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375from飛狐外傳(上)* 飛狐外傳 金庸 金 庸著飛狐外傳  上集 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 我在小學時就愛讀課外書。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小朋友》、 《小學生》,后來看內容丰富的“小朋友文庫”,再似董非董地閱讀各種 各樣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就開始看新文藝作品了。到現在,我 還是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于近代或當代的新文學。那是個性使然。有 很多朋友,就只喜歡新文學,不愛古典文學。 現代知識當然必須從當代的書報中去尋求。小學時代我得益最 多、記憶最深的,是我爸爸和哥哥所購置的鄒韜奮先生所撰的《萍蹤 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以及他所主編的《生活周 報》(新的和舊的)。在童年時代,我已深受鄒先生和生活書店之惠。生 活書店是三聯書店的主要組成部分,十多年前,香港三聯書店就和我 簽了合同,准備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我的小說,后因事未果。這次重 行籌划,由三聯書店獨家出版中國大陸地區的簡體字本,我不但感到 欣慰,回憶昔日,心中充滿了溫馨之意。 撰寫這套總數三十六冊的《作品集》,是從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 前后約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長篇小說,兩篇中篇小說,一篇短篇 小說,一篇歷史人物評傳,以及若干篇歷史考據文字。出版的過程很 奇怪,不論在香港、台灣、海外地區,還是中國大陸,都是先出各種 各樣翻版盜印本,然后再出版經我校訂、授權的正版本。在中國大陸, 1飛孤外傳 上 在這次“三聯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一家,是經我 授權而出版了《書劍恩仇錄》。他們校印認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稅。我 依足法例繳付所得稅,余數捐給了几家文化機構及支助圍棋活動。這 是一個愉快的經驗。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經授權的。 不付版稅,還在其次。許多版本粗制濫造,錯訛百出。還有人借 用“金庸”之名,撰寫及出版武俠小說。寫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 于充滿無聊打斗、色情描寫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 翻印香港、台灣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筆名出版發行。我收到過無數 讀者的來信揭露,大表憤慨。相信“三聯版”普遍發行之后,可以制 止這種種不講道義的行為。俠義小說的主旨是要講是非、講道義,可 不能太過份吧。 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冰比冰水 冰”征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規律,上聯的末一 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以平聲結尾,但“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 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征對。大陸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寄了下聯給我, 大家浪費時間心力。 為了使得讀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長、中篇小說書名的第一 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寫第一 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再寫第二部﹔寫第二部時,也完全沒有 想到第三部小說會用什么題材,更加不知道會用什么書名。所以這副 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 聲。但如出一個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几個比較有意義而 合規律的字。 有不少讀者來信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你所寫的小說之中,你認 為哪一部最好?最喜歡哪一部?”這個問題答不了。我在創作這些小說 時有一個愿望:“不要重復已經寫過的人物、情節、感情,甚至是細節。” 限于才能,這愿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方向努力,大致來 2飛孤外傳 上 說,這十五部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 要是感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了他們的遭遇而快樂或 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至于寫作技巧,后期比較有些進步。但技巧 并非最重要,所重視的是個性和感情。 這些小說在香港、台灣都曾拍攝為電影和電視連續集,有的還拍 了三、四個不同版本,此外有話劇、京劇、粵劇等。跟著來的是第二 個問題:“你認為哪一部電影或電視劇改編演出得最成功?劇中的男女 主角哪一個最符合原著中的人物?”電影和電視的表現形式和小說根 本不同,很難拿來比較。電視的篇幅長,較易發揮﹔電影則受到更大 限制。再者,閱讀小說有一個作者和讀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過程,許 多人讀同一部小說,腦中所出現的男女主角卻未必相同,因為在書中 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讀者自己的經歷、個性、情感和喜憎。你會在 心中把書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融而為一,而別人的情人肯定和 你的不同。電影和電視卻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觀眾沒有自由想像的 余地。 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 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虯髯客傳》、《紅線》、《聶隱娘》、《昆侖奴》等 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后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 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舍己為人、鋤 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份推究其中某 些夸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 統。聶隱娘縮小身體潛入別人的肚腸,然后從他口中躍出,誰也不會 相信是真事,然而聶隱娘的故事,千余年來一直為人所喜愛。 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華 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 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 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 3飛孤外傳 上 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角陳家洛后來也皈依于回教。每一個種族、 每一門宗教、某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壞的皇帝,也有好皇帝﹔ 有很壞的大官,也有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書中漢人、滿人、契丹人、 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壞人。和尚、道士、喇嘛、書生、武士 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 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決不是作者的本意。 歷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宋遼之際、 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漢族和契丹、蒙古、滿族等民族有激烈斗爭﹔蒙 古、滿人利用宗教作為政治工具。小說所想描述的,是當時人的觀念 和心態,不能用后世或現代人的觀念去衡量。我寫小說,旨在刻畫個 性,抒寫人性中的喜愁悲歡。小說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責,那 是人性中卑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理念時時變遷,人 性卻變動極少。 小說寫成后曾有過不少改動和增刪,但失誤和不足之處不免仍舊 很多。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金庸 一九九四年一月 4飛孤外傳 上 目錄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2 ………………………… 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29 ……………………… 第三章 英雄年少55 ………………………… 第四章 鐵廳烈火115 ………………………… 第五章 血印石162 …………………………… 第六章 紫衣女郎202 ………………………… 第七章 風雨深宵古廟249 …………………… 第八章 江湖風波惡287 ……………………… 第九章 毒手藥王317 ………………………… 第十章 七心海棠348 ………………………… 1目  錄 第一章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沉地叫著。叫聲中充滿著怨毒和憤怒, 語聲從牙齒縫中進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恆的詛咒,每一 個字音上涂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 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著一個全身人形,一塊上繪的 是個濃髯粗豪的大漢,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塊上繪的 是個瘦長漢子,旁注“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 穴道。木牌下面接有一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 練武廳中滿廳游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 口中喊著胡一刀或苗人鳳穴道的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 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几枝金鏢,聽得那婆婆喊出穴 道名稱,右手一揚,就是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 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唯恐 少年失了准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高伏低,搖擺 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在 窗紙上挖破了兩個小孔,各用右眼湊著向里偷窺。兩人見那 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准,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臉上都 露出訝異的神色。 天空黑沉沉地堆滿了烏云。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 的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直濺到窗 外兩個少年男女的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 到窗洞上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准頭還可將就,就是 沒勁兒,今日就練到這里。”說著慢慢站起身來。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 低聲道:“這是什么玩意兒?”那少女道:“什么玩意兒?自然 是練鏢了。這人的准頭算是很不錯的了。”那漢子道:“難道 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么寫了什么胡一刀、苗人鳳?” 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們問 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 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那漢子濃 眉大眼,比那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 瘡,相貌雖然有點丑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卻也英氣 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 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是顯 得嬌嫩。那漢子呆呆地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 故意歪了雨笠,讓竹笠上的雨水都流入了他的衣領。那漢子 看得出了神,竟自不覺。那少女扑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 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個人團團圍著,在火 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 的身上帶著兵刃,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著三 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突 然見到這明艷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精干瘦削的老人拉 在一旁,將適才在后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 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 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 “又去惹事生非!若是讓人家知覺了,豈不是自討沒趣?”那 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走鏢,這可 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 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 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 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 了一只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 而過,那里還有命在?父親后來說,偷師竊藝,乃是武林中 的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百倍。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適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 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 法也平常得很,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 這丫頭,怎么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 “誰叫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 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么。那少女最后一句話說得大聲 了,一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几個字,瞧 瞧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几兩重的干癟老頭,又橫著眼一掃插 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著一匹插翅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 一聲,心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兒!” 原來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勝神 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 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 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 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 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與 他目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干么,也是惡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眼見對方 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 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斗雞兒似的,是你偷 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 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么?”那武官笑 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陪不是。”徐 錚性子直,聽到人家陪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 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扑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 坐下。”徐錚一愕,臉孔脹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 聽見?”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几句笑話兒, 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 瞪著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是一陣大笑, 更是肆無忌憚地瞧著馬春花,目光中盡是淫邪之意。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 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 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 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個 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將下來。 雨聲中只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狠了,只得 借光在寶庄避一避。”庄上一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 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 背上負著一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廿二三歲,膚 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一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 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 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已然全身盡濕。那男子攜著少婦 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一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 麥稈,在地上鋪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 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 看那珍珠几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甚是珍貴。馬行空心 中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甚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 非富即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地趕道?”饒 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 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一 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 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干衣 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 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 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后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像 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適才和徐錚斗口的那個武 官最是大膽,低聲道:“我瞧瞧去。”另一個笑道:“老何,別 胡鬧。”那姓何的武官目夾目夾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几步,一轉 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挂在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后院,轉 頭向師父望了一眼,只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 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 備,決不致出了亂子,于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后。 那武官聽到背后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 笑道:“小子,你好!”徐錚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 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打你。 咱們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 楞小子瞧在眼里,只是見他鏢行人多,己方只有三人,若是 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有,便 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若給你師父聽見了,這 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 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適才練鏢的少 年。徐錚心中一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于是上前 一抱拳,說道:“兄長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 有何吩咐?”徐錚指著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 想借兄長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 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 么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當下領了二人走進練 武廳。 這時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那 武官見四壁軍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 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 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于是 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庄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 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 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 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 “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 “在下是御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 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 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 衛班領,什長,一、二、三等及藍翎侍衛,都由正黃、鑲黃、 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侍衛屬于第四等,這何 思豪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所謂大內十八高手, 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証。我跟這姓何的 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 是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楞小子 不足為武,還值得向旁人吹大氣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 長袍,拉起袍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辮子盤 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并攏,雙手握拳相對,倒是神定 氣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和人動手的起手式,已 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么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 也會,有什么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 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朮而言,在北方流 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朮中的入門功 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一笑,說道:“獻丑!” 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 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后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 按、左手撩,一招“后叉步撩掌”出手極是快捷。何思豪見 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 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聲擊出,直扑對方面門。 何思豪不及避讓,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封。二人拳掌 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寶震站著旁 觀,見徐錚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是身形飄忽,顯 然輕功頗有根基。 斗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 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拍的一聲, 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 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打中對方胸口。這一拳著力極 沉,何思豪腳步踉蹌,向后退了几步,終于一交坐倒。只聽 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 一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斗,不知身后有人。原來馬 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 口一望,竟是師兄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 出聲喝彩。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丑,更 是老羞成怒,當即一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手, 上步直劈。徐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 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已是閃避多,進攻少了。馬春花見這 武官臉上神情狠惡,并非尋常打架,已是拚命一般,不由得 有些耽心。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 動刀子出拳頭。” 當此情勢,馬春花哪里肯走,只道:“再看一會兒。”那 少婦眉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著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 搶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鏢,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 伸手相救。但見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 跟到東,刀鋒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眼見一刀迎面砍來,他 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 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腳 略緩,徐錚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腰刀奪了下 來。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后躍,舉手往臉上一抹, 滿手是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一摔,說道:“你還敢瞎著眼睛 罵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作聲。 商寶震伸手一拉徐錚后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 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 小弟佩服得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勝敗?”商 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 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是厲害之極。徐兄,你一時僥幸,其實 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說,一面取出手帕,幫何思 豪抹去鼻血。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 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 話含糊,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 了他一眼,隨著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 過去,雷聲中夾著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 在背后笑他。 他雖打架獲勝,但越想越是不忿,氣鼓鼓地坐在火旁。只 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何思豪走了出 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什么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 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 然叫道:“錚兒,過來,你瞧這兒怎么啦?”徐錚聽師父叫他, 趕忙起身過去。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牆壁,伸手整理鏢車, 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腿’怎么□偏了? 否則哪用跟他纏斗這么久?”徐錚嚇了一跳,顫聲道:“你…… 你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 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干么不使‘弓步雙推 掌’?迎面直擊,早就勝了。你就是膽小怕死。”徐錚回想適 才相斗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 得太過穩重了些。看來師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你輕, 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錚大為詫異,道:“師父,謝什么?這 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 呢。可是他偏心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錚滿心胡涂,怔怔地望 著師父。馬行空低聲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衛。 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 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么?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 叫你這楞小子少了一樁后患。” 徐錚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后院練武廳中,只 見商寶震抬手踢腿,正在練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 正是徐錚適才用以擊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見徐錚進來,臉上 一紅,急忙收拳。 徐錚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 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還怪你呢。”商寶震道:“徐大哥,你 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徐錚聽他稱贊 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哪一 門功夫?”商寶震道:“小弟初學,什么也沒學會,談不上是 哪一門哪一派。適才見徐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這樣?” 說著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錚剛才以此招取勝,見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 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句口訣,叫作‘陸海迎門三不 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 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與外人知曉,忙轉口道:“你比得 很對,就是這招。” 商寶震道:“什么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錚道: “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 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只是著意結納,將 他捧得全身輕飄飄的如在云霧。 徐錚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 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 結交一場。”商寶霸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拉開 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挂一條鞭,二趟十 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是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 袍袖生風,姿式華麗,若是與人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只 把徐錚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 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 父是耽誤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一探頭, 叫道:“師哥,爹叫你。” 徐錚忙向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只見火堆旁又多了兩 個避雨之人。一個是沒了右臂的獨臂人,一條極長的刀疤從 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 面目極是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 人衣衫都很襤褸。 徐錚向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 了聲:“師父!”馬行空臉一沉,低聲道:“去了這么久,又在 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錚道:“弟子不敢。這里姓商的主 人鏢法不錯,哪知拳腳一點兒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 你給人家冤啦。憑你這點功夫,兩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徐 錚一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盡是好 看不管用。”馬行空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徐錚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 練過拳腳,怎么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 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一聲,低沉著聲 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 一刀,劈過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那人是誰?”徐錚一 驚,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兒也不錯。 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里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商。 咱們胡亂進來避雨,初時并沒留心,你瞧,正梁上繪著什么?” 徐錚抬起頭來,只見正梁上金漆漆著一個八卦圖形,不 由得大吃一驚,忙道:“師父,快抄家伙,咱們撞到仇家窩里 來啦。”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啦!” 徐錚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東大豪八 卦刀商劍鳴,只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后來不提,也 就從此不敢多問一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已死,低聲道:“是 你老人家后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一聲,道:“商劍鳴的武 功,我再練一輩子也趕不上,憑我這點玩藝兒,哪殺得了他?” 徐錚大奇,問道:“那么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那少年用 金鏢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個人殺的。” 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鳳?” 馬行空點了點頭,臉上神色陰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 黑沉沉地。 徐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 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聽 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于他,胡一刀與苗 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 “那胡一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的人物?”馬行空道:“胡一刀的 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錚舒了一口氣, 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錚睜大 了眼睛,道:“胡一刀這么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十三個字一口氣說 將出來,聲音雖低,卻是大具威嚴。徐錚胸口一沉,正待說 話,猛聽得門外隱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余匹馬急奔而來。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音,互望一 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青年拉 著少婦的手,挪動座位,似是怕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十多匹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哨,七八 匹馬繞到了庄后。 馬行空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兒。”徐 錚極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話兒來了?”馬行空不再 回答,大聲喝道:“大伙兒抄家伙,護鏢!”這句話一喝,鏢 行人眾登時大亂,知道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 楊兩名鏢頭和五名趟子手指揮車夫,將十余輛鏢車圍成一堆。 馬春花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哪一路的?” 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 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么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只聽得圍牆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 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地站在牆頭。馬春花揚起 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 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一言不 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 衣服甚是華麗,但面貌委瑣,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 稱。這人抬頭望了望天,但見大雨傾盆而下,嘿的一聲笑,足 尖一點,倏地穿過了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 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濕了數點。徐錚與馬春花對此人 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 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著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 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何處?”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鏢,腰 懸利刀,來到廳前。只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 著几粒黃金扣子,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 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只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 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 金。浪得虛名,不足挂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么人? 沒聽過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著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 “弟兄們餓了几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 “閻寨主言重了。錚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 他這是按著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 兩銀子所能打發。 果然閻基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一保就 是三十萬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 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么打聽得清清楚楚,知 道我保了三十萬兩鏢銀?”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 “想馬某有什么本事,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 是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 友。不知閻寨主有什么吩咐?” 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的,只是在下生來見財開眼,三 十萬鏢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鏢頭既然開 口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 借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一 揮,牆頭八名大漢一一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一齊取 了?”閻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 家吃!”眾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呆滯,并 無一個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 留一點余地了?”閻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說取 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閻基,大聲說 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沒聽過飛馬鏢局的威名么?” 閻基道:“我的小養媳婦兒聽見過,他媽的,老子可是第 一次聽見。”身形一見,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 馬鏢旗,將旗杆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極少 有如此做得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 命相拚了。鏢行人眾一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錚更不打話,沖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 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說道:“小子,講打么?”左掌一 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錚變“后插步擺掌”,左手向后勾挂, 右掌一揮,向上擺舉,徑擊敵人下顎。閻基頭一偏,右拳直 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徐錚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 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徐錚 腳步搖晃,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扎得極穩,忙 變“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 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并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鉤,向后倒踢。這一 腿來得更是古怪。徐錚大駭,急忙竄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 喝道:“恭喜發財!”砰的一響,正中徐錚胸口。這一拳好生 厲害,徐錚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上連打了几個滾,哇的一聲 吐出一口鮮血,極硬朗的一個小伙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 起身。群盜轟然喝彩,叫道:“這一拳夠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驚又怒。馬春花 伸手去扶師哥,急得要哭,連問:“怎么啦?”馬行空一生走 江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么拳腳,卻 半點也認不出來。三個侍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哪一派 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沒那樣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 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 這几下三腳貓算什么玩意兒,給你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 還挨不上邊兒。光棍別的不會,就會這個。這就請教你馬老 英雄的百勝神拳。”馬行空見他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 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身怪異武功,實 是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暫且只守不攻,待認清他的拳路 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眾人一齊凝神觀斗,都知這一 場爭斗不但關系著三十萬鏢銀的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家性命、 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廳中人人肅靜,只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 發出輕輕的必卜之聲。院子中大雨如注,竟無半分停息之意。 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并肩低聲說話,對馬閻的爭斗毫沒留心。 閻基從懷中取出一個金光燦爛的黃金鼻煙壺,吸了一口 鼻煙,他也知馬行空是個勁敵,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 道:“光棍祖上不積德,吃飯就得靠拚命!他奶奶的這就拚啊!” 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馬行空擊去。馬行空待他拳頭 離胸半尺,一個“白鶴亮翅”,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 向后成鉤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的仍 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抬腿之際, 甚是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與強人的爭斗本來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 瞥之下,正見到閻基一足反踢,招式頗為奇特,不由得留神 觀看。那美婦叫道:“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 卻貫注在二人的拚斗之上。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 “一個糟老兒,一個潑皮混混打架,當真就這么好看。”那相 公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潑皮的拳腳很是 古怪。”那美婦嘆道:“唉,你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兒就 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你 向著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笑, 極是嬌媚,果真抬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 了柔情蜜意。 這時馬行空與那盜魁卻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馬 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占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 拳腳來來去去只有十几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 時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 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馬行空使一招“馬檔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 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 料。閻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招, 手臂縮回,微微轉身。何思豪笑道:“鉤腿反踢!”閻基果然 鉤起右腿,向后反踢。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 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明知 對手要鉤腿反踢,竟然無法以伏著破解。 馬行空號稱“百勝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朮,全部爛熟于 胸,眼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 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扑之技,天下無對。 這一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 招數。馬行空年紀雖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竄高伏低,宛 如狸貓相似。閻基眼見敵人變招,竟是毫不理會,仍舊是那 十几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覆去地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 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詫異萬分。每個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 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不禁隨著何思豪叫了出 來,但馬行空竟然始終奈何他不得。只見馬老鏢頭“上步進 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栽錘”, “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腳之快,猶如門外的狂 風暴雨一般。但閻基只是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 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 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小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 得仔細,千萬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干么啊?干么要 瞧他?”獨臂人道:“你記著這人,水遠別忘記了。”小孩道: “他是個大壞人么?”獨臂人咬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叫咱 們在這里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 過了一會,獨臂人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對,你仔細 瞧著他,許就練對了。”小孩道:“干么呀?”獨臂人眼中微有 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 我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 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大叫一聲:“四叔!”獨臂人忙道: “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一聲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 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你好好瞧著。你那本拳經 刀譜,前面缺了兩頁,所以你總是說瞧不懂。那缺了的兩頁, 就在這閻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驚,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兒上現出一些紅暈,目 不轉瞬地望著閻基,又問:“怎么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 “將來自會跟你說。這家伙本來不會什么武功,但得了兩頁拳 經,學會了十几招殘缺不全的拳法,居然能跟第一流的拳師 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經刀譜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 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聽了甚是激動,眼 睛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只有一人。閻基來來去 去這十几招,大家實在都看得膩了。馬行空的拳招卻是變幻 百出。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然拳法又變,使出一 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如癲,似醉似狂,忽而臥倒, 忽而躍起,“羅漢斜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乎雖亂打 亂踢一般,其實是精彩之極。這時閻基那十几招笨拳卻漸漸 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 聽得馬行空喝一聲:“著!”一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踢 在他的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道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只怕仍然 難以使他身帶重傷。若是平常比武較量,勝了這一腿自然可 以收手,但這番爭斗關聯三十萬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 刻?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 身上前,一腿“拐子腳”,又往他后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嘩。閻基忽地一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 馬行空雖然閱歷丰富,一時竟見不及此,被他這一腿踢在小 腹之上,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馬春花與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 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只說:“拚死護鏢!” 徐錚與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旁。閻基腰里也 痛得厲害,右手揮了几下,兩名黑衣大漢走了上來。閻基叫 道:“取鏢吧!還等什么?”群盜各出兵刃,齊向鏢客殺去。馬 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與徐錚要分心 照料父親,給群盜兩下里一攻,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 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好, 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賊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 開手腳,當即搶將上去,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是兩個 斗一個,不害臊么?”刷的一刀,往那高個兒的盜賊頭上砍去。 那人回鞭招架,几個回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 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馬春花喘息道:“行了,這一個 讓我來料理。”商寶震一笑退開,徑去幫助徐錚,三刀兩掌, 又打發了一名盜賊。徐錚感激之余,甚是欽佩師父眼光,這 少年的武功果在自己之上。 這么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 奔出。猛聽得一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眾人斗得甚緊,無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一見,一人伸掌 在面前一搖,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鉤一帶,已將他單 刀奪下,往地下一摔。商寶震大驚,急忙躍后,瞧那人時,卻 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只聽叮叮當當, 響聲不絕,兵刃落了一地,原來都被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 過來拋下。群盜與眾鏢客驚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地望著 他。閻基一愕,忽然記起了十余年前之事,叫道:“田相公! 是你?” 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誰,奇道:“你認得我?”閻基笑道: “十三年前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你老。”那相公低頭一想, 恍然記起,說道:“是了,你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么學會了 一身武功,做起寨主來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全 憑你老栽培。”原來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 田歸農。 鏢行人眾眼見已可驅退群盜,哪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 極,還與盜魁是舊交,這一下可糟糕已極。馬行空低聲囑咐, 叫大伙兒護住鏢車,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橫掃一遍,然后又自右 至左地橫掃過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 光終于停在鏢車之上,說道:“閻兄、今日的買賣你可是賠定 啦。”閻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 走投無路,這才干起這沒本錢買賣來。我們定當改過自新,不 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大笑,說道:“怎么 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你拿五萬兩鏢銀,夠不夠使了?” 閻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開玩笑啦。”田歸農道:“開什 么玩笑?這里三十萬鏢銀,我取一半十五萬,余下的你取五 萬,還有十萬兩你說怎么分?” 閻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取去就是了,還分 什么?”田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里還有江湖義氣?適 才我們進來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 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向田 歸農微微一笑。田歸農報以一笑,繼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 借衣服給她,這一番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馬姑娘留五萬兩。 還有,這里三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每人分一 萬兩。余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 道?”閻基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 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聽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 倒似這三十萬兩銀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 么一氣,更是險欲暈去。徐錚眼望師父,只問:“怎么辦?怎 么辦?”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辦?”彎腰拾起地下的單刀, 叫道:“姓田的,你當我們是死人還是活人?”說著揚起單刀, 徑往田歸農扑去。 田歸農笑道:“你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 婦啐了一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的輕薄口吻甚為喜愛。 馬春花聽他言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砍。田 歸農笑道:“唉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 指在她刀背上一擊,馬春花拿捏不住,脫手撤刀。田歸農手 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來,作 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嘆道:“似這般如花如月貌,怎 叫我不作惜玉憐香人!” 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 一揚,一枝金鏢取他左目。徐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 飛腳就踢他后心。田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的足 踝,往上一提。徐錚身子倒轉,只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 叫,原來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腿。田歸農揮手一抖,徐錚的 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馬春花腿上,兩人跌 在一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哪里還敢上前? 田歸農道:“閻兄,你把鏢銀就照適才我說的那么分了, 套一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趕路。”閻 基大喜,連聲答應。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五萬兩的堆成 一堆,三萬兩、二萬兩又各作一堆,分別堆在地下,向眾車 夫喝道:“乖乖地趕路。” 北道上有個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 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夫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 論。眾車夫見了這等情勢,哪敢不依,冒著大雨,將銀車一 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里就發一陣疼,只見一輛騾 車趕到庭前,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只要騾車一行,馬 行空就是身敗名裂,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顫巍巍地站起 身來,突然縱起,叫道:“我和你拚了!”雙手猶如鐵鉤,猛 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甚是害怕,嚇得叫了一聲。田歸 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若是未受重傷,這一掌自 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然不 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 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 用力一推,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了騾背,雙 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哪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 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將出去。只見一 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一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的 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 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此 人神力,實足驚人。 那大漢又冷笑了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的美婦卻 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 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被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 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 在她的身邊。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 瞧,打開包裹,原來里面是個兩歲大的女孩。那大漢怕冷壞 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圓圓的 眼旁卻挂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 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 傷處還好么?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人鳳……”一句話剛說 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 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 都瞧著苗人鳳、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懷中的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 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 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挂著一絲冷笑, 只有極細心之人,才瞧得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里甚是不 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看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 靜地坐著,一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涌,有大歡 喜,有大哀愁,有大憤怒,也有大恐懼。 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苗人鳳望著懷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 三年之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 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 天,卻下的是雪,是漫天鵝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 鳳騎著一匹高頭長腿的黃馬,按轡北行。 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 刀誤傷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一刀武功相若,豪 氣相侔,兩人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 了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 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床夜話,這 才是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 苗人鳳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于懷,郁郁寡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千里迢迢地從浙 南趕來,他是要到亡友墓前親祭。 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是沉重。 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胡氏 夫婦三騎漫游天下,叫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 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后車輪壓雪,一個車夫卷著舌頭“得 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劈拍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 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沖風冒雪,放 蹄急奔。 大車從苗人鳳身旁掠過,忽聽車中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 送了出來:“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下 面的話兒卻聽不見了。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 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卻是極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了一個空洞,登時向前一蹶。那 車夫身子前傾,隨手一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 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 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么去做了趕大車的?” 思念未定,只聽得腳步聲響,后面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 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 去,顯得頗為沉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 落腳甚輕。 苗人鳳更是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是了 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這腳夫似在追蹤那車夫,看來 有什么凶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鞭,不疾不徐的遙遙地跟 在大車之后,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里,見那腳夫雖然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 如飛,忽聽身后銅片兒叮叮當當響亮,一條漢子挑著一副補 鍋的擔兒,虛飄飄地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雖 然說不上踏雪無痕,但輕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見。苗人鳳 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哪一派的?”但見他斗笠和蓑衣 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晃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 “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見愁鍾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 人鳳見大車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 上就此一家。眾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干,車夫、腳夫、補 鍋匠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然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 得他的人不多。那腳夫、車夫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當下默 然坐在一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瞧 來并非一路。 忽聽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 點兒,只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帘掀開,店伴引著一位官員、 一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著的眾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 苗人鳳并不理會,自管喝酒。只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面狐皮 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別 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極為少有。她身穿一件蔥 綠織錦的皮襖,顏色甚是鮮艷,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 爛的錦緞也已顯得黯然無色。 眾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有的訕訕地 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的“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是殷勤。 苗人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氣充沛,不覺留神,一瞧他身 形步法,卻不是會家子是什么?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 竟然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 重大圖謀,左右閑著,就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干的是好事還 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干系沒有?” 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兒忽 地一拍桌子,發作起來,指著苗人鳳罵道:“你是什么東西? 見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溜溜地瞧個不休。我看 你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里去 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鳳低頭喝酒,并不理會。那官兒更加 怒了,叫道:“你請安陪禮也不會么?這么大剌剌地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著生這么大氣?鄉下人不 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 杯吧。”說著將一杯酒遞到他的嘴邊。那官兒骨嘟一口喝干, 似乎將怒氣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 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飲地跟女兒說笑起來。話中說的都是到 了北京之后,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謀干 差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著走進一位官 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 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與仁通兄在這里撞見,真是巧之 極矣!”說著搶上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 一起坐罷。”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 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 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 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要 知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實是犯了武林大忌,天 下英雄好漢,哪一個不想將這頭銜摘了下來。他一生所歷風 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刻心想:“這几人說 不定是沖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一齊上來倒是難斗。不 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埋伏?” 只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 中升遷降謫的軼聞。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 人爭的是世上有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 “什么削鐵如泥,都是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 就這么神?”補鍋匠道:“你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寶 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 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別發你的清秋大夢吧!有寶刀也 不補鍋兒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鏽菜刀,倒有這么一把 兩把!”眾人聽著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地從擔兒里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 口,模樣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 一口利刃。眾人都贊了一聲:“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一 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 眾人又是一陣轟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么串 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了。”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借一把。”那店伴應聲 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 將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 截。 眾人齊聲喝采:“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 何名貴。廊下眾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地聽著。南仁通 聽他說了一會,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個‘寶’ 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 “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 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哪里更有勝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 “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 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 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 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 笑道:“勝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 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么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 的寶刀,我寧愿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 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眾人忙喝:“胡 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 小姐連叫:“爹爹!”他哪里理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 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喂, 補鍋兒的,我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 袋。”補鍋匠道:“若是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 腦袋割與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么說 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聲,捧著刀轉身回 房。 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 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女婿吧!”眾人有的嘩 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 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已見冷森森的 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 得眾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作 ‘冷月寶刀’,你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一看,見刀柄上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鉤眉毛月 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眾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 然,原來這几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 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懷利器,等于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 此一柄寶刀,無怪眾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 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几人陰謀對 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 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那“調 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 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礙著旁人武功了得,這才不敢貿然動手, 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被人奪去,哪里等 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 鋒銳無比,也非常物,若是斗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 于是說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么?”正要 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擦的一聲 輕響,與補鍋匠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 著又是當的一響,刀頭落在地下。補鍋匠、腳夫、車夫、店 伴四人將“調侯兄”四下圍住,立時就要動手。“調侯兄”雖 然寶刀在手,卻是眾寡不敵,當即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 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 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地還刀入鞘,回房 安睡。 苗人鳳知道適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 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流血爭斗。他雖俠義為 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只怕也是巧 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的 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 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 天傍晚才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 暗嘆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一點兒不錯。”結了店帳, 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余里,忽聽西面山谷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 命!教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 了刀還想殺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 聲趕去,轉過兩個彎,只見雪地里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 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誰也不 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扎不得。 苗人鳳隱身一塊大石之后,察看動靜。只聽“調侯兄”道: “寶刀只有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么辦?”那腳夫道:“憑 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 了一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是難得之物。”補鍋匠道:“我 不爭寶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么 便宜事兒。武功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腳夫、車夫 齊聲道:“對,就是這么著。”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 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 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聲,先斬你 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尸身之上,抽 抽噎噎地哭泣。 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你樂的啦!”伸 手去摸她臉,神色極是輕薄。 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后走了出 來,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 一驚,齊聲喝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 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是暴躁,縱身躍起,雙掌 當胸擊去,喝道:“你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 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 半天爬不起來。 其余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 同地問道:“你是誰?”苗人鳳仍是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 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扑上。 苗人鳳知道這五人都是勁敵,若是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 取勝,當下一出手就是極厲害的狠招,側身避開軟鞭,右手 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一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 成兩截,左腳突然飛出,將那車夫踢了一個筋斗。那腳夫欲 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的后領,大喝一聲,奮 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 結結實實地摔在雪地之中。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 當閣下所有。”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了過來。苗 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 “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人?”一抬頭,只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 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閣下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 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 手里,還有什么話說?”當下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 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 苗人鳳最不喜別人"□唆,心想拿過之后再交給南小姐便是,當 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 侯躍開丈余,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 住他。”苗人鳳聽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 暗道:“云南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 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前,頃刻時趕上 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的穴道, 拋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一敗涂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 不喜出望外,遠遠圍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 鳳一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夫趕去。那腳夫嚇得 魂飛魄散,舍命狂奔。苗人鳳趕到身后,右掌擊去,登時將 他五臟震裂。此掌擊出后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 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只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 上毒性發作。苗人鳳哪里與他拆什么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 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軟鞭倒轉過來,將他 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 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 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 傷人性命,但此時只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那就 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當下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 趕店伴。那店伴極是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 的輕功何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提著 匕首扑將過來。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向后一腳倒□,瞧也 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一腳果然正中店伴心窩,踢 得他口中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鍾家所傳輕功卻 是武林中一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氣發作得更快,腳步已 自蹣跚,竟然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顛一躓,心中大喜,暗 想:“老天保佑,叫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 半空呼呼風響,一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 自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奮起神力,擲出軟 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尸橫雪地。 此時苗人鳳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尸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嚇得 呆了,最后見苗人鳳倒下,忙走近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 她嬌弱無力,哪里扶得起來?苗人鳳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已 麻木,指著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 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么?” 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 再說。”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 苗人鳳口里。 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 驚,道:“我……我不敢……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 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 “再過几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 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出刀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 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 得下去? 苗人鳳大喝:“你不殺他,就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驚, 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准蔣 調侯的腦袋。只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倒,跌 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被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嚶的一聲醒來,哭道: “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鳳還未回答,那女孩一轉頭,見 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你!” 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眾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鳳“爸爸”,又叫那美婦“媽 媽”,都是大感驚異,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么又 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 中緊張的氣勢又自濃了几分。几十個大人個個神色嚴重,只 有一個孩子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 道:“媽媽,蘭蘭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婦緊緊摟著她,兩 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干,這 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 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几句話。閻 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 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 一看,見里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 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 圈一紅,又要流出淚來,終于強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 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 美婦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 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 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 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為他是極深地愛著 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 他懷中掙扎著要到母親那里。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 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 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 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于 是三年之前,滄州雪地里的事又涌上了心頭: 雪地里橫著六具尸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 門毒針,下半身麻痺,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 跌在苗人鳳懷里,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里。她 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把那匹馬牽過來。”聲音很嚴厲,南小姐只 有遵依的份兒。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邊,伸出柔軟的手,握 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人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這時 他兩腿已難以行動,當下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 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 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鳳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 她提上了馬背。兩人并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 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鳳卷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 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地吸 出來。她很清楚地知道:兩人的肌膚這么一接觸,自己就是 他的人了。他是大盜也好,是劇賊也好,再也沒第二條路,她 已決心跟著他。 苗人鳳也知道: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挂、縱橫 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 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絕門毒 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無法使喚。他取出銀子, 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 寶刀的豪客。 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 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看到雪地里那場慘劇, 看到父親被賊人殺死,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 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喜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 只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 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 寶刀獻給當道,滿心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 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 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哪一個好漢,不 明不白地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 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于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 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几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 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 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后援,再過五 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于這几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 強敵到來,倒是不易對付。” 只聽得拍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 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 聲驚呼,奔到他身邊。 苗人鳳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 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 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 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著馬蹄 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鳳拿起白紙,見寫著一行字道:“鄂北鍾兆文、鍾兆 英、鍾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 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么一拍, 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 南小姐道:“你這么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鳳不 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鍾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 怕。”南小姐話是這么說,心中也自擔憂,過了半晌,輕聲說 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 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 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鍾氏三兄弟又怎能 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 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 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地 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只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 夢見一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 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 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 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艷的臉上。這朵花 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是恐懼,也是在感到痛苦。她 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 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划,因為 預料的事兒多半作不了准,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 神情,心中很是害怕,問了他几句,苗人鳳并不回答,于是 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 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是嚇了一跳。原來 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 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舊,若 說服的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鍾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的 造詣,那補鍋匠是鍾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鍾氏三兄 弟親自到來,此事當真甚是棘手。只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 是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胡子分別年 紀,料來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鍾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鍾兆 英,沒留胡子的是三弟鍾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 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 精神愈振,一見三人聲勢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 響。 鍾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 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恕在下腿上有傷,不 能起立。”鍾兆文道:“苗大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擾, 只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家恕罪。”他“你家, 你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鳳點點頭,不再答話。 鍾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斗,非 你家敵手。老二、老三,咱哥兒一齊上啊!”鍾兆英、鍾兆能 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 林中的成名人物,雖然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是 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上在兩湖一帶已闖下 極大的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 出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伙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已知不妙,這時見取出 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上空蕩蕩的一片。 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 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 在廳角這么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 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鍾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贊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鍾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 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 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 一刀。鍾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 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只知苗家劍法獨步天下,不料他 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鳳此時所用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 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只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 砍出,難以連續追擊。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斗得凶險異常。鍾 氏三兄弟輕功甚是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 官筆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鳳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 落下風。他想今日之斗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 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只是素知鍾氏三兄弟安份守 己,并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 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只要 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連這嬌艷溫柔的南小姐 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 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 漸漸放遠。 鍾兆英眼見難以取勝,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扑,著地 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后攻他下盤。這一著甚是險毒,想苗人 鳳坐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后椅腳,如何護守得著?鍾 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 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 出來。苗人鳳左手倏地探出,往鍾兆英臉上抓去。鍾兆英大 驚,急忙滾開相避,只聽得當當兩響,他與鍾兆能手中的判 官筆已各有一枝被寶刀削斷。鍾兆文肩頭劇痛,卻被刀刃划 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云龍 三現”,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鍾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臉上都 有驚駭之色。鍾兆英道:“老大,挂了彩啦?”鍾兆文道:“不 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 日后再難相逢,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于是抱拳 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 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是不懷好意,是要敵人自去其 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拚命,并非比武較藝,這 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 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 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 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鍾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 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鍾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 斷了一只,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一只椅腳,非 叫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后,猛 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后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 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鍾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 扑擊下來。鍾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 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鍾兆文 肩頭,右掌拍在鍾兆能胸口。兩人經受不起,雙雙向外跌出。 鍾兆英乘機几個翻身逃出廳門,看苗人鳳時,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哪敢進來再斗?鍾兆英瞥見店門 旁堆滿驢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折點著了,就在草料 上一點。那麥稈干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 中店伙客商一見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 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 的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卷進廳來,自己 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 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里不成?”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 出,心下略寬,火光中只見屋角里放著一捆粗索,暗叫:“天 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鍾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 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 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 難忍,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 一端已卷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干。接著繩子一蕩,苗人鳳 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 抓繩,身子自空中向鍾氏三兄弟扑去。三鍾嚇得魂飛天外,已 無斗志,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 著繩子飛蕩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 一擲,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總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 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須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 兄弟哪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 豪邁爽朗的大笑聲,不絕從身后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鍾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 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 中一閃即逝的歡欣。于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后,與南小姐結 成夫婦,這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 婦人。她在身前不過五尺,五尺卻比五千里、五萬里的路程 更加遙遠。 于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后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他的 蘭(南小姐名字叫做南蘭)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他 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 也無人配用這把寶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 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 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 這件事在他心中郁積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 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 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與 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是喝得多,愈是說得多。說到對這位 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小兒的弄人,人世的無常, 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 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于是突然之間,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 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是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 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鍾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 里,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 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里,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 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 又不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么好處?……但在心 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 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羨慕胡一刀,心 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然早死, 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于是在酒醉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無意中說錯了一句 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 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極誠摯地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 蘭自然也不會提。 后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他母親一般 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 江湖豪杰,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 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的安慰。她要男 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 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 全沒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 得他為什么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 起武功,甚至從心底里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 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 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 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洒的 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 的叫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 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于是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 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 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么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 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過了几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 于是教了她几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 功,只因是他教的,于是就興致勃勃地學了。 終于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調一下 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 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的諷喻,終于,在一 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 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練劍,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上,田歸農給她拾了 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于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切全 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熱情。于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 從家里逃了出來。于是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 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 農在一起,只過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一起,給 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 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 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 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鳳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后我一定 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 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 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 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 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 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 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 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 不說話,只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 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 眼像鷹一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 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的響著。 終于,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他 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 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瞧過一眼,即使 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了起來,用 油布細心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 的小心,因為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回頭再望一 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 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 抱著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 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后誰也沒有回去…… 第三章 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 余威猶存。他進廳出廳,并無一言半語,但群豪震懾,不論 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 仍是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 了几轉,終于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 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 一下手勢瀟洒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 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是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 掩不了未曾盡去的恐懼之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 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 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 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后堂咳嗽一聲,走 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 白,頂心的頭發卻是一片漆黑。商寶震雖被田歸農打倒,受 傷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里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 休息吧。”原來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語 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 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著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 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 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 突然間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 道:“你女兒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怎么一點 良心也沒有?” 這几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 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 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 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霎時間竟是大有威勢。 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 胡說八道什么?”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 ……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 是指著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 一聲,掩面而哭,在大雨中直奔了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 男孩,提劍追出。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 “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 我確是良心不好。”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 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若是定要挽住,苗夫人再 苦練十年武功也掙扎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 語勸告。 但見二人在大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一 排大柳樹擋住后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 眾人吁了一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 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 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 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斗,順手掀 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給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 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 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只手仍是掀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 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著彎兒跟我說什么啊?你商家堡 牆高門寬,財物定是不少,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 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 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從鏢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指著閻基叫陣。 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說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 你算帳。”雙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 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 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里姓閻的可不去。” 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 里?”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 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 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 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 用意,跟隨在后。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 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 這几句話時向兒子和閻基一眼也沒瞧,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 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這話不錯,大伙兒別動, 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 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何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助著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 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后,再給田 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 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 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后,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 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 叫我進來可是獻寶么?”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 中一動,他一生最是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 甚是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自行 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她一直向 后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間屋外,呀 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 閻基伸頭向房里一探,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里面 空空蕩蕩,只見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蹺蹊,提步進去, 大聲道:“有話快說,可別裝神弄鬼的。”商老太不答,伸手 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放 著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 鳴,商劍鳴,這名字好熟,那是誰啊?”一時卻想不起來。 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 若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 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几句話說完, 突然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鐘的 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 到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 了,你又咬我一口?”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后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 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后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 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 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里記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 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 刀商劍鳴!” 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杰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 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 “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 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 里有半分衰邁老態? 閻基雖然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 且敗在自己手里,若是商劍鳴復生,或許要懼他几分,這商 老太本領再高也是有限,當下鬼頭刀在空中虛劈一招,笑道: “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 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給在一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么?”商老 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 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 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 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上 客氣了些,于是也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這次劫鏢,乃是沖著 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既然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 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么容易! 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 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 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并殺了 ……”閻基嚇了一跳,心想:“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 無意冒犯,何必這么性命相拚?”只聽她又道:“若是妾身勝 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 道:“進招!” 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要你母子性命何用?只要 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說著將刀一晃,欲待進招,商老 太一招“朝陽刀”已劈了過來。這一刀又快又猛,閻基急忙 側頭,只聽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 直削下去,相距不過寸余,只要閃避慢得一霎,這腦袋豈不 是給她劈成兩半? 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為之一怔,知 她第二招定是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一架,當的一響,雙刀 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于己,本已提起 的心又放了下來,于是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 “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 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 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 腮”,舉刀斜砍。 閻基大驚,心想:“怎么拚命了?”本來武朮中原有不救 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總是 帶著九分冒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 時商老太只要舉刀一擋,就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著,不 顧性命地對攻。 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扑地一滾,反身 一腿。這一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被踢中,八卦刀急忙 翻過,閻基才收腿轉身。原來他練熟了十余招怪異拳腳,近 年來在江湖上戰無不勝,刀法卻是平平,但他另有奇著,將 那十几路奇拳怪腿夾在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面刀登 時化腐朽為神奇,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此刻施將出 來,每當刀法上一走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 頃刻之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斗 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 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于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 功,不由得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若是一個疏忽, 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 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 抵擋,不斷退避。閻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么 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 露凶光,刀法一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 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招都是搶攻,早將自己生 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 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一面叫嚷,一面逃竄。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是砍殺得如火如荼,出刀越來越 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閂,逃 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的母大虫,他哪里還想到什么勝負榮 辱,唯一的念頭只是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余暇。眼 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 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竄 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拚著受他這一腿,如影隨形, 跟著一刀砍了過去。只聽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被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 腿上卻給結結實實的一刀砍著,再也難以站立。 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商老太眼布紅絲,鋼刀跟 著劈下,忙伸雙手握住了她小腿,大叫:“饒命!” 商老太幼時陪伴父親、婚后跟隨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 過無數武林豪杰,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是從未見過, 心中一怔,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 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 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懇留他一留。” 商老太嘆了口氣道:“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 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 道:“去吧!”閻基陪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將起來,用 刀拄在地下,一蹺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 們拚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 話不算數,難道我也同你一般混帳?” 閻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只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 層嚴霜,顯是并非說笑,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么?” 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著手中八卦刀 一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 基咕冬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的辮 子,右手八卦刀一揮,已將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 家堡,從今后削發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混!”閻基喏喏連 聲。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的 手下滾出商家堡。” 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么, 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商老太顫巍巍地出來。閻基跟在后面,慢 吞吞地走出,叫道:“眾兄弟,銀兩不要了,大伙兒回寨去。”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 閻基道:“回寨說話。”將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 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眾盜不敢違拗,向 著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几眼,轉身退出。片刻之 間,群盜退得干干淨淨。 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只見閻 基行過之處,地上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是 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里料得著眼前這龍鐘 老婦,適才竟和他拚了一場生死決戰。他扶著女兒的肩頭站 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來!”馬行空一愕,只 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商 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于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 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御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 于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 老鏢頭內堂奉茶。” 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 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鏢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 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 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賊手中,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商老 太護鏢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 存了一個念頭,極想見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當下 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 寶震相送到大門之外。 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 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自忖:“這 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于是問道:“兩位要 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 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 沉吟半晌,道:“兩位若不厭棄,就在這兒幫忙干些活兒。咱 們庄子大,也不爭多兩口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 一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 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作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 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丑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小 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于回到你的手上,真 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小爺,一 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 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 這孩子如此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 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几句什么話,他就 心甘情愿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 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么兩句說話,那時苗大俠便 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 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道:“這兩頁拳經為什么在他那里? 你為什么叫我記著他的相貌?他為什么見苗大俠這樣害怕?” 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 滾去,強忍著不讓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問啦。你說過 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 好好地學。” 于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 菜,平斐卻在練武廳里掃地抹槍。 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閑著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 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 絕不多看。 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 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上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 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俐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 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 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 是更加想不到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著之后, 心里總想:“那有什么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能對付庸才,卻 打不到英雄好漢。” 因為他其實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 是胡斐:因為他是胡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鳳打了五日不 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曾遺給他記載 著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 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扎根基的入門功 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訣,于是不論他多么聰明用功,總是 不能入門。現下機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于 是一加融會貫通,武功進境一日千里。 閻基憑著兩頁拳經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就能稱雄武林, 連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也敗在他的手下,胡斐卻是從頭至尾學 全了的。 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很淺,許多精微之處還難以了 解。但憑著這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錚他們練一個月。 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 胡家拳和胡家刀。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練拳練刀。他 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像這要砍去殺 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并不知道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 將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后。 于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因為最上乘的武 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是用身子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但商老太 和商寶震熱誠留客。馬行空的鏢行已歇了業,眼見主人殷勤, 也就住了下來。 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因為商老太有這么一股傲氣,八卦 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 護鏢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 他想學什么,就教什么,將拳技的精要傾囊以授。百勝神拳 的外號殊非幸致,拳朮上確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 寶震實是獲益良多。 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臥虎藏龍,另有高人,只 是那一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 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 行空知道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有一日三更時分,忽 聽得牆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鏢頭 一生闖蕩江湖,聲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 這么一響之后,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 躲在牆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 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比自己的家還重,當 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 躍上牆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后山而去。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 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 袖手不顧?”于是躍出牆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 但奔出數十丈,已自不見了黑影的蹤跡。他心中一動:“不好, 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飛步扑回商家堡。來到堡 牆之外,但聽四下里寂靜無聲,這才放心,心下卻是疑惑更 甚:“適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 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几轉,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 看一個究竟。竄出十余丈,將到庄院盡頭,忽聽西首隱隱有 金刃劈風之聲。馬行空暗叫一聲:“慚傀,果然有人來襲,卻 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 老,身手仍是極為矯捷,左手在牆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 輕落在牆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后進的一間磚屋中發 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斗,既無半聲吆喝叫罵,兵刃 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蹺蹊,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 縫中一張,險些不禁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 旋來去地激斗,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 老太太,原來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 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態大不相同,而商寶 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也是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 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 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 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 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被他砍了一刀,劈 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 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 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 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 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 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 法,滿室游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 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后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 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 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著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如此之 慢,何年何月才能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 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 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是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 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 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 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尸萬 段。”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于 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 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几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連練 功夫也不起勁了。” 馬行空一驚:“難道我那春兒和他有甚苟且之事?”但見 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 話也沒跟她多說几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 奶長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 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心中很合意。”商寶震很是高興, 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著嗓子道:“你可知他爹 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鏢頭?”商老太道: “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 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爹的大仇人。”商寶震大 出意料之外,不由得“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禁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五年前,你爹爹 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焉 是他的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將他打得重 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 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復,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 門來,將你爹爹害死。若非你爹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 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爹?” 她說到最后這几句話時語音慘厲,嗓子嘶啞,聽來極是 可怖。 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是不寒而 栗,心想:“胡一刀何等的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 是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然遷怒于我。” 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鏢投到我家 來。這商家堡是你爹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 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 道:“媽……你……你要我為爹爹復仇?”商老太厲聲道:“你 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是不是?” 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后了兩步,不敢回 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几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 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几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馬行 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 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泄憤, 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 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 ……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只覺又是 歡喜又是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 九分,只剩下一分詫異。 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 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省起:“那奔到 后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后,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 來,有几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么 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于 是相請母親,來到后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 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 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 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 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 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 “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么禮數?”馬行空道: “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 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 合得來,我就想在貴庄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 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后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 身來。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 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 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 奔出外。 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將女兒和 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 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 “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于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 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竟是半 句不提。 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艷動人,在商家堡這么八個月一住, 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 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應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正 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靂一般的 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著院子中 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 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 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 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 一頓好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只見商 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 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 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 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假借,稍一不慎,打罵 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中,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著母 親叫穴。 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 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 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 發出,“大椎穴”打准了,“陽關穴”卻是稍偏,突然間見到 木牌有異,“咦”的一聲,定睛一看,只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 “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 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被人用利器刮去,卻 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個字,這一來適才這兩 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 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庄丁自幼在庄中長大,怎 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 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 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一聽母親叫請 馬老師,立時會意打錯了人,忙將那庄丁拉起,說道:“打錯 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 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 吩咐庄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 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就要翻臉。”當 下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 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 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 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 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干的呢,還 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 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是驚詫。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是大為駭異,朗聲道:“小 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 “那么依馬老師之見,這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當了?”馬行 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庄來, 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 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 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 手,卻將人家的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 勾當!”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 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庄丁被人推著 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 這一下當真是奇峰突起,人人無不大出意外。商老太反 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 錯,是我干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 么干,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 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很有 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說著緩緩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 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 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 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 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哪能擒得他住?但他究 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 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唯恐他掙扎,飛腳又踢中 他的“梁門穴”,命庄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 吊在練武廳中。 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 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 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 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 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已全身是血,心下不忍,几次想開 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 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 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 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 意,并無做作,又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 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 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于緩緩垂了下來。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 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几欲昏去,忽聽 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只見她臉上滿是 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 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 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 錚兒,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著女兒徒弟, 走了出去。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么慘,你 怎么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 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么?” 對父親這几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 全身是血的慘狀,總是難受,睡到半夜,翻來覆去地再也睡 不著了,悄悄爬起身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 門向練武廳走去。 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發出聲聲長嘆,聽 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 道:“馬姑娘,是你么?”馬春花道:“是啊!你怎么還不睡?” 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著?你怎么 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挂著今日之事,心 里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被打。商寶震所 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 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被許配給那 姓徐的蠢才,實是迫于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 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 “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就是要我當場 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几句話說得情 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 好事成空,她又自行半夜里出來細訴衷情,終于再也忍耐不 住。 馬春花聽他這么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 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有 如此深情,呆了一呆,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寶震四 下一望,只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里說 話不便,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牆而出。 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 輕輕將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 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 將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 了。” 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 先,商寶震盡想著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 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 不禁大是失望,黯然不語。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 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著給媽責罵便是了。” 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么 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 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 “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憐, 于是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 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 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著縮 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著站了起來。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 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 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 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 我愛出來便出來了。” 原來他被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 鐵鏈麻繩卻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 輕輕脫了出來,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都是肌膚之傷,并未 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 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于是搶在頭里,躲在樹頂偷聽。 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是以并未知覺。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里肯信,當下疑心大起:“定 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 几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不出?身形一晃,左右開弓,拍拍 拍拍,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引得他伸手來格, 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 “啊”的一聲,胡斐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兩丈,哪 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著一腳,將 他踢了一個筋斗。這几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 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 干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 自己焉能不聽?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么?” 說著轉身便逃。 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的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 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有勝于自己家傳八卦 門的神妙武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個臉如何丟得下?當下 發足便追。 胡斐輕功遠勝于他,逃一陣,停一會,待他追近,又向 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里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 遠拋在后面,于是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 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 說著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扑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嚇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 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著進扑。這時商寶震待 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 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 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不是縮手得快,雙手手腕立被扭斷。 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的右胸,跟著起腳,又踢 中他的小腹。胡斐習練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竟然 大獲全勝。 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 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胡 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 “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 成几片,將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將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 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于是看准了一個大椏枝,抓 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的!”力貫雙臂,將他擲了上 去,正好擱在椏枝之間。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 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 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 詫,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著 哈哈大笑,雖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 逼人。他隨手將柳枝遠遠拋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 朋友,你到底是誰?” 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是 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 在柳樹后隱沒。 “我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便是!” 人已遠去,話聲余音裊裊,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 下馬春花,都是驚訝不已。 過了片刻,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么!”商寶 震用力掙扎,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 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脹紅了臉不作聲。馬春花道: “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 樹干攀上,但那樹干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并用, 從樹干爬上樹去。 爬到樹干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 時晨光熹微,天將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早就有人趕路?” 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 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 “有什么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 頂綁著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 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竄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 個男人齊聲喝采:“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將商寶震手腳 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么?”她這句柔聲相詢,商 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么。”拉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 輕輕躍下。馬春花跟著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 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 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 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臉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 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長袍,頭戴瓜皮 小帽,帽子正中縫著一塊寸許見方的美玉。馬春花從小就在 鏢行,自識得珠寶,但見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 生光,知道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么隨隨便便地縫在帽 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艷照人,身手矯捷,心中也是一動,向身 旁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几句。那漢子點點頭,突然縱聲大 笑,高聲道:“你小賊定是偷了人家東西,給高高吊在樹上。” 一個老者笑道:“你說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這么巴巴地來 救他?”他語帶輕薄,神色甚是浮滑。 商寶震本已滿腔怒火難以發泄,聽了這些言語,突然縱 身上去,拍的一聲,打了這老者一個耳光。那老者騎在馬上, 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躍之間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諸人 意料之外。眾人不自禁地勒馬退后,愕然相顧。那老者不提 防受辱,如何忍得下這口氣?立即閃身下馬,伸手來抓他衣 襟。商寶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 抓變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來。 商寶震雖被胡斐打了一頓,卻也沒傷到筋骨,一來意中 人在旁觀斗,二來屈氣難伸,將家傳八卦掌絕藝施展出來,越 來越狠。那老者一招接不住,肩頭中掌,踉踉蹌蹌地退開几 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馬上一人叫道:“老張你退下,這小 子有點兒邪門。” 話聲甫畢,一個人影輕飄飄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老 者當即閃開。商寶震和馬春花見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 了神。但見他一張紫膛臉,神態威猛,身材魁梧,站著比商 寶震要高出大半個頭。他雙手負在背后,向商寶震打量,問 道:“你是八卦門的么?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一副傲慢的 神色,全沒把對方放在眼里。 商寶震大怒,喝道:“你管得著么?”那人微微一笑,道: “天下只要是八卦門的,我們就管得著。”商寶震為人本來精 細,但此日連受挫折,盛怒之下,沒細想他言語中的含意,一 招“劈雷墜地”,往他膝蓋上擊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揮,向左踏了一步,登時將 他這一擊化解了。商寶震的“游身八卦掌”一施出,再不停 留,腳下每一步都按著先天八卦的圖式,轉折如意,四梢歸 一,繞著對方身子急速奔跑,一掌一掌越打越快。 那大漢雙手出招極短,只是比著招式,始終不與商寶震 手掌相觸,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卻無一不是商寶震掌法的克 星,往往使商寶震招式未曾使全,便迫得收掌變勢。霎時之 間,商寶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沒一掌帶到他一點衣角。旁 觀眾人見那大漢如此了得,無不贊服。 商寶震焦躁起來,奔跑更速,掌法催緊。那大漢仍然好 整以暇,面露微笑,雙掌或揮或按,便如是獨個兒練拳一般。 此時商寶震已然瞧出,對方出招雖然極短,腳下卻也按著先 天八卦的圖式,方位絲毫不亂。他曾聽母親說過,八卦門中 有一項極精深的“內八卦功夫”,非將外八卦練至登峰造極, 決不能動,但只要一練成,那時以靜制動,克敵機先,差不 多就是無敵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是讓著自己,只要他當 真一出手,一招之間就能將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是惶恐,突 然向后躍開,抱拳說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本門前 輩到了!”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問道:“你師父姓褚還是姓商?”商 寶震曾得母親囑咐,在人前千萬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對頭知 悉,難遂報仇大事,不禁躊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門戶 開闊,瞧來是商劍鳴師兄一派了。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后 一句話是向馬上一個老者而說。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馬,向商寶震道:“你師父呢? 引我們去見見。我是你王師伯,這位是我兄弟,你拜師叔吧。” 說著哈哈大笑。 商寶震知道父親的師父是威震河朔王維揚,乃是北京鎮 遠鏢局的總鏢頭,眼前這人自稱姓王,又是八卦門的高手,看 來是自己師伯、師叔,定然不假的了。但他生性精細,加問 一句:“兩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鏢頭是怎生稱呼?”王氏兄弟相 顧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兒倆的先父。你還不信么?商 師弟呢?” 商寶震更無遲疑,扑倒在地,磕了几個頭,口稱師伯師 叔,說道:“先父早已去世,師伯師叔當年沒接到訃告么?” 那年老的武師名叫王劍英,他兄弟名叫王劍杰,都是王 維揚的兒子。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 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 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多年。 商劍鳴雖是他的門下,但師徒間情誼甚是平常,離師門 后少通音問。王氏兄弟又在官府當差,青云得意,從來就沒 將這個身在草野的同門師兄弟放在心上。因此山東和北京雖 相隔不遠,商劍鳴逝世的訊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當下王劍英嘆了口氣,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聲說了几句 話。那公子眼角向馬春花斜睨一眼,歡然點頭。王劍英向商 寶震道:“你家住此不遠吧?你帶我兄弟到你父親靈前一祭。 我們師兄弟一別二十余年,想不到再無相見之期。”他頓了一 頓,伸手向那公子一張,道:“你來拜見福公子,我們都在公 子手下當差。” 商寶震見那公子氣度高華,想是京中的貴介公子,這才 收得王氏兄弟這等豪杰替他當差,當下上前躬身下拜。福公 子只擺擺手,說聲:“請起!”卻不回禮。商寶震心中微微有 氣:“好大的架子!你當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來到商家堡時,堡中已發覺胡斐逃走,正在到處 找尋。商寶震入內報訊,商老太聽說先夫的同門兄弟來到,又 驚又喜,急忙出迎,將胡斐的事拋在一旁。 王劍英給商老太引見。原來這九人之中,倒有五個是武 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還有太極門的陳禹,少林 派的古般若,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陳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 名聲早顯,古般若年紀輕些,但見他雙目有神,伸出手來干 如枯木,手指堅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 子的親隨侍仆,那受了商寶震毆擊的老者姓張,大家叫他做 張總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權勢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劍英卻一句不提,只是稱他 為“福公子”。 王劍英、劍杰兄弟問起商劍鳴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極盛, 不肯說是胡一刀所殺,只是說得病身亡。她決意要和兒子一 同親刃仇人,決不肯假手旁人復仇。 馬春花見商老太、商寶震等同門敘話,回到屋里,將適 才的見聞向父親說了。馬行空聽說那胡斐竟是大俠胡一刀的 兒子,大是驚訝,但聽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勝過商寶震,卻 是半信半疑。徐錚在旁默默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并 不插嘴。 父女倆說了一陣子話,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錚跟了 出來,叫聲:“師妹!”馬春花臉上一紅,道:“什么?”徐錚 見她臉若朝霞,心中情動,將本來要問的話按捺了不說,伸 手去拉她的手。馬春花將手摔脫,嗔道:“給人家瞧見了,怎 好意思?” 徐錚終于沉不住氣,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 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馬春 花一怔,聽他語意不善,怒道:“你問這話是什么用意?”徐 錚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問這話就是什么用 意。” 他對師妹向來體貼討好,但今日一早見她與商寶震從外 面回來,聽她言中敘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是 醋意大盛,哪想得到她是怕父親責怪,將求商寶震釋放胡斐 之事瞞過了不說。馬行空那晚隔窗聽到商老太母子對答,得 知商寶震看中自己女兒,還道他二人確有私情,夜中相會,礙 著徒兒在旁,不便追問。但徐錚聽來,心中酸溜溜的滿不是 味兒。他生性鹵莽,此時師妹又成了他未過門的妻子,不禁 疾言厲色地追問起來。 馬春花問心無愧,這師哥對自己又素來依順容讓,想不 到昨天父親剛把自己終身相許,他就這么強橫霸道起來,日 后成了夫妻,豈非整日受他欺辱?本來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 告,徐錚一經明白,自無話說。但她賭氣偏偏不說,道:“我 愛跟誰偷偷出去,就跟誰出去,你管得著么?” 一個人妒意一起,再無理性,徐錚滿臉脹得通紅,連脖 子也粗了,大聲道:“從前我管不著,今兒就管得著。”馬春 花氣得流下淚來,說道:“現下你已這樣了,將來還指望你待 我好嗎?”徐錚見她流淚,心中又是軟了,但想到她和商寶震 深宵出外幽會,一口氣怎咽得下去?大聲道:“你出去到底干 什么來著?你說,你說!”馬春花心道:“你越是橫蠻,我越 是不說。” 就在此時,商寶震奉母親之命,過來請馬行空去和王氏 兄弟等□見,只見徐錚和馬春花在廊下大聲爭鬧,不由得停 了腳步。徐錚早是一肚子火,滿心想打未婚妻子一個耳括子, 卻又未敢,眼見商寶震過來,正合心意,罵道:“我打你這個 狗娘養的小子!”沖上去就是一拳。商寶震一讓,愕然道: “你干什么?”徐錚跟著又是一拳,商寶震來不及閃讓,給他 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來時,回掌相格。兩人便在廊 下動起手來。 馬春花滿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頭竟自 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場,婢女來叫吃飯,她也不理會,迷 迷糊糊地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信步走到后 花園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難道我的終身, 就算這么許給了這蠻不講理的師兄么?爹爹還在身邊,他就 對我這么凶狠,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樣?”不由得怔怔地掉下 淚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簫聲幽咽,從花叢外傳出。 馬春花正自難受,這簫聲卻如有人在柔聲相慰,細語傾訴,聽 了又覺傷心,又是歡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 她聽了一陣,越聽越是出神,站起身來向花叢外走出,只見 海棠樹下坐著一個藍衫男子,手持玉簫吹奏,手白如玉,和 玉簫顏色難分,正是晨間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點首,示意要她過去,簫聲仍是不停。他神 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一股引力,直是叫人抗拒不得。馬 春花紅著臉兒,慢慢走近,但聽簫聲纏綿婉轉,一聲聲都是 情話,禁不得心神蕩漾。 馬春花隨手從身旁玫瑰叢上摘下朵花兒,放在鼻邊嗅了 嗅。簫聲花香,夕陽黃昏,眼前是這么一個俊雅美秀的青年 男子,眼中露出來的神色又是溫柔,又是高貴。 她驀地里想到了徐錚,他是這么的粗魯,這么的會喝干 醋,和眼前這貴公子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涂。 于是她用溫柔的臉色望著那個貴公子,她不想問他是什 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過去干什么,只覺得站在他面前是 說不出的快樂,只要和他親近一會,也是好的。 這貴公子似乎沒引誘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無知,才 在春天的黃昏激發了這段熱情。其實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 是看到她的美貌,決不會上商家堡來逗留,手下武師一個過 世了的師兄弟,能屈得他的大駕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稟報,得 知她在花園中獨自發呆,決不會到花叢外吹簫。要知福公子 的簫聲是京師一絕,就算是王公親貴,等閑也難得聽他吹奏 一曲。 他臉上的神情顯現了溫柔的戀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熱切 的情意,用不到說一句話,卻勝于千言萬語的輕憐密愛,千 言萬語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擱下了玉簫,伸出手去摟她的纖腰。馬春花嬌羞 地避開了,第二次只微微讓了一讓,但當他第三次伸手過去 時,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男子氣息之中。 夕陽將玫瑰花的枝葉照得撒在地上,變成長長的一條條 影子。在花影旁邊,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漸漸偎倚在一起,終 于不再分得出是他的還是她的影子。太陽快落山了,影子變 得很長,斜斜的很難看。 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 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別的,沒想到那會有什么 后果,更沒想到有什么人闖到花園里來。福公子卻在進花園 之前早就想到了。所以他派太極門的陳禹去陪馬行空說話,派 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談論,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穩住徐錚, 派天龍門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園門口,誰也不許進來。 于是,誰也沒有進來。 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在父親將她終身許配給她師哥 的第二天,做了別人的情婦。 當晚商家堡大擺筵席,宴請福公子。因為座中都是武林 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別,所以商老太和馬春花都和眾人同 席。 馬行空當年識得王氏兄弟的父親王維揚,自王維揚過世、 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鎮遠鏢局早已歇業,因此上已不能 說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卻也知道馬行空的名頭,對他頗有几 分敬意。 馬春花臉泛紅潮,眉橫春色,低下了頭誰也不瞧。旁人 只道她是少女嬌羞,其實她心中是充滿了柔情蜜意。她并沒 避開徐錚的眼光,也沒避開商寶震的眼光。然而這兩人和她 的眼光相接觸時,半點也瞧不出她的心事。他們想:“她心中 到底對我怎樣?”她嘴角邊帶著微笑,但這不是為他二人笑的。 她看到了他們,卻全然沒看見他們,她只是在想著適才 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兩眼,但她決不敢 回看,因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 拆不開了。 飲食之間,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邊,在她耳旁低 聲說道:“那姓平的賊子給人救去了。”商老太一驚,隨即神 色如常,舉杯向眾人勸飲,心想這件事不必讓客人知道。 就在這時,驀地里砰的一聲,兩扇廳門脫樞飛起,砰□、 砰□几響,落在地上,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 廳口。 王氏兄弟等雖在席間,不忘了保護福公子的職責重大,隨 身都帶兵刃。變故一起,几個人立即一齊離座,在福公子四 周站定,及至看清楚進來的只是一個小孩,身邊并無別人,不 禁相顧驚詫:“難道震飛廳門的,竟是這個小孩?” 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寶震鞭 打之仇雖報,商老太暗算之恨未復,于是又趕回大廳,大聲 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說這話時神態豪 邁,但畢竟不脫小孩子聲口,似乎和她鬧著玩一般。 商老太一見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噴火,低聲向兒子道: “截住他后路,別讓小賊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 刀來。”她緩緩離座,厲聲道:“是誰放走你的?是這位馬老 拳師不是?”她決不信這孩子自己能脫卻鐵鏈之縛,定是堡中 有奸細相救。 胡斐搖頭道:“不是。”商老太指著徐錚道:“是他?”胡 斐仍是搖頭。商老太指著馬春花道:“那么定是這……這位姑 娘了?”胡斐心想:“這位姑娘本想救我,雖然沒救,但我感 她的恩情卻是一樣。”于是笑著點了點頭,大聲道:“不錯,這 位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這話是說給馬春花聽的,在他孩 子的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她帶來大 禍。 商老太陰沉沉地向馬春花望了一眼。這時庄丁已取了刀 來。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胡斐,問道:“你爹爹胡一刀 怎么不來?”王氏兄弟等聽說眼前這孩子竟是遼東大俠胡一刀 之子,無不聳動。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過世。你要報仇,就找我吧。”商 老太臉如死灰,喝道:“此話當真?”胡斐道:“我爹爹若是在 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舉紫金八卦刀,突然放聲大 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該這么早 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 爹爹來?” 商老太大慟三聲,突然止淚,伸袖子在臉上一抹,左足 踏上一步,驀地里橫過紫金刀,身子疾轉,呼的一聲,橫刀 向胡斐頸中削去。 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馬春花、徐錚都驚 叫起來。 商老太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絕技之一,又是 出其不意,莫說眼前只是個小兒,就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 閃得了。豈知胡斐身法好快,身子一側,讓開刀鋒,隨即伸 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間立即反手搶攻。群豪無不驚訝。商 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著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態龍鐘,出手之際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 已死,今生報仇無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小兒。她 當丈夫逝世之后,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著復仇一念, 此時生無可戀,招招竟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殺法。胡斐初逢 強敵,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卻在刀縫之中伸掌搶攻,竟是 半招也不退讓。敵人揮刀狠砍狠殺,他施展大擒拿手龍形爪, 也是狠擊狠打。燭光之下,但見一個白發老婦,一個黃口小 兒,性命相扑,斗得猛惡異常。 王氏兄弟初見商老太一上來就猛使殺手,心中還暗怪她 將八卦門的功夫濫用了,對小孩兒都使絕招,逢到一流高手 那怎么辦?豈知越看越是驚訝。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綿密狠辣,絕無破綻,雖說未 臻爐火純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顧性命的那股狠勁,對手再強, 本也難以抵敵,豈知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和她空手相搏,竟然 漸占上風。再拆數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風籠罩之下,突 然拍的一聲,她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接著右頰又是一記。 王劍杰道:“商家嫂子退下,我來對付這小子!”手持大 刀,踏步上前。只聽“啊喲”一聲,商老太已滾在一旁,王 劍杰眼前突然青光一閃,一刀迎面劈到,急忙舉刀相架。那 刀改砍為削,從橫里削來,待得斜擋,那刀又快捷無倫地改 為撩刀。 原來胡斐打了商老太兩記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 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飛起一腿,將她踢了一個筋斗,已將她 紫金刀搶在手里,不待王劍杰走近,刷刷刷連環三刀,將他 砍了個手忙腳亂。想那王劍杰是八卦門的一流高手,此時造 詣,已不在當年商劍鳴之下,只因心中存了輕視之心,竟給 敵人搶了先著。三招一過,才知眼前的小孩實是勁敵,急斂 狂傲之氣,沉著應戰,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要先瞧清這小 孩所使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刀法。 燭影搖紅,刀光泛碧。群豪緊握兵刃,瞧著兩人對刀。 福公子見這樣一個衣著敝陋的黃瘦小兒,竟與自己府中 的一流好手斗了個旗鼓相當,心中又是詫異,又感有趣,負 手背后,凝神觀斗。突然間聞到淡淡的一陣脂粉香,眼光一 斜,只見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過手去握住了 她手。這時人人都注視著廳中激斗,誰也沒來留心他二人,可 是大庭廣眾之間,竟然如此肆無忌憚的親熱,畢竟是大膽之 極。福公子沒將誰放在眼里,馬春花卻是少女初戀,情濃之 際,不能自已。 王劍杰連劈數刀,胡斐都以巧妙身法避過。王劍杰竭力 辨認他武功門派,始終捉摸不定,心想他自稱是胡一刀之子, 雖聽父親說過胡一刀的名頭,但胡家刀法究竟是怎么一般家 數,是剛是柔?外門內家?卻是絲毫不知,但見這少年的招 數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轉似水,與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斗數合,王劍杰焦躁起來,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 等身分,今日斗一個小兒也要拆到數十招之外,若再糾纏下 去,縱然將他殺了,也已臉上無光,當下刀法一緊,邁開腳 步,繞著他身子急轉。 要知王氏八卦門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絕,當 年王維揚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張召重。這一發足奔行,當 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待得敵人轉過身來,又早已繞 到他的背后,自己腳下按著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繞、忽 右旋,不加思索,敵人卻給他轉得頭暈眼花。但若敵人不跟 著轉動,他立即攻敵背心,敵人如何抵擋?確是十分巧妙十 分厲害。王劍杰自幼在父親監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 次絕不停留地奔繞五百一十二個圈子,臨睡之時又是急奔三 次。這功夫從不間斷,每天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 繞三千余轉,二十余年練將下來,腳步全已成自然,只須顧 到手上發招便行。 本來繞圈子時手上發掌,此時改用刀劈,但見他人影飛 馳,刀光閃動,霎時間將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勁敵,忙 施展輕功閃躲,他身形靈巧,輕功又高,居然在刀風之中縱 橫來去,避過了數十刀的砍削斬劈。 馬行空看得大是驚奇,心中暗叫:“慚愧!前晚見到的瘦 小人影原來是他,若非見到這個少年,焉能發覺商老太的毒 心?只是商家堡中臥虎藏龍并非別人,卻是這個黃瘦小孩,枉 自我一生闖蕩江湖,到老來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見了 女兒,又見徐錚也已不在廳中,微感慍怒:“如這等高手比武, 一生中能有几次見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談情。 日后成了夫妻,還怕談不夠么?” 他哪知女兒雖然確是出去談情說愛,跟她纏綿的卻不是 她的未婚夫婿。 忽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胡斐與王劍杰雙刀相 交。這一響之后,接著響之不已。原來王劍杰越轉越快,越 砍越是凌厲。胡斐畢竟是年幼識淺,不明他刀法路數,到后 來閃避不及,只得舉刀還格。雙刀一交,王劍杰心中暗喜: “這小子武功雖然不壞,力氣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脫手 不可。”當下一路急砍猛斫,胡斐被迫硬接,五六刀過后,手 臂震得漸感酸麻。商劍鳴的紫金刀頗為沉重,胡斐力小,使 動時本已不大順手,這時更感吃力。 王劍杰身材魁梧,胡斐的頭還及不到他頭頸,一個居高 臨下,一個仰頭接招,強弱之勢更是懸殊。胡斐眼見不敵,突 然靈機一動,將他一刀架開,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 劍杰與他本無仇怨,見他小小年紀,居然能接下自己數十招, 心中動了愛才之念,說道:“好吧,你認輸便是,我就饒你一 命。” 胡斐笑道:“誰認輸了?你不過勝在生得牛高馬大,身材 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說著搬過一張 長凳,往大廳中心一放,縱身上凳,叫道:“咱們再來比過。” 王劍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 們話說明在先,你可不許踢動我的長凳,否則就算你輸了。” 王劍杰呸了一聲,道:“天下哪有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 “我人未長足,自是沒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長得跟你 一般高了,再來決個勝敗。” 胡斐平時聽平阿四談論他父親胡一刀的威風,只道學得 父親遺書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親一般所向無敵,豈知一 上手就給商老太扣住脈門,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好打。那還 可說自己一時不防,這時跟王劍杰一動手,才知自己雖然刀 法大勝于他,功力卻和他差得太遠,因而交代了這几句話,就 想乘機脫身。 哪知王劍杰一來丟不起這個臉,二來自恃必勝,罵道: “小猴兒崽子,不踢你這凳又怎么了?怕老爺劈不死你么?”說 著揮刀向他腰間削去。 胡斐橫刀一封,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時胡斐卻已高過了 對方,他在長凳上奔左竄右,掄刀而戰,那凳子有五尺來長, 王劍杰若再繞著轉動,轉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來所練 的圈子大小不同,這是熟練了的功夫,臨時改變不來,當下 改使一套刀中夾掌、掌中夾刀的武功,要以剛猛的刀風掌力, 將對方震下凳來。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縱躍竄避,不再硬接。 王劍杰雖是專修八卦一門武功,但那八卦門中武功也甚繁復, 單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內架、外架諸項變形。他刀法 一變,左揮右削,專砍敵手下盤。胡斐躍起躲閃。王劍杰削 得數刀,見胡斐又已躍起,不待他落下,跟著一刀貼凳橫削, 收刀時自左向右拖轉,胡斐如落腳踏上長凳,一足非給削斷 不可,要避過這兩削,只有離凳落地。 好胡斐,當真是計謀百出,眼見勢在兩難,突然伸腳尖 在長凳左端用力一點,借勢上躍,那長凳驀地豎立。這一下 真出其不意,砰的一聲,長凳翻上來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劍 杰下巴,勢道可還著實不輕。胡斐卻已站在豎起的長凳頂端, 居高臨下,掄刀砍將下來。這一下變故甚是滑稽,旁觀眾人 忍不住失笑。 王劍杰大怒,揮刀砍了几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處 劣勢,也顧不得曾答應不動他的長凳,左腿飛出,踢翻長凳, 跟著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橫 刀一架,借著他一剁之勢,竄出半丈,一俯身,左手舉起長 凳,當作一條長形盾牌,以長凳擋架敵刀,右手的紫金刀卻 一刀刀地遞將出去。 王劍英見兄弟久戰不下,早已皺起了眉頭,旁觀眾人中 陳禹、殷仲翔、古般若、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眼見戰局 變幻,胡斐早已落敗,王劍杰卻始終拾他不下,均是暗暗稱 奇。 此時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長凳是紅木所 造,甚是堅硬,被王劍杰連砍几刀,卻砍之不斷。胡斐躲在 凳后,反而不住搶攻。王劍杰罵道:“小猴兒,老爺叫你知道 厲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門”,揮刀斜砍,登的一聲,一刀 砍中在凳正中,豈知這一下使力太強,刀刃深入凳內,回手 一拔竟然拔不出來。他正要加力回奪,突見紫光一閃,對手 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這一招猶如流水行云,來得好快,王 劍杰一驚,只得撒手放刀。但他明明已經得勝,被這小孩胡 混奪去兵刃,心中焉肯甘服?當即空手進擊,這位八卦刀名 家竟要以一雙肉掌挽回臉面。 只見他點打戳拿,劈擊壓撞,雙掌在刀縫中搶攻而前,威 勢竟是不下于使刀之時。胡斐力弱,挺著一只笨重的長凳,如 何能與他輕捷的空手相敵?眨眼間連遇險招,拍的一響,肩 頭被他一掌擊中,險些跌倒。旁觀眾人一齊叫了起來。 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將長凳一送一放,隨即抓住凳面上 的單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長凳離刀,向王劍杰撞 去。王劍杰見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 中越怒,雙掌疾向長凳劈去。這長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 力一震,喀喇一響,登時斷為兩截。胡斐卻已雙刀在手,著 地卷來。 王劍杰空手對雙刀,絲毫不懼,右手拿,左手鉤,突然 間胡斐驚叫一聲,左手刀已被他夾手奪去,王劍杰將鋼刀往 地下一摔,仍是空手對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將 出來果然凌厲已極。商寶震在旁瞧得又是沮喪又是喜歡,沮 喪的是自己自幼苦學,只道已窺堂奧,但與這位師叔相較,不 知何年何月方能練到他這樣的功夫,喜歡的是本門武功如此 神妙,只要不斷修習,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猛聽得王劍杰暴 喝一聲:“去!”胡斐紫金刀脫手飛出,忙向后躍開。 王劍杰雙掌一并,排山倒海般擊將過來。胡斐眼見抵擋 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著他哈哈大笑。王劍杰給他笑得莫 名其妙,收掌不發,楞了一楞,罵道:“小子,你笑什么?”胡 斐笑道:“我幫手來啦,不再怕你們這許多大人齊心合力欺侮 我一個孩子。”王劍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跟這小鬼頭一般見識,到底該是不該?”胡斐笑道:“我這就 接我幫手去,你們都在這里等著,可別害怕了逃走。”乘著王 劍杰遲疑未定,急步向廳門走出,便想乘機溜開。 商老太已拾起紫金八卦刀,縱上攔住,喝道:“小雜種, 你想逃么?”可是她知這小孩的武功在自己之上,卻也不敢十 分逼近。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急馳而來。靜夜之中, 蹄聲異常清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說 也奇怪,這匹馬落蹄之聲猶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 兩匹馬同時奔跑的蹄聲還更緊密。廳上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 大行家,鋼刀快馬,原是家常便飯,但聽得蹄聲截然有異,不 禁臉上均現詫異之色。霎時之間,那馬已奔到了堡前,但聽 庄丁呼叱聲,堡門推開聲,庄丁翻跌聲,兵刃落地聲接著響 起。眾人愕然相顧之際,廳口已多了一人。 蹄聲初起是在三數里外,但頃刻之間,此人已闖進堡來, 現身廳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真是罕見罕聞,堡中一 聞警訊,便要轉個御敵的念頭也來不及,別說分派人手了。群 豪聳動之下,目光一齊注視在來人身上。 只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布袍,上 唇微髭,頭發已現花白,中等身材,略見肥胖,笑吟吟的面 目甚是慈祥,右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瞧他模樣,就 似是一個鄉下的土財主,又似是小鎮上商店的掌柜,隨口就 要說出“恭喜發財”的話來,雖然略覺俗氣,卻是神態可親, 與進堡時那股剽悍凌厲的勢道全不相符。 胡斐說有幫手到來,原是信口開河,只盼眾人一個不提 防,就此溜走,豈知事有湊巧,剛好有人趕進堡來。他乘著 眾人群相注視那胖子之際,繞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廳門。 但旁人一時忘記了他,商老太可沒忘記,她只在胖子初 進來時瞧了一眼,目光始終不離胡斐,見他要逃,立時厲聲 喝呼,縱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這一掌正是八卦掌絕 招之一的“背心釘”,只要拍中了,當場要叫他骨斷臟裂,嘔 血而死。那胖子見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對付一個孩子,“噫”了 一聲,正要出手相救,卻見胡斐身形一動,左手倒鉤,帶著 她手掌往旁一甩,便將這記絕招化解了。商老太一個踉蹌,跌 出三步方才站定。那胖子見胡斐瘦瘦小小的一個孩子居然有 此武功,大是驚奇,不由得連連向他望了几眼。 王劍英見了這個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抱拳說道:“尊駕高姓大名?暮夜光臨,有何見教?”那胖子 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兄弟姓趙。”王劍英猛地省起,說 道:“啊,原來是紅花會趙三爺光臨,真得恕小弟眼拙。”群 豪一聽,眼前此人竟是紅花會的大頭領千手如來趙半山,無 不聳然動容。 六年前紅花會英雄火燒雍和宮,大鬧紫禁城,乃是轟動 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請參閱拙作《書劍恩仇錄》)。此后 紅花會便默默無聞,江湖上傳言,群雄豹隱回疆,不料趙半 山突然在此出現。王劍英年輕時曾在鏢局中見過他一面,但 事隔二十余年,趙半山早已非復舊時容顏,因此初見面時竟 然難以憶及。此時他加倍留神,滿臉堆歡地說道:“趙三爺是 一人前來山東,還是紅花會眾位英雄一齊出山了?先父生前 常提及紅花會眾位英雄,好生記挂。” 趙半山性子慈和,胸無城府,跟誰都合得來,隨口答道: “是小弟一人有點私事,來到山東。請問令尊是……”王劍英 聽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若是他會中兄弟 傾巢而出,在這里撞見了可不好辦。”于是答道:“先父是鎮 遠鏢局……”趙半山接口道:“啊,原來是王老鏢頭的賢郎, 怎么老鏢頭仙游了啦?”臉上神色黯然,卻是真正的難過。王 劍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這是舍弟劍杰。”他轉頭向王 劍杰說道:“趙三爺太極拳、太極劍、暗器功夫,三絕天下無 雙,今日真是幸會。” 他正要替各人引見,王劍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這位 陳兄也是太極門的,兩位本來相識么?”說著向太極手陳禹一 指。 趙半山“哼”了一聲,慈和的臉上登時現出一層黑氣,向 陳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細細打量。陳禹見他臉色 忽變,微覺局促不安,給他這么一瞧,更是尷尬。趙半山攜 來的女孩突然伸手指著他,大聲道:“趙叔叔,就是他,就是 他!”聲音尖細,語聲中充滿了憤怒。 陳禹見這小女孩膚色微黑,臉上滿是痛恨之色,自己卻 從未見過,當下轉過頭向王劍杰道:“趙三爺是南派溫州太極 門,兄弟是直隸廣平府太極門,我們是同派不同宗。趙三爺 是我們前輩,兄弟向來仰慕得緊。”說著走近身去,抱拳為禮, 神色甚是恭謹。 哪知趙半山宛如不見,雙手負在背后,對他不理不睬,轉 身向王劍英道:“王兄,兄弟今日來得魯莽,先向各位謝過。” 說著團團作揖。眾人連忙還禮,都道:“好說好說,趙三爺太 客氣了。”只把陳禹氣得半身冰涼,拱著的手一時放不下來, 僵在當地,心道:“我几時得罪你了?你名頭雖大,難道我當 真怕了你不成?” 王劍英指著胡斐道:“這位小兄弟跟我弟妹有點過節,那 也是他上代結下來的梁子。現下我師弟人也過世多年了,我 們沖著趙三爺的金面,這件事揭過不提。大家罷手如何?”說 著哈哈大笑。原來他與商劍鳴向來不和,本就無意為他報仇, 此時更想賣趙半山一個好。趙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卻已叫 了起來,罵道:“什么趙半山,趙一山。到得商家堡來,誰都 別想撒野!”趙半山道:“王兄說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 王劍英道:“我這弟妹是婦道人家,趙三爺別理會她。來來來, 小弟借花獻佛,敬趙三爺一杯。”說著便去斟酒。 胡斐知道再說下去,自己的謊話立時就要拆穿,于是大 聲說道:“趙三爺,這些飯桶吹牛,那也罷了。他們卻說紅花 會個個都是膿包,又說八卦掌的功夫天下無故,說他們門中 的老英雄單憑一柄八卦刀,打敗了紅花會所有人物。小的聽 不過了。因此出來訓斥。他們卻偏生不服,跟我動手。趙三 爺,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理要請你來評一評了。” 趙半山全不知他們爭些什么,但當年王維揚曾和紅花會 對敵,這件事卻是有的,紅花會也沒憑武力勝他,只是使計 逼得他服輸,想來王劍英、劍杰兄弟說起此事時,定是夸他 父親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于是便笑了笑,說道:“王 老鏢頭武功高強,我們眾兄弟個個都是十分佩服的。”突然間 目光如電,射向陳禹,說道:“陳師傅,請你跟我出去,咱們 借一步說話。” 陳禹心中一凜,說道:“在下和趙三爺素不相識,不知有 何吩咐?這兒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有話就請在 此明說不妨。”趙半山冷笑一聲,道:“這是我太極門門戶之 恥,何必讓旁人知曉?”陳禹臉上變色。退后一步,朗聲道: “你是溫州太極,我是廣平太極。咱們同派不同宗。我管不著 你,你也管不著我。”趙半山道:“就只為陳兄手段太過厲害, 廣平府太極門沒人敢出頭,兄弟才萬里迢迢地從回疆趕來。兄 弟到了北京,聽說陳兄到山東來啦,一路尋訪而來,總算是 天網恢恢。” 眾人聽他用到“天網恢恢”四字,都是吃了一驚,不知 陳禹在門戶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這位趙三當家萬里追尋。 陳禹精明強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頭固不及趙半山 響亮,卻也是北派太極門的佼佼者,何況跟了福公子后,有 了極強的靠山,對趙半山毫不畏懼,厲聲道:“我先前尊你一 聲前輩,那是瞧在你的年紀份上。你我南北太極各有所長,憑 你就能壓得了我嗎?”語聲甫畢,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 肩頭拍去。 趙半山追奔數月,辛勞萬里,為的就是眼前這一招,一 見陳禹出手,從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為已了 然于胸,當下身軀微蹲,一招“云手”,帶住他的手腕向右一 引。陳禹立足不定,登時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極,拳招都 是大同小異,強弱差別全在各人的悟性與功力不同。 天龍門好手殷仲翔是陳禹至交,當趙陳二人口頭相爭之 時,他已拔劍在手,躍躍欲試,眼見陳禹一招即敗,便即挺 劍向趙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趙半山更不回身,順 手在陳禹腰間抽出佩劍,回劍一擋。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 好處,雙劍一交,當的一聲,殷仲翔的長劍已斷成兩截。趙 半山右手一送,又將長劍插入陳禹腰間劍鞘。 群豪見他一招制住太極門好手陳禹,一劍震斷了天龍門 好手殷仲翔長劍,制敵拳法之精,拔劍出手之快,斷劍功力 之純,還劍眼力之准,皆是生平罕見,不由得盡皆失色。 趙半山向陳禹冷然道:“怎么?你出不出去?”陳禹臉上 青一陣紅一陣,驚惶不定。 突然間金光閃動,七枝金鏢分從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過 去。原來商老太眼見報仇之望行將成空,見眾人注目趙陳二 人,正是良機,猛地一口氣同時發出七枝金鏢。她與胡斐相 距不過丈許,這一下陡然發難,對方要能將七枝金鏢盡數躲 過,當真是千難萬難。她十余年來處心積慮地要為丈夫復仇, 知道苗人鳳與胡一刀武功卓絕,光明正大的動手,絕難取勝, 因此鏢上都喂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一下突如其來,胡斐叫聲:“啊喲!”急忙扑倒,上面 三枝鏢雖能避過,打向他小腹和下盤的四枝鏢卻再也無法閃 躲。 趙半山跨上一步,伸出長臂,一撈一抄,半路上將七枝 鏢盡數接在手中。他外號叫做“千手如來”,“如來”是說他 面和心慈,“千手”卻是說他發暗器、接暗器,就像生了一千 只手一般,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長的絕技。眾人只 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鏢已到了他手中。 別說七枝,就七七四十九枝金鏢齊發,他也不放在眼中。燭 光下見鏢頭帶著暗紅之色,拿到鼻邊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 道鏢尖帶有劇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卻最恨旁人在暗器 之上喂毒,常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 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個人一喂毒,這才 讓人瞧低了。” 他回過頭來,向商老太狠狠望了一眼,說道:“王維揚王 老爺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這般卑鄙偷襲么? 更何況以這般手段對付一個小孩。”這几句話大義凜然,王氏 兄弟不由得暗自慚愧。 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大聲道:“你是什么東西, 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后,八卦門中 再無英雄好漢。我兒子年幼,老婆子是女流之輩,只好容得 你欺侮。”忽然放聲哭道:“劍鳴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門就 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 能給門戶爭一口氣。劍鳴啊,趕明兒起,我叫你兒子改投太 極門,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一輩子讓人看輕了。劍鳴 啊,想當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這柄八卦刀你就該 帶入棺材,也免得在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聲,罵几句,將 八卦刀拋在地下,又用腳踏,又吐唾沫。只氣得王氏兄弟滿 腔怒火,可又不能當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離去,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 段對付胡斐,自己一去,這小孩必遭毒手。他雖與胡斐毫無 瓜葛,但事見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這 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日后再謝二位盛情。” 王劍英還未答話,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劍鳴啊,你早 早死了倒也干淨,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你師弟號稱 八卦門高手,卻斗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連看家門的一柄 刀也讓人家奪了。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遠遠離 開……” 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住嘴!”轉 身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適才我弟妹之言,你都聽見啦。今 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 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兄弟也沒臉做人。”趙半山心想: “這話倒也是實情。”于是向胡斐說道:“孩子,你怎地得罪兩 位王師傅了?快磕個頭陪了禮,隨我出去。” 趙半山見識老到,這一次卻說錯了話,他見胡斐適才將 商老太這一帶,身手雖然不弱,總是個孩子,哪知胡斐天生 豪邁,豈肯輕易向人低頭?笑道:“趙三爺,你叫他向我磕頭? 這個我可不敢當。”趙半山一愣,心道:“這小子怎地如此貧 嘴?” 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就此下台,聽他如此回答,心 中怒極,但不愿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當下仍是不動 聲色,說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錯,也怪不得你狂妄。 來來來,王某領教你几招。” 胡斐躍到廳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 王劍英微微一笑,順手還了一掌。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是挾 著一股疾風,向胡斐扑面擊去。趙半山心道:“這姓王的家學 淵源,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 重傷,當即身子微向前傾,預擬于危急之時,出掌拍向王劍 英后心,以卸掌力。 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一側,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 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 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雙拳一舉,拍的一響,這 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 胡斐叫道:“啊喲,好痛!”驀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 他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王劍英一怔,向后躍開 一步。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這孩子 也會使這怪招?”原來當日閻基劫鏢,與馬行空動武,十余招 怪招之中,就是有這招“沉肘擒拿”。 王劍英一退又進,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胡斐左臂。 胡斐半轉身子,“鉤腿反踢”,又是一記怪招。這一來,馬行 空等固然更是詫異,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王劍 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給你吃點苦頭,可 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他雖與胡斐動武,心中卻哪將這孩子 當作對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因 之出手凝重,圓轉如意,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分,只因心 有旁屬,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說一 句:“名門高弟,豈能如此浮囂?”這么一來,他掌法中固然 是沒半點破綻,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竟也不能。 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 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還道他忌憚趙半山,存 心敷衍,無意真與父親復仇,心下暗暗惱怒。他哪知王劍英 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胡斐初時跳跳蹦 蹦,怪招迭出,到得后來,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王劍 英掌力催動,漸漸將胡斐制住,使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腳踢 出,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 原已不難,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 疲力盡,跪地求饒,自己卻始終瀟洒自如,行若無事。須知 武朮最難企及的境界,乃是舉重若輕,要使力而不見費力,發 勁而不見用勁。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后,都是向這境界致 力。至于吆喝酣斗,揮汗喘氣,那自是最下乘的了。 趙半山知他用意,心想既然如此,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 且看他支持得几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地為對方掌力帶 動,腳步踉蹌,突然間一個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撐,雙 腿同時橫掃。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王劍英躍起避過,胡斐 往地下一坐,雙腿連環上踢,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又是 詭異,又是迅捷。拳法中原有“連環鴛鴦腿”的招數,但左 腳踢出之后,右腳跟著飛踢,再要踢第三腿時,終須有一腳 先行著地,縱快也有限度,此時胡斐坐在地上,雙腳凌空,彼 落此起,出腿如電,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 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心道:“這記怪招卻非 閻基所會,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還較閻基為多。”果然不 出二人所料,胡斐一翻身,立時雙肘推后,此時他與王劍英 背脊對著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這兩下肘錘,竟都 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這兩記 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 王劍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當胸劈去,但見他臉色猙 獰,已顧不得什么瀟洒,什么風度。趙半山心中暗嘆:“威震 河朔王維揚的兒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觀斗,眼角間卻 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決不容他俟機逃脫。 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心下也不自禁駭 怕,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 怪招,仗著對方不識,出手有所顧忌,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 時候,已屬極度難能。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 用,旨在鍛煉身手,不求克敵制勝,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錄 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難以領會,只得施 展這些練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飛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 一代大俠,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怪模怪樣, 豈非大失身分? 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絀,大感狼狽,突見王劍英左 掌往外一穿,當即閃身向右避過,王劍英右掌“游空探爪”, 斜劈下來。這一下好不勁急,胡斐忙矮身沉肩,雖將這一掌 之力卸下了七成,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 眾人驚呼聲中,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趙半山大怒, 心道:“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給你打倒,怎么還 下毒手?”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后發制人,敵人招 數越是用老,出手時收效越大,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 上,立即發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閃,王劍英疾收左掌,側身起腿。原來胡斐 跌倒之時,見身旁有半截劍頭,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情 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這一下章法 變幻,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胡 斐一招得手,立即一個打滾,左手在地下一撈,右手用斷劍 割下一塊衣襟,裹了折斷的劍刃,笑道:“王大爺,我的手短, 你的手長,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長點兒,你若 害怕,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 自從“飛天狐狸”以降,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胡 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但怕對方使 兵刃,卻搶先激他一激。王劍英何等身分,明知吃虧,哪肯 跟他平手對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 聲,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徑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左掌 發勁,劈向他的面門。 胡斐轉動劍頭,當作蛾眉刺使,一面遞招,左手忽地往 頭頂一拉,取下氈帽,笑道:“我右手有劍頭,左手有盾牌, 瞧你奈何得了我?”將氈帽當作盾牌,往他左掌一擋。王劍英 心道:“臭小子,這么一擋,你左腕非斷不可。”掌上又加了 三分勁道,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 忽聽得王劍英“啊”的一聲大叫,向后躍開丈余,這一 聲叫喊,聲音慘厲,竟似受了重傷模樣。眾人一齊望著他,只 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傷。王劍英怒極,戟 指胡斐喝道:“你,你……你這爛氈帽中藏著什么?” 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左手中赫然握著一枝金鏢,笑道: “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須不是我帶來的。我隨手在地下撿了 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兒,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好吧,這 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說著手一揚,對准他胸口射了過 去。 王劍英側過身子,伸手一抄,要將金鏢抄在手里。他先 側身,再伸手,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怕他發鏢的手 法又是十分怪異,一個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豈知他 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其實手指上使 了一股反勁,將金鏢射向身后。 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見金光一閃,鏢已到面前, 急忙縮頭,噗的一聲,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顫巍巍地晃 了几晃。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扑到母親跟前,叫道:“媽, 可傷著你么?” 自胡斐出手以來,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異想天開,叫 人防不勝防,這一下花巧異常的發鏢,更是眩人心目。眼見 商老太在間不容發之中死里逃生,人人盡皆駭然。趙半山捻 須微笑,心想這般前揚后發的鏢法,自己原也擅長,若是自 己出手,就有十個商老太,也一齊打死了,只是這小孩裝模 作樣的逼真神態,卻遠非自己所及。 趙半山隨即想起,叫道:“王師兄,快捏住脈門,鏢上有 毒。”商寶震一凜,叫道:“我去取解藥!”說著飛奔入內。 王劍英一副執拗的狠勁,倒與他過世的父親差不多,掌 心一受鏢傷,只覺左手麻痒,聽得趙半山這么一叫,右手拉 斷衣帶,緊緊纏住左腕,臉色鐵青。王劍杰手足關心,搶過 來幫他纏腕。王劍英左手一甩,喝道:“走開!”王劍杰不提 防給他猛力一甩,退開兩步,愕然相顧,叫道:“大哥!”王 劍英揮起傷掌,呼的一聲,疾往胡斐頭頂拍到,腳下飛跑,竟 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絕招,此時再不容情,決意要取這 可惡的狡童性命。 胡斐學成武藝之后,初次是與商寶震對敵,其后對戰商 老太和王劍杰,此時與王劍英對掌,已是第四個對手。越戰 得久,他心思越是開朗,怯意既去,盡力弄巧以補功力之不 足。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劍杰手下領教過,當時手忙腳 亂,險些命喪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奧妙所在,心知若是跟 他亂轉,必定累得頭暈眼花。晃眼之間,王劍英已轉到自己 身后,突然想起胡家拳譜上有一門“四象步”,步法雖是單純, 卻似大可用得,當下不及細加思索,一見敵人轉到身后,立 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這時候,王劍英呼的一掌,也已擊向 他的后心。 眾人眼見胡斐背后門戶洞開,全無防御,不禁為他擔心, 不料他輕輕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劍英這一掌竟爾打空。那 “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動,再無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 腳下絕不停留,一掌掌地連綿發出。胡斐面向廳門,見王劍 英搶到右邊,登時向左跨了一步,他腳下跨步,正與王劍英 發掌同時而作,使得這一掌又是打空。 要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四象 步”與“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處。胡家拳譜上的“四象 步”乃練習拳腳器械的入門步法,并不能用以傷敵,胡斐早 已練得極是純熟。斗到后來,他索性雙手叉腰,凝神注視對 手,也不理王劍英是否發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 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論對方如何忽前忽后,忽東忽西, 他總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來來 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這步法又與八卦 掌步法的八卦方位絲絲入扣,每一跨步,均與對手的行動若 合符節,倒似與王劍英長期共習,練成了套子一般。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連續不斷的四八三十二招, 王劍英越打越是焦躁,卻連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趙半 山看得暗自嘆息:“這人徒學父藝,只知墨守成法,臨敵時不 能隨機應變,另創新意,看來王維揚是后繼無人了。”眼見他 第二節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寶震取來解藥,叫道: “大師伯,服了藥再收拾那小子。”這時王劍英的左臂已漸漸 不聽使喚,知道毒氣上行,當下躍出圈子,接過解藥吞服。 趙半山道:“王師兄,我瞧……”王劍英知他定是出言勸 解,待他話一出口,自己若不聽從,倒顯得不給他面子,當 即搖了搖手,搶上前又舉掌向胡斐擊去。只見他步法極小,出 掌也甚凝重,原來是使出八卦門中最厲害的“內八卦掌法”來。 先前王劍杰只虛使內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寶震無法動手,王 劍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這內八卦掌法,出手雖短, 每一掌都是凌厲狠辣。 胡斐硬接了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眼見 對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腳往他左腳背后上踩落。王劍英 罵道:“你作死么?”腳一縮,右腳踏出時就錯了八卦方位。王 維揚教子習藝之時,規定極為嚴厲,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 這大兒子又是天性固執,臨敵時腳下定須踏正方位,才肯出 招。待他雙腳移正,胡斐又是一腳對准他腳背踩了下去。這 般胡鬧的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為,胡斐卻一味 頑皮取鬧,連踩几腳,王劍英心神微亂。胡斐見到有機可乘, 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擊去。王劍英叫聲:“好!”雙掌齊 出,推在他的掌上。 這是硬碰硬的對掌,再無討巧之處,胡斐全身一震,左 掌跟著力推,但仍感對方壓力沉重無比,此時若稍一退讓,內 臟立為對方掌力所傷,只得奮力抵擋。 趙半山見胡斐已然輸定,笑道:“孩子,你輸啦,還比拚 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一股內力從他身上傳將過去。 王劍英雙臂一酸,胸口微熱,急忙撤掌后退。趙半山道:“王 兄,你的功力自比這孩子高得多,那還用比什么?”他輕拍胡 斐的肩頭,贊道:“了不起,了不起,再過五六年,連我也不 是你的敵手啦。”言下自然是說: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劍英臉上一熱,自知功夫與趙半山差得太遠,要待交 代几句場面話,跟這孩子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得怔在當 地,一言不發。王劍杰見兄長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 老太道:“有沒有外敷的解毒藥?”商老太搖搖頭。趙半山從 懷中取出一個紅色小瓶,拔開瓶塞,說道:“兄弟自合的解毒 藥,很有點兒功效。”王劍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 帶解毒藥則已,若是攜帶,定然應驗如神,他挂念兄長安危, 伸出手掌。趙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許,笑道:“盡夠用了。”這 一來,王氏兄弟無論如何不能再對胡斐留難。 第四章 鐵廳烈火 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后,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 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 無愧于天地,那么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 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 他越說聲音越是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 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后擲在地 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后,接著對掌,那枝鏢仍是丟 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 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 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一看,都是大為驚奇,知道他露這 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 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著裹傷,商老太與商寶 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知道沒一 個敢出手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 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里 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里動手吧。”趙半山 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后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 著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 的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 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 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 師的高足嗎?” 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 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但見趙半山并未回身,尚 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 趙半山心中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并 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的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 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 叫后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當下朗聲說道:“你這位好 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后揚了几揚,跟 著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 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 當當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 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趙半山一笑,說 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周 身釘滿了暗器,卻無一枚傷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 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只見百余枚暗 器打在牆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 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 自走了。 趙半山此手一露,即是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 干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口,說道:“自來官匪不兩立,我一 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 “本來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 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卻也真不知道, 什么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要知他為人精明圓滑,原 是不易與人結怨的,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 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 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么?”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 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 賢的女兒。” 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 “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這女孩只有十二三歲,但滿 臉風霜,顯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過許多困苦折磨。她指著 陳禹,厲聲說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 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 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陳禹又是確 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几聲,沒再分辯。 趙半山向眾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 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后果,說出來請大家 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 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么啊?”陳 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 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道呂希賢這人, 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 哪里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著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 厚道,又是礙著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說到此處為止,接著說 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 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 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 那女孩解下背后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 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對干枯的人手,旁邊還有一 塊白布,滿寫著血字。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 那小姑娘捧著一雙人手,淚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 了病,已好久躺著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 外三個惡人,半夜里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 太極拳什么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 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 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几句話,我 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里,眼淚 更是不絕流下。 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還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 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后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 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后來孫伯伯來到我家 里,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 起來有點不明不白。 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 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于是都點了點頭。 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几天,忽然叫我過去,他拿 出刀來,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又 將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手揮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 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 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只 覺得這真是人間的一件極大慘事,只是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 楚,實在不懂。 趙半山道:“這孫剛峰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 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 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心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 了。” 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 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雙手,送 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么‘久慕趙爺云天高義,急人之難’云 云。嘿,他送我一對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 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 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 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的后心, 叫道:“好,那就同歸于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未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 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著嗓子喝 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 一驚,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跋徨無計,心想:“那便如 何是好?若是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要知趙半山忠厚老實, 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謀 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 陳禹右手的匕首刺破呂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 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 “趙三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 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還手。”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鏢,本擬 射他雙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護,就可俟機救人,豈 知此人見事得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 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 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并 不怎么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 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 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 么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 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 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荐給福公子的。 王爺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陳禹道:“適才趙三爺說道,兄 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 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 能違命么?”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著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 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于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 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 廣平府,但無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 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 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 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 明白,多問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 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 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 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 于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 不肯就此罷手,日后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 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后患,于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光明磊 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 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么?上了什么當?”陳 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 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 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 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虧,當下不置可 否,道:“那便怎樣?” 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當當的好手,我對他 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 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 自是不快,連問了几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 于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么亂環訣、陰 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么功夫傳 下來,在下懂得什么?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 明白。” 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 不得傳于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于是點了 點頭。 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與三 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 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松平 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 “那他是怎么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 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 救,已自不及。” 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 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 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后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 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斗不過他?再說,他小兒 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 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里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 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 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是眼見此人心狠手 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 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萬里、歷盡苦辛 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 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 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 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后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 猶如女兒一般。 只見陳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 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 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 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 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 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 禹身后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只見那老者兩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只有兩根腕骨,手 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 高聳,臉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身 后,神情甚是異樣,不由得回過頭去。突見那人的兩根腕骨 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 道:“孫師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拜了下 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 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 呂小妹搶出廳門,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門,喝道: “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 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 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 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 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 我們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 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 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 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朮不正,就沒肯說。 于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是不說。到后來他乘 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 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 刀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 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 身,這姓孫的老家伙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聽孫剛峰哽 咽著又道:“于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 呂師弟抱病與他拚命,又給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 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 人才凋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著臉皮,請 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 你吧?” 趙半山直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 朮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 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一緊, 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果然站定腳步,不敢再動。 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盡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來。 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 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 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然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 是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你……你 ……”趙半山:“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若是料理不了這回事, 我斬這一雙手還你!”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 說,身子往旁邊一讓,眼睜睜地盯著陳禹,目光中充滿了怨 毒。 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 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 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說道:“趙三爺,你 我后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一學太極門中亂環 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做兄弟的要好好請你指點指 點。”趙半山又是哼了一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經過孫剛 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 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 了我這個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 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將一泡尿逼到 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廳門,突然端起一張 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 孩子放在眼內,并不理睬。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 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 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 划好了下一步,眼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躍,人 在半空,椅子已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格開,怒罵: “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扑,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 滾開半丈。 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站起身來,施 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 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 凜凜地站在廳口。 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這一下 變化,趙半山固是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是大出 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 亦已困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 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 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驚佩贊嘆:“若非這小子出此怪 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心中對胡斐大是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 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 其實大可不必這么費事。這兩篇歌訣,在太極門中也算不得 是什么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 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于你,也自不妨。”眾人一呆,均想: “他已難逃你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你,好好記下了。”于 是朗聲念道:“亂環朮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 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 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和陳禹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 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中的“亂環 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奧妙, 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聽。他把心一橫,生 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 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 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 有高低、進退、出入、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 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圈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 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 環勁。”他一面說,一面比划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 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 右則右。然后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 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于找對發點,擊准落點。” 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是含有至 理。廳上眾人均是武學好手,聽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擬,無 不出神。要知能聽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 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 行空、殷仲翔等還只存著觀摩與切磋之心,但后來聽他越說 越是透徹,許多自幼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 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而通。 趙半山解畢“亂環訣”,說道:“口訣只是几句話,這斜 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准不准,可是畢生的功力。 你懂了么?”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聽得明白, 懂得透徹,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 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 何?” 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歌,你記好了。”陳禹聽得 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授武功一般,隨口應道:“是,孩兒 用心記著。”待得一言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 眾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么,卻無一 個失笑。只聽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 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里何須愁?生克二法隨著 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里現輕勿稍留。” 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 憶。只見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 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 后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 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 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個正面,隅 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 便沖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 定然吃虧。” 胡斐一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中一凜: “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么?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拚力的錯 處么?” 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 “若是以角沖角,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 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 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 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 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 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 閃即進,不必遠求。’若是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 這番話只將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 適才與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 處。 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只有三般 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 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 你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 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內 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只見他出手比划,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 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 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 么大的力氣,卻是在指點我的武功。” 要知陳禹是叛門犯上的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極秘法? 只是他見胡斐拳招極盡奇妙,臨敵之際卻是憑著一己的聰明 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中 規矩極多,若是別門別派的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求教,也 未便率爾指教,否則極易惹起他本門師長的不快,許多糾紛 禍患,常由此而起。他實不知胡斐無師自通,只憑了祖傳的 一部拳經,自行習練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 是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借著陳禹請問亂環 訣與陰陽訣的機會,將武學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說一通,每一 句話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 胡斐聰明過人,必能體會,至于王劍英、馬行空等人雖也聽 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練 到這步田地。 經此一番指點,胡斐日后始得成為一代武學高手,只是 如此傳授功訣,在武林中也可說是別開生面了。 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么?”陳禹道: “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 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 死兩條人命了。”陳禹一驚,只覺一道涼意從背脊上直透下去, 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 仲翔等人一望,但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 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于你了,如何使用, 只怕你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極同門 練武的一種尋常手法,陳禹心中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 道:“趙三爺,在下技藝平常,你多包涵著點兒。”趙半山鐵 青著臉道:“太極北宗第一高手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 得上技藝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揮琵琶”,向他擊去。陳 禹一驚,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中,但數招之間,拳路已 全受敵人之制。兩人使的太極拳雖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實大 同小異,可是功力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 給趙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只聽趙半山 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云手’累死的?”孫剛 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尸首,顯是筋骨脫力。”陳 禹越斗越驚,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你的對手,咱們罷手 啦。”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帶著他的右手, 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極云 手。這云手連綿不斷,一圈過后,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 呂希賢,使的正是這一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 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卻絕不松勁,想到他連最后一分力氣 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汗如雨下。 趙半山見他臉上現出驚懼至極之色,心腸一軟,實感不 忍,勁力一松,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 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 陳禹死有應得,卻不愿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 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后,仰天嘆道:“一個人所以學武, 若不能衛國御侮,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是以武濟惡, 那是遠不如作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几句其實也是說 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后為聰明所誤,走入歧途。他一生之 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極,自忖此事一了, 隨即西歸回疆,日后未必再能與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 之后,復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一個人 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玷污了 祖宗的英名。”他這几句其實是答復趙半山的。 趙半山極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 中卻滿是感激之情。 正當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 后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一招 “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 能制敵于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 迅雷。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趙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 極拳中“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 趙半山腰間一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 掌緩緩推出,用的是太極拳中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 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只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 掌力籠罩之下。 太極拳乃是極尋常的拳朮,武學之土人人識得。眾人見 趙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的是名家手 段,非同凡俗,無不大為嘆服。 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拚著生平所學,與趙半山相抗,初 一接招,只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于是手上加勁。但發力一 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大增,一驚之下,急忙松勁, 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 能。 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適才所授的“亂環訣”與“陰陽 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証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 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只要給趙半山一撥一帶,掌 勢的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中所謂“陷敵深入亂 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一會,笑道:“陳老 兄,你已經深陷趙三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你今日要歸位。” 陳禹全神貫注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几句話完全沒有聽見。 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中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 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 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 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沉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道:“下一招怎地?”胡 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一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 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一招都說的頭頭 是道。趙半山贊道:“小兄弟,你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 叫道:“拍他背心。” 這時趙半山正與陳禹相對,心中一怔:“這一招可叫得不 對了,我與敵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遲疑,立 時省悟:“原來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當下身子半斜, 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帶, 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 一掌拍出,正擊他的背脊。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 陳禹已自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 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一翹,贊道: “好極了!” 陳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是驚魂未定,卻已 見到可乘之機,只見趙半山回身與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 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 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一退,大喝一聲,一招“手揮琵琶”, 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 在傷敵,只求趙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 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朮雖高,說到跑路,總 勝不了自己。 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揮琵 琶”一招打到,竟不后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揮琵 琶”。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于逆勢,原是太極拳中 的大忌,與他適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 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是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 “噫”的一聲。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的手腕,就勢一 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 孫剛峰與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 “妙極,妙極!” 趙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嘆:“無怪北宗太極盛極中衰。 孫剛峰枉為一派掌門,卻不及一個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 此招的妙用。”跟著一陣喜歡:“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 情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 陳禹將敵人抓起,心中又驚又喜,這一下成功,卻是他 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 而出商家堡了。哪知舉臂一揮,趙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將他 手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一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擊 按落。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兩只手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粘 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后縮,陳禹若是回奪,他 便跟進,一個胖胖的身軀,卻仍是雙足離地,被陳禹舉在半 空。 按照常理,一人身子臨空,失了憑借,那已是處于必敗 之地,但趙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對方功力與自己相差太遠,是 以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拳理,指點給胡斐知 曉,要叫他臨敵時不可拘泥一格,用正為根基,用奇為變著, 免得如王劍英、王劍杰兄弟一般,膠柱鼓瑟,不懂“出奇制 勝”的道理。 他左手與陳禹右手相接,右手與他左手相接,不論陳禹 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一足著地。 趙半山身子肥胖,二百來斤的份量壓在對方雙臂之上。初 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但覺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 重,就似舉了一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一般。若真是極重的 一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中,雙足自由,不絕 尋瑕抵隙,踢他頭臉與雙目。 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額頭見汗,猛地一個箭步,縱向 柱邊,揮手運力,想將敵人的身子往柱子上揮去。但趙半山 豈能著了他的道兒,右足早出,撐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 空,壓在陳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兩一錢的力 道也是絕不能夠,此時足上借了柱子之力,登時一股強力,如 泰山壓頂般蓋將下來。陳禹雙臂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暗叫: “不妙!”急忙躍開。 這時他全身大汗淋漓,漸漸濕透衣衫,不論使地堂拳著 地打滾,或是縱橫跳躍,趙半山總是身在半空,將自身重量 壓在他的身上。 胡斐見趙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 歡,見他下盤憑虛,全然借敵人之力反擊。只見陳禹身上汗 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 般。不多一會,滿地都是水漬。 胡斐還道他是出盡全力,疲累過甚。馬行空、王劍英等 行家,卻知陳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 流無可流,那便是油盡燈枯、斃命之時了。 陳禹自己也何嘗不知,只覺得全身酸軟,胸口空洞洞地 難受之極,猛地想起:“我使云手累死呂希賢之時,他身上所 受、心中所感,定與我此時一般無疑。這叫做自作自受,眼 前報應。”一想到性命難逃,不禁害怕之極,剛勇之氣一衰, 再無半分力道與對手相抗,突然間雙膝跪下,叫道:“趙三爺 饒命!” 趙半山身在半空,全憑敵人的力氣支持,陳禹突然地氣 竭跪倒,他輕輕向后一縱,伸出右掌,喝道:“留著你這奸徒 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靈蓋擊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面驚 懼之色。 趙半山素來心腸仁慈,縱遇窮凶極惡的神奸巨憝,只要 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為,常起憐憫之心,擒住了叫訓一 頓,即行釋放,使他日后能夠改過遷善。此時陳禹筋脈散亂, 全身武功已失,已與廢人無異,就算不肯痛改前非,也已不 能作惡,眼見他神情可憐,一掌停在半空中卻不擊下,轉頭 向孫剛峰道:“孫兄,此人的功夫已經廢了,憑你處置吧。只 是小弟求一個情,留他一條性命。” 孫剛峰望望趙半山,又望望陳禹,心下甚是為難,尋思: “這奸賊罪大惡極,我拚著斬斷雙手,方能將你請到,怎可饒 他?但這奸賊又是由你制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 拒卻?”轉頭看呂小妹時,只見她雙目中噴出怒火,恨恨地瞪 著陳禹,登時有了主意,當即扑翻身軀,向趙半山便拜,說 道:“趙三爺,今日你為我北宗清理門戶,孫某永感大德。”說 著連連磕頭。 趙半山忙也跪下還禮,說道:“孫兄不必多禮。路見不平, 拔刀相助,乃是我俠義道本份之事。何況你我同門,休戚相 關,何勞言謝。”只見孫剛峰站起身來,口中卻橫咬著明晃晃 的一柄尖刀。 趙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見到尖刀,不禁一驚,退了一步。 原來這柄匕首是陳禹所有,他本來用以指住呂小妹,其 后胡斐施巧計救人,相斗之際,將匕首奪下擲在地上。后來 趙半山口授拳訣,一件事緊跟著一件,陳禹始終無暇拾回匕 首。孫剛峰沒了雙手,卻乘著磕頭之時,用口銜了起來。他 踏前兩步,走到呂小妹身前,彎腰將匕首送了過去。呂小妹 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詢問。 孫剛峰松開牙齒,說道:“趙三爺,你說什么,做兄弟的 不敢駁回半句。但呂小妹的父親是給這奸賊活活打死的,她 兄弟是這奸賊親手殺的。饒不饒人,除了小妹自己,天下再 無第二個人做得了主。趙三爺,你說是不是?” 趙半山嘆口氣,點了點頭。 孫剛峰向呂小妹厲聲道:“小妹,你要報仇,有膽子就將 這奸賊殺了。你若是心軟害怕,就放他走了吧!” 眾人目光一齊注視在呂小妹臉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堅志 毅力遠赴回疆求援,復仇之心極為堅決,自有膽量殺人﹔有 的卻見她瘦小怯弱,提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全身已不住發 抖,只怕未必敢去殺陳禹這長大漢子。 呂小妹身子打戰,心中卻無半分遲疑之意,提著尖刀,徑 自走向陳禹。她身高還不到陳禹胸口,尖刀向前一送,正好 刺向他的小腹。 這時陳禹四肢酸麻,能夠直立不倒,已是萬分勉強,眼 見小妹一刀刺來,大叫一聲,回頭就走。呂小妹雖曾練過一 些拳腳,究竟武功極淺,給他一縮身,一刀登時刺空,當下 提著尖刀,隨后追去。 陳禹腳步蹣跚,奔向廳門,突見大廳之門已于不知何時 緊閉,急忙伸手去推,哪知大門竟然奇熱,嗤嗤几聲響,冒 出白煙,兩只手掌已被大門粘住。他大驚之下,奮力回奪,只 是全身勁力早失,一個踉蹌,身子反而靠了上去,粘在門上, 慘呼一聲,隨即全無聲息。 這一下變故可沒一人料想得到。眾人一呆之下,一齊涌 到門前,鼻中只聞到一陣焦臭,原來那廳門竟是一扇極厚的 鐵門,不知是誰在外已將門燒得熾熱。陳禹被粘在門上,片 刻間已然燙死。 眾人看明真相,驚詫更甚。王劍英叫道:“弟妹,怎么一 回事?”卻不聽見商老太回答,轉身尋人時,不但商老太母子 影蹤不見,連廳中傳送酒菜的仆人也已個個躲得不知去向。王 劍英臉上突然遮上一道陰影,急步走向內堂,只見通向內堂 之門也已緊閉。那門正中繪了一個八卦,烏沉沉的似乎也是 鋼鐵所鑄。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兩步,登覺一股熱氣扑 面而至。原來后門也給烤熱了。 王劍杰大聲叫道:“商家嫂子,你在搗什么鬼啊,快些出 來!”他聲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響亮。眾人自然而然 地抬起頭來,但見那廳竟無一扇窗子,前后鐵門一閉,關得 密不通風,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省悟,原來商家堡這座大廳建造之 時已是別具用心,門用鐵鑄,不設窗戶,瞧來牆壁也是極其 堅厚,非鐵即石了。馬行空提起一條長凳,雙臂運勁,“嘿” 的一聲,往牆上撞去,長凳從中斷為兩截,牆上白粉簌簌落 下几塊,露出內里的花崗石來。 王劍英擺個馬步,運勁于掌,雙掌向牆壁排擊過去。以 他這一擊之力,尋常牆壁縱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磚裂,但 這牆壁顯是以極厚極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劍英雙掌并擊之下, 卻是紋絲不動。 王劍杰心慌意亂,不住叫嚷:“商家嫂子,你干什么?快 開門!快開門!” 趙半山沉住了氣,欲尋出路,但想:“這大廳如此建造, 本意就要害人,屋頂上也必布置嚴密,沖不出去。” 王劍杰叫了几聲,心中害怕起來,住口不叫了,望著兄 長,沒半點主意。 這時廳中留著的是趙半山、胡斐、孫剛峰、呂小妹、王 氏兄弟、馬行空、徐錚、殷仲翔,一共九人,還加陳禹一具 尸體。除了呂小妹外,其余八人都算得是武林好手,但困在 這座鐵鑄石砌的廳中,空有全身武功,卻無半點施展之法,一 時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著地傳來:“你們自命英雄好 漢,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鐵廳,那叫做千難萬難。這鐵廳 是先夫商劍鳴親手所建,他雖死去多年,還能制你們的死命。 眾位大英雄,你們可服了么?”說著哈哈大笑。眾人聽得毛骨 悚然,不寒而栗。尋聲望去,原來商老太這番話是從牆腳邊 一個狗洞中傳進來的。 王劍英俯下身來,對著狗洞叫道:“弟妹,我兄弟與劍鳴 師弟同門共師,有恩無仇。你把咱兄弟也關在這里,那算怎 么一回事?”商老太又是陰惻惻地笑了几下。狗洞中傳進來柴 火爆裂時的畢卜之聲,顯是外面火頭燒得極猛。 只聽商老太枯啞的聲音說道:“劍鳴不幸為奸賊胡一刀所 害,你既與他有同門之誼,就該設法報仇。今日遇上仇人之 子,你兄弟倆卻怕了外人,袖手不顧,這等不仁不義之人,活 在世上何用?”王劍英道:“劍鳴師弟的死訊,我們今日才聽 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若是早知,自然已為他報了大 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昧了良心,說這等鬼話。”王劍英說 道:“剛才我手上受傷中毒,不也是為了……為了……”一言 未畢,只聽颼的一聲,狗洞中射進一枝箭來,若非王劍杰眼 快,搶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劍英還得中箭受傷。 殷仲翔自長劍被趙半山震斷后,一直默不作聲,心想自 己與此事全然無涉,卻在這里陪著送命,也可算得極冤,問 道:“商劍鳴造這座鐵廳,想害什么人?”王劍英怒道:“這人 跟先父學藝之時,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造起這種房屋, 還能安什么好心眼了?” 胡斐心想:“那商劍鳴打不過我爹爹,于是造了這座鐵廳 想來害他,哪知這個膿包還是死在我爹爹手里。”他心中想到, 口里卻不說話,四下察看,找尋脫身之計。 胡斐的推想卻也錯了。商劍鳴與胡一刀素不相識,他是 與苗人鳳結下了深仇,知道這位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 金面佛極不好惹,總有一日要找上門來,若是比武不勝,就 可用這鐵廳制他。哪知找上門來的不是苗人鳳而是胡一刀。商 劍鳴一向自負,全不將胡一刀放在眼里,一戰之下,不及使 用鐵廳,首級已被割去。 這段仇恨商老太時刻在心,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的兒 子胡斐武功又極是厲害,眼見大仇難復,乘著趙半山與陳禹 相斗、眾人凝神觀戰之際,她悄悄與兒子出廳,悄悄關上了 前后鐵門,然后指揮家丁,堆柴焚燒。這座鐵廳門堅牆厚,外 面燒火,廳中各人竟未知覺,待得陳禹燒死在鐵門之上,各 人已如籠中之鳥,插翅難飛了。 眾人在廳中繞走跋徨,好在那廳極大,鐵門雖然燒紅,熱 氣還可忍耐。趙半山道:“咱們總不能在這兒生生困死,大伙 兒齊心合力,掘一條地道出去。”殷仲翔皺眉道:“此處又無 鐵鏟鋤頭,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錚一直擔心未婚妻子 馬春花隔在廳外,不知有何凶險,他是個莽夫,空自焦急,想 不出半點法子,這時聽趙半山說到掘地道,大聲道:“趙三爺 說得對,總是勝過束手待斃。”拔出單刀,將地下的一塊大青 磚挖起,突見一股熱氣冒將上來。 他嚇了一跳,伸刀在熱氣上升處一擊,只聽當的一響,竟 是金鐵撞擊之聲。眾人更是驚詫。王劍杰道:“地底也是鐵鑄 的?”用刀接連撬起几塊青磚,果然下面連成一片,整個廳底 乃是一塊大鋼鐵。掘地道固然不用說了,更唬人的是,地面 上的熱氣越冒越旺。 徐錚罵道:“媽巴羔子,這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這廳子 原來是一只大鐵鑊。”胡斐笑道:“不錯,老婆子要把咱們九 個人煮熟來吃了。” 眾人眼見熱氣裊裊上冒,無不心驚。過得片刻,頭頂也 見到了熱氣,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面顯然也堆了柴炭,正 在焚燒。 王劍英突然又伏在狗洞之前,叫道:“商家弟妹,你放我 們出來,我兄弟為你取那姓胡的小雜種性命。”胡斐聽他出言 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后一 扯,這一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里大伙兒須得同舟 共濟,自己人莫吵,須得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 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機。” 卻聽商老太說道:“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 你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人人都化成焦炭。哈哈, 這里面沒一個是好人。姓胡的小雜種,馬老頭子,廳上好風 涼吧?” 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几聲,叫道:“馬 老頭子,你的女兒我會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給她找一千 個一萬個好女婿。”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 命倒不怎么顧惜,只是獨生愛女卻落在外面,受這惡毒的老 婆子折磨起來,那可是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几句話,王劍杰點了 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手,說道:“趙三爺,咱們同在 難中,兄弟可有句不中聽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手,說 道:“一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這小兄弟,卻辦 不到。”原來趙半山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 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被他一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氣,厲聲道:“趙三 爺,商老太的對頭只有這孩子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大伙 兒犯不著一齊陪一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一望去,說道: “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伙兒 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你怎么說?”馬 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 勢危急異常,只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 在心上,于是說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與旁人無涉。” 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趕這郯渾水,那更是犯不著。 姓陳的已經燒死,你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 得他的話很有理,只是心中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 他作對,于是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你趙 三爺……” 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只有兩人。咱們倒 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 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面目慈祥,說話溫和, 心腸又是極軟,可是面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是顧得極 緊,這几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余地。 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 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手。但一個人到了生死 之際,面目全露,實是半點假借不得。各人只覺腳底越來越 是熾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是椅子,踏在上 面。王劍杰八卦刀一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 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一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 他知孫剛峰決不能相助自己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 一老一小,也大有可勝之機。各人兵刃紛紛出手,只待趙半 山身子一動,五人的刀劍要同時砍刺出去。 這一番只要動上了手,那是人人拚命,眼見廳中越來越 熱,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中卻想:“只是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几個人。王氏 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 我而死?這几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 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只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里,才能救 得趙三爺的性命。”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只是無一人敢先 發難,當下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一俯身,將 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里不動,你一鏢打死我 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來。”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 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鏢對准 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 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著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 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愿。她與趙伯伯無仇, 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后激 射。他睜開眼來,身子已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 抹,輕輕落下地來,只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 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眼見胡斐舍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 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干。 他既自愿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干么?”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適才你腦袋 鑽出了狗洞之外,是么?”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 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 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 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 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于鑽出, 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后,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 你這么肥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 下身子,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只聽外面 一名庄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 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 去。 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 “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 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么?”趙半山雙 手連揚,十余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 以外。 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后輕輕一推。胡斐向 前一扑,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 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 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 刀。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著腦袋從 狗洞中鑽了出去。 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著胡斐頭頂 砍落。此時胡斐的肩頭也已脫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極為狹小, 挾住他胸口與左手,一時竄不出來,只得借勁將商老太的手 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趙 半山適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 使用,否則非喪命于商寶震刀下不可。 趙半山聽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胡斐身子尚未鑽出,運 起太極柔勁,在他大腿上一推。胡斐身不由主,騰空而起。正 好商寶震第二刀復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 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卷了起來。胡斐在空中打了個 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斤 墜”,身子驟落,只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 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里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 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是絲毫占不到便宜,但 聽得眾庄丁大聲吶喊,煙火里商寶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 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長,趙半山等性命難保,廳 上八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于極短時刻之內擊敗商氏母子、殺 散庄丁而打開廳門。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 穿來插去,狠命相扑。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 所系,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虫般繞著胡斐圍攻。 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 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斗的勝敗。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 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并無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 母子。廳上熱氣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蠟燭遇熱熔 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挂著的屏條 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 只怕桌椅也要燒著了。 眾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 聽外面三人相斗的聲音。 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 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著刀 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于一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 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 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傷敵,已然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 身,讓開了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聽得王劍 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偏不去守御。王劍英大叫:“她 是在情急拚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想: “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一個瘋婆子,有什 么法子?” 狗洞之外戰斗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漸占到上風,但 要取勝,只怕還在百余回合之后。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 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 一點地說了出來,心中惱怒異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弟報 仇,已是大大不該,卻反而來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 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 不過一時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 然逃了出來,只怕難以殺他。那么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 稍出我心中惡氣。”于是大聲呼喝庄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 殷仲翔不住跌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杰道:“趙三爺, 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但商老太等 三人在狗洞之旁惡斗,暗器無法拐彎。他的飛燕銀梭等几種 獨門暗器雖能繞成弧形傷人,但胡斐與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 身而戰,瞧不見准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中 胡斐?小胡斐心思機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 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 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發胡子鬈曲燒焦,接 著衣服邊緣都卷了起來。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呂小妹抵受 不住炙熱,人已半暈。徐錚情急之下,伸頭拚命向狗洞硬擠, 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 崗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 王劍杰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 手?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手去拾自己拋在地下的八卦刀。 哪知這柄刀的刀頭與地下鐵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 一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一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 得,他忍著手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 將徐錚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著。”手一揮, 將鋼刀從狗洞中拋了出去。 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只 聽得兩人同時驚呼一聲,嗆□一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 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杰的單刀,但刀柄奇熱,一抓立 即撒手。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一枝金錢鏢打中 手腕,手中鋼刀也拋了下來。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 刀已襲到后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一招 “掀牛喝水”,舉掌掀住他后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 去,面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杰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 一聲,跟著一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 焦痕。 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寶震已被胡斐 打傷。商老太復仇之心與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戰,竟爾不 顧兒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當的一聲,胡斐卻不閃避, 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將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手中。 廳上眾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中,但聽得雙刀相交,叮叮 當當亂響,知道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 多了一絲指望。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馬行 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庄丁。”孫剛峰叫道:“別跟老太 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徐錚放聲大嗥:“熱死啦,熱 死啦!”眾人亂成一片。 胡斐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 死糾纏,始終緩不出手腳。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 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 機,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斗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后退。商寶震從家丁手 中接過一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眾庄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 手有兵刃,對付一個空手的孩子,只道穩可得勝,此刻見主 母頭發散亂,不住后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 入戰團。眾庄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 人,但商家堡的庄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是拒戰不退。但 聽得吶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 一片。 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面愈打愈亂,心想胡斐一人雖勇,以 一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勝?于是有的咒罵, 有的長嘆,有的悲號,嘈雜之中又加上嘈雜。 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胡斐聽著,以陰陽訣先取主腦, 以亂環訣散其附從。”這聲音中氣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一 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半山的話聲。 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 聽得趙半山這几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 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鋼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盤砍斫。 他這刀取自商寶震,刃口雖已卷邊,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 命。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當當響了 兩下,第三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一收一揮,手 腕忽地轉了三個圈子。 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手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 圈子時她手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只得撒手放刀。那 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陰陽訣”建功,跟 著一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只見她 白發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污,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這老 婆子委實可憐,怎能一刀將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 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斗,便即趕去開門救人。 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于盡 的念頭,明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 他的懷里,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 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驚,刀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 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 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 時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后只得出力掙扎。商老太一 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几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 中滾去。胡斐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么?”他心神一亂, 竟忘了該使“小擒拿手”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只是猛力回 奪。二人又滾兩下,終于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准 胡斐天靈蓋鑿了下去。胡斐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中了 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商寶震生怕母親受傷,急忙伸手將 二人從火堆中提了出來,看准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 正中商寶震手腕,第二腿跟著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 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著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 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 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已暈了過去。几名 庄丁忙給她打扑身上火頭。 胡斐空手奔入庄丁叢中,心中對自己極是惱怒:“在這舍 生忘死、狠命扑斗的當兒,我還要去可憐敵人,適才沒送了 小命,當真是無天理。”此時再不容情,夾手奪過一柄單刀, 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將眾庄丁打得 東逃西竄。 他奔到廳門之前,從庄丁手中奪過一柄火叉,將堆在門 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只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驚: “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急中 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將全身功勁運于右臂,奮力直砍下去, 嗒的一聲,門鈕應手而落,這一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 起,彎成了一把曲尺。他拋下單刀,用火叉鉤住門環向外拉 扯,竟然不動。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亂跳:“莫要功虧一簣,到 最后鐵門竟然拉不開來。”又是用力一拉,但聽得軋軋連聲, 鐵門緩緩開了,黑煙夾著火頭,從門中直扑出來。 他想不到廳中已燒得這般厲害,急叫:“趙伯伯,快出來!” 只見煙霧□漫之中,一人當先搶出,正是王劍英,接著殷仲 翔、徐錚、馬行空、孫剛峰先后奔出,最后才是趙半山抱著 呂小妹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 這時廳中木材都已著火,桌椅固已燒著,連梁柱也已大 火熊熊。這時機真是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遲一盞茶的 時分破門,必定有人喪命。 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扑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 伯伯。”趙半山須眉盡焦,但仍是鎮定如恆,微微一笑,贊道: “好孩子!”忽聽得王劍英叫道:“劍杰!劍杰!你在哪里?”趙 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見王劍杰,驚道:“難道他沒出來?”王 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中梁柱東 一條西一條,橫七豎八地倒塌,已燒成一個火窟,王劍英雖 是手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只是大叫:“劍杰,快出來, 快出來!” 趙半山與胡斐同時想到:“他若能夠出來,豈有不出來之 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當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 不約而同地沖進火窟之中,冒煙突火,來尋王劍杰。胡斐踏 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 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你快出去。”他剛說了這 句話,忽地叫道:“在這里了!”俯身將王劍杰拉起,飛奔出 外。原來王劍杰挨不住熾熱,將口鼻湊在狗洞上吸氣,不料 一陣黑煙自外沖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杰身材魁梧,難以橫抱,只 好拉了他著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驚呼, 但見屋頂一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 想要搶出廳門,但那梁木甚長,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哼了 一聲,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 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面跌將下來,勢道更是驚人。趙 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 “閃通背”的下半招跟著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 見一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夭矯入空,直飛出六七丈外,方 始落地。 廳門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價 響喝起采來,連商家堡的庄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 王劍英扶著兄弟,忙著替他扑熄衣上火焰,心中暗自慚 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與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西望, 不見她的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與姓商的小子到什么 地方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師父, 我去找她。”拔步飛奔。 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 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覺背后有掌風襲到。這 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 不及招架,只得吸氣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 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著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 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 叫道:“劍鳴,劍鳴,我終于給你報了一點兒仇……”一陣熱 氣裹住全身,登時什么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里鑽出 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 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 送死么?” 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 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 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發均已著火,卻竟 似不覺痛苦。她心中在想:“復仇的心愿雖然難了,我卻不久 就可與劍鳴相會了。” 趙半山長嘆一聲,心想此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 勝于須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少年 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于 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 斐道:“好極,好極!” 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 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 與趙半山攜手同行,默默想著心事,走出里許,回頭一望,只 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 性子,唉!”說著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 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 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几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實是 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 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是庄嚴,又是誠懇。 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几句話,不禁 脹得通紅,又道:“趙伯伯……”趙半山搖了搖手,說道: “趙伯伯三字,今后休得再出你口。我與你結義為異姓兄弟, 可好?” 想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 今日竟要與一個十余歲的孩童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 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俠心 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并無 二致。 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 扑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 禮,說道:“賢弟,從今后你叫我三哥便了。” 于是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曠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 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聽得西面馬蹄聲急,那 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贊道:“這馬真 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乃四弟妹所有,她愛若性命,否 則經你這么一贊,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 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么未了之事?”胡斐道:“我 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三哥一程。”趙半山也不舍得立即與 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繩,和胡斐并肩而行。 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后面站著一人,探頭探腦 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 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勾當, 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后向前一張。徐 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后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 在一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一看,原來男的是商家堡 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一手摟著她腰, 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里,低聲不知說些 什么。胡斐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 中暗暗好笑:“馬姑娘和這公子只相識一天,便這般要好。”卻 聽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格格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 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憤怒到了極點。 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這里干什么?”徐錚全神貫注 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是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 叫一聲:“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沖去。 胡斐雖然聰明伶俐,對這種私情糾葛卻是全然不解,隱 隱約約只知道馬春花生得美麗,所以前日晚間商寶震對她這 樣,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錚又是為她打架。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 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 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 全身燒焦、披頭散發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 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這一刀砍下去力道極猛。福公 子武藝平庸,眼見鋼刀迎頭砍到,急忙后退。徐錚這一刀用 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 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錚怒喝:“干什么?我要 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 下,刀背撞上他的額頭。 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錚伸 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著趕上前 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自己從來不 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中燒,不 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 手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 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 先殺他,再來殺你。”左手在她肩頭一推。馬春花一個踉蹌, 險險跌倒,隨手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的單刀,一面轉 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 乃是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一面遠 遠躲開。 徐錚舞動單刀,數招之間,已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 道:“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 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著他刀口,說道:“師哥,這 一生一世,我終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將我殺了吧。” 徐錚滿臉紫脹,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 出話來。 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蕩,神色狂怒,只怕一個克制不住, 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 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后 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 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 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聽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 一來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的 眼光,這一巴掌竟是沒能避開,結結實實地,打得他半邊臉 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 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 向商寶震求情,后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 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是銘感于心。此時馬春花與師 哥起了爭執,他自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與王氏兄弟動手,論到武功,自知與他可 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么 勝負?一柄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中、肩頭連連砍去。 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后退,只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 閃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 他手臂。胡斐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彎,翻掌抓住他手腕, 順勢一扭,已將單刀奪在手中,跟著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 春花。他將背脊向著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 加提防。 徐錚知道再斗也是無用,長嘆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忽 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慘。”回 身掩面便走。 馬春花猛吃一驚,問道:“你說什么?”提刀趕去。徐錚 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么了?你說什么死得 好慘?”一路在后面追趕。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聽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只見馬 春花追趕徐錚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 別理他。”馬春花挂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問 徐錚。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手中,不再懼怕徐錚,快 步趕上。 追出十余步,忽見一株大樹后轉出一人,五十余歲年紀, 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 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嚇得面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雙手一拱,勉 強道:“趙三當家,你好。”再也顧不得馬春花如何,轉過身 來,飛步便行,一直奔出十余丈,回頭向趙半山一望,腳步 更加快了。 霎時之間,福公子向北,徐錚與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 影蹤不見,只有趙半山臉帶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 高坡之上。 胡斐道:“三哥,這福公子認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趙 半山微笑道:“不錯,他曾落在我們手中,很吃了些苦頭。” 原來這福公子,正是當今乾隆皇帝駕前第一紅人福康安。 他是乾隆的私生兒子,是以皇帝對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 曾被紅花會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與紅花會 為難。此時事隔數年,忽然又與趙半山相遇,他只道紅花會 群雄從回疆大舉東來,只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追查馬春花 到了何處?與王劍英等會合后,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 去了。 胡斐見福康安不會武藝,對他未加留意,沒再追問他的 來歷。趙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攜手同行,走了里 許,來到路旁一所茶鋪之前。趙半山道:“賢弟,送君千里, 終須一別,你我就此別過。”胡斐雖是戀戀不舍,但他是豁達 豪邁之人,說道:“好,三哥,過几年等我長得几歲,到回疆 來尋你相會。”趙半山點頭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說著從 懷中取出一朵紅絨扎成的大紅花來,說道:“賢弟,天下江湖 好漢,一見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 人要錢,憑著此花,向各處朋友盡管要便是。” 胡斐接過了放在懷內,好生羨慕,心想日后學到三哥的 本領未必為難,但要學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卻是大大的 不易。趙半山到茶鋪倒了兩大碗茶,將一碗遞給胡斐,說道: “以茶代酒,你我喝了這碗別酒吧。”二人舉起碗來,仰頭飲 干。 趙半山擱下茶碗,一手牽住馬□,說道:“賢弟,臨別之 際,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胡斐道:“三哥請問便是。”趙半 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賢弟是否還有什么厲害的仇人對 頭?”胡斐一凜,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誰害的,此人既殺得 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報,竟查 到我仇人的姓名,他義氣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來我殺父 大仇不能叫人代報,二來焉能讓三哥冒此凶險?”他年紀雖小, 卻是滿腹的傲氣,仰頭道:“不勞三哥挂懷,便是有什么仇敵 對頭,小弟也料理得了。”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贊道: “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只聽他遠遠說道:“石上的 小包,哥哥送了給你。” 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大石上放著一個包裹,本來是趙半 山挂在白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手,急 忙解開,但見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一共 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貧你富,若是贈我 黃金,我也不能拒卻。三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后急急馳走,未 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 回頭望見馬蹄濺起一路塵土,數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 上了這樣一位肝膽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勝,提了黃金, 高聲唱著山歌,大踏步而行。 胡斐找著平阿四后,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要他回滄州 居住,自己卻遨游天下,每日里習拳練刀,打熬氣力,參照 趙半山所授的武學要訣,鑽研拳經刀譜上的家傳武功。 第五章 血印石 數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氣長大了,見識武功,也 是與日俱進。四海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 危濟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 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 右無事,于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 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 德、漢口并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華。胡 斐到得鎮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飢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 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著“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 敞著窗戶,酒樓里刀杓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 “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 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飽飽肚再說。當下將馬 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伙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攔住,說 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么?”胡斐一聽,氣 往上沖,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 狗熊氣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斐便枉稱英雄了。”哈 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精美,卻不怕價錢貴。”那伙計將信 將疑,斜著眼由他上樓。 樓上桌椅潔淨。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伙 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發,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 胡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么念頭,白吃他一頓。忽聽得街心 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 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發散 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著一柄菜刀,哭一 陣,笑一陣,指手划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著, 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著 “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 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 說著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 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一斗金, 夜進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柜模樣,指著那 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 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 向著酒樓磕頭。掌柜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 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鍾四嫂登時摔了 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著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著,半晌 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 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 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里胡說八 道,我就給你一刀。”鍾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見 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的抽了几口煙,噴 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 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 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后桌邊兩名酒 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 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 生逼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 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里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 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 肚子。”胡斐聽到最后這句話,哪里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 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 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 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 說不知,決不肯坦直以告,當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 堆笑,說道:“兩位老板,自在廣州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 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 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 “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 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與兩位 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一聽到“一 萬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里笑了出來,雖見他衣著不 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交臂失之?齊 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里還有客氣,當即走將過 去,打橫里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么 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 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 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 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伙計與眾酒客聽到叫 聲,一齊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 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 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 般,哪里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 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 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驚,齊聲 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 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 這一萬兩銀子,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 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 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后起來。 胡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 方話口音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 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著放脫了二 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 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 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 地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后頸摸了摸,好似在尋 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 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 ……”那瘦商人搶著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 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 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 嚇得魂不附體,胖商人卻臉有得色。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 席來。”瘦商人一聽處罰甚輕,如逢大赦,忙叫伙計過來,吩 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計見胡斐和他 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即眉開 眼笑地連聲答應。 胡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鍾四嫂披頭散發地坐在對街 地下,抬頭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么。 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 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 說。”說著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 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 個綽號,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 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 再言語了。 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作 英雄當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 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交游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 鎮上的人私下里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 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 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 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 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與 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 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 說歹,不必隱瞞。” 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 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進旁邊起一座什么七 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鍾四嫂家傳 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几分,但鍾阿四種菜為生,一家五 口全靠著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鍾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 子買他的地。鍾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鍾阿四還 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 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几口便餓不死了。鳳 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 “原來鳳老爺后院中養了十只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 只。家丁說是鍾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 園子里,果然見菜地里有許多鵝毛。鍾四嫂叫起屈來,說她 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毛准是旁人 丟在菜園子里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 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 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 于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鍾阿四鎖了去。 “鍾四嫂知道自己家里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 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 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 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的囑托,又是板子,又是夾棍, 早已將鍾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鍾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 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里胡涂地叫道:‘不賣地, 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鍾四嫂心里一急,便橫了心。她 趕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 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作 個見証。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 “鍾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几個響頭,說道:‘北帝爺 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 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么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 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 著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 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 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 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 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 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 酒樓上的酒客伙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 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伙計遠遠站著, 誰都不敢過來。 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 “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 鍾家家中貧寒,沒什么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里 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 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 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么死在祖廟之中。鍾 四嫂也就此瘋了。”(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 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 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証。作者曾親眼見到。 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 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 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 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 “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鳳 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鍾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 “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 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 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 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 呢。” 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 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 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伙計拿酒來。 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 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 著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后一路滴著鮮血, 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斗,方能逃到這里。他身后七八丈遠 處,十余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 扑到鍾小二身上。 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 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涂, 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 兒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 這些惡犬只只凶猛異常,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連老虎 大熊也敢與之搏斗,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子的神態,一 時竟然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 几聲,兩頭凶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鍾小二咬 去。 鍾四嫂扑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 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 獵時擒著白兔花鹿一般。眾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 疼痛,仍是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 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眾惡犬□打,救護母親。霎 時之間,十余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 街頭看熱鬧的閑人雖眾,但迫于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 怒而不敢言。要知當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 家丁,一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扑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 這場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 大獵物一般。 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 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么歹毒, 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 中極其惱怒,后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 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 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扑咬鍾 氏母子,那時更無懷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 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于當場,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 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几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 中腦門,伏地而死,其余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扑咬, 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真是 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 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余下 几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后腿之間,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著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 一向凶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然不知死活,一 齊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的狗,要你 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著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著 搶上樓來。 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 鳳天南的產業,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 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 動手。胡斐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將鐵鏈嗆□□一抖,喝 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一個鄉紳的家丁, 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 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 手在他前頸“紫宮”、后腦“風府”兩穴各點了一下。這是人 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呆呆站著,動彈不得。 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 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几年武功, 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 南的凶橫,當下如法炮制,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 愣愣的站著。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身欲走,另 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么邪門。” 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柜,武 功是沒有什么,為人卻極是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 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 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 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著地卷去,回勁一扯,鐵 鏈已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腳,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 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 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 英雄樓眾伙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 各執家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 胡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么人?”鳳七笑 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么?”胡斐道:“不 認得,你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 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 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 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 么有這個怪姓兒?”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 爺的姓數,南方倒是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 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 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鳳 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 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干?”胡斐笑道:“早就 聽說佛山鎮有几只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几 根毛兒耍耍。” 鳳七退后一步,嗆□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 一擺,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著一股勁風, 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 胡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 多端。他手下的幫凶之輩,個個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 情。”眼見軟鞭打到,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一扯。 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了過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 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 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 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伙計正要扑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 步。 胡斐指著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那 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著的菜刀遞了過去。胡 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 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 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 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梁,道:“是不是這里下刀?”那肥 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 雄饒命!”胡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 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條長長的 傷口,問道:“半斤夠了么?”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 已經夠啦!” 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 了半斤里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么作料?清蒸 豬腦用什么作料?”鳳七心想:“炒里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 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么?”拚命的磕頭, 只把樓板磕得冬冬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 了小人一命。” 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 么?”鳳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 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 “伙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 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 早想溜走,苦于梯口給手執兵刃的眾伙計守住,欲行不得,這 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 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 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帳 上,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抬酒壇子出來,做最好的菜肴敬客, 把街上九只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一句,鳳七 答應一句。眾伙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 “紅燒大腸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廚子據實回 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 住口的催促。 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 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斐的臉色一眼,又 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 再遲片刻,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斐見眾伙計已照自 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 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 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眾酒客歡然 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 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 在各人頸里,連著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 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里?我要當六只惡狗。”便有酒客 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牆便是。”胡 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著, 要瞧活人如何當法。 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 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 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 坐柜的朝奉大吃一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 當”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么今日 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一看,認出那六個被他牽 著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驚訝,說道:“你……你…… 你當什么?”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 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 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 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 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請尊駕原諒。”胡斐 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驚,一 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 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 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 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 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已將一 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 喂,你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 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 道:“唉,不要胡鬧,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 業?” 胡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 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走到柜台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 子,從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著走 到門口,抱起門邊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 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 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閑人與柜台內的眾朝奉 也是同聲驚叫起來。 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 個石鼓!”說著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 但聽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 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余斤,雖由七人分擔,但 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 子出來!”胡斐道:“什么?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 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 是叫當里取銀子出來……” 典當里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 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 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 當的一位大朝奉,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三千兩。”這 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 人更是抵受不住。 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 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來兩條漢子。 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 胡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后,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后 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閑著無事,卻在賭場賭博, 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趕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 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一個手 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 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 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 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氣。 典當的大掌柜只怕鬧出人命,忙命伙計又捧出三千兩銀 子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 鳳老爺不親來料理?” 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 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后,行事 極為謹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 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斗地頭蛇。”若是上 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 鋪,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 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眾伙計 明知一放上去,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 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 胡斐叫道:“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么?怎樣做事這 等橫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么吩 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么?”那大掌柜心想這六個家 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 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柜催得緊,只得提筆 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 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虫蟻鼠 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為期,不贖斷當。” 原來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 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鋪當活 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 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柜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 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 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 抬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 抬著本錢跟我來。” 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抬著門板,端了 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后面。看熱鬧的閑人見他赤手空拳,斗 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 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 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一座破敗的廟宇里,大門上寫著 “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 著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著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 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斐進來,后面跟著 兩名武師,抬著一塊大門板,放著近百封銀子,心里一怔,叫 道:“蛇皮張,你做什么?”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 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 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游廣闊,眼前 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 抬了銀子給我們場里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 的豈怕財主爺?再抬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說道: “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 那寶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 起骰盅一搖,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 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 斗,當下笑嘻嘻的坐著,并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 枚骰子共是十一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 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 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當下注目看 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 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朮,耳音極精, 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 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 家堡中一聽到身后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 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朮,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 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竟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 是什么點數。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一點的一 面與六點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之 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 胡斐又讓他開了几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么?” 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 則還能叫英雄會館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 “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 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 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 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 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一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 當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 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著他押了二千兩 “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萬一千兩。那寶官滿 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 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 的銀子一封封的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 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 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的骰子翻了一轉,十四 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 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 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你了,得意洋洋的 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將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 推,說道:“這里是二萬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吃去。”寶 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 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十二點。 眾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著桌上這數十封銀兩,無不驚 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啊!” 這聲音中又是驚奇,又是艷羨。要知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 過如此的大賭。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 道:“二萬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之時,手腳雖快,卻哪里瞞得過胡斐的 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 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 底,隔著桌面在盅底輕輕一彈。三枚骰子本來一枚是三,一 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點。他這一彈力道用得恰到好處。 三枚骰子一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六點、兩點,合成十二 點“大”。 那寶官臉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 “蛇皮張,這人是什么路數?到鳳老爺的場子來攪局?”蛇皮 張哭喪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賠, 快賠,二萬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那寶官在 桌上又是砰的一擊,罵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當老子不 知道么?”胡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 “好,你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 拍,桌子角兒應手而落,跟著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 上。 這一手驚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里還敢凶橫?突然 飛起一腳,要想將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几個地痞賭客跟著 起哄:“搶銀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將寶官踢出的一腳抓 住,倒提起來,將他頭頂往桌面一樁。這一下力道奇重,桌 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一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 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為奇觀。 眾賭客齊聲驚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一個青年, 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著折扇,叫道:“是 哪一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迎,要請恕罪啊!”胡斐見這 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攏折扇,向胡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 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 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道, 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鳳天南 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 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 舍下喝一杯水酒。” 他轉頭向英雄當鋪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 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 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 想:“瞧你們鬧些什么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 少年抓住他背心,輕輕向上一提,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 仍舊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只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 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是十分滑稽,十 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 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 雄會館想賴帳么?”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 取出來!慢吞吞的干什么?”說著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一 分,喀的一響,桌面竟被他撕成了兩邊。這一手功夫甚是干 淨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采。 那寶官有小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 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 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里銀子夠么?若是不夠,快叫人 往當鋪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 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 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聽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 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 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 何?” 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 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后,絲毫不以為意。胡斐道: “你們這里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 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 一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里玩几個時辰,不 如請你爸爸到這里會面吧。”那寶官聽他說還要賭,嚇得面如 土色,忙道:“不,不……”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 轉頭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 臨佛山,心中喜歡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 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 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一聲,道:“御前侍衛,果 然是好大的官兒。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 知道。”鳳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 摸清他几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 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一聲,道: “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官毆吏拔鳳毛’ 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 膽子!你怎敢將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一鳴再也忍 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 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 了一記巴掌,順手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 鳳一鳴家學淵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 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 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 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被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 了出來。胡斐左手反手一掌,鳳一鳴右頰早著,雙頰就如豬 肝般又紅又腫。 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著,我千里迢迢地從北方 來到佛山,向這里的鍾阿四鍾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 □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眾人面面相覷, 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在為被逼死的鍾小三出氣伸冤。鳳 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無法動彈。 只見人叢中轉出一個老者,手中拿著一根短煙袋,正是 英雄當鋪的大掌柜。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里便肯 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鳳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 的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漢爺,這是 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 要銀子使用,盡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 “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 人家東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漢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鳳 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 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價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 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 說沒偷吃我的鳳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 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 子可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么?”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 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 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你有什么鳳凰肉。” “鳳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 么?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 大事來。” 胡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 們到北帝廟判個理去。” 眾人一怔,立時想起鍾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 大掌柜暗暗吃驚,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 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 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么陪,便怎樣賠就是。”胡 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 明白,我今后還有臉見人么?”說著將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 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 來。 那北帝廟建構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門院子中一個大 水塘,塘中石龜石蛇,昂然盤踞。 胡斐拉著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石板上血跡殷然,想 起鍾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沖,將鳳一鳴往 地上一推,抬頭向著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 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鳥偷吃了 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后風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 頭一低,身子一縮,那二人已然扑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 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猛地一撞,登時暈去。只聽 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扑了上來。 胡斐聽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也不 弱。”一側身間,乘勢一帶,只見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 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一刀徑向鳳一鳴頭頂砍落。總算他 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磚之上,磚 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單刀飛將 起來,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趕 來送刀,當真有勞了。” 那大漢怒極,使力掙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躍 起,原來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一撐,雙手十指如鉤,在 空中徑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轉身,已繞到他的身后,左手搭 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 是借了那大漢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 觀眾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 住了大殿正中的橫梁,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么挂在半空, 向下一望,離地數丈。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 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乃是 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挂在梁上,上 不得,下不來,極是狼狽。 胡斐拉住鳳一鳴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 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否吃了鳳 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 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抬 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復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 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回頭怒喝: “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 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 的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 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 個明白。”這几句話直把那几個鄉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 開口。 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嘩,搶進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 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 向兩旁跌出數尺。 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 正點子終于到了。”眼光向他從頭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 頭上。只見他上唇留著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 腕戴一只漢玉鐲,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尊 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是腳 步凝穩,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著京里來的 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的來報,有人混鬧酒 樓、當鋪、賭場。他不愿在御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 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 被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 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 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家伙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 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間拍去。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 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一催勁力,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 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 個勁敵。當下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 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然是名家身手,揮刀 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凶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 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 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 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 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的一響,桌 披從中斷為兩截。 此時鳳天南哪里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后躍開半丈,早 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 寸有半,通體黃金鑄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 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著胡斐說道:“閣下是哪一位老師的 門下?鳳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胡斐道:“我 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 鳳天南憑一條熟銅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 在佛山鎮定居,家業大發之后,將熟銅棍改為黃金棍。武家 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 者六尺有余,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黃金又較鑌鐵重近 兩倍,仗著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是 厲害之極。 他聽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罷,金棍起處,手 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 來愛交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 湖義氣?是友是敵,但憑尊駕一言而決。” 要知金棍乃極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 在不碰損半點蠟燭,燭台毫不搖晃,手法之准,可說是極罕 見的功夫。他言語中軟里帶硬,要胡斐知難而退,不必多管 閑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只須割一塊 鳳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可好?”鳳天南臉一 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著提棍 躍向院子。 胡斐提起鳳一鳴往地下一摔,將單刀插在他的身旁,喝 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聲道: “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 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 瞧清楚了。”一言甫畢,突然左手探出,徑來抓對方棍頭。鳳 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 得我,眼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當下棍尾 抖起,一招“驅云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 這一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后著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 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側面背面,面面皆靈”, 的是武學中的極上乘棍法。胡斐身隨棍轉,還了一掌。 眾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斗。鳳天南手下人數雖眾,但 不得他的示意,誰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 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著手。 二人惡斗正酣,廟門中又闖進三個人來。當先一個婦人 亂發披身,滿身血污,正是鍾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著 進來,身后跟著二人,一個是她丈夫鍾阿四,一個是她兒子 鍾小二。 鍾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 “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 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面前告了你一狀,閻王 爺說你大富大貴,后福無窮哪。”她瘋瘋癲癲地又跪又拜,又 哭又笑。鍾阿四卻鐵青著臉,一聲不作。 鳳天南與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風。金棍揮 成的圈子越來越小,見鍾四嫂似瘋非瘋地向著自己跪拜,更 是心神不寧,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 臂,使一招“揚眉吐氣”,往胡斐下顎挑去。 這一棍勢夾勁風,金光耀眼,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 然硬奪他的金棍。鳳天南又驚又喜,心想:“你這只手爪子就 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當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 胡斐手掌與棍頭一搭著,輕輕向后一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 指彎過,抓住了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十余 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著一招“翻天徹地”,以 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 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 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檔, 已然打他不著。 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伸出手護頸。胡斐左 手在他天靈蓋上輕輕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 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 手向外一分,蹦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了兩截。鳳天南嚇得 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一揚,鳳天南的帽子飛出,剛 好套在石蛇頭上,跟著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昂起的頭頂, 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 哈哈一笑,將鳳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 上灰塵,笑道:“還打么?” 旁觀眾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鳳天南知 他適才這一掌確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 頭頂,哪里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 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青龍卷尾”,猛掃而至。 這時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門人身分與人比武過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的顏面, 佛山一鎮之人冤氣難出。”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 如適才靈動,空手拆了几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著地 卷到,當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腳□了下去,棍頭著地,給他 踏在腳下。鳳天南急忙運勁后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 下有些松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鳳天南再也 拿捏不住,雙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 登時斷折。 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雙 手反在背后,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殺要 剮,悉聽尊便。”鍾四嫂卻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 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鵝么?” 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見 到鍾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 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的 手里,豈能輕饒?當下大踏步過去,將鳳一鳴一把提起,拔 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和你無冤 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里佛 山鎮的人都護著你,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的肚子,讓 列位瞧瞧。”說著刀鋒在鳳一鳴的肚子上輕輕一拖,雪白的肌 膚上登時現出一條血痕。 鳳天南固然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的氣概,敗在胡 斐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的身分,但一見獨 生愛子要慘被他開膛剖腹,不由得威風盡失,傲氣全消,叫 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胡斐笑道:“你還不服氣,要待再打一場?”鳳天南慘然 道:“一身做事一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 平,這與小兒可不相干。鳳某不敢再活,但求饒了小兒性命。” 說著橫過單刀,便往頸中刎去。 忽聽得屋梁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個 粗壯大漢兀自雙手抱住橫梁,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急砍。眾人大吃一驚之下,誰也 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尸橫祖廟,忽 聽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的飛射過來,錚 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蕩,單刀立時歪了,但 還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見射下的暗器卻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 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 中單刀蕩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 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 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右足一點,扑了過去,暮色蒼茫 之中,四顧悄然,竟無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 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 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身回 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鳳天南臉上老淚縱橫,也 不知是愛是憐,是痛是悔?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鳳天南放 脫兒子,走到胡斐跟前,扑地跪下,說道:“我這條老命交在 你手里,但望高抬貴手,饒了我兒子性命。”鳳一鳴搶上來說 道:“不,不!你殺我好了。你要替姓鍾的報仇,剖我肚子便 是。” 胡斐一時倒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有些不忍下 手,倘是給他父子倆一哭一跪,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 他們。正自躊躇,鍾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 救了小人的妻兒,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 粉身難報。”一面說,一面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個響 頭。胡斐連忙扶起。 鍾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著鳳天南道:“鳳老爺, 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 你的鵝吃?”鳳天南為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 ……是我弄錯了。”鍾阿四又道:“鳳老爺,你再憑良心說,你 叫官府打我關我,逼死我的兒子,全是為了要占我的菜園,是 不是?” 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 農,咬緊牙關,目噴怒火,神情極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 不敢回答。鍾阿四道:“你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抬起頭 來,道:“不錯,殺人償命,你殺我便了。” 忽聽廟門外一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你敢不 敢出來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干么不敢出來 啊?”這几句話極是響亮,大殿上人人相顧愕然,聽那聲音粗 魯重濁,滿是無賴地痞的口氣。 胡斐一怔之下,搶出廟門,只見前面三騎馬向西急馳,馬 上一人回頭叫道:“縮頭烏龜,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動手。”胡 斐大怒,見廟門旁一株大紅棉樹下系著兩匹馬,縱身過去一 躍上馬,拉斷□繩,雙腿一夾,催動坐騎,向那三人急追下 去。 遠遠望見三乘馬向西沿著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馬背 上的姿式,手腳笨拙,騎朮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 下所乘卻是良馬,胡斐趕出里許,始終沒能追上。聽那三人 不時高聲叫罵,肆無忌憚,對自己毫不畏懼,實似背后有極 厲害之人撐腰,他焦躁起來,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塊石子,手 腕抖處,五六塊石子飛了出去,只聽得“啊喲”“媽呀”之聲 不絕,三個漢子同時打中,一齊摔下馬來。 兩個人一跌下來,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卻左足套在馬 鐙之中,被馬拖著直奔,霎時之間已轉入柳蔭深處。 胡斐跳下馬來,只見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 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腳,喝道:“你說要和我斗三百回合, 怎不起身來斗?”那人爬起身來,說道:“欠了賭債不還,還 這么橫!總有一日鳳老爺親自收拾你。”胡斐一怔,問道: “誰欠了賭債不還?” 另一人猛地里跳將起來,迎面一拳往胡斐擊去。這一拳 雖有几斤蠻力,但出拳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胡斐微微 一笑,揮手輕帶。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聲,正好打中同伴 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出拳之人嚇了一跳,不明白怎地這 一拳去勢全然不對,只撫著拳頭發呆。被擊之人大怒,喝道: “狗娘養的,打起老子來啦!”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 人回手相毆,砰砰□□,登時打得十分熱鬧,不再理會胡斐。 胡斐見這二人確實不會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陣,其中 大有蹊蹺,雙手分別抓住兩人頭頸,往后一扯,將兩人分了 開來。但兩人打得眼紅了,不住口的污言穢語互相辱罵,一 個罵對方專偷人家蘿卜,另一個說對方是佛山的偷雞好手,看 來兩人都是市井無賴,心中越加起疑,大聲喝道:“誰叫你們 來罵我的?”說著雙手一擺,砰的一下,將兩人額角對額角的 一撞,登時變了兩條怒目相向的獨角龍。 那偷雞賊膽子極小,一吃到苦頭,連聲:“爺爺,公公, 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孫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這等賤孫 子?快說。”那偷雞賊道:“英雄會館開寶的鄺寶官說,你欠 了會館里的賭債不還,叫我們三個引你出來打一頓。他給了 我們每人五錢銀子,這坐騎也是他借的。你賭債還不還,不 關我事……” 胡斐聽到這處,“啊”的一聲大叫,心道:“糟啦,糟啦! 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雙手往外一送,將 兩名無賴雙雙跌了個狗吃屎,飛身上馬背,急往來路馳回,心 想:“鳳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來,偌大一座佛山鎮,我卻往哪 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產業甚多,我一處處的鬧將過去, 攪他個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時?” 不多時已回到北帝廟前,廟外本有許多人圍著瞧熱鬧,這 時已走得干干淨淨,連孩子也沒留下一個。胡斐心想:“那鳳 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馬,大踏步走向廟中,一步跨進大殿, 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胸口呼吸登時凝住,只嚇得身子搖搖 擺擺,險些要坐倒在地。 原來北帝廟大殿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鍾 阿四、鍾四嫂、鍾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亂刀砍斬的傷口, 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熱血從胸間直沖上來,禁不住伏在 大殿地上,放聲大哭,叫道:“鍾四哥四嫂,鍾家兄弟,是我 胡斐無能,竟然害了你們性命。”只見三人雖死,眼睛不閉, 臉上充滿憤怒之色。他站起身來,指著北帝神像說道:“北帝 爺爺,今日要你作個見証,我胡斐若不殺鳳天南父子給鍾家 滿門報仇,我回來在你座前自刎。”說著砰的一掌,將神案一 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爐燭台都震在地下。 他定神一想,到廟門外牽進馬匹,將三具尸身都放上馬 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無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倆, 卻來出頭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條人命。那姓鳳的家中便 是布滿了刀山油鍋,今日也要闖進去殺他個落花流水。”當下 牽了馬匹,往大街而來。 但見家家店鋪都關上了大門,街上靜悄悄的竟無一個人 影,只聽得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響將過去。 胡斐來到英雄當鋪和英雄酒樓,逐一踢開大門,均是寂 然無人,似乎霎時之間,佛山鎮上數萬人忽地盡數消失,只 是當鋪與酒樓各處堆滿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賭場,也 是一個人也沒有,成萬兩銀子卻兀自放在門板之上,沒一人 敢動。 胡斐隨手取了几百兩放入包袱,心中暗暗驚訝:“這鳳天 南定然擺下鬼計,對付于我,彼眾我寡,莫要再上他的當。” 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轉了几個彎,只見一座白牆黑 瓦的大宅第,門上懸著一面大匾,寫著“南海鳳第”四個大 字。那宅第一連五進,氣象宏偉。大門、中門一扇扇都大開 著,宅中空空蕩蕩的似乎也無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機關 萬千,我一把火燒了你的龜洞,瞧你出不出來。”正要去覓柴 草放火,忽見屋子后進和兩側都有煙火冒將上來,一怔之間, 已明其理:“這鳳天南好厲害的手段,竟然舍卻家業不要,自 己一把火燒個干淨。如此看來,他定要高飛遠走。若不急速 追趕,只怕給他躲得無影無蹤。” 于是將馬匹牽到鳳宅旁鍾家菜園,找了一柄鋤頭,將鍾 阿四夫婦父子三人葬了。只見菜園中蘿卜白菜長得甚為肥美, 菜畦旁丟著一頂小孩帽子,一個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傷 心惱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禱:“鍾家兄嫂,你若在天有 靈,務須助我,不能讓那凶手走脫了。” 忽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數十人齊聲吶喊:“捉拿殺人放火 的凶手!”“莫走了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那小強盜便在這 里。” 胡斐繞到一株大樹之后,向外一張,只見二三十名衙役 兵丁,手執弓箭刀槍、鐵尺鐵鏈,在鳳宅外虛張聲勢地叫喊。 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無鳳家父子在內,心道:“這鳳天南驚 動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卻是要擋我一陣。”當下縱身上馬, 向荒僻處疾馳而去。 出得鎮來,回頭望時,只見鳳宅的火焰越竄越高,同時 當鋪、酒樓、賭場各處也均冒上火頭。看來鳳天南決意將佛 山鎮上的基業盡數毀卻,那是水遠不再回頭的了。胡斐心中 惱恨,卻也不禁佩服這人陰鷙狠辣,勇斷明決,竟然不惜將 十來年的經營付之一炬,心想:“此人這般工于心計,定有藏 身避禍的妙策,該當到何處找他才是?”一時立馬佛山鎮外, 跋徨不定。 遠遠聽得人聲嘈雜,救火水龍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馳。胡 斐心想:“適才追那三個無賴,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這鳳天南 家大業大,豈能在片刻之間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親自回來 分斷,定有心腹親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請示。我只守住路口便 了。” 料想白日定然無人露面,于是在僻靜處找了株大樹,爬 上樹去閉目養神,想到鍾家四口被害的慘狀,悲憤難平,心 中翻來覆去地起誓:“若不殺那鳳賊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 地之間。” 等到暮色蒼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長草中守候,睜 大了眼四處觀望,几個時辰過去,竟是沒點動靜,直到天色 大明,除了賣菜挑糞的鄉農之外,無人進出佛山。 正感氣沮,忽聽馬蹄聲響,兩乘快馬從鎮上奔了出來,馬 上乘客穿著武官服色,卻是京中侍衛的打扮。 胡斐心中一動,記起鳳一鳴曾道,他父親因要陪伴御前 侍衛,不能分身來見,這兩名侍衛定與鳳天南有所干連。心 念甫起,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當即撿起一塊小石,伸 指彈出,波的一聲輕響,一匹馬的后腿早著。石子正好打中 那馬后腿的關節,那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 那腿登時斷折。 馬上乘客騎朮甚精,這一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 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后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 叫道:“糟糕,糟糕。” 胡斐離著他有七八丈遠,只見另一名侍衛勒馬回頭,問 道:“怎么啦?”那侍衛道:“這畜牲忽然失蹄,折斷了腿,只 怕不中用啦。”胡斐聽了他說話的聲音,猛然想起這人姓何, 數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經見過。 另一名侍衛道:“咱們回佛出去,另要一頭牲口。”那姓 何的侍衛正是當年和徐錚打過一架的何思豪,說道:“鳳天南 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鎮上亂成一團,沒人理事,還是去向南 海縣要馬吧。”說著拔出匕首,在馬腦袋中一劍插進,免得那 馬多受痛苦。 那侍衛道:“咱們合騎一匹馬吧,慢慢到南海縣去。何大 哥,你說鳳天南當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毀家避禍, 怎能回去?”那侍衛道:“這次南來,不但白辛苦一趟,還害 死了你一匹好馬。” 何思豪跨上馬背,說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帥府 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何等盛事,鳳天南是五虎門掌門,未 必不到。”說著伸手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背上乘了兩人,不能 快跑,只有邁步緩行。 胡斐聽了“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几個字,心 里一喜,暗想:“天下掌門人聚會,那可熱鬧得緊哪。鳳天南 便算不去,他落腳何方,多少也能在會中打聽到一些消息。但 不知那福大帥邀會各派掌門人,卻是為了何事?” 第六章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樹底下牽過馬匹,縱騎向北,一路上留心鳳 天南和五虎門的蹤跡,卻是半點影子也無。這一日過了五嶺, 已入湖南省境,只見沿路都是紅土,較之嶺南風物,大異其 趣。 胡斐縱馬疾馳,過馬家鋪后,將至棲風渡口,猛聽得身 后傳來一陣迅捷異常的馬蹄聲響,回頭一望,只見一匹白馬 奮鬣揚蹄,風馳而來,當即勒馬讓在道旁。剛站定,耳畔呼 的一響,那白馬已從身旁一竄而過,四蹄竟似不著地一般。馬 背上乘著一個紫衣女子,只因那馬實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 貌沒瞧清楚,但見她背影苗條,穩穩地端坐馬背。 胡斐吃了一驚:“這白馬似是趙三哥的坐騎,怎么又來到 中原?”他心中記挂趙半山,想要追上去問個明白,剛張口叫 了聲:“喂!”那白馬已奔得遠了,垂柳影下,依稀見那紫衣 女子回頭望了一眼,白馬腳步不停,片刻之間,已奔得無影 無蹤。 胡斐好生奇怪,催馬趕路,但白馬腳程如此迅速,縱然 自己的坐騎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馳,也決計趕她不上, 催馬追趕,也只是聊盡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陽。那衡陽是湘南重鎮,離南□衡山已不 在遠。一路上古松夾道,白云繞山,令人胸襟為之一爽。 胡斐剛入衡陽南門,突見一家飯鋪廊下系著一匹白馬,身 長腿高,貌相神駿,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馬。胡斐少年時 與趙半山締交,對他的白馬瞧得極是仔細,此時一見,儼是 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飯鋪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卻是不 見人影。 胡斐要待向店伙詢問,轉念一想。公然打探一個不相識 女子的行蹤,大是不便,于是坐在門口,要了酒飯。 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飯,筷極長,碗極大,無菜不 辣,每味皆濃,頗有豪邁之風,很配胡斐的性子。他慢慢喝 酒,尋思少待如何啟齒和那紫衣女子說話,猛地想起:“此人 既乘趙三哥的白馬,必和他有極深的淵源,何不將趙三哥所 贈的紅花放在桌上?她自會來尋我說話。”他右手拿著酒杯, 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卻摸了個空,回過頭一看,包袱竟已不 知去向。 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轉眼便不見了?向飯鋪 中各人一望。并無異樣人物,心中暗暗稱奇:“若是尋常盜賊 順手牽羊,我決不能不知。此人既能無聲無息地取去,倘在 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來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 了。”當下問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見了?你 見到有人取去沒有?” 那店伙聽說客人少了東西,登時大起忙頭,說道:“貴客 錢物,概請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則小店恕不負責。”胡斐 笑道:“誰要你賠了?我只問你瞧見有人拿了沒有。”那店伙 道:“沒有,沒有。我們店里怎會有賊?客官千萬不可亂說。” 胡斐知道跟他纏不清楚,又想連自己也沒察覺,那店伙怎能 瞧見?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飯,共是一錢五分 銀子,請會鈔吧。” 那包袱之中,尚有從鳳天南賭場中取來的數百兩銀子,他 身邊可是不名一文,見店伙催帳,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 道:“客官若是手頭不便,也不用賴說不見了包袱啊。” 胡斐懶得和他分辯,到廊下去牽過自己坐騎,卻見那匹 白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這白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 干連。”這么一來,對那紫衣女子登時多了一層戒備之心,于 是將坐騎交給店伙,說道:“這頭牲口少說也值得八九兩銀子, 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銀子,連牲口的草料錢一并來贖。”那 店伙立時換了一副臉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正要去追尋白馬的蹤跡,那店伙趕了上來,笑道: “客官,今日你也無錢吃飯,我指點你一條路,包你有吃有住。” 胡斐嫌他"□唆,正要斥退,轉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點我 去尋包袱么?”于是點了點頭。 那店伙笑道:“這種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 交了運,楓葉庄萬老拳師不遲不早,剛好在七日前去世,今 日正是頭七開喪。”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那店伙笑道: “大大的相干。”轉身到柜上取了一對素燭,一筒線香,交給 胡斐,說道:“從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楓樹圍著 一座大庄院,便是楓葉庄了。客官拿這副香燭去吊喪,在萬 老拳師的靈前磕几個響頭,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兒你說 短了盤纏,庄上少說也得送你一兩銀子路費。” 胡斐聽說死者叫做“萬老拳師”,心想同是武林一脈,先 有几分愿意,問道:“那楓葉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 “湖南几百里內,誰不知萬老拳師慷慨仗義?不過他生前專愛 結交英雄好漢,像客官不會武藝,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風 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笑道:“多承指點。”問道:“那么 萬老拳師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趕來吊喪了?”那店伙道: “誰說不是呢?客官便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聽正中 下懷,接過素燭線香,徑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數百株楓樹環抱著一座大 庄院,庄外懸著白底藍字的燈籠,大門上釘了麻布。 胡斐一進門,鼓手吹起迎賓樂曲。但見好大一座靈堂,兩 廂挂滿素幛挽聯。他走到靈前,跪下磕頭,心想:“不管你是 誰,總是武林前輩,受我几個頭想來也當得起。” 他跪拜之時,三個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頭還禮。胡 斐站起身來,三個孝子向他作揖致謝。胡斐也是一揖,只見 三人中兩個身材粗壯,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 道:“萬老拳師這三個兒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個 妻妾各產一子了。”回身過來,但見大廳上擠滿了吊客,一小 半似是當地的鄉鄰士紳,大半則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 并無一個相識,鳳天南父子固不在內,那紫衣女子也無影蹤, 尋思:“此間群豪聚會,我若留神,或能聽到一些五虎門鳳家 父子的消息。” 少頃開出素席,大廳與東西廂廳上一共開了七十來桌。胡 斐坐在偏席,留心眾吊客的動靜。但見年老的多帶戚容哀色, 年輕的卻高談闊論,言笑自若,想是夠不上跟萬老拳師有什 么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傷了。 正瞧間,只見三個孝子恭恭敬敬地陪著兩個武官,讓向 首席,坐了向外的兩個首座。兩個武官穿的是御前侍衛服色。 胡斐一怔,認得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同伴。首席上另外還 坐了三個老年武師,想來均是武林中的前輩。三個孝子坐在 下首作陪。 眾客坐定后,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來,舉杯謝客人 吊喪。他謝過之后,第二個孝子也謝一遍,接著第三個又謝 一遍,言辭舉動一模一樣,眾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還 禮,不由得頗感膩煩。 胡斐正覺古怪,聽得同桌一個后生低聲道:“三個孝子一 齊謝一次也就夠了,倘若萬老拳師有十個兒子,這般干法,不 是要連謝十次么?”一個中年武師冷笑道:“萬鶴聲有一個兒 子也就好了,還說十個?”那后生奇道:“難道這三個孝子不 是他兒子么?”中年武師道:“原來小哥跟萬老拳師非親非故, 居然前來吊喪,這份古道熱腸,可真是難得之極了。”那后生 脹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 也是打秋風吃白食來的。” 那中年武師道:“說給你聽也不妨,免得有人問起,你全 然接不上榫頭,那可臉上下不來。萬老拳師名成業就,就可 惜膝下無兒。他收了三個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孫伏虎,是 老拳師的大弟子。這白臉膛的漢子名叫尉遲連,是二弟子。紅 臉膛酒糟鼻的大漢,名叫楊賓,是他的第三弟子。這三人各 得老拳師之一藝,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禮節,是 以大師兄謝了,二師兄也謝,三師弟怕失禮,跟著也來謝一 次。”那后生紅著臉,點頭領教。 其實三個師兄弟各謝一次,真正的原因卻不是粗人不明 禮節。 胡斐跟首席坐得雖不甚近,但留神傾聽,盼望兩名侍衛 在談話之中會提到五虎門,透露一些鳳天南父子行蹤的線索。 只聽何思豪朗聲道:“兄弟奉福大帥之命,來請威震湘南的萬 老拳師進京,參與天下掌門人大會,好讓少林韋陀門的武功 在天下武師之前大大露臉。想不到萬老拳師一病不起,當真 可惜之極了。”眾人附和嘆息。何思豪又道:“萬老拳師雖然 過世,但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門人不可不到。 不知貴門的掌門人由哪一位繼任?” 孫伏虎等師兄弟三人互視一眼,各不作聲。過了半晌,三 師弟楊賓說道:“師父得的是中風之症,一發作便人事不知, 是以沒留下遺言。”另一名侍衛道:“嗯,嗯。貴門的前輩尊 長,定是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遲連道:“我們几位師伯 叔散處各地,向來不通音問。”那侍衛道:“如此說來,立掌 門之事,倒還得費一番周折。福大帥主持的掌門人大會,定 在八月中秋,距今還有兩個月,貴門須得及早為計才好。”師 兄弟三人齊聲稱是。 一名老武師道:“自來不立賢便立長,萬老拳師既無遺言, 那掌門一席,自非大弟子孫師兄莫屬。”孫伏虎笑了笑,神色 之間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師道:“立長之言是不錯的。可是 孫師兄雖然入門較早,論年歲卻是這位尉遲師兄大著一歲。尉 遲師兄老成精干,韋陀門若是由他接掌,定能發揚光大,萬 老拳師在天之靈,也必極為欣慰了。”尉遲連伸袖擦了擦眼, 顯得懷念師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師連連搖手,說道: “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無話可說。但這番北京大會, 各門各派齊顯神通。韋陀門掌門人如不能藝壓當場,豈不是 壞了韋陀門數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見,這位掌門人須 得是韋陀門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擔當。”這番話說得眾人 連連點首,齊聲稱是。 那老武師又道:“三位師兄都是萬老拳師的得意門生,各 擅絕藝,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欽佩的。不過說到出乎其類,拔 乎其萃,那還是后來居上,須推小師弟楊賓了。”第一名老武 師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武學之道,多練一年,功夫便 深一年。楊師兄雖然天資聰穎,但就功力而言,那是遠遠不 及孫師兄了。刀槍拳腳上見功夫,這是絲毫勉強不來的。”第 二名老武師道:“說到臨陣取勝,斗智為上,斗力其次。兄弟 雖是外人,但平心而論,足智多謀,還該推尉遲師兄。” 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語中都還客氣,到后來 漸漸面紅耳赤,聲音也越說越大。几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飲,聽 他三人爭論。胡斐心道:“原來三個老武師都是受人之托,來 作說客的,說不定還分別受了三名弟子的好處。” 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韋陀門的門人,大都是萬老拳師 的再傳弟子,各人擁戴自己師父,先是低聲譏諷爭辯,到后 來忍不住大聲吵嚷起來。各親朋賓客或分解勸阻,或各抒己 見,或袒護交好,或指斥對方,大廳上登時亂成一片。有几 個脾氣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罵起來,眼見便要掄 刀使拳。萬老拳師尸骨未寒,門下的徒弟便要為掌門一席而 同室操戈了。 那坐在首席的侍衛聽著各人爭吵,并不說話,望著萬老 拳師的靈位,只是微笑,眼見各人越鬧越是厲害,突然站起 身來,說道:“各位且莫爭吵,請聽兄弟一言。”眾人敬他是 官,一齊住口。 那侍衛道:“適才這位老師說得不錯,韋陀門掌門人,須 得是本門武功之首,這一節各位都是贊同的了?”大家齊聲稱 是。那侍衛道:“武功誰高誰低,嘴巴里是爭不出來的。刀槍 拳腳一比,立時便判強弱。好在三位是同門師兄弟,不論勝 負,都不會失了和氣,更不會折了韋陀門的威風。咱們便請 萬老拳師的靈位主持這場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擇定掌 門,倒是一段武林佳話呢。” 眾人聽了,一齊喝采,紛紛道:“這個最公平不過。”“讓 大家見識見識韋陀門的絕藝。”“憑武功分勝敗,事后再無爭 論。”“究竟是北京來的侍衛老爺,見識高人一等。” 那侍衛見眾人一致附和其說,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同 門師兄弟較藝比武,那是平常之極的事,兄弟卻要請三位當 眾答允一件事。”尉遲連在師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干練,當 即說道:“但憑大人吩咐,我們師兄弟自當遵從。”那侍衛道: “既是憑武功分上下,那么武功最高的便為掌門,事后任誰不 得再有異言,更起紛爭。”三人齊聲道:“這個自然。”他三人 武功各有所長,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人自忖 雖然并無必勝把握,但奮力一戰,未始便不能壓服兩個同門。 那侍衛道:“既是如此,大伙兒便挪地方出來,讓大家瞻 仰韋陀門的精妙功夫。”眾人七手八腳搬開桌椅,在靈位前騰 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見好戲當前,各人均已無心飲食,只有 少數饕餮之徒,兀自低頭大嚼。 那侍衛道:“哪兩位先上?是孫師兄與尉遲師兄么?”孫 伏虎說道:“好,兄弟獻丑。”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單刀。孫 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師父靈前磕了三個頭,轉身說道:“尉遲 師弟請上吧。” 尉遲連心想若是先與大師兄動手,勝了之后還得對付三 師弟,不如讓他們二人先斗個筋疲力盡,自己再來卞庄刺虎, 撿個現成,于是拱手道:“兄弟武藝既不及師兄,也不及師弟, 這個掌門原是不敢爭的。只是各位老師有命,不得不勉強陪 師兄師弟喂招,還是楊師弟先上吧。” 楊賓脾氣暴躁,大聲道:“好,由我先上便了。”從弟子 手中接過單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該當先向師父靈位磕 頭,當下立個門戶,右手持刀橫置左肩,左手成鉤,勁坐右 腿,左腳虛出,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護肩刀”。 少林韋陀門拳、刀、槍三絕,全守六合之法。所謂六合, “精氣神”為內三合,“手眼身”為外三合,其用為“眼與心 合,心與氣合,氣與身合,身與手合,手與腳合,腳與胯合。” 全身內外,渾然一體。賓客中有不少是武學行家,見楊賓橫 刀一立,神定氣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孫伏虎刀藏右 側,左手成掌,自懷里翻出,使一招“滾手刺扎”,說道: “師弟請!” 與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師賣弄內行,向身旁后生道:“單 刀看的是手,雙刀看的是走。使單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 左手無物,那便安頓為難。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 他左手出掌是否厲害,便知高低。你瞧孫師兄這一掌翻將出 來,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聽他說得不錯,微微點 頭。 說話之間,師兄弟倆已交上了手,雙刀相碰,不時發出 叮當之聲。那中年武師又道:“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 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法度是很不錯的。”那后生道: “什么叫做鑽母鉤肚?”中年武師冷笑一聲道:“刀法之中,還 有鑽他媽媽、鉤你肚子么?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內為抹,曲 刃為鉤,過頂為砍,雙手舉刀下斬叫做劈,平手下斬稱為剁。” 那后生脹紅了臉,再也不敢多問。 胡斐雖然刀法精奇,但他祖傳刀譜之中,全不提這些細 致分別,注重的只是護身傷敵諸般精妙變招,這時聽那中年 武師說得頭頭是道,心想:“原來刀法之中還有這許多講究。 但瞧這師兄弟倆的刀招,也無什么特異之處。” 眼見二人越斗越緊,孫伏虎矯捷靈活,楊賓卻勝在腕力 沉雄,一時倒也難分上下。正斗之間,大門外突然走進一人, 尖聲說道:“韋陀門的刀法,哪有這等膿包的,快別現世了吧!” 孫楊二人一驚,同時收刀躍開。 胡斐早已看清來人是個妙齡少女。但見她身穿紫衣,身 材苗條,正是途中所遇那個騎白馬的女子。她背上負著一個 包袱,卻不是自己在飯鋪中所失的是什么?只見她一張瓜子 臉,雙眉修長,膚色雖然微黑,卻掩不了姿形秀麗,容光照 人,不禁大是驚訝:“這女子年紀和我相若,難道便有一身極 高武功,如此輕輕巧巧地取去包袱,竟使我絲毫不覺?” 孫楊二人聽來人口出狂言,本來均已大怒,但停刀一看, 卻是個娉婷裊娜的女郎,愕然之下,說不出話來。 那女郎道:“六合刀法,精要全在‘虛、實、巧、打’四 字。你們這般笨劈蠻砍,還提什么韋陀門?什么六合刀?想 不到萬老拳師英名遠播,竟調教了這等弟子出來。”她聲音爽 脆清亮,人人均覺動聽之至。 說這番話的如是一個漢子,孫楊二人早已發話動手,然 而見這女郎纖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風,哪里是個會武之人?但 聽她說出六合刀法那“虛、實、巧、打”四字法,卻又一點 不錯,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尉遲連走上前去,抱拳說道:“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那 女郎哼了一聲,并不回答。尉遲連道:“敝門今日在先師靈前 選立掌門。請姑娘上坐觀禮。”說著右手一伸,請她就坐。 那女郎秀眉微豎,說道:“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門派, 卻從這些人中選立掌門,豈不墮了無相大師以下列祖的威 名?”此言一出,廳上江湖前輩都是微微一驚。原來無相大師 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當年精研韋陀杵和六合拳法,乃是韋 陀門的開山祖師,想不到這一個弱質少女,竟也知道這件武 林掌故。 尉遲連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輩之命而來?對敝門有 何指教?”他一直說話客氣,但孫伏虎與楊賓早已大不耐煩, 只是聽那女郎出語驚人,這才暫不發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來便來,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韋陀 門有點兒淵源,見這里鬧得太不成話,不得不來說几句話。” 這時楊賓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你跟韋陀門有什么淵 源?誰也不認得你是老几。我們正有要事,快站開些,別在 這兒礙手礙腳!”轉頭向孫伏虎道:“大師兄,咱哥兒倆勝敗 未分,再來吧。”左步踏出,單刀平置腰際,便欲出招。 那女郎道:“這一招‘橫身攔腰斬’,虛步踏得太實,凝 步又站得不穩,目光不看對方,卻斜視瞧著我。錯了,錯了。” 孫伏虎、尉遲連、楊賓三人均是一怔,心想:“這几句話對門 對路,正如當日師父教招的說話,莫非她真會六合刀法嗎?” 何思豪聽那女郎與尉遲連對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 口說道:“姑娘來此有何貴干?尊師是哪一位?”那女郎并不 回答他的問話,卻反問道:“今日少林韋陀門選立掌門,是也 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門中人, 誰的武功最強,誰便執掌門派,旁人不得異言,是也不是?” 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是搶韋陀門的 掌門人來啦。” 眾人見她臉色鄭重,說得一本正經,不禁愕然相顧。何 思豪見這女郎生得美麗,倒起了一番惜玉憐香之意,笑道: “姑娘若是也練過武藝,待會請你演一路拳腳,好讓大家開開 眼界。現下先讓他們三位師兄弟分個高低如何?”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他們不必再比了,一個個跟我比 便是。”她手指韋陀門的一名弟子,說道:“把刀借給我一用。” 她雖年輕纖弱,但說話的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竟令人不 易抗拒。那弟子稍一遲疑,將刀遞了過去,可是他并非倒轉 刀柄,而是刀尖向著女郎。 那女郎伸出兩指,輕輕挾住刀背,輕輕提起,一根小指 微微翹出,倒似是閨中刺繡時的蘭花手一般。 她兩指懸空提著單刀,冷然道:“是兩位一起上么?” 楊賓雖然魯莽,但自來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與女斗, 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跟娘兒們動手?何況這女郎瘋瘋癲癲,倒 有几分邪門,還是別理她為妙,于是提刀退開,說道:“大師 哥,你打發了她吧!”孫伏虎也自猶豫,道:“不,不……” 他一言未畢,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兩根手指 一松,單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著右腕, 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鉤,身子微微向后一坐。這一刀 正是韋陀門正宗的六合刀法。 孫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 十余年,已練得熟到無可再熟,當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 那女郎道:“關平獻印。”翻轉刀刃,向上挺舉。按理她既使 了“燕子掠水”單刀自下向上,那么接下去的第二招萬萬不 該再使“關平獻印”,仍是自下向上。哪知她這一招刀身微斜, 舉刀過頂,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橫。孫伏虎嚇了一跳,急 忙低頭。那女郎又叫道:“鳳凰旋窩!”左手倏出,在孫伏虎 手腕上一擊,單刀自上向下急斬。 只聽當的一聲,孫伏虎單刀落地,女郎的單刀卻已架在 他的頸中。旁觀眾人“啊”的一下,齊聲驚呼,眼見她一刀 急斬,孫伏虎便要人頭落地。哪知這一刀疾揮而下,勢道極 猛烈,卻忽地收住,刃口剛好與他頭頸相觸,連頸皮也不划 破半點。這手功夫真是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要三招之內打敗孫伏虎 并不為難,但最后一刀勁力拿捏如此之准,自己只怕尚是有 所不及。廳上眾人之中,本來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女郎武功了 得,但經此三招,人人撟舌不下。 孫伏虎頭一沉,想要避開刃鋒,豈知女郎的單刀順勢跟 了下來。孫伏虎本已彎腰低頭,此時額角几欲觸地,猶似向 那女郎磕頭。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頸,竟是半分動彈不 得。 那女郎向眾人環視一眼,收起單刀,道:“你練過‘鳳凰 旋窩’這一招沒有?”孫伏虎站直身子,低頭道:“練過。”心 想:“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過几千几萬遍,但從來沒這樣用 法。”驚疑之下,心中亂成一片,提刀退開。 楊賓見那女郎三招便將大師兄制服,突然起了疑心:“莫 非大師兄擺下詭計,要奪掌門,故意和這女子串通了來裝神 裝鬼?”他越想越對,大聲質問道:“大師哥,你三招便讓了 人家,那是什么意思?我韋陀門的威名也不顧了嗎?”孫伏虎 驚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里胡涂的便讓人家制在地下,一時 無言可答,只是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楊賓怒道: “我什么?”提刀躍出,戟指喝道:“你這……” 只說了兩個字,眼前突見白光一閃,那女郎的單刀自下 而上掠了過來,她刀法太快,竟是瞧不清楚,依稀似是一招 “燕子掠水”。楊賓忙亂之中,順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這 是他在師門中練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雙刃相交,單刀又 是一舉,變為“關平獻印”,跟著斜刀橫出。楊賓嚇了一跳, 大叫道:“鳳凰旋窩。”語聲未畢,只覺手腕一麻,手中單刀 落地,對方的鋼刀已架在自己頸上。 那女郎這三招與適才對付孫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樣,只是 出手更快,更是令人猝不及防,而這一刀斬下,離地不到三 尺,楊賓的額頭几欲觸及地上。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楊賓滿腔怒火,大聲道: “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勁,刀刃向下稍壓。豈知楊賓極 是強項,心想:“你便是將我腦袋斬下,我額頭也不點地。”頭 頸反而一挺。 那女郎無意傷他性命,將單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 才肯服了?”楊賓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門,但真實武功決計不 能勝我,于是大聲道:“你有膽子,就跟我比槍。”那女郎道: “好!”收起單刀,向借刀的弟子拋了過去,說道:“我瞧瞧你 的六合槍法練得如何?” 楊賓跳起身來,他臉色本紅,這時盛怒之下,更是脹得 紫醬一般,大叫道:“快取槍來,快取槍來!”一名弟子到練 武廳去取了一柄槍來。楊賓大怒若狂,反手便是一個耳括子, 罵道:“這女人要和我比槍法,你沒聽見么?”這弟子給他一 巴掌打得昏頭昏腦,一時會不過意來。另一名弟子怕他再伸 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內堂,又取了一把 槍來。 那女郎接過長槍,說道:“接招吧!”提槍向前一送,使 的是一招“四夷賓服”。這一招是六合槍中最精妙的招數,稱 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變無窮,乃是中平槍法。 胡斐精研單刀拳腳,對其余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 師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請教之意。這武師武功平平,但跟 隨萬老拳師多年,對六合門的器械拳腳卻看得多、聽得多了, 于是背誦歌訣道:“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妨﹔去如 箭,來如線……” 他歌訣尚未背完,但見楊賓還了一招。那女郎槍尖向下 一壓。那武師道:“這招‘美人認針’,招數也還平平,她槍 法只怕不及楊師兄……”突見那女郎雙手一捺,槍尖向下,已 將楊賓的槍頭壓住,正是六合槍法中的“靈貓捕鼠”。這一招 稱為“無中生有槍”,乃是從虛式之中,變出極厲害的家數。 只三招之間,楊賓又已被制。他力透雙臂,吼聲如雷,猛 力舉槍上崩。那女郎提槍一抖,喀的一聲,楊賓槍頭已被震 斷。那女郎槍尖翻起,指在他小腹之上,輕聲道:“怎么?” 眾人的眼光一齊望著楊賓,但見他豬肝般的臉上倏地血 色全無,慘白如紙,身子一顫,拍的一聲,將槍杆拋在地下, 叫道:“罷了,罷了!”轉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師 父,師父!”追近身去。楊賓飛起一腿,將弟子踢了個筋斗, 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去了。 大廳上眾人無不驚訝莫名。這女郎所使刀法槍法,確是 韋陀門正宗武功。孫伏虎與楊賓都是韋陀門中著名好手,但 不論刀槍,都是不過三招,便給她制得更無招架余地。 尉遲連早收起了對那女郎的輕視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 抱拳上前,說道:“姑娘武功精妙絕倫,在下自然不是對手, 不過……”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話兒很多,我也不耐煩 聽。你若是口服心服,便擁我為掌門,若是不服,爽爽快快 的動手便是。”尉遲連臉上微微一紅,心道:“這女子手上辣, 口上也辣得緊。”于是說道:“我師兄師弟都已服輸,在下不 獻獻丑是不成的了……” 那女郎截住話頭,道:“好,你愛比什么?”尉遲連道: “韋陀門自來號稱拳刀槍三絕……”那女郎也真爽快,將大槍 一拋,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腳了,來吧!”尉遲連道:“咱 們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遠,在下想 請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臉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 赤尻連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頭琵琶骨上斬了下 去。 原來這“赤尻連拳”也是韋陀門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 為根基,以猴拳為形,乃是一套近身纏斗的小擒拿手法,每 一招不是拿抓勾鎖,便是點穴打穴。尉遲連見她刀槍招數厲 害,自恃這套赤尻連拳練得極是純熟,心想她武功再強,小 姑娘膂力總不及我,何況貼身近戰,女孩兒家有許多顧忌之 處,自己便可乘機取勝。 那女郎知道他的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斬。尉遲連左手 揮出,想格開她右掌,順手回點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與 他相碰,手掌一偏,指頭已偏向左側,徑點他左胸穴道。尉 遲連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的腰間。那女郎右腿突然 從后繞過自己左腿,砰的一腿,將他踢得直飛出去,摔在天 井的石板之上,臉頰上鮮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 連拳,但竟是不容他近身。三個師兄弟之中,倒是這尉遲連 受傷見血。 何思豪見那女郎武功如此高強,心中甚喜,滿滿斟了一 杯酒,恭恭敬敬地送過去,說道:“姑娘藝壓當場,即令萬老 拳師復生,也未必有此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門,眼見韋陀 門大大興旺。實是可喜可賀。” 那女郎接過酒杯,正要放到口邊,廳角忽有一人怪聲怪 氣地說道:“這位姑娘是韋陀門的么?我看不見得吧。”那女 郎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人人坐著,隔得遠了,不知說 話的是誰,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請出來說話。” 隔了片刻,廳角中寂然無聲。何思豪道:“咱們話已說明 在先,掌門人一席憑武功而定。這位姑娘使的是韋陀門正宗 功夫,刀槍拳腳,大家都親眼見到了,可沒一點含糊。本門 弟子之中,有誰自信勝得過這位姑娘的,盡可上來比試。兄 弟奉福大帥之命,邀請天下英雄豪杰進京,邀到的人武藝越 高,兄弟越有面子,這中間可決無偏袒啊。”說著干笑了几聲。 他見無人接口,向那女郎道:“眾人既無異言,這掌門一 席,自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掌門人兄弟也見 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年輕,如此美……咳咳,如此年 輕之人,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們說了半 天話,還沒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遲疑,想要說話,卻又停口,何思豪道:“韋 陀門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會便要拜見掌門,姑娘 的大名,他們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點頭道:“說的是。我 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卻是見多識 廣,瞧她說話的神情,心想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隨 口便謅了“紫衣”兩字,但也不便說破,笑道:“袁姑娘便請 上坐,我這首席要讓給你才是呢。” 按照禮數,何思豪既是京中職位不小的武官,又是韋陀 門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門,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 她毫不謙遜,見何思豪讓座,當即大模大樣地在首席位上坐 下了。 忽聽廳角中那怪聲怪氣的聲音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 說道:“韋陀門昔年威震當世,今日怎地如此衰敗?竟讓一個 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門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 流露,倒并不是有意調侃。 袁紫衣大聲道:“你說我乳臭未干,出來見過高低便了。” 這一次她瞧清楚了發話之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身形枯 瘦,留著一撇鼠尾須,頭戴瓜皮小帽,腦后拖著一根稀稀松 松的小辮子,頭發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叫 道:“萬鶴聲啊萬鶴聲,人家說你便是死而復生,也敵不過這 位如此年輕、如此貌美的姑娘,當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 不可年高啊。” 他最后這几句話,顯是譏刺何思豪的了。廳中几個年輕 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只聽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門各 派的英雄好漢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不要臉的 官老爺啊!”這兩句話一說,廳上群情聳動,人人知他是出言 正面向何思豪桃戰了。 何思豪如何忍得,大聲喝道:“有種的便滾出來,鬼鬼祟 祟地縮在屋角里做烏龜么?”那老者仍是放聲而哭,說道: “兄弟奉閻羅王之命,邀請官老爺們到陰世大會,邀到的人官 兒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廳角急 奔過去,左掌虛晃,右手便往老者頭頸里抓去。那老者哭聲 不停,眾人站起來看時,突然一道黑影從廳角里直飛出來,砰 的一聲,摔在當地,正是何思豪。眾人都沒瞧明白他是如何 摔的。另一名侍衛見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搶上前去,廳上登 時一陣大亂,但見黑影一幌,風聲響處,這侍衛又是砰的一 聲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見他摔跌這兩名侍衛手法干淨 利落,使的便是尉遲連與袁紫衣適才過招的“赤尻連拳”,看 來這老者也是韋陀門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遲連何止倍蓰,定 是他們本門的名手。他對清廷侍衛素無好感,見這二人摔得 狼狽,隔了好一陣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興。 袁紫衣見到了勁敵,離席而起,說道:“你有何見教,爽 爽快快地說吧,我可見不得人裝神弄鬼。”那老者從廳角里緩 緩出來,臉上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袁紫衣見他面容枯黃, 顴骨高起,雙頰深陷,倒似是個陳年的癆病鬼,但雙目炯炯 有神,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譏刺,正色說道:“姑娘,你不是我門中人。 韋陀門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來拆這個檔子?”袁紫衣道: “難道你便是韋陀門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道: “我姓劉,名叫劉鶴真。‘韋陀雙鶴’的名頭你聽見過么?我 若不是韋陀門的弟子,怎能與萬鶴聲合稱‘韋陀雙鶴’?” “韋陀雙鶴”這四個字,廳上年歲較大之人倒都聽見過的, 但大半只認得萬鶴聲,都知他為人任俠好義。江湖上聲名甚 好,另一只“鶴”是誰,就不大了然。這時聽這個糟老頭兒 自稱是“雙鶴”之一,又親眼見他一舉手便將兩個侍衛打得 動彈不得,一時群相注目,竊竊私議。只是誰都不知他的底 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袁紫衣搖頭道:“什么雙鶴雙鴨,沒聽見過。你要想做掌 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萬不可冤枉。我 是師兄,萬鶴聲是師弟。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 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 話?那你要干什么?”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 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 勢,到京里結交權貴。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佬兒,怎配 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眾人橫掃了一眼,說 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 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伙兒也推他 做掌門么?”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得他雖然行 止古怪,形貌委瑣,說的話倒頗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 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只好讓我几根枯瘦 精干的老骨頭,來挨姑娘的粉拳罷啦!” 胡斐見二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他自長成以來,游俠江湖, 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心中素來恨惡,這時見 劉鶴真公然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之中頗有正氣,暗暗盼他得 勝。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極厲害的好手,生怕 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 袁紫衣神色傲慢,竟是全不將劉鶴真放在眼內,冷然說 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然自 稱是少林韋陀門的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袁紫 衣道:“什么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討厭是兜著圈子 磨耗。”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 知道,怎能擔當掌門?” 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態,但這只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 如恆,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 常的一招一式,也能橫行天下,六合刀也好,六合槍也好,哪 一件不是本門之寶?” 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 么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 子人人聽得心服,于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胡髭,說道: “好吧,我教你一個乖。本門的鎮門之寶,乃是天罡梅花樁。 你總練過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也算是什么寶貝了?我教你一 個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的,越是貴重有用。什么梅 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嚇唬人,騙孩子的玩意 兒。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樁擺在哪兒?” 劉鶴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伸脖子喝干,隨手往地下一 摔。眾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一響,打得粉碎,哪 知他這一摔,勁力用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一滑,下 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的合在廳堂的方磚之上,竟是 絲毫無損。他一摔之后,隨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 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拋出,碗中若是有酒,不 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是一口喝干。 片刻之間,地下已布滿了酒碗,共是三十六只碗散置覆 合。眾人見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勁驚人,而酒量也是大得異 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見 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 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 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是如何練法,但仗著輕功造 詣甚高,心下并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只酒碗的碗 底。她徑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抬,卻不發招,要瞧對方如何 出手,這才隨機應變,只是見了他摔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 與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 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 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 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棱角,知道這三角 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當下左足斜退 一步,還了一招六合拳中的“栽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 宗功夫,但適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 門所傳,只不過其中差異,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 來,心中又是驚異,又是惱怒,當下踏上左步,擊出一招 “反躬自省”。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六合拳中稱為“苦惱 拳”,因拳法極難,練習之際苦惱異常,故有此名。 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極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辦,袁 紫衣無此修為,于是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 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柳葉掌,那也是六合拳中的正宗 功夫。 兩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六合 拳法。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將敵 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機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只 有跌落樁下。劉鶴真自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 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 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于是拳力逐步加重。他知這少女年 紀雖輕,武功實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犯,心想只要 守住中樁,便已穩操勝算。 袁紫衣與孫伏虎、尉遲連等動手,雖說是三招取勝,其 實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敵機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與劉鶴真比 拳,每一掌每一拳擊將出去,均遇到極重極厚的力道反擊。她 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著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 是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眼見敵人 守得極穩,難以撼動,只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著對手 身周游動,只盼找到敵方破綻。兩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六 合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但見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 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 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只是樁子卻變異百 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疊積磚石,甚至是以利刃 插地,但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眾武師卻從未見 過。劉鶴真這三十六只酒碗似乎散放亂置,并非整整齊齊地 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范,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 目而斗,也是一步不會踏錯。袁紫衣卻是每一步都須先向地 下一望,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 竟是漸落下風。 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著著打向對方 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閂,使的 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突然間自掌變指,倏地 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槍法中的“四夷賓服”。劉鶴真吃了一驚, 不及思索,急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六 合刀法中的一招“鉤挂進步連環刀”。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竟 會一變而成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被斬中。他肩頭急沉,于 瞬息之間將斬力卸去了八成,跟著還擊一拳。袁紫衣左手 “白猿獻挑”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 是單刀,且是雙刀了。 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 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于對方怪 招之下,大是可惜,隨手抓起席上兩只空酒碗,學著劉鶴真 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兩只酒碗輕輕一滑,正好停在劉 鶴真的腳下。 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只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 多了兩只酒碗,一怔之下,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眾人目光 都集于相斗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然仍是六合槍、六 合刀的功夫,但是韋陀門之中,從無如此怪異的招數。劉鶴 真驚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 問姑娘是哪一門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 不認我是本門弟子。也罷,倘若我只用六合拳勝你,那便怎 地?” 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 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小老兒便是 跟姑娘提馬鞭兒,也所甘愿。”他適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 狂傲之氣登斂,跟著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兒獻 丑。”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 但知這兩只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勝他之法,見 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 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數招一過,劉鶴真又漸搶上風。此時他出拳抬腿之際,比 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謹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樣,再 拆數招,見對方拳法無變,心中略感寬慰,眼見她使的是一 招“打虎式”,當即右足向前虛點,出一招“烏龍探海”,突 覺右腳下有些異樣,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一驚。只見本來 合覆著的酒碗,不知如何這時竟轉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 虛點,這一步若是踏實了,勢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 可,同時身子向前一沖,焉得不敗? 他一驚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動,背 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時,只見袁紫衣左足提起時將酒 碗輕輕帶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勁,放下時那酒碗已翻了 過來,她左足順勢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將另一只酒碗翻 轉,這一手輕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著 她未將酒碗盡數翻轉,先將她打下樁去。”當下催動掌力,加 快進逼。哪知袁紫衣不再與他正面對拳,只是來往游走,身 法快捷異常。在碗口上一著足立即換步,竟無霎時之間停留, 片刻之間,已將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劉鶴真 雙腳所踏的兩只尚未翻轉。若不是胡斐適才擲了兩只碗過去, 他是連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當此情勢,劉鶴真只要一出足立時踏破酒碗,只有站在 兩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動半步,呆立少時,臉色淒慘,說道: “是姑娘勝了。”舉步落地,臉上更是黃得宛如金紙一般。 袁紫衣大是得意,問道:“這掌門是我做了吧?”劉鶴真 黯然道:“小老兒是服了你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話說?”袁紫 衣正要發言詢問眾人,忽聽得門外馬蹄聲急促異常,向北疾 馳。 聽這馬蹄落地之聲,世間除了自己的白馬之外,更無別 駒。她臉色微變,搶步出門,只見白馬的背影剛在楓林邊轉 過,馬背上騎著一個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 她縱聲大叫:“偷馬賊,快停下!”胡斐回頭笑道:“偷包 賊,咱們掉換了吧!”說著哈哈大笑,策馬急馳。 袁紫衣大怒,提氣狂奔,她輕功雖然了得,卻怎及得上 這匹日行千里的快馬?奔了一陣,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 終于再也瞧不見了。 這一個挫折,將她連勝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 消得干干淨淨。她心下氣惱,卻又奇怪:“這白馬大有靈性, 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數里,來到一個小鎮,知道再也趕不上白馬,要 待找家茶鋪喝茶休息,忽聽得鎮頭一聲長嘶,聲音甚熟,正 是白馬的叫聲。她急步趕去,轉了一個彎,但見胡斐騎著白 馬,回頭向她微笑招手。 袁紫衣大怒,隨手拾起一塊石子,向他背心投擲過去。胡 斐除下頭上帽子,反手一兜,將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還 我包袱不還?”袁紫衣縱身向前,要去搶奪白馬,突聽呼的一 響,一件暗器來勢勁急,迎面擲將過來。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就這么緩 得一緩,只見胡斐雙腿一夾,白馬奔騰而起,倏忽已在十數 丈外。 袁紫衣怒極,心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她不怪自己先 盜人家包袱,卻惱他兩次戲弄,只恨白馬腳程太快,否則追 上了他,奪還白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頓,也真難出心頭之 氣。只見一座屋子檐下系著一匹青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 過去解開□繩,飛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馬主驚 覺,大叫大罵地追出來時,她早已去得遠了。 袁紫衣雖有坐騎,但說要追上胡斐,卻是休想,一口氣 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亂鞭亂踢。那青馬其實已是竭盡全 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馳出數里,青馬呼呼喘氣,漸感不支。 將近一片樹林,只見一棵大松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馳 近,卻不是那白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引自己上當,四下 里一望。不見此人影蹤,這才縱馬往松樹下奔去。離那白馬 約有數丈,突見松樹上一個人影落了下來,正好騎在白馬背 上,哈哈大笑,說道:“袁姑娘,咱們再賽一程。”這時袁紫 衣哪再容他逃脫,雙足在馬鐙上一登,身子突地飛起,如一 只大鳥般向胡斐扑了過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險,在空中飛扑而至,若是自 己擊出一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當即一勒馬□,要坐騎 向旁避開。豈知白馬認主,口中低聲歡嘶,非但不避,反而 向前迎上兩步。 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頭頂擊落,左手往他肩頭抓 去。胡斐一生之中,從未和年輕女子動過手,這次盜她白馬, 一來認得這是趙半山的坐騎,要問她一個明白,二來怪她取 去自己包袱,顯有輕侮之意,要小小報復一下,但突然見她 當真動手,不禁臉上一紅,身子一偏,躍離馬背,從她身旁 掠過,已騎上了青馬。 二人在空中交差而過。胡斐右手伸出,潛運指力,扯斷 她背上包袱的系繩,已將包袱取在手中。袁紫衣奪還白馬,余 怒未消,又見包袱給他取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無 禮?”胡斐一驚,問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 冷笑道:“趙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 胡斐聽到“趙三叔”三字,心中大喜,忙道:“你識得趙 半山趙三哥么?他在哪里?”袁紫衣俏臉上更增了一層怒氣, 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討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討什 么便宜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趙三叔,你便叫趙三哥,這 不是想做我長輩么?” 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頭,笑道:“不敢,不敢! 你當真叫他趙三叔?”袁紫衣道:“難道騙你了?”胡斐將臉一 板,道:“好,那我便長你一輩,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 趙三哥在哪里啊?” 袁紫衣卻從來不愛旁人開她玩笑。她雖知胡斐與趙半山 義結兄弟,乃是千真萬確之事,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若,卻 厚起臉皮與趙半山稱兄道弟,強居長輩。更是有氣,刷的一 聲,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喝道:“這小子胡說八道,我教訓 教訓你。” 胡斐見她這條軟鞭乃銀絲纏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 樣甚是美觀。她將軟鞭在空中揮了個圈子,太陽照射之下,金 銀閃燦,變幻奇麗。她本想下馬和胡斐動手,但一轉念間,怕 胡斐詭計多端,又要奪馬,于是催馬上前,揮鞭往胡斐頭頂 擊落。這軟鞭展開來有一丈一尺長,繞過胡斐身后,鞭頭彎 轉,金球徑自擊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一彎,伏在馬背,只道依著軟鞭這一掠之勢,鞭 子必在背脊上掠過。猛聽得風聲有異,知道不妙,左手抽出 單刀,不及回頭瞧那軟鞭來勢,隨手一刀反揮,當的一聲,單 刀與金球相撞,已將袁紫衣的軟鞭反蕩了開去。 原來她軟鞭掠過胡斐背心,跟著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轉 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眼見胡斐伏在馬背,只道這 一下定已打中他的穴道,要叫他立時半身麻軟。哪知他聽風 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 麻。 胡斐抬起頭來,嘻嘻一笑,心中卻驚異這女郎的武功好 生了得,她以軟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學中十分難得的功夫,何 況中途變招,將一條又長又軟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擊 打穴道,竟無厘毫之差,同時不禁暗自慚槐,幸好她打穴功 夫極其高強,自己才不受傷。 原來他雖見袁紫衣連敗韋陀門四好手,武功高強,但仍 道她藝不如己,對招之際,不免存了三分輕視之心,豈知她 軟鞭打穴,過背回肩,著著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適才反手 這一刀,料定她是擊向自己巨骨穴,這才得以將她鞭梢蕩開, 若是她技藝略差,打穴稍有不准,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 那么自己背上便會重重吃了一下,雖然不中穴道,一下劇痛 勢必難免。 袁紫衣但見他神色自若,實不知他心中已是大為吃驚,不 由得微感氣餒。長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聲爆響,鞭梢又 向他頭上擊去。 胡斐心念一動:“我要向她打聽趙三哥的消息,眼見這姑 娘性兒高傲,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說出?說不得,瞧 在趙三哥面上,便讓她一招。”見鞭梢堪堪擊到頭頂,將頭向 左一讓,這一讓方位是恰到好處,時刻卻略遲一霎之間,但 聽得波的一聲,頭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雙腿一夾,縱 馬竄開丈許,還刀入鞘,回頭笑道:“姑娘軟鞭神技,胡斐佩 服得很。趙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還是到了中 原?” 他若是真心相讓,袁紫衣勝了這一招,心中一得意,說 不定便將趙半山的訊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氣盛,也是個極好 勝之人,這一招讓是讓了,卻讓得太過明顯,待她鞭到臨頭, 方才閃避,而帽子被卷,臉上不露絲毫羞愧之色,反而含笑 相詢,簡直有點長輩戲耍小輩模樣。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冷 然道:“你故意相讓,當我不知道么?帽子還你吧!”說著長 鞭輕輕一抖,卷著帽子往他頭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軟鞭又將帽子給我戴上,這分功夫 也就奇妙得緊。我如伸手去接,反而阻了她的興頭。”于是含 笑不動,瞧她是否真能將這丈余長的銀絲軟鞭,運用得如臂 使手。但見鞭梢卷著帽子,順著他胸口從下而上兜將上來,只 因上勢太慢,將與他臉平之時,鞭梢上兜的勁力已衰,鞭尾 一軟,帽子下落。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見眼前白光一閃,心 知不妙,只聽拍的一響,眼前金星亂冒,半邊臉頰奇痛透骨。 他知已中了暗算,立即右足力撐,左足一松,人已從左方鑽 到了馬腹之下,但聽得拍的一響,木屑紛飛,馬鞍已被軟鞭 擊得粉碎,那馬吃痛哀嘶。 胡斐在馬腹底避過她這連環一擊,順勢抽出單刀,待得 從馬右翻上馬背,單刀已從左手交向右手,右頰兀自劇痛,伸 手一摸,只見滿手鮮血,這一鞭實是打得不輕。 袁紫衣冷笑道:“你還敢冒充長輩么?姑娘這一鞭若不是 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顆牙齒才怪。” 這句話倒非虛語,她偷襲成功,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胡 斐顴骨非碎不可,左邊牙齒也勢必盡數打落,但饒是如此,已 是他藝成以來從所未有之大敗,不由得怒火直沖,圓睜雙目, 舉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知道對手實 非易與,這一次他吃了大虧,動起手來定然全力施為,于是 舞動長鞭,勁透鞭梢,將胡斐擋在兩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 身來。 就在此時,只聽得大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緩緩馳來,見 到有人動手,一齊駐馬而觀。胡斐和袁紫衣同時向三人望了 一眼,只見兩個穿的是清廷侍衛服色,中間一人穿的是常服, 身材魁偉,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鞭長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虧,何況他騎的又是一匹 受了傷的劣馬。袁紫衣的坐騎卻是神駿無倫,她騎朮又精,竟 似從小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是 欺不近身去。 他刀法一變,正要全力搶攻,忽聽得一個侍衛說道:“這 女娃子模樣兒既妙,手下也很來得啊。”另一個侍衛笑道: “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不如就伸手,別讓這小子先得了甜 頭。”那姓曹的侍衛仰天哈哈大笑。 胡斐惱這兩人出言輕薄,怒目橫了他們一眼。袁紫衣乘 隙揮鞭擊到,胡斐頭一低,從軟鞭底下鑽進,搶前數尺。只 見袁紫衣纖腰一扭,那白馬猛地向左疾沖。 這一下去勢極快,但見銀光閃爍,那姓曹的侍衛肩上已 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頭頂,胡斐橫刀架開。那白 馬已在另一名侍衛身旁掠過,只見她素手一伸,已抓住那侍 衛后頸“天柱穴”。那白馬一沖之勢力道奇大,她并不使力, 順手已將那侍衛拉下馬來,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長鞭從 肩頭甩過,向后抽擊第三個大漢。 這四下兔起鶻落,迅捷無倫,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聲 彩,心想這大漢雖然未出一聲,但既與這兩名侍衛結伴同行, 少不免也要受一鞭無妄之災。哪知道這大漢只是一勒馬頭,空 手竟來抓她銀鞭的鞭頭。 袁紫衣見他出手如鉤,竟是個勁敵,當即手腕一振,鞭 梢甩起,冷笑道:“閣下可是去京師參與掌門人大會么?” 那大漢一愕,道:“姑娘何以知道?”袁紫衣道:“瞧你模 樣,稍稍有點掌門人的味兒。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門哪一 派的掌門?”這兩句話問得無禮之極,那大漢哼了一聲,并不 理會。那姓曹的侍衛狼狽爬起,大叫道:“藍師傅,教訓教訓 這臭女娃子!” 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勁,白馬突地向那姓曹的侍衛沖去。白 馬這一下突然發足,直是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衛大駭,急 忙向左避讓,袁紫衣的銀鞭卻已打到背心。那大漢見情勢急 迫,抽出腰中短劍,一招“攔腰取水四門劍”,以斜推正,已 將鞭梢撥開。 袁紫衣足尖點著踏鐙輕輕向后一推,白馬猛地后退數步。 這馬疾趨疾退,竟是同樣的迅捷。那大漢高聲喝彩:“好馬!” 袁紫衣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廣西梧州八仙劍的掌 門人藍秦。” 這大漢正是藍秦,眼見這少女不過二十左右年紀,容色 如花,雖然出手迅捷,但能有多大江湖閱歷,怎地只見一招, 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驚詫,一面卻也不禁得意,暗 道:“藍某雖然僻處南疆,居然連一個年輕少女也知我威名。” 微微一笑,問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袁紫衣道:“我正要 找你,在這里撞見,那是再好也沒有。”藍秦更感奇怪,心想 我和你素不相識啊,問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藍某有何指教?” 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藍秦 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此話怎講?”袁紫衣道:“哼,這還 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劍的掌門之位讓了給我!” 藍秦聽她言語無禮,不由得大是惱怒,但適才見她連襲 四人,手法巧妙之極,連自己也沒瞧清,否則便能護住身旁 侍衛,不讓他如此狼狽地摔下馬來。他生性謹細,心想她口 出大言,必有所恃,當下卻不發作,抱拳說道:“姑娘尊姓大 名?令師是誰?” 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問我姓名干么?我師父 的名頭更加不能說給你知。我師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緣。若是 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讓這掌門之位了。” 藍秦眉頭緊蹙,想不起相識的武林名宿之中,有哪一位 是使軟鞭的能手。 兩名侍衛一個吃了一鞭,一個被扯下馬,自是均極惱怒。 他們一向橫行慣了的,吃了這虧哪肯就此罷休?兩人齊聲□ 哨,一個馬上,一個步下,同時向袁紫衣扑去。兩人手中本 來空著,當下一個拔刀,一個便伸手去抽腰中長劍。 袁紫衣軟鞭晃動,拍的一響,拔刀的侍衛右腕上已重重 吃了一記。他手指抓住刀柄,但覺手腕劇痛入骨,再也無力 拔出腰刀。袁紫衣這銀絲軟鞭又長又細,與一般軟鞭大不相 同,一招打中那侍衛的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電光石火 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衛的劍柄,順勢上提。這一下 真是快得出奇,比那侍衛伸手去握劍還要搶先一步。姓曹的 但見銀光一閃,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劍柄,劍已出鞘,大駭之 下,急忙揮手外甩,饒是如此,劍鋒已在他手掌心划過,登 時鮮血淋漓。 袁紫衣軟鞭一振,長劍激飛上天,竟有數十丈高,她將 軟鞭纏回腰間,便如紫衣外系了一條銀色絲絛,旁人一瞥之 下,哪知這是一件厲害兵刃?她并不抬頭看劍,卻向藍秦問 道:“你這掌門之位到底讓是不讓?” 藍秦正仰頭望著天空急落而下的長劍,聽她說話,隨口 道:“什么?”袁紫衣道:“我要你讓這八仙劍掌門之位。”這 時長劍已落到地跟前,袁紫衣一面說話,一面聽風辨器,一 伸手便抓住了劍柄。長劍從數十丈高處落將下來,勢道何等 凌厲,何況這劍除了劍柄之外,通身是鋒利的刃口,她竟眼 角也沒斜一下,隨隨便便就拿住了劍柄。 這一手功夫不但藍秦大為震驚,連旁觀的胡斐也暗自佩 服,心想:“她適才奪了少林韋陀門的掌門,何以又要奪八仙 劍的掌門?”但見她正當妙齡,武功卻如此了得,生平除趙半 山外,從未見過如此武學的高手,心中一起贊佩之意,臉上 的鞭傷似乎也不怎么疼痛了。 藍秦見她露了這手絕技,更不敢貿然從事,想用言語套 問出她的底細,說道:“姑娘這手聽風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 佟家的絕藝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么我這 手擲劍上天的功夫呢?”說著右手一揮,長劍又飛向天空。這 一次卻不是劍尖向上的直升,而是一路翻著筋斗,舞成個銀 色光圈,冉冉上升,雖然去勢不急,但形狀特異,蔚為奇觀。 藍秦抬頭觀劍,猛聽得風聲微動,身前有異,急忙一個 倒縱步退開丈許,只見金光一閃,袁紫衣銀絲軟鞭上的小金 球剛從自己腰間掠過,若不是見機得快,身上佩劍又已被她 搶去。 原來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兩個侍衛甚多,是以故意擲劍 成圈,引開他的目光,再突然出手搶劍,哪知還是給他驚覺 避開。她心中連叫可惜,藍秦卻已暗呼慚愧。他雄霸西南,門 徒遍及兩廣云貴,二十年來從未遇到挫折,想不到這樣一個 黃毛丫頭今日竟來如此輕侮于己,這時再也難以忍耐,刷的 一聲,長劍出手,叫道:“好,我便領教姑娘的高招。” 這時空中長劍去勢已盡,筆直下墮。袁紫衣軟鞭甩上,鞭 頭卷住劍柄,倏地向前一送,長劍疾向藍秦當胸刺來。兩人 相隔几及兩丈,但一霎之間,劍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 如一條丈許長的長臂抓住劍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這一招 藍秦又是出其不意,一驚之下,急忙橫劍封擋。 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簫!”藍秦這一招正是八仙劍法中 的“湘子吹簫”。八仙劍在西南各省甚為盛行,他想你識得我 的招數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擋得住了,雙眉一揚,喝道: “是‘湘子吹簫’便怎地?”袁紫衣道:“陰陽寶扇!”一語未 畢,軟鞭卷著長劍,向他左胸右胸分刺一劍,正是八仙劍的 正宗劍法“漢鍾離陰陽寶扇”。 藍秦又是一驚,心想她會使八仙劍法并不出奇,奇在以 軟鞭送劍,居然力透劍尖,刃直如矢,當下踏上一步,要待 搶攻,心想她以軟鞭使劍,劍上力道虛浮,只要雙劍一交,還 不將她長劍擊下地來。哪知他長劍一提,手勢剛起,還未出 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獻花!”忽地收轉軟鞭。此時鞭上勢 道已完,長劍下落,她左手接劍,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著 對手。 藍秦又給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長劍短,馬高步低,自己 雙重不利,何況她怪招百出,一味戲耍糾纏,自己只要稍有 疏神,著了她的道兒,豈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當下按劍橫 胸,正色說道:“如此兒戲,那算什么?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劍 賜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劍法勝你,諒你也不甘 讓那掌門之位。”說著一躍下馬,便在下馬之時,已將軟鞭纏 回腰間。 藍秦劍尖微斜,左手捏個劍訣,使的是半招“鐵拐李葫 蘆系腰”,只待對手出劍,下半招立時發出。 袁紫衣長劍一抖,待要進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 藍秦道:“跟你比試一下不打緊,我這寶馬可別讓馬賊盜了 去。”胡斐道:“當你跟人動手之時,我不打你這馬兒的主意 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詭計多端,誰信了他誰便上 當。”左手拉住馬□,嗤的一劍,金刃帶風,一招“張果老倒 騎驢”斜斜刺出。 藍秦見她左手牽馬,右手使劍,暗想這是你自己找死,可 怪不得旁人,當即“撥云見日”、“仙人指路”、“魁星點元”, 拆了一招卻還了兩劍。 袁紫衣見他劍招凌厲,臉上雖是仍含微笑,心中卻登時 收起輕視之意,暗想師父所言非虛,八仙劍法果是劍中一絕, 此人使將出來,比我的功力可要深厚得多了,于是也以八仙 劍法見招拆招。她左手拉著馬□,既不能轉身搶攻,也難以 大縱大躍,自是諸多受制。但她門戶守得甚是嚴密,藍秦卻 也找不到破綻,只見她所使劍法果是本門嫡派,不由得暗暗 稱異,心想本門之中,怎能出了如此人物? 斗劍之處,正當衡陽南北來往的官道大路,兩人只拆得 十余招,北邊來了一隊推著小車的鹽販,跟著南邊大道上也 來了几輛騾車。眾商販眼見路上有人相斗,一齊停下觀看。不 多時南北兩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眾人一來見斗得熱鬧,二 來畏懼兩個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靜靜旁觀。 又斗一陣,藍秦已瞧出對方雖然學過八仙劍朮,但劍法 中許多精微奧妙之處,卻并未體會得到,只是她武功甚雜,每 到危急之際,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劍法,將自己的殺 著化解了開去,因此一時倒也不易取勝。他見旁觀者眾,對 手非但是個少女,而且左手牽馬,顯是以半力與自己周旋,縱 使和她打成平手,也已沒臉面上京參與掌門人之會了,當下 催動劍力,將數十年來鑽研而得的心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旁 觀眾人見他越斗越勇,劍光霍霍,繞著袁紫衣身周急攻,不 由得都為她擔心。只有那兩名侍衛卻盼藍秦得勝,好代他們 一雪受辱之恥。 袁紫衣久戰不下,偶一轉身,見到胡斐臉上似笑非笑,似 有譏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來著,叫你瞧瞧姑娘手 段!”但這番斗劍限于只使八仙劍,其余武功盡數使不出來, 左手又牽著白馬,若是斗了一會將馬□放開,憑輕功取勝,那 還是叫胡斐小看了。她好勝心切,眼見藍秦招招力爭上風,自 己劍勢已被他長劍籠住,倏地左手輕輕向前一帶。那白馬極 有靈性,受到主人指引,猛然一沖,直立起來,似要往藍秦 的頭上踏落。 藍秦一驚,側身避讓,突覺手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脫手 飛上天空。他全神閃避馬蹄,竟沒防到手中兵刃遭了對方暗 算。他在武林中雖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數十年來事事小心, 這才長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謹慎,到頭來還是百密一疏,敗 在一個少女的手下。藍秦兵刃脫手,立時一個箭步,搶到自 己坐騎之旁,又從鞍旁取出一柄長劍,原來此人做事精細之 極,連長劍也多帶了一把。突見白光一閃,袁紫衣將手中長 劍也擲上了天空,雙劍在空中相交,當的一聲響,藍秦那柄 劍竟在空中斷成兩截。 她這震劍斷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勁,否則雙劍在空中均 無著力之處,如何能將純鋼長劍震斷?她使此手法,意在嘩 眾取寵,便如變戲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彩不可,這彩聲一 作,藍秦心中惱怒,再斗便易勝過他了。 果然旁觀眾人齊聲喝彩。藍秦一呆之下,臉色大變。袁 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長劍,分心刺到,叫道:“曹國舅拍板!” 藍秦提劍擋格,當的一響,長劍又自斷為兩截。 這一下仍是袁紫衣取巧,她出招雖是八仙劍法,但雙劍 相交之際,劍身微微一抖,已然變招。藍秦一劍落空,被她 驀地里凌空拍擊,殊無半點力道相抗,待得運勁,劍身早斷, 拆穿了說,不過是他橫著劍身,任由對方斬斷而已。只是袁 紫衣心念如閃電,出招似奔雷,一計甫過,二計又生,實是 叫他防不勝防。 旁觀眾人見那美貌少女連斷兩劍,又是轟雷似的一聲大 彩。 藍秦心下琢磨:“這女子雖未能以八仙劍法勝我,但她武 功甚博,詭異百端,我再跟她動手也是枉然。”眼見她洋洋自 得,翻身上了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彎腰拾起三 截斷劍,說道:“在下這便還鄉,終身不提劍字。只是旁人問 起,在下輸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杰劍底,卻叫在下如何回 答?” 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師的名諱嗎?……” 縱馬走到藍秦耳旁,湊近身去,在他耳邊輕說了几個字。 藍秦一聽之下,臉色又變,臉上沮喪惱恨之色立消,變 為惶恐恭順,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與姑娘動手?姑 娘見到尊師之時,便說梧州藍某向他老人家請安。”說著牽馬 倒退三步,候在道旁。 袁紫衣在白馬鞍上輕輕一拍,笑道:“得罪了!”回頭向 胡斐嫣然一笑,一提馬□。那白馬并未起步,突然躍起,在 空中越過了十余輛鹽車,向北疾馳,片刻間已不見了影蹤。 大道上數十對眼睛一齊望著她的背影。一人一馬早已不 見,眾人仍是呆呆地遙望。 袁紫衣一日之間連敗南方兩大武學宗派的高手,這份得 意之情,實是難以言宣,但見道旁樹木不絕從身邊飛快倒退, 情不自禁,縱聲唱起歌來。 只唱得兩句,突覺背上熱烘烘的有些異狀,忙伸手去摸, 只聽轟的一聲,身上登時著火。這一來如何不驚?一招“乳 燕投林”,從馬背飛身躍起,跳入了道旁的河中,背上火焰方 始熄滅。她急從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燒了一個大 洞,雖未著肉,但里衣也已燒焦。 她氣惱異常,低聲罵道:“小賊胡斐,定是你又使鬼計。” 當下從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換,一瞥間只見白馬左 臀上又黑又腫,兩只大蠍子爬著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驚, 用馬鞭將蠍子挑下,拾起一塊石頭砸得稀爛。這兩只大蠍毒 性厲害,馬臀上黑腫之處不住地慢慢擴展。白馬雖然神駿,這 時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縱聲哀鳴,前腿一跪,臥倒在地。 袁紫衣跋徨無計,口中只罵:“小賊胡斐,胡斐小賊!”顧 不得更換身上濕衣,伸手想去替白馬擠出毒液。白馬怕痛,只 是閃避。正狼狽間,忽聽南方馬躥聲響,三乘馬快步奔來,當 先一人正是胡斐。 銀光一閃,袁紫衣軟鞭在手,飛身迎上,揮鞭向胡斐夾 頭夾腦劈去,罵道:“小賊,暗箭傷人,算什么好漢?” 胡斐舉起單刀,當的一下將她軟鞭格開,笑道:“我怎地 暗箭傷人了?” 袁紫衣只覺手臂微微酸麻,心想這個賊武功果然不弱,倒 也不可輕敵,罵道:“你用毒物傷我坐騎,這不是下三爛的卑 鄙行徑嗎?”胡斐笑道:“姑娘罵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 的手?” 袁紫衣一怔,只見他身后兩匹馬上,坐的是那兩個本來 伴著藍秦的侍衛。兩人垂頭喪氣,雙手均被繩子縛著。胡斐 手中牽著兩條長繩,繩子另一端分別系住兩人的馬□,原來 兩名侍衛被他擒著而來。袁紫衣心念一動,已猜到了三分,便 道:“難道是這兩個家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號,姑娘不 妨先勞神問問。”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 說給我聽。”胡斐道:“好,在下來給袁姑娘引見兩位武林中 的成名人物。這位是小祝融曹猛,這位是鐵蠍子崔百勝。你 們三位多親近親近。” 袁紫衣一聽兩人的渾號,立時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 火器,鐵蠍子當然會放毒物,定是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 忿,乘著自己與藍秦激斗之時,偷偷下手相害。當即拍拍拍、 拍拍拍,連響六下,在每人頭上抽了三馬鞭,只打得兩人滿 頭滿臉都是鮮血。她指著鐵蠍子喝道:“快取解藥治好我的馬 兒。否則再吃我三鞭,這一次可是用這條鞭子了!”說著軟鞭 一揚,喀喇一聲響,將道旁一株大柳樹的枝干打下了一截。 鐵蠍子嚇了一跳,將綁縛著的雙手提了一提,道:“我怎 能……”胡斐不等他說完,單刀一揮,擦的一聲,割斷了他 手上繩索。這一刀疾劈而下,繩索應刃而斷,妙在出刀恰到 好處,沒傷到他半分肌膚。 袁紫衣橫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顯本事么? 那也沒什么了不起。” 鐵蠍子從懷中取出解藥,給白馬敷上,低聲道:“有我的 獨門解藥,便不礙事。”稍稍一頓,又道:“只是這牲口三天 中不能急跑,以免傷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給小祝融解了綁縛。”鐵蠍子心中甚喜, 暗想:“雖然吃了三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并無熟人瞧見。他 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會將此事張揚出去。”要知他們這些做 武官的,身上吃些苦頭倒沒什么,最怕是折了威風,給同伴 們瞧低了。他走過去給曹猛解了綁縛,正待要走,袁紫衣道: “這便走了么?世間上可有這等便宜事情?” 崔曹兩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給胡斐手 到擒來,單是胡斐一人已非敵手,何況加上這個武藝高強的 女子,只得勒馬不動,靜候發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邊的火器都取出來,鐵蠍子把毒 物取出來,只要留下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說著軟鞭揮 出,一抖一卷,在空中拍的一聲大響。 兩人無奈,心想:“你要繳了我們的成名暗器,以解你心 頭之恨,那也叫做無法可想。”只得將暗器取出。 小祝融的火器是一個裝有彈簧的鐵匣。鐵蠍子手里卻拿 著一個竹筒,筒中自然盛放著蠍子了,這竹筒精光滑溜,起 了一層黃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見,想起筒中毛茸茸 的毒物,不禁心中發毛,說道:“你們兩人竟敢對姑娘暗下毒 手,可算得大膽之極。今日原是非死不可,幸虧姑娘生平有 個慣例,一天之中只殺一人,總算你們運氣……”崔曹二人 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殺過了人沒有。”卻聽袁紫 衣接著道:“……二人之中只須死一個便夠。到底哪一個死, 哪一個活,我也難以決定。這樣吧,你們互相發射暗器,誰 身上先中了,那便該死﹔躲得過的,就饒了他性命。我素來 說一不二,求也無用。一、二、三!動手吧!” 曹崔二人心中猶豫,不知她這番話是真是假,但隨即想 起:“若是給他先動了手,我豈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均是心 狠手辣之輩,心念甫動,立即出手,只見火光一閃,兩人齊 聲慘呼。小祝融頸中被一只大蠍咬住,鐵蠍子胸前火球亂舞, 胡子著火。 袁紫衣格格嬌笑,說道:“好,不分勝敗!姑娘這口惡氣 也出了,都給我滾吧!”曹崔二人身上雖然劇痛,這兩句話卻 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顧不得毒蠍在頸,須上著火,一齊縱 馬便奔,直到馳出老遠,這才互相救援,解毒滅火。 袁紫衣笑聲不絕,一陣風過來,猛覺背上涼颼颼的,登 時想起衣衫已破,一轉眼,只見胡斐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 由得大羞,紅暈雙頰,喝道:“你瞧什么?”胡斐將頭轉開,笑 道:“我在想幸虧那蠍子沒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個寒 噤,心想:“這話倒也不錯,給蠍子咬到了,那還了得?”說 道:“我要換衣衫了,你走開些。”胡斐道:“你便在這大道之 上換衣衫么?”袁紫衣又生氣又好笑,心想自己一著急,出言 不慎,于是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樹叢之后,急忙除 下外衣,換了件杏黃色的衫子,內衣仍濕,卻也顧不得了。燒 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團,拋入河中。 胡斐眼望著紫衣隨波逐流而去,說道:“姑娘高姓大名, 可叫做袁黃衫?”袁紫衣哼了一聲,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 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聲:“啊喲,有一只蠍子咬我。”伸 手按住了背心。 胡斐一驚,叫道:“當真?”縱身過去想幫她打下蠍子。哪 料到袁紫衣這一叫實是相欺,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 手用力一推。這一招來得無蹤無影,他又全沒提防,登時一 個筋斗摔了出去,跌向河邊的一個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時身 子雖已轉直,但雙足一落,臭泥直沒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 笑,叫道:“閣下高姓大名,可是叫作小泥鰍胡斐?” 胡斐這一下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會 突然出手,足底又是軟軟的全不受力,無法縱躍,只得一步 一頓,拖泥帶水地走了上來。這時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見袁 紫衣笑靨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張開滿是臭 泥的雙掌,扑了過去,喝道:“小丫頭,我叫你改名袁泥衫!” 袁紫衣嚇了一跳,拔腳想逃。那知胡斐的輕功甚是了得, 她東竄西躍,卻始終給他張開雙臂攔住去路。但見他一縱一 跳,不住的伸臂扑來,她又不敢和他動手拆招,只要一還手, 身上非濺滿臭泥不可。這一來逃既不能,打叉不得,眼見胡 斐和身縱上,自己已無法閃避,一下便要給他抱住,索性站 定身子,俏臉一板,道:“你敢碰我?” 胡斐張臂縱躍,本來只是嚇她,這時見她立定,也即停 步,鼻中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數步,說道:“我好意 相助,你怎地狗咬呂洞賓?”袁紫衣笑道:“這是八仙劍中的 一招,叫作呂洞賓推狗。你若不信,可去問那個姓藍的。”胡 斐道:“以怨報德,沒良心啊,沒良心!”袁紫衣道:“呸!還 說于我有德呢,這叫做市恩,最壞的家伙才是如此。我問你, 你怎知這兩個家伙放火下毒,擒來給我?” 這句話登時將胡斐問得語塞。原來兩名侍衛在她背上暗 落火種,在她馬臀上偷放毒蠍,胡斐確是在旁瞧得清楚,當 時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這才擒了兩人隨后趕來。 袁紫衣道:“是么?所以我才不領你這個情呢。”她取出 一塊手帕,掩住鼻子,皺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 斐道:“這是拜呂洞賓之賜。”袁紫衣微笑道:“這么說,你自 己認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個干淨, 我再跟你說趙三……趙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說“趙三 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長輩,索性改口叫“趙半山那小子”。 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請到那邊歇一會兒,我洗得很 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氣不除。”胡斐一笑,一招 “一鶴沖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馬的傷處,那鐵蠍子的解藥果然靈驗,這 不多時之間,腫勢似已略退,白馬不再嘶叫,想來痛楚已減。 她遙遙向胡斐望了一眼,只見他衣服鞋襪都堆在岸邊,卻游 到遠遠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體,生怕給自 己看到。 袁紫衣心念一動,從包裹中取出一件舊衫,悄悄過去罩 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將他沾滿了泥漿的衣服鞋襪一古腦兒包 在舊衫之中,抱在手里,過去騎上了青馬,牽了白馬,向北 緩緩而行,大聲叫道:“你這樣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 說著策馬而行,生怕胡斐就此赤身爬起來追趕,始終不敢回 頭。但聽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認栽啦,你 把我衣服留下。”叫聲越來越遠,顯是他不敢出河追趕。 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是好笑,接連數次,忍不住笑出聲 來,又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險,若他冒冒失失,不顧 一切,就此搶上岸來追趕,反要使自己尷尬萬分。 這日只走了十余里,就在道旁找個小客店歇了。她跟自 己說:“白馬中了毒,鐵蠍子那混蛋說的,若是跑動,便要傷 了筋骨。”但在內心深處,卻極盼胡斐趕來跟自己理論爭鬧。 一晚平安過去,胡斐竟沒蹤影。次晨緩緩而行,心中想 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會,忍不住 又好笑起來。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終沒追上 來,芳心可可,竟是盡記著這個渾身臭泥的小泥鰍胡斐。 第七章 風雨深宵古廟 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離省城長沙已不在遠,袁 紫衣正要找飯店打尖,只聽得碼頭旁人聲喧嘩。但見湘江中 停泊著一艘大船,船頭站著一個老者,拱手與碼頭上送行的 諸人為禮。她一瞥之下,見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個個腰 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著兩名朝廷的武官。 她見了這一副勢派,心中一動:“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門 人,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大會?”凝神瞧那老者時,見他兩 鬢蒼蒼,頷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滿臉紅光,衣飾華貴,左 手手指上戴著一只碧玉班指,遠遠望去,在陽光下發出晶瑩 之色,只聽他大聲說道:“各位賢弟請回吧!”抱拳一拱,身 形端凝,當真是穩若泰山。 岸上諸人齊聲說道:“恭祝老師一路順風,為我九龍派揚 威京師。”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揚威京師是當不起的,只 盼九龍派的名頭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聽他聲 音洪亮,中氣充沛,這几句話似是謙遜,但語氣間其實甚是 自負。 只聽得劈拍聲響,震耳欲聾,湘江中紅色紙屑飛舞,原 來岸上船中一齊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開行,于是輕輕躍下馬 來,抬起兩片石子,往鞭炮上擲去。兩串鞭炮都是長逾兩丈, 石片擲到,登時從中斷絕,嗤嗤聲響,燃著的鞭炮墮入湘江, 立時熄滅了。 這一來,岸上船中,人人聳動。鞭炮斷滅,那是最大的 不祥之兆。眾人瞧得清楚,鞭炮是這黃衫少女用石片打斷。六 七名大漢立即奔近身去,將她團團圍住,大聲喝道:“你是誰?” “誰派你來搗亂混鬧?”“打斷鞭炮,是什么意思?”“當真是吃 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來惹九龍派的易老師。”若非見她只 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齊揮,一擁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韋陀門與八仙劍的武功底細,出手時成竹在 胸,并不畏懼,這九龍派卻不知是什么來歷,眼見眾人聲勢 洶洶,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兒,不料失手打斷 了炮仗,實在過意不去。” 眾人聽她語聲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 道:“失手打斷一串,也還罷了,豈有兩串一齊打斷之理?” “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灣來干么?”“今日是黃道吉日,給 你這么一混鬧,唉,易老師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兩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買過兩串來放 放也就是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黃金,約莫有二兩來重, 托在掌中,這錠金子便是買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夠。眾人面面 相覷,均覺這少女十分古怪,無人伸手來接。 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龍派的弟子嗎?這位易老師是 貴派的掌門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天下掌 門人大會,是不是?”她問一句,眾人便點一點頭。袁紫衣搖 頭道:“炮仗熄滅,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師還是趁早別去, 在家安居納福的好。” 人群中一個漢子忍不住問道:“為什么?”袁紫衣神色鄭 重,說道:“我瞧易老師氣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霧,殺紋直 沖眉梢。若是到了京師,不但九龍派威名墮地,易老師還有 殺身之禍。”眾人一聽,不由得相顧變色。有的在地上直吐口 水,有的高聲怒罵,也有的竊竊私議,只怕這女子會看相,這 話說不定還真有几分道理。 眾人站立之處與大船船頭相去不遠,她又語音清亮,每 一句話都傳入了那易老師耳中。他細細打量袁紫衣,見她身 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并不會武,但適才用石片打斷鞭炮, 出手巧妙,勁道不弱,又見她所乘白馬神駿英偉,實非常物, 料想此人定是有所為而來,于是拱手說道:“姑娘貴姓,請借 一步上船說話。”袁紫衣道:“我姓袁,還是易老師上岸來吧。” 當時湘人風俗,乘船遠行,登船之后,船未開行而再回 頭上岸,于此行極為不利。那易老師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他 雖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門,但生平對星相卜占、風水堪輿 等說極是崇信,眼見炮仗為這年輕女子打滅,又說什么殺身 之禍等等不祥言語,心想她越說越是難聽,還不如置之不理, 于是對船家說道:“開船吧!”喃喃自語:“陰人不祥,待到了 省城,咱們再買福物,請神沖熬。”船家高聲答應,有的拉起 鐵錨,有的便拔篙子。 袁紫衣見他不理自己,竟要開船,大聲叫道:“慢來慢來! 你若不聽我勸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斷舟覆,全船人等盡數死 于非命。”易老師臉色更是陰沉,厲聲道:“我瞧你年紀輕輕, 不來跟你一般見識。若再胡說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 袁紫衣一躍上船,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師何 必動怒?請問易老師大名如何稱呼,我再跟你拆一個字,對 你大有好處。”易老師哼了一聲,道:“不須了!”袁紫衣道: “好,易老師既不肯以尊號相示,我便拆一拆你這個姓。 ‘易’字上面是個‘日’字,下面是個‘勿’字,‘勿日’便 是‘不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師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 ‘易’字加‘一’加‘水’,便成為‘湯’,‘赴湯’蹈火,此 行大為凶險。舟為器皿之象,‘湯’下加‘皿’為‘□’,所 謂‘□然無存’,全船人等,性命難保。‘湯’字之上加 ‘草’為‘蕩’,古詩云:‘蕩子行不歸’,易老師這一次只怕 要死于異鄉客地了。” 易老師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一 拍,砰的一聲,一條粗大的桅杆不住搖晃,喝道:“你有完沒 完?” 袁紫衣笑道:“易老師此行,百事須求吉利,那個‘完’ 字,是萬萬說不得的。易老師,你到北京是去爭雄圖霸,不 是動拳腳,便要動刀槍。‘易’字加‘足’為‘踢’,加 ‘刀’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給人踢死,九龍派還給人剔 除。” 易老師越聽越怒,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由得暗自 心驚,強言道:“我單名一個‘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 還有何話說?”袁紫衣搖頭道:“大凶大險。這個‘吉’字本 來甚好,但偏偏對易老師甚為不祥。‘易’者,換也,將吉祥 更換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這‘吉’字拆將開來,是‘十一口’三字。 易老師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卻有十一口。多出來的十口是 什么口?那自然是傷口,是刀口了。由此觀之,你此番上北 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尸骨不歸故鄉。” 越是迷信之人,越是聽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來雍容寬 宏,面團團的一副富家翁氣象,此時眉間突現煞氣,斜目橫 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謝金玉良言。你是哪一 位老師門下?令尊是誰?”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給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師 承來歷?”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紀輕輕,咱們又素不相識,你 定是受人指使,來踢易某的盤子來著。姓易的大不與小斗,男 不與女爭,你叫你背后那人出來,瞧瞧到底是誰身中十刀,尸 骨不歸故鄉。”他伸手指著她臉,大聲道:“你背后那人是誰?” 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裝回頭一看,不由得 一驚,只見岸邊站著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鄉農模 樣,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時到了此處,自己全神貫注的 給易吉拆字,竟沒察覺。她不動聲色,回過頭來,笑道:“我 背后這人么?我瞧他是個看牛挑糞的鄉下小子。” 易吉怒道:“你莫裝胡羊。我說的是在背后給你撐腰、叫 你來搗鬼的那人,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 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來混鬧,好使自己出行 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諱,否則她何以盡說不吉 之言? 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聽不吉利的說話,便 越是盡揀凶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 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這番逆耳忠言,聽不聽也 由得你。至于九龍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 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 河里洗澡時衣服被奪,赤身露體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 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關懷的 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貼肉衣服袋中,竟給她連 衣帶書,一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 定是為了這本刀譜,心中十分憂急,一路疾趕。當日便追上 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 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 是動手強搶,未必能夠得手,于是暗暗在后窺伺,要瞧她有 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但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異狀。這 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舋,竟是又要搶奪掌 門人的模樣。 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門人癖。她遇到 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樹信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 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且讓他們鷸蚌相爭,我便來個漁 翁得利,設法奪回刀譜。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 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顯得我小泥鰍胡斐太也笨蛋。” 于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機會搶奪她背上包袱。 只見易吉一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著嗓子說道: “姑娘這么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作九龍派的掌門人?”袁 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師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 鬧著玩的,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與我吧。小女子一片好 心,純系為你著想……” 她話未說完,突見船艙中鑽出兩條漢子,手中各持一條 九節軟鞭。一個中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癲癲,師父不必理 她。待弟子趕她上岸,莫誤了開船的吉時。”說著左手伸出, 便去推袁紫衣的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輕輕一彈,說 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中一麻,手掌沒碰到 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的垂了下來。另一個漢子喝道:“大師 哥,動家伙吧!” 兩人齊聲呼哨,嗆□□一陣響亮,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 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是以軟鞭所指之處并 非要害。 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一動:“是了,他們叫做 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與易吉東拉西扯,一 來是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是想探聽他的武功家數,這時見雙 鞭擊到,心中大喜:“好啊,你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 手伸出,快速無倫的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一纏,打成結 形,身子毫不移動,微笑著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 互纏,各自用力一扯,這一來正中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 本來松松搭著,一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驚得呆了,又是 用力一扯。師兄弟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 纏得更加緊了。 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手抓住長袍衣襟, 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陣響,袍子上七個軟和一齊拉脫,左手 反到身后一扯,長袍登時除了下來,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 一手干淨利落,威風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 也有不少閑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彩。 袁紫衣搖頭道:“口采不好。這一手‘脫袍讓位’,脫袍 不打緊,讓位嘛,卻是注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 中一凜,果覺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間,輕輕一 抖,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一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無半點碰撞。袁紫 衣暗叫:“啊喲,不好!這手功夫我可不會,今日只怕要糟!” 只見他這條鞭子每一節均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又極魁梧,便 如船頭上立了一座鐵塔,拿著這條大鞭,當真是威風凜凜。 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中搖晃不定。易吉手 臂一抖,九節鞭飛出去卷住了船頭鐵錨,跟著一揮,扑通聲 響,水花四濺,鐵錨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時穩住。這一手 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洒自如?眼見他這條 九節鞭并有軟鞭與鋼鞭之長,內外兼修,非同小可。 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只可智取, 不能力敵。”見他身材魁梧,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手腳 就未必靈便,于是心生一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 在船頭跟你相斗,不論勝負,都于你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 覓一個地方較量才是。”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是又不愿上岸。 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若是我勝了 你,你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讓,不知你門下的 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氣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 但若你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你磕頭,叫你作干爹, 請你多疼我這干女兒啊。”說著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撐, 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杆,腰中銀絲鞭揮出,向上一抖,卷 住了桅杆,手上使勁,帶動身子向上躍高。 她左臂剛抱住桅杆,右手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一卷,最 后一招“一鶴沖天”,身子已高過桅杆,輕輕巧巧地落將下來, 站在帆頂。這几下輕靈之極,碼頭上旁觀的閑人無不喝彩。九 龍派的弟子中卻有人叫了起來:“喂,玩這手有什么意思?有 種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三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 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伙兒都瞧得清楚些。” 易吉哼了一聲,將九龍鞭在腰間一盤,左手抓住桅杆,身 子已離地二尺,跟著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 大碗的碗口還粗,一手原是無法握住,但他手指勁力厲害,掌 力又極沉雄,雙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穩穩地上升,雖無 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來,這手功夫既穩且狠,實 是非同小可。 袁紫衣眼見他離桅頂尚有丈余,心想一給他爬上,就不 好斗,只有居高臨下,先制止他上升,當下銀絲鞭一晃,喝 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你九龍。”鞭梢在空中抖動,摟 頭蓋將下來。 易吉雙手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只有溜下桅杆,如 此一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的眾弟子又高聲叫罵起來: “不要臉!”“這哪是公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來動手!”卻 見易吉將頭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揮動九節鋼鞭,竟自 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若是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 力小,必定吃虧,于是抖手揚鞭,避開他的兵刃,待要回轉 再擊,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 臂一松一緊,身子一縱一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杆 之頂,但聽得碼頭上歡聲大起,鼓掌如雷。 他這一來占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中卻反而放寬,見 他適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中卻無特異變化,遠不及自己 鞭法的精微巧妙,當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聲,銀絲鞭自 右環擊而至。易吉穩穩坐著,九節鞭回轉,將對方軟鞭擋開。 這時陽光照耀,湘江中泛出萬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 處相斗,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的是好看煞人。岸邊人眾 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 乘客,一齊仰首觀斗。 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只是穩坐帆頂,雙足挾住 桅杆,先占了個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是東竄西躍,在帆頂的 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手的九龍鞭長了一倍有余,只 有她攻擊易吉的份兒,易吉卻無法反擊。拆到六十余招后,她 手中一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 只是七八招,密密護住了全身,俟機去纏對方軟鞭。 一眼看來,袁紫衣似是占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極是 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綻,或是足下一滑一絆, 那便輸了。原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 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論如何變 招進攻,他這七八招守護全身,竟是嚴密異常,無隙可乘。如 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擊,或是著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 相斗,反給他占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 又斗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氣息粗重,縱躍 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機已至,待她長鞭掠 到面前,突出左手,徑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驚,軟鞭 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一壓一鉤,若非她銀絲鞭閃 避得快,雙鞭已纏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准了她鞭頭 回起之處,九龍鞭一招“青藤纏葫蘆”,大喝一聲,已將銀絲 鞭纏住。 袁紫衣只覺手臂一酸,手中長鞭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知 道若與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中倏出 險招,右手猛地一甩,銀絲鞭的鞭柄脫手飛出,繞著桅杆意 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一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 鞭兩條軟鞭,竟將易吉雙腿連同右臂一齊繞在桅杆之上。 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伸左 手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 易吉左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哪知袁紫衣這一下乃是 虛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牽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 已點中了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一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 易吉自舉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一般。他穴道破點,左 臂軟軟下垂,雙腿與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一敗涂地, 再無回手之力。 胡斐在地下見她敗中取勝,這一手贏得巧妙無比,剛叫 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鏢急向桅杆上飛去,射向 袁紫衣后心。 袁紫衣將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 處夸言几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 面竟然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鏢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 她身在橫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 丈高處摔將下來,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后一仰, 登時摔下,九枚錢鏢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眾人驚呼聲中,只 見她雙足鉤住橫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三枚錢鏢 射出,這一次卻是一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只要她身 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鏢。胡斐知道這一下袁紫衣 再也無法避讓,立即也是三枚制錢射出。他出手雖后,但手 勁凌厲,錢鏢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中互撞,錚錚錚三聲, 一齊斜飛,落入了江中。 袁紫衣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 一聲:“這算什么?”躍上了船頭,只聽喀喇、喀喇兩聲巨響, 橫桁斷折。袁紫衣跟著橫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 桅杆,卻也從中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 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橫桁怎地斷折,卻未 瞧見。 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手卻尚可用 力,忙從雙鞭纏繞之中脫出手臂,眼見袁紫衣倒挂桁上,當 即將全身勁力運于掌上,發掌擊向橫桁。他膂力好大,連擊 三掌,桁斷人落。 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 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將下來,豈非是他勝了? 當即背靠桅杆,運勁向后力撞,這桅杆又堅又粗,一撞之下 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單刀,刷的一刀,劈斷了 桅杆。 眼見袁紫衣與易吉各自隨著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 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給斷桅擊中,性 命可憂,胡斐當即抓起船頭拉纖用的竹索,對准袁紫衣身前 揮將過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一條極長的 軟鞭。 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亂,她雖識得水性,但想在眾 目睽睽之下落水,待會濕淋淋地爬起,豈非狼狽萬狀?突見 竹索飛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揮一拉,袁紫衣借勢躍起, 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 她雙足剛落上船板,只聽得扑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無 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與斷桅一齊落水。岸上 人眾大聲呼叫,扑通扑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 龍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爭先恐后地去救師父。 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謝謝你啦!”胡 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三字,看來我每 月之中,要身中九刀。” 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適才給那易吉拆字,原來 都叫他偷聽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個‘非’字,這一 ‘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 姑娘金口。” 袁紫衣與他重逢,心中極是高興,又承他出手相救,有 意與他修好,又笑道:“你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說 了。‘非’字下加‘羽’字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 ‘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 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升官發財,可了不 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聽得碼頭上一陣大亂,九 龍派眾門人將易吉連著斷桅,七手八腳地抬上岸來。他年老 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氣一怒,竟自暈了過去。 袁紫衣暗暗心驚:“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 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著一躍上岸,伸手去取那 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 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了下 來。只聽得嗆□□響成一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 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從頭 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見 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臥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胡 斐翻身上馬,右手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 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 了馬背。 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著 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將兩條軟鞭的 鞭頭纏住,右手一提馬□,白馬向前疾奔。這馬神駿非凡,腳 步固然迅捷無比,力氣也是大得異常,發力沖刺,登時將那 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 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被白馬在 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 人上身剛抬起,立時又被拖倒,驚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拋掉兵 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 站起身來,只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面全為地下沙礫擦傷, 問道:“你們的軟鞭中有寶么?怎地不舍得放手?”兩句話剛 問完,不等他們回答,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 前一沖,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 聽得袁紫衣格格嬌笑,與胡斐并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 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與 胡斐武功雖強,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 一手回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時會不 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 轉,眾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 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的來歷,于是九龍派所有的對頭,個 個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 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的房屋,才將 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 一身鄉農的衣服,土頭土腦,憨里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 適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將一條小命送在易家灣, 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 兩人并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 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 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 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几派掌門,方才心 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 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是當得十分勉強的。至于少林、武 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 破銅爛鐵,也就夠啦。”胡斐伸了伸舌頭,道:“武林十三家 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几家掌 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著 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你也是十三家總掌門。 咱哥兒倆一同去參與福大帥的什么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 趣?” 胡斐連連搖手,道:“我可沒這個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 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 狗’,摔在河里,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若是單做泥 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 “胡大哥,小妹這里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 經地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 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是風趣,心中更增了几 分喜歡,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錯!”胡斐心 中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說 什么來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說。”伸足尖 在馬腹上輕輕一碰。 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哪里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后 腿一撐,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 子已落在白馬的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那白馬背上多 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向前飛 奔。那匹青馬在后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 相距數十丈之遙。 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待 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一陣,猛聽得半空中一個霹靂,抬 頭一望,烏云已將半邊天遮沒。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 來,她一提馬□,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洒將下來。 一眼望去,大路旁并無房屋,只左邊山坳中露出一角黃牆,袁 紫衣縱馬馳近,原來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 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將白馬拉了 進去。這時空中焦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然 武藝高強,禁不住臉上露出畏懼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廟中人影也無,回到前殿,說 道:“還是后殿干淨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 “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准能趕到長沙。” 袁紫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一直說說笑 笑,但自同騎共馳一陣之后,袁紫衣心中微感異樣,瞧著胡 斐,不自禁地有些□腆,有些尷尬。 兩人并肩坐著,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微微 一笑,各自把頭轉了開去。 隔了一會,胡斐問道:“趙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 “好啊!他會有什么不好?”胡斐道:“他在哪里?我想念他得 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 死,他不死,准能見著。” 胡斐一笑,道:“你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 道:“是啊。你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 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哪知竟有姑娘這般美 女。”袁紫衣臉上一紅,“呸”了一聲,道:“你瞎說什么?” 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覺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枯廟 之中,說話可千萬輕浮不得,于是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 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么,姑娘能見告么?” 袁紫衣聽他語氣突轉端庄,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說道:“他王 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還不跟 斗雞斗蟋蟀一般。只可嘆天下無數武學高手,受了他的愚弄, 竟不自知。” 胡斐一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此高 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一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 個福大帥搗亂來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 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一半。這么一來,福大帥那大會便七 零八落,不成氣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一鬧,叫他從此不敢 小覷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么辦。 姑娘領頭,我跟著你出點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遠勝于 我,何必客氣。” 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廟 后是一條山澗,山水沖將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 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眼 見天色漸黑,烏云竟要似壓到頭頂一般,看來已是無法上路。 胡斐到灶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 止,咱們只好挨一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艷。她自回疆萬里 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視作尋常,但是孤身與一個青年男子 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歷,心頭不禁有一股說不出的 滋味。 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鋪好,又在遠離神壇的地下堆 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著在 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點 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 上了神壇。 她睡下后心神不定,耳聽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嘩啦啦 的亂響,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蒙朧睡去。 睡到半夜,隱隱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 身坐起,胡斐也已聽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 只聽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著車輪之聲,胡斐心想: “這場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間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著大雨, 連夜趕路?”只聽得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袁紫衣道: “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 果然廟門呀的一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 著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后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兒 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回了出去。只聽得前殿人聲嘈雜, 約有二十來人。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 是廣東口音。亂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后,不管雨大雨小, 還是乘黑趕路。”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中一愣,這時后殿點的 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只見袁紫衣也是微微變色。 又聽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么大雨 ……”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面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 那人卻是中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著院子,在大雨中仍 是清清楚楚地傳來:“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 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 神差地撞在小賊手里。” 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 使神差,撞在我手里。”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 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 話。胡斐見她并無喜容,心中微感奇怪,于是緊了緊腰帶,將 單刀插在腰帶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見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 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 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只見他將那條黃金 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 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划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 斐從神龕后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 西邊殿上生著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著一口大鐵鍋,正 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一腿,嗆□□一聲響亮,將那 口鐵鍋踢得飛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眾人一驚,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 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著去抄兵刃。 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鍾 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里是湘 妃廟,風雅得行啊。” 鳳天南殺了鍾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 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干淨利落,胡斐雖 然機靈,畢竟江湖上閱歷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這日若 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 鳳天南眼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 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臉上仍是十分鎮定,緩緩 站起身來,向兒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 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么。 你殺鍾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 不含糊。你鳳老爺與眾不同,留在最后,免得你放心不下,還 怕世上有你家人剩著。” 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也居然 如此辣手,將黃金棍一擺,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 說廢話干么?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著搶上一步, 呼的一聲,一招“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 后急揮,示意兒子快走。 鳳一鳴知道父親決不是敵人對手,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 命?大聲叫道:“大伙兒齊上!”只盼倚多為勝,說著挺起單 刀,縱到了胡斐左側。隨著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 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會武藝,聽得鳳一鳴呼叫, 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是不識好歹。若是人 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不夠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 井離鄉,逃亡在外?”但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只有決一 死戰。他心中存了拚個同歸于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一 棍擊出,不等招朮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罰遠 不足以抵償過惡,眼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一拋,伸手便去 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 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沖胸臆, 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 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后一步。只聽得頭頂禿的一響,眾 人雖然大敵當前,還是忍不住抬頭一看,原來胡斐那柄單刀 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梁,留在梁上不再掉下。 胡斐縱聲長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雙手忽起忽落,將 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 足橫掃,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 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三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 子絕孫么?”鳳一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 還是奪路逃生? 胡斐身形一晃,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后,鳳天南一聲大喝, 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頭一低,從鳳一鳴腋下鑽了過去, 輕輕一掌,在他肩頭一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后仰,便 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 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 腦漿迸裂。 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這法子斗他,倒也絕妙,不待鳳 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后頸,提起左掌,便往他腦門拍落。 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 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急忙金棍遞出,猛點胡斐左 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 抓著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 “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 掌在鳳一鳴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擋棍招。 如此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 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 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斗,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 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總是處處危機,沒一 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了兒子。又斗數招,鳳天南心力交 瘁,突然向后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一擲,當的一聲巨響, 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 又怎地?” 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說道:“鳳某 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 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你 還不動手,"□里"□唆的干么?”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 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回轉 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后飛出,卷 住金棍,往外一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 棍竟沒脫手,但回轉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 紫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鳳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動,她 卻已借勢躍了出來。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 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 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 父知道了不過一笑。若是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 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干系。”袁紫衣答 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 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干系?”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 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 今日非殺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著 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 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 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 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后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 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 么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的小命。’ 我師父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 “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么?”袁紫衣說道:“是啊! 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 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 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殺錯一 個人,那便終身遺恨。’”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 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又是我親眼見到, 決計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師命,事出無奈。胡大 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 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鍾 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 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扑咬鍾小二的狠態,一股熱 血涌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 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 過別人,你卻定是不依。這人與你又無深仇大怨,你也不過 是為了旁人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 算是怕得你厲害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 余地。”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 跟你賠個不是,日后尊師若是怪責,我甘愿獨自領罪。”說著 一揖到地。 只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 那柄單刀,一扯落下,輕輕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說道:“接 著!”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 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 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 講情理?” 袁紫衣輕嘆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 兒面子么?”火光映照之下,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 得心腸一軟,但越是見她如此懇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 詐謀,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顧大義,枉為 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 眼見若不動武,已難以誅奸殺惡,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 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 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痴痴望著自己,似乎已答應自己要求,心中 正自喜歡,哪知道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 “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 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是這暗器出手極是沉重,只 怕鳳天南未必擋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 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 刀招竟是不封不架。 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動上手,便非 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 器只有錢鏢,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于是將一錠五兩重的紋 銀發了出去,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 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鋒離她 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道:“這為什么?”袁紫衣道: “迫不得已!”身形驀地向后縱開丈余,銀鞭回甩,叫道:“看 招吧!” 胡斐舉刀一擋,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 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著,竟是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 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只見軟鞭化成一個銀光大圈, 單刀舞成一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沖擊,騰挪閃躍,偶 然發出几下刀鞭撞擊之聲。 斗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蠟燭擊落 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 可是雖知她的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 刀法中精妙之招,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 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卷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一根柴 火,向他擲去。 煮飯的鐵鍋雖被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 兀自未熄。胡斐見她長鞭卷起柴火擲來,不敢用力去砸,只 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于是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 能再向前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隨卷 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黑暗中閃過一道道 火光。 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 中四下游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仆從一個個溜 向后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凶光, 站在一旁。他生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竟 是不離廟門。 斗了一會,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熄 滅。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 如何?”說著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 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異,急忙在地下一個 打滾,這才避開。 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這句話觸動了胡 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于你了?”催動刀法,步 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柴火,兀自燃燒,只聽袁紫 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將,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 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之中,如何竟能發出如此怪 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 要旨,再謀進擊,忽聽得必卜一聲,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開 來,火花四濺,霎時之間,火花隱滅,殿中黑漆一團。 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 衣的鞭聲夾在其間,更是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 景,心中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里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 心中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 女子用指環打落他的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 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與我結伴同行,原 來是意欲不利于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 一陣失望和淒涼,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頭給軟鞭一 卷,險些脫手,急忙運力往里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給他 一奪之下,手臂發麻,當即手腕外抖,軟鞭松開了刀頭,鞭 梢兜轉,順勢便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 一刀。 這時古廟中黑漆一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 斐更是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 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此時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乃是一 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中。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險。胡斐刷的一刀, 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 距不過數寸,不禁嚇了一跳,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 “胡大哥,你真生氣了么?”軟鞭輕抖,向后躍開。 胡斐不答,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 施襲擊。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軟鞭 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 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的軟鞭,不料 那軟鞭一卷之后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輕 輕巧巧便將單刀奪了過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 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 前扑,直欺進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鉤手”招數 極是狠辣,他雖依拳譜所示練熟,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 只覺得一股熱氣湊近,敵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 軟鞭已在外緣,若要回轉擋架,哪里還來得及?只得將手一 松,身子后仰,嗆□□一響,刀鞭同時摔在地下。 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著迫擊。袁紫衣 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之中瞧不清對方穴道, 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 斐暗叫:“慚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則這一指已被點中 要穴。” 兩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擊,均是守御多,進攻少,一面 打,一面便俟機去搶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覺對方越打越狠,全 不是比武較量的模樣,心下也是越來越驚,暗想:“他怎地忽 然如此凶狠?”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 一役最稱惡斗,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游走,再不讓胡斐近 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 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 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 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之聲。 胡斐心生一計:“她既四下游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 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著“大四象方位”,斜行直沖,隨 手胡亂發掌,只要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 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閃,立時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之所。 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 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沖上阻擋, 數招一過,又各避開。 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蹤跡,心想: “莫非他已溜到了后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以他眾人 之力,一擁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 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機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后計。”于 是慢慢走向殿門,要待躍出。忽聽得呼喇一響,一股極猛烈 的勁風扑面而來,黑暗中隱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扑 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 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 筋折骨斷,立時斃命。 但手掌甫與那人相觸,已知上當,只覺著手處又硬又冷, 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里泥屑紛飛,瑟瑟亂響,原來 扑過來的竟是廟中的神像。只聽得又是砰□一聲巨響,那神 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 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著嗆□□一響,卻是軟鞭 與單刀都已被她搶在手中。 胡斐尋思:“兵刃已被她奪去,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 脫身?”對方雖是個妙齡少女,但武功之強,實在絲毫輕忽不 得,各持兵刃相斗,一時難分上下,眼下她有軟鞭在手,自 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敵,何況她尚有幫手,這念頭甫在 心中一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 怎么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聽得她 上馬追去。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是一敗涂地。雖 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一 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 他從懷中取出火折,點燃了適才熄滅的柴火,環顧殿中, 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滿 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著這番惡斗的遺跡,想起 適才的凶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一會,坐在神壇前的木 拜墊上,望著一團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確定無疑的了。 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制我足 足有余,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 已然中計,若是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占上風, 反而退走?瞧那鳳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么 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 是給她搶了先著。適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 敵,此時回想,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斗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 這一問連自己也難以回答,似乎確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 真下殺手。“當她扑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著 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么 不跟著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著她啊。”突 然間心中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了回去, 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中了我左 腿,何以立時收力?” 回憶適才的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一絲絲的甜 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 ……”想到這里,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飢餓,提起適 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著一些白米,于是將倒瀉在地的 白米抓起几把,在大雨中沖去泥污,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 來。 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嘆了一口長氣,心想: “若是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偏生鳳天南這惡 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 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 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 胡斐又驚又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 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老者,臉色 枯黃,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陽楓葉庄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 是個二十余歲的少婦。 那劉鶴真一只手用青布纏著,挂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 少婦走路一蹺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 樣甚是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 向那少婦道:“你到里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 出單刀,走向后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喘息几下,突然坐倒, 臉上神色是在傾聽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并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庄比武,人人 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中,這樣一個鄉下小子,他 自是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氣扑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 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個飯團,塞在口中大嚼,料想 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是不在意下。 過了片刻,那少婦從后殿出來,手中執著一根點燃的柴 火,向劉鶴真道:“沒什么。”劉鶴真吁了口氣,顯是戒備之 心稍懈,閉目倚著神壇養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 條小溪流,水中混著鮮血。那少婦也是筋疲力盡,與他偎倚 在一起,動也不動。瞧兩人神情,似是一對夫婦,只是老夫 少妻,年紀不稱。 胡斐心想:“憑著劉鶴真的功夫,武林中該當已少敵手, 怎會敗得如此狼狽?可見江湖間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實是 大意不得。”便在此時,隱隱聽得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 劉鶴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間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卻 是一條鏈子短槍,說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這兒跟他們 拚了。”又從懷里取出一包尺來長之物,交在她的手里,低聲 道:“你送去給他。” 那少婦眼圈兒一紅,說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 劉鶴真怒道:“咱們千辛萬苦,負傷力戰,為的是何來?此事 若不辦到,我死不瞑目,你快從后門逃走,我纏住敵人。”那 少婦兀自戀戀不肯便行,哭道:“老爺子,你我夫妻一場,我 沒好好服侍你,便這么……這么……”劉鶴真頓足道:“你給 我辦妥這件大事,比什么服侍都強。”左手急揮,道:“快走, 快走!” 胡斐見他夫妻情重,難分難舍,心中不忍,暗想:“這劉 鶴真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為難,既叫我撞見了,可 不能不理。” 便在此時,馬蹄聲已在廟門外停住,聽聲音共是三匹坐 騎,兩匹停在門前,一匹卻繞到了廟后。 劉鶴真臉現怒色,道:“給人家堵住了后門,走不了啦。” 那少婦四下一望,扶著丈夫手臂,爬上神壇,躲入了神龕之 中,向胡斐做個手勢,滿臉求懇之色,叫他千萬不可泄漏。 神龕前的黃幔垂下了不久,廟門中便走進兩個人來。胡 斐仍是坐在地下,抓著飯團慢慢咀嚼,斜目向那兩人瞧去,饒 是江湖上的怪人見過不少,此刻也不禁一驚,但見這兩人雙 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 天,相貌實是奇丑。 兩人向胡斐瞧了瞧,并不理會,一左一右,走到了后殿, 過不多時重又出來,院子中輕輕一響,一人從屋頂躍下。原 來當兩人前后搜查之際,堵住后門那人已躍到了屋頂監視。 胡斐心道:“這人的輕功好生了得!”但見人影一晃,那 人也走進殿來。瞧他形貌,與先前兩人無大差別,一望而知 三人是同胞兄弟。 三人除下身上披著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驚,原來三 人披麻帶孝,穿的是毛邊粗布孝衣,草繩束腰,麻布圍頸,便 似剛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憑一根柴火照明,雨聲淅瀝,涼 風颼颼,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將三個人影映照在牆壁之上,倏 大倏小,宛似鬼魅。 只聽最后進來那人道:“大哥,男女兩個都受了傷,又沒 坐騎,照理不會走遠,左近又無人家,卻躲去了哪里?”年紀 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叢之中。咱們休嫌煩勞, 便到外面搜去。他們雖然傷了手足,但傷勢不重,那老頭手 下著實厲害,大家須得小心。”另一人轉身正要走出,突然停 步,問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沒見到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 堂客?”胡斐口中嚼飯,惘然搖了搖頭。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見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滿了箱籠衣物, 一具神像又在牆腳下碎成數塊,心中起疑,仔細察看地下的 帶水足印。 劉鶴真夫婦冒雨進廟,足底下自然拖泥帶水。胡斐眼光 微斜,已見到神壇上的足跡,忙道:“剛才有好几個人在這里 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 逃,有的追,都騎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見有許多馬蹄和車輪的泥印,兀自 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進來問道:“他們朝哪一邊去的?” 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 ……”那三弟點點頭,道:“是了!”取出一小錠銀子,約莫 有四五錢重,拋在胡斐身前,道:“給你吧!”胡斐連稱:“多 謝。”拾起銀子不住撫摸,臉上顯得喜不自勝,心中卻想: “這三人惡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鳳天南他們,亂打 一氣,倒也是一場好戲。”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 廟門。胡斐依稀聽到一人說道:“這中間的詭計定然厲害,無 論如何不能讓他搶在前頭……”又一人道:“若是截攔不住, 不如趕去報信。”先前那人道:“唉,咱們的說話,他怎肯相 信?何況……”這時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說話給雨聲 掩沒,再也聽不見了。 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厲害的詭計?又要去給誰報 信了?”聽得神龕中喀喇几聲,那少婦扶著劉鶴真爬下神壇。 日前見他在楓葉庄與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矯捷,此時便爬 下一張矮矮的神壇,也是顫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 不得他受傷如此沉重。那三個惡鬼聯手進攻,原也難敵。” 劉鶴真下了神壇,向胡斐行下禮去,說道:“多謝小哥救 命大恩。”胡斐連忙還禮,他不欲透露身分,仍是裝作鄉農模 樣,笑道:“那三個家伙強橫霸道,凶神惡煞一般,開口便是 小子長、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們說真話呢。”劉鶴真道: “我姓劉,名叫鶴真,她是我老婆。小哥你貴姓啊?” 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說真姓名,我也不能瞞你。但我的 名字不像鄉農,須得稍稍變上一變。”于是說道:“我姓胡,叫 做胡阿大。”他想爹媽只生我一人,自稱阿大,也非說謊。 劉鶴真道:“小哥心地好,將來定是后福無窮……”說到 這里,眉頭一皺,咬牙忍痛。那少婦急道:“老爺子,你怎么 啦?”劉鶴真搖了搖頭,倚在神壇上只是喘氣。胡斐心想他夫 婦二人必有話說,自己在旁不便,于是道:“劉老爺子,我到 后邊睡去。”說著點了一根柴火,便到后殿。 他望著鋪在神壇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沒多時 之前,袁紫衣還睡在這稻草之上,想不到變故陡起,玉人遠 去,只剩下荒山淒淒,古廟寂寂,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見一 面? 過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個火花,才將思路打斷,猛然 想起:“啊喲不好,我那本拳經刀譜已給她盜了去!此刻我尚 能與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經刀譜,那時我每一招每 一式她均了然于胸,豈非一動手便能制我死命?”滿胸柔情, 登時化為懼意,將柴火一拋,頹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中。 一躺下去,剛好壓在自己的包袱之上,只覺包袱有異,似 乎大了許多,他本來將包袱當作枕頭,后來聽到鳳天南說話 之聲,出去尋仇,那包袱并未移動,現在卻移到了腰下。胡 斐大是奇怪,心想:“劉鶴真夫婦與那三兄弟都到后殿來過, 難道是他們動了我的包袱。”于是晃火折再點燃柴火,打開包 袱一看,不由得呆了。 只見除了原來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襯里衣 褲,一雙鞋子,一雙襪子。這些衣褲鞋襪本是他的,那日被 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時除了下來,便都給她取了去。想 不到此時衣褲鞋襪盡已洗得干干淨淨,衣襟上原有的兩個破 孔也已縫補整齊。他翻開衣服,那本拳經刀譜正在其下,刀 譜旁另有一只三寸來長的碧玉鳳凰。 這玉鳳凰雕刻得極是精致,紋路細密,通體晶瑩,觸手 生溫。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只玉鳳凰卻拿在手中,吹 滅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伏:“若說她對我好,何以要 救鳳天南,竭力和我作對?若道對我不好,這玉鳳凰,這洗 干淨、縫補好的衣服鞋襪又為了什么?” 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哪里還睡得著? 第八章 江湖風波惡 突然殿門口火光閃動,劉鶴真手執柴火,靠在妻子臂上, 緩緩走進后殿,說道:“還是在這兒睡一會兒吧。”說著徑往 神壇走去,瞧模樣便要睡在袁紫衣剛才睡過的稻草之中。 胡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見大急,忙道:“劉老爺子,你爬 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鋪位讓你。”說著提起 包袱,奔到神壇旁邊,伸腳跨上,搶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劉 鶴真謝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 是出于自己想像,還是袁紫衣當真留下了香澤,心中又喜又 愁,又伸手去摸懷中的那只玉鳳凰。 睡了一會,忽聽得劉鶴真低聲道:“仲萍,這位小哥為人 真好,咱夫婦倆須得好好報答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婦道: “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這廟中躺著的,那就是咱夫妻的 兩具尸首啦。”劉鶴真嘆了口氣,說道:“適才當真險到了極 處,鍾氏三兄弟若要為難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 得救他。”仲萍道:“這個自然,別人以俠義心腸相待,我們 便得以俠義心腸報答。這位小哥雖是不會武藝,但為人卻勝 過不少江湖豪杰呢。”劉鶴真道:“低聲!莫吵醒了他。”接著 低低喚了几聲:“小哥!小哥!” 胡斐并沒睡著,但聽他們極力夸贊自己,料知他又要開 口稱謝,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裝睡熟,并不答應。 仲萍低聲道:“他睡著了。”劉鶴真道:“嗯!”隔了一會, 又低聲道:“仲萍,剛才我叫你獨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語 氣之中,大有責備之意。仲萍黯然道:“唉!你傷勢這么重, 我怎能棄你不顧?”劉鶴真道:“自從我那老伴死后,我只道 從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會有你跟著我,對我又是這般 恩愛。我又怎舍得跟你分開?可是你知道這封書信干系何等 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義士要 死于非命……” 胡斐聽到“金面佛苗大俠”六字,心中一凜,險些兒 “啊”的一聲,驚呼出來。他知苗人鳳與自己父親生前有莫大 牽連,據江湖傳言,自己父親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詢問撫 養自己長大的平四叔,他總說此事截然不確,現下自己年紀 尚小,將來定會原原本本的告知。胡斐當年在商家堡中,曾 與苗人鳳有過一面之緣,但覺他神威凜凜,當時幼小的心靈 之中,對他大為欽服。直到此時,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 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趙半山與苗人鳳兩人而已。趙半山和他 拜了把子,苗人鳳卻是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角也沒 瞥過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總覺為人該當如此,才算 是英雄豪杰。 只聽仲萍低聲道:“禁聲!此事機密萬分,便在無人之處, 也不可再說。”劉鶴真道:“是啦!咱們這番奔走,是為了無 數仁人義士,實無半點私心在內。皇天有靈,定須保佑咱們 成功。”這几句話說得正氣凜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這 是俠義之事,不管苗人鳳于我有恩還是有仇,我定當相助劉 鶴真將信送到。” 兩夫妻此后不再開口。過了良久,胡斐朦朦朧朧,微有 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聽北面又有馬蹄聲響,鍾氏兄弟 三乘去而復回。胡斐微微一驚:“這三人再回廟來,此番劉鶴 真定難躲過,不如我到廟外去打發了他們。便算不敵,也好 讓劉氏夫婦乘機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將包袱縛在背上, 輕輕溜下神壇,走出廟門,向鍾氏三兄弟的坐騎迎去。 此時大雨已停,路面積水盈尺,胡斐踐水奔行,片刻之 間,黑暗中見三騎馬頭尾相接地奔來。他在路中一站,雙手 張開,大聲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 留下買路錢!” 當頭的鍾老三啞然失笑,喝道:“哪里鑽出來的小毛賊!” 一提馬□,便往胡斐身上沖來。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馬 □一勒,那馬這一沖不下數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時倒 退了几步。他跟著使出借力之技,順著那馬倒退之勢,一送 一掀,一匹高頭大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聲,翻倒在地。總 算鍾老三見機得快,先自躍在路邊。 這一來,鍾氏三兄弟盡皆駭然,鍾老大與鍾老二同時下 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兵刃。這時即將黎明,但破 曉之前,有一段短短時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雖停,滿天黑 云迄未消散,胡斐雖睜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 什么兵刃。 只聽得一人粗聲粗氣地說道:“鄂北鍾氏兄弟行經貴地, 未曾登門拜訪,極是失禮。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他三人聽胡 斐口音稚嫩,知他年歲不大,本來絲毫沒放在心上,待見他 一勒一推,竟將一匹健馬掀翻在地,這功夫實是非同小可,不 由得聳然改容。老大鍾兆英出口叫字號,言語之中頗具禮敬。 胡斐雖然滑稽多智,生性卻非輕浮,聽得對方說話客氣, 便道:“在下姓胡,沒請教三位大號。” 鍾兆英心想:“我鍾氏三雄名滿天下,武林中人誰不知聞? 你聽了‘鄂北鍾氏兄弟’六字,還要詢問名號,見識也忒淺 了。”于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兆 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請胡大哥讓道。胡大哥既在此處 開山立柜,我們兄弟回來,定當專誠道謝。”說著將手一拱。 以他一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對后輩說話如此謙恭,也算是 難得之極,只因他見胡斐一出手便顯露了極強的武功,知道 此人極是難斗,又想他未必只是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師友在 側,那就更加棘手了。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鍾老師太過多禮。三位可是去找 那劉鶴真夫婦么?” 這時天色漸明,鍾氏三雄已認出這眼前之人,便是適才 在湘妃廟所見的鄉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這次 可走了眼啦,原來這小子跟劉鶴真夫婦是一路。” 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鍾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 兵刃,但見鍾兆英手執一塊尺許長的鐵牌,上面隱約刻得有 字﹔鍾兆文拿的是一根哭喪棒﹔鍾兆能手持之物更是奇怪,竟 是一杆插在死人靈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風之中一飄一蕩,模 樣詭奇無比。三人相貌丑陋,衣著怪異,再經這三件凶險的 兵刃一襯,不用動手已令人氣為之奪。胡斐只怕他們突然發 難,自己可不知這三件奇門兵刃的厲害之處,當下全神戒備, 不敢稍有怠忽。 鍾兆英道:“閣下跟劉鶴真老師怎生稱呼?”胡斐道:“在 下和劉老師今日是第二次見面,素無淵源。只是見三位相逼 過甚,想代他說一個情。常言道得好:能罷手時便罷手,得 饒人處且饒人。劉老師夫婦既已受傷,三位便容讓几分如何?” 鍾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時已久,莫要給劉鶴真乘 機走了,當下向大哥使個眼色,慢慢移步,便想從胡斐身旁 繞過。 胡斐雙手一伸,說道:“三位跟劉老師有什過節,在下全 不知情。但那劉老師有要事在身,且讓他辦完之后,三位再 找他晦氣如何?那時在下事不干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擾。”鍾 兆文怒道:“我們就是不許他去辦這件事。你到底讓不讓道?” 胡斐想起劉鶴真夫婦對答之言,說那通書信干連著無數 仁人義士的性命,眼見這鍾氏三兄弟形貌凶狠,顯然生平作 惡多端,料想今日若不動手,此事難以善罷,于是哈哈一笑, 說道:“要讓路那也不難,只須買路錢三百兩銀子。” 鍾兆文大怒,一擺哭喪棒,上前便要動手。鍾兆英左手 一攔,說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懷,取出四只元寶,道: “這里三百兩銀子足足有余,便請取去。”鍾兆文叫道:“大哥, 你干什么?”他想鍾氏三雄縱橫荊楚,怎能對一個后輩如此示 弱?但鍾兆英知道事機急迫,非盡快將劉鶴真截下不可,事 有輕重緩急,胡斐這樣一個無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勝之不 武,但稍有耽擱,那便誤了大事,因此他說要買路錢,便取 三百兩銀子給他。 這一著卻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搖了搖頭, 并不伸手去接,說道:“多謝,多謝!鍾老師說這四只元寶不 止三百兩,可是晚輩的定價只是一百兩銀子一位,三位共是 三百兩,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這樣吧,咱們同到前面 市鎮,找一家銀鋪,請掌柜的仔細秤過,晚輩只要三百兩,不 敢多取一分一毫……” 鍾氏三雄聽到此處,垂下的眉毛都豎了上來。鍾兆英將 銀子往懷里一放,說道:“二弟,三弟,你們先走。”向胡斐 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討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見他神閑氣定,實是個勁敵,自己單刀已給袁紫衣 搶走,此時赤手空拳斗他三人,只怕難以取勝。他一想到袁 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隨即牙齒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 的兵刃,此時也不致處此險境,眼見鍾兆文、兆能兄弟要從 自己身側繞過,卻如何阻擋?心念動處,倏地側身搶上兩步, 右拳伸出,砰的一聲,擊在鍾兆英所乘的黃馬鼻上。這一拳 他用了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譜中所傳極厲害的殺著。那黃馬 立時腦骨碎裂,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的死了。 這一下先聲奪人,鍾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順手抓起黃 馬的馬鞍,微一用力,馬肚帶已然迸斷,他將馬鞍擋在胸前, 雙手各持一根鐙帶,說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攜兵刃,只 好借這馬鞍一用。”說著左手的鐵鐙揮出,襲向鍾兆文的面門, 右手鐵鐙橫擊鍾兆能右脅,雙鐙齊出,已攔住兩人去路。 鍾氏三雄又驚又怒。三兄弟本來都使判官筆,但八年前 敗于苗人鳳手下,引為奇恥大辱,從此棄筆不用,三人各自 練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武功大進,滿心要去和苗人 鳳再決雌雄,豈知在這窮鄉僻壤之間,竟受這無名少年的折 辱?鍾兆英一聲呼嘯,兆文、兆能齊嘯相應、嘯聲中陰風惻 惻,寒氣森森,胡斐聽了,不由得心驚,只見三人舉起鐵靈 牌、哭喪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當即將馬鞍護在胸前 當作盾牌,雙手舞動鐵鐙,便似使著一對流星錘,居然有攻 有守。 他拳腳和刀法雖精,卻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門派武功, 這流星錘的功夫他從未練過,只是仗著心靈手快,武學根底 高人一等,這才用以施展抵擋。雖說一法通,萬法通,武學 高強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敵護身,但鍾氏三 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論,每人均較他深厚。幸好 他全然不會流星錘的招朮,這才與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 落敗。 原來鍾氏三雄見多識廣,見胡斐拿了兩只馬鐙當作流星 錘使,即便著意辨認他的武功家數。只見他右手馬鐙橫擊而 至,心想這是山東青州張家流星錘法中的一招“白虹貫日”, 左手馬鐙也必順勢橫擊。哪知胡斐見鍾兆文的哭喪棒正自下 向上挑起,頭頂露出空隙,當即抖動馬鐙,當頭壓落。鍾氏 三雄心中奇怪:“這是什么家數?” 胡斐見鍾兆文舉棒封格,右手馬鐙徑向鍾兆能掃去。三 兄弟暗暗點頭,心想:“是了,原來他是陝西延州褚十錘的門 下,這一下‘揚眉吐氣’,下半招定是將雙鐙當胸直蕩過來了。” 三人見過他推馬擊馬,膂力極其沉雄,若是雙錘當胸直蕩,倒 是大意不得,當下三人各舉兵刃挺在胸間,齊運真力,要硬 接硬架他這一蕩。不料胡斐全不知“揚眉吐氣”是什么招數, 眼見三人舉兵刃護胸,雙鐙驀地下掠,擊向三人下盤。三兄 弟嚇了一跳:“怎么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數來?” 鍾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趕月’ 童老師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沖倒龍王廟么?”原來山西太原 府童老師童懷道善使流星雙錘,外號人稱“流星趕月”,和鍾 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數,正是他門中的 單傳絕技,別家使流星錘的決不會用。胡斐誤打誤撞,這一 招使得依稀仿佛,他聽鍾兆能相詢,笑道:“童老師是我師弟。” 跟著雙鐙直揮過去。鍾兆能“呸”的一聲,罵道:“混小子胡 說八道!” 三人見他馬鐙的招數神出鬼沒,沒法摸准他武學師承,均 自奇怪:“我們數十年來足跡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錘 沒見過?這小子卻真是邪門。” 本來動手比武,若能識得對方的武功家數,自能占敵機 先,處處搶得上風,但鍾氏三雄連猜几次全都猜錯,心神一 亂,所使的招數竟然大不管用。這皆因胡斐神拳斃馬,使得 三人心有所忌,否則也用不著辨認他家數門派,一上手便各 展絕招,胡斐早已糟了。 二十余招之后,鍾氏三雄見他雙鐙的招數雖然奇特,威 力卻也不強,于是各展八年來苦練的絕技,牌、棒、幡三件 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鍾兆英的靈牌是鑌鐵鑄成,走的 全是剛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時看得清楚,牌上寫的是 “一見生財”四字。鍾兆能的招魂幡卻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 像布,革不像革,馬鐙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給幡子拂中身 體,想來滋味定然極不好受。鍾兆文的哭喪棒卻是介乎剛柔 之間,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卻又雜著鞭□的家數。三兄弟兵 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當判官筆使,剛柔相濟,互 輔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道再斗片刻,非敗不可,突然雙 掌回轉,托在馬鞍之后,向外急推。這一推之力勢道不小,呼 的一聲響,馬鞍疾飛而前。 鍾氏三雄急躍閃開,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 胡斐大聲說道:“在下本是好心勸架,并沒跟三位動手之 意,因此赤手空拳,沒帶兵器,用這馬鞍子怎能夠斗得過三 位當世英雄?今日算我認輸便是。”說著閃身讓在道旁。 鍾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跟他 糾纏。鍾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們再領 教高招。”說著拔足便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個下次!原來鍾氏三兄弟 是如此這般的人物。”鍾兆文怒道:“什么如此這般?你自己 沒兵刃,又怪得誰來?”胡斐道:“我倒有個妙法,就只恐你 們不敢跟我比試。”鍾氏三雄經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 齊聲道:“你划下道兒吧!”鍾兆英跟著說道:“我兩位兄弟在 這里領教,在下卻要少陪。”說著縱身躍起。 胡斐跟著躍起,雙手在空中一攔。鍾兆英沒想到他身法 竟是如此迅捷,鐵牌一抖,迎面打去。胡斐拳腳功夫卻勝他 甚多,當下不閃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著回轉,抓 住了他右腕,一抖一扭,鍾兆英手中的鐵牌竟險些給他奪去。 兆文、兆能齊吃一驚,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長。胡斐 一聲長笑,向后躍開丈許,順勢在道旁一株松樹上折了根樹 枝,說道:“三位敢不敢試試我的刀法?” 鍾兆英這一下雖沒給他奪去鐵牌,但手腕已給抓得隱隱 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懼,暗想:“這少年實非尋常之輩, 我若孤身去追劉鶴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實是放心不下,須 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縱有耽擱,也說不得了。” 鍾兆文見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松技,不知搗什么鬼, 眼望大哥,聽他的主意。 鍾兆英沉住了氣,說道:“閣下要比刀法,可惜我們也沒 攜得單刀,否則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們素不相識,自 無深仇大怨,比武只求點到為止,是也不是?”鍾兆英道: “不錯!”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椏叉細條,只剩下光禿禿 的一根枝條,說道:“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請一齊上來。 咱們話說在先頭,這松枝砍在何處,便算是鋼刀砍中。鍾氏 三兄弟說話算不算數?” 鍾兆英見他如此托大,心中更是有氣,大聲道:“鍾氏三 雄信義之名早遍江湖,那時你這位小兄弟可還沒出世呢。” 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舉起松枝,刷的一招橫 砍。鍾兆文自后搶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躍避開,松枝已斬 向鍾兆能頸中。鍾兆能倒轉幡杆,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時鍾 兆英的鐵牌也已打到。 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測之變,鍾氏三雄武功雖強,但 胡斐一將那松枝當作刀使,立時著著搶攻,在三人之間穿插 來去,砍削斬劈,一根小小的松枝,竟然顯出了無窮威力。鍾 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見他這松枝決不與三般兵刃碰撞,但乘 暇抵隙,招招都殺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擊中雖然無礙,但 有約在先,決不能讓它碰到身體。鍾兆文焦躁起來,揮棒橫 掃,猛砸胡斐脛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應,只待胡 斐躍起相避,鍾兆能的招魂幡便從他頭頂蓋落,兆英的鐵牌 卻猛擊他的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躍起,反而搶前一步,直欺 入懷,手起枝落,松枝已擊中鍾兆文的左肩。 這一招凌厲之極,那松枝如換成了鋼刀,鍾兆文的一條 左臂已立時被卸了下來。這松枝的一擊自然傷他不著什么,但 鍾兆文面色大變,叫道:“罷了,罷了!”將哭喪棒往地下一 拋,垂手退開。 鍾兆英、鍾兆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卻舞得更加緊了,各 施殺著,只盼能將胡斐打中,扯個平手。但過不數招,鍾兆 英頸中給松枝一拖而過,鍾兆能卻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 兩人相顧慘然,一齊拋下兵刃。突然間鍾兆英“哇”的一聲, 噴出一大口鮮血。 胡斐見他們信守約言,暗想這三兄弟雖然凶惡,說話倒 是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傷鍾兆英,他口吐鮮血,定是 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頗感歉疚,雙手一拱,待要說几句來交 代。鍾兆能哼了一聲,說道:“閣下武技驚人,佩服佩服!只 是年紀輕輕,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 “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鍾兆文怒道:“三弟,還跟他說些什么?” 扶起鍾兆英騎上馬背,牽著□繩便走。 三件奇門兵刃拋在水坑之中,誰都沒再去拾。 胡斐眼見三人掉頭不顧而去,地下剩下一匹死馬,三件 兵刃,心中頗有感觸,瞧了好一陣子,這才回向古廟。 走進廟中,前殿后殿都不見劉鶴真夫婦的人影,知他二 人已乘機遠去,想起剛才做了一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 之感,又想:“那苗人鳳不知住在何處?此人號稱‘打遍天下 無敵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這人與自己過世了的父親有 莫大關連,當日商家堡一見,自己拳經刀譜的頭上兩頁,也 是憑著他的威風才從閻基手中取回,此后時時念及,此刻很 想跟著劉鶴真夫婦去瞧瞧,但那鳳天南雖然逃去,去必不遠, 此仇不報,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蹤哪一個好,一時竟自打不 定主意。 他低頭尋思,又從故道而回,走到適才與鍾氏三雄動手 之處,只見地下的三件奇門兵刃已然不見,那匹死馬卻兀自 橫臥在地。他大是奇怪:“我這一來一去,只是片刻間的事, 這時天色尚早,不會有過路之人順手撿了去,難道鍾氏兄弟 去而復回么?” 他在四處巡視,不見有異,一路察看,終于在離相斗處 十余丈的一株大樹干上,看到一個污泥的足印。這足印離地 約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樹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細心檢視, 決不會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濕,當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 底纖小,又顯是女子的鞋印。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她?我和鍾氏三雄相斗之時,她便 躲在樹上旁觀?”想到這里,一顆心怦怦亂跳,立即縱身而起, 攀住一根樹干翻身上樹,果然在一根橫枝之上,又見到兩個 并列的女子濕泥足印,在橫枝之旁,卻有一根粗大的樹枝被 踏斷了,斷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輕 身功夫,決不會踏斷這根樹枝。”再攀上一看,只見另一根橫 枝上又有兩只并列的男子腳印。他心中疑竇立時盡去,卻不 由得感到一陣失望:“原來是劉鶴真夫婦在這里偷看。” 然而心中剛明白了一個疑竇,第二個、第三個疑竇跟著 而來:“他二人身負重傷,怎能竄高躲在此處,我竟絲毫沒有 察覺?鍾氏三雄既去,他們怎又不出聲跟我招呼?”轉念一想: “啊,是了。他們本來只道我不會武藝,但突見我打敗鍾氏三 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們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 湖間風波險惡,處處小心在意,原是前輩的風范。又何況他 們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這里,便即釋然,只見兩排 帶泥足印在草叢間向東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順著足 印向前追蹤。 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濘,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 隨時毫不費力,但見兩對足印始終避開道路,在草叢間曲曲 折折地穿行。跟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一個小市鎮,鎮外足跡 雜沓,再也分不清楚了。 胡斐心想:“他二人餓了一晚,此時必要打尖,就只怕他 們只買些饅頭點心,便穿鎮而去,那便不易追尋。”于是在鎮 口的山貨店里買了一件蓑衣一頂斗笠,穿戴起來,將大半個 臉都遮住了,走到鎮上几家飯店和騾馬行去探視。 瞧了几家都不見影蹤,這市鎮不大,轉眼便到了鎮頭,正 要回過身來,自行去買飯吃,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大 嫂,有針線請相借一使。”正是劉鶴真之妻的聲音。 他低頭從斗笠下斜眼看去,見話聲是從一家民居中發出, 心想:“他夫婦怕敵人跟蹤,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們 這等嚴加防備的模樣,只怕除了鍾氏兄弟,尚有極厲害的對 頭和他們為難。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護,務必讓 他們將書信送到苗大俠手中。”回頭不到七八家門面,便是一 家小客店,于是找一個房住了,一直注視劉鶴真借住的那家 人家。 直到傍晚,劉鶴真夫婦始終沒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輩 做事真是仔細,他們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啟程。”果然待到二 更天時,望見劉鶴真夫婦從那民居中出來,疾奔出鎮,腳步 迅捷,顯然身上并未受傷。 胡斐心想:“原來他們先前的受傷全是假裝,不但瞞過了 鍾氏兄弟,連我也給瞞過了。”他不敢怠慢,躍出窗戶,跟隨 在后。只見劉鶴真腋下挾著一個長長的包裹,不知包著什么 東西。他的輕身功夫比劉鶴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隨在后,料 想劉氏夫婦定然毫不知覺。 跟著二人走了五六里路,來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 見劉鶴真打個手勢,命妻子伏在草叢之中,走上几步,朗聲 道:“金面佛苗大俠在家么?有朋友遠道來訪。” 只聽屋中一人說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鳳眼生,素 不相識。”這話聲并不十分響亮,胡斐聽在耳中只覺又是蒼涼, 又是醇厚。 劉鶴真道:“小人姓鍾,奉鄂北鬼見愁鍾氏兄弟之命,有 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俠。”胡斐大是驚奇:“怎么那信是鍾氏兄 弟的?他們卻何以又要攔阻?”只聽苗人鳳道:“請進吧!”屋 中點起燈火,呀的一聲,木門打開。胡斐伏在一株栗樹之后, 但見一個極高極瘦的人影站在門框之間,頭頂几要碰到門框, 右手執著一只燭台。 劉鶴真拱手行禮,走進屋中。胡斐待兩人進屋,便悄悄 繞到左邊窗戶下偷瞧。苗人鳳道:“另外兩位不進來么?”劉 鶴真心想:“哪里還有兩位?”口中含糊答應。 胡斐一聽苗人鳳說到“另外兩位”,心中一驚:“這苗人 鳳果然厲害之極,我腳步聲雖輕,他卻早知共有三人同來。” 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覺,正想退開,忽聽劉鶴真道: “鍾氏兄弟八年前領教了苗大俠的高招,佩服得五體投地,現 下另行練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給苗大俠瞧瞧,以免動 手之際,苗大俠說他們兵刃怪異,占了便宜。”說著打開包裹, 嗆□□几聲響,將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覺得他的舉動越來越是不可思議,俯眼到窗縫上向 內張望,但見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鐵靈牌、哭喪棒和招魂幡, 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淨。 苗人鳳哼了一聲,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話。劉 鶴真從懷里摸出一封書信,雙手遞了上去,說道:“請苗大俠 拆看,小人信已送到,這便告辭。”說著雙手一拱,就要退出。 苗人鳳接過信來,說道:“慢著。我瞧信之后,煩你帶一句回 話。”他心知這封定是戰書,當下撕開封皮,取出信來。 胡斐乘苗人鳳看信,仔細打量他的形貌,但見他比之數 年前在商家堡相見之時,似已老了許多,臉上神色也大是憔 悴。苗人鳳看著書信,雙眉登豎,眼中發出憤怒之極的光芒。 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開,突見他雙手抓住書信,嗤的一下, 撕成兩半。 書信一破,忽然間他面前出現一團黃色濃煙,苗人鳳叫 聲:“啊喲!”雙手揉眼,臉現痛苦之色。劉鶴真急縱向后,躍 出丈余。 這變故起于俄頃,但便在這一霎之間,胡斐心中已然雪 亮:“原來這劉鶴真在信中暗藏毒藥,毒害苗大俠的雙目。”他 大叫:“狗賊休走!”飛身向劉鶴真扑去。 劉鶴真挫膝沉肘,從腰間拔出鏈子槍,回手便戳。胡斐 心中愧怒交攻,側身閃避,伸手去奪他鏈子槍,猛覺背后風 聲勁急,一股剛猛無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雙掌反擊, 運力相卸。 他知道苗人鳳急怒之下,這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 接硬架,當下使出趙半山所授的太極拳妙朮“陰陽訣”,想卸 開對方掌力,豈知雙手與對方手掌甫接,登時眼前一黑,胸 口氣塞,騰騰騰連退三步,苗人鳳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 一半還是硬接了過來。胡斐叫道:“苗大俠,我幫你拿賊 ……” 兩人這一交掌,劉鶴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鳳只覺雙目劇痛,宛似數十枚金針同時攢刺,他與 胡斐交了一招,覺得此人武功甚強,實是個勁敵,不由得暗 自心驚,胡斐那句“我幫你拿賊”的話竟沒聽見。 胡斐眼見劉鶴真夫婦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趕,忽見大 路上三人快步奔來。這三人披麻戴孝,不用瞧面目,便知是 鍾氏三雄了。 胡斐回過頭來,見苗人鳳雙手按住眼睛,臉上神情痛楚, 待要上前救助,又怕他突然發掌,于是朗聲說道:“苗大俠, 我雖不是你朋友,可也決計不會加害,你信也不信?” 這几句話說得極是誠懇。苗人鳳雖未見到他面目,自己 又剛中了奸人暗算,雙目痛如刀剜,但一聽此言,自然而然 覺得這少年絕非壞人,真所謂英雄識英雄,片言之間,已是 意氣相投,于是說道:“你給我擋住門外的奸人。”他不答胡 斐“信也不信?”的問話,但叫他擋住外敵,那便是當他至交 好友一般。 胡斐胸口一熱,但覺這話豪氣干云,若非胸襟寬博的大 英雄大豪杰,決不能說得出口,當真是有白頭如新,有傾蓋 如故,苗人鳳只一句話,胡斐立時甘愿為他赴湯蹈火,眼見 鍾氏三兄弟相距屋門尚有二十來丈,當即拿起燭台,奔至后 進廚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遞給苗人鳳,道: “快洗洗眼睛。” 苗人鳳眼睛雖痛,心智仍極清明,聽得正面大路上有三 人奔來,另有四個人從屋后竄上了屋頂。他接過水瓢,走進 內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兒,這才低頭到水瓢中洗眼。這 毒藥實是猛惡之極,經水一洗,更是劇痛透骨鑽心。 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說道:“爹爹,你同蘭兒玩么?” 苗人鳳道:“嗯,乖蘭兒,爹抱著你,別睜開眼睛,好好的睡 著。”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沒吃了小白羊嗎?”苗人鳳道: “自然沒有,獵人來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嘆了 口氣,將臉蛋兒靠在父親胸口,又睡著了。 胡斐聽他父女倆對答,微微一怔,隨即明白,女孩在睡 覺之前,曾聽父親說過老狼想吃小白羊的故事,在睡夢之中 兀自記著。 此時鍾氏兄弟距大門已不到十丈,只聽得噗噗兩聲,兩 個人從屋頂躍入了院子。胡斐關上大門,拖過桌子頂住,叫 鍾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前后受攻,跟著左手一煽,燭 火熄滅。躍入院子的兩人見屋中沒了火光,不敢立時闖進。 苗人鳳低聲道:“讓四個人都進來。”胡斐道:“好!”取 出火刀火石,又點燃了蠟燭,將燭台放在桌上。 只聽得大門外鍾兆英叫道:“鄂北鍾兆英、兆文、兆能三 兄弟拜見苗大俠,有急事奉告。”苗人鳳“哼”了一聲,并不 理睬。 院子中的兩人一人執刀,另一人拿著一條三節棍,眼見 苗人鳳雙目緊閉,睜不開來,但震于“打遍天下無敵手”的 威名,哪敢貿然進屋?那持刀的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 眼睛瞎了!”屋上兩人大喜,一齊躍下。 胡斐瞧這兩人身手矯捷,比先前兩人強得多,當下身形 一閃,搶到了兩人背后,雙掌向前推出。喝道:“進去!”這 一推力道剛猛,兩人不敢硬接,向前急沖了几步,跨過門檻, 進了客堂。 胡斐守在邊門之外,輕輕吸一口氣,猛力一吐,波的一 聲,一丈多外的燭火登時又滅了。客堂中黑漆一團。 來襲的四人嚇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鳳攻 了上去。 那女孩睡在苗人鳳懷中,轉了過身,問道:“爹,什么聲 音?是老狼來了么?”苗人鳳道:“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 子。”聽到兵刃劈風之聲襲向頭頂,中間夾著鎖鏈扭動的聲音, 知是三節棍、鏈子槍一類武器,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節棍 的棍頭一抖,那人“啊”的一聲,手臂酸麻,三節棍已然脫 手。苗人鳳順手揮出,拍的一響,擊在他腰眼之上。那人立 時閉氣,暈了過去。其余兩人使刀,一人使一條鐵鞭,默不 作聲的分從三面攻上。三人知道苗人鳳視力已失,全憑聽覺 辨敵,是以不敢稍有聲響。 那女孩道:“爹,耗子會咬人么?”苗人鳳道:“耗子想偷 偷摸摸的來咬人,不過見到老貓,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 孩道:“什么聲音響?是刮大風嗎?爹,是不是要下雨了?”苗 人鳳道:“是啊!待會兒還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薩 只打惡人,不打好人。是不是?”苗人鳳道:“是啊!雷公菩 薩喜歡乖女孩兒。”苗人鳳單手拆解三般兵刃,口中和女兒一 問一答,竟沒將身旁三個敵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連出狠招,都給苗人鳳伸右手搶攻化解。一個使 刀的害怕起來,叫道:“風緊,扯呼!”轉身出外,沖到門邊 時,胡斐左腿掃出,將他踢倒在地,順手將他的單刀奪了過 來。 苗人鳳道:“乖寶貝,你聽。要打雷啦!”一拳擊出,正 中那使鐵鞭的下顎,砰的一聲,這人飛了起來,越過胡斐頭 頂,摔在院子之中。另一個使刀的武功最強,手腳滑溜。苗 人鳳連發兩拳,竟都給他避開。苗人鳳生怕驚嚇了女兒,只 是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這時已明白苗人鳳眼睛雖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 知守在門口那人也是個極厲害的腳色,自己困在小屋之中,變 成了瓮中之鱉,難道束手待斃不成?突然向苗人鳳猛砍一刀, 乘他側身避讓,一閃身進了臥室,他晃亮火折,點燃了床上 的紗帳,跟著從窗中竄出,上了屋頂。 紗帳著火極快,轉瞬之間,已是濃煙滿屋。 鍾兆英在門外叫道:“苗大俠,我三兄弟是來找你比武較 量,但此時決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鍾兆文見窗中透出 火光,叫道:“起火,起火!”鍾兆能叫道:“賊子如此卑鄙。 大哥,咱們先救火要緊。”三兄弟躍上屋頂。 胡斐知道鍾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適才四人可比,苗人鳳 本事再強,總是雙目不能見物,懷中又抱著女兒,定然難以 抵敵,須得自己出手助他打發,于是大聲喝道:“無恥奸徒, 不許進來!” 那女孩道:“爹,好熱!”苗人鳳推開桌子,一足踢出,門 板向外飛出四五丈。他抱著女孩踏出大門,向屋頂上的鍾氏 兄弟招招手,說道:“下來動手便是。”他怕驚嚇了女兒,雖 對敵人說話,仍是低聲細氣。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與鍾氏三雄對敵,也 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傷,只是陪著自己的卻不是女 兒,而是后來成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沒有陪,是在危 急之際先逃出去了…… 胡斐眼見火勢猛烈,轉眼便要成災,料想苗人鳳必可支 持得一時,倒是先救火要緊,拋下單刀奔進廚房,見灶旁并 列著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貯著清水,于是伸臂抱住了一只,喝 一聲:“起!”一只裝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給他抱了起來。饒 是他此時功力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腳步蹣跚。他不 敢透氣,奮力將水缸抱到臥室之外,連缸帶水,一并擲了進 去。 火頭給這缸水一澆,登時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 抱了一缸水,走到臥室門外,正要奮力擲出,忽聽背后呼的 一響,有人偷襲。原來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單刀,向 他背心砍落。 胡斐雙手抱著水缸。無法擋格躲閃,急忙反腳向后勾踢。 這一踢怪異之極,當年閻基學得這一招,連馬行空這等著名 武師都難以拆解。這時胡斐反腳踢出,正中那人小腹。砰的 一響,那人連刀帶人飛了起來,掠過胡斐頭頂,跌在他抱著 的水缸之中。 他抱著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 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順手一推,水缸與人一齊飛 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滿身是傷,好在火頭已熄,才 不致葬身火窟。 胡斐將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鳳,忽聽屋后傳來大 聲喝罵,又有拳打足踢之聲,有兩人斗得極是激烈。聽那喝 罵的聲音,卻是劉鶴真所發,只聽他喝道:“好奸賊,給我上 這個大當!” 胡斐心想:“他與誰動手?此人是罪魁禍首,說什么也得 將他抓住。”從后門奔將出去,只見劉鶴真正和一人近身糾纏, 赤手□打。瞧這人身形,便是縱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 想今日之事當真難以索解,這兩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 拚起來了?反正兩個都不是好人,當下縱身而前,施展大擒 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兩人后心要穴,兩人正自惡斗,分 不出手相抗,否則二人武功都頗不弱,也不能給他一拿便即 得手。 胡斐側耳沒聽到大門外有相斗的聲音,生怕苗人鳳目光 不便,遭了鍾氏兄弟的毒手,眼見身頭有一口井,于是一手 一個,將劉鶴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廚房中抱出第三口 大缸壓在井上,這才繞過屋子,奔到前門。 但見鍾氏兄弟已躍在地下,與苗人鳳相隔七八丈,手中 各拿著一對判官筆,卻不欺近動手、胡斐道:“苗大俠,我給 你抱孩子。” 苗人鳳正想自己雙目已瞎,縱然退得眼前的鍾氏三兄弟, 但由于“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個外號太惡,生平結下仇家無 數,只要江湖上一傳開自己眼睛瞎了,強仇紛至沓來,那時 如何抵御?看來性命難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女兒。 他以耳代目,聽得胡斐卻敵救火,干淨利落,智勇兼全,這 人素不相識。居然如此義氣,女兒實可托付給他,于是問道: “小兄弟,你尊姓大名,與我可有淵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 便提起,當下說道:“丈夫結交,何重義氣,只須肝膽相照, 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俠若是信托得過,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 要保護令愛周全。” 苗人鳳道:“好,苗人鳳獨來獨往,生平只有兩個知交, 一個是遼東大俠胡一刀,另一個便是你這位不知姓名、沒見 過面的小兄弟。”說著抱起女兒,遞了過去。 胡斐雖與他一見心折,但唯恐他是殺父仇人,恩仇之際, 實所難處,待聽他說自己父親是他生平知交,心頭一喜,雙 手接過女孩,只見她約莫六七歲年紀,但生得甚是嬌小,抱 在手里,又輕又軟,淡淡星光之下見她合眼睡著,呼吸低微, 嘴角邊露著一絲微笑。 鍾氏三雄見胡斐也在此處,又與苗人鳳如此對答,心中 都感奇怪。 苗人鳳撕下一塊衣襟,包在眼上,雙手負在背后,低沉 著嗓子道:“無恥奸賊,一齊上吧。我女兒睡著了,可莫大聲 吵醒了她。” 鍾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俠,當年我徒兒死在你手 下,我兄弟來跟你算帳,后來得知我徒兒覬覦別人利器,行 止不端,死有應得,這事還得多謝你助我清理門戶。”苗人鳳 “哼”了一聲,道:“說話小聲些,我聽得見。” 鍾兆英怒氣更增,大聲道:“只是那時你腿上受傷,我三 兄弟仍非敵手,心中不服,苦練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要 來討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對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趕來,要 請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賜教,但憑于你,何以 口出惡言?又何以自縛雙眼,難道我鍾氏三雄如此不肖,你 連一眼都不屑看么?還是你自以為武功精絕,閉著眼睛也能 打敗我三兄弟?” 苗人鳳聽他語氣,似乎自己雙目中毒之事,他并不知情, 沉著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鍾兆英大驚,顫聲道:“啊唷,這可錯怪了你苗大俠,我 兄弟苦練八年,武功也沒什么長進,跟你討教之事,那不用 提了。你可知韋陀門有個名叫劉鶴真之人嗎!適才你打走的 人中,并沒他在內。此人一兩日內,定會來訪。苗大俠你眼 睛不便,此人來時,務須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說道:“鍾大爺,那劉鶴真下毒之事,你當真不 知情么?”鍾兆英道:“你跟苗大俠到底是友是敵?咱們要阻 截那劉鶴真,你何以反而極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說來慚 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劉鶴真已給小 弟擒住,壓在后面井中。咱們一問便知端的。”轉頭問苗人鳳 道:“鍾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鍾兆文冷冷地道:“我們既不行俠仗義,又不濟貧助孤, 算什么好人?”苗人鳳道:“鍾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 聽了苗人鳳這句品評,心中大喜,當真是一言之褒,榮于華 袞。三張丑臉都是顯得又喜歡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倆繞到屋后,抬開井上的水缸,喝道: “跳上來吧!”只聽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兩個人的聲音,砰 的一響,又是拍的一聲,還夾著稀里嘩啦的水聲,那兩人似 乎正在拚命相斗。在這井中一個人轉折都是不便,兩人竟擠 著互毆,狼狽之情,可想而知。鍾兆文將井邊的吊桶垂了下 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們上來。”覺得繩上一緊,下 面已經抓住,于是使勁收繩,果然濕淋淋的吊起兩人。 劉鶴真腳未著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過去。那人武功 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頭,給他按著喝飽了水,已然 昏昏沉沉。鍾兆文眼見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開。鍾 兆能一對判官筆分點兩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許動。”兄 弟倆將兩人抓到屋中。 這時胡斐已將那女孩交回給苗人鳳,點亮了燭台。臥室 中燒得一塌胡涂,滿地是水,竟無立足之處。苗人鳳將女兒 放在廂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來時,鍾氏兄弟已將劉鶴真和 另一人抓到。 苗人鳳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韋陀雙鶴’的名頭,我 二十多年前便已聽到過。劉師兄和萬師兄兩位,江湖上的聲 名并不算壞啊。”劉鶴真道:“苗大俠,我上了奸人的當,追 悔莫及。你眼睛的傷重么?”鍾氏三兄弟一齊“啊”的一聲。 他們不知苗人鳳眼睛受傷,原來還只適才之事。 苗人鳳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說道:“你是田歸農的弟子吧? 天龍門的武功也學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嚇得魂不附體,突然 雙膝跪倒,連連叩頭,說道:“苗大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 不由己,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猛地里“哇、哇”兩聲,吐 出几口水來。 劉鶴真罵道:“奸賊,你騙得我好苦!”扑上去又要動手。 鍾兆英伸手一攔,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是怎地?” 劉鶴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別人的大當,這 才氣急敗壞,難以自制,給鍾兆英這么一攔,想起自己既做 了錯事,又給人拋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狽,實是生平的奇恥 大辱,眼前一黑,頹然坐倒在地,說道:“罷了,罷了!苗大 俠,真正對你不住。” 苗人鳳道:“一個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騙,那 又算得了什么?定是這人騙你來送信給我了。”他雙目中毒, 顯已瞎了,說話卻仍是如此輕描淡寫,胡斐和鍾氏兄弟等都 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難及。 劉鶴真道:“這人我是在衡陽楓葉庄上識得的。他自稱名 叫張飛雄,說以前受過萬師弟的恩惠,得知萬師弟的死訊后 十分難過,趕來吊喪。”苗人鳳道:“萬鶴聲老師死了?”劉鶴 真道:“是啊。我見這姓張的說話誠懇,他又著意和我結納, 也就沒起疑心,兩人結伴北上。他在途中見到鍾氏三雄,顯 得很是害怕,當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聽得他說起夢 話來,說什么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 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觀,便用言語探問。他說:‘劉老師,我 見你跟朝廷的侍衛為難,大是英雄豪杰,這話也不用瞞你。’ 于是取出一封信來,說必須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請他出 手相救,否則有几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 苗人鳳不置一詞。劉鶴真續道:“這姓張的奸賊又說,鍾 氏三雄與苗大俠有仇,定要設法截阻。他不是鍾氏三雄的敵 手:請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這件事義不容辭,當下一力承 當。但途中和鍾氏三雄一交手,我這老兒還是栽了筋斗。后 來內人王氏趕到相助,仍是不敵。也是事當湊巧,在湘妃廟 中遇上了這位小兄弟。我在楓葉庄上曾得他之助,后來又見 他連顯身手,武功實在高強,于是我夫婦假裝受傷,安排機 關,請他阻擋鍾氏三雄,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的當,我卻 又上了這奸賊的當。”說著圓睜雙目,髭須翹動,氣憤難平。 胡斐默想經過,心道:“這人的話倒似不假,原來我和袁 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許多都給他瞧見了。”想到此處,臉上微 微一熱,瞥眼見到桌上放著的三件兵刃,問道:“那你拿了鍾 氏三雄的兵刃,又來干么?” 劉鶴真道:“鍾氏三雄前來尋仇,苗大俠未必知道。我先 行給他報個訊息,教他好有所防備。送這兵刃前來,是取信 的意思。至于我說這信是鍾氏兄弟送來,那是說給你小兄弟 聽的。我知你緊緊跟隨在后,怕你不利于我,這么一說,盼 你心中疑惑難明,便不會貿然動手,反正苗大俠一看信便知 端的,豈知,豈知……”胸口氣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鍾兆英道:“我兄弟無意之中,聽到了這姓張的奸謀,又 見劉老師跟他鬼鬼崇崇,定是要來暗算苗大俠,是以全力阻 截,想不到中間尚有這許多過節。苗人俠,你眼睛怎么受的 傷?” 苗人鳳不答,將蒲扇般的大手揮了揮,道:“過去之事, 那也不用提了。” 胡斐眼光四下掃動,要找他撕破的信箋,果見兩片破紙 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濕。他怕紙上尚有劇毒,不敢 走近,放眼望去,見紙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個字都有核桃 大小。他眼光在兩片破紙上掃來掃去,見那信寫道: “人鳳我兄:令愛資質嬌貴。我兄一介武夫,相處甚不合 宜,有誤令愛教養。茲命人相迎,由弟撫養可也。弟田歸農 頓首。” 想苗人鳳對這女兒愛逾性命,田歸農拐誘了他妻子私奔, 這時竟然連女兒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順手撕信, 毒藥暗藏在信箋的夾層之中,信箋一破,立時飛揚,再快的 身手也是躲閃不了。田歸農這一條計策,也可算得厲害之極 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見苗人鳳、苗夫人、苗家小 女孩以及田歸農四人之間的情狀,恨不得立時去找到田歸農, 將他一刀殺了。 劉鶴真越想越氣,喝道:“姓張的,你便是奉了師命,要 暗算苗大俠,自己送信來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劉的?” 張飛雄囁嚅道:“我怕……怕苗大俠瞧破我是天龍門弟 子,有了提防……又害怕……害怕苗大俠的神威……”劉鶴 真恨恨地道:“你怕萬一奸計敗露,逃走不及。好小子,好小 子!”他轉頭向苗人鳳道:“苗大俠,我向你討個情,這小子 交給我!” 苗人鳳緩緩地道:“劉老師,這種小人,也犯不著跟他計 較。張飛雄,這院子中還有你的兩個同伴,受傷都不算輕,你 帶了他們走吧,你去跟你師父說……”他尋思要說什么話,沉 吟半晌,揮手道:“沒什么可說的,你走吧!” 張飛雄只道這次弄瞎了苗人鳳雙眼,定是性命難保,豈 知他寬宏大量,竟然并不追究,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 感激,當即跪倒,連連磕頭。 他同來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鳳眼瞎后將他害死,再將 他女兒劫走,哪料到竟有胡斐這樣一個好手橫加干預,使他 們的毒計只成功了第一步。給胡斐摔入臥室、遍身鱗傷那人 已乘亂逃走,另外給苗人鳳用三節棍及拳力打傷的兩人卻傷 勢極重,一個暈著兀自未醒,一個低聲呻吟,有氣無力。 劉鶴真尋思:“苗人鳳假意饒這三人,卻不知要用什么毒 計來折磨他們?”他久歷江湖,曾見許多人擒住敵人后不即殺 死,要作弄個夠,使敵人痛苦難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 才慢慢處死。只見張飛雄扶起受傷的兩個師弟,一步步走出 門外,逐漸遠去,苗人鳳始終沒有出手,眼見三人已隱沒在 黑暗之中,忍不住說道:“苗大俠,可以捉回來啦,那姓張的 小子手腳滑溜,再放得遠,只怕當真給他走了!”苗人鳳淡淡 的道:“我饒他們去了,又捉回來作甚?”他微微一頓,說道: “他們和我素不相識,是別人差使來的。” 劉鶴真又驚又愧,霍地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我劉 鶴真素不負人,今日沒生眼珠,累你不淺。”左手一抬,食指 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搶過去,伸手想格,終究遲了一步,只見他直挺 挺地站著,臉上兩行鮮血流下,已然自毀雙目。鍾氏兄弟大 驚,一齊站起身來。苗人鳳道:“劉老師何苦如此?在下毫沒 見怪之意。”劉鶴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門, 順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樹枝,點著道路,徑自去了。過不多時, 只聽一個女子聲音驚呼起來,卻是他的妻子王氏。 屋中五人均覺慘然,萬料不到此人竟然剛烈至此。 苗人鳳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說道:“小兄弟,你答應 照顧我的女兒,可別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錯 了事,應當盡力設法補救。劉老師自毀肢體,心中雖安,卻 不免無益于事。”鍾兆英嘆道:“不錯!但這位劉老師也算得 是一位響當當的好漢子!” 五人相對而坐,良久不語。過了好一會,胡斐道:“苗大 俠,你眼睛怎樣?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鳳道:“不用了,只 是痛得厲害。”站起身來,向鍾氏三雄道:“三位遠來,無以 待客,當真簡慢得緊。我要進去躺一躺,請勿見怪。” 鍾兆英道:“苗大俠請便,不用客氣。”三人打個手勢,分 在前門后門守住,只怕田歸農不肯就此罷手,又再派人來襲。 胡斐手執燭台,跟著苗人鳳走進廂房,見他躺上了床,取 被給他蓋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這一晚屋中吵得天 翻地覆,她竟始終不知。 胡斐正要退出,忽聽腳步聲響,有人急奔而來。鍾兆能 喝道:“好小子,你又來啦!”接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張 飛雄的聲音叫道:“我有句話跟苗大俠說,實無歹意。”鍾兆 能低聲道:“苗大俠睡了,有話明天再說。” 張飛雄道:“好,那我跟你說。苗大俠大仁大義,饒我性 命,這句話不能不說。苗大俠眼中所染的毒藥,乃是斷腸草 的粉末,是我師父從毒手藥王那里得來的。小人一路尋思,若 是求毒手藥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該自己去求,只不過小 人是無名之輩,這事決計無力辦到。”鍾兆能“哦”的一聲, 接著腳步聲響,張飛雄又轉身去了。 胡斐一聽大喜,從廂房飛步奔出,高聲問道:“這位毒手 藥王住在哪里?”鍾兆英道:“他在洞庭湖畔隱居,不過…… 不過……”胡斐道:“怎么?”鍾兆英低聲說道:“求這怪人救 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們好歹也得將他請到,他要什 么便給他什么。”鍾兆英搖頭道:“便難在他什么也不要。”胡 斐道:“軟求不成,那便蠻來。”鍾兆英沉吟不語。 胡斐道:“事不宜遲,小弟這便動身。三位在這里守護, 以防再有敵人前來。”他奔回廂房,向苗人鳳道:“苗大俠,我 給你請醫生去。”苗人鳳搖頭道:“請毒手藥王么?那是徒勞 往返,不用去了。” 胡斐道:“不,天下無難事!”說著轉身出房,道:“三位 鍾爺,這位藥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 鍾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們路上慢慢再 說。”對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們在這里瞧著。” 鍾兆英、兆能兩人臉上微微變色,均有恐懼之意,隨即 同聲說道:“千萬小心。” 事在迫切,胡鍾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 在市集上各買了一匹馬,上馬急馳。 第九章 毒手藥王 兩人都知苗人鳳這次受毒不輕,單單聽了那“斷腸草”三 字,便知是厲害之極的毒藥,眼睛又是人身最嬌嫩柔軟的器 官,縱然請得名醫,時候一長,也必無救,因此早治得一刻 便好一刻。兩人除了讓坐騎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擱, 沿途買些饅頭點心,便在馬背上胡亂吃了充飢。 如此不眠不休的趕路,鍾胡兩人武功精湛,雖然兩日兩 晚沒睡,盡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騎在途中已換過兩匹,但 這一日趕下來,也已腳步踉蹌,眼見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 斃不可。鍾兆文道:“小兄弟,咱們只好讓牲口歇一會兒。”胡 斐應道:“是!”心道:“倘若我騎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馬,此刻 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懷,撫 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鳳,觸手生溫,心中也是一陣溫暖。 兩人下馬,坐在道旁樹下,讓馬匹吃草休息。鍾兆文默 不作聲,呆呆出神,皺起了眉頭。胡斐知道此行殊無把握,問 道:“鍾二爺,那毒手藥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鍾兆文不 答,似乎沒聽見他的說話,過了半晌,突然驚覺,道:“你剛 才說什么!” 胡斐見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鳳的病況,暗想此 人雖然奇形怪狀,難為他很夠義氣,本來與苗人鳳結下了梁 子,這時竟不辭煩勞的為他奔波,想到此處,不禁脫口而出: “鍾二爺,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慚愧得緊。晚輩要是早知三位 如此仗義,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 鍾兆文咧開闊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俠 是響當當的好漢,我三兄弟倘若見危不救,那還是人么?小 兄弟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俠雖沒交情,總 還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跟他見都沒見過呢。” 其實數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見過苗人鳳一面,只 不過胡斐知道這事,苗人鳳卻在當時就對那個黃黃瘦瘦的小 □視而不見。更早些時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還只一 天,苗人鳳在河北滄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見過他,這件事苗人 鳳知道,胡斐可不知道。 但苗人鳳哪里會知道:十八年前那個初生嬰兒,便是今 日這個不識面的少年英雄? 鍾兆文又問:“你剛才問我什么?”胡斐道:“我問那毒手 藥王是怎么樣的人物?”鍾兆文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胡斐 奇道:“你不知道?”鍾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 可是誰也不知毒手藥王到底是怎么樣的人物。” 胡斐好生納悶,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曉此人的底細, 否則也可向那張飛雄打聽個明白。”鍾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說 道:“便是那張飛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會知道的。” 胡斐“啊”了一聲,不再接口。 鍾兆文道:“大家只知道,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 胡斐道:“白馬寺?他住在廟里么?”鍾兆文道:“不,白馬寺 是個市鎮。”胡斐道:“想是他隱居不見外人,所以誰都沒見 過他。”鍾兆文又搖頭道:“不,有很多人見過他。正因為有 人見過,所以誰也不知他是怎么樣的人物,不知他是胖還是 瘦,是俊是丑,是姓張還是姓李。” 胡斐越聽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見過他,就算不 知他姓名,怎會連胖瘦俊丑也不知道? 鍾兆文道:“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相貌清雅的書生,高高 瘦瘦,像是個秀才相公。有人卻說毒手藥王是個滿臉橫肉的 矮胖子,就像是個殺豬的屠夫。又有人說,這藥王是個老和 尚,老得快一百歲了。”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人說,這 藥王竟然是個女人,是個跛腳駝背的女人。” 胡斐滿臉迷惘,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鍾兆文接著道:“這人既然號稱藥王,怎么會是女人?但 說這話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來不打謊語,不 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說他是書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 都不是信口雌黃之輩,個個言之鑿鑿。你說奇不奇怪?” 胡斐當離開苗家之時,滿懷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 歹也要請了他來治傷,至不濟也能討得解藥,此時聽鍾兆文 這么一說,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樣一個人也無法 知道,卻又找誰去?轉念一想,說道:“是了!這人一定擅于 化裝易容之朮,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認不出他的真面 目來。” 鍾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這么說,想來他使毒天下 無雙,害得人多,結仇太廣,因此躲躲閃閃,叫人沒法找他 報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卻又不是十 分偏僻之處,要尋上門去,也算不得怎么為難。” 胡斐道:“這人用毒藥害死過不少人么?”鍾兆文悠然出 神,道:“那是沒法計算的了。不過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 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惡多端的飛賊大盜,便是仗勢橫行的土 豪劣紳,倒沒聽說有哪一個俠義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 聲太響,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這筆帳 便都算在他頭上,其實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時候兩個人 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時中毒暴斃,于是云南的人說毒 手藥王到了云南,遼東的人卻說藥王在遼東出沒。這么一宣 揚,這個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來已好久沒聽人提到‘毒手 藥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俠的中毒竟會和他有關。唉,既是 此人用的藥,只怕……只怕……”說到這里,不住搖頭。 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極難,不知如何著手是好。鍾兆文站 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萬記住,一 到了白馬寺,在離藥王庄三十里之內,可千萬不能喝一口水, 不能吃一口東西,不管飢渴得怎么厲害,總之不能讓一物進 口。” 胡斐見他說得鄭重,當即答應,猛地想起,當他陪著自 己離開苗家之時,鍾兆英和鍾兆能臉上都是不但擔憂,簡直 還大有懼色,想來那藥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 鍾氏三雄那樣的人物,膽敢向“打遍天下無敵手”苗人鳳挑 戰,一聽到“毒手藥王”的名字卻是心驚膽戰。自己不知厲 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過輕易了。 他過去牽了馬匹,說道:“咱們不過是邀他治病,或是討 一份解藥,對他并無惡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罷了,何必要 害咱們性命?”鍾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紀還輕,不知江湖 上人心險詐。你對他雖無惡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識,怎信得 你過?眼前便是一個例子,劉鶴真對苗大俠絕無歹意,卻何 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鍾兆文又道:“何況這毒手 藥王仇家遍天下,許多跟他毫沒干系的毒殺也都算在他的帳 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 則‘藥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兩字?這個驚心動魄 的外號,難道是輕易得來的么?” 胡斐點頭道:“鍾二爺說的是。”鍾兆文道:“你若看得起 我,不嫌我本領低微,那便兄弟相稱,別爺不爺的,叫得這 么客氣。”胡斐道:“你是前輩英雄,晚輩……”鍾兆文攔著 他的話頭,大聲道:“呸,呸!小兄弟,不瞞你說,我三兄弟 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緊。若你不當我朋友,那便算了。” 胡斐也是個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著叫了聲:“鍾二哥。” 鍾兆文很是高興,翻身上了馬背,道:“只要這兩頭牲口 不出岔子,咱們不用天黑便能趕到白馬寺。你可得記著我話, 別說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劇毒, 傳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這么年紀輕輕,一身武功,若是 全身發黑,成了一具僵尸,我瞧有點兒可惜呢!” 胡斐知他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瞧苗人鳳只撕破一封信, 雙眼便瞎,現下走入毒手藥王的老巢,他哪一處不能下毒?心 想鍾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非膽怯之徒,他說得如 此厲害,顯見此行萬分凶險,確是實情。他明知險惡,還是 義不容辭地陪自己上白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亂 闖,更是難得了。 兩匹馬休息多時,精力已復,申牌時分到了臨資口。兩 人讓坐騎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時已到了白馬寺鎮上。鎮上 街道狹窄,兩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牽了馬匹步 行。 鍾兆文臉色鄭重,目不斜視,胡斐卻放眼瞧著兩旁的店 鋪。將到市梢時,胡斐見拐彎角上挑出了藥材鋪的膏藥幌子, 招牌寫著“濟世堂老店”,心念一動,解下腰間單刀,連著刀 鞘捧在手中,說道:“鍾二……哥,你的判官筆也給我。” 鍾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馬寺鎮,該當處處小心才是,怎 地動起刀刃來啦?但想鎮上必有藥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詢問, 于是從腰間抽出判官筆,交了給他,低聲道:“小心了,別惹 事!” 胡斐點了點頭,走到藥材鋪柜台前,說道:“勞駕!我們 二人到藥王庄去拜訪庄主,不便攜帶兵器,想在寶號寄放一 下,回頭來取。”坐在柜台后的一個老者聽了,臉露詫異之色, 問道:“你們去藥王庄?”胡斐不等他再說什么,將兵器在柜 台上一放,雙手一拱,牽了馬匹便大踏步出鎮。 兩人到了鎮外無人之處,鍾兆文大拇指一翹,說道:“小 兄弟,這一手真成。鍾老二服了你啦,真虧你想得出。”胡斐 笑道:“硬著頭皮充好漢,這叫做無可奈何。”原來他想這鎮 上的藥材鋪跟藥王必有干連,將隨身兵器放在店鋪之中,店 中定會有人趕去報訊,那便表明自己此來絕無敵意。雖然空 手去見這么一個厲害角色,那是凶險之上又加凶險,但權衡 輕重,這個險還是大可一冒。 見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個老者手持藥鋤,似在采藥。胡 斐見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個中年書生,心念一動: “難道他便是毒手藥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聲說 道:“請問相公,上藥王庄怎生走法?晚輩二人要拜見庄主, 有事相求。” 那人對胡鍾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會神的鋤土掘草。 胡斐連問几聲,那人始終毫不理會,竟似聾了一般。 胡斐不敢再問,鍾兆文向他使個眼色,兩人又向北行。悶 聲不響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悄聲道:“鍾二哥,只怕這人便 是藥王,你瞧怎么辦?”鍾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萬 萬點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認,而咱們認出他來,正是犯了 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藥王庄,咱們認地不認人,那便 無礙。” 說話之時,曲曲折折又轉了几個彎,只見離大路數十丈 處有個大花圃,一個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彎著腰在整理花草。 胡斐見花圃之后有三間茅舍,放眼遠望,四下別無人煙, 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問道:“請問姑娘,上藥 王庄走哪一條路?” 那村女抬起頭來,向著胡斐一瞧,一雙眼睛明亮之極,眼 珠黑得像漆,這么一抬頭,登時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 “這個鄉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異乎尋常?”見她除了 一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 年吃不飽飯似的,頭發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 顯是窮村貧女,自幼便少了滋養。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 身形卻如是個十四五歲的幼女。 胡斐又問一句:“上藥王庄不知是向東北還是向西北?”那 村女突然低下了頭,冷冷地道:“不知道。”語音卻甚是清亮。 鍾兆文見她如此無禮,臉一沉,便要發作,但隨即想起 此處距藥王庄不遠,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聲,道:“兄 弟,咱們去吧,那藥王庄是白馬寺大大有名之處,總不能找 不到。” 胡斐心想天色已經不早,若是走錯了路,黑夜之中在這 險地到處瞎闖,大是不妙,左近再無人家可以問路,于是又 問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么?他們定會知道去藥王庄 的路徑。”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鍾兆文雙腿一夾,縱馬便向前奔,道路狹窄,那馬右邊 前后雙蹄踏在路上,左側的兩蹄卻踏入了花圃。鍾兆文雖無 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惱那村女無禮,急于趕路,也不理會。 胡斐眼見近路邊的一排花草便要給馬踏壞,忙縱身上前,拉 住□繩往右一帶,說道:“小心踏壞了花草。”那馬給他這么 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側,左蹄回上路面。鍾兆文道:“快 走吧,在這兒別耽擱啦!”說著一提□繩,向前馳去。 胡斐自幼孤苦,見那村女貧弱,心中并不氣她不肯指引, 反生憐憫之意,心想她種這些花草,定是賣了賴以為活,生 怕給自己坐騎踏壞了,于是牽著馬步行過了花地,這才上馬。 那村女瞧在眼里,突然抬頭問道:“你到藥王庄去干么?” 胡斐勒馬答道:“有一位朋友給毒藥傷了眼睛,我們特地來求 藥王賜些解藥。”那村女道:“你認得藥王么?”胡斐搖頭說道: “我們只聞其名,從來沒見過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了 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几眼,問道:“你怎知他肯給解藥?” 胡斐臉有為難之色,答道:“這事原本難說。”心中忽然 一動:“這位姑娘住在此處,或者知道藥王的性情行事。”于 是翻身下馬,深深一揖,說道:“便是要請姑娘指點途徑。”這 “指點途徑”四字,卻是意帶雙關,可以說是請她指點去藥王 庄的道路,也可說是請教求藥的方法。 那村女自頭至腳地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話,指著花圃 中的一對糞桶,道:“你到那邊糞池去裝小半桶糞,到溪里加 滿清水,給我把這塊花澆一澆。” 這三句話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是向你問路,怎 么竟叫我澆起花來?而且出言頤指氣使,竟將我當作你家雇 工一般?他雖幼時貧苦,卻也從未做過挑糞澆糞這種穢臭之 事,只見那村女說了這几句話后,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 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里一望,不見有人,心想:“這 姑娘生得瘦弱,要挑這兩大桶糞當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氣的 男子漢,便幫她挑一擔糞又有何妨?”于是將馬系在一株柳樹 上,挑起糞桶,便往糞池去擔糞。 鍾兆文行了一程,不見胡斐跟來,回頭一看,遠遠望見 他肩上挑了一副糞桶,走向溪邊,不禁大奇,叫道:“喂,你 干什么?”胡斐叫道:“我幫這位姑娘做一點工夫。鍾二哥先 走一步,我馬上就趕來。”鍾兆文搖了搖頭,心想年輕人當真 是不分輕重,在這當口居然還這般多管閑事,于是縱馬緩緩 而行。 胡斐挑了一擔糞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 往花旁澆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糞水太濃,一澆下去花都 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糞池去, 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 好人做到底,于是依言倒糞加水,回來澆花。 那村女道:“小心些,糞水不可碰到花瓣葉子。”胡斐應 道:“是!”見那些花朵色作深藍,形狀奇特,每朵花便像是 一只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當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澆了, 直把兩桶糞水盡數澆完。 那村女道:“嗯,再去挑了澆一擔。”胡斐站直身子,溫 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從藥王庄回來,再幫你澆花 如何?”那村女道:“你還是在這兒澆花的好。我見你人不錯, 才要你挑糞呢。” 胡斐聽她言語奇怪,心想反正已經耽擱了,也不爭在這 一刻時光,于是加快手腳,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擔糞水,將 地里的藍花盡數澆了。這時夕陽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 在一大片藍花之上,輝煌燦爛,甚是華美。胡斐忍不住贊道: “這些花真是好看!”他澆了兩擔糞,對這些花已略生感情,贊 美的語氣頗為真誠。 那村女正待說話,只見鍾兆文騎了馬奔回,大聲叫道: “兄弟,這時候還不走嗎?”胡斐道:“是了,來啦,來啦!”轉 眼望著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臉一沉,說道:“你幫我澆花,原來是為了要我指 點途徑,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確是盼你指點道路,但幫 你澆花,卻純是為了憐你瘦弱,這時再開口相求,反而變成 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鐵蠍子和小祝融二人 去交給袁紫衣,她曾說:“這叫做市恩,最壞的家伙才是如此。” 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當即一笑,說道:“這些花真好看!”走 到柳樹旁解□牽馬,上了馬背。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過頭來,只怕她還要"□唆什 么,心中大是不耐。那村女拔起兩棵藍花,向他擲去,說道: “你說這花好看,就送你兩棵。”胡斐伸手接住,說道:“多謝!” 順手放在懷內。那村女道:“他姓鍾,你姓什么?”胡斐道: “我姓胡。”那村女點頭道:“你們要去藥王庄,還是向東北方 去的好。” 鍾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來,心中煩躁,這 才回頭尋來,聽那村女如此說,不耐之心立時盡去,低聲笑 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 斐卻頗為懷疑,暗想:“倘若藥王庄是在東北方,那么直截了 當的指點便是,為什么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但不愿 再向村女詢問,于是引馬向東北而去。 兩人一陣急馳,奔出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無去路, 只有一條小路通向西方。 鍾兆文罵道:“這丫頭當真可惡,不肯指路那也罷了,卻 叫咱們大走錯路。回去時得好好教訓她一頓。”胡斐也是好生 奇怪,自思并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說道:“鍾二哥, 這鄉下姑娘定和藥王庄有什么干連。”鍾兆文道:“嗯,你瞧 出什么端倪沒有?”胡斐道:“她一雙眼珠子炯炯有神,說話 的神態,也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子。”鍾兆文一驚,道: “不錯!她給你的那兩棵花,還是快些拋了。” 胡斐從懷中取出藍花,只見花光嬌艷,倒是不忍便此丟 棄,說道:“小小兩棵花兒,想來也無大礙!”于是仍舊放回 懷中,縱馬向西馳去。鍾兆文在后叫道:“喂,還是小心些好。” 胡斐含糊答應,一鞭向馬臀抽去,向西飛奔。暮靄蒼茫中,陣 陣歸鴉從頭頂越過。 突然之間,只見右手側兩個人俯身湖邊,似在喝水。胡 斐一勒馬,待要詢問,卻見兩人始終不動,心知有異,跳下 馬去,叫道:“勞駕!”兩人仍是不動。鍾兆文伸手一扳一人 肩頭,那人仰天翻倒,但見他雙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時,臉 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時也是如此。 鍾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點點頭,見兩名死者身上都帶 著兵刀,說道:“毒手藥王的對頭?”鍾兆文也點了點頭。 兩人上馬又行,這時天色漸黑,更覺前途凶險重重。又 行一程。只見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后來 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樹小樹更沒一棵。胡 斐心中起疑,勒馬說道:“鍾二哥,你瞧這里大是古怪。”鍾 兆文也已瞧出不對,道:“若是有人鏟淨刨絕,也必留下草根 痕跡,我看……”他沉吟片刻,低聲道:“那藥王庄定在左近, 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劇毒,以致連草也沒一根。” 胡斐點了點頭,心中驚懼,從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條,將 鍾兆文所乘坐騎的馬口縛住,然后縛上自己坐騎的馬口。鍾 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時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 害,點了點頭,暗贊他心思細密。 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一座房屋。走到近處,只見屋子的 模樣極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墳模樣,無門無窗,黑黝黝的 甚是陰森可怖。兩人均想:“瞧這屋子的模樣,那自然是藥王 庄了。”離屋數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樹環屋而生,樹葉便似秋 日楓葉一般,殷紅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著不寒而栗。 鍾兆文平生浪蕩江湖,什么凶險之事沒有見過?他自己 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門喪主一般,令人見之生畏,但這時看到 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亂跳,低聲道:“怎么辦?”胡斐 道:“咱們以禮相求,隨機應變。”于是縱馬向前,行到離矮 樹叢數丈之處,下馬牽了□繩,朗聲道:“鄂北鍾兆文,晚輩 遼東胡斐,特來向藥王前輩請安。”這三句話每一字都從丹田 送出,雖然并不如何響亮,但聲聞里許,屋中人必自聽得清 清楚楚。 過了半晌,屋中竟無半點動靜。胡斐又說了一遍,圓屋 之中仍是毫無應聲,便似無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聲道:“金 面佛苗大俠中毒受傷,所用毒藥,是奸人自前輩處盜來。敬 請前輩慈悲,賜以解藥。” 但不論他說什么,圓屋之中始終寂無聲息。 過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聲道:“鍾二哥,怎么 辦?”鍾兆文道:“總不成眼看苗大俠瞎了雙目,咱們便此空 手而返。”胡斐道:“不錯,便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上一闖。” 兩人這時均已起了動武用強之意,心想那毒手藥王雖然 擅于使毒,武功卻未必了得,軟硬兼施,非得將解藥取了到 手不可。兩人放下馬匹,走向矮樹。只見那一叢樹生得枝葉 緊密,不能穿過,鍾兆文縱身一躍,便從樹叢上飛越過去。 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聞到一陣濃香,眼前一黑,登時 暈眩,摔跌在樹叢之內。胡斐一見大驚,跟著躍進,越過樹 叢頂上時,但覺奇香刺鼻,中人欲嘔,胸口甚是煩惡。他一 落地,忙伸手扶起鍾兆文,探他鼻間尚有呼吸,只是雙目緊 閉,手指和顏面卻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俠的解藥尚未求得,鍾二哥卻又中 毒,瞧來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氣,只是還沒發作而已。”當下身 形一矮,直縱向圓屋之前,叫道:“藥王前輩,晚輩空手前來 拜庄,實無歹意,再不賜見,晚輩迫得無禮了。” 他說了這話后,打量那圓屋的牆垣,只見自屋頂以至牆 腳通體黑色,顯然并非上木所構。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 地里打掃得干淨無比,連一塊極細小的磚石也無法找到,于 是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兩,在牆上輕敲三下,果然錚錚錚的發 出金屬之聲。 他將銀兩放回懷中,一低頭,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淡淡清 香,精神為之一振,頭腦本來昏昏沉沉,一聞到這香氣,立 時清明。他略略彎腰,香氣更濃,原來這香氣是從那村女所 贈的藍花上發出。胡斐心中一動:“看來這香氣有解毒之功, 她果然是一番好意。” 他加快腳步,環繞圓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門窗,連 小孔和細縫也沒發見,心想難道屋中當真并無人居?否則毫 無通風之處,怎能不給悶死?他手中沒有兵刃,對這通體鐵 鑄的圓屋實在無法可施。凝思片刻,從懷中取出藍花,放在 鍾兆文鼻下,過不多時,果然他打了個噴嚏,悠悠醒轉。 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 指點。”于是將一枝藍花插在鍾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 扶著鍾兆文躍過矮樹。他雙足落地,忽聽得圓屋中有人大聲 “咦!”的一下驚呼。聲音隔著鐵壁傳來,頗為郁悶,但仍可 聽得出又是驚奇又是憤怒之意。 胡斐回頭叫道:“藥王前輩,可肯賜見一面么?”圓屋中 寂然無聲。他接連問了兩聲,對方再無聲息。 忽聽得砰砰兩響,重物倒地。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兩匹 坐騎同時摔倒,縱身過去一瞧,兩匹馬眼目緊閉,口吐黑沫, 已然中毒斷氣,身上卻沒半點傷痕。 到此地步,兩人不敢再在這險地多逗留,低聲商量了几 句,決意回去向村女求教,于是從原路趕回。 鍾兆文中毒后腳力疲憊,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時分, 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藍花香氣馥 郁,鍾胡二人一聞之下,困累盡去,大感愉適。 只見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燈光,呀的一聲,柴扉打開,那 村女開門出來,說道:“請進來吧!只是鄉下沒什么款待,粗 茶淡飯,怠慢了貴客。”胡斐聽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 夜叨擾,很是過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閃身門旁,讓兩 人進屋。 胡斐踏進茅屋,見屋中木桌木凳,陳設也跟尋常農家無 異,只是纖塵不染,干淨得過了份,甚至連牆腳之下,板壁 縫中,也沖洗得沒留下半點灰土。這般清潔的模樣,便似圓 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隱隱不安。 那村女道:“鍾爺、胡爺請坐。”說著到廚下拿出兩副碗 筷,跟著托出三菜一湯,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三碗菜 是煎豆腐、鮮筍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湯則是咸菜豆瓣湯。 雖是素菜,卻也香氣扑鼻。 兩人奔馳了大半日,早就餓了。胡斐笑道:“多謝!”端 起飯碗,提筷便吃。鍾兆文心下大疑,尋思:“這飯菜她早就 預備好了,顯是料到我們去后必回。寧可餓死了,這飯卻千 萬吃不得。”見那村女轉身回入廚下,向胡斐使個眼色,低聲 道:“兄弟,我跟你說過,在藥王庄三十里地之內,決不能飲 食。你怎地忘了?” 胡斐卻想:“這位姑娘對我若有歹心,決不能送花給我。 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將她得罪了。” 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從廚下托出一只木盤,盤中一只小小 木桶,裝滿了白飯。 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姑娘厚待,我們要請拜見令 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媽都過世了,這里便只我一人。” 胡斐“啊”了一聲,坐下來舉筷便吃,三碗菜肴做得本自鮮 美,胡斐為討她喜歡,更是贊不絕口。 鍾兆文心想:“你既不聽我勸,那也無法,總不成兩個一 齊著了人家道兒。”向那村女道:“我適才暈去多時,肚子里 很不舒服,不想吃飯。”那村女斟了一杯茶來,道:“那么請 用一杯清茶。”鍾兆文見茶水碧綠,清澈可愛,雖然口中大感 干渴,仍然謝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在桌上,卻不飲用。 村女也不為意,見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 由得眉梢眼角之間頗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 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四 大碗白米飯,將三菜一湯吃得盡是碗底朝天。村女過來收拾, 胡斐搶著把碗筷放在盤中,托到廚下,隨手便在水缸中舀了 水,將碗筷洗干淨了,抹干放入櫥中。 那村女洗鑊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適 才之事,見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 溪中挑了兩擔,將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鍾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 道:“鄉下人家,沒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 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氣!”只見她走進內室, 輕輕將房門關上,卻沒聽見落閂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零零 的獨居于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卻是不小, 伸手輕推鍾兆文的肩膀,低聲道:“鍾二哥,在長凳上睡得舒 服些!” 哪知這么輕輕一推,鍾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 在地下。胡斐大吃一驚,急忙抱著他腰扶起,在他臉上一摸, 著手火滾,竟是發著高燒。胡斐忙道:“鍾二哥,你怎么啦?” 舉油燈湊近瞧時,只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 噴出陣陣極濃的酒氣。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 么這一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聽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 沒有醉!來來來,跟你再喝三大碗!”跟著“五經魁首!”“四 季發財!”的豁起拳來。 胡斐一轉念,知他定是著了那村女的手腳,他不肯吃飯 飲茶,那村女卻用什么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 中驚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 慢慢醒轉,轉念又想:“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 自行清醒。” 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嗥叫之聲,深 夜聽來,不由得令人寒毛直豎,聽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 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群結隊。 那聲音漸叫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聽,只聽得狼 嗥之中,還夾著一二聲山羊的咩咩之聲,顯然是狼群追羊而 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鍾兆文的情狀,呀的一 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台,走了出來,臉上略現驚惶, 說道:“這是狼叫啊。”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鍾 兆文一指。 只聽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 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是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 不經一沖,何況鍾二哥中毒后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 旁,是敵是友,身分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只聽 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鍾兆文,沖 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只聽那村女 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這里干什么?” 胡斐聽她口氣嚴厲,不似作偽,看來她與來襲之人并非 一路,心中稍慰,當下搶出后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磚石,縱 身上了一株柳樹,將鍾兆文擱在兩個大椏枝之間,凝目望去。 星光下只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已沖到了茅屋之前, 馬后塵土飛揚,叫聲大作,跟著十几頭餓狼。瞧這情勢,似 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但再一看,只見馬后 拖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原來是只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 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群。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 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群餓狼在后追叫,這 么一來一去,登時將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 是駿良,他騎朮又精,來回沖了几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家伙是來踩壞藍花! 我如何能袖手不理?”當下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聽 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 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搶咬撕奪,更將花圃蹂躪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 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迸裂,尸橫就地。他 跟著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准頭也略偏了些,一 中狼腹,一中狼肩,但盡管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 叫。群狼連吃苦頭,知道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著胡斐,張 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群狼這副凶惡神情,心中大是 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几頭惡狼的毒牙利爪相 抗,當下瞧准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瓦片斜削而下,正中 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 頭大狼咬了白羊,跟著逃走。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 圃中的藍花卻已被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 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 毀敗,一定惱怒異常。哪知村女對藍花被毀之事一句不提,只 笑吟吟地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說來慚愧!都怪 我見機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將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 這片花卉還能保全。”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几天 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一 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機。”說道: “在府上吵擾,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 “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起我的姓氏。”這三句話說 得甚是親切,似乎已將胡斐當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 興,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說了。 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 “靈樞”和“素問”乃是中國兩大醫經,只覺得這兩個字很是 雅致,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 娘,也不以為異,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聽來, 只當我叫你‘林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 法兒討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動,覺得她相貌雖然并不甚 美,但這么一言一笑,卻自有一股嫵媚的風致。 他正想詢問鍾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鍾二哥喝 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几個人,你 同不同我去?” 胡斐覺得這個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 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靈素道:“你陪 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說話 ……”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 用,跟我說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放暗器點穴, 一概禁止。第三,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 我不能離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當下甚是振 奮,道:“咱們這便去么?”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 自己房內,約過了一盞茶時分,挑了兩只竹籮出來,籮上用 蓋蓋著,不知里面放著些什么,看她的模樣,挑得頗為吃力。 胡斐道:“我來挑!”將扁擔接了過來,一放上肩頭,几 有一百二三十斤。兩只竹籮輕重懸殊,一只甚重,一只卻是 極輕,挑來頗不方便,只見鍾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將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 “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 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 出了。我那鍾二哥滴水沒有入口,怎地會醉成這個模樣?”程 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這才吃了虧。”胡 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鍾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鍾氏 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哪 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說到這里,住口不說了。 程靈素道:“你說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著了我的道兒, 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只有像你這般,才會太 平無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 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聽話,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 斐笑道:“原來做人要聽話。可是你整人的法兒也太巧妙了些, 我到現在還是摸不著頭腦。” 程靈素道:“好,我教你一個乖。廳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 你瞧見了么?”胡斐當時沒留意,這時一加回想,果然記得窗 口一張半桌上放著一盆小朵兒的白花。程靈素道:“這盆花叫 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極是厲害,聞得稍久,便和飲了烈酒 一般無異。我在湯里、茶里都放了解藥。誰教他不喝啊?” 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對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 來只聽說有人在飲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卻高明得 多,對方不吃不喝反而會中毒。程靈素道:“待會回去我便給 他解藥,你不用擔心。”胡斐心中一動:“這位姑娘既然擅用 藥物,說不定能治苗大俠的傷目,那便不須去求什么毒手藥 王了。”于是問道:“靈姑娘,你知道解治斷腸草毒性的法子 嗎?”程靈素道:“難說。” 胡斐聽她說了這兩個字,便沒下文,不便就提醫治之請, 只見她腳步輕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著,雖不是施展輕功,但 沒過多少時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東,不是去 藥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說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 適才我和鍾二哥去藥王庄,你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故意 叫我們繞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沒能 明白。” 程靈素道:“你真正想問我的,還不是這件事。我猜你是 想問:藥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們怎么向東走?”胡斐笑道: “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請問便是。”程靈素道:“咱們所以不 朝藥王庄走,因為并不是去藥王庄。”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 意料之外,“啊”了一聲。 程靈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澆花,一來是試試你,二來是 要你耽擱些時光,后來再叫你繞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為了 要你多耗時刻,這樣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藥王庄外。只因藥 王庄外所種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給你的藍花 才克得它住。” 胡斐聽了,心中欽服無已,萬想不到用毒使藥,竟有這 許多學問,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 當下說到在洞庭湖見到的兩名死者。程靈素聽說兩名死者臉 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哼了一聲,道:“這種鬼蝙蝠的毒無 藥可治。他們什么也不顧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 么毒,她說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聽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說 多問,徒然顯得自己一無是處。”于是不再詢問,跟在她身后 一路向東。 又走了五六里路,進了一座黑黝黝的樹林。程靈素低聲 道:“到了。他們還沒來,咱們在這樹林子中等候,你把這只 竹籮放在那株樹下。”說著向一株大樹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 只份量甚重的竹籮過去放好。程靈素走到離大樹八九丈處的 一叢長草之旁,道:“這一只竹籮給我提過來。”隨即撥開長 草,鑽進了草叢之中。 胡斐也不問誰還沒來,等候什么,記著不離開她三步的 約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籮,也鑽進草叢,挨在她的身旁。仰 頭向天,只見月輪西斜,已過夜半。樹林中虫聲此起彼伏,偶 然也聽到一二聲梟鳴。程靈素遞給他一粒藥丸,低聲道:“含 在口里,別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覺味道極苦。 兩人靜靜的坐著,過了小半個時辰,胡斐東想西想,只 覺這一日一晚的經歷,實在大是詭異,可說是生平從所未遇 之奇。突然之間,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這時身在何處?如 果這時在我身畔的,不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 知她要跟我說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懷,去摸玉鳳。 忽然程靈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順著她 手指瞧去,只見遠處一盞燈籠,正在漸漸移近。本來燈籠的 火光必是暗紅之色,但這盞燈籠發出的卻是碧油油的綠光。 燈籠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燈下瞧得明 白,提燈的是個駝背女子,走起路來左高右低,看來右腳是 跛的。她身后緊隨著一個漢子,身材魁梧,腰間插著明晃晃 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鍾兆文的說話,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鍾二哥 說,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屠夫模樣的大漢,又有人說藥王是 個又駝又跛的女子。那么這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藥王。”斜 眼向程靈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見她的臉色,但見她一對 清澈晶瑩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兩人,神情顯甚緊張。胡 斐登時起了俠義之心:“這毒手藥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 著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見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雖然 身有殘疾,仍可說得上是個美女,那大漢卻是滿臉橫肉,形 相凶狠。兩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 江湖上最厲害的巨寇大賊環攻,也是無所畏懼,但這時卻不 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亂跳,自覺武功有時而窮,對付這種人,武 功未必便能管用。 那兩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處,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 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漢朗聲叫道:“慕容師兄,我夫婦依 約前來,便請露面相見吧!” 他站立之處距胡斐并不甚遠,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又大, 只把他嚇了一跳。那大漢說了兩遍,無人答話,胡斐心想: “這里除了咱們四人,再沒旁人,哪里還有什么慕容師兄?這 兩人原來是一對夫妻。” 那駝背女子細聲細氣地道:“慕容師兄既然不肯現身,我 夫婦迫得無禮了。” 胡斐暗暗好笑:“這叫做一報還一報。適才我到藥王庄來 拜訪,說什么你們也不理睬。這時候別人也給一個軟釘子你 們碰碰。”只見那女子從懷中取出一束草來,伸到燈籠中去點 燃了,立時發出一股濃煙。過不多時,林中便白霧□漫,煙 霧之中微有檀香氣息,倒也并不難聞。 胡斐聽她說“迫得無禮”四字。知道這股煙霧定然厲害, 但自己卻也不感到有何不適,想必是口中含了藥丸之功,轉 頭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這時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滿了 關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 那煙霧越來越濃,突然大樹下的竹籮中有人大聲打了個 噴嚏。 胡斐大吃一驚:“怎么竹籮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點也沒 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說話,都讓他聽去了?”自忖對毒物 醫藥之道雖然一竅不通,但練了這許多年武功,決不能挑著 一個人走這許多路而茫然不覺,除非這是個死人,那又作別 論。他心中大是驚奇,只聽竹籮中那人又連打几個噴嚏,籮 蓋掀開,躍了出來。但見他長袍儒巾,正是日間所見在小山 上采藥的那個老者。 這時他衣衫凌亂,頭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狽,已沒半點 日間所見的儒雅神態,一見到那男女二人,怒聲喝道:“好啊, 姜師弟、薛師妹。你們下手越來越陰毒了。” 那夫婦倆見他這般模樣,也似頗出意料之外。那大漢冷 笑說道:“還說我們下了陰毒?你躲在竹籮之中,誰又料得到 了?慕容師兄……”他話未說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 變,急從懷中摸出一枚藥丸,放入口中。 那駝背女子將散發濃煙的草藥一足踏滅,放回懷中,說 道:“大師兄,來不及啦,來不及啦!” 那老者臉如土色,頹然坐在地下,過了半晌,說道:“好, 算我栽了。” 那大漢從懷中摸出一個青色瓷瓶,舉在手里,道:“解藥 便在這里。你師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藥來換啊。”那老者 道:“胡說八道!你們說是小鐵哥么?我几年沒見他了,下什 么毒手?”那駝背女子道:“你約我們到這里,只是要說這句 話么?”轉頭向那大漢說道:“鐵山,咱們走吧。“說著掉頭便 走。那大漢尚有猶豫,道:“小鐵……”那女子道:“他恨咱 們入骨,寧可自己送了性命,也決不肯饒過小鐵。這些年來, 難道你還想不通?”那大漢想走又不肯走,說道:“大師兄,咱 們多年以前的怨恨,到這時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勸一句, 還是交換解藥,把這個結子也同時解開了吧!”這几句話說得 甚是誠懇。 那老者問道:“薛師妹,小鐵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 一聲,并不回答。那大漢道:“大師兄,到這地步,也不用假 惺惺了。小弟恭賀你種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聲道: “誰種成了七心海棠?難道小鐵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沒有 啊,我沒有啊。”他說這几句話時神情惶急,恐懼之意見于顏 色。 兩夫婦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難道他假裝得這般像?” 那女子道:“好,慕容師兄,廢話少說。你約我們到這里來相 會,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頭道:“我沒有約啊。是你們把 我搬到這里來,怎么反說是我相約?”說到這里,又氣又愧, 突然飛起一腿,將竹籮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難道這封信也不是你寫的?師兄的字 跡,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左 手一揚,那紙箋便向老者飛了過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 縮手,跟著一掌發出。掌風將那紙箋在空中擋了一擋,左手 中指一彈,發出了一枚暗器。這暗器是一枚長約三寸的透骨 釘,射向紙箋,拍的一聲,將紙箋釘在樹上。 胡斐暗自寒心:“跟這些人打交道,對方說一句話,噴一 口氣,都要提防他下毒。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箋,自是怕箋 上有毒了。”只見駝背女子提高燈籠。火光照耀紙箋,白紙上 兩行大字,胡斐雖在遠處,也看得清楚,見紙上寫著道: “姜薛兩位:三更后請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兩行字筆致枯瘦,卻頗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 身形隱隱然有相類之處。 那老者“咦”的一聲,似乎甚是詫異。 那大漢問道:“大師兄,有什么不對了?”那老者冷冷地 道:“這信不是我寫的。”此言一出,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那 駝背女子冷笑了一聲,顯是不相信他的說話。那老者道:“信 上的筆跡,倒真和我的書法甚是相像,這可奇了。”他伸左手 摸了摸頦下胡須,勃然怒道:“你們把我裝在竹籮之中,抬到 這里,到底干什么來啦?”那女子道:“小鐵中了七心海棠之 毒,你到底給治呢,還是不給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穩么? 當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說到“七心海棠”四字時聲音 微顫,語音中流露了強烈的恐懼之意。 胡斐聽到這里,心中漸漸明白,定是另外有一個高手從 中撥弄,以致這三人說來說去,言語總是不能接榫。那么這 高手是誰呢? 他不自禁地轉頭向身旁程靈素望了一眼,但見她一雙朗 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發光。難道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姑 娘竟有這般能耐?這可太也令人難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聽得一聲大喝,聲音嗚嗚,極是怪異,忙 回過頭來,只見那老者和那對夫婦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著 身子,雙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齊聲“嗚嗚”而呼。老 者喝聲峻厲,大漢喝聲粗猛,那駝背女子的喝聲卻高而尖銳。 三人的喝聲都是一般漫長,連續不斷。突然之間,喝聲齊止, 只見那老者縱身后躍,寒光一閃,發出一枚透骨釘,將燈籠 打滅,跟著那大漢大叫一聲:“啊喲!”顯是中了老者的暗算, 身上受傷。 這時林中黑漆一團,只覺四下里處處都是危機,胡斐順 手拉著程靈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擋在她的身前。這一擋 他實是未經思索,只覺凶險迫近,非盡力保護這個弱女子不 可,至于憑他之力是否保護得了,卻絕未想到。 那大漢叫了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無聲,樹林中雖然共 有五人,竟是沒半點聲息。 胡斐又聽到了草間的虫聲,聽到遠處貓頭鷹的咕咕而鳴。 忽然之間,一只軟軟的小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 胡斐身子一顫,隨即知道這是程靈素的手,只覺柔嫩纖細,倒 像十一二歲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靜之中,眼前忽地升起兩股裊裊的煙霧,一白 一灰,兩股煙像兩條活蛇一般,自兩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 擊。同時嗤嗤的輕響不絕,胡斐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觀看,隱 約見到左右各有一點火星。一點火星之后是那個老者,另一 點火星之后是那駝背女子。兩人各自蹲著身子,用力鼓氣將 煙霧向對方吹去,自是點燃了草藥,發出毒煙,要令對方中 毒。 兩人吹了好一會,林中煙霧□漫,越來越濃。突然之間, 那老者“咦”的一聲,抬頭瞧著先前釘在大樹上的那張紙箋。 胡斐見那紙箋微微搖晃,上面發出閃閃光芒,竟是寫著發光 的几行字。那夫婦二人也大是驚奇,轉頭瞧去,只見那几行 字寫道: “字諭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徒知悉:爾等互相殘害, 不念師門之誼,余甚厭之,宜即盡釋前愆,繼余遺志,是所 至囑。余臨終之情,素徒當為詳告也。僧無嗔絕筆。” 那老者和女子齊聲驚呼:“師父死了么?程師妹,你在哪 里?” 程靈素輕輕掙脫了胡斐的手,從懷里取出一根蠟燭,晃 火折點燃了,緩步走出。 老者慕容景岳、駝背女子薛鵲都是臉色大變,厲聲道: “師父的‘藥王神篇’呢?是你收著么?”程靈素冷笑道:“慕 容師兄,薛師姊,師父教養你們一生,恩德如山,你們不關 懷他老人家生死,卻只問他的遺物,未免太過無情。姜師兄, 你怎么說?” 那大漢姜鐵山受傷后倒在地下,聽程靈素問及,抬起頭 來,怒道:“小鐵之傷,定是你下的毒手,這里一切,也必是 你這丫頭從中搗鬼!快將‘藥王神篇’交出來!”程靈素凝目 不語。慕容景岳喝道:“師父偏心,定是交了給你!”薛鵲道: “小師妹,你將神篇取出來,大伙兒一同觀看吧。”口吻中誘 騙之意再也明白不過。 程靈素說道:“不錯,師父的‘藥王神篇’確是傳了給我。” 她頓了一頓,從懷中又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這是師父寫給 我的諭字,三位請看。”說著交給薛鵲。薛鵲伸手待接,姜鐵 山喝道:“師妹,小心!”薛鵲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 前的一棵大樹一指。 程靈素嘆了口氣,在頭發上拔下一枚銀簪,插在箋上,手 一揚,連簪帶箋飛射出去,釘在樹上。 胡斐見她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 這么一個瘦弱幼女,竟會跟這三人是同門的師兄妹。”眼望紙 箋,借著她手中蠟燭的亮光,見箋上寫道: “字諭靈素知悉:余死之后,爾即傳告師兄師姊。三人中 若有念及老僧者,爾以藥王神篇示之。無悲慟思念之情者,恩 義已絕,非我徒矣。切切此囑。僧無嗔絕筆。” 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看了這張諭字,面面相覷, 均思自己只關念著師父的遺物,對師父因何去世固然不問一 句,更無半分哀痛悲傷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間,突然大 叫一聲,同時發難,齊向程靈素扑來。 胡斐叫道:“靈姑娘小心!”飛縱而出,眼見薛鵲的雙掌 已拍到程靈素面前,忙運掌力向前擊出,單掌對雙掌,騰的 一聲,將薛鵲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隨即回轉,一勾一帶,刁 住姜鐵山的手腕,運起太極拳的“亂環訣”,借勢一拋,姜鐵 山一個肥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擲得比薛鵲更遠,結結實實 地摔在地下。 原來這兩人雖然擅于下毒,武功卻非一流高手! 他回過身來,待要對付慕容景岳,只見他晃了兩晃,忽 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薛鵲氣喘吁吁地道:“小師妹,你伏下好厲害的幫手啊, 這小伙子是誰?” 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賢夫婦有事盡管找我便是 ……”程靈素頓足道:“你還說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見姜鐵山慢慢站起身來,夫婦倆向胡斐狠 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樹林。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靈素吹滅了蠟燭,放入懷中,一聲不響。胡斐道:“靈 姑娘,你這慕容師兄怎么了?”程靈素“嘿”的一聲,并不回 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是“哼”的一下。胡 斐低聲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靈素幽幽地道:“我 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這才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一條 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 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離開她身子三 步,咳,我離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 “真對不起,只因為我見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傷到了你,心 中著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一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你全是為 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淨淨,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 不害臊!胡大哥,你為什么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 一找上了你,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打不過你,暗中 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你這可是防不勝防。” 胡斐只聽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張大其辭,但事 已如此,怕也枉然。程靈素又問:“你干么把姓名說給他夫婦 知道?”胡斐輕輕一笑,并不回答。程靈素道:“你打了他們 二人,只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 上。胡大哥,你為什么一直待我這樣好?”最后這兩句話說得 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想來也必是 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的道:“你一直照顧我,使我避卻危 難。將心比心,我自然當你是好朋友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你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么?那 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說。”胡斐吃了一驚,道:“什么?”程靈素 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丟下的那只燈籠, 但在黑暗之中一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丟在哪一處草叢之中。胡 斐道:“你懷里不是還有半截蠟燭么?”程靈素笑道:“你要小 命兒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蠟燭啊……嗯,嗯,在這兒 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折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 之中,登時生起一團淡黃的光亮,將兩人罩在燈籠光下。 胡斐聽到姜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岳接連几次說起“七心海 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極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 岳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心下登時省悟,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姜鐵山 夫婦也給你制服了。”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你是為我的一 份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你的情。” 胡斐望著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心下好生慚愧:“她年 紀還小我几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哪里及 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蠟燭乃是用劇 毒的藥物制成,點燃之后,發出的毒氣既無臭味,又無煙霧, 因此連慕容景岳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墮其朮中而不自覺。 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么姜鐵山夫婦多聞了一會蠟燭的毒氣, 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凌厲,只怕尚未 暈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頭的 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 撫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來。程靈 素見他這一跳情形極是狼狽,格格一陣笑,說道:“他夫婦若 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這般了。” 胡斐將食指在空中搖了几搖,只覺炙痛未已,說道:“好 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藥?這么厲害?”程靈素道:“這 是赤蠍粉,也沒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一 看,只見手指上已起了一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 我沒碰到她的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我是要你知道, 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你武功自然 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見有何異狀。程靈素道:“你在燈籠前 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只見掌心隱隱似有一層黑氣, 心中一驚,道:“他……他們兩人練過毒砂掌么?”程靈素淡 淡地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才是真正 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這几位師兄師姊如 此無情無義?” 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將 師父的兩張字諭折好,放回懷中。這時第一張字諭上發光的 字跡已隱沒不見,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 胡斐道:“這字條是你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 里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這几行 字學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 胡斐武功雖強,但自幼無人教他讀書,因此說到書法什么,那 是一竅不通,聽她這么說,一句話也接不上去。 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諭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 上一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 便發閃光了。你瞧!”說著熄了燈火,紙箋上果然現出她師父 手諭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隱沒,看到的只是 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自是寫在手諭的兩行之間。因此 同是一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諭,說穿了毫不 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貫注,互相激斗,突見師父的 手諭在樹上顯現,自不免要大吃一驚,而程靈素再手持蠟燭 走出,一時之間,他們只想著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 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蠟燭會散發毒氣了。 這些詭異之事一件件的揭開,胡斐恍然大悟,臉上流露 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興了?”胡斐 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擔心些 什么?”程靈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氣一吹,又將燈籠吹滅了, 只聽她走到竹籮之旁,瑟瑟索索地發出一些輕微的響聲,不 知她在竹籮中拿些什么,過了一會,回來點燃了燈籠。 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見她已換上了一套白衫藍褲。程靈 素笑道:“這衣衫上沒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膽,唯恐一個 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嘆了口氣,道:“你什么都 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 便好了。” 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 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 想這種事兒。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 著輕輕嘆了口氣,拉過胡斐的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 刺了一個小孔,然后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 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竟 是不感痛楚,推擠黑血,手勢又極是靈巧,過不多時,出來 的血液漸變鮮紅。 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動。胡斐道:“醒 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胡斐道: “剛才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點也不知道。 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會,胡斐道:“他們老是問什么‘藥王神篇’,那 是一部藥書,是不是?”程靈素道:“是啊,這是我師父花了 畢生心血所著的一部書。給你瞧瞧吧!”伸手入懷,取出一個 小小包袱,打開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層油紙,油紙之內,才 是一部六寸長、四寸寬的黃紙書。程靈素用銀簪挑開書頁,只 見每一頁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不言可知,這書 每一頁上都染滿劇毒,無知之人隨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 胡斐見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隱瞞,心 中自是喜歡,只是見了這部毒經心中發毛,似覺多瞧得几眼, 連眼睛也會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縮之意。程靈素將藥書包 好,放回懷中,然后取出一個黃色小瓶,倒出一些紫色粉末, 敷在胡斐手指的針孔上,在他手臂關節上推拿几下,那些粉 末竟從針孔中吸了進去。 胡斐喜道:“大國手,這般的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程 靈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見我師父給人開膛剖腹、接骨續 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 師雖然擅于使毒,但想來也必擅于治病救人,否則怎能稱得 ‘藥王’二字?” 程靈素臉上現出喜容,道:“我師父若是聽到你這几句話, 他一定會喜歡你得緊,要說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呢。咳,只可 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說著眼眶不自禁的紅了。 胡斐道:“你那駝背師姊說你師父偏心,只管疼愛小徒弟, 這話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記著師父。”程靈素道: “我師父生平收了四個徒兒,這四人給你一晚上都見到了。慕 容景岳是我大師兄,姜鐵山是二師兄,薛鵲是三師姊。師父 本來不想再收徒兒了,但見我三位師兄師姊鬧得太不像話,只 怕他百年之后無人制得他們,三人為非作歹,更要肆無忌憚, 害人不淺,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這個幼徒。”她頓了一頓, 又道:“我這三個師兄師姊本性原來也不壞,只為三師姊嫁了 二師兄,大師兄和他倆結下深仇,三個人誰也不肯干休,弄 到后來竟然難以收拾。” 胡斐點頭道:“你大師兄也想要娶你三師姊,是不是?”程 靈素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師哥 本來是有師嫂的,三師姊喜歡大師哥,便把師嫂毒死了。”胡 斐“啊”的一聲,只覺學會了下毒的功夫,實是害多利少,自 然而然的會殘忍起來。 程靈素又道:“大師哥一氣之下,給三師姊服了一種毒藥, 害得她駝了背,跛了腳。二師哥暗中一直喜歡著三師姊,她 雖然殘廢,卻并不嫌棄,便和她成了婚。也不知怎么,他們 成婚之后,大師哥卻又想念起三師姊的諸般好處來,竟然又 去纏著她。我師父給他們三人弄得十分心煩,不管怎么開導 教訓,這三人反反復復,總是糾纏不清。倒是我二師哥為人 比較正派,對妻子始終沒有二心。他們在這洞庭湖邊用生鐵 鑄了這座藥王庄,庄外又種了血矮栗,原先本是為了防備大 師哥糾纏,后來他夫婦倆在江湖上多結仇家,這藥王庄又成 了他們避仇之處了。” 胡斐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說到毒手藥王時 說法不同,有的說是個秀才相公,有的說是個粗豪大漢,有 的說是個駝背女子,更有人說是個老和尚。”程靈素道:“真 正的毒手藥王,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我師父挺不喜歡這個名 頭。他說:‘我使用毒物,是為了治病救人,稱我“藥王”,那 是愧不敢當,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難道無嗔老和尚是隨 便殺人的么?’只因我師父使用毒物出了名,我三位師兄師姊 又使得太濫,有時不免誤傷好人,因此‘毒手藥王’這四個 字,在江湖上名頭弄得十分響亮。師父不許師兄師姊泄露各 人身分姓名,這么一來,只要什么地方有了離奇的下毒案件, 一切帳便都算在‘毒手藥王’四字頭上,你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你師父該當出頭辯個明白啊。”程靈素嘆道: “這種事也是辯不勝辯……”說到這里,已將胡斐的五只手指 推拿敷藥完畢,站起身來,道:“咱們今晚還有兩件事要辦, 若不是……”說到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聽話,這兩件事就易辦得很, 現下不免要大費手腳。” 程靈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著躺在地 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請君入籮?”程靈素笑道:“勞您的大 駕。”胡斐抓起慕容景岳背上衣服,將他放入竹籮,放在肩上 挑起。 程靈素在前領路,卻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樣,來 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去吧!”屋門打開,出來 一個漢子,全身黑漆漆的,挑著一副擔子。胡斐心想:“又有 奇事出來啦!”有了前車之鑒,哪里還敢多問,當下緊緊跟在 程靈素身后,當真不離開她身邊三步。程靈素回眸一笑,意 示嘉許。 那漢子跟隨在二人之后,一言不發。程靈素折而向北,四 更過后,到了藥王庄外。 她從竹籮中取出三大叢藍花,分給胡斐和那漢子每人一 叢,于是徑越血矮栗而過,到了鐵鑄的圓屋外面,叫道:“二 師哥,三師姊,開不開門?”連問三聲,圓屋中寂無聲息。 程靈素向那漢子點點頭。那漢子放下擔子,擔子的一端 是個風箱。他拉動風箱,燒紅炭火,熔起鐵來,敢情是個鐵 匠。胡斐看得大奇。又過片刻,只見那漢子將燒紅的鐵汁澆 在圓屋之上,摸著屋上的縫隙,一條條的澆去,原來竟是將 鐵屋上啟閉門窗的通路一一封住。姜鐵山和薛鵲雖在屋中,想 是忌憚程靈素厲害,竟然不敢出來阻擋。 程靈素見鐵屋的縫隙已封了十之八九,這時屋中人已無 法突圍而出,于是向胡斐招招手。兩人向東越過血矮栗,向 西北走了數十丈,只見遍地都是大岩石。程靈素口中數著腳 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輕聲道:“是了!”點了燈籠一 照,只見兩塊大岩石之間有個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 塊岩石凌空擱著。程靈素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通氣孔。”取 出那半截蠟燭點燃了,放在洞口,與胡斐站得遠遠地瞧著。 蠟燭點著后,散出極淡的輕煙,隨著微風,裊裊從洞中 鑽了進去。 瞧了這般情景,胡斐對程靈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 鐵屋中人給毒煙這么一薰,哪里還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憐 憫之念,心想:“這淡淡輕煙,本已極難知覺,便算及時發見, 堵上氣孔,最后還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遲早而已。難 道我眼看著她干這種絕戶滅門的毒辣行徑,竟不加阻止么?” 只見程靈素取出一把小小團扇,輕煽燭火,蠟燭上冒出 的輕煙盡數從岩孔中鑽了進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 起,說道:“靈姑娘,你那師兄師姊,與你當真有不可解的怨 仇么?”程靈素道:“沒有呀。”胡斐道:“你師父傳下遺命,要 你清理門戶,是不是?”程靈素道:“眼下還沒到這個地步。” 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動,不知如何措辭,一時說 不下去了。 程靈素抬起頭來,淡淡地道:“什么啊?瞧你急成這副樣 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師哥師姊……并無非殺不可 的過惡,還是給他們留一條改過自新的道路。”程靈素道: “是啊,我師父也這么說。”頓了一頓,說道:“可惜你沒見到 我師父,否則你們一老一少,一定挺說得來。”口中說話,手 上團扇仍是不住撥動。 胡斐搔了搔頭,指著蠟燭道:“這毒煙……這毒煙不會致 人死命么?”程靈素道:“啊,原來咱們胡大哥在大發慈悲啦。 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傷天害理。”說著轉過頭來,微微一 笑,神色頗是嫵媚。胡斐滿臉通紅,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 瓜,雖不懂噴放毒煙為何反是救人,心中卻甚感舒暢。 程靈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蠟燭上刻了一條淺印, 道:“請你給我瞧著,別讓風吹熄了,點到這條線上就熄了蠟 燭。”將團扇變給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傾聽聲息。胡 斐學著她樣,將輕煙煽入岩孔。 程靈素在十余丈外兜了個圈子,沒見什么異狀,坐在一 塊圓岩之上,說道:“今晚引狼來踏我花圃的,是二師哥的兒 子,叫做小鐵。”胡斐“啊”了一聲。道:“他也在這下面么?” 說著向岩孔中指了指。程靈素笑道:“是啊!咱們費這么大勁, 便是去救他。先薰暈了師哥師姊,做起事來不會礙手礙腳。” 胡斐心道:“原來如此。” 程靈素道:“二師哥和三師姊有一家姓孟的對頭,到了洞 庭湖邊已有半年,使盡心機,總是解不了鐵屋外的血矮栗之 毒,攻不進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兩個人,十九便是孟家的。 我種的藍花,卻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師哥他們一直不知,直 到你和鍾爺身上帶了藍花,不怕毒侵,他們這才驚覺。”胡斐 道:“是了,我和鍾二哥來的時候,聽到鐵屋中有人驚叫,必 是為此。”程靈素點點頭,說道:“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無 藥可解,須得經常服食樹上所結的栗子,才不受那樹氣息的 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雖然厲害,倒也不易為害人畜,因為 只要有這么一棵樹長著,周圍數十步內寸草不生,虫蟻絕跡, 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這鐵屋周圍連草根也沒半條。我 把兩匹馬的口都扎住了,還是避不了毒質,若不是你相贈藍 花……”說到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驚心,心 道:“無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藥王’便談虎色變,鍾二哥極 力戒備,確非無因。” 程靈素道:“我這藍花是新試出來的品種,總算承蒙不棄, 沒在半路上丟掉。”胡斐微笑道:“這花顏色嬌艷,很是好看。” 程靈素道:“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拋了,是 不是?”胡斐一時不知所對,只說:“唔……唔……”心中在 想:“倘若這藍花果真十分丑陋,我會不會仍然藏在身邊?是 否幸虧花美,這才救了我和鍾二哥的性命?” 正在此時,一陣風吹了過來,胡斐正自尋思,沒舉扇擋 住蠟燭,燭火一閃,登時熄了。胡斐輕輕叫聲:“啊喲!”忙 取出火折,待要再點蠟燭,只聽程靈素在黑暗中道:“算啦, 也差不多夠了。”胡斐聽她語氣中頗有不悅之意,心想她叫我 做什么事,我總是沒做得妥貼,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經心,歉 然道:“真對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總是失魂落魄的。”程 靈素默然不語。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這句話,沒料到剛好有一陣風來。 靈姑娘,我想過了,你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 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著。”程 靈素聽他這几句話說得懇切,“嗯”了一聲。 在黑暗之中,兩人相對坐著,過了一會,胡斐道:“我從 小沒爹沒娘,難得有誰給我什么東西。”程靈素道:“是啦,我 也從小沒爹沒娘,還不是活得這么大了?”說著點燃了燈籠, 說道:“走吧!” 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并沒生氣,當下不敢多問,跟 隨在后。 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煙。程靈素道: “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適才她要鐵 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什么原由,拿出鐵錘鐵鑿,叮叮 當當地鑿了起來,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焊上的縫鑿開。程 靈素說道:“開門吧!” 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一撬, 當的一聲,一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六尺高、三尺寬 的門來。這鐵匠對鐵屋的構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門邊一 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 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將身上插的一 束藍花都拋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 輕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 胡斐應道:“噢!”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 “你鼻子真靈,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著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一些雜物,日間 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 萎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 的收藏著這棵藍花,知他剛才果然沒說假話,很是喜歡,向 他嫣然一笑,道:“你沒騙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騙 你?”程靈素指著鐵屋的門道:“里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栗慣了, 這藍花正是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 斐和王鐵匠跟著進去。 走完鐵梯,是一條狹窄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一個 小小廳堂。只見牆上挂著書畫對聯,湘妃竹的桌椅,陳設甚 是雅致。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 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書生的家里。”程靈素毫不停留,一 直走向后進。胡斐跟著她走進一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 見,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當七心海 棠所制蠟燭的輕煙從岩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 情景,倒也不以為異,奇怪的是一只大鐵鑊盛滿了熱水,鑊 中竟坐著一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著上身,鑊中水氣不斷噴 冒,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將那人從鑊中拉起,程靈 素道:“別動!你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 首到鑊中一看,道:“他穿著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一紅,點 了點頭,走近鑊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 火!” 胡斐嚇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群 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 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 小鐵?他們的兒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 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是治不好。”胡斐 這才放心,見灶中火勢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 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靈素笑道:“多加几根, 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灶中。 程靈素伸手入鑊,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 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 稍待片刻,兩人先后打了几個噴嚏,睜眼醒轉,只見程 靈素手中拿著一只水瓢,從鑊中挹了一瓢熱水倒去,再從水 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鑊中。夫婦倆對望了一眼,初醒時那 又驚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 愛子便是死里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一 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 相救,向她道謝是犯不著,但是她如不救,兒子又活不成﹔再 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兒子的年紀還大過她,哪知師父 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勝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克制,竟是 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的余地。 程靈素一見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熱水,加添一瓢冷水, 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一會,她忽向王鐵匠道: “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王鐵匠道:“是!”在灶邊拾起 一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 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于師妹,這几下也挨不 起么?”姜鐵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開了硬柴。王鐵匠 一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著頭讓他猛 擊一記。王鐵匠罵道:“你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你鑄造鐵屋, 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養的,想 不到也有今日。”罵一句,便用硬柴猛擊一下,他打了几十年 鐵,雖然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几下, 硬柴便斷了。 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著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聽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極大 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倒也是 大快人心之舉。王鐵匠打斷了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 卻咬著牙齒一聲不哼,他是個良善之人,覺得氣也出了,雖 然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于此,但也不為己甚,將硬柴 往地下一拋,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這 口氣,小人難以報答。”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轉頭 向薛鵲道:“三師姊,你們把田地還了王大叔,沖著小妹的面 子,以后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沉著嗓子道:“我 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叫我們 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是這樣。王大叔,你先回去 吧,這里沒你的事了。” 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 這惡霸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是要當寶 貝一般地藏起來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一禮,轉身出去。 胡斐見到這張朴實淳厚的臉上充滿著小孩子一般的喜 色,心中一動,忽地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 鳳天南被自己制住,對鍾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離 開片刻,鍾阿四全家登時尸橫殿堂。這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凶 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一去,立 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處,追到門口,叫道:“王 大叔,我有句話跟你說。”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著他。胡 斐道:“王大叔,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趕緊賣了田地, 走得遠遠的,別在這里多耽。他們的手段毒辣得緊。” 王鐵匠一怔,很舍不得這住了几十年的家鄉,道:“他們 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種人的說話,也信 得過么?”王鐵匠恍然大悟,連說:“對,對!我明兒便走!” 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你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 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你這一輩子可得好好待程 姑娘啊。” 這次輪到胡斐一怔,問道:“你說什么?”王鐵匠哈哈一 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么?程 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兒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 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聽她話。”說著哈哈大笑。 胡斐聽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 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 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 的情歌來。 只聽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著這曲情歌,自有一股 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隱 沒不聞,這才回到廚房。 只見姜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濕淋淋的,上身 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對程靈素又是忌憚,又是懷恨,但對 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艷羨之意。三人冷冷 的站著,并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藥,放在桌上,道: “你們離開此間之時,那孟家一干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 醐香用七心海棠煉制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 姜鐵山聽到這里,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你幫 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兒子性命,你不說一個 謝字,直到助你退敵,這才稱謝,想來這敵人定然甚強。卻 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一籌 莫展,只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說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 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一眼也沒瞧。 姜小鐵嚇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囁嚅著道:“我…… 我……”姜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 過了。”說著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著他身子轉過背后來, 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結的疤。 程靈素給他療毒之時,早已瞧見,但想到使用無藥可解 的劇毒,實是本門大忌,不得不再提及。她所以知道那兩人 是小鐵所毒死,也是因見到他背上鞭痕,這才推想而知。她 想起先師無嗔大師的諄諄告誡:“本門擅于使毒,旁人深惡痛 絕,其實下毒傷人,比之兵刃拳腳卻多了一層慈悲心腸。下 毒之后,如果對方悔悟求饒,立誓改過,又或是發覺傷錯了 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將人殺了,卻是人死不能復生。因 此凡是無藥可解的劇毒,本門弟子決計不可用以傷人,對方 就是大奸大惡,總也要給他留一條回頭自新之路。”心想這條 本門的大戒,二師哥三師姊對小鐵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 何以竟敢大膽犯規?見他背上鞭痕累累,縱橫交叉,想來父 母責打不輕,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懲,于是 躬身施禮,說道:“師哥師姊,小妹多有得罪,咱們后會有期。” 姜鐵山還了一揖,薛鵲只哼了一聲,卻不理會。程靈素 也不以為意,向胡斐作個眼色,相偕出門。 兩人跨出大門,姜鐵山自后趕上,叫道:“小師妹!”程 靈素回過頭來,見他臉上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已知其意, 問道:“二師哥有何吩咐?”姜鐵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須得 有三個功力相若之人運氣施為,方能拒敵。小鐵功力尚淺,愚 兄想請師妹……”說到這里,雖極盼她留下相助,總覺說不 出口,“想請師妹……”几個字連說了几遍,接不下話。 程靈素指著門外的竹籮道:“大師哥便在這竹籮之中。小 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夠替他解毒。二師哥何不乘機跟他修 好言和,也可得一強助?”姜鐵山大喜,他一直為大師哥的糾 纏不休而煩惱,想不到小師妹竟已安排了這個一舉兩得的妙 計,既退強敵,又解了師兄弟間多年的嫌隙,忙連聲道謝,將 竹籮提進門去。 胡斐從鐵門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藍花,放入懷中。程靈 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鐵山揮手道別,說道:“二師哥,你頭臉 出血,身上毒氣已然散去,可別怪小妹無禮啊。”姜鐵山一楞, 登時醒悟,心道:“她叫王鐵匠打我,固是懲我昔日的凶橫, 但也未始不無善意。鵲妹毒氣未散,還得給她放血呢!”想起 事事早在這個小師妹的算中,自己遠非其敵,終于死心塌地, 息了搶奪師父遺著“藥王神篇”的念頭。 程靈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鍾兆文兀自沉醉未醒。這一晚 整整忙了一夜,此時天已大明,程靈素取出解藥,要胡斐喂 給鍾兆文服下,然后兩人各拿了一把鋤頭,將花圃中踐踏未 盡的藍花細細連根鋤去,不留半棵,盡數深埋入土。 程靈素道:“我先見狼群來襲,還道是孟家的人來搶藍花, 后來見小鐵項頸中挂了一大束藥草,才猜到他的用意。”胡斐 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沒瞧得清楚。”程 靈素道:“我用透骨釘打了他一釘,釘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質, 還帶著那封假冒大師哥的信,約他們在樹林中相會。那透骨 釘是大師哥自鑄的獨門暗器,二師哥三師姊向來認得,自是 沒有懷疑。”胡斐道:“你大師哥的暗器,你卻從何處得來?” 程靈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 那時你大師哥已給你擒住,昏暈在竹籮之中,暗器是從他身 上搜出來的。”程靈素笑道:“不錯。大師哥見了我的藍花后 早已起疑,你們向他問路,他便跟蹤而來,正好自投竹籮。” 兩人說得高興,一齊倚鋤大笑,忽聽得身后一個聲音說 道:“什么好笑啊?”兩人回過頭來,只見鍾兆文迷迷糊糊地 站在屋檐下,臉上紅紅的尚帶酒意。胡斐一愣,道:“靈姑娘, 苗大俠傷勢不輕,我們須得便去。這解藥如何用法,請你指 點。”程靈素道:“苗大俠傷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處,用 藥輕重,大有斟酌。不知他傷得怎樣?”這一句話可問倒了胡 斐。他一意想請她去施救,只是素無淵源,人家又是個年輕 女子,便像姜鐵山那樣,那一句相求的話竟然說不出口來。 程靈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須答應我 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應得,答應得,什么事啊?” 程靈素笑道:“這時還不知道,將來我想到了便跟你說,就怕 你日后要賴。”胡斐道:“我賴了便是個賊王八!”程靈素一笑, 道:“我收拾些替換衣服,咱們便走。”胡斐見她身子瘦瘦怯 怯,低聲道:“你一夜沒睡,只怕太累了。”程靈素輕輕搖頭, 翩然進房。 鍾兆文哪知自己沉睡半夜,已起了不少變故,一時之間 胡斐也來不及向他細說,只說解藥已經求到,這位程姑娘是 治傷療毒的好手,答應同去給苗人鳳醫眼。鍾兆文還待要問, 程靈素已從房中出來,背上負了一個小包,手中捧著一小盆 花。 這盆花的葉子也和尋常海棠無異,花瓣緊貼枝干而生,花 枝如鐵,花瓣上有七個小小的黃點。胡斐道:“這便是大名鼎 鼎的七心海棠了?”程靈素捧著送到他面前,胡斐嚇了一跳, 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程靈素噗哧一笑,道:“這花的根莖 花葉,均是奇毒無比,但不加制煉,不會傷人。你只要不去 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當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 花?”將那盆花接了過來。程靈素扣上板門。 三人來到白馬寺鎮上,向藥材鋪取回寄存的兵刃。鍾兆 文取出銀兩,買了三匹坐騎,不敢耽擱,就原路趕回。 那白馬寺是個小鎮,買到三匹坐騎已經很不容易,自不 是什么駿馬良駒,行到天黑也不過趕了兩百來里。三人貪趕 路程,錯過了宿頭,眼見三匹馬困乏不堪,已經不能再走,只 得在一座小樹林中就地野宿。 程靈素實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來的一堆枯草上,不 久便即睡去。鍾兆文叫胡斐也睡,說自己昨晚已經睡過。今 晚可以守夜。 胡斐睡到半夜,忽聽得東邊隱隱有虎嘯之聲,一驚而醒。 那虎嘯聲不久便即遠去,胡斐卻再也難以入睡,說道:“鍾二 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著,后半夜我來守。” 他打坐片刻,聽程靈素和鍾兆文呼吸沉穩,睡得甚酣,心 想:“這一次多管閑事,耽擱了好几天,追尋鳳天南便更為不 易了,卻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參與掌門人大會?”東思西想,不 能寧定,從懷中取出布包,打了開來,又將那束藍花包在包 里,忽然想起王鐵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動:“難道她當 真對我很好,我卻沒瞧出來么?” 正自出神,忽聽得程靈素笑道:“你這包兒中藏著些什么 寶貝?給我瞧瞧成不成?”胡斐回過頭來,淡淡月光之下,只 見她不知何時已然醒來,坐在枯草之上。 胡斐道:“我當是寶貝,你瞧來或許不值一笑。”將布包 攤開了送到她面前,說道:“這是我小時候平四叔給我削的一 柄小竹刀,這是我結義兄長趙三哥給的一朵紅絨花﹔這是我 祖傳的拳經刀譜……”指到袁紫衣所贈的那只玉鳳,頓了一 頓,說道:“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兒。” 那玉鳳在月下發出柔和的瑩光,程靈素聽他語音有異,抬 起頭來,說道:“是一個姑娘朋友吧?”胡斐臉上一紅,道: “是!”程靈素笑道:“這還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嗎?”說著微 微一笑,將布包還給胡斐,徑自睡了。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邊似乎隱隱響起了 王鐵匠的歌聲: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