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408from鹿鼎記(二)* 鹿鼎記 金庸 金 庸著鹿鼎記  第二集 目 錄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416…………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447…………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483…………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529…………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游574………… 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銜語燕 □環新鬼泣啼烏620…………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661…………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698…………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746…………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777………… 514目  錄 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開了, 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這時候才回來?”韋小寶奇道:“誰給 你解開穴道的?”小郡主道:“給點了穴道,過得六七個時辰, 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韋小寶大急, 叫道:“不行,不行。你臉上傷痕沒好。須得再給你搽藥,才 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說道:“你這人真壞,說話老騙 人。你几時在我臉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韋小寶 問道:“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臉 上什么也沒有。”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涂著的豆泥、蓮蓉等物早洗 了個干淨,好生后悔:“我這么莽撞,也沒先瞧她的臉,倘若 見到她洗過了臉,說什么也不會著了她道兒。”說道:“你搽 了我的靈丹妙藥,自然好了。否則我為什么巴巴的又去給你 買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寶店,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 珠。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 小郡主忙問:“是什么玩意兒?”韋小寶道:“你解開我穴 道,我就拿給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 道,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心念一動,笑道:“險些兒又上了 你的當。解開你穴道,你又不許我走啦。”韋小寶忙道:“不 會的,不會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馬難追。”小郡主道: “駟馬難追!什么叫那個馬難追?”韋小寶道:“那個馬比駟馬 跑得還要快,那個馬都追不上,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個馬”是什么馬,將信將疑,道:“那個 馬難追,倒是第一次聽見。”韋小寶道:“那你就學了這個乖。 這玩意兒有趣得緊呢,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問道: “是小白兔嗎?”韋小寶搖頭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 小郡主道:“是金魚嗎?”韋小寶大搖其頭,道:“金魚有什么 好玩?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几樣玩物,都 沒猜中,道:“快拿出來!到底是什么東西?”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說道:“你一解開我穴道,我即 刻便拿給你看。”小郡主搖頭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 不見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韋小寶道:“你穴道早解開了, 為什么不走,卻要等我回來?”小郡主道:“你好心給我買珍 珠,我總得謝謝你,向你告別一聲。不聲不響的走了,不是 太對不起人嗎?” 韋小寶肚里暗笑:“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沐王府的人 木頭木腦,果然沒姓錯了這個姓。”說道:“是啊,我擔心你 一個人在這里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買了珍珠,可 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就是沒合意的,心中一急,連摔 了几個筋斗。”小郡主輕呼一聲:“啊喲!可摔痛了沒有?”韋 小寶愁眉苦臉的道:“這一摔下去,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 上,痛得我死去活來。”小郡主道:“現下好些沒有?”韋小寶 哼哼唧唧的道:“這一撞傷勢不輕,越來越痛了。你……你…… 你點了我穴道,不肯解開,我這……這……這一口氣……提 ……提……不上來……我……我……”越說聲音越低,突然 雙眼上翻,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便如暈去了一般,跟著 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沒了氣,大吃一驚,“啊” 的一聲,全身發抖,顫聲問道:“你怎么會死了?”韋小寶斷 斷續續的道:“你……點錯……點錯了我的穴道……點了我 ……我的……死……死穴。” 小郡主急道:“不會的,不會的。師父教的點穴法子,決 不會錯。我明明點了你的‘靈墟’與‘步廊’兩穴,還有 ‘天池穴’。”韋小寶道:“你……你慌慌張張的,點……點錯 了,啊喲,我全身氣血翻涌,經脈倒轉,天下大亂,走…… 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罷?”韋小寶道: “正是,走火入魔。啊喲,你怎么這樣胡涂?點穴功夫沒練得 到家,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你點的不是什么‘天 池’,什么‘步廊’,都點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他 不懂穴道名稱,否則早就舉了几個死穴出來。 小郡主年紀幼小,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點穴功夫原本 艱難繁復,人身大穴數百,相去只是數分,慌慌忙忙之中點 錯了也屬尋常,但她曾得明師指點,這三下認穴極准,勁力 雖然不足,穴位卻絲毫無錯,可是新學乍用,究竟沒多大自 信,韋小寶又愁眉苦臉,裝得極像,她以為真的點錯了死穴, 急道:“莫非……莫非我點了你的‘膻中穴’么?” 韋小寶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難過,你 ……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后,決不怪你。閻……閻羅 王問起,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我說我自己不小心,手 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就點死了。”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為自己隱瞞,又是感激,又 是過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說,或許還有救。” 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點穴的勁力不強,只推拿得 几下,韋小寶已能行動。他呻吟了几下,說道:“唉,已點了 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許救得活的。我不小心 點錯了,真……真對不起。” 韋小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后,在陰世里保佑 你,從早到晚,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聲,問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韋 小寶道:“你別害怕,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不過有個規矩, 誰殺死了我,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 小郡主越想越驚,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 韋小寶嘆了口氣,問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 郡主退了一步,道:“你問來干什么?”臉上滿是驚異之色,又 道:“你要到陰世里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說。”韋小寶搖 頭道:“我不會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問我名字干什么?” 韋小寶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陰世保佑你啊。陰間 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你不論走到 哪里,几千几百個鬼魂都跟著你。”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忙道:“不,不要!別跟著我。”韋 小寶道:“那么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小郡 主遲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嚇我,那么……那么還不要 緊。”韋小寶道:“我當然不嚇你。你白天坐著,我的鬼魂給 你趕蒼蠅,晚上睡著,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你悶得慌,我 的鬼魂托夢給你,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 小郡主道:“你為什么待我這么好?”幽幽嘆了一口氣,道: “你不死就好了。” 韋小寶道:“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你沒辦到,唉,我 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么事?我答應過你什么?”韋小寶 道:“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 那就死得眼閉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襲黔國公的王府,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 寵愛,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家亡,但世臣家將、奴婢仆 役,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一生之中, 從未有人騙過她、嚇過她。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可說沒 半句假話,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初時也都信以為真,待 見他越說越精神,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眼中閃爍著狡 獪的光芒。她只不過天真善良,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韋小寶 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說道:“你騙人,你不會死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就算暫且不死,過几天總要死 的。”小郡主道:“過几天也不會死。”韋小寶道:“就算過几 天不死,將來總是要死的。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我的鬼 魂天天跟著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 妹!’”他緊逼了喉嚨,聲音拖得長長的,當真陰風慘慘,十 分可怖,又伸長舌頭,裝作吊死鬼模樣。小郡主“啊”的一 聲,回身便沖出房去。 韋小寶追將出去,見她伸手去拔門閂,忙攔腰一把抱住, 說道:“走不得,外面惡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開手,我 要回家去。”韋小寶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 斬他右腕。 韋小寶手掌翻轉,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后撤,左手 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韋小寶身子后縮,避過了這一拳,卻 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韋 小寶沒能避開,拍的一聲,打中他肩頭,他用力拉扯,小郡 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小郡主“鴛鴦連環腿”飛出, 直踢面門。韋小寶一個打滾,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 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兩人倘若當真 比武,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 個想逃,一個扭住她不放。這等扭扑摔交的功夫,韋小寶卻 經過長期習練,和康熙比武較量,几達一年。海老公傳他的 武功雖然半真半假,他又練得馬虎,這近身搏擊的擒拿,他 畢竟還有几下子。几個回合下來,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卻 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轉來,笑問:“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韋小寶抬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 問:“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韋小寶手上加勁, 將她反在背后的手臂一抬。小郡主“啊”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從不 示弱,更無哭泣之事,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無法反抗,便 叫“投降”,算是輸了一個回合,重新比過。不料小郡主的作 風與康熙全然不同,一輸便哭。韋小寶道:“呸!沒用的小丫 頭!”放開了她。 便在此時,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韋小寶低聲道: “啊喲!有鬼!”小郡主大吃一驚,反手過來,抱住了他。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窗子軋軋軋的推開,這一來,連 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顫聲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 扑,鑽入了床上被窩中,全身發抖。 窗子緩緩推開,有人陰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但聽這呼聲 是女子口音,顫聲道:“是個女鬼!”連退几步,雙腿酸軟,坐 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房中燭火便熄,眼前一花,房 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陰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閻王 爺叫你去。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 散,想說:“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張口結舌,哪里說得 出話來?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閻王爺要捉你去,上刀山, 下油鍋,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韋小寶聽了這几句話,猛地發覺:“是太后,不是女鬼!” 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減,心道:“若是女鬼,或許還捉我不去, 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起初常 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但一直沒動靜,時日一久,這番擔 心也就漸漸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 海大富那番話﹔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也決計不敢泄 露,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無事。 他哪里知道,太后所以遲遲不下手,只因那日與海老公 動手,內傷受得極重,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 寶,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也頗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 復,便不敢貿然行事。這等殺人滅口之事,不能假手于旁人, 必須親自下手。否則的話,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几句話出來, 豈非壞了大事?這件事牽涉太大,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 道的小太監,縱然是后妃太子、將軍大臣,只要可能與聞這 件大秘密的,有一百個便殺一百,一千個便殺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復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 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在不愿再等,決定下手,來 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 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 步步走向床前。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了被窩。太 后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 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 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 一聲,向后躍開。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 后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 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 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后已有人雙雙襲 到,太后雙掌向后揮出,使一招“后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 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里都響起鑼聲。遠處 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護 太后。”跟著東首假山后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 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 互相□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 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鰲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 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光之火,四面八方聚將攏來。 太后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 叢后躍出,急往慈寧宮奔去。 只奔得數丈,迎面一人扑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后面門 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后微微斜身, 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沉肩避開,左手鋼錐反 挑。太后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之間,二人已拆了數招。 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后見這侍衛武 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只怕其 余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衛一驚,住 手問道:“什么?”太后道:“大膽奴才,你膽敢冒犯太后?”那 人微一遲疑,太后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擊正在他胸口。那 侍衛立時斃命。太后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登時几乎窒息, 危急間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窩中豎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 來。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后 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大,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 通手背。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只聽得 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后派人來捉拿我 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 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 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后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 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 韋小寶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 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覺左腿劇痛難 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 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 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 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 外張望,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只見太后雙掌向后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 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 穿著侍衛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為什么打宮中侍衛?”見 太后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殺,手中 各有兵刃,斗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 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 我。”凝目望去,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斗。那侍衛使一對 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斗 得一會,太后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 既知自己并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 “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腳狗牙 齒厲害,上點蒼山罷!”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 的人。”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 “他們說的是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 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 道,這里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這小丫 頭在這里,沖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 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 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舍不得!” 只聽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 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伙兒快追!”人聲漸漸 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 “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是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 小寶道:“黑腿狗是什么東西?”小郡主道:“黑腿狗就是韃子 武士。”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的聲音。韋小寶 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 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里的。”扶著 韋小寶的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几下跳躍,到了 窗口,只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韋小 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 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見了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 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被小郡主握住,跟 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松開了。 小郡主問道:“是師姊嗎?”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 你在這里干什么?”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里干 什么?”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 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 她這几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 “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松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 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 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 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 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 ……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么也不 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么?”小 郡主滿臉羞得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救我師姊。”窗下那女 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自 己也救不了自己。”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 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 師姊,以后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 “叫你什么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 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 “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韋小寶道:“好 什么?”小郡主道:“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 倚于地,說道:“宮里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 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韋小寶 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服脫光了, 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將姑 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為什么殺你?我也要將你衣服脫 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 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余,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 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痒。”抱起 她身子,從窗口送進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到床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 “桂……桂公公,這女子……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 救她不得。”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 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 他是適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 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 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么辦?這 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 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 送了性命,只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就坐得不這么 安穩了。” 又想:“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只好一個個都殺 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 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 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上,頭里腳外,跟著在尸首 背后用匕首戳了几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 怎么又殺他?”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 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只好這樣 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 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里就有一股臭氣。”韋 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后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面就吵嘴,快別吵 了。師姊,你怎么到這里來?是……是來救我么?”那女子道: “我們不知道你在這里。大伙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 ……”說到這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 話,就少說几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么樣?”韋小 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么溫柔斯文,哪似 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了。 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么地方受了傷?傷 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里來 現世,自然傷得極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等不到天亮就 會歸天。”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 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 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為什么叫他……叫他這個?”韋小 寶道:“叫我什么?”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 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 經習練,什么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哪里會輸給人了?那 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說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哪里。” 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 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台一照,只見這女子半 □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一張瓜子臉,容貌甚 美,忍不住贊道:“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小郡主道:“你 別罵我師姊,她……她本來是個美人兒。”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 驚,想掙扎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聲,摔 在床上。 韋小寶于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 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云云,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 沒起過心,動過念,只是他生來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 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是得意,笑道: “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里是麗春院 嗎?說做夫妻就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臟了我床。”只 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 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較 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 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几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 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你們快來,這里有刺客!”那女 子大驚,但重傷之下,哪里掙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別嚷, 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 么客氣?” 說話之間,十几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 這里有刺客。”韋小寶笑道:“這家伙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 几刀料理了。”眾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几個傷口, 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跡。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 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 客殺死,便再多來几個,一樣的殺了。”眾侍衛跟著討好,大 贊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么,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 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勇士’鰲拜,就比較難些了。” 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一名侍衛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這批刺客當真 凶惡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對付得了?”韋小寶道:“大 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我這里沒事。”一人道:“多總管率 領了二百多名兄弟,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刺客逃的逃,殺 的殺,宮里已清靜了。” 韋小寶道:“殉職的侍衛,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 大伙兒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賞。”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 韋小寶心道:“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干么不多做做好人?”說 道:“眾位的姓名,我記不大清楚了,請各位自報一遍。皇上 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眾侍衛更是喜歡,忙報上姓名。韋小寶記性極好,將十 余人的姓名復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伙兒再到各處 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 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眾侍衛哈 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尸首抬了去罷?”眾侍衛答應了,搶著搬 抬尸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 “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只見被褥上 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 哪里?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 ……我傷在胸口。”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 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么好看?你道 是西洋鏡、萬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藥?”小郡主道: “我沒有啊。”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 “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 叫:“啊喲!怎……怎么辦?”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 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 足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 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 希罕看呢。”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 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藥缽中大半缽“蓮 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 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粘性甚重,粘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 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 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 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 快給我殺了他。”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于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 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 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几處穴道, 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 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 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跌打醫生用 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 夾在她斷腿之側,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藥卻到哪里 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 千萬不可出聲。”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 驚問:“你……你到哪里去?”韋小寶道:“去拿藥治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 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 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 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 自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几步,只覺后腰際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 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 是盡早溜之大吉的為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几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 搶著迎了上來。韋小寶問道:“宮里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 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十四五人輕傷。”韋 小寶道:“在哪里治傷,帶我去瞧瞧。”眾侍衛齊道:“公公關 心侍衛兄弟,大伙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 著韋小寶到眾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眾人 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夸獎眾人,為了保護皇上,奮不 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姓名。眾侍衛登時精神大振, 似乎傷口也不怎么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哪一 路的?是鰲拜那□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 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眾侍衛和刺客格斗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 醫用藥。眾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 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藥,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 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 伙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凶極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 網打盡,難保以后不會再來。” 几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 外兩個家伙逃走了,可是我后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 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老 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眾侍衛,一齊過 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后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藥給 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懷里,問 明了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又夸獎一 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夸獎慰問之 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眾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 是粗魯武人,對于“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 來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幸的桂公公也 因與刺客格斗而受傷,沮喪之余,忽蒙桂公公夸獎,那等于 是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 況是贊得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 再加長加闊几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傾聽,房中并無聲 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 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几大包傷藥可得自己 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 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開帳子,見兩個少女并頭而臥。 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 亮澄徹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藥。”小郡主道:“不, 先治我師姊。請你將傷藥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 么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澀然一笑,問道:“你 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 公,是他們叫的,你叫我什么?”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 “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 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 在旁的時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有人時,我 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 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么閑事?你就 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 么?”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那女子 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 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又不是前世冤 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我傷藥。”韋小寶道: “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卷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 板的凳腳,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后將取來的夾 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 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 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韋小寶聽 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 道:“她姓方,我當然知道。什么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 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 大為驚奇。小郡主道:“怎……怎么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 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 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 說。這小孩兒壞得很。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霉 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藥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 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說,她叫什么名字。”但兩個 少女并枕而臥,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 急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 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后親一個 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 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艷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 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 好好的香上一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 年紀幼小,適才聽了眾侍衛的言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 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么真正非禮之行,倒也并不如 何驚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 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 ‘心’字旁一個‘台’字的‘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 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也不算 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 是屏風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么 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流的。”方 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 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 似乎也沒什么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宮里做太監,大家 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字倒 挺……”說到這里,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 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 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 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韋小寶微微一驚, 問道:“你怎么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 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了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 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 公就這只這么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 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么 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了。”原 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粘性又強,粘住了傷口,竟然不 再流血,至于蓮蓉、豆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 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 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珍珠粉末,涂在她的胸口,將來 傷愈之后,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 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 趣。怎么只有你兒子才……”韋小寶道:“她喂我兒子吃奶, 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為什么會喂 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藥。”沐 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 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 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 有什么事?” 瑞棟是御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眾侍衛閑談,各 人都贊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了得,僅次于御前侍衛總管多 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干, 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 安睡。”韋小寶沉思:“他半夜三更的,來干什么?定是知道 我屋里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看 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 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瑞棟又道:“這件事干系重大,否 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 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 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 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 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 有什么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適才奉太后懿旨, 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 “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 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到宮中,哼哼 ……’”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么?”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 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鉤,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后,立刻向 眾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 使,有什么陰謀,同黨還有哪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么說……說是 我勾引刺客入宮?是哪個奸徒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 大的冤枉么?”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瑞棟這奴才 聽到了風聲,必定會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 萬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凶 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宮, 要不利于我,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 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 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頭 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 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么辦?哼,老子 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她什么小郡主、老 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干 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 院去。”說道:“這么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 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 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 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副總管,你不用擔心,我 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 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 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干什么?我還是趁早去 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 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 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 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為甚么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 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 中。 瑞棟轉頭見身后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 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 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 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進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敗 露,適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哪里敢去見皇帝分辯?騙 得瑞棟一回頭,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 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里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 料瑞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后,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出,瑞 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扑向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一軟,摔 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后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 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聲,摔入了 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海老公死后,韋小 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 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終于抓住他 后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扑 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 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几下,抓住韋小寶后領的右手 慢慢松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臉上盡是 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 得嗤的一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 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 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子向后倒下,直至身亡,仍 不知韋小寶用什么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 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 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 抱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 斗,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但倉促之間奇變橫生,赫 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 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 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么手法,方沐 二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几句牛,說道:“我……我……這……這 ……”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適才死里逃生, 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居然殺了這韃子。”方怡 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 兄弟。你為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故’,就是敵不 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 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 子,又有几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手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后腰硬硬 的藏著什么物件,用匕首割開袍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 道:“這是什么寶貝了,藏得這么好?”割斷包上絲絛,打開 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 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 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 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后,立即為瑞 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并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 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 樣。到此為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 后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怪, 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 樣一來,他們就瞧不起我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 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 泄漏出去,后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 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派 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為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 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 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姑 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 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 到底要干什么?想行刺皇帝嗎?我勸你們別行刺小皇帝,太 后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 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到皇宮來行刺韃子皇帝。能夠 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 殺了。” 韋小寶吁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么法子 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 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几件舊兵器, 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那干 什么?”方怡道:“吳三桂這□投降韃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 海關總兵。”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么衣服 上的記號,便會給韃子發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 韃子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后,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 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 大伙兒僥幸得能全軍退回,也已留下了証據。”她說得興奮, 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么你們進宮來,并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 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 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 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你一劍 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尸體腰間,道:“我去告狀, 說這瑞棟是刺客一伙,這不是証據么?”方怡搖了搖頭,道: “你瞧瞧劍上刻的是什么字?”韋小寶問道:“刻的什么字?”反 正看了也是不識,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 兵府’八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 當過差的。” 韋小寶“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 他身上安些什么贓物才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 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金票,都 去塞在瑞棟懷里。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 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 當真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緊,只 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尸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 得屋外有几人走近。他輕輕將尸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 “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 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尸身,可 搬不出去啦。”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 的尸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几個手勢,叫她們 安臥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 雖然也濕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 偷我的東西。”將兩部《四十二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里, 這才熄燭出房,卻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 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 為首的太監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里都要傳你去,嘖嘖 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得說的。瑞副總管呢?皇上傳他,跟 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管回宮 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 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為什么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知道 瑞副總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 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宮 里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那太監道: “我們這些閑雜小監,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 派公公來傳我,那也不是閑雜小監了。”說話之間,見他轉而 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 那太監道:“沒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剛才鬧刺客,怕驚了 慈駕。咱們去慈寧宮。” 韋小寶一聽到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后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 站左右,四人將他挾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哪里是皇上來叫 我去,分明是太后前來捉拿我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 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來,眾侍衛聞聲趕至,哪 里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寧宮嗎? 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見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 有賞賜。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總 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回廊。 四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寧宮,便回復了一前三后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 了鰲拜,功勞不小,一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 我力氣太小,可哪里搬得動?太后說:‘搬不動,慢慢搬。小 桂子啊,你這錢怎么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最喜歡 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子,太監之中哪個跟奴才說得來 的,奴才就送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腦 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后那太監道:“哪有賞這么多的?”韋小寶道:“哈, 不信嗎?瞧我的。”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 張,有的一千兩,也有的二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得 氣也透不過來,都停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 怎么花得光?這里四張銀票,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 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哪有將几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 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 活。眼下我去見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 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 開玩笑罷?”韋小寶道:“有甚么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里的 兄弟們,哪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來來來,碰碰手氣,哪 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韋小寶 道:“等一會兒,你們看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 之下。四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銀票, 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做官,于 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 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 韋小寶揚起手來,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几下,笑道:“好, 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松手,四 張銀票被風吹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 道:“啊喲,你怎么不抓牢?快搶,快搶,哪一個搶到,銀票 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 就瞧瞧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花園這一帶的假山極多,山洞 連環曲折,鑽了進去之后,一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 了兩張,卻有一人落空,兩人登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 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的。”一個說:“說好 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了。” 那人道:“什么一千兩的?說得好輕松自在,一兩的也沒有。” 沒拾到銀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給不給?咱們請桂公 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 驚,齊聲大叫,四下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 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吵, 暗暗好笑,尋思:“我躲到天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 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后吩咐的,說什么也要將 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哪里去 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里,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 給銀票的事,可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 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 中鬧刺客,只怕大伙兒明兒都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 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說几句 好話。”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紀雖小,為人可真夠交情,實 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眾位兄弟, 快別作聲。”當先兩個侍衛提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 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 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大哥, 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伙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 著又叫了几人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這四個 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 動了皇上。” 眾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 熄了燈籠,伏低身子,慢慢掩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 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神貫注。眾侍衛合圍 之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涌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個, 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衛武功并不甚高,誰也不會點 穴,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 惶已極。 韋小寶指著旁邊一間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眾侍 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曳,拉進廂廳,有人點起了燈籠,高高 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眾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眾侍衛拳打足踢, 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么東西? 說什么一千兩是你的,二千兩是我的?又說什么外面來的朋 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外面來的朋友’ 是什么朋友?為什么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眾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 叫“冤枉”,卻哪里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后,聽到一個說:‘是我帶 路的,那兩張銀票,是他給我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 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沒搶到銀票的太監道: “你說:‘大家一起干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一般,為 什么不分給我?不行,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 說:‘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 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不是?你們一起干什么大事?為什么有殺頭抄家的罪名?又 分什么銀票不銀票的。” 眾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 罪。分什么銀票,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便 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眾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都 大聲叫了起來。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 忽然身上各懷巨款,哪里還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 太監點了點頭。那姓趙的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 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一名侍衛道:“好啊, 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外 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 那姓郝的太監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 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伸手, 在那姓勞太監的下顎骨上一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 道:“你們干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快 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 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說八道! 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 倒轉劍柄,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 頭向眾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使,這……這……這可是大 禍臨頭了。” 眾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 宮來?”他們都知皇上并非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 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宮闈之中勾心 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于其中,委實性 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 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說不得。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 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這几張銀票,也是太后 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奉命辦 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 寶道:“你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三 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另一人先點頭后搖頭,想想不 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問道:“你們要死?”三人搖頭。韋 小寶問:“要活?”三人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為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 聲道:“張大哥、趙大哥,咱們的吃飯家伙,這一趟只怕要搬 一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 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么辦?”韋 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么 辦?”張康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么地步,如 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 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張康年道:“就只 怕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們,本來 極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 下,要殺人滅口,這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里一十七 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 小寶向趙齊賢瞧去,趙齊賢點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 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眾位大哥分了就是。我 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 更無遲疑,轉身入來,在四名親信耳邊說了几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 身邊的人,這就回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 外面“荷荷荷荷”几聲慘叫,跟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 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 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邊又 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嘆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 上了?”一名侍衛道:“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 “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這 就去稟明多總管罷!”眾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是!”韋 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眾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 寶笑道:“眾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 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韋小寶一聽得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 出五六步,只覺一只手搭上了左肩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 几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忙彎腰,伸手去 拔匕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沉聲道:“小桂子,你年 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 贓嫁禍,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 恨之入骨,什么哀求都是無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 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道:“太后,你此刻 殺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 么?”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 些侍衛們說些什么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 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 我又為的是什么?”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為的是什么,皇上就多半知道。” 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斃命,那未 免太便宜了你這小賊。” 韋小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 里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死了?’‘自然是太后殺的。’ ‘太后干么殺他?’‘因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么秘 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屋子里來,我仔 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 同……非同小可。’” 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 “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衛知道,我殺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棟 將這十几個家伙都抓了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么后患?” 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臨頭,還虧你笑得出。” 韋小寶道:“太后,你說要瑞棟殺人?他……他……哈哈 ……”太后問道:“他怎么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 ……”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 “哈哈”了几聲。太后又問:“早已給你怎么樣?”韋小寶道: “他早已給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 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的 卻是另一位。”太后顫聲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韋小寶 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 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么?”韋小寶道:“什么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么都說了。”沉默半晌,道:“他…… 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 后,你要見他,當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么容易。” 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順水推舟,說道:“不錯。 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有什么 性命的憂愁,又有什么殺身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 “高飛遠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么知道?你聽 到他說這句話么?他是高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 啦?”韋小寶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 到什么台山,什么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五 台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台山。太后,你什么都知 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么?”韋小寶道:“也沒說什么。只 不過……只不過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 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么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后道: “你托他辦什么事?”韋小寶道:“也沒什么。瑞副總管本來說, 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 事。我就送了他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倒發財得 緊哪,哪里來的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 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 后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底要 他辦什么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 說不說?”搭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 太后放松掌力,喝道:“快說!”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里 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 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折,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 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么樣?” 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 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翡翠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 ‘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賣 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 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編不出 什么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 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職絡的法門,料 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這膽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 韋小寶假作驚奇,說道:“咦!你怎么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的? 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在自己肩 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 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么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 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 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么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 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 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為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 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 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 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氣, 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 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太后 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几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么, 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中竟有了几分歡愉之意,語氣也 已大為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為緩和,忙道:“奴才有 什么貪圖?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 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后你老人家萬福 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盡快去 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 子去,說是太后賞他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 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 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 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松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的道:“小桂子, 你當真對我忠心么?”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 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胡涂, 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 好”,在他背上拍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三掌。韋小寶登時頭 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賊說道,世間 有一門叫做什么‘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得精了,打在 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 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兒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 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 又是鮮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 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 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干起事 來就不怎么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后恩典。”慢慢站起, 身子一晃坐倒,又嘔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身沒入 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后窗邊,伏在窗檻上喘 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 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 好好問你,你為什么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 ……”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下,再 也站不起身。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唉喲”,驚問:“怎……怎么啦?你 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 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几口氣,又想: “老婊子這几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 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頭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 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 上一些,那叫什么有福共亨,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里?痛不痛?”韋小寶道: “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 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你 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氣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 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 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 里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 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尸粉”。將瑞棟的尸體從床底 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 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 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 主,別跟他多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 看。”韋小寶道:“不看的就閉上了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 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支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 銀匙取了少數“化尸粉”,倒在瑞棟尸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 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臭味,再過一會, 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 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睛睜得大 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尸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尸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哪一個不聽 我話,我將這寶粉洒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 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 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 向她晃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尸便爛成了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 腳將兩截尸身都推在黃水之中,過不了大半個時辰,盡數化 為黃水。他吁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 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沖地,洗去 尸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几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困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 嘔不出什么。只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 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和衣睡了 半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 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 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 “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 “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 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 么招數殺的?” 韋小寶并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 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 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纏爛打, 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一面 手腳同時比划。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 問道:“皇上,你知道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 做什么?”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 康熙笑道:“我教你個乖,這叫做‘橫掃千軍’!”韋小寶甚是 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 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一招打你,你又怎么應付?”韋小寶道: “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 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 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 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 “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分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 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了一大半。我記得你又這么 一打,這么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云手’ 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他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 “我便學你的樣,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氣不夠, 抓得部位又不大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里‘會宗’ 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 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几下,果然無法掙脫,道: “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后來的凶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 笑問:“后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后,雙 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 招叫做‘高山流水’么?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 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 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道:“師父教的招數,練起來倒也 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哪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 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從心底里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 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 用什么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扑,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 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 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一聲:‘小桂子, 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么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 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 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里卻 也這么大叫。他哼了一聲,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 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后,只 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么過癮,此刻 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里學去的,自 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 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松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勁。咱們宮 里的侍衛,就有好几個傷在他們手里。總算小桂子命大,曾 侍候皇上練了這么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兩式。否則的話, 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 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哪里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 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這些刺客是什么人?”韋小寶 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們的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 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划,又多 了一層証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 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 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鰲拜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 鰲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為御前侍衛總管,掌管乾清門、 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 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 宿衛的御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里突然出現刺 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擒到的刺客都審明了沒 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 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后來熬刑不過,這才招認,果 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點 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著 有‘平西王府’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 西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証據確鑿,乃是吳三 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他……他也脫不了干系。” 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 內衣,奴才都查核過了,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 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 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將諸種証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 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解開包袱,放在案 上,立即退了几步。滿清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 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 刃,畢竟是頗為忌諱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 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微微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 不對,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卻也引人生疑。” 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 遠慮,籌划周詳,什么刀劍不能用,干么要攜帶刻了字的兵 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 索額圖道:“是,是,聖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 什么招數?”韋小寶道:“他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 ‘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那是什么功夫?” 多隆雖是滿洲貴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 “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 “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手,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 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 “謝皇上稱贊。”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 不會揀著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候。刺客什么日子都好來,難 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可疑者之一。吳三桂 善于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干事,人數既少,武 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么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 格不合,這是可疑者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 他又有什么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他如要造反,干么 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這 是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 計,此刻經康熙一加分剖,登覺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 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 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 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 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皇 上詳加指點開導,奴才們胡里胡涂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 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 招,你猜我怎么知道的?”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 “我正在奇怪,皇上怎么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傳 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斗的情形,一查刺客所 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几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 世鎮云南,我大清龍興之后,將云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 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后一個黔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 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便有 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里藏 著沐家的兩個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 財”兩字,登時精神一振,憂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 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小桂子可不敢不發。”康 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 的內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 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叫道:“吳應熊!” 康熙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 命,都是皇上給賞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說什么?”韋小寶 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見萬里,你爺兒倆在云南干 什么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 是,嘿嘿,有什么三心兩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 白。他媽的,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 話來粗里粗氣,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 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上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 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 吐,勉強開鎖進門,坐在椅上,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韋小寶道:“見了 你的羞花閉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 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烏龜,丑也丑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佳,笑道:“你臉上怎么會 有只小烏龜?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 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一只小烏龜。”沐劍屏不 解,問道:“為什么?”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你的臉 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 龜了。”方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有只 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 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方怡笑 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個什么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么逃出宮去,你 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里,便 感十分孤寂無聊,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 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舍不得她們就此離去,說道: “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步, 立刻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嘆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 知有几人死了,几人給拿了?遭難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 道么?”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 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未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 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 沒有。”韋小寶問道:“姓劉的?劉什么名字?”沐劍屏道: “那是我們劉師哥。叫做劉一舟。他……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 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 呵痒,不許她說下去。 韋小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這可不 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么啦?”韋小寶道:“那不是 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几歲的漂亮年輕人?這 人武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他自然并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 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 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 她受傷之時,見到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 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韋小寶嘆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 ……”不住搖頭嘆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那劉師哥怎樣 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 了你劉師哥,卻叫我桂大哥起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嘆一 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么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 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么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 來沒見過。他是死了活了,我怎么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 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嘆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 凶多吉少,忽然聽他這么說,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 正經,到底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里,哼哼,我先綁 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頓,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片,問他用什 么花言巧語,騙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后我提起刀來,一刀 砍將下去,這么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韋 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 不懂他說些什么。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滑 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 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少人肯聽。 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道:“桂大哥, 你肯幫人,用不到人家開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 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 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事來越有精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 小寶板起了臉,道:“要叫老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 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么肯 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要喝醋,大 大的喝醋。”沐劍屏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 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 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 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 眾隨從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 財,自然要將云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 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 你膽子大不大?”吳應熊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 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受不起驚嚇?干起事來,可 大膽得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明白,還 清明示。”昨晚在康親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 乃奉旨而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連聲自 稱“卑職”。 韋小寶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 來問問。” 昨晚宮里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 小寶這么問,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井連 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 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吳三桂、吳應熊父子 甘為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 給你瞧些物事。”說著解開包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 發抖,顫聲道:“這……這……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 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入宮行刺, 決意殺死韃子皇帝,立吳三桂為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多 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 是跪在韋小寶面前,說道:“桂……公……公……公,這…… 這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萬望公公奏明 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 大逆不道。兵器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號。”吳應熊道: “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計。”韋小寶沉吟道:“你 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吳應熊道: “公公大恩大德,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 都出于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 禮,倒像早已料到有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 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說道:“只要公公向 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几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 頭兒多隆多大人,都已見過皇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 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按了下來?給 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 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 過太也費事罷了。”吳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 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 “決計不是!卑職怎能做這等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 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客 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你給 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么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 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 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 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為大清打天下,剿 滅的叛逆著實不少,這些叛逆的余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 好比李闖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黨啦,云南沐家的 余黨啦,他們心中懷恨,什么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么李闖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黨啦, 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 道我昨晚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貨真價實,決計 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于武功 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 一會兒,卑職立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 之,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 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對他說了原由。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里 練武,大出風頭,不少文武大臣都是親眼所見,決不能說你 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証。”楊溢之道:“是,是!多謝 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爺府中,好 叫眾位大臣作個見証,暗中卻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 韋小寶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道, 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 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沐王府的 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 讓他演他几個招式來瞧瞧。”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 云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几套請公公指點。刺 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 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 通,一時也學不會,還是跟你學几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鰲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 定是極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 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歷 代均有高手傳人,說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在云南知者甚眾, 楊溢之雖于這套拳法并不擅長,但他武功甚高,見聞廣博,一 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 韋小寶看到那招“橫掃千軍”時,贊道:“這一招極好!” 后來又見到使“高山流水”,又贊:“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 一套沐家拳使完,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武功當真 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不是你對 手。一時之間,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 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 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划腳,將“橫掃千軍”與“高山流 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 招,深得精要,會家子一見,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 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 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 他講價錢。”當下作揖還禮,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 你再說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話,可太也見外了。再說,我 是盡力而為,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是!”韋 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事,你們 云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做什么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綠豆芝麻般的小官, 來京陛見,還沒見著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說道:“盧 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縣知縣,現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 上。”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几天在酒樓上 欺壓良民,縱容惡仆打人,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 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為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 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 韋小寶這么說,大吃一驚,忙道:“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轉 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再 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啟奏皇上,說道: 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 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 韋小寶道:“也不用罰得這么重罷?”吳應熊道:“盧一峰 這□膽大妄為,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溢之,你給我狠 狠的揍他。”楊溢之應道:“是!” 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說道:“兄 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 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辭出門。 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手呈上,說道: “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 索大人,以及眾位御前侍衛面前,總得稍表敬意。這里一點 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伙 兒都幫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嗎?這樁差事 不難辦啊!”他在宮中一年有余,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 個十足。貧嘴貧舌的京片子中,已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 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 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 開封袋一看,竟是十萬兩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 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里,余下五萬兩仍 放在大封袋中。 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 悉皇上聖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 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韋小寶笑道:“只嚇 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情,多 半以后還會有的,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 上。”康熙不住點頭。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夠了,這才 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云南沐 家的反賊所為。那吳應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里都笑了出 來,不住口的頌贊皇上聖明。”康熙微微一笑。 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 許多銀票出來,一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兩,另外四萬兩,要 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眾位侍衛。皇上,你瞧,咱們這可發 了大財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的一 疊。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 余下的銀子,你就分了給眾侍衛罷。”韋小寶心想:“皇上雖 然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兩銀子的身家。”說道: “皇上,我跟著你,什么東西沒有?要這銀子有什么用?奴才 一輩子忠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 侍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 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 中一動。 韋小寶見康熙沉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兒子 來京,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 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銀珠寶,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 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云南是他吳家的。” 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向御前侍衛總管多隆說 道:“多總管,皇上吩咐,昨晚眾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五 萬兩。”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 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 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皇 上賞賜銀子,奴才多隆和眾侍衛謝賞。”康熙笑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殺賊 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 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 將這五萬兩銀子,真的盡數賞了侍衛,自己一個錢也不要。” 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兩銀票,笑 道:“桂公公,這算是我們眾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 去賞給小公公們。”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么說,可 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藝高強的朋友。 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給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 萬,也得分上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 我,我也不能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 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里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 桂公公年紀最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 可有一個叫作劉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 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 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細 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御膳房的一名小太監在 路旁等候。那小太監迎將上來,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 板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么‘燕窩人參豬’,說是孝敬 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雕茯苓豬’還沒搞妥 當,又送一口‘燕窩人參豬’來,你當我們這里皇宮是豬欄 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打發。 當下來到御廚房中,見錢老板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 小人那口‘花雕茯苓豬’當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 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口 ‘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 中不住打圈子。韋小寶不知他鬧什么玄虛,點了點頭。那錢 老板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嘖,嘖,嘖!桂公公 吃了‘花雕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韋 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御廚房中耳目眾多,也不便多 問。錢老板道:“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 吩咐下屬,在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 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 韋小寶皺眉道:“那口‘花雕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 麻煩不堪,什么人參豬、燕窩豬,錢老板你自己觸祭罷,我 可吃不消了。”錢老板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 以后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几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 不上一擔,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雜很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 回屋,尋思:“錢老板這人當真聰明得緊,第一次在一口死豬 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 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御膳房中喂著,什么花樣 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 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 講嗎?寫他媽的什么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 送飯菜來的,定是見到門上上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 道:“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聞到飯菜的香氣,可餓 得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說 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里,有些結 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里侍衛們說, 沒抓到姓劉的人。”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 給韃子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劉。 大伙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師哥會 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是 成了吳三桂的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嘆道: “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 你那劉師哥就算進出了宮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宮里想他, 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了面,豈不 難熬得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里待一輩 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怎么還有出去的日子? 像你這樣羞花閉月的姊兒,我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 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勸你 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慪我生氣, 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 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 什么啊?”韋小寶已明其中道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 我去茶館相會。”笑道:“枉為你是沐家后人,連英烈傳也不 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龍興 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云南,桂公 公雙手抱佳人’,你也聽過沒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寧王 爺爺平定云南,英烈傳中自然有的。可哪有什么桂公公雙手 ……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 劍屏道:“自然沒有,是你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 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沐劍屏道:“英烈傳的 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么都可以。方師姊,沒 有他說的事,是不是?” 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鑽入被窩,睡 在兩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怡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 說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 他牢牢抱住。沐劍屏伸出右手,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 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贊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 手翻了過來,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 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被窩里跳出來,抱住沐劍 屏也親了個嘴,贊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取了衣 包,奔出屋子,反鎖了門。 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 韋小寶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御膳房側,往北 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 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了神武門。那 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后門,一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 徑往高升茶館來。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 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于是喝了 几口茶,在桌上拋下一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么 聽頭。”慢慢踱將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 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一頂,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 見無人跟隨,坐上了另一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一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 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一進大門, 便見天地會的眾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 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 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板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板,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板道: “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 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 “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你賺了過 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夸獎啦!” 眾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 香主,你請看。”說著遞過一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 黑墨寫著几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得 我,我可跟他們沒什么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 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么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 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一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 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道:“‘花雕茯苓豬’的哥哥。”錢老 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伙兒都去?”錢老 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 同天地會眾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 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錢老本道: “是啊,在京城里干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你想他是什么意思?在酒飯里下他媽的蒙汗 藥?”李力世道:“按理說,云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么大的名 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的身分,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 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 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小寶道:“咱們去不 去吃這頓飯?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云南汽鍋雞,那 是有得觸祭的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關安基道:“大 伙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一頓好酒好飯,今晚大伙兒總是有得下肚 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作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 后,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你 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伙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 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眾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 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 威風。”韋小寶道:“你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 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 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伙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 們咕嚕一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里。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 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一些端倪。大伙兒 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 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一網 打盡。但如大家什么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眾人商量定當,閑談一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 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 眾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里日 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哪有這般做青木堂香 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里打探消息,倘 若自行出來,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 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里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 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一陣嗩吶吹奏,心道: “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一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余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 迎接。當先一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 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 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里和皇 帝相伴,什么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 什么一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 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 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 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 白寒楓說這小孩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 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見他神色鎮 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 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子上上了紅緞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 “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 后。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一一通問姓名,說了許多 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 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仆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乃是歡迎貴 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眾人 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一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一 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為精致。沐 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面,這 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沐 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后,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一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 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 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 師傅,是在下的受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 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 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一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 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几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 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 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 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那日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 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 稀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眾人一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 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 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一分半分,不將在下當作沒出息 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 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 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 知道老夫的賤名。”玄貞心中一凜:“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 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點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 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云南,柳 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是 沐王府中除了沐劍聲之外的第一號人物。”躬身說道:“柳老 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沖殺清兵,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 后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作甚?” 臉色顯得十分喜歡。 沐劍聲道:“師父,你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 “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一邊空著,上 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是 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請 一個什么厲害人物出來?”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 坐,讓眾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一見,都是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 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 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一齊圍了上去,紛 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座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你好。” 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三哥你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 罷?”徐天川嘆了口氣,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 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 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一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的事, 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 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一峰這狗賊臭罵 了我一頓,將一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只老猴兒。” 眾人聽得盧一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 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日多有冒犯。眾位英雄義氣深 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 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一聲,顯然搭救徐天川 之事大違他意愿。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后,我們到處 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中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 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 云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釘得他們很緊。這狗 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么希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給我扣著, 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 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給白二俠打得重 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 天罷?”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几日, 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地,似乎全 然沒瞧見。 眾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丰盛。天地會群豪一來見徐天 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 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去了疑慮之心,酒 到杯干,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說道:“眾位老弟,貴會 在京城直隸,以哪一位老弟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 一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 “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于 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么?” 韋小寶道:“老伯伯,你有什么吩咐,不妨說出來聽聽。 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能擔當這么一分半分,大事可 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 話流氓氣十足,一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你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 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 “老伯伯有什么事要跟我師父說,你寫一封信,我們給你送去 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松白兄弟 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一句話出 來。”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你 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 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一命抵一命,這條老命賠了他 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樊兄弟,借你佩刀 一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 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這么 性急。你年紀一大把,怎地火氣這么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 的香主不是?你不聽我吩咐,可太也不給我面子了。”天地會 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 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死也死了,就 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 不是生意經。” 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 什么。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 可別給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給敗壞了。倘若他說出一番不 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后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你這次從云南來到北京, 身邊就只帶了這几位朋友么?好像少了一點罷?” 沐劍聲哼了一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么用意?”韋 小寶道:“那也沒什么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 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一些人保駕,一個不小心,給韃 子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一軒,道: “韃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么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 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韃子自 然捉你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 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韃子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 么希里呼嚕的請去了几位,似乎也不怎么有趣了。” 沐劍聲一直沉著臉聽他嬉皮笑臉的說話,等他說完,說 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下么?”說到這句話時,臉上 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一生一世,只有給人家欺 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烏青 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 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 你們給韃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么也是旗開得勝, 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于強行忍住。柳大洪向 沐劍聲望了一眼,說道:“小兄弟,你的話有些高深莫測,我 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 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 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韃子拿了 去,不知這話是什么意思?” 韋小寶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 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 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一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 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爺,你想消遣嗎?你在北京城里 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的道:“怎么樣?”韋小寶道: “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們云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 是不是?”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么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 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給韃子占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 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你今天請我喝酒, 在下沒什么報答,几時你有空,我帶你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 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一 不小心,走進了韃子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 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 以請你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 功都是極高的,什么‘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 也沒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里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 更半夜里又瞧不大清楚,胡里胡涂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 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一道道門戶很多,一間間宮殿 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后帶路,很容易 迷路,一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面,不知 道皇帝、皇太后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 小公爺面子大,你們手下眾位朋友們抬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 把小皇帝、皇太后這老婊嚇倒了,也難說得很。” 眾人聽他管皇太后叫做“老婊子”,都覺頗為新鮮。關安 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里常常罵太后 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聲罵了出口,心中 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計不會闖進 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 派人去皇宮干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 小朋友,是在皇宮里服侍御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里捉到了 几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么?”右手一顫,手里的酒杯掉了下 來,當的一聲,碎成几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 臣,派人去行刺韃子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 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 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 治一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手下,有什么好東西了?非 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韃子宮里 擔任什么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御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 小□,說出來丟臉得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么尊 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 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 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多戳上几刀,免得給那些烏龜 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之詞,作不得准。他們既然膽 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 照看一二,也是出于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 了,我總十兩八兩的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 子有什么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 柳大洪吁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里擒到的 刺客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我們是很 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會如能代為打聽,在 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一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 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設法去救他一個出來,交了給 小公爺,一命換一命,那么徐大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 就算一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 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韃子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 咱們反清復明的同道。韋香主,你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 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 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 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 這味道可差勁得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 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只手得罪 了韋香主,自當斷此一手,向韋香主賠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給我,我要來干 什么?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去皇宮救人,那也難 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 几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 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要到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 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 出,大伙兒一般的同感大德。”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 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眾位朋友在 京城交游廣闊,眼線眾多,如能代為打聽,設法相救,在下 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一百二十個心。好, 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 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一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 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几滾,四粒盡是紅 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 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 眾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 跟我們回去,成不成?” 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 和天地會眾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 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 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 宮里昨晚鬧刺客么?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 小寶笑道:“正是。宮里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泄漏, 外間沒一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干的。” 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韃子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 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你說能救得出么? 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 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里床上, 卻好端端的躺著一個小郡主、一個方怡。小郡主不是刺客,是 天地會捉進宮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 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不是難事。他聽玄貞這么 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 三哥只殺了白寒松一個,咱們弄一個人出來還他們,一命抵 一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 錢老板弄來的那個小姑娘,一并也還了他們,還有什么說的? 錢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兩口死豬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 里裝了人,我在廚房里大發脾氣,罵得你狗血淋頭,說這兩 口豬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宮去。” 錢老板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 豬,倒也罷了,另一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几句,說道:“徐三哥,你別煩惱。 盧一峰這狗賊得罪了你,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 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小孩子家胡 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你 的話?”韋小寶答允替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 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一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 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傳你。”韋小寶道:“有 什么要緊事了?”一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 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 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你死到哪里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如不一網 打盡,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會鬧事,可叫皇上操心,須得 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 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一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 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么消息?”韋小寶心想:“若 說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 什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適才多 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么拷打誘騙,始 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一句真話。我 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 了。” 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 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一網打盡,方無后患。”說 到這里,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罷?”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 卻暗中撮著,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 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么勝過三個諸葛亮?你這馬屁未免拍得太 過。只是如何撮著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 子,我給你一件差使,你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 刺客當你是同道,自然帶你去了。”韋小寶沉吟道:“這個 ……”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為危險,倘若給他們察覺了, 非立時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 真想自己去干一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 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聰明,又 勇敢,很肯替我辦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 派兩名武功好的侍衛去干,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 一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你去辦這件 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 康熙學了武功之后,躍躍欲試,一直想干几件危險之事, 但身為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韋小寶去干,就拿他當作自 己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 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 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干,也 已差不了多少,雖然不能親歷其境,但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 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我再吩 咐多隆,叫他放松盤查,讓你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 了。”康熙道:“你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 將你殺了。”韋小寶伸了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 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為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你干成了這 件事,要我賞你些什么?”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 上一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么賞賜都強。皇上下 次再想到什么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然派我去辦,那 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 惜你是太監,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一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一天, 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 “皇上,我求你一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么?”韋 小寶道:“不是!我替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 皇上生氣,你可得饒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對我忠心,你這顆腦袋瓜子,在脖 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 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 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 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 柳大洪老家伙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干這件事,定然 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里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一時之間,真 想在宮里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了,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 心中一寒:“這老婊子說什么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里可耽 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 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得 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一見他到來,喜歡得什么 似的,一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風兒吹 得你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几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 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 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反賊 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是一口咬定,是吳三桂 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個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 得血肉模糊。一個是虯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 人,一個皮色甚白,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 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一舟在內?” 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你們捉錯了人,你且出去一 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罵 道:“狗太監,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 “我受人之托,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 他此話一出,三個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 那虯髯漢子問道:“你受誰的托?”韋小寶道:“你們中間有沒 劉一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呢,那就算了。”三人 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虯 髯漢子又問:“你是誰?”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一位 姓沐,一位姓柳。‘鐵背蒼龍’你們認不認識?” 那虯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云貴四川一 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 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說,一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識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 子,那么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 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 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一聲。韋小寶停手問 道:“怎么?”那人道:“沒什么。”虯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 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虯髯漢子呸了一聲, 道:“太監有什么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為 “狗太監”,后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 “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 著嗎?我老婆姓方,單名一個怡字……” 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 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了,見地一張長方臉,相貌 頗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當下笑道: “什么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后 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作‘聖手居 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 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做聲。”向韋小寶道: “沐王府中的事兒,你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里的事,怎 么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一 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 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你想……吳三桂這大漢奸 ……”說到這里,壓低了嗓子道:“勾結韃子,將我大明天子 的花花江山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吳三桂這家伙,凡是我 漢人,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一舟這小子,什 么主子不好投靠,干么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 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虯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志,閣下在清宮里當太監, 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么光彩。我老婆記挂著舊 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如果真的 死了,她嫁給我更加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挂。不過要給她 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你們這里沒有劉 一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 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虯髯漢子大喝:“別上當!” 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几下,怒道:“他……他……”突然間一口 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 在柱上,決計難以掙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一舟,他本就 要認了,卻給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間,已有了計較,說道: “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 了,待會兒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黑,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 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監,開一桌丰盛筵席來到 屋中,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 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一聲,坐 了起來,輕聲道:“你怎么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道:“等得 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問道:“什么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的,顯是哭泣 過來,嘆了口氣,說道:“這消息在你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 糟透,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一舟這家伙居 然沒死。” 方怡“啊”的一聲呼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 里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里來行刺的。死 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 走狗,殺了頭之后,這名聲也就臭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 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 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后名聲,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 方姑娘,咱們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果我能救得你的 劉師哥活命,那你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你當真得救得我 劉師哥,你不論差我去做什么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 一皺眉頭。”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干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一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証。 如果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 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 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 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屏道:“你是好人,如果救 得劉師哥,大伙兒都感激你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一舟這人 非同小可,可是行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 性命的大險,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 家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 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 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 門抄斬。我家里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一 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一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連太大,可不能請你辦。反正 我……我……師哥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 著淚珠扑簌簌的流了下來。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 兒,淚珠兒一流下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為了你,我 什么事都干。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去救出來。咱們一言為定, 救不出你劉師哥,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你 劉師哥,你一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馬難追, 就是這一句話。” 方怡怔怔的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一片蒼白, 說道:“桂大哥,為了救劉師哥性命,什么事……什么我都肯, 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輩子……一輩子服侍你, 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里,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 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 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走進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 碗菜肴,另有一鍋云南汽鍋雞。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 恭敬敬的道:“桂公公,還短了什么沒有?”韋小寶道:“行了, 你們回去罷。”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肴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 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飯,問道:“方姑娘,你剛才說 ‘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么?”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一紅,低下頭 去,隔了半晌,低聲道:“我本來想說,你是宮中的執事,怎 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我一輩 子陪著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于紅紅燭光之下,嬌艷不可方物。 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瞧得有點兒魂不守舍,笑道:“原來你 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 不用擔心。我只問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 “別說做你妻子,就算你將我賣到窯子里做娼妓,我也所甘 愿。”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不高興,但韋小寶本 就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 就是這么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個來喝一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待見他手刃御 前侍衛副總管瑞棟,用奇藥化去他尸體,而宮中眾侍衛和旁 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是大非尋常。劉一舟是 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 印,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宮干此 大事,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為侍衛所擒,苦于自己受傷,相 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 還能設法相救,心想:“但教劉郎得能脫險,我縱然一生受苦, 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他只不過 喜歡油嘴滑舌,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我且就著他些便了。”想 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說道:“這杯酒就跟 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 “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不得抵賴。倘若我救了你劉師哥, 你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們兩個夾手夾腳,我 可不是對手,他一刀橫砍,你一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為 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 若能相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為妻,一 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我也死心塌 地的服侍他一輩子。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將 一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見証。”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心上人, 要我去救沒有?”沐劍屏道:“沒有!我怎么會有什么心上人 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沐劍屏道:“可惜什么?”韋 小寶道:“如果你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來,你不是 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么?”沐劍屏道:“呸!有了一個老婆還 不夠,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喂,好妹子,跟你劉 師哥一塊兒被擒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絡腮胡子……”沐 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還有一個身上刺滿了花, 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吳師 叔的徒弟。”韋小寶問道:“那吳師叔叫什么名字?”沐劍屏道: “吳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做‘搖頭獅子’。”韋小寶笑道: “這外號取得好,人家不論說什么,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 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韋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 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不知道,你問來干什 么?”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肯讓我 占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人,豈不是白辛苦一場?” 驀地里眼前黑影一晃,一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 低頭,已然不及,拍的一聲,正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 是一只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啊喲!”韋小寶躍 開三步,連椅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 糊,瞧出來白茫茫一片。 只聽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劉一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 啦,免得整日受你這等沒來由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 怡所擲,幸好她重傷之余,手上勁力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 杯擊中,只划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過來,我給你瞧瞧傷口,別讓碎 瓷片留在肉里。” 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 沐劍屏道:“誰叫你瞎說,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連我 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你們兩個 是喝醋,聽說我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 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么?瞧我不也用酒杯投 你!”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 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 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一只酒杯,小老婆如果 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說道:“小老婆也投罷!” 沐劍屏道:“好!”手一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 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 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吃! 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 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一聲,忍不住也笑了,罵 道:“無賴!”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你給 他抹抹。”冰劍屏笑道:“你打傷了人家,干么要我抹?”方怡 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么?”沐劍屏啐道:“呸!你剛才 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 說:‘小老婆也投罷!’你就把酒潑他,那不是自己答應做他 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 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別的女人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并無碎瓷,給他 抹干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肴。說說笑 笑,一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 還是跟小老婆睡?” 方怡臉一沉,正色道:“你說笑可得有個譜,你再鑽上床 來,我……我一劍殺了你。”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終有一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 你手里。”將飯菜搬到外堂,取過一張席子鋪在地下,和衣而 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的,睜眼一看,身上已 蓋了一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 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艷,沐劍屏秀雅,兩 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 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一個嘴,卻怕驚醒了 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 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哪里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一響,方怡便即醒了,微 笑道:“桂……桂……你早。”韋小寶道:“桂什么?好老公也 不叫一聲。”方怡道:“你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道: “你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你兩個在說什么?” 韋小寶道:“我們一直沒睡,兩個兒說了一夜情話。”打 個呵欠,拍嘴說道:“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 個懶腰。 方怡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么話好說?怎說得上一夜?” 韋小寶一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你寫一封信, 我拿去給你的劉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 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 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一舟只好去做 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 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么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么都好,就說我是你的老公,天下第一 的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你的囑托,前來相救,貨真價實, 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大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一張白 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扑簌簌的滾了下來, 哽咽道:“我寫什么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你 寫什么都好,反正我不識字。你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你 劉師哥一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識字?你騙 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你老公, 是你兒子,是你灰孫子。” 方怡提筆沉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 救了劉一舟出來之后,你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 你跟了我之后,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 烏龜,還是讓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一舟。你愛 寫什么便寫什么,他媽的,老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頭來,眼 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几行字,將 紙折成一個方勝,說道:“請……請你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聲, 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 裝出一股豪氣干云的模樣,便不能罷逼著方怡做老婆,接過 方勝,往懷中一揣,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心想:“要做英雄, 就得自己吃虧。好好一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官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一 晚已得了多隆的囑咐,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 可露出絲毫形跡,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去, 使個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你 要怎生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 好讓劉一舟他們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有些不忍 殺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 了。”沉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 “又謝什么了?”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后公公 一定不斷提拔。小人升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韋小 寶微笑道:“你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一件事。”張 康年一驚,問道:“怕什么?”韋小寶道:“就只怕你家里的庫 房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 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几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 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么要保公公做到宮里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歲再說罷。” 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哪里 去了?多總管跟你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一直不見瑞副 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 點點頭,道:“你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里來一趟。皇 上吩咐了,有几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一舟等三人的廳中。一 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雖然未再受拷打,但兩 日兩晚未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 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 斬首示眾。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地,免得 死了做餓鬼。”眾侍衛齊聲答應。 那虯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為平西王盡忠而死,流 芳百世,勝于你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一名侍衛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 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一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 些什么。 眾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 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 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 多喝。這一大碗飯嘛,就喂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 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 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 苦了他們。”眾侍衛都笑了起來,喂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飯 罵一句:“狗奴才!”劉一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 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伙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几句話, 問了之后再殺頭。” 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眾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得眾人腳步聲走遠,咳嗽一聲,側頭向吳立身 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 有什么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你什么事?” 劉一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一舟!” 韋小寶一怔,還未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時喝了起來: “你胡說什么?”劉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 救我們一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漢,何 必開口求人?”劉一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 ……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 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你就瞧在我臉上, 少搖几次頭罷。”吳立身一驚,道:“你……你……”韋小寶 笑道:“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 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 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 在劉一舟面前,笑道:“你瞧這是誰寫的字?” 劉一舟一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跡。 吳師叔,方師妹說這……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一切 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 前,心想:“這上面不知寫了些什么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 一心想偷漢子,什么肉麻的話都寫得出。”只聽吳立身讀道: “‘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云天,干冒奇險,前來相 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求脫虎口。妹怡手啟。”嗯,這上面 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贊自己“義薄云天”,不明白“義 薄云天”是什么意思,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 了天,還有什么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几次聽人說過,知道確 是一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并沒對劉一舟說什么肉麻情 話,更是歡喜,說道:“那還有假的?” 劉一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哪里?”韋小寶心道: “在我床上。”口中說道:“她此刻躲在一個安穩的所在,我救 了你們出去之后,再設法救她,和你相會。” 劉一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 知何以為報。”他適才聽韋小寶說,吃過酒飯后便提出去殺頭, 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命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以 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一舟,只盼在千鈞一發之際留 得性命,待見到方怡的書信,得知活命有望,這一番歡喜當 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 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你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 頭小三子,你們別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 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 會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為了爭執擁唐、擁 桂什么的,打死了你們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 楓不肯甘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有法子,那韋小寶就來 托我救你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 不住的又搖頭,又點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適才言語冒 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 想個妙法。” 劉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你 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么主意呢。”問 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么計策?”吳立身道:“皇宮里狗 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你來設法割斷我 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沖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 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沖得出去最好,沖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 死。”劉一舟道:“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 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么迷藥,將侍衛們迷倒,便可 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 藥,你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 二哥那里現成有的是蒙汗藥,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 “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作什么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 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一個人,吩咐了要悄悄的 干,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只怕明刀明槍的動手多 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藥來,做 了手腳。”韋小寶心道:“你們打不過人家,就搞鬼計。”問道: “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就得多問几句:“捉 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 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后。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后,逼 他繳了一部經書出來,后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 這么活生生的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為的又是那部《四十 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后,干么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 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 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一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 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 了戲文‘長□坡’中那個夏侯什么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 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 道:“那是什么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 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你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 是我相請眾位哥兒的。” 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 一輩子不用愁短得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來,好大的一包,怕不有 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一大包藥,足夠迷倒几百人。點子 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這么一點兒,和在茶里酒里,那 就夠了。”跟著吩咐眾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眾侍 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里,咱們樂咱們的,讓他 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 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為“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 菜肴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你們三個反賊,干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 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 過,扮一聲狗叫,老爺就賞你一塊肉吃。”眾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 云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來,將你們這些侍衛、太監一古腦 兒捉了,都丟到河里喂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入懷里,手掌里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 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面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你想不 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也 罷!平西王大兵一到,你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 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接住了,一口吞將下去,贊道: “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 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 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 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一人之外,誰也沒 見,這一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里,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 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好漢。你這壺酒,痛痛快快的 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給你喝,哈哈,哈哈!”轉 身回到席上,給眾侍衛都滿滿斟了一杯酒。 張康年等都一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起杯來,說 道:“請,請!” 眾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后傳小桂子。 小桂子在這兒么?” 韋小寶吃了一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 “老婊子又來找我干什么?”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為首 的一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為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桂 子接旨。”那太監道:“皇太后有要緊事,命你即刻去慈寧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 下了,我一離開,眾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 也罷了。慈寧宮可萬萬去不得。你慈寧宮是麗春院嗎?你老 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眾多,心中倒也 并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一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罷,太 后等著呢,已到處找了你半天啦!” 韋小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瞧一件有 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 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你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 后派你經管御膳房,你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銀子 胡花。” 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 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一杯。” 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后傳你,還不快去?”韋小寶笑 道:“眾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 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 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一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 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奈,只得干了一杯。韋小寶帶笑道: “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 中移過酒杯,也都喝了。韋小寶道:“好!大伙兒都奉陪一杯。” 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眾侍衛一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側,將一 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夠,又要替眾人斟 酒。一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一聽太后宣召,誰都立刻 拔腳飛奔而去。你這么自顧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一 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 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一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 喲,肚子痛。”眾侍衛都感一陣頭暈,有人便道:“怎么,這 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賜毒 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為什么你在酒里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里下毒?眾位兄弟, 大伙兒給他拚了。” 眾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 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眾侍衛 和余下一名太監先后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一團。韋小 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腳。董金魁唔的一聲,手 足微微一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過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 魁和三名太監胸口一人一劍。劉一舟“啊”的一聲,大為驚 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劉一舟、敖彪手足上綁縛的 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面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 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并未損到筋骨。劉一舟道:“桂公 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 兄,你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 師兄,你沒胡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 一舟道:“我也扮侍衛罷?”韋小寶道:“不行!你假扮太監。” 劉一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你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你們說話,只管扮 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出化尸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尸體, 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几個洞,每個洞 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尸體銷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 著三人出去。 一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徑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 了。只見錢老板早已恭恭敬敬的站著等候,手下几名漢子抬 來了兩口洗剝干淨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一沉,喝道:“老錢,你這太也不成話了!我 吩咐你抬几口好豬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干、生過十七八胎的 老母豬來敷衍老子,你……你……他媽的,你這碗飯還想吃 不吃哪?”他罵一句,錢老板惶惶恐恐的躬身應一聲:“是!” 御膳房眾太監見錢老板所抬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 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 法門,任你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 變成了連施舍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 一包包的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一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 后之口的精品。眾太監聽韋小寶這等說,心下雪亮,跟著連 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了爛豬,只好丟在菜地里當肥 料。”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一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 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你們三個押了這家伙出去,攆到宮 門外,再也不許它們進來。” 錢老板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 這遭,小……小人回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 薄禮孝敬眾位公公,這一次……這一次請公公多多包涵。”韋 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人來叫你。快去,快去!”錢老板 欠腰道:“是,是!” 御膳房眾太監相視而笑,均想:“你有禮物孝敬,桂公公 自然不會轟走你了。” 吳立身、劉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錢老板身后,又推又拉, 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后面,來到走廊之中,四顧無人,低聲說道: “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 ‘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一聲,喜道:“久仰, 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 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 道:“錢老哥,你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 你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一 走,宮里立時便會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 板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 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板道:“正是!”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 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韋小寶道:“大伙兒都好。”這 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 臂,自是誰也不敢書問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 宮去了,后會有期,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 不敢望報。此后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 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一舟大步走到前面, 回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 脫險。 韋小寶微微一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 公是皇太后的親信,說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几人 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門的侍衛道:“好大 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 一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 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 里可著實犯疑,只是那太監拿了太后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 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几名侍衛道:“是,是!那又 有什么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眾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 下舀了一盆冷水,潑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 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么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 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一驚,顫聲道:“怎……怎……那 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 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 么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胡里胡涂的,不 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 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 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里 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沒有罪?” 張康年一驚,道:“那……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 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 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你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 “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么手令。多總管 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 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你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 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 格格作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帳,事到臨頭, 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為什么要放刺 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 出背后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只不過 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后主使 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几個人,張揚一下,好 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几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曾命他殺几名 侍衛,以堅被釋的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 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 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一推,說他們下 蒙汗藥迷倒了眾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沒干系了?皇上聽 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后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 的要殺你,只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 上多半還有賞賜給你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汁!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你性命,但適才你昏迷不 醒之時,沒一劍將你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 叫我殺几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眾兄弟,咬定是這 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干系,兀 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下舀了冷水,將眾侍衛一一救醒。 眾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 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罵。大家心中起疑:“太后為什么要 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后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后, 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于口。這時董金魁的尸 身衣服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進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 有什么消息?”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 你好哥哥。”方怡臉上一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你年紀 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罷?”韋小寶嘆了口氣,說 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行了, 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道:“你……你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 了?”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馬難追。我答應你 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么救的?”韋小寶笑道: “山人自有妙計。下次你見到你師哥,他自會說給你聽。” 方怡吁了口長氣,抬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 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里去的神情,心下著惱, 輕輕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你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你那個 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一聲‘謝謝’就能 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么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么 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么話?”韋小寶道: “也沒說什么,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聲,又 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有。 我跟他說,你是在一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就會送 你去和他相會。” 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 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你怎么哭了?” 方怡喉頭哽咽,說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為了劉一舟這小白臉,歡喜得 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 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后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一帶閑逛。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 北京天橋左近,都是賣雜貨、變把戲、江湖閑雜人等聚 居的所在。韋小寶還沒走近,只見二十名差役蜂擁而來,兩 名捕快帶頭、手拖鐵鏈,鎖拿著五個衣衫襤褸的小販。差役 手中舉著七八個麥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冰糖葫蘆。這 五個小販顯然都是賣冰糖葫蘆的。 韋小寶心中一動,閃在一旁,眼見眾差役鎖著五名小販 而去,只聽得人叢中有個老者嘆道:“這年頭兒,連賣冰糖葫 蘆也犯了天條啦。” 韋小寶正待詢問,忽聽得咳嗽一聲,有個人挨進身來,弓 腰曲背,滿頭白發,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韋小寶 使個眼色,轉身便走。韋小寶跟在他后面。 來到僻靜之處,徐天川道:“韋香主,天大的喜事。”韋 小寶微微一笑,心想:“我將吳立身他們教出去的事,你已經 知道了。”說道:“那也沒什么。”徐天川瞪眼道:“沒什么?總 舵主到了!” 韋小寶一驚,道:“我……我師父到了?”徐天川道:“正 是,是昨晚到的,要我設法通知韋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 相會。”韋小寶道:“是,是!”跟師父分別了大半年,功夫一 點也沒練,師父一見到,立刻便會查究練功的進境,只有繳 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來辦事,立 刻就須回報。我辦完完了事,再去見師父罷。”徐天川道: “總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請韋香主無論如何馬上去 見他老人家。” 韋小寶見無可推托,只得硬了頭皮,跟著徐天川來到天 地會聚會的下處,心想:“早知這樣,這几天我賴在宮里不出 來啦。師父總不能到宮里來揪我出去。”還沒進胡同,便見天 地會弟兄們散在街邊巷口,給總舵主把風。進屋之后,一道 道門也都有人把守。 來到后廳,只見陳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關安基、 樊綱、玄貞道人、祁彪清等人說話。韋小寶搶上前去,拜伏 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啦,可想煞弟子了。” 陳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獎你呢。”韋 小寶站起身來,見師父臉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說道:“師 父身子安好?”陳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練得怎樣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沒有?” 韋小寶早在尋思,師父考查武功時拿什么話來推搪,師 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騙過,只有隨機應變,說道:“不明白 的地方多著呢。好容易盼到師父來了,正要請師父指點。” 陳近南微笑道:“很好,這一次我要為你多耽几日,好好 點撥你一下。” 正說到這里,守門的一名弟兄匆匆進來,躬身道:“啟稟 總舵主:有人拜山,說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劍聲和柳大洪。”陳 近南大喜,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快去迎接。”韋小寶道: “弟子沒換過裝束,不便跟他們相見。”陳近南道:“是,你在 后邊等我罷。” 天地會一行人出去迎客,韋小寶轉到廳后,搬了張椅子 坐著。 過不我多,便聽到柳大洪爽朗的笑聲,說道:“在下生平 有個志愿,要見一見天下聞名的陳總舵主,今日得如所愿,當 真喜歡得緊。”陳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愛,在下愧不敢 當。”眾人說著話,走進廳來,分賓主坐下。 沐劍聲道:“貴會韋香主不在這里嗎?在下要親口向他道 謝。韋香主大恩大德,敝處上下,無不感激。”陳近南還不知 原因,奇道:“韋小寶小小孩子,小公爺如此謙光,太抬舉小 孩子們了。”只聽一人大聲道:“在下師徒和這劉師侄的性命, 都是韋香主救的。韋香主義薄云天,在下曾向貴會錢師傅說 過,貴會如有驅策,姓吳的師徒隨時奉命。”說話的正是“搖 頭獅子”吳立身。陳近南不明就里,問道:“錢兄弟,那是怎 么一回事?” 錢老本陪著吳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劍聲的住處,當下便被 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后沐劍聲、柳大洪親自率同眾人,請錢 老本帶路,到天地會的下處來道謝,沒料到總舵主駕到,這 時聽陳近南問起,便簡略說了經過,說道韋香主有個好朋友 在清宮做太監,受了韋香主之托,不顧危險,將失陷在宮里 的吳立身等三人救了出來。 陳近南一聽,便知什么韋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韋小 寶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爺、柳老爺子、吳大哥,三 位可太客氣了。敝會和沐王府同氣連技,自己人有難,出手 相援,那是理所當然,說得上什么感恩報德?那韋小寶是在 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于這‘義氣’二字,倒還瞧得 極重……”說到這里,心下沉吟:“小寶混在清宮之中,本來 十分隱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宮中重要機密,以利反清復明大 業。既然做了這等大事出來,江湖上遲早都會知道,倘若再 向沐王府隱瞞,便忍得不夠朋友了。” 吳立身道:“我們很想見一見韋香主,親口向他道謝。” 陳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這事雖然干系不小,卻也 不能相瞞。混在宮里當小太監的,就是我那小徒韋小寶自己。 小寶,你出來見過眾位前輩。” 韋小寶在廳壁后應道:“是!”轉身出來,向眾人抱拳行 禮。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大為驚訝。沐劍 聲等沒想到韋香主就是小太監: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 沒想到救他們性命的小太監,竟然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 韋小寶笑嘻嘻的向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剛才在皇宮之 中,晚輩跟你說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別見怪。”吳立身道: “身處險地,自當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說,這位小英雄辦 事干淨利落,有擔當、有氣概,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韃 子宮中,怎會有如此人才?我們都感奇怪。原來是天地會的 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說著翹起了大拇指, 不住搖頭,滿臉贊嘆欽佩之色。 “搖頭獅子”吳立身是柳大洪的師弟,在江湖上也頗有名 聲。陳近南聽他這等稱贊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吳兄 可別太夸獎了,寵壞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說道:“陳總舵主,你一人 可占盡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這等了得,聲名如此響亮,手 創的天地會這般興旺,連收的徒兒,也是這么給你增光。”陳 近南拱手道:“柳老爺子這話,可連我也寵壞了。”柳大洪道: “陳總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沒有几個。你的丰采為人, 教我打從心底里佩服出來。日后趕跑了韃子,咱們朱五太子 登了龍庭,這宰相嘛,非請你來當不可。”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無德無能,怎敢居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爺子,將來趕跑了韃子,朱三太子 登極為帝,中興大明,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大伙兒一 定請你老人家來當的。”柳大洪圓睜雙眼,道:“你……你說 什么?什么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國,留下的 朱三太子,行宮眼下設在台灣。他日還我河山,朱三太子自 然正位為君。” 柳大洪霍地站起,厲聲道:“天地會這次救了我師弟和徒 弟,我們很承你們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統,卻半點也錯 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歷天子乃是 大明正統,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說。” 陳近南道:“柳老爺子請勿動怒,咱們眼前大事,乃是聯 絡江湖豪杰,共反滿清,至于將來到底是朱三太子還是朱五 太子做皇帝,說來還早得很,不用先傷了自己人和氣。大明 帝系的正統誰屬,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們做臣子的一時 三刻所能爭得明白。來來來,擺上酒來,大伙兒先喝個痛快。 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將韃子殺光了,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劍聲搖頭道:“陳總舵主這話可不對了!名不正則言不 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們保朱五太子,決不是貪圖什么榮 華富貴。陳總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歸,向朱五太子盡忠,我 們沐王府上下,盡歸陳總舵主驅策,不敢有違。” 陳近南微笑搖頭,說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朱三太 子好端端在台灣。台灣數十萬軍民,天地會十數萬弟兄,早 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雙眼一瞪,大聲道:“陳總舵主說什么數十萬軍民, 十數萬弟兄,難道想倚多為勝嗎?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都 知道永歷天子在緬甸殉國,是大明最后的一位皇帝。咱們不 立永歷天子的子孫,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終于 死于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來聲若洪鐘,這一大聲說話,更 是震耳欲聾,但說到后來,心頭酸楚,話聲竟然嘶啞。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桂王 正統誰屬之事,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以致失手打死 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復明大業為重,倘若韃子尚未打跑,自 己伙里先爭斗個不亦樂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是以他 得訊之后,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只盼能以極度忍讓,取得 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后一問,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為佳,天 地會在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雙 方并未破臉,頗有轉圜余地,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等三 人,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定可揭過無疑。不料祁彪清和 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情勢又漸趨劍拔弩張。眼見柳大洪說 到永歷帝殉國之事,老淚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說道: “永歷陛下殉國,天人共憤。古人言道:‘楚雖三戶,亡秦必 楚。’何況我漢人多過了韃子百倍?韃子勢力雖大,我大漢子 孫只須萬眾一心,何愁不能驅除胡虜,還我河山。沐小公爺、 柳老爺子,咱們大仇未報,豈可自己先起爭執?今日之計,咱 們須當同心合力,殺了吳三桂那□,為永歷陛下報仇,為沐 老公爺報仇。” 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一齊站起,齊聲道:“對極, 對極!”有的人淚流滿面,有的人全身發抖,都是激動無比。 陳近南道:“到底正統在隆武,還是在永歷,此刻也不忙 細辯。沐小公爺、柳老爺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誰殺了吳三 桂,大家就都奉他號令!” 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為吳三桂所殺,他日日夜夜所想,就 是如何殺了吳三桂,聽陳近南這么說,首先叫了出來:“正是, 哪一個殺了吳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 陳近南道:“沐小公爺,敝會就跟貴府立這么一個誓約, 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 ……”沐劍聲接著道:“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云南沐 家自沐劍聲以次,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兩人伸出 手來,拍的一聲,擊了一掌。 江湖之上,倘若三擊掌立誓,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互擊第二掌,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一聲長笑,說 道:“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 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什么人?”天地會守在屋上的 人搶近查問。接著拍的一聲輕響,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廳 上長窗無風自開,一個青影迅捷無倫的閃將進來。 東邊關安基、徐天川,西邊柳大洪、吳立身同時出掌張 臂相攔。那人輕輕一縱,從四人頭頂躍過,已站在陳近南和 沐劍聲身前。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居然沒能將此人攔住。此人一足剛 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關安基抓住他右肩,徐 天川抓住他右脅,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吳立身則是雙手齊 施,抓住了他后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 友么? 眾人見這人一身青布長袍,約莫二十三四歲,身形高瘦, 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 陳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么?” 那書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來了。”突然間身子急 縮,似乎成為一個肉團。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 了個空。嗤嗤裂帛聲中,一團青影向上拔起。 陳近南一聲長笑,右手疾抓。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猛 感左足踝上陡緊,猶如鐵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徑踢陳 近南面門。這一腳勁力奇大,陳近南順手提起身旁茶几一擋, 拍的一聲,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粉碎。陳近南右手甩出,將他 往地下擲去。那書生臀部著地,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在青 磚上直溜了出去,溜出數丈,腰一挺,靠牆站起。 關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吳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 了一塊布片,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 來。這几下兔起鶻落,動作迅捷無比。六人出手干淨利落,旁 觀眾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聲喝彩。這中間喝彩聲最響的,還 是那“鐵背蒼龍”柳大洪。吳立身連連搖頭,臉上卻是又慚 愧、又佩服的神情。 陳近南微笑道:“閣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請坐喝茶?”那 書生拱手道:“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踱著方步走近,向眾 人團團一揖,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親眼見 他顯示身手,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會身負 如此上乘武功。 陳近南笑道:“閣下何必太謙?請上座!” 那書生搖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與眾位英雄并坐, 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座?陳總舵主,你剛才問我姓 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華。” 陳近南、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沒 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 中,也沒聽到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陳近南道:“在下孤 陋寡聞,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慚 愧。” 李西華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 果然名不虛傳。你聽了賤名,倘若說道‘久仰,久仰’,在下 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廬,江湖上沒半 點名頭,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況別人?哈哈,哈哈!” 陳近南微笑道:“今日一會,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后任 誰見到李兄,都要說一聲‘久仰,久仰’了!”這句話實是極 高的稱譽,人人都聽得出來。天地會、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 然攔他不住、抓他不牢,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也不過略占 上風,如此身手,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 李西華搖手道:“不然,在下適才所使的,都不過是小巧 功夫,不免有些旁門左道。這位老爺子使招‘云中現爪’,抓 得我手臂險些斷折。這位愛搖頭的大胡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后 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這 位白胡子老公公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脅下這塊肉當作蟠 桃兒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這位長胡子朋友使的這一 手……嗯,嗯,招數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關安 基左手大拇指一翹,承認他說得不錯。其實這一招本名“小 鬼扳城隍”,他倒轉來說,乃是自謙之詞。 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躍起掙脫,不 過片刻之間,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這份見 識,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這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華搖手道:“老爺子夸獎了。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 的,不論哪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點到即止,沒傷到 在下半分,四位前輩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這“云中現爪”、“搏兔手”、“白猿 取桃”、“小鬼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 殺手,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李西華指出這節,大增他四人 臉上光彩。 陳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李西華道:“這 里先得告一個罪。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這次無意之中, 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說什么要來瞻仰丰采。只是沒人引 見,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在屋頂之上,偷聽到了几位的 說話。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忍 不住多口,眾位恕罪。”說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眾人一齊站起還禮。天地會和沐王府几位首腦自行通了 姓名。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于陳近 南,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上,便不說話。 沐劍聲道:“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咱們敵愾同仇,乃是 同道,不妨結盟攜手,共謀誅此大奸。”李西華道:“正是,正 是。適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卻給在下冒冒 失失的打斷了。兩位三擊掌之后,在下也來拍上三掌可好?” 柳大洪道:“閣下是說,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天地會和沐王 府群豪,都得聽奉閣下號令?”李西華道:“那可萬萬不敢。在 下是后生小子,得能追隨眾位英雄,已是心滿意足,哪敢說 號令群雄?” 柳大洪點了點頭道:“那么閣下心目之中,認為隆武、永 歷,哪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統?”當年柳大洪跟隨永歷皇帝 和沐天波轉戰西南,自滇入緬,經歷無盡艱險,結果永歷皇 帝還是給吳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歷后人重登皇 位。陳近南顧全大體,不愿為此事而生爭執,但這位熱血滿 腔的老英雄卻念念不忘于斯。 李西華說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語,眾位莫怪。”柳 大洪臉上微微變色,搶著問道:“閣下是魯王舊部?”當年明 朝崇禎皇帝死后,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后有唐 王、魯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馬上知道這話說錯了,瞧 這李西華的年紀,說不定還是生于清兵入關之后,決不能是 魯王的舊部,又問:“閣下先人是魯王舊部?” 李西華不答他的詢問,說道:“將來驅除了韃子,崇禎、 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的子孫,誰都可做皇帝。其實只要 是漢人,哪一個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爺、柳老爺子何嘗不可? 台灣的鄭王爺,陳總舵主自己,也不見得不可以啊。大明太 祖皇帝趕走蒙古皇帝,并沒去再請宋朝趙家的子孫來做皇帝, 自己身登大寶,人人心悅誠服。” 他這番話人人聞所未聞,無不臉上變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厲聲道:“你這几句話當真大 逆不道。咱們都是大明遺民,孤臣孽子,只求興復明朝,豈 可存這等狼子野心?” 李西華并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柳老爺子,晚輩有一 事不明,卻要請教。那便是適才提及過的。大宋末年,蒙古 韃子占了我漢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龍興鳳陽,趕走 韃子,為什么不立趙氏子孫為帝?”柳大洪哼了一聲,道: “趙氏子孫氣數已盡,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戰得來,自然不會 拱手轉給趙氏?何況趙氏子孫于趕走韃子一事無尺寸之功,就 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諸將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華道:“這就是了。將來朱氏子孫有沒有功勞,此刻 誰也不知。倘若功勞大,人人推戴,這皇位旁人決計搶不去﹔ 如果也無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龍庭,只怕也坐不穩。柳老 爺子,反清大業千頭萬緒,有的當急,有的可緩。殺吳三桂 為急,立新皇帝可緩。” 柳大洪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喃喃道:“什么可急可緩? 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腦兒全都辦妥了才好。” 李西華道:“殺吳三桂當急者,因吳賊年歲已高,若不早 殺,給他壽終正寢,豈不成為天下仁人義士的終身大恨?至 于奉立新君,那是趕走韃子之后的事,咱們只愁打不垮韃子, 至于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總是找得到的。” 陳近南聽他侃侃說來,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說道:“李 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誅殺吳三桂那奸賊,要聽李兄宏論。” 李西華道:“不敢當,晚輩正要向各位領教。”沐劍聲道:“陳 總舵主有何高見?”陳近南道:“依在下之見,吳賊作孽太大, 單是殺他一人,可萬萬抵不了罪,總須搞得他身敗名裂,滿 門老幼,殺得寸草不存,連一切跟隨他為非作歹的兵將部屬, 也都一網打盡,方消了我大漢千千萬萬百姓心頭之恨。” 柳大洪拍桌大叫:“對極,對極!陳總舵主的話,可說到 了我心坎兒里去。老弟,我聽了你這話,心痒難搔,你有什 么妙計,能殺得吳賊合府滿門,雞犬不留?”一把抓住陳近南 手臂,不住搖動,道:“快說,快說!”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大伙兒的盼望,在下哪有什么奇謀 妙策,能如此對付吳三桂。” 柳大洪“哦”的一聲,放脫了陳近南的手腋,失望之情, 見于顏色。 陳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劍聲道:“小公爺,咱們還有兩記 沒擊。” 沐劍聲道:“正是!”伸手和他輕輕擊了兩掌。 陳近南轉頭向李西華道:“李兄,咱們也來擊三掌如何?” 說著伸出了手掌。 李西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陳總舵主要是誅殺了 吳賊,李某自當恭奉天地會號令,不敢有違。李某倘若僥幸, 得能手刃這神奸巨惡,只求陳總舵主肯賞臉,與李某義結金 蘭,讓在下奉你為兄,除此之外,不敢復有他求。” 陳近南笑道:“李賢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 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韋小寶在一旁瞧著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脈賁張,恨 不得自己年紀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這位李西華一 般,在眾位英雄之前,大出風頭。聽得師父說到“大丈夫一 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禁喃喃自語:“駟馬難追,駟馬難追。” 心想:“他媽的,駟馬是匹什么馬?跑得這樣快?” 陳近南吩咐屬下擺起筵席,和群雄飲宴。席間李西華談 笑風生,見聞甚博,但始終不露自己的門派家數,出身來歷。 李力世和蘇岡向他引見群豪。李西華見韋小寶年紀幼小, 居然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詫異,待知他是陳近 南的徒弟,心道:“原來如此。”他喝了几杯酒,先行告辭。 陳近南送到門邊,在他身邊低聲道:“李賢弟,適才愚兄 不知你是友是敵,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時使了暗勁。這 勁力兩個時辰之后便發作。你不可絲毫運勁化解,在泥地掘 個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辰, 共須掩埋七天,便無后患。” 李西華一驚,大聲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陳近南道:“賢弟勿須驚恐,依此法化解,絕無大患。愚 兄魯莽得罪,賢弟勿怪。” 李西華臉上驚惶之色隨即隱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 受。”嘆了口氣,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 行禮,飄然而去。 柳大洪道:“陳總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聽 說中此神抓之人,三天后全身血液慢慢凝結,變成了漿糊一 般,無藥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陳近南道:“這功夫太過陰 毒,小弟素來不敢輕施,只是見他武功厲害,又竊聽了我們 的機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這可不是光明磊落 的行徑,說來慚愧。”沐劍聲道:“此人若是韃子鷹犬,或是 吳三桂的部屬,陳總舵主如不將他制住,咱們的機密泄露出 去,為禍不小。陳總舵主一舉手間便已制敵,令對方受損而 不自知,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陳近南又為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楓深致歉意。白寒楓道: “陳總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復生,韋香主教了 吳師叔他們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劍聲心中挂念著妹子下落,但聽天地會群雄不提,也 不便多問,以免顯得有懷疑對方之意。又飲了几巡酒,沐劍 聲等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小公爺,你們最好搬一搬家,早 晚韃子便會派兵來跟你們搗亂。雖然你們不怕,但韃子兵越 來越多,一時之間,恐怕也殺不了這許多。”柳大洪哈哈大笑, 說道:“小兄弟說得好,多謝你關照,我們馬上搬家便是。”沐 劍聲道:“陳總舵主,韋香主,眾位朋友,青山不改,綠水長 流,后會有期。” 沐王府眾人辭出后,陳近南道:“小寶,跟我來,我瞧瞧 你這几個月來,功夫進境怎樣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臉 上登時變色,應道:“是,是。”跟著師父走進東邊一間廂房, 說道:“師父,皇帝派我查問宮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趕著 回報。” 陳近南道:“什么刺客下落?”他昨晚剛到,于宮中有刺 客之事,只約略聽說。 韋小寶便將沐王府群豪入宮行刺、意圖嫁禍于吳三桂等 情說了。 陳近南吁了口氣,道:“有這等事?”他雖多歷風浪,但 得悉此事也是頗為震動,說道:“沐家這些朋友膽氣粗豪,竟 然大舉入宮。我還道他們三數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 來還是為了對付吳三桂這奸賊。你救了吳立身他們三人,再 回宮去,不怕危險嗎?” 韋小寶要逞英雄,自然不說釋放刺客是奉了皇帝命令,回 宮去絕無危險,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几個替死鬼,將事情推 在他們頭上,看來一時三刻,未必會疑心到弟子身上。師父 叫我在宮里刺探消息,倘若為了救沐王府的三人,從此不能 回宮,豈不誤了師父大事?” 陳近南甚喜,說道:“對,咱們已跟沐劍聲三擊掌立誓, 按理說,沐王府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決不能是天地會的對 手。我跟他們立這個約,一來免得爭執唐、桂正統,傷了兩 家和氣,韃子未滅,我們漢人的豪杰先行自相殘殺起來,大 事如何可成?二來如能將沐王府收歸本會,也大大增強我天 地會的力量。原來他們竟敢入宮大鬧,足見為了搞倒吳賊,無 所不用其極。咱們也須盡力以赴,否則給他們搶了先,天地 會須奉沐王府的號令,大伙兒豈不臉上無光?” 韋小寶道:“是啊,沐小公爺有什么本事,只不過仗著有 個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皮里,一樣的是個沐小公爺。 像師父這樣大英雄大豪杰,倘若不得不聽命于他,可把我氣 也氣死了。” 陳近南一生之中,不知聽過了多少恭維諂諛的言語,但 這几句話出于一個十几歲的孩子之口,覺得甚是真誠可喜,不 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韋小寶本性原已十分機伶,而妓院 與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 于這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獪早已遠勝于尋常大人。陳近南在 天地會中,日常相處的均是肝膽相照的豪杰漢子,哪想得到 這個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話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 拍拍韋小寶肩頭,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怎知沐家小 公爺沒什么本事?” 韋小寶道:“他派人去皇宮行刺,徒然送了許多手下人的 性命,對吳三桂卻絲毫無損,那便是沒本事,可說是大大的 笨蛋。”陳近南道:“你怎知對吳三桂絲毫無損?”韋小寶道: “這沐家小公爺用的計策是極笨的。他叫進宮行刺之人,所穿 內衣上縫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 府’或‘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韃子又不是笨蛋,自然 會想到,如果真是吳三桂的手下,為什么會用刻上了字的兵 器?” 陳近南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又道:“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正在北京,帶了大批 珠寶財物向皇帝進貢。吳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會在這時候。 再說,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過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 帝。他一起兵,韃子立刻抓住他兒子殺了,他為什么好端端 的派兒子來北京送死?” 陳近南又點頭道:“不錯。” 其實韋小寶雖然機警,畢竟年紀尚幼,于軍國大事、人 情世故所知極為有限,這几條理由,他是半條也想不出的,恰 好康熙曾經跟他說過,便在師父面前裝作是自己見到的事理。 陳近南一聽之下,覺得這徒兒見事明白,天地會中武功 好手不少,頭腦如此清楚之人卻沒几個。當初他讓這孩子任 青木堂香主,只為了免得青木堂中兩派紛爭,先應了眾人誓 言,慢慢再選立賢能,韋小寶既是自己弟子,屆時命他退位 讓賢便是。這時聽了他這番話,暗想:“這孩子有膽有識,此 刻已頗為了不起,再磨練得几年,便當真做青木堂香主,也 未必便輸了給其余九位香主。”問道:“韃子已知道了沒有?” 韋小寶道:“此刻還不大明白,不過皇帝好像已起疑心。 他今早召集了侍衛,叫他們演習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個 侍衛演了這几招,大家在紛紛議論。弟子在旁瞧著,記得了 兩招。”當下將“高山流水”、“橫掃千軍”這兩招使了出來。 陳近南嘆道:“沐王府果然沒有人才。這明明是沐家拳, 清宮侍衛中好手不少,哪有認不出來的?”韋小寶道:“弟子 曾見風際中風大哥與玄貞道長演過,料想韃子侍衛們會認得 出。只怕韃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剛才勸沐家小公爺早些出城 躲避。” 陳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現下便回宮去打聽,明日再 來,我再傳你武功。” 韋小寶聽得師父暫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 禮告辭,心想:“今晚臨急抱佛腳,請小郡主將師父那本武功 秘訣上的話讀來聽聽,好歹記得一些,明兒師父問起,多少 有點兒東西交代。師父只能怪我練得不對,可不能怪我貪懶 不用功。誰要他沒時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韋小寶回到宮里上書房,康熙正在批閱奏章,一見到他, 便放下了筆,問道:“探到了什么消息沒有?”韋小寶道:“皇 上料事如神,半點兒不錯,造反的主兒,果然是云南沐家的。” 康熙喜道:“當真如此?那好極了。瞧多隆的臉色,他現下還 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么?”韋小寶道:“這三名被擒的刺客, 本來一口咬定是吳三桂的部屬,多總管將他們打得死去活來, 他們說什么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錯,卻是個 莽夫。” 韋小寶道:“奴才奉了皇上聖旨,用蒙汗藥將看守的侍衛 迷倒,剛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監來,說要立時動手將刺客處 死。奴才大膽,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計策,當著刺客之面,將 四名太監殺了,將刺客領出宮去。這三個反賊果然半點也沒 起疑。” 康熙微笑道:“剛才多隆來報,說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監 頭兒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韋小寶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說,否則奴才小命不保。 太后已罵過我一頓,說奴才只對皇上盡忠,不對太后盡忠。其 實太后和皇上又分什么了?再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終 究只有皇上的聖旨才算得數。太后沒問過皇上,就下旨將刺 客殺了,于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撥離間,說道:“我自不會跟太后說。 那三名刺客后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領他們出得宮去,他們三人自行告訴了我 真姓名。原來那老的叫作‘搖頭獅子’吳立身,兩名小的,一 個叫敖彪,一個叫劉一舟。他們向我千恩萬謝,終于給奴才 騙倒,帶我去見他們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 是個年輕人,這些反賊叫他作小公爺,真姓名叫做沐劍聲,是 沐天波的兒子。他手下有個武功極高的老頭兒,叫什么‘鐵 背蒼龍’柳大洪,還有‘聖手居士’蘇岡哪,白氏雙俠中的 白二俠白寒楓等等一干人。分別住在楊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 兩處。” 康熙道:“你都見到了?”韋小寶道:“都見到了。他們說, 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紀雖然不大,卻是聖明無比,是几 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他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加害皇 上。前晚所以進宮來胡鬧,完全是想陷害吳三桂,以報復他 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這几句馬屁拍得不免過了分,康熙親政未久,天下百姓 不會便已歌功頌德,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康熙聽說百 姓頌揚自己是几千年來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悅,微笑道: “我也沒行過什么惠民的仁政,‘聖明無比’云云,是你杜撰 出來的罷?” 韋小寶道:“不,不!是他們親口說的。大家都說鰲拜這 大奸臣殘害良民,老百姓們恨他恨到了骨頭里。皇上一上來 就把他殺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們恭維你是什么鳥生,又 是什么魚湯。奴才也不大懂,想來總是好話,聽著可開心得 緊。” 康熙一怔,隨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堯舜禹湯, 他媽的,什么鳥生魚湯!”他想堯舜禹湯的恭維,韋小寶決計 不會捏造出,自不會假。哪知道說書先生說《英烈傳》之時, 曾說群臣不斷頌揚朱元璋是堯舜禹湯,韋小寶聽得熟了,雖 不明其意,卻知“鳥生魚湯”乃是專拍皇帝馬屁的好話,朱 元璋每次聽了,都是“龍顏大悅”。 韋小寶這時將這句話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見康熙也是 “龍顏大悅”,笑得極是歡暢,知道這馬屁拍對了,問道:“皇 上,‘鳥生魚湯’到底是什么東西?”康熙笑道:“還在鳥生魚 湯?你這家伙可真沒半點學問。堯舜禹湯是古代的四位有道 明君,大聖大智,有仁德于天下的好皇帝。”韋小寶道:“怪 不得,怪不得!這些反賊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康熙道:“雖是如此,也不能讓他們就此逃走,快傳多隆 來。” 韋小寶應了,出去將御前侍衛總管多隆傳進上書房來。康 熙吩咐多隆:“反賊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帶領侍衛,立刻 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賊一伙有些什么腳色,你跟多總管說 說。”韋小寶當下將沐劍聲、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說了。 多隆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鐵背蒼龍’在暗中主持, 這批賊子來頭可是不小。那‘搖頭獅子’吳立身,奴才也聽 過他的名字,沒想到在宮里關了他一日一夜,卻查不到他的 底細。奴才倘若聰明一點兒,見到他老是搖頭,早該就想到 了。如不是聖上明斷,我們侍衛房里的人,都認定是吳三桂 派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就怕他們這時早已走了,這 一次未必拿得到。”頓了一頓,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兒,就 算這次拿不到,也沒什么大礙。就怕咱們蒙在鼓里,上了人 家的當還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們胡涂,幸好主 子英明,否則可不得了。”磕頭告退,立刻點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寧宮請安,你跟我來。”韋小 寶應道:“是!”想到要見太后,不由得膽戰心驚。康熙道: “你愁眉苦臉干什么?我帶你去見太后,正為的是要保住你頭 上這顆腦袋。”韋小寶應道:“是,是!” 到了慈寧宮,康熙向太后請了安,稟明刺客來歷,說道 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終于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又再磕頭,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 都算定了,奴才不過奉皇上差遣辦事而已。奴才所干的事,從 頭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沒拿半點主意。” 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頑皮胡鬧,可 不是皇上吩咐辦的罷!小孩子家出得宮去,一定到處去玩耍 了,可到天橋看把戲沒有?買了冰糖葫蘆吃沒有?” 韋小寶想到在天橋見到官差捉拿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料 來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將消息傳去五台山告知瑞棟,便 不分青紅皂白,將天橋一帶所有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抓了,自 然不分青紅皂白,盡數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 了個寒噤,說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問你哪,你買了冰糖葫蘆來吃沒有?” 韋小寶道:“回太后的話:奴才在街上聽人說道,這几日 天橋不大平靜,九門提督府派人將販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都捉 了去,說道里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來賣冰糖葫蘆的,現下 都改了行,有的賣涼糕兒,有的賣花生,還有改行賣酸棗、賣 甜餅的,這些人奴才見得多了,有些臉孔很熟,他們都說不 賣冰糖葫蘆啦。還有一個真是好笑,說要到什么五台山、六 台山去,販些和尚們吃的素饅頭來賣。” 太后豎眉大怒,自然明白韋小寶這番話的用意,那是說 這個傳訊之人沒給抓著,以后也別想抓他得到,隨即微微冷 笑,說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 邊辦事,你瞧怎么樣?” 康熙這些日來差遣韋小寶辦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 一般,這次親來慈寧宮,便是要向太后解釋,韋小寶殺了太 后所遣的四名太監,是奉自己之命,請太后不要怪責于他,突 然聽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雖不是他 親生母親,但他自幼由太后撫養長大,實和親母無異,自是 不敢違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抬舉你,還不趕快謝恩?” 韋小寶聽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 心下胡涂,只想拔腳飛奔,就此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 得康熙這么說,忙應道:“是,是!”連連磕頭,說道:“多謝 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 是不是?”韋小寶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 的忠心耿耿,盡力辦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 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寧宮便是。”韋小寶道:“是,多 謝太后恩典。” 康熙見太后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几句閑話,便 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著,讓 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 韋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寧宮,心 想:“你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后還見不見得著你。”忍 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只看得他心中 發毛,過了良久,問道:“那到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么 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什 么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一個 月后相會,不過不是在天橋了。”太后道:“在什么地方?”韋 小寶道:“他說到那時候,他自會設法通知奴才。” 太后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慈寧宮里,等他的訊息好 了。” 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 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彎腰請安。 太后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 很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 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肥豬!”笑道:“是,柳燕姊 姊,你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楊柳,走路輕快,就像一 只小燕兒。”在太后跟前,旁的宮女太監哪敢說半句這等輕佻 言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 樣,那么不說也是白饒。 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兒甜,腳下也快。柳燕,你說有什么法子, 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宮里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后把他 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太后搖頭道:“這小猴兒 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花言巧語, 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 侍衛,將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腳, 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 啦,那不是難對付得緊嗎?太后,看來只有將他一雙腿兒砍 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 太后嘆了口氣,道:“我看也只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給人拉住,跟 著腦袋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斗,倒翻了過去,心 口一痛,一只腳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見那只腳肥肥大大,穿 著一只紅色繡金花的緞鞋,自是給柳燕踏住了。韋小寶情急 之下,沖口罵道:“臭婆娘,快松開你的臭腳!”柳燕腳上微 一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 只聽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 聞聞。” 韋小寶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 派人抬著,去見替瑞棟傳訊之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跟著 那人上五台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 人,西洋鏡終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 刻恐嚇已然無用,只有出之于利誘,便冷冷的道:“太后,你 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我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一 截,沒有什么,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 太后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 說什么?” 韋小寶道:“我說那几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 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 寶的胸膛,腳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 彈將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后領,提在半空,再往地下 重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便如嬰兒 一般,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娘”,嚇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 小寶道:“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我什么也不說,大伙 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四十二章經》。” 柳燕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韋小寶道: “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 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 又尖又長,長得挺好看啊。”韋小寶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 都斬斷了,又有什么希罕……”一句話未畢,手指上劇痛連 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 手食指重重一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 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 一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后, 你快快將我殺了,那几部《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咸魚, 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后道:“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 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用你饒命,經 書的事,我也決計不說。” 太后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 了半晌,緩緩道:“柳燕,如他不說,你便將他的兩只眼珠挖 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 珠子生得可真靈,又黑又圓,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 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勁。 韋小寶只覺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 你別挖我眼珠子,我說就是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 “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說,太后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只痛眼眨了几眨,閉起另 一只眼睛,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 柳燕道:“什么不對?別裝模作樣了,太后問你的話,快老實 回答。”韋小寶道:“我這只眼珠子給你掀壞了,瞧出來的東 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 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邊 那顆眼珠子也掀壞了罷。” 韋小寶退后一步,道:“免了罷,謝謝你啦。”閉起左眼 向太后瞧去,搖了搖頭。 太后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 子安著個豬腦袋,現下又這般瞧我,他口中不說,心里不知 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什么畜生腦袋。”冷 冷的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 瞧。”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么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 太后問道:“你有《四十二章經》?哪里來的?”韋小寶道: “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 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將 來你有什么三長二短,短了兩只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 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瞎,看 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么分別,這叫 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白邊兒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 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 確是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于要殺韋小寶滅口,來 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么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 棟竟將經書交給了這小鬼,喜的是終于探得了下落,說道: “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 經書不假,咱們就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給皇帝算啦。咱們永 世不許他再進慈寧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小兄弟,咱們去罷!”韋 小寶將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 么樣子。”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 的黏力,牢牢粘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笑 道:“你是太監,算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漢,你這小鬼 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 模一樣。”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 道:“姑娘是黃花閨女,你別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只盼能想個什么妙法來擺 脫她的掌握,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筒里,如伸左 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 雙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 媽的,哪里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錢老板什么不好 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 之時,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寧宮,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 幫,老烏龜立時就死了。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到宮里的,否 則的話,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 手。”想到這里,突然心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徑往乾清 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之計,只有去求康熙救命,這肥豬 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第二步還沒跨出,后領一緊,已被 柳燕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問道:“好兄弟,你上哪里去?” 韋小寶道:“到我屋里去取經啊。”柳燕道:“那你怎么去上書 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而罵:“臭豬,你 倒認得宮里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乾清宮、慈寧宮、和你小兄 弟的住處,倒還不會認錯。”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 西,笑道:“乖乖的走路,別掉槍花。”她話聲柔和,這一扭 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 已被她扭斷。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后 吩咐過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 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 后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 生氣。最好能碰到几名侍衛,挑撥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里 一痛,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么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得我 房中,雖有兩個幫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 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見了兩人蹤跡,枉自多 送了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 得叮叮當當的直響,大聲說道:“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 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閑 事。”韋小寶砰的一聲,將門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 后,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想僥幸活命嗎?”柳燕 道:“太后既說過饒你,多半會饒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對 眼珠,斬了你一雙腿。”韋小寶罵道:“你以為太后待你很好 嗎?你殺了我之后,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 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用力在他背 上一推。韋小寶立足不定,沖進屋去。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 話,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極凶惡的敵人,自 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些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 重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几步沖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 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整整齊齊的并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 天色已晚,房中并無燈燭,柳燕進房后未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沖,將兩雙鞋子推 進了床下,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 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便想縮轉,右手去摸 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被柳燕抓住,聽她喝問: “干什么?”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 “好!”諒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里去,便放脫了他足踝。韋小 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來!” 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啊喲,可不得了,怎地 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 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 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和她 手背相觸,柳燕便即知覺,反應迅捷之極,右手翻過一探,抓 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只 得松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 子。”右手'K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 “有條毒蛇!”柳燕一驚,叫道:“什么?”突然間“啊”的一 聲大叫,'K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松了,身子扭了几下,伏 倒在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忙從床底下爬出來,只聽沐劍屏道: “你……你沒受傷嗎?”韋小寶掀開帳子,見方怡坐在床上,雙 手扶住劍柄,不住喘氣,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沒 至柄。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從床上挺劍插落,長劍 穿過褥子和棕繃,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 踢了一腳,見她一動不動,欣喜之極,說道:“好……好姊姊, 是你救了我性命。” 憑著柳燕的武功,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也必難以 得手,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這 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事先沒半點征兆,待得驚覺,長劍 已然穿心而過。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也無法避過。只不 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 已。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拔出劍來,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沐 劍屏道:“這惡女人是誰?她好凶,說要挖你的眼珠子。”韋 小寶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問方怡道:“你傷口痛嗎?” 方怡皺著眉頭,道:“還好!”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牽 動了傷口,痛得她几欲暈去,額頭上汗水一滴滴的滲出。 韋小寶道:“過不多久,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咱們可得 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們兩個女扮男裝,裝成太監模樣,咱 們混出宮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嗎?”方怡道:“勉強可以罷。” 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道:“你們換上穿了。” 將柳燕的尸身從床底下拖出來,拾起匕首收好,在尸身 上彈了些化尸粉,趕忙將銀票、金銀珠寶、兩部《四十二章 經》,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尸粉自 然也非帶不可。 沐劍屏換好衣衫,先下床來。韋小寶贊道:“好個俊俏的 小太監,我來給你打辮子。”過了一會,方怡也下床來。她身 材比韋小寶略高,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很不合身,一照 鏡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沐劍屏笑道:“讓他給我打辮子,我給師姊打辮子。”韋 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發,胡亂打了個大辮。沐劍屏照了 照鏡子,說道:“啊喲,這樣難看,我來打過。”韋小寶道: “現下不忙便打過。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宮。老婊子不見肥 豬回報,又會派人來拿我。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明兒一 早混出宮去。” 方怡問道:“老……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么?” 韋小寶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從前跟康熙 比武摔交那間屋子十分清靜,從沒第三人到來,當下扶著二 人,出得屋來。 沐劍屏斷了腿,拿根門閂撐了當拐杖。方怡走一步,便 胸口一痛。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間,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 在天色已黑,他又盡揀僻靜的路步,撞到几個不相干的太監, 也沒人留意。到得屋內,三人都松了口氣。韋小寶轉身將門 閂上,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聲道:“咱們在這里別說話, 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么僻靜。” 夜色漸濃,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到后來只見到 朦朧的身影。沐劍屏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自己解開了 又再結過。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輕輕“啊”的 一聲。韋小寶低聲問道:“怎么?”方怡道:“沒什么,我掉了 根銀釵子。”沐劍屏道:“啊,是了,我解開你頭發時,將你 那根銀釵放在桌上,打好了辮子,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真 糟糕,那是劉師哥給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釵子,又 打什么緊了?” 韋小寶聽她雖說并不打緊,語氣之中實是十分惋惜,心 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當下也不說話,過 了一會,說道:“肚里餓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沒力氣走路。 我去找些吃的。”沐劍屏道:“快回來啊。” 韋小寶道:“是了。”走到門邊,傾聽外面無人,開門出 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繞到屋后 聽了良久,確知屋子內外無人,這才推開窗子爬了進去。其 時月光斜照,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這銀釵手工甚粗,最 多值得一二錢銀子,心想:“劉一舟這窮小子,送這等寒蠢的 禮物給方姑娘。”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放入衣袋,從錫罐、 竹籃、抽OE□、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打些糕餅點心,塞在紙盒里, 揣入懷中。 正要從窗口爬出去,忽見床前赫然有一對紅色金線繡鞋, 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腳。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見一對斷腳上穿了一 雙鮮艷的紅鞋,甚是可怖。隨即明白: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 化去時,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留下兩 只腳沒化去。他轉過身來,待要將兩只斷腳踢入黃水之中,但 黃水已干,化尸粉卻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與沐劍屏身邊,心 念一轉,童心忽起:“他媽的,老子這次出宮,再也見不到老 婊子了,老子把這兩只腳丟入她屋中,嚇她個半死。”取過一 件長衫,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 向慈寧宮行去。 離慈寧宮將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閃身花木之后,走一 步,聽一聽,心想:“倘若一個不小心,給老婊子捉到了,那 可是自投羅網。”又覺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寢 宮。手心中汗水漸多,尋思:“我把這對豬蹄子放在門口的階 石上,她明天定會瞧見。如果投入天井,畢竟太過危險。” 輕輕的又走前了兩步,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阿 燕怎么搞的,怎地到這時候還沒回來?”韋小寶大奇:“屋中 怎么有男人?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莫非老婊子有了 姘頭?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雖說要“捉奸”,可是再 給他十倍的膽子,卻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決不肯就此放 下斷腳而走。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輕輕提起, 極慢極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發出聲響。只聽那男人哼 了一聲,說道:“只怕事情有變。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怎 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韋小寶心道:“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 只聽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機警,步步提 防,哪會出事?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阿燕押了小鬼去拿 去了。”那男人道:“能夠拿到經書,自然很好,否則的話,哼 哼!”這人語氣嚴峻,對太后如此說話,實是無禮已極。韋小 寶越來越奇怪:“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難道老皇帝從五 台山回來了?”想到順治皇帝回宮,大為興奮,心想定將有出 好戲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敢情都給太 后遣開了。 聽得太后說道:“你知道我已盡力而為。我這樣的身分, 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在宮里走來走去。我踏出慈寧宮 一步,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還能辦什么事?”那男人道: “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要不然就通知我,讓我押他去 拿經書。”太后道:“我可不敢勞你的駕。你在這里,什么形 跡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這等大事,還管什么? 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太后道: “有什么好搶的?有功勞是這樣,沒功勞也是這樣。只求太平 無事的多挨上一年罷了。”語氣中充滿怨懟。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定會當作是個 老宮女在給人責怪埋怨。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但相 距既近,靜夜中別無其他聲息,決無聽錯之理,聽他二人說 什么“搶了功勞”,那么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慢慢爬到窗邊,從窗縫向內張 去。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心道: “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見太 后側身坐在椅上,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后,在房中踱步,此 外更無旁人,心想:“那男人卻到哪里去了?”只見那宮女轉 過身來,說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開口,韋小寶嚇了一跳,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剛 才就是她在說話。韋小寶在窗縫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見 她臉。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宮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 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么古怪,咱 二人聯手,容易制他。”那宮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別 在陰溝里翻船。這就去罷。” 太后點點頭,走到床邊,掀開被褥,又揭起一塊木板來, 燭光下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將短劍插入劍鞘,放 在懷中。韋小寶心想:“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么個機關。她 是防人行刺,短劍不插在劍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劍就 可殺人,用不著從鞘中拔出。萬分緊急的當兒,可差不起這 么霎一霎眼的時刻。”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虛掩殿門,出了慈寧宮,房 中燭火也不吹熄,韋小寶心想:“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 個機關之中,待會她放還短劍,忽然摸到這對豬蹄,管教嚇 得她死去活來。”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當即閃身進屋,掀開被褥,見床 板上有個小銅環,伸指一拉,一塊闊約一尺、長約二尺的木 板應手而起,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赫然放著三部經書,正 是他曾見過的《四十二章經》。兩部是他在鰲拜府中所抄得, 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的,那 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太 后殺了董鄂妃后據為己有,料想就是這部了。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些經書不知有什么屁用,人人都 這等看重。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把老婊子氣個半死。”當 即取出三部經書,塞入懷里。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 格,蓋上木板,放好被褥,將長袍踢入床底,正要轉身出外, 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有人推門而進。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 這樣快,想也想不及,一低頭便鑽人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 盼太后忘記了什么東西,回來拿了,又去找尋自己,又盼她 所忘記的東西并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聽得腳步聲輕快,一個人竄了進來,卻是個女子,腳 上穿的雖雙淡綠鞋子,褲子也是淡綠,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 心想:“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她身有武功,不會是蕊初。 她如不馬上出去,可得將她殺了。最好她走到床前來。”輕輕 拔出匕首,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 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聽得她開抽OE□,開柜門,搬翻東西,在找尋什么物事, 卻始終不走到床前,跟著聽得嗤嗤几聲響,用什么利器划破 了兩口箱子。韋小寶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尋常宮女,是到太 后房中偷盜來的,莫非是來盜《四十二章經》?她手中既有刀 劍,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我如出去,別說殺她,只怕 先給她殺了。”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又划破了西首三 口箱子找尋。韋小寶肚里不住咒罵:“你再不步,老婊子可要 回來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緊,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你的 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韋小寶就想投降:“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好讓她快 快走路。” 便在此時,門外腳步聲響,只聽得太后低聲道:“我說定 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自行走了。”那女子聽到人聲,已不 及逃走,跨進衣柜,關上了柜門。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 “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太后怒 道:“你說什么?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那么要她干什么去?” 那宮女道:“我怎知你在搗什么鬼?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 中之釘,將她害死了。” 太后怒哼一聲,說道:“虧你做師兄的,竟說出這等沒腦 子的話來。柳燕是我師妹,我有這樣大的膽子?”那宮女冷冷 的道:“你索來膽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來?” 兩人話聲甚低,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聽 太后叫那宮女為“師兄”,而柳燕卻又是她“師妹”,越聽越 奇。她二人說話之間,已走進內室,一見到房中箱子划破,雜 物散了一地,同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太后叫道:“有人來盜經書。”奔到床邊,翻起被褥,拉 開木板,見經書已然不在,叫了聲:“啊喲!”跟著便見到柳 燕的那一對斷腳,驚道:“那是什么?”那宮女伸手拿起,說 道:“是女人的腳。”太后驚道:“這是柳燕,她……她給人害 死了。”那宮女冷笑道:“我的話沒錯罷?”太后又驚又怒,道: “什么話沒錯?”那宮女道:“這藏書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 己一人知道。柳師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斷腳怎會放在 這里?” 太后怒道:“這會兒還在這里說瞎話?盜經之人該當離去 不遠,咱們快追。” 那宮女道:“不錯,說不定這人還在慈寧宮中。你……你 可不是自己弄鬼罷?” 太后不答,轉過身來,望著衣柜,一步步走過去,似乎 對這柜子已然起疑。 韋小寶一顆心几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燭光晃動,映 得劍光一閃一閃,在地下掠過,料知太后左手拉開柜門,右 手便挺劍刺進柜去,柜中那宮女勢必無可躲閃。 眼見太后又跨了一步,離衣柜已不過兩尺,突然間喀喇 喇一聲響,那衣柜直倒下來,壓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 向后躍,柜中飛出好几件花花綠綠的衣衫,纏在她頭上。太 后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團衣衫擲向她身前,只聽得她一聲慘 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來。原來那團衣衫之中 竟裹得有人。柜中宮女倒柜擲衣,令太后手足無措,一擊成 功。 那男嗓宮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聽到太后慘呼,這 才發掌向那團衣服中擊落。韋小寶見那團衣服迅即滾開,那 綠衣宮女從亂衣服中躍將出來,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宮 女扑去。那男嗓宮女發掌擊出,綠衣宮女斜身閃開,立即又 向敵人扑上。 韋小寶身在床底,只見到兩人的四只腳。男嗓宮女穿的 是灰色褲子,黑緞鞋子。穿綠鞋的雙腳疾進疾退,穿黑鞋的 雙腳只偶爾跨前一步,退后一步。兩人相斗甚劇,卻不聞兵 刃相交之聲,顯然那男嗓宮女手中沒有兵刃。韋小寶斜眼向 太后瞧去,只見她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顯已死了。 但聽得掌聲呼呼,斗了一會,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燭台 中已有一只蠟燭給掌風扑熄。 韋小寶心道:“另外兩只蠟燭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 逃走。” 呼的一聲掌風過去,又是一只蠟燭熄了。兩個宮女只是 悶打,誰也不發出半點聲息,似乎都怕驚動了外人。慈寧宮 中本來太監宮女甚眾,鬧了這么好一會,早該有人過來察看, 但這些人顯然一向奉了太后嚴令,不得呼召,誰也不敢過來 窺探。 只聽得察察聲響,桌椅的碎片四散飛濺,韋小寶暗暗心 驚:“這說話好似男人般的宮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風到處,將 桌椅都擊得粉碎。”驀地里一聲輕呼,白光閃爍,跟著噗的一 聲,似是綠衣宮女兵刃脫手,飛上去釘在屋頂。跟著兩人倒 在地下,扭成一團。 這一來韋小寶瞧得甚是清楚,但見兩人施展擒拿手法,在 數尺方圓之內進攻防御,招招凶險之極。他別的武功所知甚 為有限,于擒拿法卻練過不少時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見 兩個宮女出招極快,出手狠辣凌厲,挖眼、搗胸、批頸、鎖 喉、打穴、截脈、勾腕、撞肘,沒一招不是攻敵要害。韋小 寶暗暗咋舌:“倘若換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韋小寶一顆心隨著兩人的手掌跳動,只想:“那支蠟燭為 什么還不熄?”他明知二人斗得正緊,他就算堂而皇之的從床 底爬了出來,堂而皇之的走出門去,兩名宮女也只有驚愕的 份兒,誰也緩不出手來阻攔,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驀地里燭火一暗,一個女子聲音輕哼一聲,燭光又亮,只 見那灰衣宮女已壓住了綠衣宮女,右手手肘橫架在她咽喉上。 綠衣宮女左手給敵人掠在外門,難以攻敵,右手勾打拿戳,連 連出招,都給對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給人壓住,喘息艱難,右 手的招數漸緩,雙足向上亂踢,轉眼便會給敵人扼死。 韋小寶心想:“這灰衣宮女扼死對手之后。定會探頭到床 底下來找經書,韋小寶可得變成韋死寶!”此時不容細思,立 即從床底竄出,手起劍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宮女的背心,乘 勢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隨即躍開。 灰衣宮女縱聲大叫,跳了起來,一扑而前,雙手抓住韋 小寶頭頸,用力收緊。韋小寶給她扼得伸出了舌頭,眼前陣 陣發黑。綠衣宮女飛身躍起,右掌猛落,斬在灰衣宮女的左 頸,跟著左手抓住她頭發向后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將她滿 頭頭發都拉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裝的是假發。就在 這時,灰衣宮女雙手松開,放脫了韋小寶,頭頸扭了几扭,倒 地縮作一團,背上鮮血猶如泉涌,眼見不活了。 綠衣宮女喘息道:“多謝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韋小寶 點了點頭,驚悸未定,伸手撫摸自己頭頸,左手指著那灰衣 宮女的光頭,道:“她……她……”綠衣宮女道:“這人男扮 女裝,混在宮里” 忽聽得門口有人叫道:“來人啊,有刺客!”聲音半男半 女,是個太監。 綠衣宮女右手攬住韋小寶,破窗而出,左手揮出,噗的 一響,跟著“啊”的一聲慘叫,那太監身中暗器,扑地倒了。 綠衣宮女左手攬著韋小寶的腰,將他橫著提起,向北疾 奔,過西三所,進了養華門。韋小寶這時比之初進宮時已高 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這綠衣宮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纖 細,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嬰兒,毫不費力。韋小寶贊道: “好本事!” 那宮女提著他從小徑繞過雨花閣、保華殿,來到福建宮 側的火場之畔,才將他放下。 這火場已近西鐵門,是焚燒宮中垃圾廢物的所在,晚間 極為僻靜。 綠衣宮女問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韋小寶道: “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聲,說道:“原來是手擒鰲拜、 皇上最得寵的小桂子公公。” 韋小寶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寢殿中和這宮女匆匆 朝相,當時無暇細看,依稀覺得她已有四十來歲,說道:“姊 姊,你又怎么稱呼?” 那宮女微一遲疑,道:“你我禍福與共,那也不用瞞你。 我姓陶,宮中便叫我陶宮娥。你在太后的床下干什么?” 韋小寶隨口胡謅:“我是奉皇帝聖旨,來捉太后的奸!” 陶宮娥微微一驚,問道:“皇上知道這宮女是男人?”韋 小寶道:“皇上知道一點兒因頭,不過也不太確實。”陶宮娥 道:“我……我殺死了太后,這件事轉眼便鬧得天翻地覆,閉 了宮門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宮。桂公公,咱們后會有期。”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到了陰世去做婊子,我在宮里倒太 平無事了,可是閉宮大搜,方沐兩個姑娘卻非糟糕不可,那 便如何是好?”靈機一動,說道:“陶姊姊,我倒有個法子,我 立即去稟告皇上,說道親眼看見太后是給那個假宮女殺死的, 假宮女則是太后殺的,他兩人斗了個同歸于盡。反正太后已 經死無對証,你也不用逃出宮去了。” 陶宮娥沉吟片刻,道:“這計策倒也使得,但那個太監, 卻又是誰殺的?”韋小寶道:“我說也是那個假宮女殺的。”陶 宮娥道:“桂公公,這件事可十分危險,皇上雖然喜歡你,多 半也要殺了你滅口。”韋小寶打個寒噤,問道:“皇上也要殺 我,那為什么?” 陶宮娥道:“他母親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一點風 聲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見 到你,總不免心中有愧,遲早非殺了你不可。”韋小寶驚道: “他……他這樣毒辣?”覺得陶宮娥這話畢竟不錯,這些事可 千萬不能跟皇帝說。 便在此時,南方傳來几聲鑼響,跟著四面八方都響起了 鑼聲,那是宮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緊急訊號,全宮侍衛、太監 立即出動。 陶宮娥道:“咱們逃不出去了。你假裝去幫著搜捕刺客, 我自己回屋去睡覺。”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帶著他疾奔, 向西奔到英華殿之側,將他放下,輕聲道:“小心!”一轉身 便隱在牆角之后。 韋小寶記挂著方怡和沐劍屏,急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 耳聽得鑼聲越響越急,跟著人聲喧嘩,他沒命價奔進那間屋 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嚇得臉無血色。沐劍屏道:“干么打鑼?是 來捉拿我們嗎?”韋小寶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別 別跳。還是回到我屋里比較穩當。”沐劍屏道:“回到你屋里, 我們……我們殺了人……”韋小寶道:“不用怕,他們不知道 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沖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會,只見斜刺里几名侍衛奔來。為 首侍衛高舉火把,喝問:“什么人?”韋小寶叫道:“是我,你 們趕快去保護皇上。是走了水嗎?”那人認得韋小寶,忙將火 把交給旁人,雙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聽說慈寧 宮出了事。”韋小寶道:“好,你們先去,我隨后便來。”那侍 衛躬身道:“是!”帶領眾人而去。 沐劍屏道:“他們似乎很怕你呢,剛才我還道要糟。”說 著連拍胸口。 韋小寶想說句笑話,吹几句牛,但挂念著太后被殺之事 鬧了出來,不知將有何等后果,心慌意亂之下,什么笑話也 說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衛,這才回到自己住處,好 在方怡和沐劍屏早已換成太監裝束,眾侍衛群相慌亂,誰也 沒加留意。 韋小寶道:“你們便耽在這里,千萬別換裝束。”將包袱 放入衣箱,出屋后,將門上了鎖,快步奔向乾清宮康熙的寢 殿。 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游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一名侍衛來報慈寧宮中出了 事,什么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著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 “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韋小寶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 進慈寧宮去,沒……沒想到宮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奴才這 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后請安,你跟著來。”韋小寶 道:“是。”康熙對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 搶出門去,快步而行,一面問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 到了我這里?”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客, 一心只挂念著皇上,忙不迭奔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一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盞 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衫頭發極是紊亂,哪知道他 是在太后床底鑽進鑽出,還道他忠心護主,一心一意的只挂 念著皇帝,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寧宮,害 死了一名太監,一名宮女。”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后聖駕?” 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寧宮團團圍住,嚴密保護太 后。”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寧宮,這會 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寧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 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侍衛一排排的站著,別 說刺客,只怕連一只老鼠也鑽不過去。眾侍衛見到皇帝,一 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 亂成一團,血流滿地,橫臥著兩具尸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 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聲道:“是皇帝么?不用擔心,我沒事。”正 是太后的聲音。 韋小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 事當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補上一劍?她沒死,我可 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的站 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頭 腦暈眩,便欲摔倒。 康熙來到床前,說道:“太后,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 護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一個個得好好懲辦 才是。”太后喘了口氣道:“沒……沒什么。是一個太監和宮 女爭鬧……互相毆斗而死,不干侍衛們的事。”康熙道:“太 后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沒有!只是我 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你去罷,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后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后, 不敢答應,只怕給太后瞧見了,又怕一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 后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一覺就好。這兩人……這兩個 奴才的尸首……不用移動。我心里煩得很,怕吵,皇帝,你 ……你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 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是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 如何毆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犯了這樣 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太后的話,顯然不愿張揚, 連尸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后請了安,退出慈寧宮。 韋小寶死里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牆壁而行。 康熙低頭沉思,覺得慈寧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 必有隱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沉思 低頭,走了好長一段,這才抬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后,問 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 道:“先前太后說道心里煩得很,一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 到太后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后煩惱的為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眾監都退 了出去,說道:“小桂子,你留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的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問 道:“你看那太監和那宮女,為什么斗毆而死?”韋小寶道: “這個我可猜不出。宮里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 吵嘴,有時還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后和皇上知道罷了。” 康熙點點頭道:“你去吩咐大家,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 后生氣。”韋小寶道:“是!”康熙道:“你去罷!”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一去,永遠見你 不著了。”回頭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 道:“你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康熙揭開床頭的一只金盒, 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可餓了罷!”將點心 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后為人凶險毒辣,寢宮里暗藏 男人,終有一天會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 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這事跟 他說知,他給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沒有義氣。想到此處,眼 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橫尸就地的慘狀,心中一 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你愿意 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過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 后說去。老實說,我也舍不得你。”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 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英雄好漢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 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 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 就跟從前一樣。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 來。”說著雙手一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 小玄子說,可是決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后,就 要砍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十分有趣,忙拉了 他并肩坐在床沿上,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 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下是你的 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 也沒什么味道。”韋小寶道:“好,我說給你聽。你要砍我腦 袋,也沒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么要殺你?好朋友怎能 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 是太監,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一驚,問道: “什么?”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被擄 入宮、如何毒瞎海大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 教武等情,一一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里,笑道:“他媽的,你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道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 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并非淨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 來你不是太監。殺了個小太監小桂子,也沒什么大不了。只 不過你不能再在宮里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衛的 總管。多隆這□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胡涂得很。” 韋小寶系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你啦,不過只怕不成。 我聽到了跟太后有關的几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關?那是什么?”問到這兩句話時,心 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寧宮所聽到太后和海 大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并未崩駕,卻是在五台山清涼寺 出家,這一驚固然非同小可,這一喜尤其是如顛如狂。他全 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真不假? 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后和海大 富二人確是這么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 小桂子,天一亮,咱們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 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 早亡。有時午夜夢回,想到父母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 刻聽得韋小寶這么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瞞著你,這中間 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不錯,那是什么緣故?”他一聽 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無數疑竇立 即涌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將太 后和海大富的對答,據實說給你聽。”康熙道:“是,是!快 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為人所害,康熙 跳起身來,叫道:“你……你說孝康皇后,是……是給人害死 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肌肉不住 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到海大富 跟太后是這么說的。”康熙道:“他們怎地說?你……你再說 一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與海大富的對答,連二 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 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親?”康 熙點了點頭,道:“你說下去,一句也不可遺漏。”心中一酸, 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凶手用“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 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貞妃,順治出家后,太后又 害死孝康皇后,殮葬端敬皇后和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 命赴五台山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宮徹查,直說 到太后和海大富對掌。他不敢說海大富是自己所殺,卻說他 眼睛瞎了之后,敵不過太后,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 話,反復細問,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抬起頭想了 一會,問道:“你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 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想到你孤身在宮中極是危險,可 不能再瞞。”康熙道:“你為什么要出宮?怕太后害你?”韋小 寶道:“我跟你說,今晚死在慈寧宮里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 是太后的師兄。” 太后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 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為一 向端庄慈愛的太后所暗殺,再聽到一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 絲毫不以為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問道: “你又怎么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說話后,太后 一直要殺我滅口。”當下將太后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眾 太監先后來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說了,又說到在慈寧宮中聽到 一個男子和太后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為 太后所殺,太后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 不提到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几部《四 十二章經》等情。 康熙沉吟道:“這人是太后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后 尚受另一人的挾制,那會是什么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 太后寢殿中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 后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道: “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 韋小寶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臉,叫多隆捉拿 老婊子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里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 就算不搬家,腦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 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 寧宮沒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寧宮外所有侍衛。太后說聽到 侍衛站在屋外,心里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為古 怪,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 知眾侍衛已撤,說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寧宮。” 韋小寶道:“你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來事關 重大,不能單是聽了一個假冒小太監的一面之辭,便對撫育 自己長大的母后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那是學武之人 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 不能出宮一試身手,在宮里做一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于 無。只不過下旨先令慈寧宮守衛盡數撤走,自己再去“夜 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韋小寶道:“太后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 只怕探不到什么。” 康熙道:“沒有探過,怎知探不到什么?”當即換上便裝, 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一身裝束,從 床頭取過一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眾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一見之下,慌忙 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 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余名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的站在 原地,一動也不動。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寧宮花園,見靜悄悄的已無一 人。 他掩到太后寢殿窗下,俯耳傾聽,只聽得太后不住咳嗽, 霎時之間,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煩躁,聽得太后 的咳嗽聲音,既想沖進去摟著她痛哭一場,又想'K住她脖子 厲聲質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后是怎樣了?他一時盼望 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 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一會,聽 得一個宮女的聲音道:“太后,縫好了。”太后“嗯”了一聲, 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尸,裝……裝在被袋里。”那 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裝那 宮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 聽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后寢殿窗房 的所有縫隙均用油灰塞滿,連一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 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與和禁忌,那都是轉述 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一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 中下懷,當下伸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 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后床上錦帳低垂,一名年輕宮女正在 將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宮女裝束, 可是頭頂光禿禿地一根頭發也無。那宮女將尸首塞入袋中,拾 起地下的一團假發,微一遲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太 后,裝……裝好啦!” 太后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 宮女走到門邊,向外一張,說道:“沒人了。”太后道:“你把 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里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子…… 咳……咳……將袋口扎住了,然后……然后……咳咳……把 袋子推落塘里。”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顯得很是害怕。 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拋在上面,別讓人 瞧見。”那宮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 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滅去痕跡?”見 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 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一會,聽得扑通一聲,那裝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 跟著是扒土和投擲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一會,那宮女回進 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后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 后道:“這里本來有兩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 問起,你怎么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這里服侍我,怎會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 “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 只是受傷,并沒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 ……那時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個宮 女走出了慈寧宮,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嘆了 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 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 于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眾侍衛太監仍 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罷!”他雖 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卻甚為干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 淚來,說道:“原來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么 話好。 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 熙低聲道:“有一件機密事情,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泄漏出 去。慈寧宮花園的荷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來。 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 就自己割了腦袋罷。”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 不作聲,反復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于兩名侍衛抬了一只濕淋淋的大布袋,來 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 不敢。”康熙點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 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罷!” 韋小寶等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 布袋上的繩索,將尸首拖了出來。見尸首臉上胡子雖剃得極 光,須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 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 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 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后,惱怒 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這賤人 逼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 要將她碎尸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吁了口長氣,登時放心: “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后,這老婊子不論做什么壞事,給我知道 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 康熙提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陣,一時氣憤難禁,便欲傳 呼侍衛,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 五台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 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 去五台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 山去走一遭,比之悶在北京城里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 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布置好几個月,沿途百官 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 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 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卻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 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世,卻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張旗鼓 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為天下所笑,抑且是貽譏 后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 你給我走一遭罷。”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人去?”康 熙道:“你一個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台山上, 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 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訪,自 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台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 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小桂子,你以后不做太監了,還 是做侍衛罷。不過宮里朝里的人都已認得你,忽然不做太監, 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為了擒拿鰲拜,你奉 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 小桂子,將來你讀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 點書,你封我的官兒,也就小些兒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 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恆,即日便上山來, 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機,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顏,寫得几行 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 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 寫道: “敕令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台山 一帶公干,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寫畢,蓋了御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 兒,你瞧瞧是什么。”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 文”三個字,一共六個字,而“韋”字和“寶”字也是跟 “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的,要是分開,就認不准了,搖頭道: “不識得是什么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罷?”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 “是御前侍衛副總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 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如能辦得妥 當,回宮后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了不 像樣,咱們慢慢的來。” 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 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務須萬分 機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 就去罷!” 韋小寶向康熙告別,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回到屋里,輕 輕開門進去。 方怡并沒睡著,喜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 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沐劍屏迷迷糊糊的醒轉,道:“師 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笑問:“你呢?”沐劍屏 道:“我自然也擔心。你沒事罷?”韋小寶道:“沒事,沒事。” 只聽得鐘聲響動,宮門開啟,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 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并無破綻,笑道: “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罷。”沐劍屏有些不 愿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為。 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 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罷?” 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你甘冒大險,原 來……原來是去為我取這根釵兒。”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么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 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穿。” 他帶領二人,從禁宮城后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 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 結討好,誰來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余丈后,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 感交集,真似隔世為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抬往西長安街,下轎 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兩條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 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 送你們去哪里。”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副總管,自覺 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 收起了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問道:“你……你今后要去哪里?”韋小寶道:“我不 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 之后,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庄有個好朋友, 你……你如不嫌棄,便同……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 “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 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 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韋小寶如不是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 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托,說道: “我還答應了朋友去辦一件要緊事,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庄。 你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托一兩個靠 得住的朋友,護送你們前去。咱們且歇一歇,吃飽了慢慢商 量。” 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 引了進去。馬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著兩名小太監,甚是詫 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有一 個是她師姊,我從宮里救出來的。” 馬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一 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一來實 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 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一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 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么快就 走了?” 馬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 然接到台灣來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 一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 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 果身子不妥,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韋小寶道:“是。師父 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兩句話倒是不假, 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還是記挂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 “台灣出了什么事?” 馬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 內變。總舵主威望極重,有甚么變亂,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 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夫子、樊大哥、風大哥、玄 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里,聽 由韋香主差遣。”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你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 “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而且是個老翁,護 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過。又想:“台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 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樣。” 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點。沐劍屏吃得小半碗 面,便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庄嗎?”韋 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 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台山,但 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 道,礙手礙腳,受人注目,那是萬萬不可。”嘆了口氣,道: “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庄來探望。你們的朋友住在哪里?叫 什么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頭去,用筷子挾了一根面條,卻不放入口 里,低聲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開一家騾馬行,他叫 ‘快馬’宋三。” 韋小寶道:“‘快馬’宋三,是了,我一定來探望你們。” 臉上出現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舍得這一對 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 色道:“你如真當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你來。 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韋小寶碰 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你不愛說笑,以后我不說 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 得瞧時候,瞧地方。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你不生氣 就好。” 方怡笑了笑,輕輕的道:“對你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么嫣然一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 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一陣溫暖。他一口一口喝著面湯,一 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天井中腳步聲響,一個老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 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 敬的說道:“您老好。”他為人謹細,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 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 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一位方姑娘,這 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這位徐 大哥,跟柳老爺子、你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沐二女懷 恨記仇,加上一句:“本來有一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 已揭開了。”待三人見過禮后,說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 一件事。” 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 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 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卻其實不知道韋小寶的身分,聽徐天川叫 他“韋香主”,都大為奇怪。 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吳老爺子、 劉一舟劉大哥他們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 來。沐家小公爺、劉一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罷?” 徐天川道:“沐王府眾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離京。沐小公 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 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這話是代方怡 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 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你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 放。”殊不知這一次卻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應過 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為妻,終身不渝。可 是他是個太監,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 什么‘韋香主’了?” 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 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養傷。我想請徐三哥護送前去。” 徐天川歡然遲:“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給我。 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 愧。得能陪伴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稍稍補報于萬一。”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 個隨時隨刻便能一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么護送自己和師 姊,只怕一路之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 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了出來。 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實在不敢當,只須勞 駕給雇一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么大 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 什么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 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實在沒這個本領。但跑腿打雜,侍 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 得兩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費口舌,對付騾夫、車夫、店小二這 些人物。” 方怡見難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 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么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 對咱們這位韋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別瞧他年紀輕輕,實 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胸中 一口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辦几件事 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一件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 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一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 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庄。別說從北京 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云 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為止。” 沐劍屏見到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趣,問道:“他 昨天給你出了什么氣?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宮里么?”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一峰。 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罵,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 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應我說,他定當叫人打斷 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的能 人極多。盧一峰這□上次吃過我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 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 種德堂藥材鋪,見到一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 窩里派人抬了一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生。事情可也真奇怪, 跌打醫生找了一個又一個,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 治,只是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一峰,胡涂混蛋,平西王 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一雙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 夜,不許醫治。” 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么道理?” 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 頭。”沐劍屏道:“平西王狗窩里的人,卻干么又將他抬來抬 去,好讓眾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 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 怪,問道:“他又為什么要聽你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 說八道,騙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抬著 游街示眾,斷了兩條腿又不許醫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 了這□。昨天下午我親眼見到了他,一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 了九成,褲管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又紫,痛得只 叫媽。兩位姑娘,你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馬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 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矩,大家干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 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沒給方、沐二人引見。 韋小寶尋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 這些書有什么用,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性命 偷盜搶奪,其中一定大有緣故,帶在身上趕路,可別失落了。” 沉吟半晌,有了計較,向馬彥超悄悄的道:“馬大哥,我在宮 里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他骨灰出來,要 好好給他安葬。請你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馬彥超答應了,心想韋香主的好友為韃子所殺,那必是 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道這位韋 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兩, 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靈 牌、靈幡、紙錢等物一應俱全,盡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 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糧點心,還叫了 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諸物抬到,韋小寶和二女都已睡 了兩個時辰。 韋小寶先行換了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 這可有得忙了,怎么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 別給人偷了去。”當下將五部經書連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 用油布一層一層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 在骨灰壇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 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一時三刻,也找不到 個壞人來殺了。”于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 雙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壇,走到后廳,將包裹和骨灰壇放入 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徐天川、馬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 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 韋小寶見過死者家人向吊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跪 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 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馬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 名號。”韋小寶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 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海桂棟。”那是將海大富、小 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一字,心道:“我殺了你們三人, 現下向你們磕頭行禮,焚化紙錢給你們在陰世使用,你們三 個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罷?” 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 朋友,總有一日要將他們殺得干干淨淨,給好朋友報仇雪恨。” 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殺,這几位好朋友的仇,卻是萬萬 報不得的。”沐劍屏睜大了一雙秀目,怔怔的瞧著他,心想: “為什么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會,和馬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 你們一陣。”方沐二人臉上均現喜色。 二女坐了一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一輛。三輛大 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里,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 來到一處鎮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 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在這里喝杯茶,這就分手罷!” 走進路旁一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夫坐了另一 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己話要說,背負著雙 手,出去觀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實姓韋,是不是?怎么 又是什么香主?”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 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你們了。”沐劍屏嘆道: “唉!”韋小寶問:“為什么嘆氣?”沐劍屏道:“你是天地會青 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 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一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 不愿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為了國家大事, 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 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我不是太監?” 忽聽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 向右首一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那人身子一側,徐 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那車夫反 手勾推,將這拳帶到了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后頸壓 落。那車夫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 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 使勁,向后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是都十 分凌厲的手法,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的一一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好手,奉命前來拿 人,當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等三人快逃,自己與敵人糾 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哪肯不顧義氣?方 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 上前夾擊。 那車夫轉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為 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污穢,形貌丑陋,一時間也 瞧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 拳道:“尊駕是誰?干么假扮車夫,戲弄在下?” 那車夫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的。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 友,得知他出京,將地前來相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 “我……我可不認得你啊。”那車夫笑道:“我二人昨晚還聯手 共抗強敵,你怎地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你 ……你是陶……陶……”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 才知道車夫是陶宮娥所喬裝改份。 陶宮娥臉上涂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 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說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 裝護送一程,不料徐老爺子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 徐天川見了韋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敵,又是歡 喜,又感慚愧,拱手道:“尊駕武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 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道:“不敢!請問徐 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 綻是沒有。只不過一路之上,我見尊駕揮鞭趕騾,不似尋常 車夫。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 已縮回來。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 還沒几位。”四人都大笑起來。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 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 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 “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 宮娥正色道:“不錯,正是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的性命。” 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里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 蛋而已。”陶宮娥微微一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 位,咱們就此別過。”一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 韋小寶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宮娥笑道: “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后會有期。” 眼見她趕著大車,徑自去了。 沐劍屏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 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奇道: “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 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她說 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 好看么?”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的。但你就算再過 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劍屏笑道:“怎么拿我 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婆。” 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 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 家在一起﹔在皇宮之中雖迭經凶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 關頭,往往憑著一時機智而化險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這 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是一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 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一時想先回北京,叫馬彥 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 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你 這就請回罷,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韋小寶道:“是。”方怡 和沐劍屏都道:“盼你辦完事后,便到石家庄來相見。我們等 著你。”韋小寶點點頭,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夫身旁,趕車向南。韋 小寶眼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 十余丈,轉了個彎,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命車夫折而向西,不回北 京城去。那車夫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 兩銀子雇你三天,總夠了罷?”車夫大喜,忙道:“十兩銀子 雇一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 停便停。”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處小鎮,在一家小客店歇宿。 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到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沉重,半天睜不開來,四 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一般。他想張口呼 叫,卻叫不出聲,一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一驚, 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扎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一人, 正笑吟吟的瞧著他。 韋小寶“啊”的一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 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 怎么回事?”陶宮娥笑道:“你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 炕來,腿間只一軟,便已跪倒,當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撐,這 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 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姑姑?可別沒上 沒下的亂叫。”韋小寶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 笑道:“你一個人行路,以后飲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 手的老猴兒在一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我昨晚 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罷。” 韋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 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 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 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 客店本來是白的,你住進來之后,就變黑了。”韋小寶仍然頭 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 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 衣服穿了,在茶壺里撒了一把藥粉,送進來給你。我見你正 在換衣服,想等你換好衣服之后,再出聲示警,不料你除了 衣衫抹身。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 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象如果 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是怎么一股滋味,當 時情思蕩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畢竟是女子, 隔窗見到如此丑態,自然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宮里,但見內外平靜 無事,并沒為太后發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后,到 慈寧宮外察看,見一切如常,原來太后并沒死。這一下可不 對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昨晚這 一刀既然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 你,免得你撞進宮來,自己送送死。” 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 糟糕。”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了提起,我以為 你早知道了。” 陶宮娥道:“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寧宮里出來, 形跡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 們并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處收 拾收拾,又改了裝,從御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御膳房的蘇拉。”御膳 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抬煤、殺雞、洗菜、燒火、洗 鍋等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極少 有人留意。 陶宮娥道:“我一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然改了裝 束,背負包袱,各牽馬匹,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 一聲,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 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 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他 們出城西門,一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單身上 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里,我 也就跟到了這里。”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 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問:‘韋小寶,你怎么死的?’我 只好說:‘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 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說:‘拉下去打!’”韋 小寶笑道:“可不是么?閻羅老爺胡子一翹,喝道:‘活著胡 里胡涂,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這 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豈不變成胡涂閻羅王?’”兩人都哈哈 大笑起來。韋小寶問道:“姑姑,后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一人說:‘太后 聖諭,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則就一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 帶的東西,盡數得帶回去呈繳,一件也不許短少。’另一人道: ‘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難怪太后生氣。太后吩咐,最要緊的就是那几部佛經。’小兄 弟,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么?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是 不是?”說著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正是這 几部《四十二章經》。”臉上裝作迷惘一片,說道:“什么佛經? 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么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于人情世故所知極 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 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 機伶無比,周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一年 之間也難得說上几十句話,此外什么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 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 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 又會說什么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點了點頭, 道:“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几十 萬兩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 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 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淨 干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 銀子。那几部佛經事關重大,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 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你多 休息一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 的大車,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 之至,我一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一次 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你對手。” 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我 將他點倒后,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 次你見到他,再轉言几句,說我實在是出于無奈。我在他三 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么 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韋小寶道: “原來我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時,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 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你 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你小小年紀便做了 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沉吟半晌,問道:“你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 說起過甚么佛經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 子的佛經。其實他媽的有甚么用?太后做人這樣壞,就算一 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 說完,忙問:“他們說些甚么?”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 圖大人到鰲拜府里查抄,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甚么經,好 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十分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 章經》,你抄到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經》,五 十三章經?后來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給太后。她歡喜得 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 子銀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 兩部經書我早丟在御膳房灶里,當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 燒不得,皇上一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沉吟道: “這樣說來,太后手里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 “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韋 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 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一部,從鰲拜家里抄去了兩部,她又 差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一個什么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 來。” 陶宮娥道:“正是,是從鑲藍旗旗主府里取來的。那么她 手里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了起來走了几步, 說道:“這些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將太 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沉吟道:“老 婊子如果傷重,終于活不成,這几部經書,恐怕會帶到棺材 里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 主棋高一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 “神龍教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一次聽見,問道: “那是什么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几個圈子,見窗 紙漸明,天色快亮,轉過身來,道:“這里說話不便,唯恐隔 牆有耳,咱們走罷!”將三具尸首提到客店門外,放入大車。 這三人都是給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淨,說道: “店主人和你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扎罷。”和 韋小寶并坐在車夫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宮娥將三具尸首丟在一個亂 墳堆里,拿几塊大石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 一面趕路,一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 韋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一 驚,說道:“對,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揮鞭子,馬鞭繞個彎 兒,刷的一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 “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一竅不通了。”韋小寶道:“那 我更是半竅不通了。你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一條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的 道:“你救過我性命,我也救過你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 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棄,叫我 一聲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算是我的侄兒?” 韋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 道:“那好極了。不過有一件事說來十分倒霉,你一知道后, 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什么事?”韋小寶道: “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里做婊子的。” 陶宮娥一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 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么 相干。你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你對姑姑一片真心,我自 然也是什么都不瞞你。”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終 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里的話,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 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躍下地來,跪倒磕頭,說道:“侄兒 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 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 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一酸, 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后,我在這世上多了個 親人……”說到這里,忍不住流下淚來,一面笑,一面拭淚, 道:“你瞧,這是大喜事,你姑姑卻流起眼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 手,讓騾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 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 公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 崇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 韋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崇禎皇帝時候進宮 的。” 陶紅英道:“正是,崇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 的臂膀。我聽到公主遭難的訊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亂, 重重摔了一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陛 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一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 闖賊進了宮,后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占了皇宮。唉,那 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崇禎皇爺親生的女兒么?為甚么 要砍死她。”陶紅英又嘆了口氣,道:“公主是崇禎皇爺的親 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進 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為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 主。” 韋小寶道:“原來這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 容易。聽說崇禎皇爺后來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后來聽人說的。滿清韃子由吳三桂引 進關來,打走了闖賊,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宮里的太監宮女, 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還小,那 一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后, 才遇到我師父。” 韋小寶道:“姑姑,你武功這樣高,你師父他老人家的武 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說,天下能人甚 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 命,進宮來當宮女的。”揮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劈啪作響,續 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問道:“一共八部?”陶紅英道:“一共八部。滿洲 八旗,黃白紅藍,正四旗,鑲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 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鰲拜家里抄出來的那兩部 經書,書套子的顏色不同,一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一 部是白套子的。” 陶紅英道:“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顏色相同, 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手里已有了五部,那么還缺三部。這八 部經書到底有什么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 他假作痴呆,說道:“原來你太師父他老人家也誠心拜菩薩。 宮里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來寫的。”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你說了,你可 說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發一個誓來。” 發誓賭咒,于韋小寶原是稀松平常之極,上午說過,下 午就忘了,下午說過,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 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韋小 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后糟糕之極, 死得跟老婊子那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一模一樣。”心想: “要我男扮女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 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一模一樣。”發了誓日后要應,他 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時,總得留下后步。 陶紅英一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你說, 滿清韃子進關之時,并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 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占住關外之地,便已心滿意 足了,因此進關之后,八旗兵一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 些財寶,他們都運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 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勢力。 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 八旗旗主各執一幅……” 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勝。 大車一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 《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 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 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說,滿洲人藏寶的那 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韃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 為皇,全仗這座山的龍脈。” 韋小寶問道:“什么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一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韃子的祖先 葬在那山里,子孫大發,來到中國做了皇帝。我師父說,咱 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么滿洲韃 子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 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 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師父又怎會知 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 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我太師父說, 韃子進關之后,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是 歡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 吵,拿不定主意。” 韋小寶問道:“爭吵什么?”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 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一 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旗人哪里還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搶掠 一番,退回關外,穩妥得多。最后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 說,一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一面在中國做皇 帝,如果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 韋小寶道:“原來當時滿清韃子,對我們漢人實在也很害 怕。” 陶紅英道:“怎么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 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 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 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為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一起兵,清兵 便會嚇得逃出關去。” 韋小寶對于破龍脈、起義兵,并不怎么熱心,但想到那 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 這寶山的秘密,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 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一天 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后,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 福晉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一 部佛經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說,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 什么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 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后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 跟她老人家學藝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卻因此給人打得 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 藍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里盜經容易得手。豈知 師父進宮不久,發覺宮禁森嚴,宮女決不能胡亂行走,要盜 經書是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 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 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 不過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財寶?” 又想:“那么海老烏龜又干么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 書房偷經書?嗯,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 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 敬皇后的凶手來。他心里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凶手是同一個 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 只怕也辦不了。” 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了海大富身上?說道: “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甚么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 師父在宮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 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分艱難,以我一人之力未 必可成,要我在宮里收一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 下來。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 金銀財寶,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紅英道:“金銀財物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韃子世世 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成萬的 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 年紀幼小,滿洲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 并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 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 余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凶惡殘 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 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人和藹的 多,凶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家國之恨,心中卻是頗淡。 陶紅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 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涂,便是妖媚小氣, 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為嬪妃。我們這個 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人說?近几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 誤下去,經書的所在固是絲毫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 到一個。將來我死之后,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韃子 坐穩江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為漢人的 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說了這件大事, 心里實在好生歡喜。” 韋小寶道:“我也是好歡喜,不過經書什么的,倒不放在 心上。”陶紅英道:“那你為什么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 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 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她微笑道:“我得了個 好侄兒,也是歡喜得緊。”隔了一會,問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 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 了點頭,道:“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學不到什么功夫。 好姑姑,你傳我一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你如從來沒 學過武功,我自然將我所知所學,盡數傳你。只是你師父的 武功,跟我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 看來,你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些?”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 紅英當真答應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由來推托了,一學 武功,五台山一時便去不成,何況他性好游蕩玩耍,絕無耐 心學武,聽她這樣問,乘機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 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 “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是三招,便將他制 住了,那人輸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 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個假 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我早就完 了。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 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 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寶道:“姑姑,你不舒服么?” 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一次。陶紅英身子 一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一聲,手中鞭子掉在地 下。韋小寶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 是干淨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贊几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 “孩子,你定了下來之后,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 在宮里當太監是太好,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 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道:“我武功 雖然不成,怎么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你如不會絲毫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的就來 殺你。你既有武功,對方防你反擊,一出手就不容情,豈不 是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 呢?”陶紅英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說道:“那也 說得是,江湖之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道:“我們去歇 一歇再走,讓騾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 并肩坐在樹根上。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道:“有沒有 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 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一個待對方回答,一個不 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 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 “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問道:“姑姑,你見到誰了?” 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 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 ……在哪里?”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說道:“那晚在太后房中,當我 跟那假宮女打斗之時,你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嗯,你問的是那晚的事。他 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英又沉思片刻,搖頭道:“我跟 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念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 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 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 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小 寶心想:“你武功雖好,卻是怕鬼。只殺了一個人,便這樣心 神不定,何況這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你去殺老婊 子,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終究還是 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 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 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 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沒見到他 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韋 小寶能証實她猜測無誤。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 “不用擔心,你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 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教主是什么家伙?”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 你怎么稱他甚么家伙?孩子,就算是在背后,言語中也不可 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孫甚眾,消息靈通之極,你只要 說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話,傳入了他的耳里,你……這一輩子 就算是完了。”一面說話,一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 神龍教教主的部屬。 韋小寶道:“神龍教教主這么厲害?難道他比皇帝的權力 還大?”陶紅英道:“他權力自然沒皇帝大。不過你得罪了皇 帝,逃去躲藏了起來,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龍教 教主,卻是海角天涯,再無容身之地。”韋小寶道:“這樣說 來,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眾?”陶紅英搖頭道: “不同的,不同的。你們天地會反清復明,行事光明正大,江 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韋小寶道:“你是 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是害怕?”陶紅英想了一會, 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一 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的手下。” 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么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 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的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 功千變萬化,固然厲害之極,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里有許 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手心驚膽戰,他們自己 卻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和几個神龍教 弟子激戰,明明已占上風,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辭,太師父 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終于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 師父當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 咒語之后,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斗志。太 師父受傷,那人不再念咒,我師父立即勇氣大增,沖過去搶 了太師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是羞慚,又是害怕,因此一 再叮囑我,天下最最凶險的事,莫過于和神龍教教下之人動 手。” 韋小寶心想:“你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眼見對方了 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甚么咒,你 聽見過么?”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 教的弟子,因此一直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 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時 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你可有聽見?” 陶紅英道:“這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戰, 對周遭一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斗了一會,心中忽然害 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是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你學武以來,跟几個人動過手,殺 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一個人也 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后你多殺得几個,再跟 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你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 不肯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 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旗旗 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 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 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 韋小寶道:“姑姑,你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 “你怕得這么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眾,可不怕神龍教。”陶 紅英一怔,問道:“你為什么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 地會的宗旨是反清復明,跟你太師父、師父是一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罷。我現下 要回皇宮,你去哪里?” 韋小寶奇道:“你又回到皇宮去,不怕老婊子了嗎?”陶 紅英嘆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里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 宮里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 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你說了, 就算給太后殺了,也沒什么。再說,皇宮地方很大,我找個 地方躲了起來,太后找不到我的。” 韋小寶道:“好,你回宮去,日后我一定來看你。眼下師 父有事差我去辦。” 陶紅英于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你回宮之后, 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一堆 亂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你便知道我 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頭道: “很好,就是這么辦。好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你可得一切 小心。”韋小寶點頭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 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萬別上她當。” 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一車,兩人分向東西而 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 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 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銜語燕 □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 聲響,一乘馬自后疾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 喝道:“趕車的,車里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待車夫回答,便從車中 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 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于趕 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什 么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 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車后仰,車夫險些摔將下來。那 車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么?干么發橫?”劉一舟喝 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卷住了那車夫的鞭子,一 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上,跟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 “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 那車夫掙扎著爬不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劉 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 狠打,自是沖著我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了車夫, 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 騾子屁股上輕輕戳了一下。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大路急奔。劉一 舟舍了車夫,拍馬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 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追!” 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 拖了一輛大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 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利器。他 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熱 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里 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几步,劉一舟便 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 出,正中那馬左眼。 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里向山 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那馬痛得厲害,几個虎跳,將 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 嘶叫連聲,奔得遠了。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 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只烏龜來騎騎罷!”劉一舟大怒,提氣 急奔,向大車追來。 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 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要 拋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 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几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 舟奔去。韋小寶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里扒外,要 老子的好看!”用力拉□,但騾子發了性,卻哪里拉得住?韋 小寶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 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后領。韋小 寶右手匕首向后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一 招“行云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 頭對住他咽喉,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 打了他兩個耳光。 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颼颼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 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的道:“劉大哥,有話 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為什么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 人?你……你……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里花言巧語,騙我 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這……我……我…… 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 手握拳,對准了韋小寶面門。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為了方怡,只不 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發,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 半分勁,自己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 我如何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 晚,只是想你。” 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么知道?”將匕首縮后數 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一得知 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 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不領 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為什么騙得我方師妹答 應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哪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 羞花閉月的美人兒,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 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后了數寸,說道: “你還想賴?方師妹答應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 大笑。劉一舟道:“有什么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我 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 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 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 “那你為什么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哪兒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 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 們二人自己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 她們二人說的。”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庄,行出不遠, 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 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 大車,也要到石家庄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 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后便十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 劉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几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 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 “劉師哥,從今以后,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 什么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 為甚么?”方怡冷冷的道:“不為什么。”劉一舟拉住她手,急 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 “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 的難以安枕,心情激蕩,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 店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 怡道:“那有什么法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 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要嫁……嫁給韋小寶這小 孩子?他這么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 這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 不是的!那么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 方怡嘆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 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劉一 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貞忠 不貳,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 便是見証。’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 鬧著玩,并不當真。”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 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已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 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什 么?”方怡道:“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 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 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 傳》上有這樣一回書的,叫甚么‘沐王爺三箭定云南,桂公 公雙手抱佳人’,師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 方怡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 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壞。這次分手之后,不知什么時候能 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念 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么了?”沐劍屏道:“是 啊,我也想著他。我几次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庄,他 總是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 “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閑談,問起到山西的 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 個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么辦?”方怡嘆了口氣, 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 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 想……”方怡道:“什么?”沐劍屏嘆了口氣,道:“沒什么。” 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 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了,咱們便不能 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后到這里,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 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什么?” 劉一舟妒火中燒,便如發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殺了這 小子,我去殺了這小子!”搶到前院,牽了一匹馬,打開客店 大門,上馬疾奔。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 明,問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將下來,每見到有單行 的大車,便問:“車里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 而知,料想必是偷聽得來,所知有限,笑道:“劉大哥,你可 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劉一舟道:“上了什么當?”韋小寶道: “方姑娘跟我說,她要好好的氣你一氣,因為她盡心竭力的救 你,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劉一舟急道:“哪…… 哪有此事?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你送過她一根銀釵,是嗎?銀釵頭上有一朵 梅花的。”劉一舟道:“是,是啊!你怎知道?”韋小寶道: “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急得什么似的,說道這是 她心上人給的東西,說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 也要去找回來。”劉一舟一呆,沉吟道:“她……她待我這么 好?”韋小寶道:“當然啦,那難道還有假的?”劉一舟問: “后來怎樣?” 韋小寶道:“你這樣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說話?” 劉一舟道:“好罷!”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怒 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掉自己掌心,松開了手, 又問:“后來怎樣?”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將匕首插入靴 筒,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說道:“沐王府的人 就愛抓人手腕,你這樣,白寒楓也這樣。沐家拳中這一招 ‘龜抓手’,倒也了得。”他將“龜抓手”這個“龜”字說得甚 是含糊,劉一舟沒聽明白,也不加理會,又問:“方師妹失了 我給她的那根銀釵,后來怎樣?” 韋小寶道:“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須得 歇一歇再能說話。總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 可有老大干系。”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烏龜爪子”四字。但他惱怒的, 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應嫁他,至于口頭上給他占些便宜,卻 也并不在乎,又聽得他說:“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這 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關心,問道:“你快說,別拖拖拉 拉的了。”韋小寶道:“總得坐了下來,慢慢歇一會,才有力 氣說話。”劉一舟無法,只得跟著他來到樹林邊的一株大樹下, 見他在樹根上坐了,當即并肩坐在他身畔。 韋小寶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劉一舟立即擔心, 忙問:“可惜甚么?”韋小寶道:“可惜你師妹不在這里,否則 她如能和你并肩而坐在這里,跟你談情說愛,打情罵俏,她 心中才真的喜歡了。”劉一舟大樂,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 “你怎么知道?” 韋小寶道:“我聽她親口說過的。那天她掉了銀釵,冒著 性命危險,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雖然身受重傷, 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將這根銀釵找了回來。我說:‘方姑 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銀釵,值得几錢?我送一千兩銀子 給你,這種釵子,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只。你每天頭 上插十只,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還都是新 釵子。’方姑娘說:‘你這小孩子家懂得什么。這是我那親親 劉師哥送給我的,你送給我一千只一萬只,就算是黃金釵兒、 珍珠釵兒,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只銀釵、銅釵、 鐵釵?’劉大哥,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是挺胡涂么?”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只笑得口也合不攏來,問道:“怎么 ……怎么她半夜里跟小郡主說話,說的又是另一套?” 韋小寶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是不 是?”劉一舟臉上微微一紅,道:“也不是偷聽,我夜里起身 小便,剛好聽見。”韋小寶道:“劉大哥,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 氣沖天,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劉一舟道:“是,是! 后來我方師妹怎么說?” 韋小寶道:“我肚子餓得很,沒力氣說話,你快去買些東 西給我吃。我吃得飽飽地,你方師妹那些教人聽了肉麻之極 的話,我才說得出口。”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到市鎮之上,就可 在人叢中溜走脫身。 劉一舟道:“什么教人聽了肉麻之極?方師妹正經得很, 從來不說肉麻的話。”韋小寶道:“好罷,她正經得很,從來 不說肉麻的話。她說:‘我那親親劉師哥!’又說:‘我那個又 體貼、又漂亮的劉師哥’,他媽的,你聽了不肉麻,我可越聽 越是難為情。哼,也不害臊,說這種話。”劉一舟心花怒放, 卻道:“不會罷?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韋小寶道:“好,好! 算是我錯了。劉大哥,我要去找東西吃,失陪了。”說著站起 身來。 劉一舟正聽得心痒難搔,如何肯讓他走,忙在他肩頭輕 輕一按,道:“韋兄弟,你別忙走!我這里帶得有几件作干糧 的薄餅,你先吃了,說完話后,到前面鎮上,我再好好請你 喝酒吃面,還得跟你賠不是。”說著打開背上包裹,取了几張 薄餅出來。 韋小寶接了一張薄餅,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說 道:“這餅咸不咸,酸不酸的,算什么玩意兒?你到吃給我看 看。”將那缺了一角的薄餅還給他。 劉一舟道:“這餅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們對付著充 充飢再說。”說著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 韋小寶道:“這几張不知怎樣?”將几張薄餅翻來翻去的 挑選,翻了几翻,說道:“他媽的尿急,小便了再來吃。”走 到一棵大樹邊,轉過了身子,拉開褲子撒尿。 劉一舟目不轉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韋小寶小便后,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又將几張薄餅 翻來翻去,終于挑了一張,撕開來吃。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 肚子早已餓了,拿了一張薄餅也吃,一面吃,一面說道:“難 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么說,是故意慪我來著?” 韋小寶道:“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 她的心思?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怎么你不知道,反而問我?” 劉一舟道:“好啦!剛才是我魯莽,得罪了你,你可別賣關子 啦!”韋小寶道:“既這么說,我跟你說真心話罷。你方師妹 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監,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過就算 我不娶她,只怕也輪不到你。”劉一舟急問:“為什么?為什 么?”韋小寶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張薄餅,我慢慢跟你說。” 劉一舟道:“他媽的,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 ……”說到這里,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怎么?不 舒服么?這餅子只怕不大干淨。”劉一舟道:“什么?”站起身 來,搖搖擺擺的轉了個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咦!你 的薄餅里,怎么會有蒙汗藥?這可真奇怪之極了。”劉一舟唔 了一聲,已是人事不知。 韋小寶又賜了兩腳,見他全然不動,于是解下他腰帶褲 帶,將他雙足牢牢綁住,又把他雙手反綁了。見大樹旁有塊 石頭,用力翻開,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亂石,將亂石一塊 塊搬出,挖了個四尺來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 將他拖到洞中,豎直站著,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用勁踏實, 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頭和肩膀。 韋小寶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長袍浸濕了,回到 劉一舟身前,扭絞長袍,將溪水淋在他頭上。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慢慢醒轉,一時不明所以,欲待掙 扎,卻是絲毫動彈不得。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 的瞧著自己,過了一陣,才明白著了他道兒,又掙了几下,直 是紋風不動,說道:“好兄弟,別開玩笑啦!” 韋小寶罵道:“直娘賊,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這臭 賊開玩笑!”重重一腳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時鮮血淋漓,又罵 道:“方姑娘是我老婆,憑你也配想她?你這臭賊扭得老子好 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 你鼻子,一刀刀的炮制你。”說罷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 鋒在他臉上撇了兩撇。 劉一舟嚇得魂飛天外,叫道:“好兄……韋……韋兄弟, 韋香主,請你瞧著沐王府的情份,高……高抬貴手。”韋小寶 道:“我從皇宮里將你救了出來,你卻恩將仇報,居然想殺我, 哼哼,憑你這點兒道行,也想來太歲頭上動土?你叫我瞧著 沐王府的情份,剛才你拿住我時,怎地又不瞧著天地會的情 份了?”劉一舟道:“確實是我不是,是在下錯了!請……請 ……請你原諒。” 韋小寶道:“我要在你頭上割你媽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 心頭之恨!”提起他辮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鋒利無比,嗤的 一聲,便將辮子切斷,再在他頭頂來回推動,片刻之間,頭 發紛落,已剃成個禿頭。韋小寶罵道:“死賊禿,老子一見和 尚便生氣,非殺不可!” 劉一舟陪笑道:“韋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韋小寶罵道: “你他媽的不是和尚,干么剃光了頭皮,前來蒙騙老爺?”劉 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頭發,怎能怪我?”但性命在 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爭論,只得陪笑道:“千錯萬錯,都是 小人不是,韋香主大人大量,別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好,那么我問你,方怡方姑娘是誰的老婆?” 劉一舟道:“這個……這個……” 韋小寶大聲道:“什么這個那個?快說!”提起匕首,在 他臉上揮來揮去。劉一舟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鬼是個 太監,讓他占些口頭上便宜便了,否則他真的一劍揮來,自 己少了個鼻子或是耳朵,那可槽糕之極,忙道:“她……她自 然是韋香主……是韋香主你的夫人。”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 “她,她是誰?你說得明白些。老子可聽不得和尚們含含糊糊 的說話。”劉一舟道:“方怡方師妹,是你韋香主的夫人。” 韋小寶道:“咱們可得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 友?” 劉一舟聽他口氣松動,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來不敢 高攀。韋香主倘苦肯將在下當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 求之不得。”韋小寶道:“我把你當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講義 氣,是不是?”劉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該當講義氣。” 韋小寶道:“朋友妻,不可戲。以后你如再向我老婆賊頭賊腦, 不三小四,那算什么?你發下一個誓來!” 劉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當。韋小寶道:“你不 說也不打緊,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一心想去調戲 勾搭我的老婆。”劉一舟見他又舞動匕首,眼前白光閃閃,忙 道:“沒有,沒有。對韋香主的夫人,在下決計不敢心存歹意。” 韋小寶道:“以后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那 便怎樣?”劉一舟道:“那……那便天誅地滅。”韋小寶道: “那你便是烏龜王八蛋!”劉一舟苦著臉道:“對,對!”韋小 寶道:“甚么對?對你甚么個屁?”將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 劉一舟道:“以后我如再向方師妹多瞧上一眼,多說一句話, 我……我便是烏龜王八蛋!”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既是這樣,便饒了你。先在你頭 上淋一泡尿,這才放你。”說著將匕首插入靴筒,雙手去解褲 帶。 突然之間,樹林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你怎可欺 人太甚!” 韋小寶聽得是方怡的聲音,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 林中走出三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后是沐劍屏和徐 天川。隔了一會,又走出兩人,卻是吳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將韋劉二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 楚,眼見韋小寶要在劉一舟頭頂撒尿,結下永不可解的深怨, 方怡忍不住出聲喝止。 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們早在這里了,瞧在吳老爺子面上, 這泡尿免了罷。” 徐天川急忙過去,雙手扒開劉一舟身畔的石塊泥土,將 他抱起,解開綁在他手腳上的腰帶。劉一舟羞愧難當,低下 頭,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 吳立身鐵青了臉,說道:“劉賢侄,咱們的性命是韋香主 救的,怎地你恩將仇報,以大欺小,對他又打又罵,又扭他 手臂?你師父知道了,會怎么說?”一面說,一面搖頭,語氣 甚是不悅,又道:“咱們在江湖上混,最講究的便是‘義氣’ 兩字,怎么可以爭風吃醋,對好朋友動武?忘恩負義,那是 連豬狗也不如!”說著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說 越氣,又道:“昨晚你半夜里這么火爆霹靂的沖了出來,大伙 兒就知道不對,一路上尋來,你將韋香主打得臉頰紅腫,又 扭住他手臂,用劍尖指著他咽喉,倘若一個失手,竟然傷了 他性命,那怎么辦?” 劉一舟氣憤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還賠他一條性命便 是。” 吳立身怒道:“嘿,你倒說得輕松自在,你是什么英雄好 漢了?憑你一條命,抵得過人家天地會十大香主之一的韋香 主?再說,你這條命是哪來的?還不是韋香主救的?你不感 恩圖報,人家已經要瞧你不起,居然膽敢向韋香主動手?” 劉一舟給韋小寶逼得發誓賭咒,當時命懸人手,不得不 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這些言語都已給方怡聽了去,實是 羞憤難當,吳立身雖是師叔,但聽他嘮嘮叨叨的教訓個不休, 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吳師叔,事情是 做下來了,人家姓韋的可沒傷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 怎么辦,就怎么辦罷!” 吳立身跳了起來,指著他臉,叫道:“劉一舟,你對師叔 也這般沒上沒下。你要跟我動手,是不是?”劉一舟道:“我 沒說,也不是你的對手。”吳立身更加惱怒,厲聲道:“倘若 你武功勝得過我,那就要動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宮中貪生 怕死,一聽到要殺頭,忙不迭的大聲求饒,趕著自報姓名。我 顧著柳師哥的臉面,這件事才絕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 弟子,算你運氣。”那顯然是說,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殺 了。 劉一舟聽他揭破自己在清宮中膽怯求饒的丑態,低下了 頭,臉色蒼白,默不作聲。 韋小寶見自己占足了上風,笑道:“好啦,好啦,吳老爺 子,劉大哥跟我大家鬧著玩,當不得真。我向你討個情,過 去的事,別跟柳老爺子說。” 吳立身道:“韋香主這么吩咐,自當照辦。”轉頭向劉一 舟道:“你瞧,人家韋香主畢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寬大?” 韋小寶向方怡和沐劍屏笑道:“你們怎么也到這里來啦?” 方怡道:“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韋小寶笑嘻嘻的走近。 劉一舟見方怡當著眾人之前對韋小寶如此親熱,手按刀柄,忍 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聽得啪的一聲響,韋小寶已吃了記 熱辣辣的耳光。 韋小寶吃了一驚,跳開數步,手按面頰,怒道:“你…… 你干么打人?” 方怡柳眉豎起,漲紅了臉,怒道:“你拿我當什么人?你 跟劉師哥說什么了?背著人家,拿我這么糟蹋輕賤?”韋小寶 道:“我可沒說什么不……不好的話。”方怡道:“還說沒有呢, 我一句句都聽見了。你……你……你們兩個都不是好人。”又 氣又急,流下淚來。 徐天川心想這是小兒女們胡鬧,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別 又傷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和氣,當下哈哈大笑,說道:“韋香 主和劉師兄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是扯了個直。徐老頭可餓得 狠了,咱們快找飯店,吃喝個痛快。” 突然間一陣東北風吹過,半空中飄下一陣黃豆般的雨點 來。徐天川抬頭看天,道:“十月天時,平白無端的下這陣頭 雨,可真作怪。”眼見一團團烏云從東北角涌將過來,又道: “這雨只怕不小,咱們得找個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劍屏傷勢未愈,行 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連一間農舍、一座涼亭 也無,過不多時,七人都已全身濕透。韋小寶笑道:“大伙兒 慢慢走罷,走得快是落湯雞,走得慢是落湯鴨,反正都差不 多。” 七人又行了一會,聽得水聲,來到一條河邊,見溯河而 上半里處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腳步,行到近處,見 那個屋是座東歪西倒的破廟,但總是個避雨之處,雖然破敗, 卻也聊勝于無。廟門早已爛了,到得廟中,觸鼻盡是霉氣。 方怡行了這一會,胸口傷處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頭 緊蹙,咬住了牙關。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來,讓 各人烤干衣衫。但見天上黑云越聚越濃,雨下得越發大了。徐 天川從包裹中取出干糧面餅,分給眾人。 劉一舟將辮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強拖著一條辮子。韋小 寶笑吟吟的對他左瞧右瞧。 沐劍屏笑問韋小寶:“剛才你在劉師哥的薄餅之中,做了 什么手腳?”韋小寶瞪眼道:“沒有啊,我會做什么手腳?”沐 劍屏道:“哼,還不認呢?怎地劉師哥又會中蒙汗藥暈倒?”韋 小寶道:“他中了蒙汗藥么?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 不會罷,他這不是好端端的坐著烤火?”沐劍屏呸了一聲,佯 嗔道:“就會假痴假呆,不跟你說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滿心疑惑。先前劉一舟抓住韋小 寶等情狀,他們只遠遠望見,看不真切,后來劉韋二人并排 坐在樹下說話,他們已躡手躡腳的走近,躲在樹林里,眼見 一張張薄餅都是劉一舟從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轉睛地 盯著韋小寶,防他逃走,怎么一轉眼間,就會昏迷暈倒? 韋小寶笑道:“說不定劉師兄有羊吊病,突然發作,人事 不知。” 劉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這小 ……” 方怡瞪了韋小寶一眼,道:“你過來。”韋小寶道:“你又 要打人,我才不過來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說損劉師哥的 話,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便不說 話了。劉一舟見方怡兩次幫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尋思: “這小鬼又陰又壞,方師妹畢竟還是對我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七人圍著一團火坐地,破廟中到處 漏水,極少干地。突然間韋小寶頭頂漏水,水點一滴滴落向 他肩頭。他向左讓了讓,但左邊也有漏水。方怡道:“你過來, 這邊不漏水。”頓了一頓,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韋小 寶一笑,坐到她身側。 方怡湊嘴到沐劍屏耳邊,低聲說了几句話,沐劍屏咭的 一笑,點點頭,湊嘴到韋小寶耳邊,低聲道:“方師姊說,她 跟你是自己人,這才打你管你,叫你別得罪了劉師哥,問你 懂不懂她的意思?”韋小寶在她耳邊低聲道:“甚么自己人?我 可不懂。”沐劍屏將話傳了過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劍屏 道:“我發過的誓,賭過的咒,永遠作數,叫他放心。”沐劍 屏又將話傳過。 韋小寶在沐劍屏耳邊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 呢?”沐劍屏紅暈上臉,呸的一聲,伸手打他。韋小寶笑著側 身避過,向方怡連連點頭。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 照映之下,說不盡的嬌美。韋小寶聞到二女身上淡淡香氣,心 下大樂。 劉一舟所坐處和他三人相距頗遠,伸長了脖子,隱隱約 約的似乎聽到甚么“劉師哥”,甚么“自己人”,此外再也聽 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態親密,顯是將自己當做了 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劍屏耳邊低聲道:“你問他,到底使了什么法 兒,才將劉師哥迷倒。”韋小寶見方怡一臉好奇之色,終于悄 悄對沐劍屏說了:“我小便之時,背轉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 把蒙汗藥,回頭去翻檢薄餅,餅上自然涂了藥粉。我吃的那 張餅,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這可懂了嗎?”沐劍屏道: “原來如此。”傳話之后,方怡又問:“你哪里來的蒙汗藥?”韋 小寶道:“宮里侍衛給的,救你劉師哥,用的就是這些藥粉。” 這時大雨傾盆,在屋面上打得嘩啦啦急響,韋小寶的嘴唇直 碰到沐劍屏耳朵,所說的話才能聽到。 劉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來,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 靠,突然喀喇喇几聲響,頭頂掉下几片瓦來。這座破廟早已 朽爛,給大雨一浸,北風一吹,已然支撐不住,跟著一根根 椽子和瓦片磚泥紛紛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這廟要倒, 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廟去,沒走得几步,便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廟 頂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牆倒了下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十余乘馬自東南方疾馳而 來,片刻間奔到近處,黑暗中影影綽綽,馬上都騎得有人。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啊喲,這里本來有座小廟,可以 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聲問道:“喂,老鄉,你們在 這里干甚么?”徐天川道:“我們在廟里躲雨,這廟塌了下來, 險些兒都給壓死了。”馬上一人罵道:“他媽的,落這樣大雨, 老天爺可不是瘋了。”另一人道:“趙老三,除了這小廟,附 近一間屋都沒有?有沒有山洞什么的?” 那蒼老的聲音道:“有……有是有的,不過也同沒有差不 多。”一名漢子罵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沒有?”那老頭道: “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惡鬼的,誰也不敢去, 那不是跟沒有差不多?” 馬上眾人大聲笑罵起來:“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惡鬼最 好,揪了出來當點心。”又有人喝道:“快領路!又不是洗澡, 在這大雨里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么?”趙老三道:“各位爺 們,老兒沒嫌命長,可不敢去了。我勸各位也別去罷。這里 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鎮。”馬上眾人都道:“這般大雨, 哪里再挨得三十來里?快別*□唆,咱們這許多人,還怕什么 鬼?”趙老三道:“好罷,大伙兒向西北,拐個彎兒,沿山路 進坳,就只一條路,不會錯的……”眾人不等他說完,已縱 馬向西北方馳去。趙老三騎的是頭驢子,微一遲疑,拉過驢 頭,回頭向東南方來路而去。 徐天川道:“吳二哥,韋香主,咱們怎么辦?”吳立身道: “我看……”但隨即想起,該當由韋小寶出主意才是,跟著道: “請韋香主吩咐,該當如何?”韋小寶怕鬼,只是說不出口,道: “吳大叔說罷,我可沒什么主意。”吳立身道:“惡鬼什么,都 是鄉下人胡說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們也跟他拚上一拚。” 韋小寶道:“有些鬼是瞧不見的,等到瞧見,已經來不及啦。” 言下之意,顯然是怕鬼。 劉一舟大聲道:“怕什么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個時 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韋小寶見沐劍屏不住發顫,確是難以支持,又不愿在方 怡面前示弱,輸給了劉一舟,便道:“好,大伙兒這就去罷! 倘若見到惡鬼,可須小心!” 七人依著那趙老三所說,向西北走進了山坳,黑暗中卻 尋不到道路,但見樹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條小瀑布沖下來。韋 小寶道:“尋不到路,叫做‘鬼打牆’,這是惡鬼在迷人。”徐 天川道:“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著小路流下來。”吳立身 道:“正是!”踏著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隨而上,爬上山坡。 聽得左首樹林中有馬嘶之聲,知道那十几個乘馬漢子便 在那邊。徐天川心想:“這批人不知是什么來頭。”但想自己 和吳立身聯手,尋常武師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當下踏 水尋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聽得前面□□□敲門,果然有 屋。韋小寶又驚又喜,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拉住了他手。那 手掌軟綿綿地,跟著耳邊有人柔聲道:“別怕!”正是方怡。 但聽敲門之聲不絕,始終沒人開門。七人走到近處,只 見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一眾乘馬人大聲叫嚷:“開門,開門!避雨來的!”叫了 好一會,屋內半點動靜也無。一人道:“沒人住的!”另一人 道:“趙老三說是鬼屋,誰敢來住?跳進牆去罷!”白光閃動, 兩人拔出兵刃,跳進牆去,開了大門。眾人一涌而進。 徐天川心想:“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來武功也不甚 高。”七人跟著進去。 大門里面是個好大的天井,再進去是座大廳。有人從身 邊取出油包,解開來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見廳中桌上 有蠟燭,便去點燃了。眾人眼前突現光亮,都是一陣喜慰,見 廳上陳設著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戶人家的氣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無灰塵,地下打掃得這等清 潔,屋里怎會沒人?” 只聽一名漢子說道:“這廳上干干淨淨的,屋里有人住 的。”另一人大聲嚷道:“喂,喂,屋里有人嗎?屋里有人么?” 大廳又高又大,他大聲叫嚷,隱隱竟有回聲。 回聲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聲,竟無其他聲息。眾人面 面相覷,都覺頗為古怪。 一名白發老者問徐天川道:“你們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 么?”徐天川道:“在下姓許,這几個有的是家人,有的是親 戚,要去山西探親,不想遇上了這場大雨。達官爺貴姓?”那 老者點了點頭,見他們七人中有老頭,有小孩,又有女子,也 不起疑心,卻不答他問話,說道:“這屋子可有點兒古怪。” 又有一名漢子叫道:“屋里有人沒有?都死光了嗎?”停 了片刻,仍是無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著六個人道:“你們六個到后面瞧瞧 去!”六名漢子拔兵刃在手,向后進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 得甚慢,神情頗為戒懼。耳聽得踢門聲、喝問聲不斷傳來,并 無異狀,聲音越去越遠,顯然屋子極大,一時走不到盡頭。那 老者指著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來點几個火把,跟著去瞧 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韋小寶等七人坐在大廳長窗的門檻上,誰也不開口說話。 徐天川見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后進,廳上尚有八人,穿的都 是布袍,瞧模樣似是什么幫會的幫眾,又似是鏢局的鏢客,卻 沒押鏢,一時摸不清他們路子。 韋小寶忍不住道:“姊姊,你說這屋里有沒有鬼?”方怡 還沒回答,劉一舟搶著說道:“當然有鬼!什么地方沒死過人? 死過人就有鬼。”韋小寶打了個寒噤,身子一縮。 劉一舟道:“天下惡鬼都欺善怕惡,專迷小孩子。大人陽 氣盛,吊死鬼啦,大頭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方怡從衣襟底下伸手過去,握住了韋小寶左手,說道: “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聽得腳步聲響,先到后面察看的六名漢子回到廳上,臉 上神氣透著十分古怪,七嘴八舌的說道:“一個人也沒有,可 是到處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床上鋪著被褥,床底下有鞋子, 都是娘兒們的。”“衣柜里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卻一 件也沒有!” 劉一舟大聲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 眾人一齊轉頭瞧著他,一時之間,誰都沒作聲。 突然聽得后面四人怪聲大叫,那老者一躍而起,正要搶 到后面去接應,那四人已奔入大廳,手中火把都已熄滅,叫 道:“死人,死人真多!”臉上盡是驚惶之色。 那老者沉著臉道:“大驚小怪的,我還道是遇上了敵人呢。 死人有什么可怕?”一名漢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 古怪。”那老者道:“什么希奇古怪?”另一名漢子道:“東邊 一間屋子里,都……都是死人靈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 者沉吟道:“有沒有死人和棺材?”兩名漢子對望了一眼,齊 道:“沒……沒瞧清楚,好像沒有。” 那老者道:“多點几根火把,大伙兒瞧瞧去。說不定是座 祠堂,那也平常得緊。”他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語氣中也顯得 大為猶豫,似乎明知祠堂并非如此。 他手下眾漢子便在大廳拆桌拆椅,點成火把,向后院涌 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這里待著。”跟在眾人之 后走了進去。 敖彪問道:“師父,這些人是什么路道?”吳立身搖頭道: “瞧不出,聽口音似乎是魯東、關東一帶的人,不像是六扇門 的魔爪。莫非是私梟?可又沒見帶貨。” 劉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沒什么大不了,倒是這屋中的大 批女鬼,可厲害著呢!”說著向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韋小寶打 了個寒噤,緊緊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盡是冷汗。沐 劍屏顫聲道:“劉……劉師哥,你別老是嚇人,好不好?”劉 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擔心,你是金枝玉葉,什么惡鬼見 了你都遠遠避開,不敢侵犯。惡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 監。”方怡柳眉一軒,臉有怒色,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腳步聲響,眾人回到大廳。韋小寶 吁了口長氣,心下略寬。徐天川低聲道:“七八間屋子里,共 有三十來座靈堂,每座靈堂上都供了五六個、七八個牌位,看 來每一座靈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劉一舟道:“嘿嘿,這屋 子里豈不是有几百個惡鬼?”徐天川搖了搖頭,他見多識廣, 可從未聽見過這等怪事,過了一會,緩緩的道:“最奇怪的是, 靈堂前都點了蠟燭。”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三人同時驚叫出 來。 一名漢子道:“我們先前進去時,蠟燭明明沒點著。”那 老者問道:“你們沒記錯?”四名漢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 搖了搖頭。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們遇上了高人。頃刻之 間,將三十几座靈堂中的蠟燭都點燃了,這身手可也真敏捷 得很。許老爺子,你說是不是呢?”最后這句話是向著徐天川 而說。徐天川假作痴呆,說道:“咱們恐怕沖撞了屋主,不…… 不妨到靈堂前磕……磕几個頭。” 雨聲之中,東邊屋中忽然傳來几下女子啼哭,聲音甚是 淒切,雖然大雨淅瀝,這几下哭聲卻聽得清清楚楚。 韋小寶只嚇得張口結舌,臉色大變。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毛骨悚然。過了片刻,西邊屋中又 傳出女子悲泣之聲。劉一舟、敖彪以及兩名漢子齊聲叫道: “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聲,突然大聲說道:“咱們路經貴處,到此 避雨,擅闖寶宅,特此謝過。賢主人可肯賜見么?這番話中 氣充沛,遠遠送了出去。過了良久,后面沒絲毫動靜。 那老者搖了搖頭,大聲道:“這里主人既然不愿接見俗客, 咱們可不能擅自騷擾。便在廳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 伙兒盡快動身。”說著連打手勢,命眾人不可說話,側耳傾聽, 過了良久,不再聽到啼哭之聲。 一名漢子低聲道:“章三爺,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 一把火,把這鬼屋燒成他媽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搖手道: “咱們要緊事情還沒辦,不可另生枝節。坐下來歇歇罷!”眾 人衣衫盡濕,便在廳上生起火來。有人取出個酒葫蘆,拔開 塞子,遞給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說道:“許 老爺子,你們几個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里的, 這几位卻是云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爺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 嫁在云南。這位是我妹夫。”說著向吳立身一指,又道:“我 妹夫、外甥他們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 地北的,十几年也難得見一次面。我們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 妹子去。”他說吳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氣話,當時北方習 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罵人。 那老者點了點頭,喝了口酒,瞇著眼睛道:“几位從北京 來?”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見到一個十 四五歲的小太監?”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凜,幸好那老者只注視 著他,而徐天川臉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劍屏臉上變色,旁 人卻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說太監?北京城里,老的小的, 太監可多得很啊,一出門總撞到几個。”那老者道:“我問你 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說北京城里。”徐天川笑道:“老爺子, 你這話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規矩,太監一出京城,就犯死罪。 太監們可不像明朝那樣威風十足了。現下有哪個太監敢出京 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說不定他改了裝呢?” 徐天川連連搖頭,說道:“沒這個膽子,沒這個膽子!”頓 了一頓,問道:“老爺子,你找的是怎么個小太監?等我從山 西探了親,回到京城,也可幫你打聽打聽。” 那老者道:“哼哼,多謝你啦,就不知有沒有那么長的命。” 說著閉目不語。 徐天川心想:“他打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那不是沖 著韋香主嗎?這批人既不是天地會,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 八九,沒安著善意,可得查問個明白。他不惹過來,我們倒 要惹他一惹。”說道:“老爺子,北京城里的小太監,只有一 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兒傳遍了天下,想來你也聽到過,那 便是殺了奸臣鰲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睜開眼來, 道:“嗯,你說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還有 誰呢?這人有膽有勇,武藝高強,實在了不起!”那老者道: “這人相貌怎樣?你見過他沒有?” 徐天川道:“哈,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里□□,北京人 沒見過他的,只怕沒几個。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個胖小子, 少說也有十八九啦,說什么也不信他只十五歲。” 方怡握著韋小寶的手掌緊了一緊,沐劍屏的手肘在他背 心輕輕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韋小寶本來一直在怕鬼,聽那 老者問起了自己,心下盤算,將怕鬼的念頭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么?我聽人說的,卻是不同。聽說這桂公 公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童,就是狡猾機伶,只怕跟你那個 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說著向韋小寶瞧去。 劉一舟忽道:“聽說那小桂子卑鄙無恥,最會使蒙汗藥。 他殺死鰲拜,便是先用藥迷倒的,否則這小賊又膽小,又怕 鬼,怎殺得了鰲拜?”向韋小寶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說是 不是呢?” 吳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臉上打去。劉一舟低頭避 開,左足一彈,已站了起來。吳立身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 “碧雞展翅”,劉一舟閃避彈身,使的是招“金馬嘶風”,都是 “沐家拳“招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不知不覺間都使 出了本門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眾位喬裝改扮得好!” 他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著都跳起身來。那老者喝道:“都拿 下了!一個都不能放走。” 吳立身從懷中抽出短刀,大頭向左一搖,砍翻了一名漢 子,向右一搖,又一名漢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雙手在腰間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擦,發出滋 滋之聲,雙筆左點吳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 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沖,左手向一名大漢眼中抓去。那 大漢后仰急避,手中單刀已被奪去,腰間一痛,自己的刀已 斬入了自己肚子。那邊敖彪也已跟人動上了手。劉一舟微一 遲疑,解下軟鞭,上前□殺。對方雖然人多,但只那老者和 吳立身斗了個旗鼓相當,余下眾人都武功平平。 韋小寶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魚,其余那些 我也可對付對付。”握匕首在手,便欲沖上。方怡一把拉住, 說道:“咱們贏定了,不用你幫手。”韋小寶心道:“我知道贏 定了,這才上前哪。倘若輸定,還不快逃?” 忽聽得滋滋連聲,那老者已跳在一旁,兩枝判官筆互相 磨擦,他手下眾人齊往他身后擠去,迅速之極的排成一個方 陣。這些人只几個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 擁,亦無碰撞,足見平日習練有素,在這件事上著實花過了 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吳立身都吃了一驚,退開几步。敖彪奮勇上前, 突然間方陣中四刀齊出,二斬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 巧妙,中間二杆槍則架開了他砍去的一刀。敖彪“啊”的一 聲叫,肩頭中刀。 吳立身急叫:“彪兒后退!”敖彪向后躍開。戰局在一瞬 之間,勝負之勢突然逆轉。 徐天川站在韋小寶和二女之前相護,察看對方這陣法如 何運用。只見那老者右手舉起判官筆,高聲叫道:“洪教主萬 年不老,永享仙福!壽與天齊,壽與天齊!”那十余名漢子一 齊舉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壽與天齊,壽與天齊!”聲震屋 瓦,狀若顛狂。 徐天川心下駭然,不知他們在搗什么鬼。韋小寶聽了 “洪教主”三字,驀地里記起陶紅英懼怕已極的神色與言語, 脫口而出:“神龍教!他們是神龍教的!” 那老者臉上變色,說道:“你也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高 舉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廣大。我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無堅不摧,無敵不破。敵人望風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聽得他們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凜,但覺這些 人的行為希奇古怪,從所未有,臨敵之際,居然大聲念起書 來。 韋小寶叫道:“這些人會念咒,別上了他們當!大伙兒上 前殺啊。” 卻聽那老者和眾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眾 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齊聲念誦:“洪教主神通護佑,眾弟子 勇氣百倍,以一當百,以百當萬。洪教主神目如電,燭照四 方。我弟子殺敵護教,洪教主親加提拔,升任聖職。我教弟 子護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間縱聲大呼,疾沖而出。 吳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這些人在這頃刻之 間,竟然武功大進,鋼刀砍來,短槍刺到,都比先前勁力加 了數倍,如痴如狂,兵刃亂砍亂殺。不數合間,敖彪和劉一 舟已被砍倒,跟著韋小寶、方怡、沐劍屏也都給一一打倒。方 怡傷腿,沐劍屏傷臂。韋小寶背心上給戳了一槍,幸好有寶 衣護身,這一槍沒戳入體內,但來勢太沉,立足不定,俯身 跌倒。過不多時,吳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傷。那老者接連 出指,點了各人身上要穴。 眾漢子齊呼:“洪教主伸通廣大,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呼喊完畢,突然一齊坐倒,各人額頭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 氣,顯得疲累不堪。這一戰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分勝敗,這些 人卻如激斗了好几個時辰一般。 韋小寶心中連珠價叫苦,尋思:“這些人原來都會妖法, 無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龍教,便嚇得什么似的,果然是神通廣 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閉目養神,過了好一會才站起身來,抹 去了額頭汗水,在大廳上走來走去,又過了好一會,他手下 眾人紛紛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道:“你們一起跟著我念!聽好了, 我念一句,你們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徐天川罵道:“邪魔歪道,裝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搗鬼, 做你娘的清秋大夢!”那老者提起判官筆,在他額頭一擊,冬 的一聲,鮮血長流。徐天川罵道:“狗賊,妖人!” 那老者問吳立身道:“你念不念?”吳立身未答先搖頭。那 老者提起判官筆,也在他額頭一擊,再問敖彪時,敖彪罵道: “你奶奶的壽與狗齊!”那老者大怒,判官筆擊下時用力甚重, 敖彪立時暈去。吳立身喝道:“彪兒好漢子!你們這些只會搞 妖法的家伙,他媽的,有種就把我們都殺了。” 那老者舉起判官筆,向劉一舟道:“你念不念?”劉一舟 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說:洪教主神通 廣大,壽與天齊!”劉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 老者將判官筆的尖端在他額頭輕輕一戳,喝道:“快念!”劉 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壽與天齊!” 那老者哈哈大笑,說道:“畢竟識時務的便宜,你這小子 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韋小寶面前,喝道:“小鬼頭,你跟 著我念。”韋小寶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么?” 舉起了判官筆。 韋小寶大聲念道:“韋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永享仙 福。韋教主戰無不勝,勝無不戰,韋教主攻無不克,克無不 攻。韋教主提拔你們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韋教主 這個“韋”字說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這么一哼,那老者 卻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說的是“洪教主”,聽他這么一連串的 念了出來,哈哈大笑,贊道:“這小孩兒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兒相貌 不錯,乖乖跟我念罷。”方怡將頭一扭,道:“不念!”那老者 舉起判官筆欲待擊下,燭光下見到她嬌美的面龐,心有不忍, 將筆尖對准了她面頰,大聲道:“你念不念?你再說一句‘不 念’,我便在你臉蛋上連划三筆。”方怡倔強不念,但“不 念”二字,卻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韋小寶道:“我代她念罷,包管比她自己念得還要好聽。” 那老者道:“誰要你代?”提起判官筆,在方怡肩頭一擊。 方怡痛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爺,這妞兒倘若不念,咱們便剝她 衣衫。”余人齊叫:“妙極,妙極!這主意不錯。” 劉一舟忽道:“你們干么欺侮這姑娘?你們要找的那小太 監,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問:“你知道?在哪里?快 說,快說!”劉一舟道:“你答應不再難為這姑娘,我便跟你 說,否則你就殺了我,也是不說。”方怡尖聲道:“師哥,不 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應你不難為這姑娘。”劉 一舟道:“你說話可要算數。”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說過了話, 自然算數。那小太監,就是擒殺鰲拜、皇帝十分寵幸的小桂 子,你當真知道他在哪里?” 劉一舟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來,指著韋小寶,道:“就……就……是他?” 臉上一副驚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憑他這樣個孩子,怎殺得了鰲拜,你莫聽他胡 說八道。” 劉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藥,怎殺得了滿洲第一 勇士鰲拜?” 那老者將信將疑,問韋小寶道:“鰲拜是不是你殺的?”韋 小寶道:“是我殺的,便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那老 者罵道:“你奶奶的,我瞧你這小鬼頭就是有點兒邪門。身上 搜一搜再說。” 當下便有兩名漢子過來,解開韋小寶背上的包袱,將其 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見到珠翠金玉諸種寶物,說道:“這當然是皇宮里 的物事,咦……這是什么?”拿起一疊厚厚的銀票,見每張不 是五百兩,便是一千兩,總共不下數十萬兩,不由得呆了,道: “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你便是小桂子。帶他到那邊廂 房去細細查問。” 方怡急道:“你們……你們別難為他。”沐劍屏哇的一聲, 哭了出來。 一名漢子抓住韋小寶后領,兩人捧起了桌上諸種物事,另 一人持燭台前導,走進后院東邊廂房。那老者揮手道:“你們 都出去!”四名漢子出房,帶上了房門。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來走去,笑道: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 在這里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韋小寶笑道:“在下跟你老爺子在這里相會,那是六生有 幸,九生有幸。”他想東西都給他搜了出來,抵賴再也無用, 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混不混得過去。 那老者一怔,說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 你大駕這是去五台山清涼寺罷?” 韋小寶不由得一驚:“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 對付。”笑吟吟的道:“尊駕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勝過了 茅山道士。你們神龍教名揚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聞名 已久,今日親眼目睹,佩服之至。”隨口把話頭岔開,不去理 會他的問話。 那老者問道:“神龍教的名頭,你從哪里聽來的?” 韋小寶信口開河:“我是從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那 里聽來的。他奉了父親之命,到北京朝貢,他手下有個好漢, 名叫楊溢之,又有許多遼東金頂門的高手。他們商量著要去 剿滅神龍教,說道神龍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廣大,手下能人 極多。他教下有人在鑲藍旗旗主那里辦事,得了一部《四十 二章經》,那可厲害得很了。”他精通說謊的訣竅,知道不用 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話中夾一句假話,騙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聽越奇,吳應熊、楊溢之這兩人的名頭,他是 聽見過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鑲藍旗旗主手下任職,那 是教中的機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個多月之前,才在無 意之間得知,隱隱約約又曾聽到過《四十二章經》這么一部 經書,但其中底細,卻全然不曉,忙問:“平西王府跟我們神 龍教無怨無仇,干么要來惹事生非?說到‘剿滅’兩字,當 真是不知死活了。” 韋小寶道:“吳應熊他們說,平西王府跟神龍教自然無怨 無仇,說到洪教主的本事,大家還是很佩服的。不過神龍教 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經》,這是至寶奇書,卻非奪不可。貴教 不是還有個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宮中嗎?”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韋小寶口中胡說八道,只要跟神龍教拉得上半點關系的, 就都說了出來,心中卻是飛快轉著念頭,說道:“這位柳大姐, 跟我交情可挺不錯。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殺她,幸 虧我出力相救,將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宮里到處找不到她。 這位胖大姐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勸我加入神龍教,說道洪教 主喜歡我這種小孩子,將來一定有大大的好處給我。” 那老者“嗯”了一聲,益發信了,又問:“太后為什么要 殺柳燕?她們……她們不是很好的么?” 韋小寶道:“是啊,她們倆本來是師姊師妹。太后為什么 要殺柳大姐呢?柳大姐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說 了,我答應過她決不泄漏的,所以這件事不能跟你說了。總 而言之,太后的慈寧宮中,最近來了一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 這人頭頂是禿的……” 那老者脫口而出:“鄧炳春?鄧大哥入宮之事,你也知道 了?” 韋小寶原不知那假宮女叫做鄧炳春,但臉上神色,卻滿 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章三爺,這件事 可機密得很,你千萬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則大禍臨頭,你 跟我說倒不要緊,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親信的手下 人,你也萬萬說不得。要是機關敗露,洪教主一生氣,只怕 連你也要擔個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宮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機密乃是朝廷和宮中的 大忌,重則抄家殺頭,輕則永無進身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是 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顯得高深莫測,表面上卻又裝得本人 甚么都知道,不過不便跟你說而已。他將這番伎倆用在那姓 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見影,當場見效。江湖上幫會教派之 中,上級統御部屬,所用方法與朝廷亦無二致,所分別者只 不過在精粗隱顯。 這几句話只聽得那老者暗暗驚懼,心想:“我怎地如此粗 心,竟將這種事也對這小孩說了?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 一了,非殺了滅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尷尬,勉強笑了笑,問 道:“你跟我們鄧師兄說了些什么?” 韋小寶道:“我跟鄧師兄的說話,還有他要我去稟告洪教 主的話,日后見到教主之時,我自然詳細稟明。” 那老者道:“是,是!”給他這么裝腔作勢的一嚇,可真 不知眼前這小孩是什么來頭,當下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 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棟瑞副總管相會了?” 韋小寶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棟的事,這 個訊息,定是從老婊子那里傳出的。老婊子叫那禿頭假宮女 作師兄,這禿頭是神龍教的重要人物,原來老婊子跟神龍教 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們手中,當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 生。”臉上假作驚異,道:“咦,章三爺,你消息倒真靈通,連 瑞副總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總管來頭大上萬倍之人,我也知 道。”韋小寶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 說了出來,除了順治皇帝,還有哪一個比瑞棟的來頭大上萬 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瞞我。你上五台山 去,是奉命差遣呢,還是自己去的?” 韋小寶道:“我在宮里當太監,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 自離京?難道嫌命長么?”那老者道:“如此說來,是皇上差 你去的了?”韋小寶神色大為驚奇,道:“皇上?你說是皇上? 哈哈,這一下你消息可不靈了。皇上怎么知道五台山的事?” 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誰派你去的?”韋小寶道:“你倒 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韋小寶笑道:“章三爺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宮中知道五 台山這件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鬼。”那老者道:“兩個人, 一個鬼?”韋小寶道:“正是。兩個人,一個是太后,一個是 在下。那個鬼,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給太后用‘化骨 綿掌’殺死的。” 那老者臉上肌肉跳了几跳,道:“化骨綿掌,化骨綿掌。 原來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韋小寶微微一笑, 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問她老人家去。” 這句話倘若一進房便說,那老者多半一個耳光就打了過 去,但聽了韋小寶一番說話后,心下驚疑不定,自言自語: “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韋小寶道:“太后說道,這件事情,已經派人稟告了洪教 主,洪教主十分贊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辦,事成之后,太 后固有重賞,洪教主也會給我極大的好處。”他不住將“洪教 主”三字搬出來,心想眼前這老頭對洪教主害怕之極,只消 說洪教主得對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這么虛張聲勢,那老者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是寧可信 其是,不敢信其非,問道:“外面那六個人,都是你的部屬隨 從了?” 韋小寶道:“他們都是宮里的,兩個姑娘是太后身邊的宮 女,四個男的是御前侍衛,太后差他們出來跟我辦事。他們 可不知道神龍教的名頭。這等機密大事,太后也不會跟他們 說……”他說到這里,只見那老者臉露冷笑,心知不妙,問 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 于前明,怎會到宮里去做御前侍衛?你扯謊可也得有個譜兒。” 韋小寶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哪知 韋小寶說謊給人抓住,難以自圓其說之時,往往大笑一場,令 對方覺得定是自己的說話大錯特錯,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 自虛了,那么繼續圓謊之時,對方便不敢過分追逼。韋小寶 又笑了几聲,說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 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 恨的自然是吳三桂。” 韋小寶假作驚異,說道:“了不起,章三爺,有你的,我 跟你說,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當差,為的是要搞得吳三桂 滿門抄斬,平西王府雞犬不留。別說皇宮里有沐王府的人,連 平西王府中,何嘗沒有?只不過這是十分機密之事,我跟你 是自己人,說了不打緊,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他心中畢竟還只 信了三成,尋思:“我去問問外面几人,且看他們的口供合不 合。問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說真話。”當下轉過身來,推 門出外。 韋小寶大驚,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這是鬼屋哪, 你……你怎么留著我一個人在這里?”那老者道:“我馬上回 來。”反手關上了門,快步走向大廳。 韋小寶滿手都是冷汗。燭火一閃一晃,白牆上的影子不 住顫動,似乎每一個影子都是個鬼怪,四下里更無半點聲息。 突然之間,外面傳來一人大聲呼叫:“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正 是那老者的聲音。韋小寶聽他呼聲中充滿了驚惶,自己本已 害怕之極,這一下嚇得几欲暈去,叫道:“他……他們都…… 都不見了么?” 只聽那老者又大聲叫道:“你們在哪里?你們去了哪里?” 兩聲呼過,便寂然無聲。過了一會,聽得一人自前向后急速 奔去,聽得一扇扇門被踢開之聲,又聽得那人奔將過來,沖 進房中。韋小寶尖聲呼叫,只見那老者臉無人色,雙目睜得 大大地,喘息道:“他……他們都……都不見了。” 韋小寶道:“給……給惡鬼捉去了。咱們……咱們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顫動,可 見他心中也是頗為驚惶。他轉身走到門口,張口又呼:“你們 在哪里?你們在哪里?”呼罷側耳頃聽,靜夜之中又聽到了几 下女子哭泣之聲。他一時沒了主意,在門口站立片刻,退了 几步,將門關了,隨手提起門閂,閂上了門,但見韋小寶一 對圓圓的小眼中流露著恐懼的神情。 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見他咬緊牙齒,臉上一陣青、 一陣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間,又是一陣陣急雨洒到屋 頂,刷刷作響。 那老者“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過了片刻,才道:“是 ……下……下雨。” 忽然大廳中傳來一個女子細微的聲音:“章老三,你出 來!”這女子聲音雖不蒼老,但亦非嬌嫩,決不是方怡或沐劍 屏,聲音中還帶著三分淒厲。 韋小寶低聲道:“女鬼!”那老者大聲道:“誰在叫我?”外 面無人回答,除了淅瀝雨聲之外,更無其他聲息。那老者和 韋小寶面面相覷,兩人都是周身寒毛直豎。 過了好一會,那女人聲音又叫起來:“章老三,你出來!” 那老者鼓起勇氣,左足踢出,砰的一聲,踢得房門向外 飛開,一根門閂兀自橫在門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聲, 門閂從中斷截,身子跟著竄出。韋小寶急道:“別出去!”那 老者已奔向大廳。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無聲無息,既不聞叱罵打斗之聲,連 腳步聲也聽不到了。一陣冷風從門外卷進,帶著不少急雨,都 打在韋小寶身上。他打個冷戰,想張口呼叫,卻又不敢。突 然間砰的一聲,房門給風吹得合了轉來,隨即又向外彈出。 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韋小寶一人,當然還有不少 惡鬼,隨時隨刻都能進房來'K死他。幸好等了許久,惡鬼始 終沒進來。韋小寶自己安慰:“對了!惡鬼只害大人,決不害 小孩。或許他們吃了許多人,已經吃飽了。一等天亮,那就 好了!” 突然間又是一陣冷風吹進,燭火一暗而滅。韋小寶大叫 一聲,覺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雖然暗中瞧不見,可是清 清楚楚的覺得那鬼便在那里。 韋小寶結結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 也是鬼,咱們是自己人!不,不……咱們大家都是鬼,都是 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沒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害你。”是個女鬼 的聲音。 韋小寶聽了這十個字,精神為之一振,道:“你說過不害 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對了。”那鬼 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問你,朝中做大官 的那個鰲拜,真是你殺的么?” 韋小寶道:“你當真不是鬼?你是鰲拜的仇人,還是朋友?” 他問了這句話后,對方一言不發。韋小寶一時拿不定主 意,對方如是鰲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認其事自然甚妙,但 如是鰲拜的親人或“親鬼”,自己認了豈不糟糕之極?突然之 間,賭徒性子發作,心想:“是大是小,總得押上一寶。押得 對,她當我是大老爺。押得不對,連性命也輸光便是!”大聲 說道:“他媽的,鰲拜是老子殺的,你要怎樣?老子一刀從他 背心戳了進去,他就見閻王去了。你要報仇,盡管動手,老 子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漢。” 那女子冷冷的問道:“你為什么要殺鰲拜?” 韋小寶心想:“你如是鰲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 身上,一般無用,你也決計不會饒我。我這一寶既然押了,老 子輸要輸得干淨,贏也贏個十足。”大聲道:“鰲拜害死了天 下無數好百姓,老子年紀雖小,卻也是氣在心里。偏巧他得 罪皇帝,我就乘機把他殺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我跟 你說,就算鰲拜這狗賊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機會暗中下手, 給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雪恨。”這句話是從天地會青木堂 那些人嘴里學來的。其實他殺鰲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 “為天下百姓報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點邊兒。 他說了這番話后,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語,韋小寶心中怦 怦亂跳,可不知這一寶押對了還是錯了。過了好一會,只覺 微微風響,這女人還不知是否女鬼已飄然出房。 韋小寶身子搖了几下,但穴道被點,動彈不得,心道: “他媽的,骰子是搖了,卻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時沖動,心想大賭一場,輸贏都不在乎,但此 刻靜了下來,越想越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鬼而不是人。她 是女鬼,鰲拜是男鬼,兩個鬼多半有點兒不三不四,他們倆 才是“自己鬼”,跟我韋小寶是“對頭鬼”,這可大大的不對 頭了。 兩扇門被鳳吹得砰□作響,身上衣衫未干,冷風一陣陣 刮來,忍不住發抖。 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忽然間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 道:“鬼火,鬼火!”那團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 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 聲細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 道:“你為什么閉著眼睛?”聲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 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 倒瞧一眼呢。”韋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你披頭散發, 七孔流血,有甚么……甚么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 上吹了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 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張雪白的臉龐,眉彎嘴小,笑 靨如花,當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 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 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 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 人時這么大膽,怎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么膽小?”韋小寶 吁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么穴道?” 韋小寶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 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提起手 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 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几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 行,不行,我怕痒。”就是這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 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還你。”說著走前一 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 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捏她舌頭。那少女轉頭避開, 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韋小寶道:“你有影子, 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那少女雙目一睜,正色道:“我 是僵尸,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僵尸的 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那少女又笑起來,道:“那我一 定是狐狸精了。”韋小寶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 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轉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 “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韋小寶道:“像你 這樣美貌的狐狸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臉上微微 一紅,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 什么似的,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 韋小寶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 眼見這少女和藹可親,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几分令人 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沐二女的云 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 “我叫雙兒,一雙的雙。”韋小寶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 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 你身上濕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干衣服。就 只一件事為難,你可別見怪。”韋小寶道:“甚么事為難?”雙 兒道:“我們這里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 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韋小寶遲疑不定。雙 兒已走到門口,回頭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 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上,我趕著燙干你衣服。”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 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們呢,都到哪里去了?” 雙兒落后兩步,和他并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 什么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后,三少奶自己會跟 你說的。” 韋小寶早已餓得厲害,聽得有點心可吃,登時精神大振。 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沉沉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 點亮了桌上蠟燭。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陳設簡單,卻十分干 淨,床上鋪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 “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拋出來給我。”韋小寶依言跳 入床中,除下了衣褲,鑽入被窩,將衣褲拋到帳外。雙兒接 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來。你愛吃甜粽,還是 咸粽?”韋小寶笑道:“肚里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 吃他三只。”雙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里靜悄悄地,瞧著燭火明滅,又害 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 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當。”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 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只剝開了的 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 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 口吃了半只,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 好。”浙江湖州所產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有湖州 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 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 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后,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 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 地方怎么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道:“不是買的,是狐狸 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朮變來的。”韋小寶贊道:“狐狸 神通廣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伙人,加上一句:“壽與 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走了一步,問 道:“你怕不怕?”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 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雙兒應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只放 著紅炭的熨斗來,將他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 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韋小寶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說 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雙兒道:“是三少奶調味 配料的,我幫著裹。”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 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 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帳子,瞧著她熨衣。 雙兒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 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 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 鑽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干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 寶穿起了下床。雙兒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 他梳了頭發,編結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 下大樂,說道:“原來狐狸精是這樣的好人。”雙兒抿嘴笑道: “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難聽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韋小 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狸精。”雙兒 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小 太監,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兒。”雙兒 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說話之間,結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爺們的辮子,不知結得對不對?”韋 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辮子, 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雙兒道:“我可沒這福氣。你 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已經是前世修到的了。” 韋小寶道:“啊喲,別客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 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 雙兒臉上一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 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雙兒 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愿意,請你勞駕到 后堂坐坐。”韋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么?”雙兒 “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 跟著她來到后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 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后走出一個全身縞素 的少婦,說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說著深深萬福,禮數甚 是恭謹。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那少婦道:“桂相 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不施脂粉,臉色 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 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道:“是, 是!”側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 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婦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桂相公 在宮里多年了?”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 問殺鰲拜之事,我認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 子給我吃。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說道:“也不過一年多些。” 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鰲拜的經過,能跟小女子一說 嗎?” 韋小寶聽她把鰲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 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張是什么牌,翻出牌來,總之 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鰲 拜如何反抗,眾小監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人,自己 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睛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 傷他,卻說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鰲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發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 迷住鰲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 得輕輕吁了口氣。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頓,何 處當揚,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種種 細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油鹽醬醋,聽他說這 故事,只怕比他當時擒拿鰲拜,還多了几分驚心動魄。 庄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邊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 很,說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鰲拜大戰三百回合,使了絕 招將他制伏。想那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 高,終究年紀還小。” 韋小寶笑道:“當真打架,就有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 奸賊的對手。” 庄夫人道:“后來鰲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 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辛辛苦苦贏來的 錢,一鋪牌又輸了出去。”于是據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鰲 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來人是 鰲拜部屬、如何奮身鑽入囚室、殺了鰲拜等情一一說了,最 后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鰲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 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鰲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 了大仇。” 庄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又 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都由于此。”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干甚么?”說道:“我 卻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懂的。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 是有名無實得緊。”他不知庄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 模棱兩可再說。 庄夫人沉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鰲拜, 用的是什么招數,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 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 的為高。”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數了?”雙 手比划,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么 几下。” 庄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 又道:“雙兒,咱們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 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為禮,走進內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有 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行高, 鬼氣不露。” 雙兒走進內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 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將瓷盤 放在桌上,回進內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 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門后、窗邊、屏風畔 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 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毛。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 殺了奸賊鰲拜,為我們眾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 何以報答。”長窗開處,窗外數十白衣女子羅拜于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眾女子在地下冬冬 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關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 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但聽得長窗外眾女子嗚咽哭泣之 聲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漸漸遠去,這些 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 ……看來……” 過了一會,庄夫人從內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 疑。這里所聚居的,都是被鰲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 得知桂相公手刃鰲拜,為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么庄三爺也……也是為鰲拜所害了?”庄 夫人低頭道:“正是。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仇,想 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韋 小寶道:“我又有什么功勞了,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 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本當好好款待,才是道理。 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送些薄禮,聊表寸 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攜巨款,我們鄉下地方,又有什 么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 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勝于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 可委實叫人為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地,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 想問問,我那几個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 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損無益。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 當竭盡所能,不讓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日后自可再和恩 公相會。”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抬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 “怎地天還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韋 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 瞞她不過。”說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 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 禮物,務請勿卻是幸。”韋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 是從來沒有不收過。” 庄夫人道:“那好極了。”指著雙兒道:“這個小丫頭雙兒, 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 此后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 一個人,適才雙兒服侍自己,熨衣結辮,省了不少力氣,如 有這樣一個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確是快活得 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變,帶著個 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庄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 是多謝之極。只不過……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 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舍不得不 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過去,她 急忙轉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台 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 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擔心,雙兒年紀雖小,身 手卻也頗為靈便,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盡管放心便是。”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 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兒,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雙兒低 下了頭,細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聽 三少奶的吩咐。”韋小寶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會遇 到危險的。”雙兒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 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愿意了。” 雙兒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對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 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 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韋小寶哈哈一笑,道:“你 命很好,不會命苦的。”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 庄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 了。” 雙兒抬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庄夫人磕頭,道: “三少奶,我……我……”說了兩個“我”字,輕輕啜泣。庄 夫人撫摸她頭發,溫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輕輕便已 名揚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了待你好的。”雙兒應道: “是。”轉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袱,取出一串 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 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几十個都買到了。可是 几十個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挂在頸中,珠上寶光 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還是暗訪?” 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訪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叢林 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請小心。”韋小寶道: “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了。你叫我小寶 好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當。”站起身來,說道:“一路珍重, 未亡人恕不遠送了。”向雙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后,便不 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一概和舊主無 涉,你如在外面胡鬧,我庄家可不能庇護你。”說這句話,神 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了。庄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 進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 出來,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 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淒然,不住向后堂望去,顯 是和庄夫人分別,頗為戀戀不舍。她兩眼紅紅的,適才定是 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后。其時大雨已止,但山 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十步,回首向那 大屋望去,但見水氣鎊漫,籠罩在牆前屋角,再走出數十步, 回頭白鎊鎊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 夫人最后跟你說那几句話,是什么意思?”雙兒道:“三少奶 說,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家 沒有干系。”韋小寶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里去了, 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 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但后來神龍 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 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動粗,再說,也未 必斗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 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几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為擔心。雙兒 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几位同伴 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韋小寶嘆道:“神龍教這些家 伙,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又問:“三少 奶會武功么?”雙兒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么風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 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 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几十家人沒 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 軍到寧古塔去,說什么給披甲人為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 殺死了解差,把我們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里,又 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 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 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里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 給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人 來往。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 鬼,嚇走了他們。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 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 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 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 起,我不敢說。不過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 跟庄家沒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瞞你了。”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 桂公公什么的,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 雙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泄露。”韋 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 就有許多人知道。”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伙動手之時,三少奶她 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念咒,嘴里嘰哩咕嚕的念咒 ……”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這種咒語, 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里這么念咒,暗底 里一定還在使什么別的法朮,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手底下 的功夫就增長了几倍。后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 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用漁網把一伙人都拿 了。” 韋小寶一拍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來捉人么?那好 得很啊。”雙兒道:“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么了 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 熄了燈火,漁網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只老王 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魚。 我們在湖州時,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 我們庄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 網捉魚的法子。”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 么好吃。三少爺到底怎么給鰲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韋小寶奇道: “蚊子肉?蚊子也有肉?”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 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 做了一部書,書里有罵滿洲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 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 寫的字還是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道: “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 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士才子, 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為做文章,這才做出禍 事來啦。不過三少奶說,滿洲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 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雙兒嘻的一笑,道: “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么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 也不過讀了七八本。”韋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 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雙兒 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 敗家子才讀書。” 韋小寶道:“對!我瞧鰲拜那□也不大識字,定是拍馬屁 的家伙說給他聽的。”雙兒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 書,叫做什么《明史》,書里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 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几 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板,買書來看的人,都給捉去殺了頭。 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見過這個吳之榮么?”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 想拿你換一個人。”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給人?”韋 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換一個人。”雙兒眼圈兒早已紅 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么……什么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將你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 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捉了來,去送給你三 少奶。那么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 雙兒破涕為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 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 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 不了你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 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 當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 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 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里,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面店,進去打尖。 韋小寶坐下后,雙兒站在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 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矩啦。”韋小 寶道:“管他媽的什么規矩不規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 了你再吃,多耽擱時候。”雙兒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 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韋小寶嘆 道:“我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 人陪著一塊兒吃,待會兒肚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的了。”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面還只吃得几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店 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的叫:“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 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 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家伙想攔路打劫。”取出一 塊碎銀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面,上 了大車,吩咐車夫向西快跑。 馳出數里,只聽得車后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后張去,果 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兒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 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雙兒道:“是!也 不用買過。”只聽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車,停車!”車夫勒定 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個娃娃, 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 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一名胖大喇 嘛伸出大手,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兒手腕,向 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卻見黃影閃 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后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 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沖向泥沼,直陷至胸,雙足亂舞。 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么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 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 一夜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夫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 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 狠狠的扑將上來。雙兒從車夫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卷 住了一名喇嘛手中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 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 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 又已甩出,這次卻卷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拉到車前,隨手 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 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余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 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車轅,右足 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松開鞭子, 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 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么,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事了。”跳 下車來,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腳,問道:“你們干甚么的?” 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 兒道:“相公問你們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 是會……會仙法的么?”雙兒微笑道:“快說!你們是干甚么 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台山菩薩頂……大文殊 寺的喇嘛。”雙兒皺眉道:“甚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 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雙兒道:“原 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 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么? 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 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里去,忍不住大聲呼叫, 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醒, 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 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 甚么,就……就是甚么,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相公說的才算數。相公, 你說他是什么?”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 小寶和雙兒一齊大笑。雙兒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 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是 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為甚么來搶我 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 道:“你還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 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里念經,下 山來干甚么?”那喇嘛道:“是……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 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 “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里,另一名胖大 喇嘛咳嗽了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 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 沒什么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 嘛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 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里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 一番,資為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 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家伙搗鬼。雙兒,你在他 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去 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出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 “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 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 上北京,送一封信。”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 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 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 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痒, 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里。”韋小寶道:“你去 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 几句藏語。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 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几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 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 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 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里也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 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裹,里而果是一封信,封皮 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 的。”韋小寶伸手一扯,嗤的一聲,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 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了几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 朱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 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兒,問道:“里面寫些什 么?”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里寫些什么, 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 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 這個……”韋小寶道:“甚么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 “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里, 另一個喇嘛忽然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飛身過去,在他 “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的話聲立時變成了呻吟和呼號。 第一個喇嘛臉色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找 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 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閃爍,說話吞吞葉吐,心想:“我雖不懂 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 這家伙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 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 “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 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 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了,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 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 服得五體投地,贊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 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兒道:“是。我改甚么裝?”韋小寶微 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夫,赴 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 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了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 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也 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 城嶺,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五台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 巒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台山極大,清涼寺 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間,自涌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涌泉寺畔的盧家庄投宿,吃了一碗 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涌泉寺問路,廟里的和尚 見自己年輕,神情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寺的路徑,反 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干什么?”一副討厭模 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智寺中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 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 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到五台山出 家,一個甚么員外在廟里布施了不少銀兩,魯智深在廟里亂 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 要做法事,到廟里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 的找尋老皇爺,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 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兌換銀 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 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得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個 頭。知客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布施便布施, 寫什么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驚, 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 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贊小檀越 仁心虔敬,必蒙菩薩保佑,日后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 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馬屁都 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 “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 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 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 在小寺里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辛苦苦的趕 上五台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愿,一定 要去五台山做的。”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 你給我雇一個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 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 在廟里經管廟產,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 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于,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 “少一划”,原來“于”字加上一划,變成個“王”字,于八 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 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 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倒也知 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 又多布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于八回到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 物事。于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 已買齊,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 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 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 自己和雙兒多買几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后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 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過涌泉寺后,經 台麓寺、石佛廟、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云寺、金燈 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 金閣寺后向西數里,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 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 “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 老皇帝并不在這里做和尚。” 于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 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這一行人衣飾華貴,又 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 施主要做甚么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 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 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廟甚多,五台山也是廟宇眾多,不 知施主為甚么路遠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于八商量過,便道:“我 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說道,他 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台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 夜經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 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 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 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 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 思,夜有所夢。這夢幻之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 其無。就算我爹爹在夢里的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 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 們卻不照他的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 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 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台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份, 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剎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 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 是禪宗,這等經懺法事,是淨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 五台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等都是淨土 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去做法事的為是。” 韋小寶心想在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要做法事,到了此 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 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 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舍寶 剎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剎諸位大和尚賞收。” 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 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 剎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 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采購。”澄光道: “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 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丈集合寺僧眾,由我親手施舍? 這是我母親的心愿,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抬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 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愿。”轉身進內。 瞧著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 別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 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偌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 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里撞起鐘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布施。” 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眾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 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他是小 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 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 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沒一 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 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 很。”問知客僧道:“寶剎所有的僧人,全都來了?”知客僧道: “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布施。”韋小寶道:“每一個都領了? 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 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如騙我, 你死后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 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不必再要他老 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 有十几名喇嘛要見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 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台山青廟 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干什么?你去稟報方丈,我 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他 想雙兒武功高強,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 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沖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 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几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 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 你們不對,干么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 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邊一站,雙手'K腰,心道:“老子就在這里, 你們放馬過來罷。”豈知那些喇嘛對他全不理睬,正眼也不向 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么事?”知 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 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 “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干淨。” “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么?” 澄光道:“請問眾位師兄,是哪座廟里的?光臨敝寺,為 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 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 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 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里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 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 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 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干,來瞎鬧么?你識趣的, 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 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几名喇嘛齊聲叫道:“那么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 頭,說道:“這是佛門清淨之地,哪能容人說搜便搜。”那為 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為什么不讓我們搜?可見 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 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里是不 是窩藏了良家婦女,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么緊?”這時 清涼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來,卻給眾喇嘛攔住了,走不到 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 這廟里怎會窩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 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 胸后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 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 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 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 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 步。余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 有几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 “清涼寺方丈行凶殺人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敢妄開殺戒?眾位師 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來歲的和尚道:“原來佛 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廟,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時,歷 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來五 台山原名清涼山,后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台山,其時 佛光寺已經建成。五台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 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為高,方丈心溪,隱然 是五台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 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 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 勢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顏點了 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 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閣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 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 夫,早已忘得干干淨淨。皇甫居土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 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 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顏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 們廟里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伙兒都承 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几位師兄在敝寺吵鬧,老 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是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聽信 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 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顏雙眼一翻,大聲喝道: “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 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 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由皇甫居士 和貧僧做個見証,大伙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 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 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 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几位喇嘛爺打從 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 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 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后,倘若仍然找 不到人,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 迎之至。”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家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 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 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了。澄光道:“不知是 何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 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見証。”忍 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顏、心溪、皇甫閣等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 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 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 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紀 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 喇嘛么?他走進了一座大廟。這廟前寫得有字,不錯,寫的 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么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 巴顏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九道!”他以為多上一道,那 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十一道,十二 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 抬,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顏肘底扑去。巴顏左手探出,五 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 抓就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 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 “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 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眾,竟是 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么朗聲一說,就 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 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在這里韜光養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 寶剎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 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 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 說法,并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名僧人,極少有人是會 武功的,剛才和巴顏交手這一招,察覺到他左手這一抓的 “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適才朗聲說這一句話,內 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 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几位美 貌娘子,讓大伙兒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 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 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 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伙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 時間心亂如麻,長嘆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顏等數十人走向 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 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眾僧見方丈未有號令,一 個個只有怒目而視,并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澄光方丈 之后,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 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說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了那名和 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 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 甫閣不答,見手下人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 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 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 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眾,如何保護,卻一點 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 “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之所,已歷七年,眾位 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并不是坐關的和尚熬不住而 自行開關,打什么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開門?多半是在這里 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 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后 跌出。巴顏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 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顏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 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 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顏和皇甫閣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 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聲隱隱,顯然勁道又頗凌厲。巴 顏和皇甫閣的手下數十人吶喊吆喝,為二人助威。巴顏搶攻 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顏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 數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 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 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 疾沖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 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 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見巴顏雙 手一上一下,扑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 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 中了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兒 出手將眾人趕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眾,有 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 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上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 “大家不可動手!” 巴顏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 頃刻間有四名清涼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異處。余下眾僧見敵 人行凶殺人,都站得遠遠地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在他右 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 投降么?”澄光道:“阿彌陀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里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 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 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在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 時昏暈過去。巴顏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 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下地來。皇甫閣接 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顏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了 進去。巴顏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樣。”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 進去。 注:本回回目一聯是佛家語。“方便”是“權宜方法”之 意。釋迦牟尼說法,以聞者不解,多用“譬如”開導之。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 突然間門口金光一閃,僧房中伸出一根黃金大杵,波波 兩聲,擊在兩名喇嘛頭上。黃金杵隨即縮進,兩名喇嘛一聲 也不出,腦漿迸裂,死在門口。 這一下變故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巴顏大聲斥罵,又有三 名喇嘛向門中搶去。這次三人都已有備,舞動鋼刀,護住頭 頂。第一名喇嘛剛踏進門,那黃金杵擊將下來,連刀打落,金 杵和鋼刀同時打中那喇嘛頭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 是金杵落下時似有千斤之力,鋼刀竟未阻得金杵絲毫,波的 一聲,又打得頭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嚇得臉色如土,鋼刀落 地,逃了回來。巴顏破口大罵,卻也不敢親自攻門。 皇甫閣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當下便有四名 漢子跳上屋頂,揭了瓦片,從空洞中向屋內投去。皇甫閣又 叫:“將沙石拋進屋去。”他手下漢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從 木門中拋進僧房。 從門中投進的沙石大部被屋內那人用金杵反激出來,從 屋頂投落的瓦片,卻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這么一來,屋內 之人武功再高,也已無法容身。 忽聽得一聲莽牛也似的怒吼,一個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 個僧人,右手掄動金杵,大踏步走出門來。這莽和尚比之常 人少說也高了一個半頭,威風凜凜,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 動,黃光閃閃,大聲喝道:“都活得不耐煩了?”只見他一張 紫醬色的臉膛,一堆亂茅草也似的短須,僧衣破爛,破孔中 露出虯結起伏的肌肉,膀闊腰粗,手大腳大。 皇甫閣、巴顏等見到他這般威勢,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 几步。巴顏叫道:“這賊禿只一個人,怕他什么?大伙兒齊上。” 皇甫閣叫道:“大家小心,別傷了他身旁那和尚。” 眾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身高體瘦,丰 神俊朗,雙目低垂,對周遭情勢竟是不瞧半眼。 韋小寶心頭突地一跳,尋思:“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 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來他還這般年 輕。” 便在此時,十余名喇嘛齊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揮動 金杵,波波波響聲不絕,每一響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 皇甫閣左手向腰間一探,解下一條軟鞭,巴顏從手下喇嘛手 中接過兵刃,乃是一對短柄鐵錘。兩人分從左右夾攻而上。 皇甫閣軟鞭抖動,鞭梢橫卷,刷的一聲,在那莽和尚頸 中抽了一記。那和尚哇哇大叫,揮杵向巴顏打去。巴顏舉起 雙錘硬擋,錚的一聲大響,手臂酸麻,雙錘脫手,那和尚卻 又給軟鞭在肩頭擊中。眾人都看了出來,原來這和尚只是膂 力奇大,武功卻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 哼了一聲,并不掙扎。 韋小寶低聲道:“保護這和尚。”雙兒道:“是!”晃身而 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間戳去,那喇嘛應指而倒。她轉身伸 指向皇甫閣臉上虛點,皇甫閣向右閃開,她反手一指,點中 了巴顏胸口。巴顏罵道:“媽──”仰天摔倒。雙兒東一轉, 西一繞,纖手揚處,巴顏與皇甫閣帶來的十几人紛紛摔倒。心 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雙兒笑道:“喂,喂, 老和尚!”伸指點中他腰間。 皇甫閣閃動軟鞭,護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風響,一丈 多圓圈中,直似水潑不進。雙兒在鞭圈外盤旋游走。皇甫閣 的軟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擊到雙兒身上,都給她迅捷避開, 皇甫閣叫道:“好小子!”勁透鞭身,一條軟鞭宛似長槍,筆 直的向雙兒胸口刺來。雙兒腳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點 皇甫閣小腹。皇甫閣左掌豎立,擋住她點來的一指,跟著軟 鞭的鞭梢突然回頭,徑點雙兒背心。雙兒著地滾開,情狀頗 為狼狽。 韋小寶見雙兒勢將落敗,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 沙,要撒向皇甫閣眼中,偏生地下掃得干干淨淨,全無泥沙 可抓。雙兒尚未站起,皇甫閣的軟鞭已向她身上擊落,韋小 寶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揮金杵,上前相救。 驀地里雙兒右手抓住了軟鞭鞭梢,皇甫閣使勁上甩,將 她全身帶將起來,甩向半空。韋小寶伸手入懷,也不管抓的 是什么東西,掏出來便向皇甫閣臉上摔去。只見白紙飛舞,數 十張紙片擋在皇甫閣眼前。 皇甫閣忙伸手去抹開紙張,右手的勁立時消了。此時莽 和尚的金杵也已擊向頭頂。皇甫閣大駭,忙坐倒相避。雙兒 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閣的太陽穴。 他“啊喲”一聲,向后摔倒。砰的一聲,火星四濺,黃金杵 擊在地下,離他腦袋不過半尺。 雙兒右足落地,跟著將軟鞭奪了過來。韋小寶大聲喝彩: “好功夫!”拔出匕首,搶上去對住皇甫閣左眼,喝道:“你叫 手下人都出去,誰都不許進來!” 皇甫閣身不能動,臉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氣,心下大駭, 叫道:“你們都出去,叫大伙兒誰都不許進來。”他手下數十 人遲疑半晌,見韋小寶挺匕首作勢欲殺,當即奔出廟去。 那莽和尚圓睜環眼,向雙兒凝視半晌,嘿的一聲,贊道: “好娃兒!”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著那中年僧人,回進僧房。 韋小寶搶上兩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說几句話,竟已不及。 雙兒走到澄光身畔,解開了他穴道,說道:“這些壞蛋強 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來,合十道:“小施主 身懷絕技,解救本寺大難。老衲老眼昏花,不識高人,先前 多有失敬。”雙兒道:“沒有啊,你一直對我們公子爺客氣得 很。” 韋小寶定下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閣臉面、 蒙了他雙眼的,竟是一大疊銀票,哈哈大笑,說道:“見了銀 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沒几個。我用几萬兩銀票打過來,你非 大叫投降不可。”雙兒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飛散的銀票,交回 韋小寶。 澄光問韋小寶道:“韋公子,此間之事,如何是好?” 韋小寶笑道:“這三位朋友,吩咐你們的下人都散去了 罷!” 皇甫閣當即提氣叫道:“你們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聽得外面數百個人齊聲答應。腳步聲沙沙而響,頃刻 間走了個干淨。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韋小寶道:“方丈, 且慢,我有話跟你商量。”澄光道:“是!這几位師兄給封了 穴道,時間久了,手腳麻木,我先給他們解開了。”韋小寶道: “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咱們到那邊廳上坐坐罷。”澄光點頭 道:“是。”向心溪道:“師兄且莫心急,回頭跟你解穴。”帶 著韋小寶到西側佛殿之中。 韋小寶道:“方丈,這一干人當真是來找小喇嘛么?”澄 光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韋小寶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 倒知道,他們是為那位皇帝和尚而來。” 澄光身子一震,緩緩點頭,道:“原來小施主早知道了。” 韋小寶低聲道:“我來到寶剎,拜懺做法事是假,乃是奉…… 奉命保護皇帝和尚。”澄光點頭道:“原來如此。老衲本就心 疑,小施主巴巴的趕來清涼寺做法事,樣子不大像。” 韋小寶道:“皇甫閣、巴顏他們雖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 容易,放老虎難。倘苦放了他們,過几天又來糾纏不清,畢 竟十分麻煩!”澄光道:“殺人是殺不得的。這寺里已傷了好 几條人命。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韋小寶道:“殺了他 們也沒用。這樣罷,你叫人把這干人都綁了起來。咱們再仔 細問問,他們來尋皇帝和尚,到底是什么用意。” 澄光有些為難,道:“這佛門清淨之地,我們出家人私自 綁人審問,似乎于理不合。”韋小寶道:“什么于理不合?他 們想來殺光你廟里的和尚,難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們如不 審問明白,想法子對付,他們又來殺人,放火燒了你清涼寺, 那怎么辦?” 澄光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憑施主吩咐。” 拍拍手掌,召進一名和尚,吩咐道:“請那位皇甫先生過來, 我們有話請教。”韋小寶道:“這皇甫閣甚是狡猾,只怕問不 出什么,咱們還是先問那個大喇嘛。”澄光道:“對,對,我 怎么想不到?” 兩名和尚挾持著巴顏進殿,惱他殺害寺中僧人,將他重 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對大喇嘛沒點禮貌?”兩 名僧人應道:“是!”退了出去。 韋小寶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將椅子腳不住批 削。那匕首鋒利無比,椅子腳一片片的削了下來,都不過一 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睜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 韋小寶放下椅子,走到巴顏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腦袋,右手 將匕首比了比,手勢便和適才批削椅腳時一模一樣。巴顏大 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韋小寶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練 有一門鐵頭功,刀槍不入。我在北京之時,曾親自用這把短 劍削一個大喇嘛的腦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動。大喇嘛,你 是貨真價實,還是冒牌貨?不試你一試,怎能知道?” 巴顏忙道:“這鐵頭功我沒練過,你一削我就死。”韋小 寶道:“不一定死的,削去兩三寸,也不見得就死。我只削去 你一層頭蓋,看到你的腦漿為止。一個人說真話,腦漿就不 動,如果說謊騙人,腦漿就像煮開了的水一般滾個不休。我 有話問你,不削開你的腦袋,怎知你說的是真話假話?”巴顏 道:“別削,別削,我說真話就是。”韋小寶摸了摸他頭皮,道: “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巴顏道:“我如說謊,你再削我頭 皮不遲。” 韋小寶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問你,是誰叫你到清 涼寺來的?”巴顏道:“是菩薩頂真容院的大喇嘛,勝羅陀派 我來的。”澄光道:“阿彌陀佛,五台山青廟黃廟,從無仇怨, 菩薩頂的大喇嘛,怎么會叫你來搗亂?”巴顏道:“我也不是 來搗亂。勝羅陀師兄命我來找一個三十來歲的和尚,說他盜 了我們拉薩活佛的寶經,到清涼寺中躲了起來,因此非揪他 出來不可。”澄光道:“阿彌陀佛,哪有此事?” 韋小寶提起匕首,喝道:“你說謊,我削開你的頭皮瞧瞧。” 巴顏叫道:“沒有,沒有說謊。你不信去問勝羅陀師兄好了。 他說,我們要假裝走失了一個小喇嘛,其實是在找那中年和 尚,又說那位皇甫先生認得這和尚,請他陪著來找人。勝羅 陀師兄說,這和尚偷的是我們密宗的秘密藏經,‘大毗盧遮那 佛神變加持經’,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這和尚,那是一件 大功,回到拉薩,活佛一定重重有賞。” 韋小寶見他臉色誠懇,似非作偽,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 人家不讓他得知順治的真相,當下從懷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 書信,便是道上雙兒擒住三名喇嘛、逼著取來的,展了開來, 說道:“你念給我聽,這信中寫著些什么。”說著將匕首刃面 平平的放在他頭頂。 巴顏道:“是,是!”嘰哩咕嚕的讀了起來。韋小寶點頭 道:“不錯,你讀得很好,一個字也沒讀錯。這位方丈大師不 懂藏文,你用漢語將信里的話說出來。” 巴顏道:“那信里說,這位大……大人物,的確是在五台 山清涼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龍教要將他請去,咱 們可得先……先下手為強。” 韋小寶聽他連“神龍教”三字也說了出來,料想不假,問 道:“信里還說些什么?” 巴顏道:“信里說,到清涼寺去請這位大人物,倒也不難, 就怕神龍教得知訊息,也來搶奪,因此勝羅陀師兄請北京的 達和爾師兄急速多派高手,前來相助。如果……如果桑結大 喇嘛已經到了北京,他老人家當世無敵,親來主持,那就…… 那就萬失無一……”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萬無一失,什么‘萬失無一’?” 自己居然能糾正別人說成語的錯誤,那是千載難逢、萬中無 一之事,甚覺得意。 巴顏道:“是,是,是萬……萬一無失……”韋小寶笑道: “你喇嘛奶奶的,還是說錯了。還有呢?”巴顏道:“沒有了, 下面沒有了。”韋小寶罵道:“他媽的,什么下面沒有了?是 我下面沒有了,還是你下面沒有了?”巴顏道:“大……大家 下面沒有了。”韋小寶道:“什么大家下面沒有了?”巴顏道: “下面沒有字了。”韋小寶哈哈一笑,問道:“那皇甫閣是什么 人?”巴顏道:“他是勝羅陀師兄請來的幫手,昨晚才到的。” 韋小寶點點頭,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審那個佛光寺的 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聽著。”澄光忙道: “最好,最好。”命人將巴顏帶出,將心溪帶來,自己回去禪 房,也不在窗外聽審。 心溪一進房就滿臉堆笑,說道:“兩位施主年紀輕輕,武 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少年英 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的,誰要 你拍馬屁。”向他屁股上一腳踢去。心溪雖痛,臉上笑容不減, 說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漢,那是決計不愛聽馬屁 的。不過老和尚說的是真心話,算不得是拍馬屁。” 韋小寶道:“我問你,你到清涼寺來發瘋,是誰派你來的?” 心溪道:“施主問起,老僧不敢隱瞞。菩薩頂真容院大喇嘛勝 羅陀,叫人送了二百兩銀子給我,請我陪他師弟巴顏,到清 涼寺來找一……找一個人。老僧無功不受祿,只得陪他走一 遭。”韋小寶又一腳踢去,罵道:“胡說八道,你還想騙我?快 說老實話。”心溪道:“是,是,不瞞施主說,大喇嘛送了我 三百兩銀子。”韋小寶道:“明明是一千兩。”心溪道:“實實 在在是五百兩,再多一兩,老和尚不是人。” 韋小寶道:“那皇甫閣又是什么東西?”心溪道:“這下流 胚子不是好東西,是巴顏這鬼喇嘛帶來的。施主放了我之后, 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縣去,請知縣大人好好治罪。清涼寺是 佛門清靜之地,怎容他來胡作非為?小施主,那几條人命,連 同死了的几個喇嘛,咱們都推在他頭上。”韋小寶臉一沉,道: “明明都是你殺的,怎能推在旁人頭上?”心溪求道:“好少爺, 你饒了我罷。” 韋小寶叫人將他帶出,帶了皇甫閣來詢問。這人卻十分 硬朗,一句話也不回答。對韋小寶匕首的威嚇固然不加理睬, 而雙兒點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難當,忍不住呻吟,對 韋小寶的問話卻始終不答,只說:“你有種就將爺爺一刀殺了, 折磨人的不是好漢。”韋小寶倒敬他是條漢子,道:“好,我 們不折磨你。”命雙兒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 他命人將皇甫閣帶出后,又去請了澄光方丈來,道:“這 件事如何了局,咱們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搖頭道: “他是決計不見外人的。” 韋小寶怫然道:“甚么不見外人?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 我們倘若拍手不管,他還不是給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 大喇嘛又派人來,有個什么天下無敵的大高手,又還有甚么 神龍教、烏龜教的,就算我們肯幫忙,也抵擋不了這許多人。” 澄光道:“也說得是。” 韋小寶道:“你去跟他說,事情緊急,非商量個辦法出來 不可。”澄光搖頭道:“老衲答應過,寺中連老衲在內,都不 跟他說話的。”韋小寶道:“好,我可不是你們寺里的和尚,我 去跟他說話。”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進僧房,他 師弟那個莽和尚行顛,就會一杵打死了你。”韋小寶道:“他 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雙兒望了一眼,說道:“你就算差尊價將行顛和尚 點倒,行痴仍然不會跟你說話的。”韋小寶道:“行痴?他法 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來施主不知。”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法可施了。 你既沒有‘萬失無一’的好法子,可惜清涼寺好好一所古廟, 卻在你方丈手里毀了。” 澄光愁眉苦臉,連連搓手,忽道:“我去問問玉林師兄, 或者他有法子。”韋小寶道:“這位玉林大師是誰?”澄光道: “是行痴的傳法師父。” 韋小寶喜道:“好極,你帶我去見這位老和尚。” 當下澄光領著韋小寶和雙兒,從清涼寺后門出去,行了 里許,來到一座小小舊廟,廟上也無匾額。澄光徑行入內,到 了后面禪房,只見一位白須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團上,正自閉 目入定,對三人進來,似乎全然不覺。 澄光打個手勢,輕輕在旁邊蒲團上坐下,低目雙垂,雙 手合十。韋小寶肚里暗笑,跟著也坐了下來。雙兒站在他身 后。四下里萬籟無聲,這小廟中似乎就只這個老僧。 過了良久,那老僧始終紋絲不動,便如是死了一般,澄 光竟也不動。韋小寶手麻腳酸,老大不耐煩,站起了又坐倒, 坐倒又站起,心中對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罵了數十遍。 又過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氣,緩緩睜開眼來,見到面前 有人,也不感驚奇,只微微點了點頭。澄光道:“師兄,行痴 塵緣未斷,有人找上寺來,要請師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 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極重,清涼寺有 難。”便將心溪、巴顏、皇甫閣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韋小 寶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說了,又說雙方都死了數人,看來對方 不肯善罷甘休。玉林默默聽畢,一言不發,閉上雙目,又入 定去了。 韋小寶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罵:“操……”只罵得一 個字,澄光連打手勢,求他不可生氣,又求他坐下來等候。 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個時辰。韋小寶心想:“天下 強盜賊骨頭,潑婦大混蛋,也都沒這老和尚討厭。”好不容易 玉林又睜開眼來,問道:“韋施主從北京來?” 韋小寶道:“是。”玉林又問:“韋施主在皇上身邊辦事?” 韋小寶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邪門,只 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罵他了,規規矩矩的坐了下來。 玉林道:“皇上差韋施主來見行痴,有什么說話?”韋小 寶心想:“這老和尚甚么都知道,瞞他也是無用。”說道:“皇 上得知老皇爺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來向老皇爺磕頭請 安。如果……如果老皇爺肯返駕回宮,那是再好不過了。”康 熙本說查明真相之后,自己上五台山來朝見父皇,這話韋小 寶卻瞞住了不說。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帶來甚么信物?”韋 小寶從貼肉里衣袋中,取出康熙親筆所寫御札,雙手呈上,道: “大師請看。” 御札上寫的是:“敕令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 寶前赴五台山一帶公干,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玉林接過看了,還給韋小寶,道:“原來是御前侍衛副總 管韋大人,多有失敬了。” 韋小寶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覷我了罷?”可是見玉 林臉上神色,也沒甚么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來。 玉林道:“韋施主,以你之意,該當如何處置?”韋小寶 道:“我要叩見老皇爺,聽老皇爺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 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塵緣早已斬斷,‘老皇爺’三字, 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駭人聽聞,擾了他的清修。”韋小寶默然 不答。 玉林又道:“請回去啟奏皇上,行痴不愿見你,也不愿再 見外人。”韋小寶道:“皇上是他兒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 “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兒女都是外人了。” 韋小寶心想:“看來都是你這老和尚在搗鬼,從中阻攔。 老皇爺就算不肯回宮,也不至于連兒子也不見。”說道:“既 然如此,我去調遣人馬,上五台山來保護守衛,不許閑雜人 等進寺來*□□滋擾。” 玉林微微一笑,說道:“這么一來,清涼寺變成了皇宮內 院、官府衙門﹔韋大人這位御前侍衛副總管,變成在清涼寺 當差了。那么行痴還不如回北京皇宮去直截了當。” 韋小寶道:“原來大師另有保護老……他老人家的妙法, 在下洗……洗耳恭聽。” 玉林微笑道:“韋施主小小年紀,果然是個厲害腳色,難 怪十几歲的少年,便已做到這樣的大官。”頓了一頓,續道: “妙法是沒有,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多謝韋施主一番 美意,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說著合十行 禮,閉上雙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來,打個手勢,退了出去,走到門邊,向玉 林躬身行禮。韋小寶向玉林扮個鬼臉,伸伸舌頭,右手大拇 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著玉林招了几招,意思是說:“好臭, 好臭!”玉林閉著眼睛,也瞧不見。 三人來到廟外,澄光道:“玉林大師是得道高僧,已有明 示。老衲去將心溪方丈他們都放了。韋施主,今日相見,也 是有緣,這就別過。”說著雙手合十,鞠躬行禮,竟是不讓他 再進清涼寺去。 韋小寶心頭火起,說道:“很好,你們自有萬失無一的妙 計,倒是我多事了。”命雙兒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徑自下山, 又回到靈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靈境寺曾布施了七十兩銀子。住持見大施主又 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韋小寶一手支頤,尋思:“老皇爺是見到了, 原來他一點也不老,卻是危險得緊,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龍 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賊禿裝模作樣,沒點屁本事,澄光方 丈一個人又有甚么用?只怕几天之后,老皇爺便會給人捉了 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轉頭,見雙兒秀眉緊鎖,神色甚是不快,問道:“雙兒, 什么事不高興?”雙兒道:“沒什么。”韋小寶道:“你一定在 想心事,快跟我說。”雙兒道:“真的沒什么。”韋小寶一轉念, 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作官,一直沒跟你說。”雙 兒眼眶兒紅了,道:“韃子皇帝是大壞人,相公你……怎么做 他們的官?而且還做了大官。”說著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 韋小寶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著哭的。”雙兒抽 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給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聽你的 話。可是……可是你在朝里做……做大官,我爸爸媽媽,還 有兩個哥哥,都是給惡官殺死的,你……你……”說著放聲 哭了出來。 韋小寶一時手足無措,忙道:“好啦,好啦!現下什么都 不瞞你。老實跟你說,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 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復明’,你懂了嗎?我師父是天地會 的總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說過了。我們天地會專跟朝廷作 對。我師父派我混進皇宮里去做官,為的是打探韃子的消息。 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給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雙兒伸手按住韋小寶嘴唇,低聲道:“那你快別說了。都 是我不好,逼你說出來。”說著破涕為笑,又道:“相公是好 人,當然不會去做壞事。我……我真是個笨丫頭。” 韋小寶笑道:“你是個乖丫頭。”拉著她手,讓她坐在炕 沿上自己身邊,低聲將順治與康熙之間的情由說了,又道: “小皇帝還只十几歲,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 可憐不可憐?今天來促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壞人,虧 得你救了他。”雙兒吁了口氣,道:“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韋小寶道:“不過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給方丈放了。他們 一定不肯甘心,回頭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將他身上的肉一塊 塊割下來,煮來吃了,豈不糟糕?”他知道雙兒心好,要激她 勇于救人,故意將順治的處境說得十分悲慘。 雙兒身子一顫,道:“他們要吃他的肉,那為什么?”韋 小寶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經,這故事你聽過么?”雙兒道: “聽過的,還有孫悟空、豬八戒。”韋小寶道:“一路上有許多 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說他是聖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 雙兒道:“啊,我明白啦,這些壞人以為老皇帝和尚也是聖僧。” 韋小寶道:“是啊,你真聰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 壞人是妖怪,我是孫猴兒孫行者,你就是……是……”說著 雙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風之狀。雙兒笑道:“你 說我是豬八戒?”韋小寶道:“你相貌像觀音菩薩,不過做的 是豬八戒的事。” 雙兒連忙搖手,道:“別說冒犯菩薩的話。相公,你做觀 音菩薩身邊的那個善才童子紅孩兒,我就是……”說到這里, 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咽住不說了。韋小寶道:“不錯!我做善 才童子,你就是龍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說什么也不分開。” 雙兒臉頰更加紅了,低聲道:“我自然永遠服侍你,除非…… 除非你不要我了,將我趕走。” 韋小寶伸掌在自己頭頸里一斬,道:“就是殺了我頭,也 不趕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雙兒也伸掌 在自己頸里一斬,道:“殺了我頭,也不會走。”兩人同時哈 哈大笑。雙兒自跟著韋小寶后,主仆之分守得甚嚴,極少跟 他說笑,這時聽韋小寶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歡暢。兩人這么 一笑,情誼又親密了几分。 韋小寶道:“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說過了。可怎么想個法 兒,去救唐僧?” 雙兒笑道:“救唐僧和尚,總是齊天大聖出主意,豬八戒 只是個跟屁虫。”韋小寶笑道:“豬八戒真有你這樣好看,唐 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雙兒問道:“那為什么?”韋小寶道: “唐僧自然娶了豬八戒做老婆啦。”雙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說道:“豬八戒是豬玀精,誰討他做老婆啊?” 韋小寶聽她說到娶豬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 苓豬”沐劍屏來,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雙兒見韋小寶呆呆出神,不敢打斷他思路。過了一會,韋 小寶道:“得想個法子,不讓壞人捉了老皇帝去。雙兒,譬如 有一樣寶貝,很多賊骨頭都想去偷,咱們使什么法兒,好教 賊骨頭偷不到?”雙兒道:“見到賊骨頭來偷寶貝,便都捉了 起來。”韋小寶搖頭道:“賊骨頭太多,捉不完的。我們自己 去做賊骨頭。”雙兒道:“我們做賊骨頭?”韋小寶道:“對!我 們先下手為強,將寶貝偷到了手,別的賊骨頭就偷不到了。” 雙兒拍手笑道:“我懂啦,我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來。”韋 小寶道:“正是。事不宜遲,立刻就走。” 兩人來到清涼寺外,韋小寶道:“天還沒黑,偷東西偷和 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干。”兩人躲在樹林之中,好容易等到 滿山皆暗,萬籟無聲。韋小寶低聲道:“寺里只方丈一人會武 功,好在他剛才打斗受了傷,定在躺著休息。你去將那個胖 大和尚行顛點倒了,我們便可將老皇帝和尚偷出來。只是那 行顛力氣極大,那根黃金杵打人可厲害得很,須當小心。”雙 兒點頭稱是。 傾聽四下無人,兩人輕輕躍進圍牆,徑到順治坐禪的僧 房之外,只見板門已然關上,但那門板日間給人踢壞了,一 時未及修理,只這么擱著擋風。 雙兒貼著牆壁走進,將門板向左一拉,只見黃光閃動,呼 的一聲響,黃金杵從空隙中擊了出來。雙兒待金杵上提,疾 躍入內,伸指在行顛胸口要穴連點兩指,低聲道:“真對不住!” 提起雙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顛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軟 倒。這金杵重達百余斤,雙兒若不抱住,落將下來,非壓碎 他腳趾不可。 韋小寶跟著閃進,拉上了門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隱約 見到有人坐在蒲團之上,韋小寶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順治皇 帝,當即跪倒磕頭,就道:“奴才韋小寶,便是日里救駕的, 請老皇爺不必驚慌。” 行痴默不作聲。韋小寶又道:“老皇爺在此清修,本來很 好,不過外面有許多壞人,想捉了老皇爺去,要對你不利。奴 才為了保護老皇爺,想請你去另一個安穩所在,免得給壞人 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韋小寶道:“那么就請老皇爺和奴才 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見他始終盤膝而坐,一動不動。這時韋小寶 在黑暗中已有好一會,看得清楚些了,見行痴坐禪的姿勢,便 和日間所見的玉林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還是對 自己不加理睬,說道:“老皇爺的身份已經泄漏,清涼寺中無 人能夠保護。敵人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老皇爺終究會給他 們捉去。還是換一個清靜的地方修行罷。”行痴仍是不答。 行顛忽道:“你們兩個小孩是好人,日里幸虧你們救我。 我師兄坐禪,不跟人說話。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來極 響,拚命壓低,變成十分沙啞。 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隨便到哪里都好。你師兄愛去 哪里,咱們便護送他去。只要那些壞家伙找他不到,你們兩 位就可安安靜靜的修行念佛了。”行顛道:“我們是不念佛的。” 韋小寶道:“好罷,不念佛就不念佛。雙兒,你快將這位大師 的穴道解了。” 雙兒伸手過去,在行顛背上和脅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 說道:“真正對不住。” 行顛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師兄,這兩個小孩請我們出 去暫且躲避。” 行痴道:“師父可沒叫我們離去清涼寺。”說話聲音甚是 清朗。韋小寶直到此刻,才聽到他的話聲。 行顛道:“敵人如再大舉來攻,這兩個小孩抵擋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說凶險,天下處處皆凶險,心中 平安,世間事事平安。日前你殺傷多人,大造惡業,此后無 論如何不可妄動無明。” 行顛呆了半晌,道:“師兄指點得是。”回頭向韋小寶道: “師兄不肯出去,你們都聽見了。”韋小寶皺眉道:“倘若敵人 來捉你師兄,一刀刀將他身上的肉割下來,那便如何是好?” 行顛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沒什么分 別。”韋小寶道:“甚么都沒分別,那么死人活人沒分別,男 人女人沒分別,和尚和烏龜豬玀也沒分別?”行顛道:“眾生 平等,原是如此。” 韋小寶心想:“怪不得一個叫行痴,一個叫行顛,果然是 痴的顛的。要勸他們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將老皇爺點倒, 硬架了出去,實在太過不敬,也難免給人瞧見。”一時束手無 策,心下惱怒,按捺不住,便道:“什么都沒分別,那么皇后 和端敬皇后也沒分別,又為什么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說什么?” 韋小寶一言出口,便已后悔,當即跪倒,說道:“奴才胡 說八道,老皇爺不可動怒。”行痴道:“從前之事,我早忘了, 你何以又用這等稱呼?快請起來,我有話請問。”韋小寶道: “是。”站起身來,心想:“你給我激得開了口說話,總算有了 點眉目。” 行痴問道:“兩位皇后之事,你從何處聽來?”韋小寶道: “是聽海大富跟皇太后說的。”行痴道:“你認得海大富?他怎 么了?”韋小寶道:“他給皇太后殺了。”行痴驚呼一聲,道: “他死了?”韋小寶道:“皇太后用‘化骨綿掌’功夫殺死了他。” 行痴顫聲道:“皇太后怎么會……會武功?你怎知道?”韋小 寶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寧宮花園里動手打斗,我親眼瞧 見的。”行痴道:“你是什么人?” 韋小寶道:“奴才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隨即又加 上一句:“當今皇上親封的,有御札在此。”說著將康熙的御 札取出來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顛道:“這里從來沒燈 火。”行痴嘆了口氣,問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 做皇帝快不快活?” 韋小寶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爺健在,恨不得插翅飛上五 台山來。他在宮里大哭大叫,又是悲傷,又是喜歡,說什么 要上山來。后來……后來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來 向老皇爺請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親自來了。” 行痴顫聲道:“他……他不用來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 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說到這里,聲音已然哽咽。黑暗 之中,但聽到他眼淚一滴滴落上衣襟的聲音。 雙兒聽他流露父子親情,胸口一酸,淚珠兒也扑簌簌的 流了下來。 韋小寶心想良機莫失,老皇爺此刻心情激動,易下說辭, 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榮親王, 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貞妃,后來又害死 了小皇帝的媽媽。海大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 已經泄漏,便親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 台山來謀害老皇爺。” 榮親王、端敬皇后、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 富早已查明,稟告了行痴,由此而回宮偵查凶手,但行痴說 什么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嘆道:“皇后是不會武功的。” 韋小寶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說的話,老皇爺聽了之 后就知道了。”當下一一轉述那晚兩人對答的言語。他伶牙利 齒,說得雖快,卻是清清楚楚。 行痴原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對董鄂妃一往情深,這 才在她逝世之后,連皇帝也不愿做,甘棄萬乘之位,幽閉斗 室之中。雖然參禪數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 一聽韋小寶提起,什么禪理佛法,霎時之間都拋于腦后。海 大富和皇太后的對答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悲憤交集,胸口一 股氣塞住了,便欲炸將開來。 韋小寶說罷,又道:“皇太后這老……一不做,二不休, 害了你老皇爺之后,要去害死小皇帝。她還要去挖了端敬皇 后的墳,又要下詔天下,燒毀《端敬皇后語錄》,說《語錄》 中的話都是放屁,哪一個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殺頭!” 這几句話卻是他捏造出來的,可正好觸到行痴心中的創 傷。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這賤人, 我……我早就該將她廢了,一時因循,致成大禍!”順治當年 一心要廢了皇后,立董鄂妃為后,只因為皇太后力阻,才擱 下來。董鄂妃倘若不死,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韋小寶道:“老皇爺,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沒分別,小 皇爺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墳挖不得,《端敬皇后語錄》毀不 得。”行痴道:“不錯,你說得很是。”韋小寶道:“所以咱們 須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 一步殺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墳燒《語錄》。只要她 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 順治七歲登基,廿四歲出家,此時還不過三十几歲。他 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說到頭腦清楚,康熙雖然小小年紀,比 父親已勝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禍吳三桂,詭計立被康 熙識破,韋小寶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許多言語,行痴卻盡數信 以為真。不過皇太后所要行的這三步棋子,雖是韋小寶捏造 出來,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陰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痴大聲道:“幸虧得你點破,否則當真壞了大事。師弟, 咱們快快出去。”行顛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開板 門。 板門開處,只見當門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顛看不見他面 貌,喝道:“誰?”舉起金杵。 那人道:“你們要去哪里?” 行顛吃了一驚,拋下金杵,雙手合十,叫道:“師父!”行 痴也叫了聲:“師父。” 原來這人正是玉林。他緩緩的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 到了。” 韋小寶心中暗叫:“他媽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聲道:“世間冤業,須當化解,一味躲避,終是不 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業既隨身,終身是業。”行痴拜伏 于地,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 必便這么明白了。你從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讓她來找。我佛 慈悲,普渡眾生,她怨你、恨你、要殺你而甘心,你反躬自 省,總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決心殺你的因。你避開她, 業因仍在,倘若派人殺了她,惡業更加深重了。”行痴顫聲道: “是。” 韋小寶肚里大罵:“操你奶奶的老賊禿!我要罵你,打你, 殺你,你給不給我打罵?給不給我割你的老禿頭?” 只聽玉林續道:“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們在造 惡業,意欲以你為質,挾制當今皇帝,橫行不法,虐害百姓。 咱們卻不能任由他們胡行。眼前這里是不能住了,你們且隨 我到后面的小廟去。”他轉身出外。行痴、行顛跟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雖賞了黃馬褂,我可還沒在身上穿 過一天。這件事沒辦妥,回京對小皇帝沒交代,他一怒之下, 說不定反悔,黃馬褂就此不賞了。我也得跟去瞧瞧。”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 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徑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 痴在他身邊的蒲團上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痴 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 大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于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 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 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悟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 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 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 說什么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 她手心中搔痒。雙兒強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這么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 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 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 還聽不真切,后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 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 和行痴坐著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沖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 小寶心道:“他們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里來么? 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后山,來到小廟 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 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痴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兒悄聲 道:“怎么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沖進來,咱們救 了老皇爺,從后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途中失散, 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 ……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里外面眾人紛紛呼喝:“甚么人在這里亂闖?”“抓起 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過,向玉林合 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 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但這 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 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 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 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 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 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几對,禪房便無隙地可坐了。但 來到第九對后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的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 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 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沖門。過了一會,一個 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 到自己頭上嗎?”禪房內眾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 “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 嘯之聲此起彼伏,眾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 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 似是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么澄光方 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禿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 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里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 几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別坐得 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說道:“大 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 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沒有?” 行痴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 主子說,不用上五台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 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 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痴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 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 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 咱們走,那么咱們從哪里來,就回那里去。”說著在小包上輕 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 十二章經》?”見行痴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 磕頭。行痴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 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么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 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痴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 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 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 一切小心。”韋小寶道:“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 《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 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痴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 們走,那么咱們就從哪里來,就回那里去。”滿洲人從關外到 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痴在這小包上拍了一 拍,當是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 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 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 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 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証。這是送上門 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 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 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 好朋友的為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 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托,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 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 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 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 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尸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并成一個,才 跟行顛差不多。他長發垂肩,頭頂一個鋼箍束住了長發,身 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 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 的么?”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 伸,已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 “你是皇宮里的太監小桂子?”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 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 太監么?我是揚州韋公子。” 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 出右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 兒右肩一沉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 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 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 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 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上, 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 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 “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 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 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 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里派出來的,我得搜 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宮里派出來的 了。”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 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 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于八等人只 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 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 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 “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 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云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 相。你到底是什么人?這小子是什么人?”韋小寶道:“大師 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 你的什么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 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甚么?甚么老婆?”韋小寶道: “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 的這位小姐,于是……我們私訂終身于后花園,她爹爹不答 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么會是小太 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發,其時天下除了 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發。雙兒 長發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 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 “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 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 “你們上五台山來干甚么?”韋小寶道:“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 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 能做一品夫人了。”什么“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 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么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 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后拜菩薩之時,求 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 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几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 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 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么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 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 么?”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 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庄。”那頭陀搖頭道:“姓庄?不對,你 騙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 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極多,你又怎能都 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 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 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 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 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 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 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勁,已將韋 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 那頭陀七八招后,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 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 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為什么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 夫?難道定要窮家小子,才能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時刻, 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么功夫?是了,海老烏 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其實是遼東蛇島的功夫。那神 龍島,多半便是蛇島。不錯,老婊子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 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為‘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 婊子教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 几下擒拿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于招認自己 是宮里的小太監。”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 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姑娘 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 大寶,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 一千兩,相貌像戲台上的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 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 纏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 “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會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 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 ‘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 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 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錯,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 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几時你見到她,就 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 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 手在他小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 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一聲,穴道并未解開。 那頭陀道:“甚么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里偷出來 的一大疊銀票。”那頭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么多的?”探 手到他懷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是一部經書。 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 章經》!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懷里,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 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里來的?” 這一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么? 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刻,要想一番天 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這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 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 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 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后廟所見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 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几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几名,共是 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 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 著他目光瞧去,見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的十余名 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干甚么?”韋小 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為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 們快快都給我滾蛋,別來*□唆!”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 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 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尊者么?”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 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 半是譏刺于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為師嗎? 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 寺澄心,忝掌達摩院,這里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 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 “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為 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心合十道:“大家無冤無 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 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 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 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里,其余十七名僧 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台山 來,有什么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 淵源,求大師高抬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 見對方人多勢眾,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 斗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 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几下,解 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 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 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甚么?這經書跟少林 寺有甚么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 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 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敢和眾僧 相斗,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 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 衣衫。但胖頭陀這么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后, 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 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疾沖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 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 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 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后又 有三只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 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 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 卷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 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 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系重大,請大師 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 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 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遲疑, 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 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 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為 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 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里,已遠遠落后,她心中一急,便 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 人,奔勢絲毫不緩,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 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后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 是氣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陀將相公捉到山 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 里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 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 上峰之時,不斷踢動路邊岩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 讓岩石砸傷?可是跟他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 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后。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 過頭來,站定了等她,見她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 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傷,拉住 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他會 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不會的。”他話是這么說,可是眼 見胖頭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几個彎,胖 頭陀踢下的石塊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 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座廟宇,胖頭陀和韋 小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各有一廟。五台山是佛教中 文殊菩薩演教之場,峰頂每座廟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 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望海峰,建望海寺, 供聰明文殊﹔北台業斗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 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 獅子文殊﹔南台錦繡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眾人所登 的山峰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几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 寺去。 雙兒直沖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檐口,右 手仍是抓著韋小寶。雙兒扑將過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 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不敢傷我的。”胖頭陀怒 道:“我為什么不敢傷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我一根寒 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 胖,那你可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么回復原狀?你……你…… 怎么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 做“胖頭陀”,隨口亂說,不料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 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有驚懼之情,當即嘿 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出,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 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上照壁,石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 作什么?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 如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小 鬼頭有甚么好?你這女娃娃倒對他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 答不出來,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 彌陀佛!胖尊者,請你把小施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 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為難一個小孩子,豈不貽笑 天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 家一拍兩散,老子殺了這小孩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么 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 “放人倒也可以,經書可無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眾僧寂靜 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 十八名少林僧竄進殿來。五名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后,五 名少林僧沿右壁繞到他身后,頃刻之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斗,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 段,你們就是車輪大戰,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只臭腳 在自己頭上一擱,腦子竟也似胡涂了,一時無計可施,眼珠 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胡說八道一番,引開胖 頭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 他腦袋給踏在腳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見院子里有只 大石龜,背上豎著一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壓著 几萬斤的大石頭,那不太辛苦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 孝。”胖頭陀怒道:“甚么我爹爹爬在院子里,滿嘴胡說。”韋 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 不到其余七部,單是一部經書,又有什么用?”胖頭陀急問: “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 胖頭陀道:“在哪里?快說,你如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腦袋。” 韋小寶道:“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胖頭陀奇道:“剛才方 知,那是什么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 篆文,韋小寶自然不識,他卻假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 “《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 寺之中。那几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么字?”見他 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 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胖老兄,這几個字我不認得,字又 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白。” 胖頭陀信以為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 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說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 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寶繼續念道:“第三 部在四川什么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 《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 于藏在何處,他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么說,已無半分懷 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第四部藏在哪里?” 韋小寶瞇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 了搖頭,道:“我看不清楚。”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 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寶道:“我頭上 痒得很。”胖頭陀道:“什么?”韋小寶道:“這廟里有跳蚤,在 我頭發里咬我,胖老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痒得厲害,眼 睛就瞧不清楚。”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掌,五根棒 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几下,道:“好些了嗎?”韋小寶 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越搔越痒。” 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喲,跳蚤跳到我頭 頸里了,你瞧見么?”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松了他手腕,只左手輕 輕按住他肩頭,陀他逃脫,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 “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是三年沒吃人血了,本來 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為難。”說著 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痒。胖頭陀知他繞個彎兒,又來罵自 己是跳蚤,只裝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里?”韋 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于什么山少……少林寺的達…… 達什么院啊?”胖頭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 是達摩院的,便故意出個難題,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 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么?我可不識得。胖老兄, 你連這個難字都認得,又何必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 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個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眾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 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大富說過,又 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當派,皇太后則說海大富是崆峒派,武 當、崆峒,想來也是兩個大門派了,于是將第五部、第六部 說成分藏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 小寶說第七部經書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則是 在“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 么說可以給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連 師父也甚為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會吃個大大的 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 王府中?”韋小寶道:“這個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 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有五 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了?几百年前的碑文,怎么會寫上 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顏色烏黑,石龜和石碣上生滿了青苔,所刻的文 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 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 糟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 王的,說不定古時候云南有個狗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 胖老兄,我跟你說,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 識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平西王吳三桂,這里 眾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 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 紅。他倒并不生氣,點了點頭,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 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寫著些什么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 說几句好聽的話,教他開心開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 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中的人物。”側頭看 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什 么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 天什么?”韋小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 ‘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 道:“果然有這几句話,還有什么字?”韋小寶指著石碣,說 道:“這些字古里古怪的,當真難認,是了,那是一個‘洪’ 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 ‘神通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 主有如此福份,壽與天齊?這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 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的,碑上寫得明明白白,唐朝 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 之后,大清朝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么 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爛熟于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 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絕非捏指一算、便 知過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里知道?他只求說得 活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機救他 出去。至于“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庄 家的大宅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眾說的。果然胖頭陀 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后面,不知還寫了些甚么。”胖 頭陀道:“是!”繞到石碣后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后 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 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頃 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 也不管這一招是否擊中對方,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 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 聽得啪啪兩聲,一名少林僧和胖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 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斗一會,胖頭陀腿上被 踢了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 退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 日寡不敵眾,經書就讓給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 過三尺,各人提掌蓄勢。胖頭陀并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 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周身布滿了暗勁,左手三指捏訣,攻 守俱備之后,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陀全無異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 “澄心大師,你們少林寺十八羅漢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 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 僧單打獨斗,不是胖尊者的對手。”左手一揮,眾僧一齊退開, 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 小寶道:“甚么事?”胖頭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几 天客人。”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什么?要我去神龍島?這 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大師收去, 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 賓之禮恭敬相待,見過洪教主后,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島。” 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 大師,請你作個見証。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 陀言出必踐,倒是早有所聞,說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 眾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 島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龍 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 一,天下無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 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那么皇帝呢?”胖 頭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 人家面前,不得提什么‘尊者’、什么‘真人’的稱呼。普天 之下,唯洪教主一人為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么厲害,我是更加不敢 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眾,恩澤被于天下,像小施主 這等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歡喜。小 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 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此 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 熱切之意,見于顏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 伸腳踏在他頭上,但這時滿口“小施主”,又說甚么“聰明伶 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般的身子 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 舉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 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的神龍教人物之中, 倒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几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 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 不懷好意,莫瞧他這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為打不過少林僧而 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凶霸道,又有誰能制得住 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 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緩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 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韋小寶道:“各有所 長。”胖頭陀怒道:“甚么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難 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道:“一對一,說不定是你贏。一 對十八,那一定是你輸了,這才叫各有所長哪。倘若一對一 也是你輸,那么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 沒有?”韋小寶道:“當然見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 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胖頭陀大怒,跳上一步, 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你說 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為之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 高,師父的武功是極高的了,也未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 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了,是不是?”韋小寶道:“甚么 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 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里跟人 打架,雙手抓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來斤重,他雙 足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遠了。”胖 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提四 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 小腳少奶奶。”他說到這里,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 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道 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甚么……甚么陣 法來……”胖頭陀問道:“武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 韋小寶道:“使劍的。”胖頭陀道:“那是真武劍陣。”韋小寶 道:“是了,你胖大師見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那時候三 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 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是空手……”胖頭陀大奇,說 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那有什么 希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 有意夸張庄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 道:“……她嘴里哄著孩兒:‘兩個乖寶寶,別哭,你們瞧媽 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里的寶劍都奪了下來,又 將這些道士都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薩一 般,動也不能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們去抓老道士 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生氣,兩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 他見胖頭陀斗不過十八名少林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 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說了。 胖頭陀聽得如痴如狂,嘆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 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 位少奶奶,就是我的干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庄家的 三少奶,后來聽他說那位少奶奶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干 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 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我怎地沒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林 中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這個老婆。”說著向雙兒一指,道: “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她一身武功?”雙兒 滿臉飛紅,道:“相公你別瞎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 樣小小一個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信, 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 眾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 陀先行,他若向東,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 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 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信以 為真。 注:一、本回回目錄自查慎行古體詩,平仄與近體律詩 不同。 二、順治四后。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與 順治合葬孝陵。廢后及孝惠皇后(即本書中的皇太后)另葬 孝東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間才加的謚 號,康熙時還沒有這樣稱呼。但通俗小說不必這樣嚴格遵守 歷史事實。 三、順治出家五台山一事,清代民間盛傳。稱為“清代 四大疑案”之一。其余三大疑案是順治皇太后下嫁攝政王、雍 正奪嫡、乾隆出于海寧陳家。據官書記載,順治因染天花而 死,然而官書中疑點甚多,以致后人頗多猜測。清初大詩人 吳梅村有《清涼山贊佛詩》四首,肯定與董鄂妃有關,頗有 人認為隱指順治因傷心愛妃之逝,而至五台山出家。詩云: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 花花相映發,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按:雙 成指女仙子董雙成)。漢主坐法宮,一見光徘徊。結以同心合, 授以九子釵……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 日誰追陪?……(言董鄂妃得順治寵幸,順治有人生無常之 悲。全詩甚長,不俱錄。) “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嚴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 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 董鄂妃逝世。)……南望倉舒墳(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兒子鄧哀 王曹倉舒比榮親王),掩面添淒惻。戒言秣我馬,遨游凌八極。 (述順治以愛妃逝世,內心傷痛及生出世之想。) “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此山蓄靈異,浩氣供屈盤…… 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洒掃七佛壇……中 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唯 有大道心,與石永不刊。以此護金輪,法海無波瀾(言順治 心生上五台山之志。) “嘗聞穆天子,六飛聘萬里……盛姬病不救,揮鞭哭弱水。 漢皇好神仙,妻子思脫屣……寵奪長門陳,恩傾清城李。□ 華即修夜,痛入哀蟬誄。苦無不死方,得令昭陽起……持此 禮覺王,賢聖總一軌。道參無主妙,功謝有為恥,色空兩不 住,收拾宗風里。”(覺王,即釋迦牟尼。歸結為皈依佛法,以 禪宗求解脫。) 四、順治在位時即拜玉林為師學佛。“玉林國師年譜”云: 順治十六年,世祖請師起名,師書十余字進呈,世祖自擇 “痴”字,上則用禪宗龍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痴”。 玉林為“通”字輩,名“通□”,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 字排行。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 經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 “是。”澄心道:“我們受玉林大師之囑,護送施主平安回京。” 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瘦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 息,又來*□□。可是眾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師有人保護么?”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排。”韋小寶這時對玉 林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 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之上自是沒半點凶險,那 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身,連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 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 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眾位 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里,我……我實在 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 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 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 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輛,又命于八快馬先行,早 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名茶、細點、素齋,無不 極盡丰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柜和店伙將十八 位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 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為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 人結交,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上和眾僧談談說說,很是相 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 請到少林寺來敘敘。”韋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 心和眾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 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棧”,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 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 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 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 好的,明兒到宮里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 做‘萬失一無’!” 于是命于八買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 之前,先查明窗外并無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 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牆 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磚自是毫不費力。將經書 放入牆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石灰,糊上磚縫。石灰干后, 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現。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丰盛早 點,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后去買套太監衣帽, 再進宮去。市上要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為難,如果買不到手, 索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 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眾侍衛、眾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 不有趣?自己這御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 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么勞什子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 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 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 車夫恭恭敬敬的應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之側, 說道:“嘿,京城里連騾子也與眾不同,這么大眼漆黑的叫騾, 我們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 出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 去西單哪,怎么出了城?”車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 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 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于八道:“嘿,京城 里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后徑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頭,韋小 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的,你搗什么鬼?快回去!”車 夫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得兒,呼,呼!得兒,轉 回頭!”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兒的往北,越奔越快。 車夫破口大罵:“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 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里肯 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 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 中車夫后腰。他身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 車旁馬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夫位上。雙 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 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 騾子仍是發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鬧什么玩 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 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 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 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繩,她不會趕車,交在于八手里,說道: “你來趕車。”于八道:“我這個……我……也不會。”韋小寶 躍上車夫座位,接過□繩,他也不會趕車,學著車夫“得兒, 得兒”的叫了几聲,左手松□,右手緊□,便如騎馬一般,那 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里有什么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几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 騾子往斜路上沖去。追騎撥轉馬頭,在后急跟。馬快車慢,不 多時,十余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 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的使 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 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 的朋友,怎么請你去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 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么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 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尸 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 雙兒出手如風,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 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戳中敵人腿上的 穴道。 一霎時人喧馬嘶,亂成一團。几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 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余 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 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來 了!” 雙兒和眾漢子當即停手罷斗。雙兒大為驚疑,她可全沒 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 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駛別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 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 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么你們打起架來?”眼 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洒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 想是大伙兒禮數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 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 進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么快,是雙兒姑娘為了 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望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 模樣,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庄 家之時,和雙兒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 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 你叫我甚么?我……我……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道: “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 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 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么?我是方姑娘。”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么現下暫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方 怡道:“日后再叫甚……”臉上又是一紅,將最后一個“么” 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 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對胖頭 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輕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就不以為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么久,一見面也不說 正經的,盡耍貧嘴。”當即吩咐眾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 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只 翅膀,飛過來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 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會有一 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 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 道:“別說得這么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 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艷麗難言,只覺全身 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 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馬難追。”韋小 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馬難追。”兩 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馬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 己乘馬和韋小寶并騎而行,迎著朝陽緩緩馳去,眾漢子隨后 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槍花,收了一個武 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里掉什么槍花了?是 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屏、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 屋里,你給神龍教那批家伙擒住了,后來怎生脫險的?是庄 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了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庄家三少 奶?”韋小寶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搖搖頭,道: “庄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 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 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 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 韋小寶笑道:“几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到她, 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 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 啊,一張嘴巴比十張嘴巴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余里,早繞過了北京城, 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 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么性急,早知你這樣,讓 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肚挂腸的。”韋小寶伸了舌頭, 道:“以后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 里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 興,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 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紅,下面“兒 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 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京已遠,今日已無法趕回宮 里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 在五台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頭陀擒住不放,遲几日回宮, 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閑話。當日在皇宮之中, 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為矜持,此刻并 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余人甚是識趣,遠遠落在后面。韋 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占了六成, 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 日別后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由得 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 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么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 ……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么?” 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方怡道:“正經的話,我不 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什么?”韋小寶道:“我想, 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 “好姊姊,你生氣了么?”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 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話。” 方怡道:“在宮里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 還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 抱住,親親她嬌艷欲滴的面龐,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 道:“我怎么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 “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 非你是烏……”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 只手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 我這樣好,我永遠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 這句話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 里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 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里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 鞍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 次晨韋小寶命于八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并坐車中。兩人說 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龐,方怡也不抗拒,可 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准了。韋小寶于男女之事,原也 似懂非懂,至此為止,已是大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 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 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 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忽說已經到 了。 身處溫柔鄉中,什么皇帝的詔令,什么《四十二章經》, 什么五台山上的老皇爺,盡數置之腦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時 日之過,道路之遙。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 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游,過神 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是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 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發擦 著自己面頰,腰肢細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 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此情景,這一個“不”字, 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 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余 人陸續接上。于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么也不肯 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于八千恩萬謝 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艙,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 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點,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 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不會有意害我。”船上兩名仆役拿 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面來。面上鋪著一條 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雞絲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 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 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后,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 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 太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么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偎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 面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嘆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 只道定然命喪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 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 怎么進宮,又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 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 最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 我也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真話,我出 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驚,轉過身來,顫 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里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 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中登 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分的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 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 和親熱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里時還只六 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 子進關后,在揚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 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韋小寶道:“我 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我外公抗敵 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里有個 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 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千金小 姐。后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將信 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媽淪落在 妓院之中,給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識羞恥、人盡可夫的…… 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 “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么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 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 不識羞恥、人盡可什么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這 一來,可甚么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 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房舍、家具擺 設,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有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 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么?”韋小寶給她迎頭潑了一盆冷水, 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 監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原來你聽了并不歡 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 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咦,這是什么地方?”過不了 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 到盡頭,盡是雪白細沙。方怡道:“坐了這几日船,頭也昏了, 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韋小寶喜道:“好啊,好像是個大海 島,不知島上有甚么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 產。梢公道:“回姑娘的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 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 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 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韋小寶大喜,道: “我和你就在這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緊,只要 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邊,柔聲道: “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 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 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 仙,帶了個小□,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 弟,你是我的小□,我是你的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 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 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 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 得厲害,難道是仙花么?”向前走得几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 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 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 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 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 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 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挂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嚇得 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 “使不得!”那蛇轉過頭來。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急揮匕首,將蛇斬為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 都已纏上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上一麻,已 被毒蛇咬中。 方怡拋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里 了。”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 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 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 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怡叫了几聲,船中水手卻哪 里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 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后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到這里來干甚么? 不怕死么?”韋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 “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拋 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 ……你先給她治。”這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 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聲,向后摔 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干,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 聽得有人說道:“好啦,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 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 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后,道:“多謝大叔救命,我 ……我那姊姊可沒事嗎?”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 遲來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神 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 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 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丑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 如救命菩薩一般。他吁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 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 采?”韋小寶叫道:“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 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 她一救。”那丑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到哪里找 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漢道:“你已 經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 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眾惡 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 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 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 姓潘的丑漢帶了他去看方怡。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見她 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 由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后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 都是毛發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 出海回來了,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 時進來一人,四十來歲年紀,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 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 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陸先生 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 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銀票,道: “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 兩銀子,已多謝得很了。”韋小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 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在這里恐怕住得也氣悶了, 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喜,一口 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 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兩邊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島 居簡陋,并沒真的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 神怡,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便栗栗危懼,唯恐有毒 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里,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 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 北,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余 歲的婦人出來迎客,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 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書房中竹書架 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挂滿了字畫,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 之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公子來自 中原勝地,華族子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几幅書 畫,還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這几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 著壁上字畫,抬頭看去,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另一張 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只老烏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這 幅石鼓文寫得如何?”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 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 一幅臨的是秦琅□台刻石,韋公子以為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 不大好。”陸先生肅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 字的弱點敗筆,在于何處。”韋小寶道:“敗筆很多,勝筆甚 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 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為如何?”韋 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几個字墨干了,也不醮墨。 嗯,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干淨了。”陸先生一聽,臉色 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為濕,筆枯為燥,燥濕相間, 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云霞障天,方 為妙書。至于筆畫相連的細線,畫家稱為“游絲”,或聯數筆, 或聯數字,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 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學 淺,一字不識,要請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錦繡 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几個字我倒 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 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 起:“我識得這几個字,他為甚么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 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里便是神 龍島?”沖口而出:“胖頭陀在哪里?”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后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 道了?”韋小寶點了點頭,其實他是甚么也不知道。陸先生臉 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邊, 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 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 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 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 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 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么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 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自己的 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 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么‘洪教主壽與天 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 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 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 正身陷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 的便宜。 陸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 道:“這是甚么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 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 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K住韋小 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蒙騙 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淨,也 免得受那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K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了舌頭。陸 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干 系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 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 知罵了几百聲,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 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門邊,伸手推門,那竹 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轉 頭看到壁上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么好?”拾 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上便畫,大烏龜、小烏龜 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几十只烏龜,手也倦了,擲筆于地,蜷縮在椅上,片 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 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門縫中透進燈光,竹 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 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 已盡數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 你……”舉起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于忍住 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 來。 韋小寶笑道:“怎么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嘆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見他險上神色淒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 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涂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么。”雙手抱頭,伏 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丰盛。跟 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 這十几只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 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几次開口想問, 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 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又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 “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么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台, 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 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了數蝌 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涂改,回頭又 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 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紙上 一陣涂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甚么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 只見陸先生又取過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后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 小寶只聽到有什么“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等 語句,最后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 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哪 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 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 這船又會駛到了這里,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 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几千 几萬條毒蛇吃得尸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 當真不寒而栗。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 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 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么蝌蚪 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蛤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 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公子所背誦的石碣 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 “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 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兵部尚書曹國公李績、徐州都 督胡國公秦叔寶會于五台山錦繡峰,見東方紅光耀天,斗大 金字現于云際,文曰:‘千載之下,爰有大清。東方有島,神 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靈下濟,丕赫威能。降妖 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丰 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 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 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 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 邊崆峒山迦葉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 王府。’靖請恭錄天文,雕于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 “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道后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 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后世有洪 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頭道: “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么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 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 蝌蚪文字,日后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 文讀得滾瓜爛熟,待洪教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 喜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 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 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 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 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 字不錯為止。‘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 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誦讀。他生性機伶,聽 過一段几百字的言語,要再行復述,那是半點不費力氣,說 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 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 “吐故納新”,渾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 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几 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 盡數記住,甚是歡喜,于是取過紙筆,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 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 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 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于登天,苦 于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 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 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數相同, 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么。如此拼 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 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划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 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 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間 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 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 搪塞一時,日后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四 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 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過 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偽。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 字。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几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是 恐嚇,又是哄騙,最后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 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 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 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 反而越學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 游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 認出的蝌蚪文卻還只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 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 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 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 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 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 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 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 生冷笑道:“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 了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嘆,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 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几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 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 胖頭陀嘆道:“也是我見他年紀小,投其所好,就這么不顧前、 不顧后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 未免小得過了份。”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 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 么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 你知道怕,已然遲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稍待,我 去向拙荊吩咐几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 “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 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 “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后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陀接 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 想這么快就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台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 風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才 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 姑娘呢?她不去么?”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 情種子,五台山上有個雙兒,這里又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 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刻間疾 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 見他顯得毫不費力,卻和胖頭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 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 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 ……”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 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 給他這么一按,氣為之窒,心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 這等模樣,還自稱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 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 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几座 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并肩而行,落后 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 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胖頭陀道:“那 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几遍。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 “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心想 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 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 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 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 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 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教主 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 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 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么事,你照應我, 我也照應你。否則大家一拍兩散,同歸于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問道:“什么一拍兩散,同歸于 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 境之糟,已是一塌胡涂,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 點依傍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嘆。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頂。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 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 頭陀,這小孩干什么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 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 私生子么?”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娘 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 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 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 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 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 避開。這時又有十几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 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 了一腳。韋小寶大叫:“媽,你干么打兒子?”眾少年笑得更 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當當當響起,眾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 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眾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 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郁郁,這些 年輕男女對他又頗為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了這些 十几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 寶走進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 碩大無朋,足可容得千人之眾。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 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 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 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各負長劍,每 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并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 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 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 竟無半點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過 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 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 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鐘 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只銀鈴齊奏。廳上眾人一齊跪倒, 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 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 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眾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丑陋 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 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艷麗無匹。韋 小寶暗贊:“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皇 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 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 天下無比倫!’” 廳上眾人齊聲念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 倫!” 韋小寶一雙眼珠止骨碌綠的瞧著那麗人,眾人這么齊聲 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頭 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 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 旨盡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眾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么洪 教主寶訓?大吹牛皮。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眾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 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丑臉上 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眾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注:唐末羅紹威取魏博鎮,將其五千精兵盡數殺死,事 后深為懊悔,自知是極大錯誤,說:“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 能為此錯也。”王莽時錢幣以銅鐵鑄作刀形,刀上文字鍍以黃 金,稱為“錯刀”。羅紹威以錯刀之“錯”喻錯誤之“錯”,此 錯之大,聚天下之鐵,也難以鑄成。 戰國時秦國商鞍變法,法令初頌時恐人民不遵,立三丈 之木于南門,宣稱若能搬出北門者賞五十金,眾皆不信。有 一人試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賞,于是人人皆信其法。商 鞍立法嚴峻,民不敢違。 “九州聚鐵鑄一字”,此“一字”為一個大“錯”字,本 書借用以喻韋小寶受騙赴神龍島,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 魔”句,本書用以喻神龍教教主先以甜頭招人歸附,然后施 行嚴刑峻法,部勒教眾。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 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已至,請你將經書繳上來。”她 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 時涌起一個念頭:“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 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步,躬身說道:“啟稟夫人:北 京傳來訊息,已查到了四部經書的下落,正在加緊出力,依 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 夫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致女人,原來竟是洪 教主的老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 龍使你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 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里的六 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 恩准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只怕 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韋小寶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 過來。”韋小寶嚇了一跳,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 啦,是叫你。”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胖頭陀二人各望一眼。 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 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 禮,說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 了‘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眾向來只說“教主永享仙福,壽 與天齊”,一入教后,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 多一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極 有權勢,反正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 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趣味, 否則過得一兩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一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 捻長須,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一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 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都代他捏一把汗,待 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這三個字,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 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彎彎曲曲的 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陸先生全身登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 血,才將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 人的名字,那如何還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 將碑文亂說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一來還不 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道:“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 字?”韋小寶道:“是啊!”他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 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 洪夫人并不細問,說道:“你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 小寶又道:“是啊。”洪夫人道:“聽胖頭陀說,你在北京見過 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你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 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 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証。”便道:“正是,這個柳阿姨是我 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時時到我家里來的。”洪夫人笑吟 吟的問道:“她來干什么?” 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 以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見了。”他知道越說得活靈活現, 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你也偷看。” 轉頭向黑龍使道:“你聽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罷?”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 極點,身子發顫,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 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開 一面,准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 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頭兒又有什么相干?為什么要嚇 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你有什么功勞?我還道你派 去的人,當真忠心耿耿的在為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 在干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而 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几句對他有利的言語,一時卻想 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 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洪夫人冷笑道:“你提從前的事 干什么?你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辦多少年事?黑龍使 這職位,早些不干,豈不快活?”黑龍使抬起頭來,望著洪教 主,哀聲道:“教主,你對老部下,老兄弟,真沒半點舊情嗎?” 洪教主臉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們教里,老朽胡涂 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一下才是。”他聲音低沉,說來模糊 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到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 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嘆了口氣,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 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過身來,說道:“拿來罷!” 廳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盤,盤上 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之前,將木盤放在地下,迅速 轉身退回。廳上眾人不約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龍使喃喃的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 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屬下并不忠心耿耿。” 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一提。 盤中一物突然竄起,跟著白光一閃,斜刺里一柄飛刀激 飛而至,將那物斬為兩截,掉在盤中,蠕蠕而動,卻是一條 五彩斑斕的小蛇。 韋小寶一聲驚呼。廳中眾人也叫都了起來:“哪一個?” “什么人犯上作亂?”“拿下了!”“哪一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刷 刷刷刷,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 五六十名年長教眾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 衣歸白衣,毫不混雜,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 分別對付一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 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你操 練這陣法,花了好几個月功夫罷?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 著這么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 前挺,劍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 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你要 處罰,盡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 道長,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為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一 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你為什么要反?”無根道人說道: “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屬下有人辦 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個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 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 弟,到今日有的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 到一百人。屬下求教主開恩,饒了我們几十個老兄弟的性命, 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 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 教的。無根道長這么說,真是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 “這么說,夫人是不答應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沒這 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 們盡數誅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 舊當他好兄弟,決無歧視。我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 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個忠于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眾教也都舉 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大家同聲道:“忠于教主,決 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于教主,連這 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韋小寶 心道:“我忠于烏龜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 我們這里一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 問查問。眾位老兄弟只好暫且委屈一下,都綁了起來。”數百 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一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你又 有什么高見?”那大漢道:“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 洪夫人道:“嘖嘖嘖,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道:“屬 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為本教拚 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為什么他們才對教主 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龍使這么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 你居不是說,倘若沒有你白龍使鐘志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鐘志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 大伙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勞可言,不過 ……”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鐘志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 勞,這些十几歲的小娃娃更加沒有功勞。”洪夫人道:“我不 過二十几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鐘志靈遲疑半晌,道:“不 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的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你也不算冤 枉,是不是?”說到這里,眼中閃爍過一陣殺氣,臉上神色仍 是嬌媚萬狀。 鐘志靈怒叫:“殺我姓鐘的一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 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教的基業,要毀于夫人一人之 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几個字說 得懶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站在鐘志靈身周 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鐘志靈身子。 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 是鮮血。鐘志靈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 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極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鐘志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 無絲毫抗御之力,足見這七名少年為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一劍, 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到了熟極而 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 慵之極。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對于鐘志靈的被殺,宛如沒 有瞧見。洪夫人輕輕的道:“青龍使、黃龍使,你們兩位,覺 得白龍使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一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鐘志靈反叛教主和夫 人,處心積慮,由來已久,屬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發了 好几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 會。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道這人惡 毒無比,實是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是萬分便宜 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 你以為怎樣?”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 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 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漢子嘿嘿几聲冷 笑,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 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 為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并不希奇, 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 誣蔑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 長袍扯為兩半,手臂一振之間,兩片長袍橫卷而出,已將八 名青衣少年的長劍蕩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 長的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 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圍成一圈,竟 排得十分整齊。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驚,雙手連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 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你教出來的這些娃 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小家伙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 不大順手罷?” 七少年刺殺鐘志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 八少年,他似乎無動于衷,穩穩坐在椅中,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慚愧,嫣然一笑,坐下 身來,笑道:“青龍使,你劍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嗆□□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 手中長劍紛紛落地,眾人大奇之下,眼見眾少年一個個委頓 在地,各人隨即只覺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 摔倒,跟著余人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 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驚呼:“為……為什么……”身子一軟,從竹椅中 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你殘殺兄弟,想不 到也有今日罷?”兩柄短劍一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眾人身 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 手,喀喇一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后兩步,說道:“教主,偌大一個神 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你老人家現在 總該明白了罷?” 洪教主“嗯”的一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 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里呼的一聲,一物挾著一股猛烈 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 為兩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拋下的靠手。他這一擲之 勁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斬斷,上半截余勢不衰,扑的一聲, 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一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 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短劍落地,分別插入了兩名 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 口中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了青龍使,齊聲 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扎著要站起身,但右腿還沒 站直,雙膝一軟,倒地滾了几滾,摔得狼狽不堪。這一來,人 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樣,也已中毒,筋軟肉痺。教主平素極 其庄嚴,在教眾面前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笑也不多笑一聲,此 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 來身材甚矮,可是在數百名臥地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 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中聞到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只感 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難以言宣,眼見一個個人都 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會,伸 手去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 胖頭陀奇道:“你……你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 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 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你……你使得是什么毒?” 那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 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可……可惜功敗垂成,我…… 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虫軟筋散’?是‘千里銷魂香’?是…… 是“化……化血……腐骨粉’?”連說了三種劇毒藥物的名稱, 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 公子卻怎地沒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 二字,叫得極響,說道:“你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 計,妙計。韋公子,請你聞一聞青龍使那兩柄短劍,是不是 劍上有一陣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 這里也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 血,便生濃香,本是煉制香料的一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 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 了‘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一碰到‘雄黃藥酒’,那 便使人筋骨酥軟,一十二個時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 ‘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你暗中早已有備,你定 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說道: “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長劍,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 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殺了這惡賊之后…… 咳咳……這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你去 殺了洪安通,大伙兒奉你為神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 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沉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奉許教主 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為參差 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一聲,身子晃几下,他受傷極重, 但勉力掙扎,說什么要先殺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說道:“青龍使,你沒力氣了,你 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你胸口鮮血涌了出來,快流光啦。你 不成啦。坐下罷,疲倦得很,坐下罷,對了,坐下休息一會。 你放下長劍,待會兒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你的傷。對啦, 坐倒罷,放下長劍。”越說聲音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几步,終于慢慢坐倒,錚的一聲,長劍脫 手落地。 黃龍使眼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你 這奸賊痴心妄想,他媽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這 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 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一活,第一個便宰了你。” 黃龍使殷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待還口, 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見這場爭斗不知鹿 死誰手,又住了口。 一時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你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罷。 你瞧著我,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 天唱小曲兒給你聽。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你……你好看得很……不過我 ……我不敢多看……”說著又即坐倒,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 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 教主功力最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 眾老兄弟人人無幸,盡數要遭他毒手,說道:“陸……陸先生, 我動不了啦,你給想……想……咳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待會他身上所中 的毒消解,便將大伙兒殺死,連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將教主 和夫人殺了。” 這几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一柄 劍,慢慢向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狸精,盡會騙人,你別瞧她的 臉,不可望她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几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 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心中一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 胖頭陀大喝一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一凜,緊緊閉 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睜開 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韋小寶一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 得心中大蕩,隨即舉劍當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這 樣的美人兒,我真舍不得殺,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一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 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 大吃一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龍門 少女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 “你怎么會在這里?”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你……你千萬殺不得教 主。” 韋小寶奇道:“你投了神龍教?怎……怎么會?”沐劍屏 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上,一張小口剛好湊 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 那些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 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你,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急 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久別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 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于拒卻,又想她已給教主逼服了 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 美人兒,此事萬萬不可,只一件事為難,低聲道:“我如不殺 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后,就要殺死我了。”他將沐劍屏 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么還會殺你?”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 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 無根道人這几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杰, 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 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 非救你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你 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會殺你?”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放在地下,轉頭說道:“陸先生,教主 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 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 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 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則大伙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 亂的言語。你有沒有解藥?咱們趕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 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你當真見識高超。上 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 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几句話說得似 乎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贊嘆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里,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 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你現下即刻入教,我 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兄弟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 們派他個什么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鐘志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 為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為首,下面 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 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小兄弟, 你姓韋,我們是知道的,你大號叫做什么?”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 龍’。” 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 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 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決無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你別上他們的當。就算你 當了白龍使,他們一不喜歡,若要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白 龍使鐘志靈便是眼前的榜樣。你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 奉你為神龍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 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若不奉他為教主,教 中再無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眾人性命 懸于其手,也只有這樣,才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 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眾 人的掌握。當下眾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為神龍 教教主,大伙兒對你忠心耿耿。” 韋小寶心中一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臥 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雙 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么好玩,這個教主夫 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 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 武功高強,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們得了?這是過橋抽 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 地會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后不忙抽板,這些神龍 教的家伙,豈有不大抽而特抽、抽個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 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當下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 我是當不來的,你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 點兒大逆不道。這樣罷,教主、夫人,大家言歸于好,今日 的帳,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 主寬宏大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你取出解藥來,大家 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是這么辦。 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 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一概寬赦,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長嘆一 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 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 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 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尸骨 無存。” “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 主和夫人當眾立此重誓,雖為勢所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 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你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一息, 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你 以為怎么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 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伙兒本來擁他為主,原無二心。 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后,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 我們老兄弟一個個的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 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當眾立誓,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 再肆意殺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 不得這位教主。” 一群少男少女縱聲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 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 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 到冷水,繞到廳后,見一排放著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裝滿了 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回 到廳中,先舀一瓢喂給教主喝下,其次喂給洪夫人。第三瓢 卻喂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英雄好漢。”第四、五 瓢喂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喂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 又喂數人后,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 為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 久沐劍屏救了几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 當。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眾兄弟自伙之間,也不得 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 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借故處置本門少年。” 眾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 是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 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 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 片竹林,到了一個平台之上。台上筑著几間大竹屋,十余名 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后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 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 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 你們好好服侍。”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几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 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 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 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 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几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 為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 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 不知適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 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几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 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 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眾。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 高手宿將,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 便得出掌僅次于掌門使的要職,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 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眾。各人臉上都有 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 也料不到他會有什么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 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的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啟 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 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 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 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 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采集無數珍奇藥材煉 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 難得,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后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 雪亭一服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 沖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藥,那么他的的 確確是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 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吁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台山上見到一塊石碣, 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 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 在東邊牆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 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 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將 下去,偶爾遺忘,便說:“嗯,這是個什么字,倒也難認,是 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壽與天齊, 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 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為粗俗,若教陸先生撰寫, 必另有雅訓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 章來?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開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 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 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眾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 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后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 洪夫人嘆道:“聖賢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 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經, 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捻須微笑, 道:“夫人說得是。” 眾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下開香堂,封韋小寶為本教 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 案上放著五只黃金盤子,每只盤子中都盛著一條小蛇,共分 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一伸一 縮,身子卻盤著不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 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 了此酒,島上神龍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會來咬 你了。”教主賜了一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挂著,百毒不侵。 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齊來參見掌門使。教主吩咐: “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碣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 由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愈,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令。 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后廳議事。”當 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眾人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 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后,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 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后廳便在大廳之后,廳堂不大,居中兩張大竹椅,教 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 頭陀也坐了一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沒有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 “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沒有我這等閑職教眾的座位。” 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若不是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 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 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 ……”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 無事不成。”他尖銳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 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 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是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 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后來給韃 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沉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你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的道:“啟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 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來卻再也查不到 什么了。” 韋小寶心中一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 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 聽洪教主道:“你說我吩咐他盡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陀 連聲答應。 過了一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里取經, 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經書也沒取來。這 件事,咱們恐怕另得派一個福份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份大 小,干系極大。黑龍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 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 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見,誰的福份夠呢?”殷錦道:“本教福 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 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龍使。他 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份之大,教 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教主捻須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件大任么?” 白龍使一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里,卻半 點份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 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得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 己色迷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為妙,聽 教主這么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 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托了兩位大福氣,混 進皇宮中去偷這四部寶經,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奮勇,足見對 教主忠心。我知你聰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 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 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監,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韋 小寶大吃一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道: “……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們接連派 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 也沒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你。”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你到得宮中, 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 有什么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 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宮了。向胖頭陀瞧了 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據說藏有強身 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 永享仙福,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 白龍使,你再去為教主立一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 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 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國,馬革裹尸。”這“盡忠報國, 馬革裹尸”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里學來的,每逢大將 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 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一笑,說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 北京,要哪几個人相助,可隨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 求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怕 泄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一兩人 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里行事較為方便。”他想到了沐劍 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 人允准,你隨便挑選就是。”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 教主不殺之恩……” 洪教主揮一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 上,今后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 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 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沉,武功高強,筆下更 十分來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你跟隨白 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他說‘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 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說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也愿隨同白龍使去 北京為教主辦事。”教主點了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 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們兩個同去。一切 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 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條小龍,五色斑斕,是青銅、黃金、 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 暫且交你執掌。教下數萬教眾,見此令有如親見教主。為了 干辦大事,付你生殺大權。立功之后,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心下發愁: “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龍教、惡虎教。拿了 她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三人暫留,余人退 去。” 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一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 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 ‘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是喜歡、又是驚懼的神 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入肚中。韋小寶依樣葫蘆,跟 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 中有股熱烘烘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 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余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 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你使什么兵刃?”韋小寶道: “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 夫人道:“給我瞧瞧。” 韋小寶從靴中拔出匕首,倒轉劍柄,雙手呈上。洪夫人 接過一看,贊道:“好匕首!”拔下一根頭發,放開了手,那 根頭發緩緩落上刃鋒,斷為兩截。教主也贊了聲:“好!” 韋小寶為人別的沒什么長處,于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眼 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歡喜,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 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劍, 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 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多次,什么“寶劍贈烈士,紅粉贈 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你對我們忠心,可不 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么好東西給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 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 做‘美人三招’,你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一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 外側,笑道:“教主,勞你的大駕,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 嘻嘻的緩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領,將她身 子提在半空。 這一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 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 去。教主后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頭 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准了教主后心,笑道:“這 是第一招,叫做‘貴妃回眸’,你記住了。” 這几下干淨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 道:“妙極!”心想:“那日我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 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一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洪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 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足,虛踏她后腰,手中假 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大叫投 降了。” 驀見夫人的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鑽落,敵人架在頸中的 一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一個筋斗,在教主胯下鑽過,握 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一拳擊在教主后心,只是劍尖向上。 倘若當真對敵,這一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 一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將她雙手反剪,左手拿住她雙手 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的膚光白膩頭頸之中,笑道: “這一次你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 輕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已割斷她小腿上縛住的手帕,脫了 出來。她右足順勢一勾,在匕首柄上一點,那匕首陡地向她 咽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一縮,那匕首急 射教主胸口。教主放開她手,仰天一個鐵板橋,扑的一聲,匕 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后的竹牆,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一大跳,待見那 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 胸口,這一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几下險到了極處 的奇變,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一個“好”字, 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 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 這句話,那比之一千句、一萬句頌揚更是歡喜。他二人武功 高強,多一個孩子的稱贊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 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你射來,怕什么 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 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么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一招叫做 ‘飛燕回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 一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 不意一擊的,恐怕也沒几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 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一處沒有關聯,如何拔劍,如何低 頭,快慢部位,勁力准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 臥地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 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 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一招一式的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一 個多時辰,才算是教會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 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回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 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一模一 樣,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眾之前,威嚴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時一直 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 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 者必死。我來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心。”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從沒聽你有‘英雄三招’,原來你留 了教好徒兒,卻不教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你的 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成。你給 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 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 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陣媚笑,嬌聲道: “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些風話。” 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咳嗽一聲,庄容說道:“白龍使年 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后頸,一把提起。夫人,你 就將我當作是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 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 梧,看來總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居然毫 不費力的一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 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 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她身子,過 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著地,便淌了出 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臥地下,并不站起。 適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拋擲過頂,每一下都使得 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式優美,說不出的好看, 行動雖慢,仍是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准,比之洪夫 人的出手迅捷,顯然又更難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 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這招在真正英雄好漢手中,自然不會來 搔你痒。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 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 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松手 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甩敵過頂,一摔之際,同時拿 閉了敵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 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一招果然妙極。”洪 安通道:“你熟練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 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中,嬌聲笑道:“你投不投降?” 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頭。”雙腿一縮,似 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一聲響,門 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 斷門閂并不希奇,但如此緩緩的和門閂一碰,居然也將門閂 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你手 上雖沒我的內力,但你的匕首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 一削而斷。”他口中解說,突然間一個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鑽 去。 韋小寶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子胯下鑽過? 雖然是他的妻子,似乎總是不妥。哪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鑽過, 只一作勢,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道: “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扎。” 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 么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 “白龍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敵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 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你 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腳,防 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几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平反負背后,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 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 我手腕脈門,教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 好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一聲,笑著放手, 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里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 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斃,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 也往往有‘撩陰腿’這一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足 為奇。不過敵人在你背后,你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 ‘反撩陰腿’。”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 防到你這一著,見你腿動,多半一刀先將你的小腦袋砍了下 來。因此撩陰反踢這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后,給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 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 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么英 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 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你雙手反剪 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給 你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一見你使出這等手勢,自然 而然的會向后一縮,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 一步。夫人,你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記,然 后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后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 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 口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一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一個倒翻筋斗,身子躍起,雙腿一分,已跨 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 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壓令敵人 昏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遠遠 躍出丈余,右手在小腿邊一摸,裝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 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你這樣一下戳瞎了,再扑上 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一招甚為繁復,宛似馬戲班中小丑逗趣一般, 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具顯效,嘆道:“這一招真好, 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雖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 輕身三門功夫,有一項練得不到家,這三招便使不出。說到 擒拿、打穴、輕身,每一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學跟 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擒拿 手法、輕身腿勁,與他拆解數遍,演得不對便一一校正。只 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 千錘百煉的改正。你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 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你,大宗 師武學淵深,實在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贊,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 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這樣一個呆木頭般的老家 伙,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 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說道:“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那 不算希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 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為什么天下無敵?”韋小寶 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 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道:“說得 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 你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洪 安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一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 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夫人道:“好, 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那 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叫做‘魯達拔柳’。”洪夫人道:“很好, 魯智深是大英雄。你這第三招雖然巧妙,不過有點兒無賴浪 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說到這里,格格嬌笑。 洪安通笑道:“怎么會不大英雄?叫個什么招式好呢?嗯, 我兩根食指扣住你眉毛,這叫做‘張敞畫眉’。”洪夫人笑道: “張敞又不是英雄,給夫人畫眉,難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 安通笑道:“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你說給夫人畫眉不是 英雄?”洪夫人紅暈雙頰,搖了搖頭。 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給老婆畫眉毛,非但 不是英雄,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漢,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 是在跟妻子調笑,說道:“教主,你這一招騎在敵人頭頸里, 騎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關云長騎赤兔馬,秦叔寶騎黃驃馬。” 洪安通笑道:“對,不過關云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 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都不大貼切。有了,這一招是狄青降 伏龍駒寶馬,叫做‘狄青降龍’,他降服的那匹寶馬,本來是 龍變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極!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只 嚇得番邦兵將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 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 龍,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時候。”洪夫人“呸”的一聲, 滿臉紅暈,眼中水汪汪地滿是媚態。 當下韋小寶又將“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試演, 手法身法不對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點。這六招功夫甚是 巧妙,韋小寶一時之間自難學會。洪教主說不用擔心,只消 懂了練習的竅門,假以時日,自能純熟。待得教畢,已是中 午時分了。 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還了給韋小寶,說道:“你武功還 沒練好,這次去為教主辦事,須得這等利器防身。”又道: “白龍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親自點撥功夫的。除我之外, 便是你一個了。”韋小寶道:“那不知是屬下几生修來的福氣。” 洪夫人道:“你當忠心給教主辦事,以報答教主的恩德。”韋 小寶道:“是。”洪夫人道:“你這就去罷,明天一早和胖頭陀、 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不用再來告辭了。” 韋小寶答應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禮,轉身出門,走 到門邊,回頭道:“夫人,如果我活到八十歲,那時教主和夫 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這是他的善禱善頌,他現下 不過十四五歲,到八十歲還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壽 與天齊,再活六十几歲自是應有之義,嘻嘻一笑,說道:“我 答應你了。你八十歲生日,教主和我再各傳你三招。等到你 一百歲大壽,我們又各傳三招,叫做‘老壽星三招’、‘老婆 婆三招’。”韋小寶道:“不,夫人那時仍跟今日一樣年輕美麗, 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輕了些,傳我的是……是……‘金童三 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 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終不 見韋小寶出廳,驚疑不定,不知有什么變故,待見他笑容滿 臉的出來,才放了心。兩人想問,又不敢問。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頭 陀和陸高軒齊聲道:“恭喜白龍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 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一招半式。”韋小寶洋洋得意,道:“教 主也這么說。”陸高軒道:“白龍使得教主寵幸,實是本教創 教以來,從所未有。”向胖頭陀望了一眼,問韋小寶道:“教 主和夫人可曾說起,何時賜給我們‘豹胎易筋丸’的解藥。” 韋小寶奇道:“這‘豹胎易筋丸’還得有解藥?難道……難道 ……這是毒藥?”陸高軒道:“也不能這么說,咱們回家詳談。” 向竹廳瞧了几眼,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 三人回到陸家,韋小寶見胖陸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 問道:“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藥還是靈 丹?”胖頭陀嘆道:“是毒藥還是靈丹,那也得走著瞧呢!咱 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龍使的掌握之中了。”韋小寶一驚,問道: “為什么?” 胖頭陀向陸高軒瞧去,陸高軒點了點頭。胖頭陀道:“白 龍使,人家客氣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氣的,叫我胖頭 陀。可是我瘦得這般模樣,全然名不副實,你是不是覺得有 點兒奇怪?”韋小寶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 你開玩笑,才這樣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頭陀,他老人家 可不會取笑你啊。” 胖頭陀嘆了口長氣,道:“我服豹胎易筋丸,這是第二次 了,那真是死去活來,現在還常常做噩夢。我本來很矮很胖, 胖頭陀三字,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變得又高又瘦了? 那好得很啊,你現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極,從前是個矮胖子, 一定不及現在神氣。” 胖頭陀苦笑,說道:“話是不錯,可是你想想,一個矮胖 子,在三個月之內,身子忽然拉得長了三尺,全身皮膚鮮血 淋漓,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運氣好,終于回歸神龍島, 教主又大發慈悲,給了解藥,我只怕還得再高兩尺。” 韋小寶不禁駭然,道:“咱們三人也服了這藥丸,我再高 兩尺,還不打緊。你如再高兩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頭陀道:“這豹胎易筋丸藥效甚是靈奇,服下一年之內, 能令人強身健體,但若一年滿期,不服解藥,其中猛烈之極 的毒便發作出來。卻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師哥瘦頭 陀本來極高,卻忽然矮了下去,他本來極瘦,卻變得腫脹不 堪,十足成了個大胖子。” 韋小寶笑道:“你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兩 人只消對掉名字,豈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胖頭陀臉上微有 怒色,搖頭道:“不成的。”韋小寶連忙道歉:“對不起,胖尊 者,我說錯了,請勿見怪。” 胖頭陀道:“你執掌五龍令,我是下屬,就算打我罵我, 我也不會反抗,何況這句話也不是有意損人。我和師兄二人 的脾氣性格,相貌聲音,全然大不相同,單是一胖一瘦換個 名字,并不能讓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韋小寶 點頭道:“原來如此。” 胖頭陀續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師哥去辦一件事。 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辦成,已過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島,在 船里藥性已經發作,苦楚難當。師哥脾氣十分暴躁,狂性大 發,將船上桅杆一腳踢斷了,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 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高,越來越瘦,他偏偏越來越矮,越 來越胖。這豹胎易筋丸能將矮胖之人拉成瘦長,高瘦之人壓 成矮胖,洪教主也當真神通廣大之至。這樣漂流了兩個多月, 那時只道兩人再也難以活命。船上糧食吃完,我們將梢公水 手一個個殺來吃了,幸好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 遇救,我們逼著那船立即駛來神龍島。教主見事情辦得妥當, 我們又不是故意耽擱,便賜了解藥。我們這兩條性命才算撿 了回來。” 韋小寶越聽越驚。轉頭向陸高軒瞧去,見他臉色鄭重,知 道胖頭陀之言當非虛假,說道:“那么我們在一年之內,定須 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經》,回歸神龍島了?” 陸高軒道:“八部經書一齊取得,自是再好不過,但這談 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兩部,及時趕回,教主自然也會賜給 解藥。” 韋小寶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當真沒奈何時,便分一 兩部給教主,又有何難?”當即放心,笑道:“這次倘若教主 不賜解藥,說不定咱們小的變老,老的變小。我變成七八十 歲的老公公,你們兩位卻變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緊了。” 陸高軒身子一顫,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語氣之 中,甚是恐懼,又道:“我潛心思索,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 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等大補大發的珍奇藥材制煉 而成,藥性顯然是將原來身體上的特點反其道而行之。猜想 教主當初制煉此藥,是為了返老還童,不過在別人身上一試, 這藥效卻不易隨心所欲,因此……因此……” 韋小寶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試服,卻用在屬下身上。” 陸高軒忙道:“這是我的猜想,決計作不得准。請白龍使 今后千萬不可提起。” 韋小寶道:“兩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給解藥。兩 位請坐,我去給方姑娘說几句話。”他昨日見到了沐劍屏,急 于要告知方怡。 陸高軒道:“洪夫人已傳了方姑娘去,說請白龍使放心, 只要你盡心為教主辦事,方姑娘在島上只有好處。”韋小寶吃 了一驚,道:“方……方姑娘不跟我們一起去?”陸高軒道: “洪夫人差人來傳了她去,有言留給內人,是這樣說的。還說 赤龍門那位沐劍屏沐姑娘也是一樣。”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剛才跟無根道人說,要在赤龍門中 挑選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劍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 顫聲問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陸高軒道:“這是本教的規矩,奉命出外替教主辦事,不 能攜帶家眷。”韋小寶苦笑道:“這兩個姑娘又不是我家眷。” 陸高軒道:“那也差不多。” 韋小寶本來想到明日就可攜同方沐二女離島。心下十分 歡喜,霎時之間,不由得沒精打采,尋思:“教主和夫人果然 厲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頭上還不夠,再加上我大小老 婆的兩道箍子。” 次日清晨,韋小寶剛起身,只聽得號角聲響,不少人在 門外大聲叫道:“白龍門座下弟子,恭送掌門使出征,為教主 忠心辦事。”跟著鼓樂絲竹響起。韋小寶搶出門去,只見門外 排著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眾人齊聲高呼:“掌門 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其后有數十名青衣教眾,是來相送 代掌門使胖頭陀的。 韋小寶自覺神氣,登時精神一振,帶同胖頭陀、陸高軒 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來送行的無根道人、張淡月、殷 錦等人行禮作別,忽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馳到船邊。馬上 兩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劍屏二女。韋小寶大喜,心 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夫人回心轉意,又放她們和我同去 么?” 方沐二女翻身下馬,走上几步。方怡朗聲說道:“奉教主 和夫人之命,前來相送白龍使出征。”韋小寶心一沉:“原來 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屬下方怡、沐劍屏,奉夫人之 命自赤龍門調歸白龍門,齊奉白龍使號令。” 韋小寶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你……你早已是神龍 教赤龍門的屬下,一路上裝腔作勢,是奉教主之命,騙我上 神龍島來。胖尊者硬請不成功,你就來軟請。”想到此節,只 覺滿心不是味兒,本想和她二人說几句親熱話兒,卻也全無 興致,忽然想起一事,對陸高軒道:“陸先生,服侍我的那小 丫頭雙兒,你去叫人放出來,我要帶了同去。”陸高軒道: “這個……”韋小寶大怒,喝道:“什么這個那個的?快放!” 他厲聲一喝,陸高軒竟不敢違抗,應道:“是,是!”向 船上隨從囑咐了几句。那人一躍上岸,飛奔而去。 過不多時,便見兩乘馬迅速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乘者身 形纖小,正是雙兒。她不等勒定馬匹,叫道:“公子!”便從 鞍上飛身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船頭,在無根道人等大高手 眼中,這手輕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見她年紀幼小,姿 勢又甚美觀,都喝了聲彩。 初時韋小寶見坐船駛走,生怕雙兒落入奸人之手,常自 擔心,她武功雖強,畢竟年紀幼小。人又溫柔斯文,不明世 務,在海船上無處可走,必定吃虧,待見到方怡也是神龍教 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島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 之物。他見到雙兒,十分喜歡,拉住她手,但見她容色憔悴, 雙眼紅腫,顯是哭過不少次數,忙問:“有人欺侮了你嗎?” 雙兒道:“沒……沒有,我只是記挂著相公。他們……他 們關了我起來。”韋小寶道:“好啦!咱們回去了。”雙兒道: “這里……毒蛇很多。”說著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讓 毒蛇咬噬,諸多做作,海船上種種甜言蜜語,全是假意,不 由得甚是氣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開船罷!” 船上水手拔錨起碇,岸上鞭炮聲大作,送行諸人齊聲說 道:“恭祝白龍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風揚帆,緩緩離島。岸上眾人大聲呼叫:“教主寶 訓,時刻在心…… 韋小寶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經入教,倒會時時刻刻 記著她。這么一來,倒也一無牽挂。”但想到來時方怡的柔情 纏綿,心下不禁一片惆悵。又想:“她們兩個怎么會入了神龍 教,當真奇哉怪也。是了,她們給章老三一伙人捉了去,庄 少奶說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來,于是便給神龍教逼得入了 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藥,方姑娘當然也服了。嗯,方姑 娘如不聽話,不來騙我上神龍島,她也得毒發身亡,那是無 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過這小娘皮裝模作樣,騙老公不 花本錢,不是好人!他媽的,神龍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 雖然做了白龍使,可就全然胡里胡涂!” 想到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這老家伙不知是屬 于什么門,老子將來如回神龍島,將他調到白龍門來,每天 打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島上? 他多半不敢稟報教主,說我就是小桂子,否則教主聽他說已 捉到了我這么個大人物,轉手又即放了,非殺他的頭不可。他 是老家伙,不是小白臉,教主和夫人本來就要殺了,犯了這 樣的事,那還有不殺他媽的十七、十八次?對!胖頭陀不敢 拆穿西洋鏡,章老三也不敢拆穿東洋鏡。只不過有一件事弄 不明白,夫人喜歡小白臉,倒不奇怪,教主為什么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