道“羊梯”。郭靖一聲令下,當先搶上,一萬名將士 以長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頂。此刻嚴令早傳,不得發出絲毫 聲息。黑夜中但見數十條夭矯巨龍蜿蜒上峰。 這山峰絕頂方圓不廣,一萬人擁得密密層層,后來者几 無立足之地。郭靖令將士在腰里系上革傘,各執兵刃,躍入 城中,齊攻南門。 他手掌一拍,首先躍下,數百名丐幫幫眾跟著涌身躍落。 這般高峰下躍,自是極險,但蒙古將士素來勇悍,日間又曾 見歐陽鋒從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傘比他鼓氣入褲之法更是 穩當得多,再見主帥身先士卒,當下個個奮勇。一時之間,空 中宛似萬花齊放,一頂頂革傘張了開來,帶著將士穩穩下墮。 黃蓉坐在峰頂冰岩之上,眼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 放,尋思:“成吉思汗破城與否,原本與我無關。但若靖哥哥 能聽我言語,倒可乘機了結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著地,立即扯下背后革傘,舞動大刀,猛向守 軍掃去。此時城中已有少數守軍驚覺,但斗然間見到成千成 萬敵軍從天而降,駭惶之余,哪里還有斗志?最先著地的又 是丐幫幫眾,個個武藝高強,接戰片刻,早已攻近城門。接 著蒙古軍先后降落,雖有數百名軍士因傘破跌斃,但十成中 倒有九成多平安著地,大半受風吹蕩,落入城中各處,被花 剌子模軍圍住,或擒或殺,但落在城門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 郭靖令半數抵擋敵軍,半數斬關開城。 成吉思汗見到郭靖所部飛降入城,驚喜交集,當即盡點 三軍,攻向城邊,只見南門大開,數百名蒙古軍執矛守住。當 下几個千人隊蜂涌沖入,里應外合,奮勇攻殺。十余萬守軍 張惶失措,不知敵軍從何而來。蒙古軍一面□殺,一面到處 澆潑石油放火。城中大火沖天,花剌子模兵更是亂成一團。 未及天明,守軍大潰。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得報北門尚 無敵軍,當即開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個萬人隊早就候在兩 側,箭矛齊施,大殺一陣。摩訶末無心戀戰,命完顏洪烈率 兵殿后,自己在親兵擁護下當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顏洪烈,亂軍中見他金盔閃動,率軍急 追。花剌子模軍雖敗,畢竟人數眾多,此時困獸之斗,個個 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攔不住,前面快馬不住報來,說道 敵軍即將突圍。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 窮寇莫追。”當即下令變陣,令旗展處,天地風云四陣讓開通 路,數萬花剌子模軍疾沖而過,又見令旗揚起,號炮響動,四 陣重又合圍。此時敵軍只剩殿后萬余人,雖皆精銳,然敗軍 之余,士無斗志,盡數為郭靖部屬所擒。郭靖檢點俘虜,卻 不見完顏洪烈在內,此仗雖獲全勝,仍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殘敵肅清。成吉思汗在摩訶末王宮大集 諸將。 郭靖正在整軍,查點慰撫部下傷亡,聽得大汗的金角吹 動,忙循聲趕去,奔到王宮前面廣場,見宮門旁站著一小隊 軍士,黃蓉與魯有腳等三長老都在其內。黃蓉雙手一拍,兩 名小軍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你猜猜這里面是甚么?” 郭靖笑道:“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著?”黃蓉 道:“這是我送給你的,定要教你歡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尋到甚么美貌女子,來開 自己一個玩笑?當下搖頭道:“我不要。”黃蓉笑道:“你當真 不要?見到了可別改口。” 她將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個人來,只見他頭發散 亂,滿臉血污,披著一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皮襖。看他面目 時,赫然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極了, 你從哪里捉來?”黃蓉道:“我見敗兵從北門出來,一隊兵打 著趙王旗號,一個金盔錦袍的將軍領軍奔東。我想完顏洪烈 這□狡猾得緊,敗軍之后決不會公然打起趙王旗號,定是個 金蟬脫殼之計。旗號打東,他必定向西遁逃,當下與魯長老 等在西邊埋伏,果然拿到這□。”郭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說 道:“蓉兒,你為我報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說甚么好。” 黃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罷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 有重賞,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沒甚么想要的。”黃蓉 向旁走開,低聲道:“你過來。”郭靖跟了過去。黃蓉道:“這 世上難道你當真沒甚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 一樣,就是盼望永遠不和你分離。”黃蓉微笑道:“今日你立 此大功,縱然有甚么事觸犯大汗,我想他也決不會生氣發 作。”郭靖“嗯”了一聲,還未明白。黃蓉道:“此刻你若是 求他封甚么官爵,他必答應。但若求他不封你甚么官爵,他 也難以拒絕。要緊的是須得要他先行親口言明,不論你求甚 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黃蓉聽他說了“是啊”兩字,不再接口,只是搔頭,惱 道:“你這金刀駙馬做得挺美,是不是?”這句話才把郭靖說 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辭婚, 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說出口后難以拒絕。”黃蓉慍道:“那可 全憑你自己了,說不定你想做駙馬爺呢?”郭靖道:“蓉兒,華 箏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對她始終情若兄妹。起初我拘 于信義,不便背棄婚約,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當真兩全 其美。” 黃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說,忽聽宮 中二次金角響起,伸手在黃蓉手上一提,說道:“蓉兒,你聽 我好音。”當下押著完顏洪烈進宮朝見大汗。 成吉思汗見郭靖進來,心中大喜,親下寶座迎接,攜著 他手上殿,命左右搬來一張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聽 郭靖說起拿到完顏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見完顏洪烈俯伏在 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頭上,笑道:“當時你到蒙古來耀武揚 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顏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頭說道: “當時我金國兵力強盛,恨不先滅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 患。”成吉思汗大笑,命親兵牽將出去,就在殿前斬首。郭靖 想起父親大仇終于得復,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說破城擒得完顏洪烈者,此城子女玉 帛全數賞他,你領兵點收去罷。”郭靖搖頭道:“我母子受大 汗恩庇,足夠溫飽,奴仆金帛,多了無用。”成吉思汗道: “好,這正是英雄本色。那么你要甚么?但有所求,我無不允 可。”郭靖離座打了一躬,說道:“欲求大汗一事,請大汗勿 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說罷。” 郭靖正欲說出辭婚之事,忽聽得遠處傳來成千成萬人的 哭叫呼喊之聲,震天撼地,驚心動魄。殿上諸將盡皆躍起,抽 出長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軍民突然起事,都要奔 出去鎮壓。成吉思汗笑道:“沒事,沒事。這狗城不服天威, 累得我損兵折將,又害死了我愛孫,須得大大洗屠一番。大 家都去瞧瞧。”當下離座步出,諸將跟隨在后。 眾人出宮后上馬馳向西城。但聽得哭叫之聲愈來愈是慘 厲。一出城門,只見數十萬百姓奔逃哭叫,推擁滾扑,蒙古 兵將乘馬來回奔馳,手舞長刀,向人群砍殺。 原來蒙古人命令居民盡數出城,不得留下一個。當地居 民初時還道是蒙古人點閱戶口,以防藏匿奸細,哪知蒙古軍 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點出諸般巧手工匠,隨即在人叢中 拉出美貌的少婦少女,以繩索縛起。撒麻爾罕居民此時才知 大難臨頭,有的欲圖抵抗,當場被長刀長矛格斃。蒙古軍十 几個千人隊齊聲吶喊,向人叢沖去,舉起長刀,不分男女老 幼的亂砍。這一場屠殺當真是慘絕人寰,自白發蒼蒼的老翁, 以至未離母親懷抱的嬰兒,無一得以幸免。當成吉思汗率領 諸將前來察看時,早已有十余萬人命喪當地,四下里血肉橫 飛,蒙古馬的鐵蹄踏著遍地尸首,來去屠戳。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殺得好,殺得好,叫他們知 道我的厲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馳到成吉思汗 馬前,叫道:“大汗,你饒了他們罷。”成吉思汗手一擺,喝 道:“盡數殺光,一個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說,只見一個七 八歲的孩子從人叢中逃了出來,扑在一個被戰馬撞倒的女子 身上,大叫:“媽媽!”一名蒙古兵疾沖而過,長刀揮處,母 子兩人斬為四段。那孩子的雙手尚自牢牢抱著母親。 郭靖胸中熱血沸騰,叫道:“大汗,你說過這城中的子女 玉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 “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說不論我求你甚么,你都允可, 是么?”成吉思汗點頭微笑。郭靖大聲道:“大汗言出如山,我 求你饒了這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為驚詫,萬想不到他會懇求此事,但既已答 應,豈能反悔?心中極為惱怒,雙目如要噴出火來,瞪著郭 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當真求我此事?” 諸王眾將見大汗發怒,都是嚇得心驚膽戰。成吉思汗左 右一列排開,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勇將,剛猛剽悍,視死如 歸,但大汗一怒,卻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從未見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著自己,也是極為害 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戰,說道:“只求大汗饒了眾百姓的性 命。” 成吉思汗低沉著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黃蓉教 他辭婚,現下放過這個良機,終身要失去大汗的歡心,那也 罷了,而自己與黃蓉的良緣卻也化為流水,但眼見這數十萬 百姓呼叫哀號的慘狀,如何能見死不救?當即昂然道:“我不 后悔。” 成吉思汗聽他聲音發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 強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強,拔出長刀,叫道:“收兵!”親 兵吹起號角,數萬蒙古騎兵身上馬上都是濺滿鮮血,從人叢 中縱馬而出,整整齊齊的排列成陣。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來,從無一人敢違逆他的旨意,這 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將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惱怒,大叫 一聲,將長刀重重擲在地下,馳馬回城。諸將都向郭靖橫目 而視,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誰倒霉,難免要大吃苦頭。 攻破撒麻爾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殺數日,這么一來,破城之樂 是全盤落空了。 郭靖知道諸將不滿,也不理會,騎著小紅馬慢慢向僻靜 之處走去。此時大戰初過,城內城外成千成萬座房屋兀自焚 燒,遍地都是尸駭,雪滿平野,盡染赤血。他想:“戰禍之慘, 一至于斯。我為了報父親之仇,領兵來殺了這許多人。大汗 為了要征服天下,殺人更多。可是千萬將士百姓卻又犯了甚 么罪孽,落得這般肝腦涂地,骨棄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 安:“我破城為父報仇,卻害死了這許多人,到底該是不該?” 他一人一騎,在荒野中走來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 才回到城中宿營之處。來到營門,只見大汗的兩名親兵候在 門外,上前行禮,稟道:“大汗宣召駙馬爺,小人相候已久, 請駙馬爺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間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將我斬首也未可 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機行事。”當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親兵 過來,低聲囑咐了几句,叫他急速報與魯有腳知道,自己徑 行入宮。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 怒,我總是不收回饒赦滿城百姓的求懇。他是大汗,不能食 言。” 他滿心以為成吉思汗必在大發脾氣,哪知走到殿門,卻 聽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聲一陣陣從殿中傳出。郭靖不由得微 感詫異,加快腳步走進殿去,只見成吉思汗身旁坐著一人,腳 邊又坐著一個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著的童顏白發,原來 是長春子丘處機,腳邊的少女卻是華箏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見。成吉思汗從侍從手中搶過一枝 長戟,掉過頭來,戟杆往郭靖頭上猛擊下去。郭靖一驚,側 頭讓開,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聲,戟杆斷為兩截。成 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伙,就這么算了。若不是瞧在 丘道長和女兒份上,今日要殺你的頭。” 華箏跳起身來,叫道:“爹,我不在這兒,你定是盡欺侮 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將斷戟往地下一擲,笑道:“誰說的?” 華箏道:“我親眼見啦,你還賴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 長一起來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郭靖,笑道:“大家坐 著別吵,聽丘道長讀詩。” 原來丘處機在煙雨樓斗劍后,眼見周伯通安好無恙,又 知害死了譚處端的正凶是歐陽鋒,當下與馬鈺等向黃藥師鄭 重謝罪。全真六子后來遇到柯鎮惡,得悉備細,都是不勝浩 嘆。丘處機想起收徒不慎,對楊康只授武功而不將他帶出王 府,少年人習于富貴,把持不定,終于落此下場,更是自責 甚深。這日得到成吉思汗與郭靖來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國 之勢已成,難得成吉思汗前來相邀,正好乘機進言,若能啟 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免于屠戮,實是無 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當下帶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來。 丘處機見郭靖經歷風雪,面目黝黑,身子卻更為壯健,甚 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時,他正與成吉思汗談論途中見聞,說 有感于風物異俗,做了几首詩,當下捋須吟道:“十年兵災萬 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游。 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 生民得消憂。”一名通曉漢語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將詩義譯 成蒙古語。成吉思汗聽了,點頭不語。 丘處機向郭靖道:“當年我和你七位師父在煙雨樓頭比 武,你二師父從我懷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詩。此番西來,想 念七位舊友,終于將這首詩讀成了。”當下吟道:“‘自古中 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耀 水精。’這四句是你二師父見過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卻 見不到了:‘吳越樓台歌吹滿,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臨 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淚水盈 眶。 成吉思汗道:“道長西來,想必已見我蒙古兵威,不知可 有詩歌贊詠否?” 丘處機道:“一路見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 做了兩首詩。第一首云:‘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 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 細瑣徒勞形。安得大千復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一時躊躇不譯。丘處 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嗚呼天地廣開辟,化 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皇天后 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 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出。 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是感慨萬分。成吉思汗道:“道 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甚么,快譯給我聽。”耶律楚材心 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 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只盼能說動大汗。”當 下照實譯了。成吉思汗聽了不快,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 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家練氣,實能卻 病延年。”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在?”丘處 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思汗問道:“何者為善?” 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道家 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云云,都是經中之言。 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 志于天下矣。’” 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惻然有感,乘著 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朮,當下反復開導,為民請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衰,所關懷的只是長生不 老之朮,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只道縱不能修成不死 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是勸告 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后來,對郭靖道: “你陪道長下去休息罷。” 注:   一、花剌子模為回教大國,國境在今蘇聯南部、阿 富汗、伊朗一帶。撒麻爾罕城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 境內。據《元史》載,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杰 赤時,曾以石油澆屋焚燒,城因之破。 二、據史籍載,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來往通信三次,始 攜弟子十八人經昆侖赴雪山相見。弟子李志常撰有《長 春真人西游記》一書,備記途中經歷,此書今尚行世。 第三十八回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 志誠、于志可,張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辭出。來到宮外, 只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余名丐幫幫眾,都騎了 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郭靖 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黃 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 人在這里相救。大汗怎么說?答應了你辭婚么?”郭靖躊躇半 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為甚么?”郭靖道: “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剛說到這里,華箏公主從宮 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 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 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 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 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 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 也沒有聽進耳里。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神,嗔道:“你 怎么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挂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頭 再跟你說話。”囑咐親兵款待丘處機,徑行奔回營房去找黃 蓉。親兵說道:“黃姑娘回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郭 靖驚問:“什么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 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什么 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 紅馬出城追去。 那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 是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里,城郊人馬雜沓,尸 骸縱橫,一到數十里外,放眼但見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卻 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快, 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上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 一齊南歸。華箏妹子縱然怪我,那也顧不得了。” 又奔出十余里,只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 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几有四 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只陷入雪中數寸。郭 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生厲害。”隨即想到:“左近除 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紅馬 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指示,順著蹄 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數里之 后,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 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后追 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自是緊 追不舍。” 又馳出十余里,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 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著雪 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兒使出她爹爹的 奇門之朮,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惑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 回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 不上黃蓉,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他的線索,站 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究是要東歸, 我只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位,徑向東行。 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之 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 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里去啦。” 郭靖大吃一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沖而前。待 離歐陽鋒數十丈處,只感到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 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 斜著奔出,再繞彎奔到臨近,只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 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什么玄虛?”一勒□繩, 要待駐馬相詢,哪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沖奔去,隨又轉回。 郭靖隨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 下。”轉念一想,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里?”向歐 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馳來去,叫道: “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里,就沒了蹤跡。你瞧!” 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只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小 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 發的金環。他一顆心几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 東直奔,馳出里許,只見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從馬背上 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他 更是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里?”極目遠望,白 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里,左 首雪地里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 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并無山峰,竟連回音也無一聲。郭 靖大急,几欲哭出聲來。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 咱們一塊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 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后,伸手 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 右掌向后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郭 靖被歐陽鋒掌力一推,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紅馬向前直奔, 他左掌伸出,按在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后倒退了兩步,由于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 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 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腳,必致將 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難以脫 身。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 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一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 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 已在里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 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松軟,似乎起初尚是 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了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 后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 藝高強,他自己卻認為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 相逢,好歹也要報了此仇,縱冒奇險,也是不肯放過這個良 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也決不能就此罷休,當下施展輕功, 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里之內,當真是疾逾奔馬。郭靖 聽得背后踏雪之聲,猛回頭,只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 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 “蓉兒!”但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是渺茫,他 呼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馬早知危險, 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后來竟是四蹄如飛,猶似凌空御 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 好,時刻一長,終于呼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 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 上,鮮艷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開了朵朵櫻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 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里,就 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他。” 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 已返魂無朮,這么想也只是自行寬慰而已。他下馬讓紅馬稍 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 拚著命兒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回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 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于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 回沼澤。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 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 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齊胸,一 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 熱血上涌,几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 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 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為誓,你 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 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十 丈,聽得他慘厲的呼聲遠遠傳來,心下終是不忍,嘆了口氣, 回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 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歐陽鋒道:“你 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念間解下長衣,執住一端, 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 一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沖,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 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 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 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馬非馬非,奔騰駿發,天未大明,又 已馳過沼澤,只見雪地里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可 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里傷痛,竟忘了大敵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牽著馬 □,右手挽了貂裘,極目遠眺,心搖神馳,突覺背上微微一 觸,待得驚覺急欲回身,只覺歐陽鋒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 “陶道穴”上。歐陽鋒那日從沙坑中鑽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 住,此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禁樂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傷之余,早將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殺便 殺,咱們可不曾立約要你饒我。”歐陽鋒一怔,他本想將郭靖 盡情折辱一番,然后殺死,哪知他竟無求生之想,當即了然: “這傻小子和那丫頭情義深重,我若殺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 愿。”轉念又想:“那丫頭既已陷死沙中,倒要著落在他身上 譯解經文。”當下提著郭靖手膀,躍上馬背,兩人并騎,向著 南邊山谷中馳去。 行到巳牌時分,見大道旁有個村落。歐陽鋒縱馬進村,但 見遍地都是尸骸,因天時寒冷,尸身盡皆完好,死時慘狀未 變,自是被蒙古大軍經過時所害的了。歐陽鋒大叫數聲,村 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只有几十頭牛羊高鳴相和。歐陽鋒大 喜,押著郭靖走進一間石屋,說道:“你現下為我所擒,我也 不來殺你。只要打得過我,你就可出去。”說著去牽了一條羊 來宰了,在廚下煮熟。 郭靖望著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憤恨。歐陽鋒拋一只 熟羊腿給他,說道:“等你吃飽了,咱們就打。”郭靖怒道: “要打便打,有甚么飽不飽的?”飛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歐 陽鋒舉手擋開,回了一拳。頃刻之間,兩人在石屋之間打得 桌翻凳倒。 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歐陽鋒搶上半步, 右掌抹到了脅下。郭靖難以閃避,只得停手待斃,哪知歐陽 鋒竟不發勁,笑道:“今日到此為止,你練几招真經上的功夫, 明日再跟你打過。” 郭靖“呸”了一聲,坐在一張翻轉的凳上,拾起羊腿便 咬,心道:“他有心要學真經功夫的訣竅,盼我演將出來,便 可從旁觀摩,我偏不上當。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了……嗯, 他剛才這一抹,我該當如何拆解?”遍思所學的諸般拳朮掌法, 并無一招可以破解,卻想起真經上載得有一門“飛絮勁”的 巧勁,似可將他這一抹化于無形。 他心想:“我自行練功,他要學也學不去。”當下將一只 羊腿吃得干干淨淨,盤膝坐在地下,想著經中所述口訣,依 法修習。他自練成《易筋鍛骨篇》后,基礎扎穩,又得一燈 大師傳授,經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飛絮勁”這等功夫 只是末節,用不到兩個時辰,已然練就,斜眼看歐陽鋒時,見 他也坐著用功,當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揮掌劈將 過去。 歐陽鋒回掌相迎,斗到分際,他依樣葫蘆又是伸掌抹到 了郭靖脅下。突覺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 微前傾,郭靖左掌已順勢向他頸中斬落。歐陽鋒又驚又喜,索 性加力前沖,避過了這一招斬勢,回身叫道:“好功夫,這是 經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愛末琴兒。” 歐陽鋒一怔,隨即想到這是經中的古怪文字,心想:“這傻小 子一股牛勁,只可巧計詐取,硬逼無用。”掌勢一變,又和他 斗在一起。 兩人纏斗不休,郭靖一到輸了,便即住手,另練新招。當 晚郭靖坦然而臥,歐陽鋒卻是提心吊膽,既害怕半夜偷襲,又 恐他乘黑逃走。 兩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將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 半。這一個多月之中,倒似歐陽鋒硬逼郭靖練功。歐陽鋒武 學深邃,瞧著郭靖練功前后的差別,也悟到了不少經中要旨, 但以之與所得的經文參究印証,卻又全然難以貫通。他越想 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緊,這么一來,郭靖的功夫在這月 余之中竟然突飛猛進。歐陽鋒不由得暗暗發愁:“如此下去, 我尚未參透真經要義,打起來卻要不是這傻小子的對手了。” 郭靖初几日滿腔憤恨,打到后來,更激起了克敵制勝之 念,決意和他拚斗到底,終究要憑真功夫殺了他才罷,明知 此事極難,卻是毫不氣餒,怒火稍抑,堅毅愈增。這一日他 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一柄鐵劍,便即苦練兵刃,使劍與歐陽 鋒的木杖過招。歐陽鋒本使蛇杖,當日與洪七公舟中搏斗,蛇 杖沉入大海,后來另鑄鋼杖,纏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魯 有腳收了毀去。現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尋常木棍,更無怪蛇助 威,然而招朮奇幻、變化無窮,累次將郭靖的鐵劍震飛,若 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難抵擋了。 耳聽得成吉思汗的大軍東歸,人喧馬嘶,數日不絕,兩 人激斗正酣,于此毫不理會。這一晚大軍過完,耳邊一片清 靜。郭靖挺劍而立,心想:“今晚雖然不能勝你,但你的木杖 卻無論如何震不掉我的劍了。”他急欲一試練成的新招,靜候 敵手先攻,忽聽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賊,往哪里逃?”清 清楚楚是老頑童周伯通的口音。 歐陽鋒與郭靖相顧愕然,均想:“怎么他萬里迢迢的也到 西域來啦?”兩人正欲說話,只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一先一 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僅這石屋中點著燈火。歐 陽鋒左手揮處,一股勁氣飛出,將燈滅了。就在此時,大門 呀的一聲推開,一人奔了進來,后面那人跟著追進,自是周 伯通了。 聽這兩人的腳步聲都是輕捷異常,前面這人的武功竟似 不在周伯通之下。歐陽鋒大是驚疑:“此人居然能逃得過老頑 童之手,當世之間,有此本領的屈指可數。若是黃藥師或洪 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當即籌思脫身之計。 只聽得前面那人縱身躍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 跟我捉迷藏,老頑童最是開心不過,可別再讓你溜出去了。” 黑暗中只聽他掩上大門,搬起門邊的大石撐在門后,叫道: “喂,臭賊,你在哪里?”一邊說,一邊走來走去摸索。郭靖 正想出聲指點他敵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高躍,哈哈大笑, 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來他早聽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 東西摸索,教敵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襲擊。 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個筋斗 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說八道,心中對他卻也甚是 忌憚,留神傾聽那人所在,不敢貿然逼近。靜夜之中,他依 稀聽到有三個人呼吸之聲,心想這屋中燈火戛然而滅,果然 有人,只是干么不作聲,想是嚇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別 慌,我是來拿一個小賊,捉著了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氣粗 重,內功精湛之人呼吸緩而長,輕而沉,稍加留心,極易分 辨。哪知側耳聽去,東西北三面三人個個呼吸低緩。周伯通 一驚非小,叫道:“好賊子,原來在這里伏下了幫手。” 郭靖本待開言招呼,轉念一想:“歐陽鋒窺伺在旁,周大 哥所追的也是個勁敵,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機助他的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門邊,低聲道:“看來老頑童捉人不 到,反要讓人捉了去。”心下計議已定,只要局勢不妙,立時 奪門而出。 就在此時,遠處喊聲大作,蹄聲轟轟隆隆,有如秋潮夜 至,千軍萬馬,殺奔前來。 周伯通叫道:“你們幫手越來越多,老頑童可要失陪了。” 說著伸手去搬門后的大石,似要出門逃走,突然雙手舉起大 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處擲去。這塊大石份量著實不輕,歐 陽鋒每晚搬來撐在門后,郭靖若是移石開門,他在睡夢中必 可醒覺。 歐陽鋒耳聽得風聲猛勁,心想老頑童擲石之際,右側必 然防御不到,我先將他斃了,眼前少了禍患,日后華山二次 論劍更去了一個勁敵。心念甫動,身子已然蹲下,雙手齊推, 運“蛤蟆功”直擊過去。他蹲在西端,這一推自西而東,勢 道凌厲之極。郭靖與他連斗數十日,于他一舉一動都已了然 于胸,雖在黑夜之中,一聽得這股勁風,已知他忽向周伯通 施襲,當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 首那人聽到大石擲來,也是彎腿站定馬步,雙掌外翻,要以 掌力將大石反推出去傷敵。 四人分站四方,勁力發出雖有先后,力道卻几乎不分上 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從東南西北一逼,飛到屋子中心落下, 砰的一聲大響,將一張桌子壓得粉碎。 這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周伯通覺得有趣,不禁縱聲大笑。 但他的笑聲到后來竟連自己也聽不見了,原來成千成萬的軍 馬已奔進村子。但聽得戰馬嘶叫聲、兵器撞擊聲、士兵呼喊 聲亂成一團。郭靖聽了軍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軍隊敗入 村中,意圖負隅固守。但布陣未定,蒙古軍已隨后趕到,只 聽馬蹄擊地聲、大旗展風聲、吶喊沖殺聲、羽箭破空聲自遠 而近。跟著短兵相接,肉搏□殺,四下里不知有多少軍馬在 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門,沖了進來。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 捧起大石,又擋在門后。 歐陽鋒一擊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發現蹤跡,叫道:“老 頑童,你知我是誰?”周伯通隱約聽到人聲,但分辨不出說話, 左手護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歐陽鋒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 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驚叫:“老毒物,你在這里?”身 形微晃,搶向左首,身子已側了過來,就在那時,北首那人 乘隙而上,發掌向他背后猛擊。周伯通右手向歐陽鋒攻去,左 拳回擋身后來掌,心想自在桃花島上練得左右互搏之朮,迄 今未有機緣分斗兩位高手,雖然今日情勢急迫,卻也是個試 招良機,拳頭正與敵掌相接,突然郭靖從東扑至,右手架開 了周伯通的拳頭,左手代接了這一掌。 三人同聲驚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 “郭靖”,郭靖叫的卻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煙雨樓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見無路可 走,于是橫臥樓頂,將屋面的瓦□一片片蓋在身上,遮得密 密層層,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著,歐陽鋒的青蛇也沒游上 屋頂來咬他。待得日出霧散,蛇陣已收,眾人也都走得不知 去向。 他百無聊賴,四下閑逛,過了數月,丐幫的一名弟子送 了一封信來,卻是黃蓉寫的。信中說道:他曾親口答應,不 論她有何所求,必當遵命,現下要他去殺了鐵掌幫幫主裘千 仞﹔此人與段皇爺的劉貴妃有深仇大怨,殺了他后,劉貴妃 就不會再來找他,否則的話,劉貴妃就是尋到天涯海角,也 非嫁給他不可。信中還書明鐵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論何事,必當遵命”這句話,確是對黃 蓉說過的。裘千仞那老兒與金國勾結,原本不是好人,殺了 他也是應該。至于自己和劉貴妃這番孽緣,更是一生耿耿于 懷,自覺虧負她實多,她既與裘千仞有仇,自當代她出力,而 她能不來跟自己羅唆,更是上上大吉,當下便找到鐵掌峰上。 裘千仞與他一動手,初時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 搏之朮,登時不敵,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認輸,勝 負已決,本應了結,哪知周伯通竟然窮追不舍。裘千仞數次 問他為了何事,周伯通卻又瞠目結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 知“劉貴妃”三字,那是殺他頭也不肯出口的。 兩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遠。周伯通的武功雖 比裘千仞略勝一籌,但要傷他性命,卻也大非易易。裘千仞 千方百計難以擺脫,萬般無奈之余,心想:“我若逃到絕西苦 寒之地,難道你仍窮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 哪里才走回頭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蹤極易,裘千仞更 是無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顧信義,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覺,坐 下吃飯,或是大便小解,他決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著照 做。可是不論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詐,老頑童始終陰魂不散,糾 纏不休。 周伯通一路與裘千仞斗智斗力,越來越是興味盎然,几 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舍得下手殺卻。這一日也真湊巧,兩 人竟誤打誤撞的闖到了石屋之中。 此時周郭兩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誰,但三人的呼聲為門外 □殺激斗之聲淹沒,歐陽鋒與裘千仞卻還認不出對方。歐陽 鋒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對頭,裘千仞卻認定屋中兩人自是一 路。周、裘、歐三人武功卓絕,而郭靖與歐陽鋒斗了這數十 日后,刻苦磨練,□□然已可與三人并駕齊驅。這四大高手 密閉在這漆黑一團、兩丈見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見物,耳不 聞聽,言語不通,四人都似突然變成又聾又啞又瞎。 郭靖心想:“我擋住歐陽鋒,讓周大哥先結果了裘千仞。 那時咱兩人合力,殺歐陽鋒不難。”心中算計已定,雙掌虛劈 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卻與一個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 島上與周伯通拆解有素,雙手一交,已知是他,當即縱上前 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縮,右 手斗然出拳,一下擊在郭靖肩頭,這一拳并沒使上內勁,但 郭靖絕無提防,倒給他打得隱隱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 你要試試大哥的功夫來著?小心了!”左手跟著一掌。郭靖雖 未聽到他的話聲,卻已有備,當下揮臂格開。 這時歐陽鋒與裘千仞也已拆了數招,均已從武功中認出 對方。他兩人倒無仇怨,但想到日后華山論劍,勢須拚個你 死我活,此時相逢,若能傷了對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 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覺面上背后疾風掠來掠去,一愕 之下,立時悟到周伯通在與郭靖過招。兩人心中奇怪,但想 周伯通行事顛三倒四,人所難測,有此良機,如何不喜?當 下不約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與郭靖拆了十余招,覺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 驚又喜,連問:“兄弟,你從哪里學來的功夫?”但門外□殺 正酣,郭靖怎能聽見?周伯通怒道:“好,你不肯說,卻賣甚 么關子?”只覺勁風扑面,歐、裘兩人同時攻到,當即足下一 點,躍到了梁上,叫道:“讓你一人斗斗他們兩個。” 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梁 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當下一左一右,分進合 擊。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法始終無法抽 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 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朮分擋二人。斗得片刻,歐陽鋒與 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是歐、裘一人 都能勝他,哪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掌擋歐、右拳擊裘,兩人一 時之間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傷, 當下悄悄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后 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后有人,急 忙回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不住 喘氣,若是周伯通來遲了一步,歐陽鋒適才這一推定是擋架 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斗,一時 郭靖與裘千仞斗,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斗,一時周伯通與歐 陽鋒斗,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混戰,就 中周伯通最是興高采烈,覺得生平大小各場戰斗,好玩莫逾 于此。斗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只手算 是兩個敵人,歐、裘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 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只得拚 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 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只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 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后相救,哪里還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 招越來越沉,只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梁上暫避,卻始終給 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脫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 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干甚么?” 但苦于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 靖又退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彎著腰 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 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 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左側風響,歐陽鋒 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 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 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甚么好 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歐 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 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這一 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復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地, 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 連環邀擊,又惡斗起來。只是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 聲也漸漸消減,遠不如適才胡斗時的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 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但聽金鐵 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中刀中箭時的慘呼號叫。他 沖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里躺下休息。惡斗了這 半夜,這一躺下來,只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 情景更是栗栗危懼,雖然記挂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 至不濟時也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不 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只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 在舐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后重逢,親 熱了一陣。他被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 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 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回村子,只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尸骸 枕藉,偶爾有几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几聲慘呼。他久經戰 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悄悄 回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 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后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 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 了成吉思汗的大軍。 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花 剌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暴虐,眾叛親離之余,帶了一群 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 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 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 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 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 自此長期呻吟于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末日暮途窮,后來病 死于里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急, 擔心他孤身落單,死于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喜。華 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成吉思 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 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歷時 甚久,回到斡難河畔后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魯有 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殺,士 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興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 金。 郭靖自黃蓉死后,忽忽神傷,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 了雙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連數日 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眾人得 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 籌划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諸 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沉思了半天,次日傳 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時他長子朮赤、次子察合台均在 西方統轄新征服的諸國,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台統 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 雷、郭靖三人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 難以遽破。諸將所獻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面強攻,不免曠 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 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搗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時跳了起來,互 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 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樣?”郭靖沉思良久, 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怎地郭靖卻又說 不攻,心下疑惑,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 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 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几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 得更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 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 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 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中華的兵法上說:‘卷甲而 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 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趨,士卒尚且只能趕到 十分之一。及潼關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 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雖至而弗能戰。我軍以逸待勞,必 可大破金兵。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若是 強攻大梁,急切難拔,反易腹背受敵。”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取出一 輻圖來,攤在案上,三人看后,無不大為驚異。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 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 來,如何乘敵之疲,聚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窩 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驚又佩。郭靖心 下欽服,尋思:“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 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里有三個錦囊, 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后,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 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說著從懷里取出錦囊, 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蓋 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 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 “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 又如此機敏?”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成吉 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 兵如何稱他為“岳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等 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嘆道: “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 我敵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倥傯,未與母親相見,明 日誓師南征,以報大宋歷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 了,當下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 名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 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 了數倍,揭帳進內,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帳內金碧輝煌,花 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箏公主陪 著李萍,正在閑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進來,微笑 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哪里來的?”李萍道:“大汗說 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哪用得 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 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個人說了一會閑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 有遠行,今日跟她必當有許多話說,哪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 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 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嘆道:“咱 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然多承大汗眷顧,我卻是想家得緊。 但愿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咱倆就在牛家 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 再也休來了。只是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 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是終 生不娶的了。”李萍嘆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 意,卻是甚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樣?”李萍道:“這几 日大汗忽然對咱娘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 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 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 “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只是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 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 “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須相逼。我 看啊,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 頭道:“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 故鄉,欲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郭 靖喜道:“媽,你怎么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那是何等美事, 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得不耐煩, 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回來。李萍道:“大汗不准, 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 干甚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金之后,讓我 再奉母回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彩得多?我說母親思鄉 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搖頭不准。” 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么?”郭靖將大 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是 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只恨我是個蠢笨的鄉 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時, 臉上神色頗為異樣,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 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瞧瞧。”郭靖驚道: “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臨安府 織錦之朮,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 何須弄損火漆,只消挑破錦囊,回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 綻。”郭靖大喜。李萍取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 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面面相覷,不由得都 是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郭 靖三軍破金之后,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 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于蒙古。密令中又說,郭靖 若能建此大功,必當裂土封王,不吝重賞,但若懷有異心,窩 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凌遲處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媽,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我 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豈能賣國求榮?”李萍道: “為今之計,該當如何?”郭靖道:“媽,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 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別 泄露了形跡。” 郭靖點頭,回到自己帳中,取了隨身衣物,除小紅馬外, 又挑選八匹駿馬。若是大汗點兵追趕,便可和母親輪換乘坐, 以節馬力,易于脫逃。 他于大汗所賜金珠一介不取,連同那柄虎頭金刀都留在 帳中,除下元帥服色,換上了尋常皮裘。他自幼生長大漠,今 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難過,對著居住日久的舊帳篷 怔怔的出了會神,眼見天色已黑,又回母親帳來。 掀開帳門,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地下橫著兩個包裹,母 親卻已不在。郭靖叫了兩聲:“媽!”不聞應聲,心中微感不 妙,待要出帳去找。突然帳門開處,光火耀眼,大將赤老溫 站在帳門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駙馬!”他身后軍士無數,均 是手執長矛。郭靖見此情勢,心中大急,若憑武功強沖,料 那赤老溫攔阻不住,但尋思:“母親既已被大汗擒去,我豈能 一人逃生?”當下跟著赤老溫走向金帳。只見帳外排列著大汗 的兩千名箭筒衛士,手執長矛大戟,隊伍遠遠伸展出去。赤 老溫道:“大汗有令將你綁縛。這可要得罪了,駙馬爺莫怪。” 郭靖點點頭,反手就縛,走進帳中。 帳內燃著數十枝牛油巨燭,照耀有如白晝。成吉思汗虎 起了臉,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將你養 大,又將愛女許你為妻。小賊,你膽敢叛我?” 郭靖見那只拆開了的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 有死無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豈能聽你號令,攻打自 己邦國?”成吉思汗聽他出言頂撞,更是惱怒,喝道:“推出 去斬了。”郭靖雙手被粗索牢牢綁著,八名刀斧手舉刀守在身 旁,無法反抗,大叫:“你與大宋聯盟攻金,中途背棄盟約, 言而無信,算甚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飛腳踢翻金案,喝 道:“待我破了金國,與趙宋之盟約已然完成。那時南下攻宋, 豈是背約?快快斬了!”諸將雖多與郭靖交好,但見大汗狂怒, 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話,大踏步出帳。 忽見拖雷騎馬從草原上急奔而來,大叫:“刀下留人!”他 上身赤裸,下身套著一條皮褲,想是睡夢中得到訊息,趕來 求情。他直闖進帳,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 你救我性命,雖犯死罪,不可處斬。”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 叫道:“帶回來。”刀斧手將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趙宋,有何好處?你曾 跟我說過岳飛之事,他如此盡忠報國,到頭來仍被處死。你 為我平了趙宋,我今日當著眾人之前,答應封你為宋王,讓 你統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賣 國求榮,雖受千刀萬箭,亦不能奉命。”成吉思汗道:“帶他 母親來。”兩名親兵押著李萍從帳后出來。 郭靖見了母親,叫道:“媽!”走上兩步,刀斧手舉刀攔 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榮,否則先 將你母親一刀兩段,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親,先做不孝 之人。”郭靖聽了他這几句話,只嚇得心膽俱裂,垂頭沉思, 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勸道:“安答,你自小生長蒙古,就與蒙古人一般無 異。趙宋貪官勾結金人,害死你的父親,逼得你母親無家可 歸。若非父王收留,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義重,我不 能累你做個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轉意,遵奉大汗令旨。” 郭靖望著母親,就欲出口答應,但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 又想起西域各國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實是左 右為難。 成吉思汗一雙老虎般的眼睛凝望著他,等他說話。金帳 中數百人默無聲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 ……”走上一步,卻又說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這孩子一時想不明白,待我勸勸 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連說:“好,你快勸他。”李萍走上 前去,拉著郭靖臂膀,走到金帳的角落,兩人一齊坐下。 李萍將兒子摟在懷里,輕輕說道:“二十年前,我在臨安 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這孩子。一天大雪,丘處機丘道長與 你爹結識,贈了兩把匕首,一把給你爹,一把給你楊叔父。” 一面說,一面從郭靖懷中取出那柄匕首,指著柄上“郭靖”兩 字,說道:“丘道長給你取名郭靖,給楊叔父的孩子取名楊康, 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長是叫我們不可忘了靖 康之恥。”李萍道:“是啊。楊家那孩子認賊作父,落得個身 敗名裂,那也不用多說了,只可惜楊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 孫卻玷污了他的英名。”嘆了口氣,又道:“想我當年忍辱蒙 垢,在北國苦寒之地將你養大,所為何來?難道為的是要養 大一個賣國奸賊,好叫你父在黃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 了聲:“媽!”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李萍說的是漢語,成吉思汗與拖雷、諸將都不知她語中 之意,但見郭靖流淚,只道李萍貪生怕死,已將兒子說動,均 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么大不了? 只要一生行事無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若是 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她凝目 向郭靖望了良久,臉上神色極是溫柔,說道:“孩子,你好好 照顧自己罷!”說著舉起匕首割斷他手上繩索,隨即轉過劍尖, 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雙手脫縛,急來搶奪,但那匕首鋒銳異常,早已直 沒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驚,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 不敢傷害駙馬,拋下手中兵刃,縱身扑上。 郭靖傷痛已極,抱起母親,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飛 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響,肋 骨斷折。諸將大呼,猱身齊上。郭靖急扑后帳,左手扯住帳 幕用力拉扯,將半座金帳拉倒,罩在諸將頭上。混亂之中,他 抱起母親直奔而出。 但聽得號角急吹,將士紛紛上馬追來。郭靖哭叫數聲: “媽!”不聽母親答應,探她鼻息,早已斷氣。他抱著母親尸 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闖,但聽四下里人喊馬嘶,火把如繁星般 亮了起來。他慌不擇路的奔了一陣,眼見東南西北都是蒙古 的將士,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敵十多萬蒙古的 精兵?若是騎在小紅馬背上,憑著寶馬腳力或能遠遁,現下 抱了母親的尸身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一言不發,邁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懸崖之下,施 展輕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將雖多,卻無人能爬得上來,當可 暫且避得一避,再尋脫身之計。正奔之間,忽聽前面喊聲大 振,一彪軍馬沖到,火光中看得明白,當先一員大將紅臉白 須,正是開國四杰之一的赤老溫。郭靖側身避開赤老溫砍來 的一刀,不轉身奔逃,反而直沖入陣。蒙古兵齊聲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長右腿,同時右足一點,人 已縱起。他翻身騎上馬背,放穩母親尸身,隨手將那什長摔 在馬下,搶過他手中長矛。上馬、放母、摔敵、搶矛,四件 事一氣呵成,此時如虎添翼,雙腿一挾,搖動長矛,從陣后 直沖了出去。赤老溫大聲發令,揮軍自后追來。 敵陣雖已沖出,但縱馬所向,卻與懸崖所在恰恰相反,越 奔相距越遠。該當縱馬南逃,還是先上懸崖?心下計議未定, 大將博爾忽又已領軍殺到。此時成吉思汗暴跳如雷,傳下將 令,務須將郭靖活捉。大隊人馬一層一層的圍上,更有數千 軍馬遠遠向南奔馳,先行布好陣勢,防他逃逸。 郭靖沖出博爾忽所領的千人隊,衣上馬上,全是斑斑血 跡。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須活捉,蒙古兵將不敢放箭,□殺時 又均容讓三分,否則郭靖縱然神勇,又怎能突出重圍?他手 上只覺母親身子已然冰涼,強行忍淚,縱馬南行。后面追兵 漸遠,但天色也已明亮。身處蒙古腹地,離中土萬里,匹馬 單槍,如何能擺脫追兵,逃歸故鄉? 行不多時,前面塵土飛揚,一彪軍馬沖來,郭靖忙勒馬 向東。但那坐騎沖殺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 再也無力站起。是對情勢危急已極,但他仍是不肯舍卻母親 尸身,當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敵。 眼見軍馬奔近,煙塵中嗖嗖聲響,一箭飛來,正中長矛。 這一箭勁道極猛,郭靖只覺手中長矛一震,矛頭竟被射斷。接 著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拋開長矛,伸手接住,卻見那箭 箭頭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頭來,只見一名將軍勒住 部屬,單騎過來,正是當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將軍哲別。郭靖 叫道:“師父,你來拿我回去么?”哲別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難脫重圍,與其為別人所擒,不如 將這場功勞送給師父。”便道:“好,讓我先葬了母親。”四下 一望,見左首有個土岡,抱著母親走上岡去,用斷矛掘了個 坑,把母親尸身放入,眼見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 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親一生勞苦,撫育自己成 人,不意竟葬身于此,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 哲別躍下馬來,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將身上箭壺、鐵 弓、長槍,盡數交給郭靖,又牽過自己坐騎,把馬□塞在他 手里,說道:“你去罷,咱們只怕再也不能相見了。”郭靖愕 然,叫道:“師父!”哲別道:“當年你舍命救我,難道我不是 男子漢大丈夫,就不會舍命救你?”郭靖道:“師父,你干犯 大汗軍令,為禍不小。”哲別道:“想我東征西討,立下不少 汗馬功勞。大汗最多打我軍棍,不至砍頭。你快快去罷。”郭 靖猶自遲疑。哲別道:“我只怕部屬不聽號令,這番帶來的都 是你的西征舊部。你且過去問問,他們肯不肯貪圖富貴拿你?” 郭靖牽著馬走近,眾軍一齊下馬,拜伏在地,叫道:“小 人恭送將軍南歸。”郭靖舉目望去,果然盡是曾隨他出生入死、 沖鋒陷陣的舊部將士,心下感動,說道:“我得罪大汗,當受 嚴刑。你們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罰。”眾軍道: “將軍待我等恩義如山,不敢有負。”郭靖嘆了口氣,舉手向 眾軍道別,持槍上馬。 正要縱馬而行,忽然前面塵頭起處,又有一路軍馬過來。 哲別、郭靖與眾軍盡皆變色。哲別心道:“我拚受重責,放走 郭靖,但若與本軍□殺,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靖 快走!”只聽前軍中發喊:“莫傷了駙馬爺。”眾人一怔,只見 來軍奔近,打著四王子的旗號。 煙塵中拖雷快馬馳來,倏忽即至,原來騎的是郭靖的小 紅馬。他策馬馳近,翻身下馬,說道:“安答,你沒受傷么?” 郭靖道:“沒有。哲別師父正要擒我去見大汗。”他故意替哲 別掩飾,以免成吉思汗知曉內情。 拖雷向哲別橫了一眼,說道:“安答,你騎了這小紅馬快 去罷。”又將一個包袱放在鞍上,道:“這里是黃金千兩,你 我兄弟后會有期。” 豪杰之士,當此時此情,也不須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 紅馬馬背,說道:“你叫華箏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 我為念。”拖雷長嘆一聲,說道:“華箏妹子是永遠不肯另嫁 別人的。我瞧她定會南下找你,那時我自當派人護送。”郭靖 忙道:“不,不用來找我。且別說天下之大,難以找著,即令 相逢,也只有徒增煩惱。”拖雷默然,兩人相顧無語。隔了半 晌,拖雷道:“走罷,我送你一程。” 兩人并騎南馳,直行出了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 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罷!”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 又行十余里,兩人下馬互拜,洒淚而別。 拖雷眼望著郭靖的背影漸行漸小,在大漠中縮成一個黑 點,終于消失,悵望南天,悄立良久,這才郁郁而回。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 草日長,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戶殘,尸骨滿路,所見所聞,盡 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壁上題著几行 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 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 虜鏖戰之場。生民涂炭,猶甚于此詩所云矣。”郭靖瞧著這几 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 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 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 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涌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 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 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沓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 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 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 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 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 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 姊是好人,為甚么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 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 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 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 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 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 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 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么做甚么呢?我這個人活 在世上,到底是為甚么?以后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 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后自 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 這么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胡涂。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 躑躅來去,盡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 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 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 他們,心中又哪里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 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 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 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 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 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 說著揮拳扑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 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 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 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余條 漢子擁進店來,扑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几日來常覺武功禍 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 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 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終于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 叫道:“靖兒,你在這里干甚么?”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 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 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 著郭靖出去。 眾人隨后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 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 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 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蒙古兵 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 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 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 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 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 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 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么好處?結果只 有打得雙方將士尸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 “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 “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 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几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 端說了,最后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斗。恨不得將 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 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 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為此 而招致殺身之禍,后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 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后來說道:‘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于將這部經書保全 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于人,亦 無一不能為禍于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 將之忘卻?”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 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 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 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 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著 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 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 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 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 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 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 傷勢全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 “我從西域歸來后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 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 何?” 郭靖這几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 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到哪里去?” 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 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 “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 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 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法 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 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后來想起此事違背 誓約,負人囑托,終于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 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 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 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 大小,你愛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 “他在哪里?”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 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 坐騎。兩騎并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岳中稱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經,說華 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 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藤,夭 矯多節,枝干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干騰 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 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創出 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 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 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 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摶老祖?那就 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么?”丘處機道:“陳摶老祖生于唐末, 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 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 受苦,不愿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 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 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摶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 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 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 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 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 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兩 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 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作回心 石,再上去山道奇險,游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 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 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 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 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 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 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 “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 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 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 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占住峰側凹洞, 這才抬頭,從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 并排擋在山道盡頭。 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 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 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雖略寬 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可, 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 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斷了 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侯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 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 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勁透劍端,一借力, 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 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沙通天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 臂,此刻臂傷已然全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 朮,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 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 呼喝,隨后追去。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 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 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斗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 頭不看,攀藤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 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 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涂,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 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 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于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 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后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后探出 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發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 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一驚,知 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后。 躲了一會,見他并不追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 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著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 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 靖背后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后出來,走近几步,輕聲叫道: “郭靖,你在這里干甚么?”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 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 得厲害。”又走近几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自然不該。” 郭靖道:“你也這么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后,柔聲道: “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 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頸“天柱”和背心 “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 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干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 功了。”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 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 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 蝮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 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 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極,咬住 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哪里還有性命?情 急之下,再無余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 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沖上,猛向“天柱” “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 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 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 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 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 然。 直過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著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 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 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么?”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 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忽聽鐸、鐸、鐸, 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后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 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 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 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 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 計,當下退后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后挺,躍 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直倒立,竟 似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干甚么?” 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后數步,離 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 苦于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 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 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張, 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 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 可古怪得緊。”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 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御之力,是以修習時若 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于僻靜所在,以免 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于 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對他 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 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 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眼見歐陽鋒 如肉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 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后便 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于不動, 僵直倒立片刻,然后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 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倒立而轉 又是甚么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后。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 高。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 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后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 □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 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梵語,但 與經中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 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 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 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 悼念的黃蓉是誰?難道她并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 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 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 身子搖晃,几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 從包扎下的布片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 及慢慢修習?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 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 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 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 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 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 只好從權。”說著雙手一挺,一個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 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 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著嗤的一聲響,似是 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里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 叫:“蓉兒,我在這里!”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手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 臂,黃蓉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 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彩,待要接著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 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于人,此時為勢所逼,才 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 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 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 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干么?”郭靖 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沒有死,我……我 ……”黃蓉道:“我不識得你!”徑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 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 “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張大了 口,一時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 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碎了一口,邁 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黃蓉 道:“說罷!”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 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話,我已經聽到啦!”衣袖 往里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 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么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 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后。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蕩之極,回想自己在流 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 俱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 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淒苦,病榻上想到 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 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 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塵,盡是恨事,卻聽得郭靖 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后。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 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著我干么?”郭靖道:“我 永遠要跟著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著我這窮丫頭干 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 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 著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 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么欺侮的么?” 說到這里不禁氣極而泣。 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几句辯白之言、慰 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 里,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淒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 求求你,別跟著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 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 我好了,明兒甚么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 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涌,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 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舍身崖”,這一躍下 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干就干,急忙 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 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 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 不用這般惱我,干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 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著一股 蠻勁,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 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 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 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 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我 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 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著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 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一泄。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惱 恨自己。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 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大喝道:“誰這么大膽,竟 敢欺侮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須長發,從崖邊轉了上來, 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著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中 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 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 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黃 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伯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 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不守 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雙頰 立時紅腫。周伯通道:“黃姑娘,夠了么?若是不夠,我給你 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 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伯通大感惱怒,嗔 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么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 叫你去殺裘千仞,干么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 屁拍在馬腳上。”正自狼狽,忽聽身后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 著呼叱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道:“多半是 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 奔到了崖后。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 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 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后脫身,裘千仞終于也俟機沖了出 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 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 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荼毒,一眼瞥 見沙石里盤著几條毒蛇。他知道這類蛇劇毒無比,只要被咬 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 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 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 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 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后 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稱“鐵掌 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過 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 乘機脫身。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心中只有暗 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 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下 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 郭靖欲待說几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 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 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即給她披在身上。黃蓉低下了頭, 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 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 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 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么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于好,經此變故,情意卻 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著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 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 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 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 你們這几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 話,哼哼,今日怎么樣了?”他雖將這四人制住,但一時卻也 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 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么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 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 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每叫一聲,又 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嘴一笑,指著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 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針的指環,兩 瓶解藥。黃蓉道:“他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刺 几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于穴 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 了几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里,你叫他們干甚么,瞧他們敢不 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 將解藥倒在里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 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宮去幽禁二十年。他們路上若是乖 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 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 童,你這几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 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你們 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改過,日 后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 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做 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甚么怪?”彭連 虎等哪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禮 作別,仗劍押著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几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 倒還有理,到后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閃動,顯是兵刃 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么?”靖、蓉二人抬起頭來, 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仞之事,說道: “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 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 中帶著干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 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 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几個月。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 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本領 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陽□四脈練得順逆自如。 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著格格而 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 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么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 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 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 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么也不會,倒 是沒牽沒挂,無憂無慮。”她哪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有許 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聽 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 這第一,那么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 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 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 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 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 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反 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惡小人了?” 說著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 又惹你生氣。”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 靖不解,搔頭呆望著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 咱倆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 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我怎么會拋了你? 我怎么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 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 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 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 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我 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 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 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黃蓉道:“大 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郭靖點頭 道:“我也這么想。你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仞、歐陽 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 否武功如昔?”說著蹙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 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 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郭 靖正也有朦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后的從 崖后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 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后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 仞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周大 哥逼得亡命而逃,怎么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蓉,在她 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 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 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周伯 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郭靖待要躍出,黃 蓉倚在他的懷里,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几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 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 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周伯通 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央 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 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 日正午,那是單打獨斗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 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只 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后,在衣服 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 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翻 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 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 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 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 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 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 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 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 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 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 后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 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 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 可是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 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 周伯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 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 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驚得 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 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 論劍前夕瑛姑斗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瘋蠻打, 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大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 她嘶啞著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心中一凜,暗 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宮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 耗費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 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著我干么?”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道:“甚么兒子不 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 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下!笑啊,笑 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扑上來抱住自己,當下又 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 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叫作 “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 化開,哪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 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上 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于盡,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 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回 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 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 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背向著他,說道:“瑛姑,你不是 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奔下山,瑛姑叫 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楞,道:“甚 么,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這裘千 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 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 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 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 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 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干得出來。” 周伯通心想這□的話倒也有几分在理,說道:“好,那么 待明日論劍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 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 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明擺了几個打他一個,瞧 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 道:“你們憑甚么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 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 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 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 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后,盤膝低頭而坐。各人給 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 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 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 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 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 不孝,至于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 裘千仞几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 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 竄出,突然山石后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住 棒端,哪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 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 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后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 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 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 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 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 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 巨惡、負義薄幸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 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 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后已。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 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 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你上得華山 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 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么?”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痴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 涌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后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 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哪 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 敵御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 身引去,奸惡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 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低 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 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 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涌身便往 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擊,此人武 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 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 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著,左臂伸 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 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 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 句也說不出來。瑛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 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厲 聲道:“你干甚么?”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 這么迎面一喝,叫聲:“啊喲!”轉身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 “你到哪里去?”隨后趕來。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 瑛姑微微一怔,不如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 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瑛 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后再無相見之期, 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嚇 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 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 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于先后轉過了山崖, 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 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走罷!”靖、 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 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 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一燈微笑道: “山高水長,后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便走。洪 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么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閑人,怎敢再與天 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 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豪杰舍你更有其 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十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徑 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 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 道:“隰有萇楚,猗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么梵語么?” 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 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想:“這位狀元 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兩句詩經,下面有 ‘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 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 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 此處,突然輕輕叫聲:“啊喲!”郭靖忙問:“怎么?”黃蓉微 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 括’,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 罵狀元公為牲畜。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并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想 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 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他生平殺 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 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 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 勝正,氣勢先就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功用于仗義為善,又 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 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 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 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但 經此一反一復,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 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 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 藥師因挂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 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 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 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 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東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 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你 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誰強誰弱?” 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 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么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 爹爹,我就跟他說干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 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 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 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 手里,我燒一百樣菜肴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輸了卻 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女孩 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自 己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 身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 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 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 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 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 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 本來放在背后,突然甩將出來,手里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 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 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么?”黃蓉道:“好讓歐 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后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 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 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 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么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 “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 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點了點 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 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 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 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 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 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 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 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 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 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 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 力進攻。 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 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 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斗,生死只隔一線,但洪七公 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 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 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斗了兩百余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 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 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 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著二人惡斗,心中思潮起伏:“這 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 為惡,可見武功本身并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 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后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 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扑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 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 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里。 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 “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 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 血上涌,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斗,但若他害了師 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里。我 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來。” 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 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 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歐陽鋒一生惡行干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 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 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斗得正緊,忽 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 些被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 是要一個后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 對后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 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 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 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 手下,于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 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系,卻都栽在他 的名下。給她這么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 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 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 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 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 “干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 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荐,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 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于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 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 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后來聽得她有些話實 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几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 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么一來,歐陽鋒拳腳兵 刃是在與洪七公惡斗,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 心勞神,與黃蓉的斗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 《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 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 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 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 鋒一怔:“這几句話是甚么意思?”他哪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 說,卷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 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 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 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 道:“你問甚么?”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几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 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 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沓來,但覺天旋地轉,竟 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 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 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 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里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 起,在半空連翻三個筋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后,不 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嘆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 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 “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 生的。有你爹爹這么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么鬼精靈的女 兒。” 忽聽山后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后說短長,老叫化, 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 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 藥師。 黃蓉扑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 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 歡喜,又是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 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 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 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 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里的 蛔虫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 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 道:“呸,不怕丑,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 化,你受傷之后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 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 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 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 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么久,雖然說不 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 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 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 睬他。 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 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與黃 藥師齊道:“好啊,甚么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 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 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 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 又可不讓黃藥師占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 “你有甚么好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几招上 打敗了他,然后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 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只用 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 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 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么?”黃藥師點 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 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 明。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 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 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 卻是顛扑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 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 “我成全了她這番心愿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 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甚么顏面自居 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 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么我倒并非讓 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后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么?”郭 靖一個踉蹌,沖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 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 “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 “我決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 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他右臂舉起架 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甚么讓不 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 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 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么竟練 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 只怕還得輸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 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 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 著。 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余種拳法, 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 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 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占 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盡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 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 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 “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 哪里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 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 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干 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 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 色一變,向后躍開。 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 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 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 的后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余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 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 掌”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 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非摔倒不 可。” 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練 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 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 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里插著一根鐵蕭,當 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 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 我教的,拳腳有甚么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 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 未抵御。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 鐵蕭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 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 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 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 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 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 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 經》后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 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 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便也 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 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 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后,我再使用重手便 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 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 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后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 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后內力 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 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 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后勁卻已漸見衰減。 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 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 不定會輸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 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 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 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 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 的肩頭。 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 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几年來久歷風霜, 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晃得几晃,肩頭雖是一陣 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 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 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適才你 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 是發掌劈去。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 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朮,是周伯通從 《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 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 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 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 朮。語有云:“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的功力是否勝 “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朮對敵, 卻也未必能勝。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 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 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 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 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 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 重傷,大叫:“小心啦!” 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扑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 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划個圓圈,呼的一聲, 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 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 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 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 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 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 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 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 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后一人 大叫三聲,三個筋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 郭靖同時收掌,向后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 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 武功天下第一!” 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 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朮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 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腳, 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 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斗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 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 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 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 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 后急退。 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蕭斜 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 縱身扑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只是心 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 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 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 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 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 愕難解。 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 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 臂,扑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 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歐 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 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 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 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 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 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 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 谷。郭靖乘歐陽鋒松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后躍開,定了定 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斗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于腰,空 手而搏。 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 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 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 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 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 咱們齊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 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斗,咱們以眾敵寡,須惹 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 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 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涂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 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臉皮, 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 手拍他“太陽穴”,逼他松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朮化 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松齒放脫黃藥師的手 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 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 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 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斗,比適才更是 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 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 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并非盡皆 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 仍處于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 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扎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 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 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 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北丐 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 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 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 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 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 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 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 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 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于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 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 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 去。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歐 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 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 陽鋒斗然張口急咬。 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 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 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 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 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 “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 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 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 咬又快又准,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 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 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 瘋虎般亂打亂扑,哪里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 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 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 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 “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筋斗倒翻出去。歐陽鋒踉 踉蹌蹌的倒退几步,有如醉酒,但終于站穩身子,仰天大笑。 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 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 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厲, 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筋斗,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 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几步。洪七公幸而 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 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 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 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 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 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了點 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 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 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 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里各人都不是 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 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 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 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 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也是亂晃 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 打不過。” 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 “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 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 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涂,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 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 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 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 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么?死后又是 甚么?”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 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斗三大 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里 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 哪里?我怎么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 歐陽鋒道:“他在哪里?”黃蓉指著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 就在你背后。”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 怔,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 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 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 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 已在身后。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哪里逃?”向左 搶上數步。 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 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但見山壁上的影子 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斗,轉 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余,回頭 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后,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 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 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裂, 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 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 場,不禁相顧嘆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 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 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此人命不 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 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 “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几 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 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 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 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 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 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几樣好 菜就是。”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 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 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 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 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 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兒, 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 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 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 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 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 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扑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 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 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卷成的小筒,忙 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几行蒙古文字道: “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 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 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并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 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 您說該當如何?” 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 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 襄陽。那守將若肯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徑 自率領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 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 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 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這個自然。” 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 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 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 交界之處。 郭靖懷里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 拖雷同在大漠游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 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面目見我, 那是甚么意思?”黃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 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后的情 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 來如此!”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 問:“怎么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么?”郭靖道:“我與母 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并無一人,大汗卻 立即知曉,將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 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搖頭道: “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 “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 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這等大禍 來。”說著連連嘆息。 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 靖道:“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 貴無比,我去相尋干么?”黃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 馬腹,甚是荒涼,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 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沖而下,瞬息間隱沒在林后。靖、 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只見雙雕盤旋 飛舞,正與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 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 以取勝。斗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扑落,抓起彭長 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 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 發,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 叫化所射。后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斗,抓下一塊頭皮,那 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 長老抬頭見到二人,只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扑 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沖而至,長嘴伸處,已 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沖入了身旁 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哪里顧得 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倒也無 法再去傷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罷。”忽 聽身后長草叢中傳出几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 紅馬,撥開長草,只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 的腳,忙再撥開青草,只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 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 了嬰兒。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 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 “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 怎么會在這里?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扎著要起身,但未及 站直,又已摔倒,只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 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 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于楊康,竟然懷孕,只盼回 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 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見人,索性便在 林中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 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 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 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于 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 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適于此 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 苦命,勢必又受辱于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 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 便不敢詳述真情,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 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 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深為嘆 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 想了一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只可惜沒好下場,我 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這孩子長大后有過必改。 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 穆念慈謝道:“但愿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 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念慈只是搖頭不語,過了一 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 的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 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 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 兵守御。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徑與黃蓉去謁見安 撫使呂文德。 那安撫使手綰兵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 在南宋卻只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道無錢不 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 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時接見 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喝道: “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 旁,悄聲道:“晚上闖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后,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 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 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 “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推 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 “安撫使休驚,小人并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 呂文德嚇得面無人色,只是發抖。只見堂下擁進數十名 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匕首,指在呂文德胸 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 咱們有話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 郭靖見他統兵方面,身寄御敵衛土的重任,卻是如此膿 包,心中暗暗嘆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 了,請他立即調兵遣將,布置守御工具。呂文德心里全然不 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只是發抖,問道:“你聽見沒 有?”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甚么?”呂 文德道:“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 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 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 無他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 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陽是 南朝屏障,大人務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 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嘆了口氣,越 牆而出,但聽身后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亂成 一片。 兩人候了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 惡!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策。”黃蓉道: “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 亂,軍無統帥,難以御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 怎生是好?” 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 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盡。 那是甚么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么?”黃蓉道:“學 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甚么?”黃 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 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 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只怕秦兵一到, 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一面 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 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備, 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 么說要借我身子一用?”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 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你繞彎 兒罵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黃蓉忙笑著逃開。 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 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 大軍。且看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 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人盜了大包金珠和 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 俏的貴官,當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 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 道:“蒙古大軍只怕有十余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 吃了一驚,道:“有這么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 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 金,并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 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只怕 ……就只怕……”黃蓉秀眉緊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 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黃蓉搖頭道: “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斗,天下勝 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 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什么法 子?”郭靖嘆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 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 國。” 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 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 不得這許多。”郭靖正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 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岳武穆‘盡忠報國’四 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御侮。縱 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嘆道:“我 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 論,想到敵軍壓境,面臨生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 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慘 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只見城 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 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 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只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 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 蜒而來,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 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登,眼見數萬難民 集于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 殺不可。 此時情勢緊急,已無遲疑余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 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活,是好漢子快跟我 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 喝:“奸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 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起,自己登上了他的 坐騎。 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 此時見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并不上前救護長 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緊,只得依 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 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冑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 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 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后。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 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 軍隨我出城御敵。”他內功深湛,這几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 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 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哪里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 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 惶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里齊聲歡 呼。 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 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云:“事 急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余軍士赴東邊山 后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吶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殺﹔ 又命三千余軍士赴西山后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旗, 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 領軍而去。 待得難民全數進城,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 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 黃蓉從軍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后。郭靖朗 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中,膽敢現身者, 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 勇敢請纓的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后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 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 發抖。 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 一女兩個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 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后隊的萬夫長。那 萬夫長久歷戰陣,得報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 縱馬來到城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 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勝,飛天進軍攻破撤 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 樂道,此時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 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抱拳行禮,叫道: “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后,飛報統 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 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飛馬突出衛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 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么?”他二人往常 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 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 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請你見諒。” 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云,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 人馬,心想:“這鐵騎沖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于此了。” 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命罷!”拖雷心里微驚, 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 肉,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 聲猛響,只聽得東邊山后軍士吶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 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后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 軍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甚 么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內?只 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 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后隊作前隊,退兵三十里安 營。 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 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斂,憂形于色,搖頭道: “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 何抵敵?”黃蓉沉吟半晌,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 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殺他?” 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 大將。四皇子一死,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 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 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 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 呂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 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叫:“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 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郁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 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只 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 看見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涌向腦中,伸掌 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 再顧朋友之義!”黃蓉嘆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 郭靖心意已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 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中,步行去尋 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 下衣甲來換了。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 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此時天色全 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后,從營帳縫中向里偷瞧。 只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不寧,口中只是叫著: “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發現自己 蹤跡,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 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難過。黃 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 就在此時,只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 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且聽過軍情,再殺 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 頭,稟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么?”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 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 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只是生怕遺漏誤傳,常 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復誦無誤,這才出發。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與郭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 淚來。原來成吉思汗于滅了西夏后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 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后說:日來甚是 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 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 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划開篷帳,鑽身進去,叫道:“拖 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 兩人這才相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 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 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 你同去同歸。”黃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黃蓉 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么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 一刀把你宰了。” 當晚拖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 馬雙雕,隨軍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見到父親,令副帥統兵回 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 思汗的金帳。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 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 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 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 扶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 只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 著你們。”郭靖站起身來,只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 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 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嘆了一口長氣,遙 望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 不敢作聲。 過了良久,成吉思汗嘆道:“當初我與札木合安答結義起 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 在我的手里。再過几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 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么差別?”拍拍二人的肩頭, 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札木合安答是 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 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 愧。 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見 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 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 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 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 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 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 袱,取出一只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 手托起玉盤,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 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單就一 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 其余的珠兒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 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成吉 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几下,向親衛道:“收下了。” 親衛接過玉盤。那使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 “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 “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 擁而上,將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嘆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 親衛手里接過玉盤,猛力一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 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后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 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 獨陪同,在草原上閑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余里,猛聽 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只見那對白雕在半空中盤旋翱 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 靖驚叫:“大汗,別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 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 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 竟將長箭扑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扑擊 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 見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鳴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 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 卻不知說甚么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 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 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 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于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 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 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 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 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 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 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 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 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 道:“是啊,那你殺這么多人,流這么多血,占了這么多國土, 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后人追慕,必是為 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 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么好事?”郭靖道: “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積尸如山, 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么 就說甚么。 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么一頓數說,竟然難以 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 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 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我左右之 人,沒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几句真心話。”隨即眉毛 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 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 急馳而回。 當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里喃喃念著: “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后,辭別拖雷,即日南歸。 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 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 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全書完。郭靖、黃蓉等 事跡在《神雕俠侶》中 續有敘述。) 附錄一:  成吉思汗家族   祖先 在中國北方很寒冷的地方,山野、草原、沙漠、樹林里 的人以打獵、捕漁和游牧為生。他們分為許多不同的部族,后 來都稱為蒙古人。 有兄弟兩個,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傳說中他有三只眼 睛,額頭中間還有一只。有一天,兩兄弟站在高山上□望,看 見一群人沿著河過來。哥哥對弟弟說:“那邊車上坐著一個美 麗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弟弟走過去一看,見那姑娘果 然美貌動人。兩兄弟把那姑娘雅蘭花搶了來,做了弟弟的妻 子。 雅蘭花生了兩個兒子。后來她丈夫死了。她又生了三個 兒子。兩個大兒子暗地里議論:“爸爸死了,媽媽卻又生了三 個兒子。我們家里只有一個男仆,這三個孩子是他的兒子罷?” 雅蘭花知道了兩個大兒子的議論。在春天里的一天,她煮了 臘羊肉給五個兒子吃,然后叫他們并排坐在一邊,每個人給 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的就折斷了﹔又把五支箭 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兄弟輪流著使勁拗箭,都折不斷。 雅蘭花說道:“大孩兒,二孩兒,你們懷疑三個弟弟是怎 么生的,是誰的孩子。我也不怪你們。你們不知道,每天晚 上,有一道光從天窗中照射到我帳幕里,變成了一個淡黃色 的男子,來撫摸我的肚皮,后來那人又變成了一道光,從天 窗中出去。這三個孩子是天神的兒子。你們五人都是從我肚 皮里生出來的,如果一個個分散開,就會像一支箭那樣給任 何人折斷。要是大家相親相愛,同心協力,就像合起來的五 支箭那樣堅牢,誰也折不斷你們了。” 母親雅蘭花死后,五兄弟并不和睦。四個哥哥說小弟勃 端察兒不喜歡說話,是傻子,不分牲畜給他。小弟弟只得騎 了一匹禿尾巴生瘡的瘦馬,沿著斡難河出去打獵過活,揀拾 野狼吃過后剩下來的殘肉。 但勃端察兒可不是傻子,是狼。他搶劫別人的牲口,搶 了一個孕婦做妻子,又娶了別的女人做妻子,俘擄別族的人 做奴隸。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父親母親 勃端察兒和四個哥哥都是子孫眾多,一代代的繁衍下來, 分成蒙古人的許多部族。 勃端察兒的子孫所組成的許多部族之中,有一部的酋長 叫做也速該。有一天,他在野外放鷹捕雀,看見一個男子帶 了美麗的新婚妻子經過。也速該就回到家里,叫了哥哥和弟 弟,來追趕這對夫妻。 那男子名叫赤列都,是篾兒乞惕部人,見到三個人惡狠 狠的追來,很是害怕,騎了馬急奔,三兄弟在后追趕,赤列 都繞著山岡逃了一圈,又回到妻子坐著的車前。他妻子訶額 倫(“云”的意思)說:“那三個人追來,想殺死你。只要保 住性命,不難再娶得妻子。每個車座上都有女子,每輛車中 都可以找到夫人。你如果想念我,另外娶一個妻子,叫她用 我的名字好了。現在你快逃,聞著我的香氣逃走罷。”把身上 的衫子脫下來給他。赤列都剛接過衫子,看見那三個人繞過 山坳追來,忙拍馬逃走了。 三兄弟追了一會,追他不上,回來把訶額倫帶走。她大 聲哭叫,也沒有法子。也速該把她帶回家去,和她成親。 也速該和訶額倫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生下 來的時候,左手掌里握著一塊凝結的血塊。那時也速該和敵 人打仗,捉來的俘虜中有一個人名叫鐵木真,就把兒子取名 為鐵木真,紀念這個勝仗。 鐵木真就是后來的成吉思汗。 鐵木真九歲(有的書上說是十三歲)的時候,父親也速 該帶他到外婆家去求婚,半路上遇見了一個親戚德薛禪。 德薛禪見鐵木真眼睛明亮,臉有光彩,很是歡喜,說他 有個女兒,請他父子去看看。也速該見到小姑娘眉清目秀,就 向德薛禪求婚。德薛禪答應了。那小姑娘名叫蒲兒帖,比鐵 木真大一歲,十歲了。 也速該將帶來的馬匹當作財禮,把兒子留在德薛禪家里, 就回去了。路上遇到一群塔塔兒人在宴會。塔塔兒人請他喝 酒,但想起也速該以前搶掠過他們,便在食物里放上了毒藥。 也速該在回家途中,覺得很不舒服,勉強支撐著走了三 天,回到家中,毒發而死﹔臨死時把妻子兒女托給親信蒙力 克照顧。 蒙力克依著也速該的囑咐,去把鐵木真領回家來。鐵木 真見父親死了,扑在地下大哭。 也速該是部族的領袖,他死之后,兒子幼小,部族中人 拋棄了訶額倫夫人母子,去歸附另一個部族泰亦赤兀惕人。訶 額倫夫人趕上去苦苦哀求,也是沒用。有一個忠心的族人勸 大家不要走,反給他們用刀砍死了。 訶額倫夫人一家生活很苦,她采拾野果野菜,撫養孩子 長大。 也速該另外一個妻子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別克惕,一 個叫別勒古台,也跟訶額倫夫人和鐵木真住在一起。   異母兄弟 有一天,鐵木真和比他小兩歲的親弟弟合撒兒,還有別 克惕、別勒古台四人一起去釣魚。鐵木真和合撒兒釣到了一 條銀魚,另外兩兄弟恃強搶了去。鐵木真兄弟氣憤得很,回 去告訴母親。訶額倫夫人勸他們要和好,說大家同是一個父 親的兒子,不應該爭鬧,要齊心合力,向泰亦赤兀惕人報仇。 鐵木真和合撒兒不聽母親的話,說道:“昨天射到一只雀 兒,給他們搶了去,今天又來搶魚。咱們可不能老是受他們 欺侮。”兩兄弟氣憤憤的奔了出去。 別克惕坐在山岡上牧馬,忽然看見鐵木真從后面掩來,合 撒兒從前面過來,手里都拿著弓箭,知道事情不妙,說道: “咱們正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欺辱,仇還沒有報,你們為甚么把 我當作眼中釘?我們大家孤零零的,除了影子之外,沒有旁 的朋友﹔除了馬尾之外,沒有旁的鞭子。為甚么要自相殘殺? 請你們不要殺弟弟別勒古台。”說罷,盤膝而坐,也不抵抗。 鐵木真、合撒兒二人一前一后的把他射殺了。 兩兄弟回家。一進門,訶額倫夫人看了二人的神氣就明 白了,大大生氣,狠狠的責罵了他們一頓。   妻子 鐵木真長大了,泰亦赤兀惕人把他捉了去,想殺死他,但 給他逃了出來。 后來鐵木真去娶了幼年時父親給他定下的妻子蒲兒帖。 蒲兒帖帶來一件名貴的黑貂皮襖做嫁妝。鐵木真將這件貂皮 襖拿去送給父親老朋友王罕。 王罕念著也速該的舊情,對鐵木真很是照顧,認他為義 子。 有一天半夜里,篾兒乞惕人忽然前來襲擊,幸虧訶額倫 夫人的女仆耳朵好,遠遠的就聽見了,忙叫醒眾人逃跑。鐵 木真躲在不兒罕山里,敵人尋他不到。可是鐵木真的妻子蒲 兒帖沒有馬騎,躲在一輛牛車里,給篾兒乞惕人發現了。 篾兒乞惕人就是訶額倫夫人的前夫赤列都的族人,他們 為了報復訶額倫夫人被奪的仇恨,所以半夜里來襲擊。他們 捉到了年輕美貌的蒲兒帖,怨仇已報,又找不到鐵木真,就 收兵回去,把蒲兒帖給了赤列都的兄弟做妻子。 鐵木真去向義父王罕求救。王罕點起了兵,又約了另一 個義子札木合,和鐵木真三路會師去攻打篾兒乞惕人。打了 很久時候的仗,才把篾兒乞惕部打垮。鐵木真把妻子奪了回 來,很是高興。 蒲兒帖在歸途中生了個兒子,沒有嬰兒襁褓,就把他裹 在面粉里。這個兒子是篾兒乞惕掠奪者和她生的。鐵木真也 不介意,把孩子當作自己的親兒子,給他取名為朮赤,那是 “客人”的意思。 鐵木真聰明勇敢,很有見識,勢力越來越大,打敗了無 數敵人,做了蒙古許多部族的共同領袖。大家尊他為成吉思 汗。“成吉思”是“大海”的意思,頌揚他和海洋一樣偉大。 他的妻子蒲兒帖和他生了三個兒子和几個女兒。 成吉思汗報了仇,把泰亦赤兀惕部滅了,把害死他父親 的塔塔兒部也打垮了。 成吉思汗和部屬商議,怎樣處置塔塔兒部的俘虜。大家 說,塔塔兒部的男子,只要高過車軸的,一概殺死,婦女兒 童就分給大家做奴隸。 成吉思汗的異母弟別勒古台開完了會,從帳房里出來。塔 塔兒部中有人問他:“你們商量些甚么?”別勒古台說:“決定 將你們高過車軸的男人都殺死。”塔塔兒的俘虜知道后就奮力 抵抗,使成吉思汗部下遭到很大損失。成吉思汗很是生氣,下 命令說,以后開親族會議,不許別勒古台參加□。 成吉思汗娶了塔塔兒部美麗的姑娘依速甘□做妃子。依 速甘說:“我的妹妹也遂比我還要美麗。”成吉思汗道:“如果 我找到你的姊姊,你肯讓位給她么?”依速甘說:“肯的。”成 吉思汗便派人去找尋。 也遂和她丈夫正在樹林中避難,終于被兵士捉住,她丈 夫卻逃跑了。也遂的確美麗非凡,成吉思汗很是愛她。 有一天,成吉思汗坐在也遂、依速甘兩姊妹中間飲酒,聽 得也遂長嘆一聲,神色郁郁不樂。他就起了疑心,把博爾朮 和木華黎兩員大將叫來,吩咐說:“把所有的人一部一部的分 開。自己部里不准有別部的人。” 這樣分開之后,剩下一個年輕男子無部可歸,查問出來, 原來是塔塔兒人,就是也遂的丈夫。成吉思汗怒道:“這個人 心懷惡意,混在我們這里,想干甚么?塔塔兒部中凡是比車 軸高的男人都要處死,還有甚么說的?快快斬了。”就把他殺 了。 成吉思汗對也遂還是一樣的寵愛。   叔父 成吉思汗東征西伐,捉了不少俘虜。 他分給母親和幼弟斡赤斤□一萬戶百姓,作為奴隸。他母 親訶額倫夫人心里嫌少,但沒有作聲。給長子朮赤九千戶,次 子察合台八千戶,三子窩闊台五千戶,幼子拖雷也是五千戶。 給二弟合撒兒四千戶,三弟合赤溫□二千戶,異母弟別勒古台 一千五百戶。 他叔父曾經投降過敵人,成吉思汗不分俘虜給他,還想 殺了他。大將博爾朮、木華黎等苦苦相勸,說他叔父和他父 親從小在一個帳房中居住,在同一只鍋子里吃飯。成吉思汗 想起了父親,才饒了叔父不殺。   胞弟 后父的兒子 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臨死之時,將妻子兒女托給蒙力 克照料。蒙力克有七個兒子。他又娶了訶額倫夫人為妻,成 為成吉思汗的后父。 蒙力克的七個兒子中,有一個名叫闊闊出,是個巫師,在 蒙古人中是最有學問的人。“成吉思汗”這個尊號就是他提議 的。他裝神作怪,自稱常常騎馬到天上,所以蒙古各部的族 長都很尊敬他。闊闊出越來越狂妄,有一次聯合了六個兄弟, 把成吉思汗的弟弟合撒兒捉住了,吊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頓。 合撒兒是草原上出名的勇士,據說力氣比三條牯牛還大, 射箭能射到五百丈遠。他身材高大,人家說他一餐可以吃完 一只小牛。那當然都是夸張,然而他總是個了不起的好漢。 成吉思汗那時候心情正在不好,聽到了合撒兒被吊打的 消息,就罵他道:“人家說,世上凡是活的東西,都打你不過。 為甚么你給人家打敗了?”合撒兒很難過,流著眼淚走了,三 天沒見哥哥的面。 闊闊出去向成吉思汗挑撥離間,說道:“上天有指示:這 一次讓鐵木真執掌大權,下一次讓合撒兒執掌大權。所以你 如果不提防合撒兒,后患可大得很。” 成吉思汗信了,當即出發去逮捕合撒兒。 訶額倫夫人得到了訊息,急忙乘了白駱駝轎車,連夜奔 馳,黎明時候趕到,只見成吉思汗已把合撒兒的衣袖縛住了, 除下他的帽子,正在那里嚴厲審問,想要殺死他。他見母親 趕來,就避在一邊。訶額倫夫人怒氣沖沖的下車,親手解開 合撒兒的袖子,盤膝坐下,解開衣衫,露出了兩只乳房,說 道: “鐵木真孩兒,看見了嗎?你是吃這奶長大的。你三弟、 四弟一個奶還沒吃完,你二弟合撒兒已把我兩個奶都吃完了。 他吃完了我兩個奶的乳水,使我胸頭舒暢,心里快活。合撒 兒力大無比,箭法了得,打倒了無數敵人。現今敵人打完了, 你就不要合撒兒了嗎?” 成吉思汗為了要使母親息怒,就說:“母親責備得是,我 很慚愧,以后我不敢這樣了。” 他雖然沒有殺死合撒兒,但總是擔心合撒兒會搶他的權 位,暗中奪取了合撒兒所領的大部分百姓,原來的四千戶百 姓,只給他剩下一千四百戶。后來訶額倫夫人知道了,很是 愁悶,老得很快,不久就死了。合撒兒手下的人有許多很害 怕,都悄悄逃走了。 巫師闊闊出的勢力漸漸擴大,許多部族都去投奔他,擁 他為領袖。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奴隸有些逃到闊闊出那里, 斡赤斤派人去討還。闊闊出把他的使者打了一頓,不許使者 騎馬,叫他背負了鞍子,徒步回來。 斡赤斤親自去講理。闊闊出七兄弟圍住了要打他。斡赤 斤害怕得很,只得認錯。七兄弟強迫他跪在闊闊出的面前悔 過。 第二天早晨,成吉思汗還沒有起床,斡赤斤就到帳里跪 下哭訴。和成吉思汗睡在一起的蒲兒帖夫人坐起身來,拉被 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膛,見斡赤斤痛哭,不禁也掉下淚來,對 丈夫道:“他們吊打了合撒兒,又逼迫斡赤斤下跪,欺侮你的 好兄弟。將來你逝世之后,你留下來的廣大國土,當然就給 他們搶去了。”成吉思汗對斡赤斤道:“闊闊出就要過來,你 會知道怎么報仇的。”斡赤斤拭干了眼淚,走到帳外,預備下 三個大力士。 過不多時,成吉思汗的后父蒙力克老翁領著七個兒子,一 同走進帳里。斡赤斤抓住闊闊出的衣領,說道:“昨天你強迫 我下跪悔過,現今我們角力去。”闊闊出返身也把斡赤斤的農 領扭住。成吉思汗道:“到外面去,你們摔一場交。”斡赤斤 把闊闊出拉出去,預先伏下的三名大力士迎上來,捉住闊闊 出,折斷了他的腰。斡赤斤回進帳去,說道:“闊闊出跟我摔 交,打敗了,耍胡賴,躺在地下不肯起來。” 蒙力克老翁明白了原因,對成吉思汗道:“當你廣大的國 土還只像小小土塊的時候,我就跟你做同伴。當洶涌的大江 還只像小溪的時候,我就跟你相識了。你怎么不念舊情?” 他六個兒子攔住了帳門,圍繞著火盆,挽起了袖子要打。 成吉思汗急了,喝道:“讓開!”沖出帳去,眾衛士便上來保 護。 成吉思汗見到闊闊出的尸身,命人取來一頂舊帳幕,搭 在尸身上。 第二天早晨,帳幕本來關著的天窗打開了,帳幕的門仍 然關著,闊闊出的尸身卻不見了,再也找不到。 成吉思汗對大家說:“巫師闊闊出打我的弟弟,又說壞話 離間我們兄弟,違犯了天意,所以上天把他的性命和尸身都 取去了。”□ 成吉思汗又責備蒙力克不對,看在母親的分上,沒有處 罰他和他別的兒子。   長子和次子爭吵 成吉思汗率領大軍去討伐花剌子模。那是在蒙古人西方 的回教大國,土地廣大,人民眾多,兵力很強□。花剌子模的 蘇丹摩訶末傲慢而胡涂。 成吉思汗出兵的前夕,妃子也遂對他說:“大汗越高山、 渡大河,長途遠征。如果你高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 蒙古國家由誰來治理?你像梁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 神威大纛由誰來高舉?你四個兒子之中,由誰來執政?請大 汗留下旨意。” 這件事大家心中都早已想到了的,但誰也不敢提。也遂 是成吉思汗寵愛的妃子,所以她說了出來。 成吉思汗召集眾人,說道:“也遂雖是女子,她這話倒是 很對。我的弟弟、兒子、博爾朮、木華黎,你們都不說。我 倒不知自己已經老了,好像是不會死的,竟把這件事給忘了。 朮赤,你是我長子,你怎么說?” 朮赤還沒開口,次子察合台大聲道:“父王叫朮赤說話, 要派他做甚么?我們能讓著篾兒乞惕的雜種管轄么?” 朮赤聽察合台這樣說,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襟,怒道:“我 父王從來不把我當作外人,你為甚么老是跟我過不去?你甚 么事勝過我了?你不過暴躁驕傲而已。我和你比箭,要是我 輸了,就割下大姆指。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輸了,就倒在地 上永遠不起來。請父王下令。”兩兄弟互相拉著衣襟。博爾朮 搶上去拉住了朮赤的手,木華黎拉住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 鐵青了臉不作聲。 大臣闊可搠思說道:“察合台,你為甚么說這樣的話?你 們出生之前,各部各族的人都打得昏天黑地,連睡覺的時候 也沒有,大家日夜只是打仗、擄掠。察合台啊,你的話讓你 母親傷心。你們同是蒲兒帖夫人的兒子,是同胞親兄弟,你 這樣的話,忘了母親的大恩,令她灰心落淚。你們英明的父 王建國之初,何等艱難困苦,忍飢挨渴,汗流腳底。你們的 母親一同吃苦,把好吃好喝的東西留給你們,清洗你們的屎 尿,直到你們會站立騎馬。你們母親盼望的是愛子幸福,你 們千萬不可令她憂愁。” 成吉思汗道:“不能這樣說朮赤。朮赤當然是我的長子, 這種話不許再說。” 察合台笑道:“朮赤是有本事的。朮赤和我,都是父王的 大兒子。我二人齊心合力為父王出力。三弟窩闊台仁慈,我 推舉他將來繼承父王的大業。” 成吉思汗問朮赤:“你怎么說?”朮赤知道自己沒有希望 繼承大位,便道:“察合台的話不錯。我們二人齊心為你出力。 我也推舉窩闊台。”成吉思汗道:“世界廣大,江河眾多。你 們只要出力去攻打外國,地方有的是,你們盡可去占來做牧 場。朮赤、察合台,你們兩個今后一定要和睦,不可讓人恥 笑。”兩人都答允了。 成吉思汗問窩闊台:“你有甚么話說?”窩闊台道:“父王 恩賜,兩位兄長推舉,我只有勉力去做。要是我的子孫不行, 雖然包著草,牛也不吃,雖然包著油,狗也不吃,那么自有 兄弟們的子孫來高舉父王的大纛。” 成吉思汗點頭稱是,問四子拖雷道:“你有甚么話說?”拖 雷素來和窩闊台很是友愛,說道:“我愿全力輔助窩闊台三哥。 他忘了的,我提醒他。他睡著了,我叫他起來。他出去征戰, 我總是在他身旁。” 于是成吉思汗便立窩闊台為繼承人。 在攻打花剌子模之時,朮赤和察合台兩人仍是不和,兩 軍不能協調,征戰不利。成吉思汗派窩闊台做總司令,統率 兩軍,這才節節勝利。   生兒子的氣 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攻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龍杰赤大 城□。三兄弟分取了城中的百姓工匠,沒有留給父王。三兄弟 回來時,成吉思汗惱怒得很,三天沒有傳見。 博爾朮、木華黎等大將勸他說:“為了教訓花剌子模的蘇 丹,我們已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玉龍杰赤的百姓雖然被大汗 的三個兒子分了,也和大汗自己所有一樣。我軍大勝,大家 都很歡喜,大汗何必發怒?兒子們做錯了事,心里很害怕,以 后一定會小心謹慎,請准許他們謁見罷。” 成吉思汗接受勸告,命三個兒子進見,引述祖言古語,重 重責罵。朮赤、察合台、窩闊台三人站著,汗流滿面,又是 慚愧,又是害怕。 三名親衛箭筒士勸大汗道:“兒子們打了勝仗,大汗這樣 重責,令他們灰心。兒子們已經知錯了。從日出的地方到日 落的地方,敵人還很多,讓我們去攻打他們,去攻打巴格達 的蘇丹,去搶奪他們的金銀、綢緞。大汗請息怒罷。” 成吉思汗怒氣平息,重賞勸他的大將和三名親衛箭筒士, 與三個兒子和好。   皇后和妃子 成吉思汗的皇后妃子很多,他讓她們分住在五個地方,蒙 古人在帳幕里居住,所以稱為五個斡兒朵,斡兒朵是“宮 帳”的意思。 第一斡兒朵的正后是元配蒲兒帖皇后,其次有五個皇后, 再下面有許多妃子。各斡兒朵的情形都相同,不過后妃的數 目有多有少。蒲兒帖皇后生了朮赤、察合台、窩闊台、拖雷 四個兒子,五個女兒。 第二斡兒朵的正后是忽蘭皇后。她父親是篾兒乞惕部的 一個酋長,本來跟隨乃蠻部的塔陽汗對成吉思汗作戰。塔陽 汗敗死后,那個酋長帶了女兒去向成吉思汗投降,要把美麗 的女兒獻給他。走在路上,遇到成吉思汗部下的一名將領納 牙阿。納牙阿說:“現今戰事激烈,你們父女倆如在路上遇到 軍隊,恐怕會遭難,你女兒會受到污辱。你們留在我這里,等 戰事結束,我護送你們去見大汗。”于是父女倆在納牙阿的帳 幕里住了三天,再去見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大怒,要殺納牙阿,說他不該將這樣美麗的姑 娘在帳幕里留了三天。忽蘭和納牙阿忙說明經過。成吉思汗 發覺忽蘭果然仍是處女,對她很是寵愛,對忠誠的納牙阿也 大加重用,覺得這樣美麗的姑娘在他帳幕里住了三天,居然 仍是處女,這人可以付托大事。 成吉思汗很喜歡忽蘭,稱她為“我那嬌小的美人兒”。忽 蘭皇后生了一個兒子,叫做闊列堅。成吉思汗待他如同四個 嫡子一樣。后來闊列堅隨拔都西征,在俄羅斯中箭而死。 第二斡兒朵的次后叫做古兒八速,是塔陽汗的后母。當 塔陽汗和成吉思汗打仗的時候,古兒八速曾說蒙古人身上很 臭。這句話給成吉思汗聽到了,后來將她俘虜了來,就問她: “你說我們蒙古人身上很臭嗎?”當晚就娶了她,大概要她聞 聞自己身上臭不臭。 第三斡兒朵的正后是也遂皇后。在諸后之中,她和忽蘭 皇后兩人最為得寵。成吉思汗出征,有時帶忽蘭同行,有時 帶也遂同行。 第四斡兒朵的正后是依速甘皇后。她是也遂皇后的妹妹。 由于她舉荐姊姊,成吉思汗才得到也遂皇后。她嫁給成吉思 汗較早,但甘心位居姊姊之下。 第四斡兒朵的三后名叫合答安皇后,是四大功臣之一赤 老溫的妹妹。成吉思汗少年時被泰亦赤兀惕人俘虜,脫逃后 躲在赤老溫家里的羊毛車中,才得免難。后來成吉思汗滅了 泰亦赤兀惕部,合答安的丈夫被亂兵殺死,她給蒙古兵俘虜 了。她遠遠望見成吉思汗,大叫:“鐵木真救我。”成吉思汗 就收她為妻。 四大斡兒朵之外,又另有一個“公主斡兒朵”,正后是金 國的公主。成吉思汗率兵圍困燕京,金國皇帝送女兒歧國公 主求和。當時金國皇宮中未嫁的公主共有七人,歧國公主最 美麗聰明,宮中稱她為“小姐姐”。這位“小姐姐”嫁了成吉 思汗后,很受到敬重,蒙古人稱她為“公主皇后”。成吉思汗 為她特別成立一個“公主斡兒朵”□。 五個斡兒朵分設在不同地方,相隔很遠□。   死亡 成吉思汗征服西夏,把西夏百姓殺了一大批,于豬兒年 (丁亥,一二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在西夏去世,年七十三歲。 去世的地方在今甘肅東部清水縣。也遂皇后一直陪伴著他。 車子載著大汗的金棺東歸,走到一個地方,車輪陷入了 地里不動,許多駿馬也拖拉不動。一個善歌的歌手唱道:“大 汗啊,你棄掉天下而去了,你的皇后、皇子、親族、故土都 在等你回去。你所出生的故鄉,還在遙遠的地方。你的蒲兒 帖皇后、忽蘭皇后,你的伙伴博爾朮、木華黎他們,都在等 你回去。由于西夏的姑娘們美麗,你忘了蒙古的親人么?” 這樣唱了之后,車子動了,把成吉思汗的遺體送回蒙古。 諸將嚴守秘密,路上遇到行人,一概殺卻,免得消息泄漏。 大汗的靈柩在各個皇后的斡兒朵中逐一陳列發喪,最后 葬在不兒罕山中。 成吉思汗年輕的時候被篾兒乞惕人追逐,避入不兒罕山, 躲過了大難。不兒罕山是斡難河和怯綠連河的發源地。成吉 思汗曾在山谷中一株大樹下默思多時,說過要葬在這棵大樹 的下面。兒子們遵從他的遺命。葬后不起墳墓,蒙古兵將騎 了大群馬匹踐平土地,后來四周長起密林。至今還沒有發現 真正的所在地AB。   長子朮赤 成吉思汗所征服的大帝國,從中心騎馬向四方奔跑,據 說東南西北都要奔馳一年才到邊界。他把這個大帝國分給四 個兒子。 長子朮赤的封地,在今日蘇聯的鹼海、頓河、伏爾加河 一帶,稱為“欽察汗國”。因為那時候這些地方叫做欽察。 朮赤是長子,但不得繼承大位,封地又遠,所以怏怏不 樂,后來就生病了。成吉思汗派他去征討里海、黑海北方諸 地,朮赤沒有很快的出動,成吉思汗很不高興。后來成吉思 汗征伐了西域回蒙古,沿途几次叫朮赤來相會。朮赤生了病, 不能來見。那時有個蒙古人從朮赤的領地到來,成吉思汗問 起朮赤的病況。那人說大王子身體很好,行前還見到他帶了 大隊人馬在打獵。成吉思汗大怒,便率兵去征討問罪,派窩 闊台與察合台作先鋒。大軍剛要出發,朮赤的死訊由快馬傳 到。成吉思汗十分悲痛,問起死因,才知他生病已久,那次 行獵的其實是朮赤的部將。大汗要將傳假訊的人捉來治罪, 那人卻已逃走了。 朮赤死時四十九歲,有十四個兒子。長子鄂爾達,次子 拔都。鄂爾達自知才能不及弟弟,兄弟倆又友愛,所以將繼 承父位的權利讓給了拔都。   次子察合台 察合台的長子叫做莫圖根。成吉思汗在他的眾多孫子之 中,最鐘愛莫圖根。在攻打花剌子模時,有一次圍城,莫圖 根被敵人射死。成吉思汗很是悲痛,城破之后,把全城的百 姓都殺光了,為孫兒報仇。 那時察合台還不知兒子已死,旁人都不敢告訴他。有一 天,成吉思汗和几個兒子一同吃飯,假裝大發脾氣,說兒子 們都不聽話,對察合台尤其惱怒。察合台很是惶恐,說道: “我如不聽父王的吩咐,甘愿被父王處死。”成吉思汗道:“我 不論甚么吩咐你都聽,是嗎?”察合台道:“是。兒子決計不 敢違命。”成吉思汗道:“那么你聽我吩咐。你的兒子莫圖根 已經死了。我叫你不可悲傷。”察合台大驚,拚命的忍住眼淚, 裝作并不悲傷,安安靜靜的吃完了飯,才獨自到野外去放聲 大哭。 察合台脾氣暴躁,但很會辨別是非,軍中如果有甚么爭 執,疑難不決,由他來判斷,總是十分公平。 窩闊台能夠繼承大位,察合台擁立的功勛最大。窩闊台 繼位后,遇到甚么大事,總是派人去征求二哥的意見,對他 十分尊敬。 察合台的封地在新疆、阿富汗、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一 帶,稱為“察合台汗國”,地域也十分廣大。   三子窩闊台 窩闊台的領地“窩闊台汗國”在今蘇聯中亞細亞巴爾喀 什湖附近。他是蒙古的共主,統治蒙古本部和中國北部,所 以作為特別領地的“窩闊台汗國”,地域就很小了。 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死時五十六歲,因酗酒得病。他 個性光明磊落,寬大溫和,曾公開檢討自己,說:“我繼承父 皇的大位以來,做了四件好的事情。第一,征服金國﹔第二, 成立了驛站,因而數萬里之間交通便利﹔第三,在許多沒有 水的地方開掘了水井,使得百姓有丰富的水草,繁殖牲口﹔第 四,在所征服的各城各地設立治民官,讓眾百姓能安居樂業。 但我也做了四件錯事,第一,我繼承大位,受命統治萬國,但 我時時飲酒大醉﹔第二,我強娶叔父斡赤斤所屬部眾中的女 子,這是不合道理的﹔第三,我誤信讒言,殺死了父親手下 的功臣朵豁勒忽,他是忠義人,我十分后悔﹔第四,我下令 構筑圍牆,圈定兄弟們的牧地,以致兄弟們發出怨言。”   四子拖雷 拖雷是成吉思汗的小兒子,也最得他鐘愛。成吉思汗出 征,經常叫拖雷陪在身邊,稱他是“伴當”。成吉思汗死后將 大部分精兵猛將都交了給他,因此四個兒子中,拖雷這一系 兵力最強,勢力最大。拖雷為人英明,很得人心。成吉思汗 逝世時,察合台和窩闊台都領兵在外,只有拖雷在蒙古本部, 所以軍國大事都由他決定,稱為“監國”。 蒙古習俗,國主由親王大將共同推舉,這個大會叫做 “庫里爾台”。成吉思汗雖有遺命要窩闊台繼承,但根據傳統 習慣,還是要召開“庫里爾台”來正式推舉。 大會中王公、駙馬、眾大將都極力推舉拖雷。窩闊台也 不敢接任大位。拖雷卻主張尊重父皇遺命。會議一直開了四 十几天,始終不能決定。最后在拖雷堅持之下,斡赤斤和察 合台也都贊成擁戴窩闊台,窩闊台才得到庫里爾台的承認。 兔兒年(辛卯,一二三一年),窩闊台大汗親征金國,攻 破居庸關,占領了許多城市,忽然得了病,說不出話。巫師 卜占之后,說道:“因為殺害金國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靈作 祟侵害大汗,必須由親族中一個人代死,否則病不能好。” 拖雷說:“我答應過父皇,一心輔助皇兄,我愿意代皇兄 死。巫師,你念咒罷。”巫師就念了咒,給拖雷飲了神水。拖 雷說:“請皇兄照料我的孤兒和妻子。”不久就死了。拖雷代 死之后,窩闊台的病果然就好了AC。 蒙古人對拖雷都十分欽佩。窩闊台更加感激,曾說他將 來死后,要將大位傳給拖雷的長子蒙哥。   孫子拔都(朮赤的赤子) 窩闊台做大汗的第七年,俄羅斯諸部起來反抗。窩闊台 聽從察合台的意見,命令諸王、駙馬、萬戶、千戶各派長子 出征。因為每個長子麾下都是兵眾將廣,所以實力特別強大, 總兵力大約是十五萬人。這次西征稱為“長子遠征”。 拔都是朮赤的繼承人,是長子中的長子(其實是次子),由 他做統帥。察合台部派長子莫圖根(已死)的長子不里統軍, 窩闊台部由長子貴由統軍,拖雷部由長子蒙哥統軍。統軍的 是長子,但別的兒子也有不少參加遠征。 大軍西征,勢如破竹,平定了欽察、北俄羅斯、南俄羅 斯,攻克莫斯科、基輔等大城。 在征服俄羅斯等十一個國家之后,拔都決定分兵三路西 征,于是搭起大帳設宴。在宴會中卻發生了一場大爭吵。 拔都是長兄,又是大軍統帥,宴會還沒有開始,便拿起 酒杯來先飲了几杯。察合台的孫子不里、窩闊台的兒子貴由 十分不滿,吵嚷起來。不里罵道:“拔都為甚么先飲酒?他自 以為是元帥,其實是個生胡子的婆娘,早就該將他踏在腳底 下。”貴由說:“這是個帶弓箭的婆娘,我們二人早就該用棍 子狠狠的打他一頓。”還有一個大將附和二人。大吵之后,宴 會不歡而散。 他們為甚么罵拔都是“婆娘”?拔都很會打仗,對待部下 將士很好,人人叫他為“賽因汗”。“賽因”在蒙古話里是 “好”的意思,說他是“好王子”。不里和貴由對部下卻很凶, 他們覺得拔都婆婆媽媽,不夠威風,像個女人。 更重要的原因,是察合台系和窩闊台系的王子們心中對 朮赤系的王子都瞧不起,總記得朮赤并不是成吉思汗的親兒 子。 拔都派人去稟告了大汗。窩闊台很是惱怒,等貴由回來 朝見報告戰況時,痛罵他:“聽說你在出征途中,把有屁股的 人都打了屁股,把軍人的臉都丟光了。你自以為征服了俄羅 斯,就可對兄長不敬嗎?其實那又不是你的功勞。”把他送去 給拔都處分,把不里交給察合台處分。 拔都自然不敢當真處分大汗的兒子貴由,但這場怨仇互 相結得很深。 拔都和貴由、不里兩人爭吵后,兵分三路。北路軍察合 台部隊,由察合台的另一個兒子貝達爾任統帥,攻打波蘭。中 路軍朮赤部隊,由拔都自己任統帥,攻打匈牙利。南部軍窩 闊台部隊,由大將速不台及窩闊台另一個兒子合丹(貴由的 弟弟)共任統帥。 北部軍擊破波蘭大軍,打得波蘭王布萊斯狼狽逃命,渡 過奧得河,在莘爾斯達特大平原上和波蘭日耳曼聯軍遭遇,一 場大戰,波德聯軍全軍覆沒。貝達爾命部下在戰場上割下敵 軍的耳朵,收集在一起,共有九巨捆之多。這是世界史上有 名的一個戰役。 中路軍和南路軍也都節節勝利。北、中、南三路軍隊在 多瑙河畔會師,只殺得歐洲人尸骨如山,藍色多瑙河變成了 紅色多瑙河AD。 拔都大軍一路打到亞德里亞海的威尼斯國邊界,一路打 到離維也納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歐洲,忽然接到窩闊 台大汗逝世的消息,于是拔都下令班師。 這次西征一共打了六年,嚇得歐洲人心驚膽破,稱之為 “黃禍”。 拔都班師回到俄羅斯,在自己汗國都城中駐守。從東到 西,几萬里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勢力范圍。他統治的欽察汗 國,歐洲人稱為金帳汗國。俄羅斯侯王在金帳前戰栗聽命,達 四百年之久。當元朝在中國的統治結束后,金帳汗國仍然統 治著俄羅斯。直到十六世紀中葉,俄國彼得大帝興起,蒙古 人在俄國的統治才衰退而消失AE。 拔都的哥哥鄂爾達讓位給拔都,所以拔都將東方錫爾河 一帶地方分給哥哥,鄂爾達一系建立了“白帳汗國”。拔都的 弟弟昔班(朮赤第五個兒子)西征有功,拔都也分給他一片 領地,建立的汗國叫做“青帳汗國”。這兩個汗國都遠不及金 帳汗國重要。   孫子貴由(窩闊台的長子) 窩闊台死后,皇后和諸王大臣召開“庫里爾台”。几次召 拔都來參加,拔都始終不來。大會決定立窩闊台的長子貴由 接位。 貴由作了大汗,便要統兵去征討拔都,朝中大臣極力勸 阻,才打消了這主意。這是聰明的決定,如果出兵,多半打 不過拔都。 貴由喜歡喝酒,手足有痙攣病,接位后第三年春天就死 了。   孫子蒙哥(拖雷的長子) 短命的貴由死后,王公大將開“庫里爾台”大會推舉大 汗。大會的地點是在拔都所管轄的地方。會中王公大將都推 舉拔都。在成吉思汗的許多孫子中,拔都年紀最長,兵力強 盛,西征的威名很大,仁慈而得人心,何況大會在他勢力范 圍之內舉行。 然而拔都不肯當大汗,極力主張由拖雷的長子蒙哥接位。 拔都很精明,知道自己如做大汗,別的三系會聯合起來反對, 自己寡不敵眾,一定抵擋不住。 蒙哥在西征之時和拔都很合作,堂兄弟間感情很好。察 合台系的不里、窩闊台系的貴由聯合起來反對拔都,拖雷系 的蒙哥卻一直支持統帥。 庫里爾台大會尊重拔都的意見,推舉蒙哥當大汗。 這時朝中大權是在貴由的皇后海迷失手里。她想叫自己 的兒子做大汗,派人去對拔都說:“大會議向來是在東方蒙古 本部舉行的,這次在西方開,不合祖宗規矩,而且許多王公 大將都沒有參加,會議的決定不能算數。”拔都說:“那么明 年在東方再開大會好了。” 到了明年,拔都派自己的弟弟統領大軍,護送蒙哥到蒙 古本部開會,自己駐在西方作后援。開大會之時,窩闊台與 察合台兩個系統的王公知道爭不過拔都和蒙哥,都不到會。拔 都傳下命令:哪一個不遵大會決定,國法從事。朮赤和拖雷 兩個系統的兵力很強,兩系聯合,窩闊台系和察合台系的力 量及不上。蒙哥做大汗的決定,在東方的大會中又通過了。國 家大權于是從窩闊台系轉移到了拖雷系的手里。 窩闊台曾經說過將來要讓蒙哥做大汗。但窩闊台的性子 隨隨便便,說過的話不大放在心上。他養了几頭小獵豹,沒 有奶吃,就叫人牽了一頭母牛來,讓小獵豹吃母牛的奶。窩 闊台有一個小孫子,名叫失烈門,就說:“爺爺,你叫小豹吃 母牛的奶,這頭母牛自己的小牛就沒有奶吃了,不是要餓死 么?”AF窩闊台很感動,說道:“失烈門這話很對。你很有仁愛 心腸,將來可以繼我的位做大汗。”所以失烈門一直認為自己 有權繼承大汗的位子。失烈門不是貴由的兒子,是他的侄兒。 蒙哥做了大汗,失烈門和貴由的兩個兒子都不服。貴由 的兩個兒子在車中藏了兵器,想發動政變,結果被破獲了。蒙 哥把這三人送到荒僻地方去監禁起來,后來都殺了他們。 察合台的孫子不里和貴由交好,曾在宴會中一起罵過拔 都,也參與了貴由兒子侄兒的政變密謀。政變失敗后,蒙哥 將不里送去交給拔都。拔都就把他殺了。 蒙哥英明果毅,善于處理政務,他滅了大理、征服今西 康、西藏、印度支那一帶土地,派兵遠征,攻克今伊拉克的 首都巴格達,遣兵攻朝鮮、印度,擄掠了大批百姓和財物回 來。他做了九年大汗,在攻打四川重慶時而死AG。   孫子忽必烈(拖雷的第四子) 蒙哥的胞弟忽必烈接任大汗,滅了南宋,統一全中國,是 元朝的開國皇帝AH。 忽必烈做了二十年大汗后征服中國,統治了十五年,到 八十歲才死。他治理國家的本事,是蒙古所有大汗之中最好 的AI。他曾派兵去攻打日本、緬甸、越南等國。 攻打日本的大軍十余萬人,乘船在海中遇到颶風,全軍 覆沒。蒙古兵天下無敵,但不懂海戰。征日本的大軍在陰歷 八月初一出發,那正是颶風季節,只要遲得兩個月出發,日 本人一定也給蒙古人征服了AJ。蒙古兵從成吉思汗興起到忽 必烈去世,一百年中只打了一個大敗仗。不是敗在敵人的手 里,而是敗給了颶風。 元朝在中國統治了八十九年,一共十個皇帝,都是拖雷 的子孫。   孫子旭烈兀(拖雷的第六子) 拖雷有十一個兒子,其中兩個做皇帝,那是長子蒙哥,四 子忽必烈。第六子旭烈兀也是大大有名之人,他比忽必烈小 兩歲。 蒙古人有三次大西征。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率領,第 二次是拔都率領,第三次西征的統帥是旭烈兀。 忽必烈九歲時,成吉思汗從西域凱旋回來,忽必烈和七 歲的弟弟同去迎接祖父。成吉思汗率眾打獵,忽必烈射死一 只兔子,旭烈兀射死一只野山羊。蒙古人的習俗,兒童第一 次射殺禽獸,要將獵物的血涂在長輩的手指上表示敬意。旭 烈兀握住成吉思汗的手涂血,出力很重,成吉思汗怪他太粗 魯。忽必烈卻捧住祖父的手輕輕涂拂,成吉思汗很是歡喜。 這件事顯示兩兄弟從小就性格不同。 蒙哥做大汗的時候,里海、阿母河一帶的回教徒木剌夷 教派行凶作亂,派遣刺客到處殺人。蒙哥派六弟旭烈兀西征, 將這個實行暗殺政策的教派滅了AK。旭烈兀又再西行,攻破回 教大教主哈里發的總部巴格達LB。 旭烈兀在巴格達城中,見到大教主哈里發的宮殿華美之 極,一座又高又大的藏寶塔中珍寶堆積如山,感到十分驚異, 把哈里發叫來,說道:“你積聚了這么許多金銀財寶,到底用 來做甚么?你為甚么不把財寶分給部屬,叫他們為你出力死 戰,保住你的性命和巴格達?”哈里發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是。 旭烈兀道:“你既然這樣喜歡財寶,這許多財寶我就都還給 你。”于是把哈里發關在藏寶塔里,不給他飲食,對他說: “這些財寶都是你的,你要吃便吃好了,沒有人來干涉。” 哈里發對著滿塔的金銀財物,但寶石珍珠是不能當飯吃 的,困頓了七日就死了LC。 旭烈兀再派部下的漢人大將郭侃LD西征,攻打天房(今沙 烏地阿拉伯),天房蘇丹投降。郭侃再渡海攻富浪(今地中海 中的塞普魯斯島),島上的蘇丹也投降。那時蒙哥去世的訊息 傳到,旭烈兀便停止西攻。 旭烈兀在伊朗、敘利亞、伊拉克、土耳其、沙烏地阿拉 伯一帶建立一個大汗國,稱為“伊兒汗國”。伊兒汗國包括了 中東當代所有的石油出產國家,邊境與埃及相接。埃及抵抗 蒙古人入侵,各地回教難民紛紛涌到,所以埃及就成為回教 的文化中心。 旭烈兀曾向東羅馬帝國國王求婚,要娶他女兒。東羅馬 王不敢拒絕,但知道蒙古男人娶很多妻子,不舍得把公主嫁 給他,于是送了自己的私生女兒瑪麗亞給他。瑪麗亞到時,旭 烈兀剛逝世,旭烈兀的兒子阿八哈就娶了她。阿八哈瞧在妻 子的面上,對待天主教徒很好,不加虐待,又和教皇、法蘭 西等國建交,互通使節LE。   孫子阿里不哥(拖雷的第七子) 拖雷的第七個兒子叫阿里不哥,當大哥蒙哥大汗逝世時, 四哥忽必烈在攻打中國,六哥旭烈兀在西征,他自己在老家 蒙古的和林大本營留守。他得到一批王公大將的擁戴,立為 大汗,而忽必烈則在上都開平立為大汗。 兩兄弟爭奪大位,擁護阿里不哥的王公大將較多。但兩 兄弟領兵打了几仗,弟弟打不過哥哥,連戰連敗,終于投降。 忽必烈問他:“你倒平心而論,到底是該你做大汗,還是該我 做?”阿里不哥說:“以前是該我做,現今當然是你該做了。” 他意思是說,我是根據蒙古祖傳的規矩,由王公大將開“庫 里爾台”推舉的,你是用刀槍弓箭打出來的。   女兒 成吉思汗女兒很多,其中一個叫做阿剌海別吉,最有本 事。她先嫁汪古部酋長的兒子,丈夫死后,改嫁丈夫的哥哥 的兒子,丈夫又死,改嫁趙王孛要合。成吉思汗西征,四個 兒子都帶兵隨行,派這個公主留守老家,稱為“監國公主”。 這位監國公主處理政事很有見識,經常判斷得很對。監國公 主的辦公廳有數千名女官和侍女,奉她命令辦理政務。那時 在東方負責攻打金國的大將是木華黎,遇到軍國大事,都要 向監國公主請示。 成吉思汗另有一個女兒布亦塞克,成吉思汗將她許配給 宏吉剌部的酋長。那個酋長嫌她相貌太丑,不肯娶她,成吉 思汗就將這酋長殺了。 宏吉剌部是蒙古各部中專出美女的地方。那個酋長平生 美女見得多了,竟連大汗的公主也感到不能忍耐。 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兒帖就是宏吉剌部人,他的許多媳婦、 孫媳也都是這部的女子。到了忽必烈時,更定下規矩,每兩 年一次,到宏吉剌去選妃嬪和宮女LF。 曠古未有的蒙古大帝國,到成吉思汗的孫子手里才建成。 但基礎是成吉思汗奠定的。無敵于天下的蒙古軍隊的一切軍 事制度和軍事技朮,也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他是人類歷 史中位居第一的軍事大天才。他的西征南伐雖然也有溝通東 西文化的功勞,但對于整個人類,恐怕終究還是罪大于功。 《射雕英雄傳》所頌揚的英雄,是質朴厚道的平民郭靖, 而不是滅國無數的成吉思汗。 注: □別勒古台據說有子孫八十人。 □蒙古人譯名非常復雜。本文譯名大致上依照《新元 史》,但也有若干改動。《依速甘》在《新元史》中譯作“也 速干”,和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的名字太接近了。 □斡赤斤在蒙古語中是“灶君、火王”的意思。蒙古習 俗,由幼子守家,看管家財。  丘處機西去見成吉思汗時,途中曾受斡赤斤的款待。斡 赤斤知道他是大汗所召,不敢先向他請教長生的秘訣(見 《長春真人西游記》)。斡赤斤壽命很長,后來忽必烈和弟弟阿 里不哥爭位時,蒙古多數王公支持阿里不哥,斡赤斤卻擁護 忽必烈。據說他有一百個妻子、一百個兒子,妻兒走到他面 前,有許多他竟不認識。 □合赤溫早死,沒有留下甚么重要事跡。 □成吉思汗知道闊闊出得族人崇信,說他的生命和尸首 都被上天取去,族人就認為連上天都處罰他,不會因此而反 對成吉思汗。猜想闊闊出的尸體一定是成吉思汗暗中派人取 去的。這是蒙古部族中軍權、政權對抗神權、文化權的一場 斗爭。 □花剌子模的領土包括今蘇聯中亞細亞南部、伊朗、阿 富汗等地。 □玉龍杰赤在今蘇聯烏孜別克共和國的阿母河畔,現名 烏爾根赤。 □金歧國公主的母親姓袁,是漢人。但蒙古歷代大汗、皇 帝的后妃中無漢人,只有朝鮮人。 □日本人箭內亙著《元朝怯薛及斡耳朵考》(陳捷、陳清 泉譯)對四大斡兒朵的所在地有所考証,但沒有提到“公主 斡兒朵”。 AB葉奇《草木子》中說:蒙古諸汗葬后,以萬騎踏平墓 地,在上面殺一只小駱駝,以千騎守墓。等明年青草生長,守 軍移去,草原上一望平野,已無絲毫墓地的痕跡。要祭墓的 時候,把小駱駝的母親牽來,母駱駝來回悲鳴的所在便是葬 所。但等母駱駝死去,以后就誰也找不到墓地了。  成吉思汗陵寢的所在地,學者意見不一。宋人彭大雅、 徐霆所著《黑韃事略》,言陵墓在外蒙古克魯倫河側。近人屠 寄亦主此說。張相文《成吉思汗陵寢發見記》一文,根據蒙 古人近世傳說和清朝官方文書,認為陵墓在河套的榆林附近。 以主張外蒙古說的較多。 AC也許這只是巧合,更可能是巫師在神水中下了毒。《新 元史》的作者卻大贊拖雷誠心感動了鬼神。 AD拔都遠征軍于一二四一年三月十八日在Chmielnik大 破波蘭王Boleslaw統率的軍隊﹔當年四月九日在Liegnitz大 破波德聯軍,殺了西里西亞(德國南部、捷克北部)國王亨 利二世﹔另一個戰役中在戰場上殺了布希米亞國王(今捷 克)Wenceslas,打敗了烏高林大主教所統率的匈牙利軍。大 將速不台打敗了匈牙利王貝拉所統率的匈牙利、克羅茲、日 耳曼、法國聯軍。 AE蒙古人統治黑海里的克里米亞半島,直到一七八三年 才給俄國人占去,離開現在還不到二百年。 AF失烈門這几句話,或許是提醒祖父:“你如讓拖雷的兒 子蒙哥繼任大汗,你自己的兒子、孫子卻沒有奶吃了。” AG在《神雕俠侶》中,改寫為死于攻襄陽之役。 AH在中國歷史書中,成吉思汗為元朝“太祖”,窩闊台為 “太宗”,貴由為“定宗”,蒙哥為“憲宗”,忽必烈為“世 祖”。也速該和拖雷沒有做大汗,但因子孫做了大汗,所以追 尊也速該為“烈祖”,拖雷為“睿宗”。 AI忽必烈在歷史上的評價很高。《新元史》說他:“混壹 南北,紀綱法度燦然明備,致治之隆,庶几貞觀。”極力贊揚 他任用儒生﹔又說唐太宗玄武門之變,把哥哥和弟弟殺了,忽 必烈也和弟弟爭位,但把弟弟捉來后沒有殺他,所以在這件 事上還勝過唐大宗。《元史》說他:“度量弘廣,知任善使,信 用儒朮,能以夏變夷。”馬可波羅說他是:“自有人類祖先亞 當以來,迄于今日,世上從來未見如此廣有人民、土地、財 貨的強大君主。”又Yule本《馬可波羅行紀》中引波斯歷史 家Wassaf的評論,說:“從我國(波斯)境到蒙古帝國的中心, 有福皇帝公道可汗駐在之處,路程相距雖有一年之遠,但他 的丰功偉業,傳到了我們的地方。他的制度法律,睿敏智慧, 賢明判斷,可驚可羨的治績,據可信的証人如著名商賈和博 學旅人的述說,都是遠遠超過了迄今所見的偉人之上。單以 他的功業和才能而言,已使歷史上所有的名人都黯然失色。羅 馬、波斯、中國、印度、阿拉伯等國所有的君主都及他不上。” 這些歌頌當然是未免太夸張了。但忽必烈所統治的土地之廣, 確是亙古未有。屠寄《蒙兀兒史記》說他:“目有威棱,而度 量弘廣,知人善用,群下畏而懷之……一變祖父諸兄武斷之 風,漸開文明之治。”但忽必烈歧視漢人,征服中國后虐殺甚 眾,橫征暴斂,元朝的規模制度遠不及清朝。 AJ忽必烈派去征日本的統帥,是右丞相蒙古人阿剌罕、中 書右丞漢人范文虎。范文虎是呂文煥之兄呂文德的女婿。呂 文煥就是守襄陽多年的宋朝大將,后來投降了蒙古。遇到颶 風而覆沒的蒙古主力部隊由范文虎統帶。范文虎落海后,漂 流一晝夜,幸好抓到一塊船板而逃得性命。忽必烈很是寬大, 說遇到颶風不是他的過失,繼續重用他。 AK木剌夷是回教的一個狂熱教派,起源于波斯,正統回 教認為他們是異端邪派。這教派的領袖稱為“山中老人”,以 暗殺作為主要手段,總部設在高峰的頂上,稱為“鷲巢”。在 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大花園,花木庭榭,美麗無比。宮殿輝煌, 裝飾有無數金銀珍寶,到處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園 中充滿各族美貌的少女,能歌善舞。山上養了一批幼童,從 小就教導他們,說為領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等他們到了 二十歲時,在他們的飲料中放入迷藥,于他們昏迷中每次四 人、或六人、或十人一批抬入花園,任由他們在花園里無所 不為,所有美女都溫柔的服侍他們。這些青年盡情享樂,舒 服之極,相信確是到了《可蘭經》中所說的天堂樂園。過了 一段時候,再用迷藥將他們迷倒,抬出花園。他們轉醒之后, 甚是失望,山中老人召他們來見。這些青年自幼深受教育,確 信山中老人是回教聖經中所說的大預言家,對他絕對崇拜。山 中老人問他們從哪里來,都答稱來自天堂樂園。山中老人于 是派他們去行刺,說為教盡力,死后可入天堂。這些青年為 了返回天堂享樂,行刺時奮不顧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 功。各國君主對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對他所提的要求不敢 不答應。刺客所服的迷藥是大麻一類,突厘語稱為 Haschachin,西歐歷史家稱這個教派的教徒為Assassini。英 文Assassin(刺客、暗殺者)一字就由此而來。旭烈兀攻破了 該派在高峰上的城堡,一舉而將之殲滅,不分老小,全部殺 光。但這教派分布甚廣,總部被摧毀后仍在別的地方繼續恐 怖活動。 LB那時回教徒在中東一帶勢力極大。回教的大教主稱為 哈里發,駐在巴格達(今伊拉克首都),就像基督教的教皇駐 在羅馬一樣。哈里發統率大軍,兼管政治。當時在巴格達統 治已近五百年,又占領了基督教的聖城耶路撒冷。西歐的基 督徒組織“十字軍東征”,一次又一次的和回教徒作戰,規模 巨大的東征共有八次,但終于打不過回教徒而失敗。旭烈兀 的西征卻只打一仗就摧毀了回教的大本營。 LC那個哈里發名叫木司塔辛,愛好音樂,是大食朝的第 三十七代哈里發。一說旭烈兀將他裹在毛氈中,放在巴格達 大街上,命軍士縱馬踐踏而死。 LD郭侃的祖父郭寶玉是郭子儀的后裔,成吉思汗手下大 將,隨大汗西征,功勞很大,在攻打撒馬爾罕城時身受重傷, 流血不止。成吉思汗命人剖開一條大牛的肚子,將郭寶玉放 在大牛肚子里,后來就血止傷愈。郭寶玉、郭侃在《元史》、 《新元史》中均有傳。 LE洪鈞(賽金花的丈夫)對元史研究有極重大貢獻。在 中國歷史家中,他最先參考大量歐西書籍材料,以補充及校 正《元史》,所著《元史譯文証補》成為柯紹半著《新元史》 的主要參考資料。可惜他准備寫的《旭烈兀補傳》等篇,未 及成而逝世。 LF《馬可波羅行記》的剌木學本中詳述蒙古大汗選妃之 法:大汗每兩年一次派使者到宏吉剌部,把所有的處女都召 集了來,檢查她們的皮膚、頭發、面貌、口唇等等是否與全 身相稱,用品定黃金成色的“克拉”來定分數。最高滿分是 廿四K。評定結果有的是十六K,有的是十七、十八K,要 二十K、廿一K以上,才選到大汗的后宮。大汗再派人在這 些二十K以上的處女中選出三四十人,派大臣的妻子三四十 人分別陪她們睡覺,審查她們是否有隱疾或缺點,睡著后是 否打鼾,身上有沒有難聞的氣息。淘汰了一批之后,每五人 為一班(馮承鈞譯的本子則說是六人一班),每一班侍奉三日 三夜,期滿改由第二班輪值,周而復始。淘汰出來的姑娘仍 住在宮里,蒙古貴人有要娶妻的,大汗就遣一名姑娘給他,贈 送丰富的嫁妝。大汗到宏吉剌部這樣選女,該部族人都感到 榮耀,因為選中的姑娘不是侍奉大汗,就是配給貴人,出路 都很好。 本文材料主要出自下列各書: 1 元史(宋濂等) 2 新元史(柯紹半) 3 蒙古秘史(外蒙古策﹒達木丁蘇隆編譯,謝再善譯) 4 馮承鈞:成吉思汗傳 5 王國維:皇元聖武親征錄校注 6 馬可波羅行紀(馮承鈞譯注) 7 李思純:元史學 8 HenryH.Howorth:HistoryoftheMongols 9 JeremiahCurtin:TheMongols,ahistory 10 GabrieleMondel:TheLifeandTimesofGenghis Khan 11 成吉思汗(蘇聯 楊契維茨基著,邵循岱譯) 附錄二:  關于“全真教” 道教開始于漢代的“太平道”與“五斗米道”。先秦的道 家是哲學上的學派,到了漢代才成為宗教。六朝時有“干君 道”(即太平道)、“天師道”(即五斗米道)、“皇家道”等。宋 金以后,煉養派分南宗、北宗﹔符□科教派分為“龍虎”(即 天師道,又稱正一教)、門合皂、茅山三宗。 道教煉養派注重修仙長生之朮,所煉的丹分為外丹、內 丹。外丹是黃白朮,末流演變為點金朮,成為化學的前身,中 外相同。內丹是煉氣,化為內功與內家拳朮,以及醫學上針 灸、經脈與穴道的研究,末流演變為房中朮。 道教末流所吹噓的本事,是世俗人生的理想,既能財富 無窮、長生不老、性能力特強,又能召仙降妖、招魂捉鬼,所 以掌握了世俗最高權力的帝王也大感興趣。北宋之末,徽宗 皇帝對道教尤其著迷,命道教的領導人冊封他為“教主道君 皇帝”。 金兵占領中國北方后,北方百姓流離失所,慘受欺壓,陝 西、山東、河北一帶興起了三個新的道教教派,稱為“全真 教”、“大道教”、“太一教”,結納平民,隱然和異族的統治者 對抗,其中尤以全真教聲勢最盛。 全真教不尚符□燒煉,而以苦己利人為宗,所以大得百 姓的尊敬。全真教屬于道教中的北宗。元朝虞集《道園學古 錄》一書中說:“昔者汴宋之將亡,而道士家之說,詭幻益盛, 乃有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則求返其真而已,謂 之全真。士有識變亂之機者,往往從之,門戶頗寬弘,雜出 乎期間者不可勝紀。而澗飲谷食,耐辛苦寒暑,堅忍人之所 不能堪,力行人之所不能守,以自致于道,亦頗有所述于世。”   王重陽 全真教的教祖是王*□。(這“*□”字也有寫作三個“吉” 字重疊的,兩個字的聲音意義都和“哲”字相同。)關于他的 生平,終南山重陽宮有一大碑,上刻劉祖謙所撰的《重陽仙 跡記》,其中說:“師咸陽人,姓王氏,名*□,字知明,重陽 其號。美須髯,目長于口,形質魁偉,任氣好俠,少讀書,系 學籍,又隸名武選。天眷初,以財雄鄉里……后于南時村掘 地為隧,封高數尺,榜曰:‘活死人墓’。……大定丁亥夏,焚 其居,人爭赴救,師婆婆舞于火邊,且作歌以見意。詁旦東 邁,遙達寧海,首會馬鈺于怡老亭。馬亦儒流中豪杰者,與 其家人孫氏俱執弟子禮。又得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王 處一、郝大通等七人,號馬曰丹陽、譚曰長真、劉曰長生、丘 曰長春、王曰玉陽、郝曰廣寧、孫曰清淨散人……苦其出神 入夢、擲傘投冠、騰凌滅沒之事,皆其權智,非師之本教,學 者期聞大道,無溺于方技可矣。” 金密國公金源鑄撰有《全真教祖碑》,其中說:“先生美 須髯,大目,身長六尺余寸,氣豪言辯,以此得眾。家業丰 厚,以粟貸貧人……有譚玉者,患大風疾垂死,乞為弟子,先 生以滌面余水賜之,盥竟,眉發儼然如舊,頓親道氣蕭洒,訓 名處端,號長真子。又有登州棲霞縣丘哥者,幼亡父母,未 嘗讀書,來禮,先生使掌文翰,自后日記千余言,亦善吟詠, 訓名處機,號長春子者是也。后愿禮師者云集,先生誚罵捶 楚以磨煉之,往往散去,得先生道者,馬譚丘而已。八年三 月,鑿洞昆侖山,于嶺上采石為用,不意有巨石飛落,人皆 悚栗,先生振威大喝,其石屹然而止。山間樵蘇者歡呼作禮, 遠近服其神變。又或餐瓦石,或現二首坐庵中。……九年己 丑四月,寧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蓮堂,夜有神 光照耀如晝,人以為火災,近之,見先生行光明中。……至 登州,游蓬萊閣下觀海,忽發颶風,人見先生隨風吹入海中, 驚訝間,有頃復躍出,唯遺失簪冠而已,移時,卻見逐水波 泛泛而出。或言先生目秀者,即示以病眸﹔或夸先生無漏者, 即于州衙前登溷。凡為變異,人不可測者,皆此類也。…… 于寧海途中,先生擲油傘于空,傘乘風而起,至查山王處一 庵,其傘始墮,至擲處已二百余里也。……與眾別曰:‘我將 歸矣!’眾乞留頌。先生曰:‘我于長安欒村呂道人庵壁上書 矣。’枕左肱而逝。眾皆號慟。先生復起曰:‘何哭乎?’于是 呼馬公附身密語。……銘之曰:咸陽之屬,曰大魏村,山川 溫麗,實生異人。幼之發秀,長而不群,工乎談笑,妙于斯 文。又善騎射,健勇絕倫。以文非時,復意于武,勘定禍亂, 志欲斯舉。文武二進,天不我與……” 碑文中敘述王重陽許多希奇古怪的事跡,自然不可盡信, 喝斥飛岩、口嚼瓦石、墮海不溺、擲傘飛行等等,或許是他 顯示一些武功,而傳聞者加以夸大。人家說他內功深厚,不 必大小便,他即刻在官府衙門前大小便,作風十分幽默。 清末廣東東莞陳友珊著有《長春道教源流》八卷,考証 王重陽曾起兵與金兵相抗,其中說:“王重陽,有宋之忠義也 ……據此則重陽不惟忠憤,且實曾糾眾與金兵抗矣。金時碑 記,有所忌憚,不敢顯言。”   全真七子 全真七子都名顯當世,他們的事跡在碑文或書籍記載中 流傳下來。碑文和書籍都很多,重要的書籍有《歷世真仙體 道通鑒》、《七真年譜》、《終南山祖庭仙真內傳》、《甘水仙源 錄》、《金蓮正宗記》、《金蓮正宗仙源像傳》等。 元王利用《無為真人馬宗師道行碑》:“馬師鈺,字玄寶, 號丹陽子……山東寧海州人……中元后,重陽祖師造其席,與 之瓜,即從蒂而食,詢其故,曰:‘甘從苦中來。’問:‘奚自?’ 曰:‘終南。不遠三千里,特來扶醉人。’……遂心服而師事 之。祖師感化非一,師悟……頭分三髻,三髻者,三‘吉’字, 祖師諱也。十四年秋,與三道友言志于秦渡鎮,師曰:‘斗貧。’ 譚曰:‘斗是。’劉曰:‘斗志。’丘曰:‘斗閑。’師曰:‘夫道 以無心為體,忘言為用,柔弱為本,清淨為基。節飲食,絕 思慮,靜坐以調息,安寢以養氣。心不馳則性定,形不勞則 精至,神不擾則丹結,然后滅情于虛,寧神于極,不出戶庭 而妙道得矣。” 金密國公鑄《譚真人仙跡碑銘》:“譚公處端,字通正,號 長真子,初名玉,寧海州人,其父即□鐐之工,每里己生資 濟貧窘……往執弟子禮,重陽使宿庵中。時嚴冬飛雪,藉海 藻而寐,重陽展足令抱之,少頃,汗流被體,如罩身炊甑中, 拂曉以盥余水使滌面,月余,疾頓愈,由是推心敬事。”王重 陽伸腳令譚處端抱住,譚感全身發熱,當是王重陽以內功為 他治病,盥余水中可能含有藥物,滌面月余而風疾痊愈,這 說法自比“全真教祖碑”中簡單的敘述更能入信。 金秦志安《長生真人劉宗師道行碑》:“劉先生處玄,字 通妙,號長生子,東萊之武官庄人……承安丁巳,章宗召問 至道之要。先生對曰:‘寡嗜欲則身安,薄賦斂則國泰。’” 《元史﹒丘處機傳》:“丘處機,登州棲霞人,自號長春子 ……金宋之季,俱遣使來召,不赴。歲己卯,太祖自乃蠻命 近臣徹伯爾劉仲祿持詔求之……處機乃與弟子十有八人同往 見焉……經數十國,為地萬有余里……既見,太祖大悅,賜 食,設廬帳甚飭。太祖時方西征,日事攻戰。處機每言:‘欲 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問為治之方,則以敬天愛民 為本。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欲為要。太祖深契其 言,曰:‘天賜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書之,且以訓諸子 焉。于是錫之虎符,副以璽書,不斥其名,惟曰‘神仙’…… 時國兵踐蹂中原,河南北尤盛,民罹俘戮,無所逃命。處機 還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戰伐之余,于是為人奴者得復為良, 與濱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 元姚燧《王宗師道行碑銘》:“玉陽體玄廣度真人王處一, 寧海東牟人……嘗俯大壑,一足□立,觀者目瞬毛豎,舌撟 然不能下,稱為‘鐵腳仙’。洞居九年,制煉形魄。長春頌以 詩,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語。出游齊魯間,大肆 其朮,度人逐鬼、踣盜碎石……或以為善幻誣民,因召飲可 鴆。真人出門,戒其徒先鑿池灌水,撓而濁之,往則持杯盡 飲,曰:‘吾貧人也,未嘗從人丐取。今幸見招,愿丐余杯, 以盡君歡。’與之,又盡飲,歸,解衣浴池中,有頃,池木沸 涸,以故不死。……或讒其善幻,世宗試而鴆之,見不可殺, 悔怒,逐讒者。” 元徐琰《郝宗師道德碑》:“郝師大通,字太古,號廣寧 子,寧海人……研精于易,因通陰陽律歷之朮,性不樂仕進, 慕司馬季主、嚴君平之為人,以卜筮自晦……乃棄家禮重陽 于煙霞洞,求為弟子,重陽……解納衣,去其袖而與之,曰: ‘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蓋傳法之意也。”《續文獻通考》: “廣寧坐趙州橋下,兒童戲累石為塔于其頂,囑以勿壞,頭竟 不側,河水溢,不動,亦不傷。” 據《續文獻通考》及《登州府志》:“孫仙姑不二,號清 淨散人,寧海縣忠顯幼女……父以配馬丹陽,生三子。丹陽 既棄家從道,重陽祖師畫骷髏勸化之,又畫天堂一軸示之。姑 棄三子詣金蓮堂祈度。重陽贈以詩,改今名,遂授以道要。”   《長春真人西游記》 丘處機遠赴西域去見成吉思汗的事跡,隨行弟子李志常 著有《長春真人西游記》(有王國維校注本)一書,詳述經過 及旅途見聞。 《長春真人西游記》載有丘處機旅途中的一首長詩:“金 山東畔陰山西,千岩萬壑攢深溪。溪邊亂石當道臥,古今不 許道輪蹄。前年軍興二太子(即察合台),修道架橋徹溪水。 今年吾道欲西行,車馬喧闐復經此。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 競角夸清雄。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參天松如 筆管直,森森動有百余尺。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 寂,羊腸孟門壓太行,比斯大略猶尋常。雙車上下苦敦顛,百 騎前后多驚惶。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縣車束 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河南海北山無窮,千變萬化規 模同。未若茲山太奇絕,磊落峭拔加神功。我來時當八九月, 半山已上皆為雪。山前草木曉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鐵。” 丘處機、李志常一行,在西行途中見到成吉思汗攻破花 剌子模諸城后屠戮之慘,《長春真人西游記》中有云:“方算 端(即蘇丹,回教國王)之未敗也,城中常十余萬戶,國破 而來,存者四之一。” 近代史家新會陳垣先生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對全 真教甚為推重,書中說:“自永嘉以來,河北淪于左衽者屢矣, 然卒能用夏變夷,遠而必復,中國疆土乃愈拓而愈廣,人民 愈生而愈眾,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艱苦培植而成,非 幸致也。三教祖之所為,亦先民表現之一端耳。”后記中又說: “……覺此所謂道家者類皆抗節不仕之遺民,豈可以其為道教 而忽之也……諸人所以值得表揚者,不僅消極方面有不甘事 敵之操,其積極方面復有濟人利物之行,固與明季遺民之逃 禪者異曲同工也。” 據陳垣先生考証,全真教歷任掌教,自王*□以后,依次 為馬鈺、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尹志平、李志常、張志 敬、王志坦、祁志誠、張志仙、苗道一、孫德或、藍道元、孫 履道、苗道一(二次接任)、完顏德明。其中譚處端曾任教主, 尹志平壽至八十三歲,《射雕》、《神雕》兩書中寫他們早死, 并非根據史實。 全真七子和以后歷任教祖未必都會武功,他們煉氣修習 內功,主要是健身卻病之朮。 在《神雕俠侶》書中出現的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的近 臣(“蒙古”兩字的漢譯,據說是耶律楚材所創),當丘處機 會見成吉思汗時,耶律楚材和他時相往來,作詩唱和。但耶 律楚材信奉佛教,對于丘處機得到成吉思汗的優待(命丘處 機通管天下僧尼,豁免道士賦稅差役,但僧人不能豁免)十 分不滿,在他所著的《西游錄》中對丘處機大肆攻擊。今人 姚從吾先生著有《耶律楚材西游錄足本校注》專文,詳加分 析,認為耶律楚材的攻擊都是從宗教的偏見出發,不能成立。   《列仙全傳》 《列仙全傳》是明朝萬歷年間刊行的一部有文有圖的道家 傳說故事書。 中國的神仙傳記,以題名漢劉向撰的二卷《列仙傳》為 最早,陶弘景、葛洪、孫夷中、杜光庭、沈汾等相繼有所編 撰。最大部頭的是北宋初年樂史所撰的《總仙記》,共一百三 十卷,相信傳說中的全部仙人都已包括在內,但已失傳。《列 仙全傳》九卷,敘述了五百八十一位仙人的故事,起自老子、 木公、西王母,一直敘至明朝成化、弘治年間。其中許多并 不是仙人,只是會幻朮或得到皇帝封號的道士。在現存的這 類書籍中,這是內容最丰富的了。 這書號稱是王世貞編輯,又有李攀龍序,但多半是刊行 此書的汪云鵬所偽托。汪云鵬是徽州“玩虎軒”書鋪的主人, 曾刊行許多附有精美插圖的書籍和戲曲本子。“射雕”第四集 中所附王*□、馬鈺、譚處端、丘處機、郝大通、王處一等六 人的圖像都出于此書。《列仙全傳》中也有劉處玄與孫不二兩 人的故事,但沒有圖。 六幅圖中所繪全真教六位領袖的故事,都強調神怪法力。 圖中王重陽手中提鐵罐,因他曾提鐵罐乞食。他有許多 特立異行,常人以為他是瘋子,叫他“王害風”,風同瘋,即 稱他為“王瘋子”。馬鈺逝世那一天,對門人說:“今日當有 非常之喜。”不久聽得空中有音樂聲,仰見仙姑乘云而過,仙 童玉女,擁導前后,對馬鈺說:“我們先去蓬島等你。”當夜 馬鈺在大風雷中去世。譚處端在高唐縣寫了“龜蛇”二字送 給茶館主人吳六,吳挂在茶館里,后來鄰舍失火,延燒甚廣, 只有吳六的茶館不遭波及。延祥館中有枯槐一株,丘處機以 杖繞而擊之,喝道:“槐樹復生!”槐樹至今榮茂。郝大通圖 中所繪是他在趙州橋邊頭頂磚石小塔的故事。王處一圖中所 繪是王重陽飛傘二百里而傳書的故事。   黃裳 《射雕英雄傳》中所說的黃裳真有其人。近人陳國符先生 《道藏源流考》中考証宋徽宗訪求天下道教遺書刻板的經過頗 詳。徽宗于政和三年下詔天下訪求道教仙經,所獲甚眾。政 和五年設經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閩縣,由郡守黃裳役工 鏤板。所刊道藏稱為《政和萬壽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 四百八十一卷。 黃裳,字晟仲,人稱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高宗建炎 三年卒,年八十七。《演山先生神道碑》中說他:“頗從事于 延年養生之朮。博覽道家之書,往往深解,而參諸日用。” 黃裳刊印道藏的名氣很響,后來明教刊印經書,也借用 他的名字。陸游《渭南文集卷五﹒條對狀》:“明教偽經妖像, 至于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為校勘、福州知州黃 裳為監雕。” 后 記 《射雕英雄傳》作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 商報》連載。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報》副刊編輯李沙威兄 對這篇小說的愛護和鼓勵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 不能讓我將這修訂本的第一冊書親手送給他,再想到他那親 切的笑容和微帶口吃的談吐,心頭甚感辛酸。 《射雕》中的人物個性單純,郭靖誠朴厚重、黃蓉機智狡 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這是中國傳統小說和戲劇的特征,但 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性。大概由于人物性格單純而 情節熱鬧,所以《射雕》比較得到歡迎,曾拍過粵語電影,在 泰國上演過潮州劇的連台本戲,目前香港在拍電視片集﹔曾 譯成了暹羅文、越南文、馬來文(印尼)﹔他人冒名演衍的小 說如《江南七俠》、《九指神丐》等等種類也頗不少。但我自 己,卻覺得我后期的某几部小說似乎寫得比《射雕》有了些 進步。 寫《射雕》時,我正在長城電影公司做編劇和導演,這 段時期中所讀的書主要是西洋的戲劇和戲劇理論,所以小說 中有些情節的處理,不知不覺間是戲劇體的,尤其是牛家村 密室療傷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劇的場面和人物調度。這個 事實經劉紹銘兄提出,我自己才覺察到,寫作之時卻完全不 是有意的。當時只想,這種方法小說里似乎沒有人用過,卻 沒有想到戲劇中不知已有多少人用過了。 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并無 必要聯系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凶等等,除 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 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 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我國傳 統小說發源于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成吉思汗的事跡,主要取材于一部非常奇怪的書。這部 書本來面目的怪異,遠勝《九陰真經》,書名《忙豁侖紐察脫 必赤顏》,一共九個漢字。全書共十二卷,正集十卷,續集二 卷。十二卷中,從頭至尾完全是這些嘰哩咕嚕的漢字,你與 我每個字都識得,但一句也讀不懂,當真是“有字天書”。這 部書全世界有許許多多學者窮畢生之力鑽研攻讀,發表了無 數論文、專書、音釋,出版了專為這部書而編的字典,每個 漢字怪文的詞語,都可在字典中查到原義。任何一個研究過 去八百年中世界史的學者,非讀此書不可。 原來此書是以漢字寫蒙古話,寫成于一二四○年七月。 “忙豁侖”就是“蒙古”,“紐察”在蒙古話中是“秘密”,“脫 必赤顏”是“總籍”,九個漢字聯在一起,就是《蒙古秘史》。 此書最初極可能就是用漢文注音直接寫的,因為那時蒙古人 還沒有文字。這部書是蒙古皇室的秘密典籍,絕不外傳,保 存在元朝皇宮之中。元朝亡后,給明朝的皇帝得了去,于明 洪武十五年譯成漢文,將嘰哩咕嚕的漢字注音怪文譯為有意 義的漢文,書名《元朝秘史》,譯者不明,極可能是當時在明 朝任翰林的兩個外國人,翰林院侍講火原潔、修撰馬懿亦黑。 怪文本(漢字蒙語)與可讀本(漢文譯本)都收在明成祖時 所編的《永樂大典》中,由此而流傳下來。明清兩代中版本 繁多,多數刪去了怪文原文不刊。 《元朝秘史》的第一行,仍是寫著原書書名的怪文“忙豁 侖紐察脫必赤顏”。起初治元史的學者如李文田等不知這九 字怪文是甚么意思,都以為是原作者的姓名。歐陽鋒不懂 《九陰真經》中的怪文“哈虎文缽英,呼吐克爾”等等,那也 難怪了。 后來葉德輝所刊印的“怪文本”流傳到了外國,各國漢 學家熱心研究,其中以法國人伯希和、德國人海涅士、蘇聯 人郭增、日本人那河通世等致力最勤。 我所參考的《蒙古秘史》,是外蒙古學者策﹒達木丁蘇隆 先將漢字怪文本還原為蒙古古語(原書是十三世紀時的蒙古 語,與現代蒙語不相同),再譯成現代蒙語,中國的蒙文學者 謝再善據以譯成現代漢語。 《秘史》是原始材料,有若干修正本流傳到西方,再由此 而發展成許多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波斯人拉施特所著的 《黃金史》。西方學者在見到中國的《元朝秘史》之前,關于 蒙古史的著作都根據《黃金史》。修正本中刪去事跡甚多,如 也速該搶人之妻而生成吉思汗、也速該被人毒死、成吉思汗 曾被敵人囚虜、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兒帖被敵人搶去而生長子 朮赤、成吉思汗曾射死其異母弟別克帖兒等,都是說起來對 成吉思汗不大光彩的事。 《九陰真經》中那段怪文的設想從甚么地方得到啟發,讀 者們自然知道了。 蒙古人統治全中國八十九年,統治中國北部則超過一百 年,但因文化低落,對中國人的生活沒有遺留重大影響。蒙 古人極少與漢人通婚,所以也沒有被漢人同化。據李思純在 《元史學》中說,蒙古語對漢語的影響,可考者只有一個 “歹”字,歹是不好的意思,歹人、歹事、好歹的“歹”,是 從蒙古語學來的。撰寫以歷史作背景的小說,不可能這樣一 字一語都考証清楚,郭嘯天、楊鐵心等從未與蒙古人接觸,對 話中本來不該出現“歹”字,但我也不去故意避免。我所設 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現代化的詞語,如“思考”、“動機”、 “問題”、“影響”、“目的”、“廣泛”等等。“所以”用“因 此”或“是以”代替,“普通”用“尋常”代替,“速度”用 “快慢”代替,“現在”用“現今”、“現下”、“目下”、“眼 前”、“此刻”、“方今”代替等等。 第四集的插圖(大陸版未收一編注)有一幅是大理國畫 師張勝溫所繪的佛像,此圖有明朝翰林學士宋濂的一段題跋, 其中說: “右梵像一卷,大理國畫師張勝溫之所貌,其左題云‘為 利貞皇帝白票信畫’,后有釋妙光記,文稱盛德五年庚子正月十 一日,凡其施色涂金皆極精致,而所書之字亦不惡云。大理 本漢~G榆、唐南詔之地,諸蠻據而有之,初號大蒙,次更大 禮,而后改以今名者,則石晉時段思平也。至宋季微弱,委 政高祥、高和兄弟。元憲宗帥師滅其國而郡縣之。其所謂庚 子,該宋理宗嘉熙四年,而利貞者,即段氏之諸孫也。” 其中所考証的年代弄錯了。宋濂認為畫中的“庚子”是 宋理宗嘉熙四年(一二四○年),其實他算遲了六十年,應當 是宋孝宗淳熙七年庚子(一一八○年)。原因在于宋濂沒有詳 細查過大理國的歷史,不知道大理國盛德五年庚子是一一八 ○年,而不是六十年之后的庚子。另有一個証據,畫上題明 為利貞皇帝畫,利貞皇帝就是一燈大師段智興(一燈大師的 法名和故事是我杜撰的),他在位時共有利貞、盛德、嘉會、 元亨、安定、亨時(據羅振王《重校訂紀元編》。《南詔野 史》中無“亨時”年號)六個年號。宋濂所說的庚子年(宋 理宗嘉熙四年),在大理國是孝義帝段祥興(段智興的孫子) 在位,那是道隆二年。 此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館,該館出版物中的說明根據宋 濂的考証而寫,將來似可改正。 宋濂是明初有大名的學者,朱元璋的皇太子的老師,號 稱明朝開國文臣之首。但明人治學粗疏,宋濂奉皇帝之命主 持修《元史》,六個月就編好了,第二年皇帝得到新的資料, 命他續修,又只六個月就馬馬虎虎的完成,所以《元史》是 中國正史中質素最差者之一。比之《明史》從康熙十七年修 到乾隆四年,歷六十年而始成書,草率與嚴謹相去極遠,無 怪后人要另作《新元史》代替。單是從宋濂題畫、隨手一揮 便相差六十年一事,他可想得到《元史》中的錯誤百出。但 宋濂為人忠直有氣節,決不拍朱元璋的馬屁,做人的品格是 很高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