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430from俠客行(上)* 俠客行 金庸 金 庸著俠客行  上集 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 我在小學時就愛讀課外書。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 《小朋友》、《小學生》,后來看內容丰富的“小朋友文庫”,再 似懂非懂地閱讀各種各樣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就開始 看新文藝作品了。到現在,我還是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于近 代或當代的新文學。那是個性使然。有很多朋友,就只喜歡 新文學,不愛古典文學。 現代知識當然必須從當代的書報中去尋求。小學時代我 得益最多、記憶最深的,是我爸爸和哥哥所購置的鄒韜奮先 生所撰的《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以 及他所主編的《生活周報》(新的和舊的)。在童年時代,我 已深受鄒先生和生活書店之惠。生活書店是三聯書店的主要 組成部分,十多年前,香港三聯書店就和我簽了合同,准備 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我的小說,后因事未果。這次重行籌划, 由三聯書店獨家出版中國大陸地區的簡體字本,我不但感到 欣慰,回憶昔日,心中充滿了溫馨之意。 撰寫這套總數三十六冊的《作品集》,是從一九五五年到 七二年,前后約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長篇小說,兩篇中 篇小說,一篇短篇小說,一篇歷史人物評傳,以及若干篇歷 史考據文字。出版的過程很奇怪,不論在香港、台灣、海外 地區,還是中國大陸,都是先出各種各樣翻版盜印本,然后 再出版經我校訂、授權的正版本。在中國大陸,在這次“三 聯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一家,是經我授 權而出版了《書劍恩仇錄》。他們校印認真,依足合同支付版 稅。我依足法例繳付所得稅,余數捐給了几家文化機構及支 助圍棋活動。這是一個愉快的經驗。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經 授權的。 不付版稅,還在其次。許多版本粗制濫造,錯訛百出。還 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寫及出版武俠小說。寫得好的,我 不敢掠美﹔至于充滿無聊打斗、色情描寫之作,可不免令人 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灣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 我筆名出版發行。我收到過無數讀者的來信揭露,大表憤慨。 相信“三聯版”普遍發行之后,可以制止這種種不講道義的 行為。俠義小說的主旨是要講是非、講道義,可不能太過份 吧。 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 “冰比冰水冰”征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 規律,上聯的末一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以平聲結尾,但 “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征對。大陸 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寄了下聯給我,大家浪費時間心力。 為了使得讀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長、中篇小說書 名的第一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 碧鴛”。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再寫第二部﹔ 寫第二部時,也完全沒有想到第三部小說會用什么題材,更 加不知道會用什么書名。所以這副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 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聲。但如出一個 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几個比較有意義而合規律 的字。 有不少讀者來信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你所寫的小說之 中,你認為哪一部最好?最喜歡哪一部?”這個問題答不了。 我在創作這些小說時有一個愿望:“不要重復已經寫過的人 物、情節、感情,甚至是細節。”限于才能,這愿望不見得能 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十五部小說 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 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了他們的遭遇而快樂 或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至于寫作技巧,后期比較有些進 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視的是個性和感情。 這些小說在香港、台灣都曾拍攝為電影和電視連續集,有 的還拍了三、四個不同版本,此外有話劇、京劇、粵劇等。跟 著來的是第二個問題:“你認為哪一部電影或電視劇改編演出 得最成功?劇中的男女主角哪一個最符合原著中的人物?”電 影和電視的表現形式和小說根本不同,很難拿來比較。電視 的篇幅長,較易發揮﹔電影則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閱讀小 說有一個作者和讀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過程,許多人讀同 一部小說,腦中所出現的男女主角卻未必相同,因為在書中 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讀者自己的經歷、個性、情感和喜憎。 你會在心中把書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融而為一,而別 人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電影和電視卻把人物的形象固定 了,觀眾沒有自由想像的余地。 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 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虯髯客傳》、《紅線》、《聶隱 娘》、《昆侖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后是《水滸傳》、《三 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 加重視正義、氣節、舍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 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張的武功描 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聶 隱娘縮小身體潛入別人的肚腸,然后從他口中躍出,誰也不 會相信是真事,然而聶隱娘的故事,千余年來一直為人所喜 愛。 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后 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 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 《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 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 角陳家洛后來也皈依于回教。每一個種族、每一門宗教、某 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壞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 壞的大官,也有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書中漢人、滿人、契 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壞人。和尚、道士、喇 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 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 體,那決不是作者的本意。 歷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宋 遼之際、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漢族和契丹、蒙古、滿族等 民族有激烈斗爭﹔蒙古、滿人利用宗教作為政治工具。小說 所想描述的,是當時人的觀念和心態,不能用后世或現代人 的觀念去衡量。我寫小說,旨在刻畫個性,抒寫人性中的喜 愁悲歡。小說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責,那是人性中卑 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理念時時變遷,人 性卻變動極少。 小說寫成后曾有過不少改動和增刪,但失誤和不足之處 不免仍舊很多。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 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金 庸一九九四年一月 目 錄 一 玄鐵令 2…………………………………………… 二 少年闖大禍 35…………………………………… 三 摩天崖 54………………………………………… 四 長樂幫幫主 87…………………………………… 五 叮叮當當 121……………………………………… 六 傷疤 152…………………………………………… 七 雪山劍法 180……………………………………… 八 白痴 210…………………………………………… 九 大粽子 240………………………………………… 十 金烏刀法 268……………………………………… 十一 藥酒 305………………………………………… 十二 兩塊銅牌 328…………………………………… 十三 舐犢之情 373…………………………………… 十四 關東四大門派 397……………………………… 1目  錄 一 玄鐵令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Y@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一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 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 虎有威。那大梁城鄰近黃河,后稱汴梁,即今河南開封。該 地雖然數為京城,卻是民風質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 后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里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 便因侯嬴而得名。當年侯嬴為大梁夷門監者。大梁城東有山, 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 梁東門的看守小吏。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 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 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 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 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 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胡哨。過不多時,胡哨聲東 呼西應、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 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 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鋪中一名伙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 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柜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一 只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伙計頭頂拍落,喝道:“你奶 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甚么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 爺們來了,哪還有你……你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見光天化 日有人干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一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 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馬上乘者一色黑衣,頭戴范陽斗笠,手 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大伙兒各站原地, 動一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馬往西馳 去。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是一 色黑衣,頭戴斗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一般叱喝:“乖 乖的不動,那沒事,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 雜貨鋪那伙計嘿的一聲笑,說道:“板刀面有甚么滋味 ……”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一句話沒完,馬 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柜台,勾著那伙計的脖子,順手 一帶,砰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 兒向前馳去,將那伙計拖著而行。后邊一匹馬趕將上來,前 蹄踩落,那伙計哀號一聲,眼見不活了。 旁人見到這伙人如此凶橫,哪里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 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發抖,要 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干不了。 離雜貨鋪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 滋價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 著腰,將面粉捏成一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對 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面餅上洒些蔥花,對 角一折,捏上了邊,在一只黃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餅上,然 后用鐵鉗夾起,放入烘爐之中。 這時四下里胡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一個七 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就是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 了嘴巴,不令發出半點聲音。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一 個人喀、喀、喀的皮靴之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個 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一個長 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 似嚇得呆了,只有那賣餅老者仍在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 燒餅鋪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 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一張 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道:“大爺,買 餅么?一文錢一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夾了個熱烘烘的燒 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說道:“拿 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瞇著眼睛道:“是!”拿起那個新焙的 燒餅,放在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你還在消遣 大爺!”將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燒 餅從他臉畔擦過,拍的一聲響,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鉤頭映著 夕陽,藍印印地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 吳的,你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 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 “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你喬裝改扮,躲得了一年 半載,可躲不得一輩了。”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 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都是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俠 盜!’怎么派出來的小嘍羅,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 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几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 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几下,隨即又是一副懶 洋洋的神氣,說道:“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對我仍然這般無 禮,未免太大膽了些罷?”那高個兒罵道:“你老子膽大膽小, 你到今天才知嗎?”左鉤一起,一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 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 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后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 踢出,卻是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陡 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 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急忙后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 滿鑊熱油,“啊喲”一聲,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只痛 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登,沖天躍起,已縱到了對面屋頂,手中 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地里青光閃動,一柄單刀迎 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他那 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 了回去,便在此時,左側一根短槍、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 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一聲,叫道:“好不 要臉,以多取勝么?”身形一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 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了開來,變成了一對判官筆。原 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敵三,仍然占到 上風。他一聲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一聲,左腿中 筆,骨溜溜的從屋檐上滾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 的瞧著三人相斗。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被吳道通右腳□中,一個筋 斗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一團雪 花相似,護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 出,徑取吳道通左眼。這一招迅捷無比,吳道通急忙回筆打 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咽喉。吳道通 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點向他小腹。 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沖,几欲扑 入吳道通的懷里,便這么一沖,已將他一筆避過,同時雙手 齊出,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大驚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 聲,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吳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 是否已經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一招“環抱六合”,雙 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是向前一沖,雙掌扎扎實實的擊在 對方胸口。喀喇喇的一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 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下去。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 只是雙腿受了重傷,無法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又知那矮瘦 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來相助,是以 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斗。眼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 個兒大喜,急躍而前,雙鉤扎落,刺入吳道通的肚腹。他得 意之極,仰起頭來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于慢了一步,雙鉤已然入 腹。 突然間那高個兒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几步,只 見他胸口插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鮮血從四個傷 口中直涌出來,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 力一擊,那高個兒猝不及防,竟被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伙 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那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 起吳道通的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 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只見他 背上長衣之下負著一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但 見包中有包,一層層的裹著油布,每打開一層,周牧臉上的 喜意便多了一分。一共解開了十來層油布,包裹越來越小,周 牧臉色漸漸沮喪,眼見最后已成為一個三寸許見方、兩寸來 厚的小包,當即挾手攫過,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騙 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后不過兩間房,十 几人擠在里面,乒乒乓乓、嗆□嗆□,店里的碗碟、床板、桌 椅、衣物一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只是叫:“細細的搜,甚么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 燒餅店牆壁、灶頭也都拆爛了。嗆□一聲響,一只瓦缸摔入 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一只污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 起水溝旁那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叫化子。他已餓了一整天,有氣沒 力的坐在牆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 溝之旁,小丐的一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 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 不敢動彈。那雜貨鋪伙計的死尸便躺在燒餅之旁。后來,吳 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尸首,也躺在燒餅不遠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于 鼓起勇氣,抓起了燒餅。他飢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臭水 爛泥,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 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一塊燒餅,雖 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鋪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 頭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甚么,喝道: “收隊!” 胡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伙一批批出了 侯監集。兩名盜伙抬起那高個兒的尸身,橫放馬鞍之上,片 刻間走了個干干淨淨。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但鎮 人怕群盜去而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鋪掌柜和另一 個伙計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 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 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無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尸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 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几口,將一小塊燒餅咽下,正待再咬,忽 見吳道通的尸身一動。那小丐大吃一驚,揉了揉眼睛,卻見 那死尸慢慢坐了起來。小丐嚇得呆了,心中怦怦亂跳,但見 那死尸雙腿一挺,竟然站起身來。答答兩聲輕響,那小丐牙 齒相擊。 死尸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后,死尸見他不 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但見那死尸嘴角 邊流下一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 住牙齒,不使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尸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個燒餅, 捏了一捏,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一個燒餅,撕開來 卻又拋去。小丐只嚇得一顆心几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 見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雜物,都不理會,一摸 到燒餅,便撕開拋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溝。群盜搜索燒 餅鋪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尸拾 起來一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一丟。 小丐眼見那死尸一步步移近牆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 奔逃,可是全身嚇得軟了。一雙腳哪里提得起來?那死尸行 動遲緩,撕破這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一炷香時光。他在 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 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身子雖然躲 在牆角之后,但月光從身后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 那死尸腳旁。小丐見那死尸的腳又是一動,大叫一聲,發足 便跑。 那死尸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的追來。 小丐在地下一絆,摔了個筋斗。那死尸彎腰伸手,便來 按他背心。小丐一個打滾,避在一旁,發足又奔。那死尸一 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一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然行 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 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尸問道:“你……你偷了我的燒餅?”在這當 口,小丐如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尸又問:“你…… 你已經吃了?”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聲, 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尸道:“割開 你的肚子,挖出來!”小丐直嚇得魄不附體,顫聲道:“我…… 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 中肚腹,一時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 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傷,一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 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經醒轉,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竟 顧不得胸腹的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一住三載,倒也平 安無事,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 得胡哨聲響,二百余騎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伙定是沖 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凶險,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當 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那高個兒一現身,伸手說道:“拿來!” 吳道通行一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 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去。 吳道通重傷之后醒轉,自認不出是哪個燒餅之中藏有那 物,一個個撕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后終于抓著那個小丐。 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當 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一時尋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 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倒轉鉤頭,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鋼鉤拔離肚腹,猛覺得一陣劇痛,傷口血如泉涌,鉤頭 雖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五指松開,小 丐身子落地,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 通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几下,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掙扎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 嚇得實在厲害,只奔出几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斗,就此 暈了過去,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 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 近處。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 自禁的膽戰心驚,躲在被窩中只發抖。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 也沒胡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 白色,那是“烏云蓋雪”的名駒﹔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通 體雪白,馬譜中稱為“墨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 間又系著一條猩紅飄帶,几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挂了一柄白 鞘長劍。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間系著的長 劍也是黑色的劍鞘。兩乘馬并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尸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 雜物,同聲驚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尸身頸項之中,拉起數 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 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馬鞭一振,將尸身擲在道旁,道:“吳 道通死去不久,傷口血跡未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并肩向西馳去。八只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答 答,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兩匹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 齊之極,也是美觀之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 曾同受長期操練,是以奮蹄急馳之際,也是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一掠過汴梁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 雙騎并騎。那女子微一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一 笑,縱馬而前,那女子跟隨在后。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 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 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遠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 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几個火頭升起。兩 人相視一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將 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干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 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里之 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 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几堆火,隱隱聽得稀里呼嚕之聲此起彼 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 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甚么人?干甚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哪一位 朋友在這里?”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 黑一白,并肩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 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挂著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 拳說道:“原來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 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 庄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 “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梁子,大清早找將上 來,不知想干甚么,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 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他夫婦劍朮了得, 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 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 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 見石庄主、石夫人。”說著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著眾盜伙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 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 婦和貴門‘一飛沖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 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 我小著一大截,卻稱我庄師叔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 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 一層戒備。武林中于“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 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 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 當年嵩山一會,曾聽庄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 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 “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 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 在下職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甚么,先來推個干 干淨淨。”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 件事。愚夫婦追尋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 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 名,潛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 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尸身, 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 “那當真好極了,石庄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 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 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說這几句話時,雙目 凝視著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 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甚么。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 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几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 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庄 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 唉,不知是哪一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 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 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 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不冤么?張 兄弟,咱們怎么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鋪,你詳 詳細細的稟告石庄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 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后來周頭領出手,雙 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 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伙如何 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拆牆翻炕,說 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 備,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 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伙人得不到 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 金刀寨二百余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 斗。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全 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含笑, 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 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 無事不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 緊,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 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 敢有絲毫怠忽,哪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 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 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扎,但身上力氣 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便冒出 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 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 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 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 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 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 時便會摔倒,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里許,兩人 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 “你這是干甚么?”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 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 將他手臂帶向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只手腕都反 抓在背后。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后力□。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 兔”“環跳”兩處穴道中一麻,□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 軟軟的垂了下來。這一來,他只有一只左腳著地,若是再向 后□,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怒道: “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 來一觀。請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 身邊。你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 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 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 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甚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 一聲,只見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 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 地知道?難道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 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 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鋪的情景,顯非虛假, 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 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漲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 石清冷冷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愿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 受那斬斷十指的刑罰么?”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 “你……你怎么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開了 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 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几下腳步聲輕響,有人到了林 外。一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庄主夸獎, 安某這里謝過了。”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 安奉日、二寨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 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并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 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 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 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庄主名揚天下,安某 仰慕得緊,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庄主和夫 人同去盤桓數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 知說話卻甚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 刀寨盤桓。可是這一上寨去,哪里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 之后,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 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 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 “給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 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 澄大吃一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 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 開單刀,著地滾去,徑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 落,這一招后發先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 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忽,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 刺,馮振武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 的長劍卻不再刺下,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 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 著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 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 身后,口中喃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 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后取下,拔刀出 鞘。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 閃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 道:“石庄主技藝驚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 小包擲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 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干,長 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 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實不亞于適才連敗元 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 了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 止。是誰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 決定此物誰屬,絲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庄 主請!”他早就聽說玄素庄石清、閔柔夫婦劍朮精絕,適才見 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 大,刷刷刷三刀,盡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罷!”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 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 變化多端。石清使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 十余招后,一聲清嘯,陡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 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 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 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 下”,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 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將來劍蕩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 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蕩,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 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心 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 而向后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刀,也 可不得,只得松手放開了刀柄。 哪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 只聽石清說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 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 后,尚自給自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勢“南海禮佛”。 他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 招一式的使將下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 完,顯是對方于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 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 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几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 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 敝庄,務請來盤桓几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 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 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 “石庄主請取去罷!”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但石清顧全自 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后會有期!”轉身便走。安 奉日叫道:“石庄主請留步。庄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 知?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庄主取去,否則豈不 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 主,今日比武,勝敗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 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 并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 安奉日一怔,說道:“并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 了一層又一層,拆了五層之后,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 再看,外圓內方,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甚么?一怔 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 兄弟,這……這到底開甚么玩笑?”周牧囁嚅道:“我……我 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 之處,便是已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 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庄 主見笑了,卻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 枚圓形之物,雖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 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 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 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罷!”兩人上 了坐騎,又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 中一酸,不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 上了當。咱們再到吳道通尸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 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咽道: “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鋪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 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 來,顯是打著“遲來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尸身之旁,見牆角邊坐著個十 二、三歲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 身上細細搜尋,連他發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 柔則到燒餅鋪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 此仇已注定難報。這几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梁城中 散散心,看几出戲文,聽几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 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體貼自己,便 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南,總得到汴梁逛逛。聽說汴梁 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几件首飾也是好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 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修飾更加注重。她 淒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后,這十三年來你給我買的首 飾,足夠開一家珠寶鋪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后”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 瞥眼間,只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污穢不堪,不 禁起了憐意,問道:“你媽媽呢?怎么做叫化子了?”小丐道: “我……我……我媽媽不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 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道:“買餅兒去吃罷!”提□便 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 道:“是個白痴!”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 向汴梁城馳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尸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 這一下驚嚇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尸體血肉模糊的躺 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 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 清翻弄尸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 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 心漸去,登感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卜 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 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 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 來不及拋去,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 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道通尸體旁那十几枚撕破的燒餅上,尋 思:“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 小丐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 跟著身后颼颼几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 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里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 的好朋友么?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 直沖到身前,馬上騎著個虯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 鞍來。那黃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 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 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嗎?幸會,幸會!” 一面說,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后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庄 主夫婦又去侯監集干甚么?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 物,他夫婦定是又去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 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但若他尋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 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道通手中,他定是藏 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 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分逼 近,是以直至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尸身與燒餅鋪后離 去,這才趕到侯監集。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 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 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三人全神貫注,如 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清適才賣 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 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 個小乞兒。 安奉日大奇,見那小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污,不似身有 武功的模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 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一塊 鐵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 后那四名白衣人長劍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 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 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 刀,后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刀 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 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 奉日和小丐身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 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 石清、閔柔夫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梁,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 的蹤跡,兩人商量了几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 刀劍揮舞,朗聲叫道:“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 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 圍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 同時“咦”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 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飛身下鞍,走上几步,說道:“小兄弟, 你手里拿著的是甚么東西,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 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 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便搶入劍圈中奪將 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庄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 小兄弟,他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 她既已給過銀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鐘,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 中的好手,說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 但這枚‘玄鐵令’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 中都是一凜:“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 出異樣神色。其實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 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 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鐘 等七人并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 道:“小兄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 強,大利當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愿將鐵 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 齒的這塊小鐵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 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 了過去。 “放下!”“干甚么?”“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 九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 最近,金刀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 山派弟子習練有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 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 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 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霍,將他罩在玄素 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當、叮當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 甚么手法,霎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 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 向后躍開。石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庄 石庄主夫婦雙劍合璧,并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几,但 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 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 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臉 上隱隱有一層青氣,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 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 么?”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庄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 朮了得,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 友,以九分力道對付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 唉,我這‘彈指神通’功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 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 原是想上摩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 金面,卻也是不虛此行了。愚夫婦這几手三腳貓的粗淺劍朮, 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 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 便是玄鐵令的主人謝煙客?他于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 劍,若不是他,恐怕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 他,都是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于雪山派七 弟子,當即拱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里謹向謝前輩 謝過,還盼恕過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謝煙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 “照我平日規矩,你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報 還一報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 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里,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一拋一 拋,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這一刀 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環跳穴,你刺我左腰,你 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是駭然,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他竟將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 明明白白,又記得清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帳 上,几時碰到我脾氣不好,便來討債收帳。” 雪山派中一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 了,你又說這些風涼話作甚?你記甚么帳?爽爽快快刺我一 劍便是,誰又耐煩把這筆帳挂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 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几句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里 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已一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直 直刺。王萬仞急向后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 身在半空,劍尖已及胸口。謝煙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地,只覺胸口涼颼颼地,低頭一看,不禁 “啊”的一聲,但見胸口露出一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原 來謝煙客手腕微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划了個圓圈,自外 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划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 重,一顆心早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 喝采:“好劍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准,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一招, 石清夫婦勉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 仍是閃避不得,石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 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個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 煙客回頭問道:“干甚么?”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 我王師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你拿去的那塊鐵 片,便是玄鐵令嗎?”謝煙客滿臉傲色,說道:“是又怎樣?不 是又怎樣?”那女子道:“倘若不是玄鐵令,大伙再去找找。但 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一現,隨即隱去,耿萬鐘喝道: “花師妹,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 忽正忽邪,行事全憑一己好惡,不論黑道或是白道,喪生于 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一人, 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 不知輕重,居然出言沖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門心下震駭,石 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 鐵片翻了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一頓,說道: “這等玄鐵刀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長劍,順手 往鐵片上斫去,叮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 那黑黝黝的鐵片竟是絲毫無損。他臉色一沉,厲聲道:“怎么 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 有三枚玄鐵令,分贈三位當年于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 須持此令來,親手交在謝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 論如何艱難凶險,謝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話不錯罷?”謝煙 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 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歸還謝先生之手,武 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令便是最后 一枚了,不知是否?”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 事”,臉色便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我這枚玄鐵令的朋 友武功高強,沒甚么難辦之事,這令牌于他也無用處。他沒 有子女,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這几年來,大家都在拚命 找尋,想來令我姓謝的代他干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 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一來,江湖上朋友不免 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你們消災免難。”一伸足將吳道通的尸 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罷,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 卻也煩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 武林中哪一個不想殺之而后快?哪一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 玄素庄石庄主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 嘿!”最后這几句話,已然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一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一向對人客客氣氣,但 武功既強,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 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 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是無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的神 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和謝煙客拚了,雖然 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輕易咽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庄主夫婦是英雄豪杰,這玄鐵令若 教你們得了去,不過叫老夫做一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一番, 那也罷了。但若給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 得我不死不活,甚至于來求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 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 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 手中接過這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一件事,即令對方是 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這令牌是你從這小兄 弟手中接過去的,你又怎知他不會出個難題給你?”謝煙客 “呸”的一聲,道:“這小叫化是甚么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 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萬紫朗聲道:“眾 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數。”她說 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附 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一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是青氣一閃,心道:“這丫頭用言語僵住我, 叫人在背后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一震:“啊喲,不 好,莫非這小叫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 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成了。”他几聲冷笑,傲然道:“天 下又有甚么事,能難得倒姓謝的了?小叫化兒,你跟我去,有 甚么事求我,可不與旁人相干。”攜著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 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里,但生怕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 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 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一步,柔聲道:“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這 位老伯伯最愛殺人,你快求他從今以后,再也別殺──”一 句話沒說完,突覺一股勁風扑面而至,下面“一個人”三字 登時咽入了腹中,再也說不出口。 原來花萬紫知道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 上刺去,他說記下這筆帳,以后隨時討債,總有一日要被他 在自己臉頰刺上一劍,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 欠了他一劍,這筆債還起來,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甘冒 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殺一 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與五位師 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的用意,袍袖拂 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你這丫頭羅 唆甚么?”又是一股勁風扑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 客早已拉著小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 小丐再聽到旁人的教唆言語。 眾人見謝煙客在丈許外只衣袖一拂,便將花萬紫摔了一 交,盡皆駭然,又有誰敢再追上去羅□? 二 少年闖大禍 石清走上兩步,向耿萬鐘、王萬仞抱拳道:“耿賢弟、王 賢弟,這位師妹膽識過人,勝于須眉,想必是江湖上聞名的 寒梅女俠花師妹了。其余四位師兄,請耿賢弟引見。” 耿萬鐘板起了臉,竟不置答,說道:“在這里遇上石庄主 夫婦,那再好也沒有了,省了我們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見這七人神色頗為不善,初時只道他們在謝煙客手 下栽了筋斗,深感難堪,但耿萬鐘與自己素來交好,異地相 逢,該當歡喜才是,怎么神氣如此冷漠?他一向稱自己為 “石大哥”,又怎么忽爾改了口?心念一動:“莫非我那寶貝兒 子闖了禍?”忙道:“耿賢弟,我那小頑童惹得賢弟生氣了么? 小兄夫婦給你陪禮,來來來,小兄做個東道,請七位到汴梁 城里去喝一杯。” 安奉日見石清言詞之中對雪山派弟子十分親熱,而這些 雪山派弟子對自己卻大剌剌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 說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無人理睬,一來沒趣,二來有 氣,心想:“哼,雪山派有甚么了不起?要如石庄主這般仁義 待人,那才真的讓人佩服。”向石清、閔柔抱拳道:“石庄主、 石夫人,安某告辭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 中玉在雪山派封師兄門下學藝,在下詢及犬子,竟對安寨主 失了禮數。”安奉日心道:“這倒怪你不得。”說道:“好說,好 說!”率領盜伙,轉身而去。 耿萬鐘等七人始終一言不發,待安奉日等走遠,仍是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流露出既尷尬又為難、既氣惱又鄙 夷的神氣,似乎誰都不愿先開口說話。 石清將兒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風火神龍”封萬里門下 學藝,固然另有深意,卻也因此子太過頑劣,閔柔又諸多回 護,自己實在難以管教之故,眼看耿萬鐘等的模樣,只怕兒 子這亂子還鬧得當真不小,賠笑道:“白老爺子、白老太太安 好,風火神龍封師兄安好。” 王萬仞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我師父、師娘沒給你的 小……小……小……氣死,總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罵“小 雜種”,但瞥眼間見到閔柔楚楚可憐、擔心關懷的臉色,連說 了三個“小”字,終于懸崖勒馬,硬生生將“雜種”二字咽 下。但他罵人之言雖然忍住,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這不 罵也等于已破口大罵。 閔柔眼圈一紅,說道:“王大哥,我那玉兒確是頑皮得緊, 得罪了諸位,我……我……我先給各位賠禮了。”說著盈盈福 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還禮。王萬仞大聲道:“石大嫂,你生 的這小……小……家伙實在太不成話,只要有半分像你們大 哥大嫂兩位,那……那還有甚么話說?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 再說,得罪了我王萬仞有甚么打緊?沖著兩位金面,我最多 抓住小子拳打足踢一頓,也就罷了。但他得罪了我師父、師 娘,我那白師哥又是這等烈性子。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 想來總得通知你一聲,我白師哥要來燒你的玄素庄,你…… 你兩位可得避避。你這杯酒,我說甚么不能喝,要是給白師 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臉絕交才怪。” 他嘮嘮叨叨的一大堆,始終沒說到石中玉到底干了甚么 錯事。石清、閔柔二人卻越聽越驚,心想我們跟雪山派數代 交好,怎地白萬劍居然惱到要來燒玄素庄?不住口的道:“這 孽障大膽胡鬧,該死!怎么連老太爺、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萬鐘道:“這里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們借一步說話。” 當下拔起地下的長劍,道:“石庄主請,石夫人請。” 石清點了點頭,與閔柔向西走去,兩匹坐騎緩緩在后跟 來。路上耿萬鐘替五個師弟妹引見,五人分別和石清夫婦說 了些久仰的話。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見大路旁三株栗樹,亭亭如蓋。耿 萬鐘道:“石庄主,咱們到那邊說話如何?”石清道:“甚好。” 九個人來到樹下,在大石和樹根上分別坐下。 石清夫婦心中極是焦急,卻并不開口詢問。 耿萬鐘道:“石庄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聽 的言語,直言莫怪。依在下之見,庄主還是將令郎交給我們 帶去,在下竭力向師父、師母及白師兄夫婦求情,未始不能 保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廢了他的武功,也勝于兩家反臉成 仇,大動干戈。” 石清奇道:“小兒到了貴派之后,三年來我未見過他一面, 種種情由,在下確是全不知情,還盼耿兄見告,不必隱瞞。” 他本來稱他“耿賢弟”,眼見對方怒氣沖沖,這“賢弟”二字 再叫出去,只怕給他頂撞回來,立時碰上個大釘子。 耿萬鐘道:“石庄主當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萬鐘素知他為人,以玄素庄主如此響亮的名頭,決不 能謊言欺人,他說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說道:“原來石 庄主全無所悉……” 閔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頭,問道:“玉兒不在凌霄城嗎?” 耿萬鐘點點頭。王萬仞道:“這小……小家伙這會兒若在凌霄 城,便有一百條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氣,尋思:“我命玉兒投入你們門下學武, 只因敬重白老爺子和封師兄的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 算玉兒年紀幼小,生性頑劣,犯了你們甚么門規,沖著我夫 婦的臉面,也不能要殺便殺。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強,人多 勢眾,難道江湖上真沒道理講了么?”他仍是不動聲色,淡淡 的道:“貴派門規素嚴,這個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 霄城學藝,原是想要他多學一些好規矩。” 耿萬鐘臉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石中玉這小 子如此荒唐無恥,窮凶極惡,卻不是我們雪山派教的。”石清 淡淡的道:“諒他小小年紀,這‘荒唐無恥,窮凶極惡’八字 考語,卻從何說起?” 耿萬鐘轉頭向花萬紫道:“花師妹,請你到四下里瞧瞧, 看有人來沒有?”花萬紫道:“是!”提劍遠遠走開。石清夫婦 對望了一眼,均知他將花萬紫打發開去,是為了有些言語不 便在婦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層憂慮。 耿萬鐘嘆了口氣,道:“石庄主,石大嫂,我白師哥沒有 兒子,只有一個女兒,你們是知道的。我那師侄女今年還只 一十三歲,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白師哥固然愛惜之極,我 師父、師嫂更是當她心肝肉一般。我這師侄女簡直便是大雪 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們師兄姊妹們,自然也像鳳凰一般捧 著她了。” 石清點了點頭,道:“我那不肖的兒子得罪了這位小公主 啦,是不是?” 耿萬鐘道:“‘得罪’二字,卻是忒也輕了。他……他…… 他委實膽大妄為,竟將我們師侄女綁住了手足,將她剝得一 絲不挂,想要強奸。” 石清和閔柔“啊”的一聲,一齊站起身來。閔柔臉色慘 白。石清說道:“哪……哪有此事?中玉還只一十五歲,這中 間必有誤會。” 耿萬鐘道:“咱們也說實在太過荒唐。可是此事千真萬確, 服侍我那小侄女的兩個丫鬟聽到爭鬧掙扎之聲,趕進房來,便 即呼救,一個給他斬了一條手臂,一個給他砍去了一條大腿, 都暈了過去。幸好這么一來,這小子受了驚,沒敢再侵犯我 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為重,黑道上的好漢打家劫舍、殺 人放火視為家常便飯,但若犯了這個“淫”字,便為同道眾 所不齒。強奸婦女之事,連綠林盜賊也不敢輕犯,何況是俠 義道的人物。閔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著丈夫的衣袖道:“師 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聞噩耗,也是心緒煩亂。倘若他聽到兒子殺人闖 禍犯了事,再大的難題也要接將下來,但這樣的事卻不知如 何處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說道:“如此說來,老天爺保佑, 白小姑娘還是冰清玉潔之身,沒讓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萬鐘搖頭道:“沒有!雖然如此,那也沒多大分別。我 師父他老人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尋這小子,吩 咐是誰見到,立即殺了,不用留活口。”王萬仞接口道:“我 師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淺,倘若將這小子抓了來,他 老人家沖著你的面子,倒不便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劍殺 了,干干淨淨。”耿萬鐘橫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萬仞道: “師父確是這般吩咐的,難道我說錯了么?” 耿萬鐘不去理他,續道:“倘若只傷了兩個丫鬟,本來也 不是甚么大事,可是我們那小侄女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剛 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覺從此無面目見人,哭了兩天,第三 天晚上,竟悄悄從后窗縱了出去,跳下了萬丈深谷。” 石清與閔柔又是“啊”的一聲。石清顫聲道:“可……可 救轉了沒有?” 耿萬鐘道:“我們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別 說是人,就是一塊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這樣嬌嬌 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了下去,還不成了一團肉醬?”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最冤 枉的可算是大師哥啦,無端端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說 時氣憤之極。石清驚道:“風火神龍?”柯萬鈞道:“可不是么? 我師父痛惜孫女,又捉不到你兒子,在大廳上大發脾氣,罵 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說他淨吃飯不管事,當甚么狗屁師父, 越罵越怒,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劍,便砍去了他一條臂膀。 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說他不該如此暴躁,遷怒于人。兩位 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面吵起嘴來,越說越僵,不知又提到了甚 么舊事,師父竟然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我師母大怒之下, 沖出門去,說道再踏進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慚愧無地,心想:“我欽佩封萬里的武功,令獨生兒 子拜在他門下,哪知竟累得他成為廢人。封萬里劍法剛猛迅 捷,如狂風,如烈火,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此人仇 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 當真是愧對良友。” 卻聽王萬仞道:“柯師弟,你說大師哥冤枉,難道咱們白 師哥便不冤枉嗎?女兒給人害死了,白師嫂卻又發了瘋。” 石清、閔柔越聽越驚,只盼有個地洞,就此鑽了下去,真 不知凌霄城經自己兒子這么一鬧,更有甚么慘事生了出來。石 清硬起頭皮問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萬仞道:“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我們小侄女 一死,白師哥不免怨責師嫂,怪她為甚么不好好看住女兒,竟 會給她跳出窗去。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聽丈夫這么一說,不 住口的叫:‘阿繡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繡啊,是娘害死你 的啊!’從此就神智糊涂了。兩位師姊寸步不離的看住她,只 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庄主,我白師哥要來燒玄素庄,你 說該是不該?” 石清道:“該燒,該燒!我夫婦慚愧無地,便走遍天涯海 角,也要擒到這孽子,親自送上凌霄城來,在白姑娘靈前凌 遲處死……”閔柔聽到這里,突然“嚶”的一聲,暈了過去, 倒在丈夫懷里。石清連連捏她人中,過了良久,閔柔才悠悠 醒轉。 王萬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只怕也得 記在你玄素庄的帳上。” 石清驚道:“還有兩條人命?”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但 遭遇之酷,實以今日為甚,當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雖然 傷心氣惱到了極處,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又是惶恐,說 出話來,不由得聲音也啞了。 王萬仞道:“雪山派遭此變故,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 下山,一路由白師哥率領,是到江南去燒你庄子的,還說…… 還說要……”說到這里,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耿萬鐘連使 眼色阻止。 石清鑒貌辨色,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便道:“那是 要擒在下夫婦到大雪山去,給白姑娘抵命了。” 耿萬鐘忙道:“石庄主言重了。別說我們不敢,就算真有 這份膽量,憑我們几手粗淺功夫,又如何請得動庄主夫婦?我 師父言道:令郎是無論如何要尋到的,只是他年紀雖小,人 卻機靈得緊,否則凌霄城地勢險峻,又有這許多人追尋,怎 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閔柔垂淚道:“玉兒一定死了,一定 也摔在谷中死了。”耿萬鐘搖頭道:“不是,他的腳印在雪地 里一路下山,后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說來慚愧,我 們這許多大人,竟抓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我師父確是想 邀請兩位上凌霄城去,商議善后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說來說去,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 王師兄說還有兩條人命,卻又是甚么事?” 王萬仞道:“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第一路九 個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師哥率領,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 的下落。倒起霉來,也真會禍不單行……”耿萬鐘截住他的 話頭,道:“王師弟,不必說下去了,這件事跟石庄主無關。” 王萬仞道:“怎么無關?若不是為了那小子,孫師哥、褚師弟 又怎會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說,到底對頭是誰,咱們也 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稟師父?師父一生氣,恐怕你 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石庄主夫婦交游廣闊,跟他二位打聽 打聽,有甚么不可?” 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自忖這件事確是無法交代, 向石清夫婦打聽一下,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便道:“好罷, 你愛說便說。” 王萬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我們得到訊息,說有個 姓吳的人得到了玄鐵令,躲在汴梁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我 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覺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 只有碰運氣的了,人海茫茫,又從哪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 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將那玄鐵令得來,就算 拿不到你的兒子,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議之際,不 免便有人罵你兒子,說他小小年紀,如此大膽荒唐,當真該 死。正在這時,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妙極, 妙極!這樣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質,曠世難逢!’” 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別人如此夸獎自己的兒子,真 比聽人破口大罵還要難受。 王萬仞續道:“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那上房 四壁都是磚牆,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十分清晰,便像是對 面說話一般。我們九個人說話并不響,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 了去。” 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尋思:“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 說話聽了下去,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 而得,也說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卻自以為說得甚輕,倒也 沒甚么奇怪。但隔牆說話,令人聽來清晰異常,那必是內功 十分深厚。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 柯萬鈞道:“我們聽到說話聲音,都呆了一呆。王師哥便 喝道:‘是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偷聽我們說話?’王師哥一 喝問,那邊便沒聲響了。可是過不了一會,聽得那老賊說道: ‘阿□,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他們那個師父白老頭兒,是你 爺爺生平最討厭的家伙。一個小娃娃居然將雪山派的老…… 攪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豈不有趣?嘿嘿,嘿嘿!妙極,妙 極!’我們一聽,立時便要發作,但耿師哥不住搖手,命大伙 兒別作聲。 “只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笑道:‘有趣,有趣,就可惜 沒氣死了那老……還不算頂有趣。’她又說了几句甚么鬼話, 這女孩子的聲音隔著牆壁,便聽不大清楚了。那老賊咳嗽了 几聲,說道:‘氣死了老……可又不有趣了,几時爺爺有空, 帶你上大雪山凌霄城去,親自把這老……氣死了給你看,那 才有趣呢。’”他說到“老”字,底下兩字都含糊了過去,想 必那人提到他師父之時,言語甚是難聽,他不便復述。 石清道:“此人無禮之極,竟敢對白老爺子如此不敬,到 底是仗著甚么靠山?咱們可放他不過。” 王萬仞道:“是啊,這老賊如此目中無人,我們便豁出了 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拚了。我們正在怒氣難忍的當兒,只聽 ‘咿呀’一聲響,一間客房中有人開門出來,兩人走進院子之 中。大伙兒都拔出劍來,便要沖進院子去。耿師哥搖搖手,叫 大家別心急。卻聽那老賊說道:‘阿□,今兒咱們殺過几個人 哪?’那小女鬼道:‘還只殺了一個。’那老賊道:‘那么還可 再殺兩個。’” 石清“啊”的一聲,說道:“‘一日不過三’!” 耿萬鐘一直不作聲,此時急問:“石庄主,你可識得這老 賊么?”石清搖頭道:“我不認得他,只是曾聽先父說起,武 林中有這么一號人物,外號叫作甚么‘一日不過三’,自稱一 日之中最多只殺三人,殺了三人之后,心腸就軟了,第四人 便殺不下手去。”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一天殺三個人還 不夠?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讓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卻想:“聽說這位姓丁的前輩行事在邪正 之間,雖然殘忍好殺,卻也不聽說有甚么重大過惡,所殺之 人往往罪有應得。”只是這句話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 不說出口。 耿萬鐘又問:“不知這老賊叫甚么名字?是何門何派?”石 清道:“聽說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甚么,他外號叫‘一日 不過三’,老一輩的人大都叫他為丁不三。”柯萬鈞氣憤憤的 道:“這老賊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聽說此人有三兄弟,他有個哥哥叫丁不二,有 個弟弟叫丁不四。”王萬仞罵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 三不四,居然取這樣的狗屁名字。”耿萬鐘道:“王師弟,在 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王萬仞道:“是。”轉頭對閔柔 道:“對不住。”閔柔微微一笑,說道:“想來那三個都是外號, 不會當真取這樣的古怪名兒。” 石清道:“本來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頭也算不小,想來 白老爺子跟他們有些過節,不愿提起他們名字,是以眾位師 兄不知。后來怎樣了?” 王萬仞道:“只聽那老賊放屁道:‘有一個叫孫萬年的沒 有?有一個叫褚萬春的沒有?你們兩人給我滾出來。’那時我 們怎耐得住,九個人一涌而出。可是說也奇怪,院子中竟一 個人也沒有。大家四下找尋,我上屋頂去看,都不見人。柯 師弟便闖進那間板門半掩的客房去看。只見桌上點著枝蠟燭, 房里卻一只鬼也沒有。 “我們正覺奇怪,忽聽得我們自己房中有人說話,正是那 老賊的聲音。聽他說道:‘孫萬年、褚萬春,你們兩個在涼州 道上,干么目不轉睛的瞧著我這小孫女,又指指點點的胡說 風話,臉上色迷迷的不懷好意。我這小孫女年紀雖小,長得 可美。你兩個畜生,心中定是打了臟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 們罷?給我滾進來罷!’孫師哥、褚師哥越聽越怒,雙雙挺劍 沖入房去。耿師哥叫道:‘小心!大伙兒齊上。’只見房中燈 火熄了,沒半點聲息。我大叫:‘孫師哥,褚師哥!’他二人 既不答應,房中也無兵刃相斗的聲音。 “我們都是心中發毛,忙晃亮火折,只見兩位師哥直挺挺 跪在地下,長劍放在身旁。耿師哥和我搶進房去,一拉他二 人,孫師哥和褚師哥隨手而倒,竟已氣絕而死,周身卻沒半 點傷痕,也不知那老賊是用甚么妖法害死了他們。說來慚愧, 自始至終,我們沒一個見到那老賊和小女賊的影子。” 柯萬鈞道:“在涼州道上,我們可沒留神曾見過他一老一 小。孫師哥、褚師哥就算瞧了他孫女几眼,又有甚么大不了 啦。” 石清、閔柔夫婦都點了點頭。眾人半晌不語。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闖下這場大禍,是哪一 日的事?” 耿萬鐘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點了點頭,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師哥離凌霄城已 有三月,這會兒想來玄素庄也早讓他燒了。耿兄,王兄,眾 位師兄,我夫婦一來須得找尋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綁 縛了親來凌霄城向白老爺子、封師兄、白師兄請罪﹔二來要 打聽一下那個‘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婦縱然 惹他不動,也好向白老爺子報訊,請他老人家親自出馬,料 理此事。告辭了!”說著一抱拳,團團作了個揖。 柯萬鈞道:“你……你……你交代了這兩句話,就此拍手 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師兄更有甚么說話?”柯萬鈞道: “我們找不到你兒子,只好請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見見我師父, 才好交代這件事。”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來的,卻總得 諸事有了些眉目再說。” 柯萬鈞向耿萬鐘看看,又向王萬仞看看,氣忿忿道:“師 父得知我們見了石庄主夫婦,卻請不動你二人上山,那…… 那……豈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為勝,硬架自己夫婦上大 雪山去,捉不到兒子,便要老子抵命,說道:“白老爺子德高 望重,威鎮西陲,在下對他老人家向來敬如師長,倘若白師 哥在此,奉了白老爺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 非遵命不可,現下呢,嗯,這樣罷!”解下腰間黑鞘長劍,向 閔柔道:“師妹,你的劍也解下來罷。”閔柔依言解劍。石清 兩手橫托雙劍,遞向耿萬鐘道:“耿兄,請你將小弟夫婦的兵 刃扣押了去。” 耿萬鐘素知這對黑白雙劍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兵利器,他 夫婦愛如性命,這時候居然解劍繳納,可說已給雪山派極大 的面子,他們為了這對寶劍,那是非上凌霄城來取回不可,便 想說几句謙遜的言語,這才伸手接過。 柯萬鈞卻大聲道:“我小侄女一條性命,封師哥的一條臂 膀,還有師娘下山,白師嫂發瘋,再加上孫師哥、褚師哥死 于非命,豈是你兩口鐵劍便抵得過的?耿師哥跟你有交情,我 姓柯的卻不識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 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兒得罪貴派已深,在下除了賠罪致歉之 外,更無話說。柯師兄是雪山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強,在 下雖未識荊,卻也是素所仰慕的。”雙手仍托著雙劍,等耿萬 鐘伸手接過。 柯萬鈞心想:“我們要拿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場 劇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真叫‘自 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將長劍收回,當即 搶上兩步,雙手齊出,使出本門的擒拿功夫,將兩柄長劍牢 牢抓住,說道:“那便先繳了你的兵器。”縮臂便要取過,突 然之間,只覺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強韌之極的粘力,粘住了 雙劍,竟然拿不過來。 柯萬鈞大吃一驚,勁運雙臂,喝一聲:“起!”猛力拉扯。 不料霎時間石清掌中粘力消失得無影無蹤,柯萬鈞這數百斤 向上急提的勁力登時沒了著落處,盡數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雙腕同時脫臼,“啊喲!”一聲大叫, 手指松開,雙劍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觀眾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雙掌平攤,連小指頭也沒 彎曲一下,柯萬鈞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于是以數百斤的大 力折斷了自己手腕一般。柯萬鈞又痛又怒,右腿飛出,猛向 石清小腹踢去。 耿萬鐘急道:“不得無禮!”伸手抓住柯萬鈞背心,將他 向后扯開,這一腳才沒踢到石清身上。 耿萬鐘知道石清的內力厲害,這一腳若是踢實了,柯萬 鈞的右腿又非折斷不可。他的武功見識卻高得多了,當下吸 一口氣,內勁運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緩緩伸過去拿劍。手指 尖剛觸到雙劍劍身,登時全身劇震,猶如觸電,一陣熱氣直 傳到胸口,顯然石清的內力借著雙劍傳了過來。耿萬鐘暗叫: “不好!”心想石清安下這個圈套,引誘自己和他比拚內力。練 武之人比拚內力,最是凶險不過,強存弱亡,實無半分回旋 余地,兩人若是內力相差不遠,往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到后 來即使存心罷手或是退讓,也已有所不能。當其時形格勢禁, 已無回旋余地,只得運內勁抵御,不料自己內勁和石清的內 勁一碰,立即彈了回來。 石清雙掌輕翻,將雙劍放入耿萬鐘掌中,笑道:“咱們自 己兄弟,還能傷了和氣不成!告辭了!” 剎那之間,耿萬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 石清相比委實差得遠了,適才自己的內勁撞到對方內勁之上, 一碰即回,哪里是他對手?他不令自己受傷出丑,便是大大 的手下容情。耿萬鐘呆呆捧著雙劍,滿臉羞慚,不知說甚么 好。 石清回頭道:“師妹,咱們還是去汴梁城罷。”閔柔眼圈 一紅道:“師哥,孩兒……”石清搖了搖頭,道:“寧可像堅 兒這樣,一刀給人家殺了,倒也爽快。” 閔柔淚水涔涔而下,泣道:“師哥,你……你……”石清 牽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馬之旁,再扶她上馬。雪山派弟子見 到她這等嬌怯怯的模樣,真難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 神劍”。 花萬紫見玄素雙劍并騎馳去,便奔了回來,見王萬仞已 替柯萬鈞接上手腕,柯萬鈞卻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媽” 的破口大罵。花萬紫問明情由,雙眉微蹙,說道:“耿師哥, 此事恐怕不妥。” 耿萬鐘道:“怎么不妥?對方武功太強,咱們便合七人之 力,也留不下人家。總算扣押了他們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 有了個交代。”說著拔劍出鞘,但見白劍如冰,黑劍似墨,寒 氣逼人,只侵得肌膚隱隱生疼,果然是兩口生平罕見的寶刃, 說道:“劍可不是假的!” 花萬紫道:“劍自然是真的。咱們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沒 能耐留得下這兩口寶劍?”耿萬鐘心頭一凜,問道:“花師妹 以為怎樣!”花萬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師嫂閑談, 說到天下的寶刀寶劍,石中玉那個賊在旁多嘴,夸稱他父母 的黑白雙劍乃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說他父母舍得將他送到大 雪山來學藝,數年不見,倒也不怎么在乎,卻不舍得有一日 離開這對兵器。此刻石庄主將兵刃交在咱們手中,倘若過得 几天又使甚么鬼門道,將寶劍盜了回去,日后卻到凌霄城來 向咱們要劍,那可不易對付。” 柯萬鈞道:“咱們七人眼睜睜的瞧著寶劍,總不成寶劍真 會通靈,插翅兒飛了去。” 耿萬鐘沉吟半晌,道:“花師妹這話,倒也不是過慮。石 清這人實非泛泛之輩,咱們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里 摔個筋斗。”王萬仞道:“小心謹慎,總是錯不了,打從今兒 起,咱們六個男人每晚輪班看守這對鬼劍便是。”頓了一頓, 問道:“耿師哥,這姓石的這會兒正在汴梁,咱們去不去?” 耿萬鐘心想若說不去汴梁,未免太過怯敵,路經中州名 都,居然過門不入,同門師兄弟日后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 但明知石清夫婦是在汴梁,自己再攜劍入城,當真十分冒險, 一時沉吟未決。 忽聽得一陣叱喝之聲,大路上來了一隊官差,四名轎夫 抬著一座綠呢大轎,卻是官府到了。 耿萬鐘心想侯監集剛出了大盜行凶殺人的命案,自己七 人手攜兵刃聚在此處,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 麻煩之極,向眾人使個眼色,說道:“走罷!” 七人正要快步走開,一名官差忽然大聲嚷了起來:“別走 了殺人強盜,殺人強盜要逃走哪!”耿萬鐘不加理會,揮手催 各人快走。忽聽得那官差叫道:“殺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雪 山派的老不死掌門人。無威無德白自在,你謀財害命,好不 危險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聽,無不又驚又怒。他們師父白自在外 號“威德先生”。這官差直呼其名已是大大不敬,竟膽敢稱之 為“無威無德”。王萬仞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叫道:“狗 官無禮,割去了他的舌頭再說。”耿萬鐘道:“王師弟且慢,官 府中人怎能知道師父的外號名諱?定然有人指使。”當即縱身 向前,抱拳一拱,問道:“是哪一位官長駕臨?” 猛聽得嗤的一聲響,轎中飛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 旁的“伏兔穴”上。這粒暗器甚是細小,力道卻強勁之極。耿 萬鐘腿一軟,當即摔倒,提起手中長劍,運勁向轎中擲去。他 人雖摔倒,這一招“鶴飛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准,颼的一 聲,長劍破轎帷而入,顯然已刺中了轎內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卻見那四名轎夫仍是抬了轎子飛奔,忽見 一條馬鞭從轎中揮將出來,卷向王萬仞左腿,一拉一揮,王 萬仞的身子便即飛出,他手中捧著的墨劍卻給馬鞭奪了過去。 花萬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劍出鞘,揮劍往馬鞭上 投去,嗤的一聲輕響,轎中又飛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 上。她手腕劇痛,摔下白劍,旁邊一名同門師兄忙伸足往白 劍上踏去,突然間轎中飛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腦袋。那人 登時眼前漆黑一團,大驚之下急忙向后縱躍,再抓住頭上之 物,用力向地下擲落,卻是一頂官帽,只見轎中伸出的鞭子 卷起白劍,正縮入轎中。 柯萬鈞等眾人大呼追去。轎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絕射出,有 的打中臉面,有的打中腰間,竟是誰也沒能避過。這些暗器 都沒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卻疼痛異常,各人看那暗器時,都 驚得呆了,原來只是一粒粒黃銅扣子,顯是剛從衣服摘下來 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轎中那人必是石清,說不定他夫婦二 人都坐在轎中,倘若趕上去動武,還不是鬧個灰頭土臉? 柯萬鈞氣得哇哇大叫:“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無恥, 大的無恥荒唐,說將兵刃留下來,一轉眼卻又奪了回去。” 王萬仞指著轎子背影,雙腳亂跳,戟手“直娘賊,狗雜 種”的亂罵。 耿萬鐘道:“此事宣揚出去,于咱們雪山派的聲名沒甚么 好處。大家把口收著些兒,回山去稟明師父再說。”想到此行 不斷碰壁,平素在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覺雪山派武 功天下無敵,豈知一到用上,竟然處處縛手縛腳,不由得一 聲長嘆,心下黯然。 三 摩天崖 那乘轎子行了數里,轉入小路。抬轎之人只要腳步稍慢, 轎中馬鞭揮出,刷刷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轎夫背上,在前 的轎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轎夫也只得跟著飛奔,几名官差跟 隨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轎中人才道:“好啦,停下來。”四 名轎夫如得大赦,氣喘吁吁的放下轎來,帷子掀開,出來一 個老者,左手拉著那個小丐,竟是玄鐵令主人謝煙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們的狗官說,今日之事, 不得聲張。我只要聽到甚么聲息,把你們的腦袋瓜子都摘了 下來,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丟在黃河里。” 几名官差連連哈腰,道:“是,是,我們萬萬不敢多口, 老爺慢步!”謝煙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來捉拿我么?” 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謝煙客道:“我叫 你去跟狗官說的話,你都記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記得,小 人說,我們大伙兒親眼目睹,侯監集上那個賣燒餅的老兒,雜 貨鋪中的伙計,都是被一個叫白自在的老兒所殺。他是雪山 派的掌門人,外號威德先生,其實無威無德。凶器是一把刀, 刀上有血,人証物証俱在,諒那老兒也抵賴不了。”那官差先 前被謝煙客打得怕了,為了討好他,添上甚么人証物証,至 于弄一把刀來做証據,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戲。 謝煙客一笑,說道:“這白老兒使劍不用刀。”那官差道: “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鋼劍,在那賣燒餅的老兒身上 刺了進去。侯監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謝煙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殺吳道通,又 用得著甚么兵器?當下也不再去理會官差,左手攜著小丐,右 手拿著石清夫婦的黑白雙劍,揚長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來他帶走那小丐后,總是疑心石清夫婦和雪山派弟子 有甚么對己不利的圖謀,奔出數里,將小丐點倒后丟在草叢 之中,又悄悄回來偷聽,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 在樹后,竟連石清、閔柔這等大行家也沒察覺,耿萬鐘他們 更加不用說了。他聽明原委,卻與己全然無干,見石清將雙 劍交給了耿萬鐘,便決意去奪將過來。回到草叢拉起小丐,解 開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來侯監集查案的知縣,當即 掀出知縣,威逼官差、轎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奪到雙劍。耿 萬鐘等沒見到他的面目,自然認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了。 謝煙客攜著小丐,只向僻靜處行去,來到一條小河邊上, 見四下無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閔柔的白劍在他頸中一比, 厲聲問道:“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若有半句虛言,立即把 你殺了。”說著揮起白劍,擦的一聲輕響,將身旁一株小樹砍 為兩段。半截樹干連枝帶葉掉在河中,順水飄去。 那小丐結結巴巴的道:“我……我……甚么……指使…… 我……”謝煙客取出玄鐵令,喝問:“是誰交給你的?”小丐 道:“我……我……吃燒餅……吃出來的。” 謝煙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臉頰擊了過去,手背將要 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發過的毒誓,決不可以一 指之力,加害于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當即硬生生凝 住手掌,喝道:“胡說八道,甚么吃燒餅?我問你,這塊東西 是誰交給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撿個燒餅吃,咬了一口,險……險…… 險些兒咬崩了我牙齒……” 謝煙客心想:“莫非吳道通那□將此令藏在燒餅之中?”但 轉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得了此令,真比自己 性命還寶貴,怎肯放在燒餅里?”他卻不知當時情景緊迫之極, 金刀寨人馬突如其來,將侯監集四面八方的圍住了,吳道通 更無余暇尋覓妥藏之所,無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險,將玄鐵 令嵌入燒餅,遞給了金刀寨的頭領。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隨 手丟在水溝之旁。金刀寨盜伙雖將燒餅鋪搜得天翻地覆,卻 又怎會去地下撿一個臟燒餅撕開來瞧瞧。 謝煙客凝視小丐,問道:“你叫甚么名字?”小丐道:“我 ……我叫狗雜種。”謝煙客大奇,問道:“甚么?你叫狗雜種?” 小丐道:“是啊,我媽媽叫我狗雜種。” 謝煙客一年之中也難得笑上几次,聽小丐那么說,忍不 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個賤名,盼他快點長大, 以免鬼妒,那也平常,甚么阿狗、阿牛、豬屎、臭貓,都不 希奇,卻哪里有將孩子叫為狗雜種的?是他媽媽所叫,可就 更加奇了。” 那小丐見他大笑,便也跟著他嘻嘻而笑。 謝煙客忍笑又問:“你爸爸叫甚么名字?”小丐搖頭道: “我爸爸?我……我沒爸爸。”謝煙客道:“那你家里還有甚么 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媽媽,還有阿黃。”謝煙客道: “阿黃是甚么人?”小丐道:“阿黃是一條黃狗。我媽媽不見了, 我出來尋媽媽,阿黃跟在我后面,后來它肚子餓了,走開去 找東西吃,也不見了,我找來找去找不到。” 謝煙客心道:“原來是個傻小子,看來他得到這枚玄鐵令 當真全是碰巧。我叫他來求我一件小事,應了昔年此誓,那 就完了。”問道:“你想求我……”下面“甚么事”三字還沒 出口,突然縮住,心想:“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媽媽, 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黃,卻到哪里去找?他媽媽定是跟人跑了, 那只阿黃多半給人家殺來吃了,這樣的難題可千萬不能惹上 身來。要我去殺十個八個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黃容易 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計較,說道:“很好,我對你說,不 論有誰叫你向我說甚么話,你都不可說,要不然我立即便砍 下你的頭來。知不知道?”那小丐將玄鐵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 不多久便會傳遍武林,只怕有人騙得小丐來向自己求懇甚么 事,限于當年誓言,可不能拒卻。 小丐點頭道:“是了。”謝煙客不放心,又問:“你記不記 得?是甚么了?”小丐道:“你說,有人叫我來向你說甚么話, 我不可開口,我說一句話,你就殺我頭。”謝煙客道:“不錯, 傻小子倒也沒傻到家,記性倒好,倘使真是個白痴,卻也難 弄。你跟我來。” 當下又從僻靜處走上大路,來到路旁一間小面店中。謝 煙客買了兩個饅頭,張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 饅頭,連聲贊美:“真好吃,味道好極!”左手拿著另外那個 饅頭,在小丐面前晃來晃去,心想:“這小叫化向人乞食慣了 的,見我吃饅頭,焉有不饞涎欲滴之理?只須他出口向我乞 討,我把饅頭給了他,玄鐵令的諾言就算是遵守了。從此我 逍遙自在,再不必為此事挂懷。”雖覺以玄鐵令如此大事,而 以一個饅頭來了結,未免兒戲,但想應付這種小丐,原也只 是一枚燒餅、一個饅頭之事。 哪知小丐眼望饅頭,不住的口咽唾沫,卻始終不出口乞 討。謝煙客等得頗不耐煩,一個饅頭已吃完了,第二個饅頭 又送到口邊,正要再向蒸籠中去拿一個,小丐忽然向店主人 道:“我也吃兩個饅頭。”伸手向蒸籠去拿。 店主人眼望謝煙客,瞧他是否認數,謝煙客心下一喜,點 了點頭,心想:“待會那店家向你要錢,瞧你求不求我?”只 見小丐吃了一個,又是一個,一共吃了四個,才道:“飽了, 不吃了。” 謝煙客吃了兩個,便不再吃,問店主人道:“多少錢?”那 店家道:“兩文錢一個,六個饅頭,一共十二文。”謝煙客道: “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給錢。我吃兩個,給四文錢便是。”伸 手入懷,去摸銅錢。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日間在汴梁城 里喝酒,將銀子和銅錢都使光了,身上雖帶得不少金葉子,卻 忘了在汴梁兌換碎銀,這路旁小店,又怎兌換得出?正感為 難,那小丐忽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交給店家,道:“一共十 二文,都是我給。” 謝煙客一怔,道:“甚么?要你請客?”那小丐笑道:“你 沒錢,我有錢,請你吃几個饅頭,打甚么緊?”那店家也大感 驚奇,找了几塊碎銀子,几串銅錢。那小丐揣在懷里,瞧著 謝煙客,等他吩咐。 謝煙客不禁苦笑,心想:“謝某狷介成性,向來一飲一飯, 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讓這小叫化請我吃饅 頭。”問道:“你怎知我沒錢?”小丐笑道:“這几天我在市上, 每見人伸手入袋取錢,半天摸不出來,臉上卻神氣古怪,那 便是沒錢了。我聽店里的人說道,存心吃白食之人,個個這 樣。” 謝煙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將我當作是吃白食之 人。”問道:“你這銀子是哪里偷來的?”小丐道:“怎么偷來 的?剛才那個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給我的。”謝煙客道: “穿白衣服的觀音娘娘太太?”隨即明白是閔柔,心想:“這女 子婆婆媽媽,可壞了我的事。” 兩人并肩而行,走出數十丈,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 劍,道:“這劍鋒利得很,剛才我輕輕一劍,便將樹砍斷了, 你喜不喜歡?你向我討,我便給了你。”他實不愿和這骯臟的 小丐多纏,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懇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搖 頭道:“我不要。這劍是那個觀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 不能要她的東西。” 謝煙客抽出黑劍,隨手揮出,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 道:“好罷,那么我將這口黑劍給你。”小丐仍是搖頭,道: “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 他的東西。” 謝煙客呸了一聲,說道:“狗雜種,你倒挺講義氣哪。”小 丐不懂,問道:“甚么叫講義氣?”謝煙客哼了一下,不去理 他,心想:“這種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說了也是白饒。”小丐 道:“原來你不喜歡講義氣,你……你是不講義氣的。” 謝煙客大怒,臉上青氣一閃,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 擊落,待見到他天真爛漫的神氣,隨即收掌,心想:“我怎能 以一指加于他身?何況他既不懂甚么是義氣,便不是故意來 譏刺我了。”說道:“我怎么不講義氣?我當然講義氣。”小丐 問道:“講義氣好不好?”謝煙客道:“好得很啊,講義氣自然 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壞事的 是壞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句話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想也 不想,舉掌便將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從來沒人說過他是 “好人”,雖然偶爾也做几件好事,卻是興之所至,隨手而為, 與生平所做壞事相較,這寥寥几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這時 聽那小丐說得語氣真誠,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這 小家伙說話癲癲蠢蠢,既說我不講義氣,又說我是個大大的 好人。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聽見了,豈不成為武林中的 笑柄?謝某這張臉往哪里擱去?須得乘早了結此事,別再跟 他胡纏。”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 劍包了,負在背上,尋思:“引他向我求甚么好?”正沉吟間, 忽見道旁三株棗樹,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指著棗子說道: “這里的棗子很好。”眼見三株棗樹都高,只須那小丐求自己 采棗,便算是求懇過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棗 子,是不是?” 謝煙客奇道:“甚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 我便叫你大好人。”謝煙客臉一沉,道:“誰說我是好人來著?” 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壞人,那么我叫你大壞人。”謝煙 客道:“我也不是大壞人。”小丐道:“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 又不是壞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謝煙客大怒,喝道: “你說甚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謝煙客 道:“不是!”語氣已不似先前嚴峻,跟著道:“胡說八道!” 小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 知是甚么。”突然奔到棗樹底下,雙手抱住樹干,兩腳撐了几 下,便爬上了樹。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爬樹的身手卻極靈活,只見他 揀著最大的棗子,不住采著往懷中塞去,片刻間胸口便高高 鼓起。他溜下樹來,雙手捧了一把,遞給謝煙客,道:“吃棗 子罷!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難道是菩薩!我看卻也不像。” 謝煙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棗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 心想:“他沒來求我,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說道:“你想不 想知道我是誰?你只須求我一聲,說:‘請你跟我說,你到底 是誰?你是不是神仙菩薩?’我便跟你說。” 小丐搖頭道:“我不求人家的。”謝煙客心中一凜,忙問: “為甚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媽媽常跟我說:‘狗雜種,你 這一生一世,可別去求人家甚么。人家心中想給你,你不用 求,人家自然會給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 反而惹得人家討厭。’我媽媽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倘若我問 她要,她非但不給,反而狠狠打我一頓,罵我:‘狗雜種,你 求我干甚么?干么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去?’因此我是 決不求人家的。” 謝煙客道:“‘嬌滴滴的小賤人’是誰?”小丐道:“我不 知道啊。” 謝煙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這小家伙倘若真是 甚么也不向我乞求,當年這個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親只怕 是個癲婆,怎么兒子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她罵甚么‘嬌 滴滴的小賤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棄舊,拋棄了她,于是她 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鄉下愚婦,原多如此。”又問: “你是個小叫化,不向人家討飯討錢么?” 小丐搖頭道:“我從來不討,人家給我,我就拿了。有時 候人家不給,他一個轉身沒留神,我也拿了,趕快溜走。”謝 煙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賊!”小丐問 道:“甚么叫小賊?”謝煙客道:“你真的不懂呢?還是裝傻?” 小丐道:“我當然真的不懂,才問你啦。甚么叫裝傻?”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几眼,見他雖滿臉污泥,一雙眼睛 卻晶亮漆黑,全無愚蠢之態,道:“你又不是三歲娃娃,活到 十几歲啦,怎地甚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 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阿黃只會聽, 不會說,它又不會跟我說甚么是小賊、甚么是裝傻。”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 彎子罵我罷?”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 “甚么叫鄰居?”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 就是鄰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 大松樹,樹上有許多松鼠,草里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 么?它們只會吱吱的叫,卻都不會說話。”謝煙客道:“你長 到這么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 就沒跟人說過話。前几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 了下來,后來阿黃又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哪里去了,阿 黃哪里去了,人家說不知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 來睬你,難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罷。 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 你沒銀子,我有銀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懷 中取出那几塊碎銀子來遞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 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是個小氣的家伙。”說了這一陣 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只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 我是小叫化呢,還是小賊?”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 家討吃的,討銀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管人家肯不肯給,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 管人家肯不肯給,就拿來吃了,那么我是小賊。是了,你是 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甚么,你叫我甚么?”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 你卻去搶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 ‘老賊’也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 么罵我?”謝煙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 不是小賊,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 “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種。”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 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 怎么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 小丐道:“狗雜種為甚么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它陪著 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著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 只會汪汪的叫,你卻也會說話。”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 摸几下,落手輕柔,神態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 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 几欲嘔吐。謝煙客似笑非笑的瞧著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 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那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 樹底下休息一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甚么地方不舒服?你 燒得好厲害,只怕這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 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 不再運內力傷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甚么病?你瞧,我 不是退燒了么?”說著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呀,老伯 伯,你快死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么快死了?” 小丐道:“我媽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么又發燒又發冷,她不 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后 來果然險些死了,在床上睡了兩個多月才好。”謝煙客微笑道: “我不會死的。”那小丐微微搖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著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 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張大樹葉。謝煙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 加理睬,哪知他將這些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 說道:“太陽晒得厲害,你有病,把帽兒戴上罷。”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 葉帽兒戴在頭上。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 適。他向來只有人怕他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 懷,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 定是餓壞了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拉著謝煙客之 手,走進一家飯店。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 如何叫菜,把懷里的碎銀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 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魚,把錢都拿去好了。”銀 子足足三兩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肴陸續 端上。謝煙客叫再打兩斤白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 來,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 也不蠢,若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轉念又 想:“唉,世人忘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 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夠?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 那孽徒,登時怒氣上沖,將兩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說 道:“走罷!”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 想:“這會兒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咱們 找個大市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離了市鎮,又向東行。謝煙客問道:“小娃娃, 你媽媽姓甚么?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 了,媽媽也有姓的么?”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 的。”小丐道:“那么我姓甚么?”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 狗雜種太難聽,要不要我給你取個姓名?” 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罷?”那就算求他了, 隨便給他取個姓名,便完心愿。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 那也好。不過就怕媽媽不喜歡。她叫慣我狗雜種,我換了名 字,她就不高興了。狗雜種為甚么難聽?”謝煙客皺了皺眉頭, 心想:“‘狗雜種’三字為甚么難聽,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 得明白。” 便在此時,只聽得左首前面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几下兵刃 相交之聲。心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几人出手甚快, 武功著實不低。”當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 可千萬不能出聲。”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 刃聲來處,几個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樹之后。那小丐身子猶 似騰云駕霧一般,只覺好玩無比,想要笑出聲來,想起謝煙 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兩人在樹后瞧去,只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斗方酣, 乃是三人夾攻一人。被圍攻的是個紅面老者,白發拂胸,空 著雙手,一柄單刀落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 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 底下輸過一招,武功著實了得。夾擊的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 的瘦子,一個是黃面道人,另一個相貌極怪,兩條大傷疤在 臉上交叉而過,划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子 錘,丑臉漢子則使鬼頭刀。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 非泛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 來,雙掌翻飛,仍是十分勇猛。他繞著一株大樹東閃西避,借 著大樹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 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 之意:“大悲老兒枉自平日稱雄逞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 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面, 丑漢子則膂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謝煙客暗 暗心驚:“我許久沒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時出了這几個人 物?怎么這三人的招數門派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若非是這 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狼狽。” 只聽那道人嘶啞著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 原無仇怨。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 你入幫,你何必口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只須答應加盟 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 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手并肩,對付俠客島的 ‘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 謝煙客聽到他最后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 道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 只聽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兒,豈肯與你們這些無 恥之徒為伍?我寧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 要我加盟為非作歹的惡徒邪幫,卻萬萬不能。”左手倏地伸出, 抓向那丑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極快,那 丑漢子沉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 肩頭。只聽得嗤的一聲,那丑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 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來。那三人大怒, 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異:“長樂幫是甚么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 高手在內,我怎么從沒聽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 的。司徒幫主又是甚么人了?難道便是‘東霸天’司徒橫?武 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橫之外可沒第二人了。” 但見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漢子狂吼一聲,揮刀橫掃過去。 大悲老人側身避開,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聲響,丑漢 的鬼頭刀已深深砍入樹干之中,運力急拔,一時竟拔不出來。 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間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這三名好手圍攻下苦苦支撐,已知無幸,他 苦斗之中,眼觀八方,隱約見到樹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敵 人。眼前三人已無法打發,何況對方更來援兵?眼前三個敵 手之中,以那丑臉的漢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 有脫身之機,是以這一下肘錘使足了九成力道。 但聽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丑漢子腰間,大悲老人 心中一喜,搶步便即繞到樹后,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 從樹后飛擊過來。大悲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 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后,精 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讓開三尺,這一次 卻只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劍刺入了 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在樹干之上。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驚呼,當 那三人圍這老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制,更 是驚怒交集。 只聽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 下可降了我長樂幫罷?”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 我是白鯨島島主,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 一掙,寧可廢了左肩,也要掙脫長劍,與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揮,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 了數匝,砰的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 叫,側過頭來,口中狂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沖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壞 人,怎么一起打一個好人?” 謝煙客眉頭一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 喜歡:“那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 算違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 了那三人。” 只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 可不能再難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后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 無武功,卻如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 諒他身后之人不會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干上的鬼頭 刀,喝道:“小鬼頭,是誰叫你來管老子的閑事?我要殺這老 家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 好人。你砍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 爾也說些故事給他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 中,幫好人打壞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甚么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 你們作一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 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 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 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 吳道通,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几人在 屋頂惡斗,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否 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干預,至于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 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 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甚么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 面前羅□?”側身向大樹后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的形 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 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 道:“我不知你是甚么來歷,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只 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甚么緊?”呼的一刀, 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來不懂凶 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這 才收刀,贊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 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 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 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 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 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 不相識,居然舍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 跟他們斗,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 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罷。”甚么“垂暮之年”、 甚么“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 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后之人也不 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几 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 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 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 “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給我走罷。”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 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 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后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 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朮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甚么 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 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 頭發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 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發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 瘦了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 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 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 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 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 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見他收招時以刀柄撞了大悲 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 松松的亂發被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 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 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 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丑臉漢子齊聲喝采:“米香主,好劍法!”那 瘦子笑道:“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 位兄弟,這便走罷!”那道人和丑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 刀柄后,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丑 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 嚓的一響,深入樹干尺許的長劍被他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 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 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 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 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 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 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 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愿未了,實不愿 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 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扎肩頭的 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里…… 有些泥人兒……給了你……你罷……”一句話沒說完,腦袋 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 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甚么?”小丐道: “他說……他說……他袋里有些甚么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杰,武學修為, 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甚么要緊物事。”但 他自視甚高,決不愿在死人身邊去拿甚么東西,就算明知大 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 你的,你就拿了罷。”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 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還有 几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几封書信,似乎還有一 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甚么,是幅甚 么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分, 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并列著三排泥 制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制作精巧,每個都 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涂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 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 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 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尸身上找到,豈有不 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 怎么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 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當 當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 不將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謝煙客淡淡 的道:“你有力氣,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 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里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 塊、樹枝樹葉,將大悲老人的尸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 強將尸體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 道:“走罷!”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謝煙客道:“為甚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 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 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 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 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 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 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 握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 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 有趣!”只覺得涼風扑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贊: “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 中,謝煙客松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晃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 只坐得片刻,兩只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 又腫,他驚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 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 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 “你若肯給我治,用不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 道:“怎么無用?”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里難過,腳 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場。倘若你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里 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里從來不難過!小叫化, 便在這里睡罷!”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 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 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 樹頂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 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野兔也沒一只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 出口求我一件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 法取了他的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 還算甚么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著地時, 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罷。” 豈料他卻道:“沒甚么,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罷。”謝煙客 奈何他不得,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鋪飯店中抓 些熟肉、面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 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盡是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 年雖然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 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愿,到得后來,心 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 煙客只得將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 看得心驚肉跳,有時到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 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鏈,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 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鏈,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 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少年放下,說道:“這里便是 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 這里住下罷!”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云霧繚 繞,當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 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么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 咱們便在這里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 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 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于阿黃更是 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煙客道:“几時你要下山去,只須求我一聲,我便立即 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 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 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 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 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將出來, 那少年腹中飢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 自己討。哪知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 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甚么討不討的?他見石桌 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 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 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氣了。” 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 吃飽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 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 一只獐子竄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 時砍死,當下在山溪里洗剝干淨,拿回洞來,將大半只獐子 挂在當風處風干,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杓子舀起嘗了一口,不 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 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 后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 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 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肴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 不完的禽獸便風干腌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 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贊賞之余,問起每一樣菜 肴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 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 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 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 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 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 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哪一日 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 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謝煙客 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 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萬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這日午后,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閑步,瞥眼見那少年 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 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 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 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 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斗到大半個時辰之后,終于在我 ‘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 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 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涌泉、然谷、照 海、太溪、水泉、太鐘、復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 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育俞、商曲而結于 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 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 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 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后來終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 從哪里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 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這番心愿。但練那上乘內功 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 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里,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胡須,又不是 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 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 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 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 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 陰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 脈、陰維、陽維、陰□、陽□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復難 明的沖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 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 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 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 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 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然勝了一招, 但實是行險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 時修習過內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動: “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 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沖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 決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 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 力加于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于“信”之 一字看得極重,然而甚么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 當下便拿著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 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甚么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 “怎么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 卻不是麻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 功好不好?”說到這里,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 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松樹頂上,左 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走,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 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 兩只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只 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只麻雀振翅欲飛,但兩只翅膀剛一 扑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扑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 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 將兩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 你拚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 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 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么練的?”口中 說著,張開了手掌。兩只麻雀展翅一扑,便飛了上去。謝煙 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 會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 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上大有艷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 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這几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 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 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 著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 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甚么事, 開口求懇,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 流淚,郁郁不歡者數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 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終不來,卻 去求那個甚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干么又來求我?”這些話 他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你來求我?這時候 可就遲了。從前為甚么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 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極不好受。這么挨得几頓飽打,八九 歲之后就再不向母親求懇甚么。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 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 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心道:“剛才你如開口求懇,完了 我平生心愿,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現下你 自尋死路,這可怪我不得。”點頭道:“好,你不求我,我也 教你。”拿起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將每一個穴道 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聽了用心記憶,不明白處便提出 詢問。謝煙客毫不藏私的教導,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命他 自行修習。 過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足少陰腎經”經 脈而行。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這狗雜種, 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可是你練得越快,死得越早。”跟著 教他“手少陰心經”的穴道經脈。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 下去,過得兩年有余,那少年已將“足厥陰肝經”、“手厥陰 心包經”、“足太陰脾經”、“手太陰肺經”的六陰經脈盡數練 成,跟著便練“陰維”和“陰□”兩脈。 這些時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 之外,一般的捕禽獵獸,烹肉煮飯,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 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陰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練到后來, 時時全身寒戰,冷不可耐。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 他便也不放在心上,哪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傳給他的練 功法門雖然不錯,次序卻全然顛倒了。 自來修習內功,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還是為了作為上 乘武功的根基,必當水火互濟,陰陽相配,練了“足少陰腎 經”之后,便當練“足少陽膽經”,少陰少陽融會調合,體力 便逐步增強。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厥陰、太陰、 陰維、陰□的諸路經脈,所有少陽、陽明等經脈卻一概不授。 這般數年下來,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陽氣極衰,陰寒積蓄, 已然凶險之極,只要內息稍有走岔,立時無救。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竟然到此時尚未斃命,詫異 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道這少年渾渾噩噩,于世務 全然不知,心無雜念,這才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換作 旁人,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擾,稍有胡思亂想,便 早就已死去多時了,心道:“這狗雜種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 怕還有許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 几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說不定便遇上了武 林中人,這狗雜種只消有一口氣在,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 于我,此險決不能冒。” 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練九陽諸脈,卻不教 他陰陽調合的法子。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那 時陰陽不調而相沖相克,龍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 終不起雜念,內息不岔,卻也非送命不可。對,此計大妙。” 當下便傳他“陽□脈”的練法,這次卻不是自少陽、陽 明、太陽、陽維而陽□的循序漸進,而是從次難的“陽□ 脈”起始。至于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 力所能練,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習,雖然進展甚慢,總算他生性堅毅,過 得一年有余,居然將“陽□脈”練成了,此后便一脈易于一 脈。 這數年之中,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 少年下山采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 上,將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 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購完畢,立即上崖,從 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襪自也是越買越大。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身材粗壯,比之謝煙客高了 半個頭。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閑話也不跟他多說 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他母親也是如此冷冰冰 地待他,倒也慣了,他母親常要打罵,謝煙客卻不笑不怒,更 從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無事分心,除了獵捕食物外,那 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忽忽數載,諸陽經脈也練得快要功 行圓滿了。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隱居摩 天崖,本來便極少行走江湖,這數年中更是伴著那少年不敢 稍離,除了勤練本門功夫之外,更新創了一路拳法、一路掌 法。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岩 之上,迎看朝曦,正自用功,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 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點頭,心道:“小子,你一 只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知道他這般練功,須得再過一個時 辰方能止歇,當即展開輕功,來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時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氣,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緩 緩吐將出來,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隨掌 行,在十余株大松樹間穿插回移,越奔越快,雙掌揮擊,只 聽得擦擦輕響,雙掌不住在樹干上拍打,腳下奔行愈速,出 掌卻是愈緩。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疾而不顯急劇,舒而不減狠辣,那 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謝煙客打到興發,驀地里一聲清嘯, 拍拍兩掌,都擊在松樹干上,跟著便聽得簌簌聲響,松針如 雨而落。他展開掌法,將成千成萬枚松針反擊上天,樹上松 針不斷落下,他所鼓蕩的掌風始終不讓松針落下地來。松針 尖細沉實,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萬 松針隨風而舞,內力雖非有形有質,卻也已隱隱有凝聚意。 但見千千萬萬枚松針化成一團綠影,將他一個盤旋飛舞 的人影裹在其中。 四 長樂幫幫主 謝煙客要試試自己數年來所勤修苦練的內功到了何等境 界,不住催動內力,將松針越帶越快,然后又擴大圈子,把 綠色針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內力照應有所不足,最 外圈的松針便紛紛墮落。謝煙客吸一口氣,內力疾吐,下墮 的松針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運內力,但覺舉手抬 足間說不出的舒適暢快,意與神會,漸漸到了物我兩忘之境。 過了良久,自覺體內積蓄的內力垂盡,再運下去便于身 子有損,當下內力徐斂,松針緩緩飄落,在他身周積成一個 青色的圓圈。謝煙客展顏一笑,甚覺愜意,突然之間臉色大 變,不知打從何時起始,前后左右竟團團圍著九人,一言不 發的望著他。 以他武功,旁人別說欺近身來,即是遠在一兩里之外,即 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適才全神貫注催動內力,試演這一路 “碧針清掌”,心無旁騖,于身外之物,當真是視而不見,聽 而不聞。別說有人來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嘯,他一時也未必 能夠知覺。 摩天崖從無外人到來,他突見有人現身,自知來者不善, 再一凝神間,認得其間一個瘦子、一個道人、一個丑臉漢子, 當年曾在汴梁郊外圍殺大悲老人,自稱是長樂幫中人物。頃 刻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不論是誰,這般不聲不響的來到 摩天崖上,明著瞧不起我,不惜和我為敵。我和長樂幫素無 瓜葛,他們糾眾到來,是甚么用意?莫非也像對付大悲老人 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幫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見 過的,以當年而論,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 是不懼。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見這六人個個都是四 十歲以上的年紀,看來其中至少有二人內力甚是深厚,當下 冷然一笑,說道:“眾位都是長樂幫的朋友么?突然光臨摩天 崖,謝某有失遠迎,卻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微一拱手。 這九人一齊抱拳還禮,各人適才都見到他施展“碧針清 掌”時的驚人內力,沒想到他是心有所屬,于九人到來視而 不見,還道他自恃武功高強,將各人全不放在眼內,這時見 他拱手,生怕他運內力傷人,各人都暗自運氣護住全身要穴, 其中有兩人登時太陽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飄動。哪知 謝煙客這一拱手,手上并未運有內力﹔更不知他試演“碧針 清掌”時全力施為,恰如是與一位絕頂高手大戰了一場,十 成內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個身穿黃衫的老人說道:“在下眾兄弟來得冒昧,失禮 之至,還望謝先生恕罪。” 謝煙客見這人臉色蒼白,說話有氣沒力,便似身患重病 的模樣,陡然間想起了一人,失聲道:“閣下可是‘著手回 春’貝大夫?” 那人正是“著手回春”貝海石,聽得謝煙客知道自己名 頭,不禁微感得意,咳嗽兩聲,說道:“不敢,賤名不足以挂 尊齒。‘著手回春’這外號名不副實,更是貽笑大方。” 謝煙客道:“素聞貝大夫獨來獨往,几時也加盟長樂幫 了?”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為有限,敝幫眾兄弟群策群 力,大伙兒一起來辦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謝先生,我們 實是來得魯莽,擅闖寶山,你大人大量,請勿見怪!咳咳,無 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有事求見敝幫幫主,便煩謝先生引見。” 謝煙客奇道:“貴幫幫主是哪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 寡聞,連貴幫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禮。卻怎地要我引 見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臉上都現出怫然不悅之色。貝海石 左手擋住口前短髭,咳了几聲,說道:“謝先生,敝幫石幫主 既與閣下相交,攜手同行,敝幫上下自是都對先生敬若上賓, 不敢有絲毫無禮。石幫主的行止,我們身為下屬,本來不敢 過問,實在幫主離總舵已久,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兩件大 事,可說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們一得訊息,知道石 幫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趕來了。本該先行投帖,得 到謝先生允可,這才上崖,只以事在緊迫,禮數欠周,還望 海涵。”說著又是深深一躬。 謝煙客見他說得誠懇,這九人雖都攜帶兵刃,卻也沒甚 么惡意,心道:“原來只是一場誤會。”不禁一笑,說道:“摩 天崖上無桌無椅,怠慢了貴客,各位隨便請坐。貝大夫卻聽 誰說在下曾與石幫主同行?貴幫人材濟濟,英彥畢集,石幫 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閑云野鶴,隱居荒山,怎 能蒙石幫主折節下交?嘿嘿,好笑,當真好笑。” 貝海石右手一伸,說道:“眾兄弟,大伙兒坐下說話。”他 顯是這一行的首領,當下那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來,有的坐 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橫著的樹干上,貝海石則坐在一個土墩 之上。九人分別坐下,但將謝煙客圍在中間的形勢仍是不變。 謝煙客怒氣暗生:“你們如此對我,可算得無禮之極。莫 說我不知你們石幫主、瓦幫主在甚么地方,就算知道,你們 這等模樣,我本來想說的,卻也不肯說了。”當下只是微微冷 笑,抬頭望著頭頂太陽,大剌剌的對眾人毫不理睬。 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對我如此傲 慢,未免太也過分。素聞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長樂幫 卻也不必多結這個怨家。瞧在幫主面上,讓你一步便是。”于 是客客氣氣的道:“謝先生,這本是敝幫自己的家務事,麻煩 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實過意不去。請謝先生引見之后,兄弟 自當再向謝先生賠不是。” 同來的八人均想:“貝大夫對此人如此客氣,倒也少見。 謝煙客武功再高,我們九人齊上,又何懼于他?不過他既是 幫主的朋友,卻也不便得罪。” 謝煙客冷冷的道:“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 子一言,快馬一鞭,是個響當當的腳色,是也不是?”貝海石 聽他語氣中大有慍意,暗暗警惕,說道:“不敢。”謝煙客道: “你貝大夫的話是說話,我謝煙客說話就是放屁了?我說從來 設見過你們的石幫主,閣下定然不信。難道只有你是至誠君 子,謝某便是專門撒謊的小人?” 貝海石咳嗽連連,說道:“謝先生言重了。兄弟對謝先生 素來十分仰慕,敝幫上下,無不心敬謝先生言出如山,豈敢 有絲毫小覷了?適才見謝先生正在修習神功,當是無暇給我 們引見敝幫幫主。眾兄弟迫于無奈,只好大家分頭去找尋找 尋。謝先生莫怪。” 謝煙客登時臉色鐵青,道:“貝大夫非但不信謝某的話, 還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為?” 貝海石搖搖頭,道:“不敢,不敢。說來慚愧,長樂幫不 見了幫主,要請外人引見,傳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話。我 們只不過找這么一找,謝先生萬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 個所在。多半敝幫石幫主無意間上得崖來,謝先生靜居清修, 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讓我們跟幫主相見,定是不懷好意。” 謝煙客尋思:“我這摩天崖上哪有他們的甚么狗屁幫主。 這伙人蠻橫無理,尋找幫主云云,顯然是個借口。這般大張 旗鼓的上來,還會有甚么好事?憑著謝某的名頭,長樂幫竟 敢對我如此張狂,自然是有備而來。”他知道此刻情勢凶險, 素聞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動武林,單是他一人,當 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對付,何 況他長樂幫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來,多半四下隱伏, 俟機出手,心念微動之際,突然眼光轉向西北角上,臉露驚 異之色,口中輕輕“咦”的一聲。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瞧向西北方,謝煙客突然身形飄 動,轉向米香主身側,伸手便去拔他腰間長劍。那米香主見 西北方并無異物,但覺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右手快 如閃電,竟比謝煙客的手還快,搶在頭里,手搭劍柄,嗤的 一聲響,長劍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脅下便覺微微一麻, 跟著背心一陣劇痛,謝煙客左手食指已點了他穴道,右手五 指抓住了他后心。 原來謝煙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誘敵之計,奪劍也是誘敵。米 香主一心要爭先握住劍柄,脅下與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 綻,否則他武功雖然不及,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在一招之際便 被制住。謝煙客當年曾詳觀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 用鬼頭刀削去那少年滿頭長發,熟知他的劍路,大凡出手迅 疾者守御必不嚴固,冒險一試,果然得手。 謝煙客微微一笑,說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 容滿面,卻已動彈不得。 貝海石愕然道:“謝先生,你要怎地?當真便不許我們找 尋敝幫幫主么?”謝煙客森然道:“你們要殺謝某,只怕也非 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條性命。” 貝海石苦笑道:“我們和謝先生無怨無仇,豈有加害之心? 何況以謝先生如此奇變橫生的武功,我們縱有加害之意,那 也不過是自討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請你將米兄弟放下 罷。”他見謝煙客一招之間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謝煙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須掌力 一吐,立時便震斷了他心脈,說道:“各位立時下我摩天崖去, 謝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貝海石道:“下去有何難哉?午時下去,申時又再上來了。” 謝煙客臉色一沉,說道:“貝大夫,你這般陰魂不散的纏上了 謝某,到底打的是甚么主意?” 貝海石道:“甚么主意?眾位兄弟,咱們打的是甚么主意?” 隨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沒有開口,這時齊聲說道:“咱們要 求見幫主,恭迎幫主回歸總舵。” 謝煙客怒道:“說來說去,你們疑心我將你們幫主藏了起 來啦,是也不是?” 貝海石道:“此中隱情,我們在沒見到幫主之前,誰也不 敢妄作推測。”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漢子道:“云香主,你和眾 賢弟四下里瞧瞧,一見到幫主大駕,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著一對爛銀短戟,點頭道:“遵命!”大 聲道:“眾位,貝先生有令,大伙去謁見幫主。”其余六人齊 聲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齊轉身出林而去。 謝煙客雖制住了對方一人,但見長樂幫諸人竟絲毫沒將 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絕無半分投鼠忌器 之意,只有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顯然是在監視自己,而不 是想設法搭救米香主,尋思:“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 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家伙以找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 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必落入他們掌 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謝煙客是甚么人,豈容 你們上門欺辱?”那七人離去,正是出手殺人的良機,當即左 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內力疾吐。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 米香主的身子作為兵刃,向貝海石擊去。 他素知貝海石內力精湛,只因中年時受了內傷,身上常 帶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個折扣。此人久病成醫,“貝大 夫”三字外號便由此而來,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饒是如 此,武功仍是異常厲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間 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別擊斃,成為武林中一提起來便人人 聳然動容的大事。因此謝煙客雖聽他咳嗽連連,似乎中氣虛 弱,卻絲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陰損毒辣的險招。 貝海石見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謝先生……卻……咳, 咳,卻又何必傷了和氣?”伸出雙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 然間左膝挺出,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登時將他身子撞得飛 起,越過自己頭頂飛向身后,這樣一來,雙掌便按向謝煙客 胸口。 這一招變化奇怪之極,謝煙客雖見聞廣博,也不知是甚 么名堂,一驚之下,順勢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間,只覺 自己雙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萬萬根利針刺過來一般。謝煙客 急運內力,要和他掌力相敵,驀然間胸口空蕩蕩地,全身內 力竟然無影無蹤。他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啊喲不好,適才 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覺間已將內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 和他比拚真力?”立即雙掌一沉,擊向貝海石小腹。 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 鐵袖功拂他面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 他是要引我上當。”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 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當真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 “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厚,自己實是遠所不及,只 是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人動手,卻也是無 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是以絲毫不敢 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一聲響,已借著衣袖鼓回來的勁 風向后飄出丈余,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后會有期。”口 中說話,身子向后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洒有余,不露絲 毫急遽之態。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 適逢自己內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 手下,他雖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 之中制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 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于氣惱,驀地里想到 那少年落于敵手,自此后患無窮,登時大是煩惱,轉念又想: “待我內力恢復,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只須不見那 狗雜種之面,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 制或是勸誘,一見我面便說:‘我求你斬下自己一條手臂。’那 可糟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 內功不久便可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長樂 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惑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 好,為甚么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在令人 難以索解。難道……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 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 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背心“魂門”“魄戶”兩 大要穴之上,傳入內功。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一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 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自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 又是攻向貝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擋, 米香主在前后兩股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 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將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謝煙 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者已不過一成,否則 貝海石這一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 運力按摩,猛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里,幫主在這里!” 貝海石大喜,說道:“米兄弟,你已無危險,我瞧瞧幫主去。” 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去,心道:“謝天謝地,若是找不到幫主, 本幫只怕就此風流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見一塊岩石上坐著一人,側面 看去,赫然便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 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貝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晒, 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無比,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 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幫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見石幫主臉上露出痛楚異常的神情,左邊 臉上青氣隱隱,右邊臉上卻盡是紅暈,宛如飲醉了酒一般。貝 海石內功既高,又是久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一驚,心 道:“他……他在搗甚么鬼,難道是在修習一門高深內功。這 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 來,只怕是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 到處尋覓他不到,原來是靜悄悄的躲在這里修習高深武功。他 武功越高,于本幫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是知 道幫主練功正到緊要關頭,若受外人打擾,便致分心,因此 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一番好心,我們反而得罪了 他,當真是過意不去了。其實他只須明言便是,我難道會不 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這般突 然闖上崖來,定是令他大大不快,這才一翻臉便出手殺人。瞧 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只怕龍虎不能聚會,稍 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實是凶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 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都是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 魔罷?”有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打擾 了幫主用功,惹下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哪一位兄弟過去照 料一下。我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 得靜悄悄的打發了,決不可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 來侵,擾亂了心神,最是凶險不過,當下連聲稱是,各趨摩 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 身抽搐,張大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 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 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 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 頭頂處白霧彌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內力不強, 可是瞧他頭頂白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 內,竟有這等神速的進境?”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有白煙冒出,那 當真是練功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一驚,伸掌去按他 右手肘的“清冷淵”,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 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劇烈一震,不敢運力抵御,當 即縮手,心道:“那是甚么奇門內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 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一團,從岩上滾了下來,几 下痙攣,就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 只是氣若游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 將石幫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見局面危急之極,當下盤 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運起 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后到來,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 酒,忽而青若凍僵,身子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 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 出,全身顫動,顯已竭盡全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 “幫主顯是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時也難以 決斷。此刻幸得暫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此后如何,實難 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 意,我們還能有甚么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有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一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 貝先生,你說怎么辦,便是怎么。你……你的主意,總比我 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 陽節來本幫總舵拜山,時日已頗為迫促。此事是本幫存亡榮 辱的大關鍵,眾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 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鐵戟,一柄鬼頭刀,几十把飛 刀,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啊。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 自己幫里家務,要他們來管甚么閑事?只不過這件事在江湖 上張揚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 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那非幫主親自來接 不可,否則……否則人人難逃這個大劫。” 云香主道:“貝先生說的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 都心里有數。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的行徑。人 家要來‘賞善’,是沒甚么善事好賞的,說到‘罰惡’,那筆 帳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若無幫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 ……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 幫主請回總舵。幫主眼前這……這一場病,恐怕不輕,倘若 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復原狀,那是再好不過。否 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然未曾康復,大伙兒抵御外敵 之時,心中總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眾人都點頭道: “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們做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 兩位護送回歸總舵。” 當下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 石幫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八 人輪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只 覺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 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斗盛,竟是 難以抑制,便在此時,各處太陰、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 又陡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兩者不能交融。他 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沖脈、帶脈兩脈 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沖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過去,此后始終昏昏 沉沉,一時似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沈,口干唇焦,一 時又似墮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復寒, 寒而復熱,眼前時時晃過各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 的,紛至沓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話,可是一句也聽不見, 只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有時光亮,有時 黑暗,似乎有人時時喂他喝湯飲酒,有時甜蜜可口,有時辛 辣刺鼻,卻不知是甚么湯水。 如此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日額上忽然感 到一陣涼意,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開眼來,首先看 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一個清 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哥,你終于醒過來了!”語音中 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 少女,身穿淡綠衫子,一張瓜子臉兒,秀麗美艷,一雙清澈 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甚么地方不 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只記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練功,突 然間全身半邊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了過去,怎 么眼前忽然來了這個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發 覺自身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蓋了被子,當即便欲坐 起,但身子只一動,四肢百骸中便如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 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你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 兒是撿回來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站直身子時但 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只覺她更是說不出的 好看,便微微一笑,囁嚅著道:“我……我在哪里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 即將左手食指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勢,低聲道:“有 人來啦,我要去了。”身子一晃,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 年眼睛一花,便不見了那姑娘,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 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 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人咳嗽了兩聲,呀的一 聲,房門推開,兩人走了進來。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 一個是個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 一步,說道:“幫主,你覺得怎樣?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 那少年道:“你……你叫我甚么?我……我……在甚么地方?” 那老者臉上閃過了一絲憂色,但隨即滿面喜悅之容,笑道: “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復,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 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 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主脈象沉穩厚實, 已無凶險,當真是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 ‘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了一眼, 低聲道:“請幫主安息。”倒退几步,轉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著手回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 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 內力所剩無几,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 數日,便逐漸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謝煙客一招 之間擒獲,不免甚是郁郁。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 是,此刻回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的都 制服了,那便不致沖撞了幫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幫主一直 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 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是練不成了。萬一他有甚么三 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輕。你雖 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 橫野道:“那又有甚么分別?要是幫主有甚么不測,大伙兒都 是大禍臨頭,也不分甚么罪輕罪重了。”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 去探病,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是欣 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搏,覺到頗為沉穩,正喜歡間,不料 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語,說甚么自己不是幫主,乃 是“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時退出。 到了房外,米橫野低聲問道:“怎樣?”貝海石沉吟半晌, 說道:“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總勝于昏迷不醒。愚兄盡 心竭力為幫主醫治,假以時日,必可復原。”說到這里,頓了 一頓,道:“只是那件事說來便來,神出鬼沒,幫主卻不知何 時方能全然痊可。”過了一會,說道:“只消有幫主在這里,天 塌下來,也有人承當。”輕拍米橫野的肩頭,微笑道:“米賢 弟,你不用擔心,一切我理會得,自當妥為安排。”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 只見自身是睡在一張極大的床上,床前一張朱漆書桌,桌旁 兩張椅子,上鋪錦墊。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繡被羅帳, 獸香裊裊,但覺置身于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神仙洞府,眼 花繚亂,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的。他嘆了一口長氣,心 想:“多半我是在做夢。”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腆的可喜模樣,連秀眉 綠鬢也記得清清楚楚,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卻 也不像是在做夢。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頭,但手只 這么輕輕一抬,全身又是如針刺般劇痛,忍不住“哎喲”一 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個呵欠,說道:“少爺,你醒了 ……”那是個女子聲音,似是剛從夢中醒覺,突然之間,她 “啊”的一聲驚呼,說道:“你……你醒了?”一個黃衫少女從 房角里躍了出來,搶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心喜 之下,定睛看時,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服色固自不同, 形顏亦是大異,她面龐略作圓形,眼睛睜得大大地,雖不若 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但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卻也嫵 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 女郎面對面的說話,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致差別。只聽她 又驚又喜的道:“少爺,你醒轉來啦?” 那少年道:“我醒轉來了,我……我現下不是做夢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她 一笑之后,立即收斂笑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問道: “少爺,你有甚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甚么?甚么少……少爺?”那少女 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 之人,不叫你少爺,又叫甚么?”那少年喃喃自語:“一個叫 我幫……甚么‘幫主’,一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 怎么在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你身子尚未復原,別說這 些了。吃些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甚么東西,但覺肚子 十分飢餓,不管吃甚么都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盤進來,盤中 放著一只青花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一聞到,不 由得饞涎欲滴,肚中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一 笑,說道:“七八天中只淨喝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 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 面飄著些干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 是給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么?”那少年心 想:“這樣的好東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 說明白的好。”便道:“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 子給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 “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剛會開口說話,便又 這么貧嘴貧舌的。既然餓了,便快吃罷。”說著將那托盤又移 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有些厭煩了,沉著臉道:“不用給 錢,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右 手只這么一抬,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 提手,卻不住發顫。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那 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為甚么要裝假?”那少女道:“好, 瞧在你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 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 那少年問道:“甚么叫毛手毛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拿起匙 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 匙燕窩吃了,當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喂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 得遠遠地,伸長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咂嘴舐唇,連稱:“好吃,好味道!唉,真是 多謝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別想使甚么詭計騙我上當!燕 窩便是燕窩罷啦,你几千碗也吃過了,几時又曾贊過一聲 ‘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几時吃過 了?”問道:“這……這便是燕窩么?”那少女哼的一聲,道: “你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同時退后了一步,臉上滿是 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她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鬟,新睡 初起,頭發頗見蓬松,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 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 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當下贊道:“你……你的 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一 放,轉過身去,把鋪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 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里去?你不睬我了 么?”語氣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來,剛 剛知了點人事,口中便又不干不淨起來啦。我又能到哪里去 了?你是主子,我們低三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 著徑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個 姑娘跳窗走了,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 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 來,臉上猶帶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喜歡,只見 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 得干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罷!”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一動,登時全 身刺痛,他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 顫,那面巾離臉尺許,說甚么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 道:“要我給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鬧,只要是 碰到我一根頭發,我也永遠不走進房里來了。”那少年道: “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給我擦面。這塊布雪雪白的,我的臉 臟得很,別弄臟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 說的話更是不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 腦子。聽貝先生他們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 臟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否則怎么說話總是這般 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你記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叫甚么?”笑 了笑又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那是我娘這么叫的。 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不好聽。你叫甚么?”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心道:“瞧他說話的模樣,全無輕 佻玩笑之意,看來他當真是糊涂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 “少爺,你真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 “你叫侍劍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 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 的,叫她姊姊。”侍劍頭一低,突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 “少爺,你……你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搖頭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你為甚 么哭了?為甚么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媽媽不高興 時便打我罵我,你也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 “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罵你?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你的 病快快好了。要是你當真甚么都忘了,那可怎么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臟,他可 不知自己昏迷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几次臉,不住口的連 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 還記得么?比如說,你是甚么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 “我不是甚么幫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 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 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姊姊,我怎么到了這里?是 你帶我來的么?”侍劍心中又是一酸,尋思:“這么說來,他 ……他當真是甚么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 功,怎么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一動,七天前替他換衣之 時,從他懷中跌了一只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 見是一十八個裸體的男形泥人。她一見之下,臉就紅了,素 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 計不是甚么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藏入抽屜之中,這時心 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 之前的事情。”于是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道:“是這 些泥人兒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 到哪里去了?”侍劍道:“哪一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 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 居士謝煙客的名頭,說道:“你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一時記 不起,也沒甚么。天還沒亮,你好好再睡一會,唉,其實從 前的甚么都記不起,說不定還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 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甚么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 好些?” 侍劍道:“你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 口,轉頭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 屋外篤篤篤的敲著竹梆,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 是敲更,只想:“午夜里,居然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 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穴”上一熱,一股熱氣沿著手指、 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一驚,暗叫:“不好!”跟著左 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徹骨之寒。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 可當,疼痛到了極處,便會神智不覺。以往几次都是在迷迷 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是驚心動魄。 只覺一股熱氣、一股寒氣分從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一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 匯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 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勢不妙,強行掙扎,坐起身來,想要盤 膝坐好,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 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將兩只 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不是當真十分好玩之事。 早知如此,這功夫我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 堂展飛,有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只見窗子緩緩 開了,人影一閃,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 見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 之外,當即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蕩,心跳 劇烈,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智卻是 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 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干甚么,只是睜大了眼凝視 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并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你老人家 練功走火,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几 下,說不出話來。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你眼下未曾 復原,不能動彈,是不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將進來, 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凶惡的神色,驚道:“你干甚么?不經傳 呼,擅自來到幫主房中,想犯上作亂么?” 展飛身形一晃,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一撞, 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一指。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斜 倚在一張椅上,登時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手閉 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一塊帕 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于幫主,卻 無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 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一掌,向 侍劍的天靈蓋擊去,心想:“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會出手 相救。”手掌離侍劍頭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心 中一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小淫賊,你生平 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里。”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 “你此刻無力抗御,我下手殺你,非英雄好漢的行徑。可是老 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甚么江湖規矩。你若懂江湖義 氣,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几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 那少年心想:“他為甚么跟我仇深似海,又甚么叫做勾引他的 妻子?”侍劍卻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 于遭到報應。唉,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 掙扎,但手足酸軟,一傾側間,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展飛惡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閉了 眼睛做王八,半點不知?可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你不 得,只有忍氣低聲,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哪想到老天 有眼,你這小淫賊做惡多端,終會落入我手里。”說著雙足擺 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響,呼的一掌拍出,直擊在 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 十余年深厚功力,實非泛泛,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 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中穴”上。但聽得喀喇一聲響,展飛 右臂折斷,身子向后直飛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 全身氣閉,暈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 眾當值,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入玫 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干,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 提著火把搶過來。眼見展飛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 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下,當即吹起竹哨報 警,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只見房內漆黑 一團,更無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護 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 前滾倒了一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便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后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大聲叫道:“幫主,你老人 家安好么?”揭帷走進屋內,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突然 間“哇”的一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 驚疑間,卻見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的侍女,說道:“侍 劍姊姊,他……他傷到了你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 子。 侍劍急呼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你可給他打傷了, 你覺得怎……怎樣?”驚惶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 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許多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 快步進房,有些人身分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 來,問那少年道:“幫主,刺客驚動你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甚么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 幫幫規于犯上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 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蟻咬嚙,天空兀魔啄食,折 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的一擊沒打死幫主,反被他 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內傷,只盼速死,卻 又被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一口內息,只要聽得幫主說一聲 “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么?”那少年道:“我 迷迷糊糊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 似乎沒人進來過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 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終 究會吐露真相。”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几下,運內力解 開她穴道,問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 道:“是他!”貝海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一聲,正想痛罵几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 “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劍和展飛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的瞧 著那少年,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那少年于種種事情全 不了然,但已體會出情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是尊敬,若知 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自己,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 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一個忙。至于為甚么要為他隱 瞞,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極大的怨憤, 實有不得已處。再加當時他體內寒熱內息交攻,難過之極,展 飛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 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巧,一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 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無 寒息和炎息之分。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強,以至將展飛震 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一片清涼,如 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又 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是全身精力彌漫,忍 不住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一口噴 出了體內的郁積的瘀血,登時神氣清爽,不但體力旺盛,連 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發蓬亂,神情惶急,心下 都已了然,知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 起邪念,意圖對她非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 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 幫主,以致被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 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為強,所謂 “被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十 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 臉手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礙 于幫主臉面,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么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 風想起自己阻了幫主的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 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做人以識趣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 主休息,屬下告退。”余人紛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的身子,伸手 出去,說道:“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 他搭脈。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驀地里 手臂劇震,半邊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一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 幫主,這蓋世神功,終究是練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問道: “甚……甚么蓋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曉,當下 不敢再提,說道:“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 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 身負重傷,但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 得任由他留在房中,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臂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 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罷,姓展的求一句饒,不 是好漢。”那少年奇道:“我為甚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斷 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 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甚么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 然年幼,一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條。狗 兒阿黃斷腿,他用木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 愈。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爺,你找甚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 侍劍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你,饒了他 罷。你……你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 你。少爺,你真要殺他,那也一刀了斷便是,求求你別折磨 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 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甚么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甚么要殺他?你 說我要殺人?人哪殺得的?”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 椅子,用力一扳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 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 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 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去豈不摔個大交? 侍劍姊姊,你跪著干甚么?快起來啊。”走到展飛身前,說道: “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么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 自己奮力一掌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 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栗,雙眼釘住了他手中 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 這椅腳塞入我嘴里,從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長樂 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入犯人口中,從 咽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開口 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 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 便捉住他左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扎不得。那少年將那 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甚么帶 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 骨便接骨了,難道還有甚么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個模樣, 怎么還能鬧著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 走到兩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 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 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甚么新鮮古怪 的花樣來折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 “阿黃是誰?”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 展飛大怒,厲聲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 將展某當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么提一 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 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 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几句話已是十 分難得,豈能給人賠甚么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 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甚么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 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罷。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 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驚,心道:“甚……甚 么……他說甚么‘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 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糊涂啦。”但 見那少年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 機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 我本來便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 還不快快殺我?”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糊涂勁兒,可真叫 人好笑,我干么要殺你?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 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壞人。你這么一個大個兒, 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侍劍忍不住接口道: “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展飛提起左手摸 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涂了,還是我自己糊涂了?”侍 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 我要殺他,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 個得罪他的下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 心中歡喜,微笑道:“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 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說到后來,語 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 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 搶來干甚么了?” 侍劍嗔道:“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裝不了片刻正經, 轉眼間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我說呢,好少爺,你便要扮好 人,謝謝你也多扮一會兒。”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問道:“你……你說甚么?我 搶他妻子來干甚么,我就是不懂,你教我罷!”這時只覺全身 似有無窮精力要發散出來,眼中精光大盛。 侍劍聽他越說越不成話,心中怕極,不住倒退,几步便 退到了房門口,若是幫主扑將過來,立時便可逃了出去,其 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強暴,又怎能得脫毒手?以往數次危難, 全仗自己以死相脅,堅決不從,這才保得了女兒軀體的清白。 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譏刺, 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少爺,你身子沒……沒有復原,還 是……還是多休息一會罷。”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會,身子復原之后,那又怎樣?” 侍劍滿臉通紅,左足跨出房門,只聽他喃喃的道:“這許多事 情,我當真是一點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雙手抓 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勁。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堅硬 之極,哪知他內勁到處,喀喇一響,椅背登時便斷了。那少 年奇道:“這里甚么東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謝煙客居心險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只待那 少年火候到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 “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 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 精醫道,又內力深湛,替他護住了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 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后,每晚有人前來探訪,盜得了武林中 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陽二息的 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 飛在“膻中穴”上一擊,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 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郁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 的內功非但不再損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亙古以來從未 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險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 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 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 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會,偶爾在體內胡沖亂闖,又激 得他氣血翻涌,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跳躍,難以定心。其 中緣由,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本來已是糊里糊涂的如在夢 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卻又 何苦再罵他畜生?這么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 怪異,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 是立時便要扑將過來,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 出去。 五 叮叮當當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 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里,那么我 又不是做夢了。”打開盒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 如平時這般輕輕一捏,刷刷刷几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 彩和泥底紛紛掉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 粉褪落處里面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 里面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 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 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 態滑稽之極,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 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 已記熟,當下將每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 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 裂□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 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 路練練功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 裂著嘴傻笑的也不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 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運氣, 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 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哪里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 所創的一套“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 功集佛家內功之大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 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 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 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朴兩兼 其美的才士。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 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于 武功”,成為實証佛道的大障。佛法稱“貪、嗔、痴”為三毒, 貪財貪色固是貪,耽于禪悅、武功亦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 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入門之道,以 免后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了性 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 始到手,但眼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 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 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 現,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 已,自那位少林神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人手中流轉 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思索推敲,盡 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 黃土之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于深山,世務一概 不通,非純朴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當天,便 即發現了神功秘要。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 人聲色,所作所為,盡是凶殺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污泥 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 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 這股內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 解。照著線路運行三遍,然后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只 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木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是一個,于 外界事物,全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 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 功,一會兒嘻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糊 涂了,不禁擔心,便躡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 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滿心挂懷,出去睡上一 兩個時辰,又進來看他。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 內功又練到了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 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 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 合上盒蓋,只覺神清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 林中一門希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 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 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 好,有如上游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伏魔神 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 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貯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于是跨 下床來,其時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 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 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園中花香扑面而來。忽聽得侍 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了!”那少年回過頭來, 問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 即醒覺,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 了人,回過頭來,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 道:“少爺,你起來啦!你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 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 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衣衫,卻是穿得 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我……我 ……”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 夢中,也見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游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 道:“是我錯怪了他么?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 才做夢,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 是尸首,一個個都不……不……”說到這里,臉上一紅,便 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 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夢中見到的也 是大批裸體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不甚么?” 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 我說,行不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 格兒都病得變了?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甚么姊姊、妹 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爺,又說甚 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 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 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 我先裝一碗給你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飢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 好了,怎敢勞動姊姊?小米粥在哪里?”一嗅之下,笑道: “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爐,燉得小 米粥波波波的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 叫道:“啊喲,小米粥燉□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 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甚么?”揭開鍋蓋,焦臭 刺鼻,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 往口中送去。這人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 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 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 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 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 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 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 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苦澀,又香甜,忍不住 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 得糊了,但粥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 時更是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甚么功 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 得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功夫,我是照著那 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 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 奇道:“沒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 是了,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 了。”說著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 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自然要聽。”嘆了口氣,道:“不 知道我媽媽到哪里去了。”侍劍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 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么?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 話?”侍劍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 “你請他等一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哪一位?”那 人道:“屬下獅威堂陳沖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 暫候。”陳沖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 誰?”侍劍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 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 來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 慢慢兒的,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 幫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甚么東西?幫主是干 甚么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甚么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 吟道:“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陳香主啦, 都是有大本領的人。你是幫主,大伙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甚么話好?”侍劍道:“我是 個小丫頭,又懂得甚么?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 問貝先生。他是幫里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 “貝先生又不在這里。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甚么話跟 我說?他問我甚么,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 罷。”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說甚么,你只須 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 廳中。只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 行禮,道:“幫主大好了!屬下陳沖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 也向你問安。” 陳沖之臉色大變,向后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 禮、殘忍好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 安,顯是殺心已動,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沖之心中雖驚,但 他是個武功高強、桀驁不馴的草莽豪杰,豈肯就此束手待斃? 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不知屬下犯了第几條幫規? 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甚么,驚訝道:“處罰,處罰甚么? 陳香主你說要處罰?”陳沖之氣憤憤的道:“陳沖之對本幫和 幫主忠心不貳,并無過犯,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 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 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几聲,道:“陳香主請坐,不用客 氣。”陳沖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 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 陳沖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 困惑,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 在場,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沖 之解釋几句,說明幫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 慮。 石破天見茶几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 手將另一碗遞過去。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 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嗆□一聲,一只瓷碗在 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 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道:“你喝這一碗罷!” 陳沖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 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 但若出手傷了他,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 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時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 碗來,骨嘟嘟的喝干,將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慘然說道: “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愿長樂幫千秋長樂,石幫主長 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愿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 不知陳沖之這么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愿陳香主也長 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 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 朗聲道:“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 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 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 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屬下 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名兄弟。 那年輕女子后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 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 來干甚么?是來偷東西嗎?”陳沖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甚 么物事。”石破天皺眉道:“那兩人凶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 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起,道:“陳香主,你帶我去瞧瞧那 女子,好么?” 陳沖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陡地動念:“我擒獲 的這女子相貌很美,年紀雖然大了几歲,容貌可真不錯,幫 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 “陳沖之啊陳沖之,石幫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 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幸活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 再也不來趕這郯渾水了。可是……可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 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過,這便如 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經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 扇大石門前,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 子搶步過來,躬身行禮,神色于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沖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 一道鐵柵欄,一把大鐵鎖鎖著。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 打開。進去后是一條長長的甬道,里面點著巨燭,甬道盡處 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 石門,陳沖之開鎖打開鐵門,里面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沖之 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几上,燭光照射到那女 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 女俠花萬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 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 等是甚么意思,只是他記性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 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 并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 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 道:“你怎認得我?”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 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 當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 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鐘夜入長樂幫,為 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 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 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里壁,嗆□□几下, 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 今日,方得親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 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么?”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 只得應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甚么罪,要給她戴上 腳鐐手銬?” 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 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 丈夫,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 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惶,一時間手足顫抖。 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 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 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 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 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他几眼,定 能認得出來。”但說甚么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沖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后體內并無異樣, 料來此毒并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 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里地 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窩吃,味道好 得很,你去吃一碗罷。”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 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罷!”花萬紫怒道:“你要 殺便殺,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 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 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 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 雞鴨魚肉甚么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 有!花姑娘愛吃甚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里都有。” 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 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那么花姑娘喜歡自己上 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沒有,陳香主你有沒 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 便去取。”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 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么討厭長樂幫,那 么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罷,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 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甚么詭計,我才不上你的 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 里有甚么好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 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罷。” 花萬紫聽他這几句話不倫不類,甚么“我媽媽講故事”云 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 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 天如對我無禮,縱然斗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 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 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 既存了必死之心,甚么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 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后。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 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后,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 之時乘機下手,當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 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 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 “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后一 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罷?若是斷了骨 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 上射來,登時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 破天奇道:“怎么?這句話說不得么?我瞧瞧你的傷口。”他 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 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一步,姑娘跟你 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 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 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 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于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 學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 幸好他內功極精,雖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 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几個起落,便如 飛鳥急逝,姿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 睹,一時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 你怎么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 ……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 由,自己不明其中關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 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 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 你干甚么?一個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么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 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 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 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 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 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几個人看 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 飯袋么?”花萬紫止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 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 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檐下過,不得不低頭。這 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 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容易。眼下暫 且忍了這口氣,日后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 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 聲道:“當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來?”石 破天奇道:“自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干甚么?”陳沖之道: “是,是。”心道:“准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 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 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罷!”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 和她說話,陳沖之愿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 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 關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 眾傳呼:“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廳,向貝海石道:“貝先生,剛 才遇到了一件奇事。”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 貝海石點點頭,臉色鄭重,說道:“幫主,屬下向你求個 情。獅威堂陳香主向來對幫主恭順,于本幫又有大功,請幫 主饒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饒他性命?為甚么不饒他性 命?他人很好啊,貝先生,要是他生了甚么病,你就想法子 救他一救。”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謝幫主開恩。” 當即匆匆而去。 原來陳沖之送走花萬紫后,即去請貝海石向幫主求情,賜 給解藥。貝海石翻開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脈搏,知他中毒不 深,心想:“只須幫主點頭,解他這毒易如反掌。”他本來想 石幫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輕易寬恕,此人年紀輕輕,出手如 此毒辣,倒是一層隱憂,不料一開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 朋友,又替幫中保留一份實力。這石幫主對自己言聽計從,不 難對付,日后大事到來,當可依計而行,諒無變故,其喜可 知。 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劍問起種種情由,才知當地 名叫鎮江,地當南北要沖,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他石破天 是長樂幫的幫主,下分內三堂、外五堂,統率各路幫眾。幫 中高手如云,近年來好生興旺,如貝海石這等大本領的人物 都投身幫中,可見得長樂幫的聲勢實力當真非同小可。至于 長樂幫在江湖上到底干些甚么事,跟雪山派有甚么仇嫌,侍 劍只是個妙齡丫鬟,卻也說不上來。 石破天也聽得一知半解,他人雖聰明,究竟所知世務太 少,于這中間的種種關鍵過節,無法串連得起來,沉吟半晌, 說道:“侍劍姊姊,你們定是認錯人了。我既然不是做夢,那 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我只是個山中少年,哪里是甚么 幫主了。” 侍劍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沒像到這樣子 的。少爺,你最近練功夫,恐怕是震……震動了頭腦,我不 跟你多說啦,你休息一會兒,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許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 問你。侍劍姊姊,你為甚么要做丫鬟?”侍劍眼圈兒一紅,道: “做丫鬟,難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無依 無靠,有人收留了我,過了几年,將我賣到長樂幫來。竇總 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說來,你 是不愿意的了。那你去罷,我也不用人服侍,甚么事我自己 都會做。” 侍劍急道:“我舉目無親的,叫我到哪里去?竇總管知道 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盡心,非將我打死不可。”石破天 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劍道:“你病還沒好,我也不能 就這么走了。再說,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爺,我是情愿服侍 你的。”石破天道:“你不愿走,那也很好,其實我心里也盼 望你別走。我怎會欺侮你?我是從來不欺侮人的。” 侍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嘴說:“你這么說,人家還 道咱們的石大幫主當真改邪歸正了。”見他一本正經的全無輕 薄油滑之態,雖想這多半是他一時高興,故意做作,但瞧著 終究喜歡。 石破天沉吟不語,心想:“那個真的石幫主看來是挺凶惡 的,既愛殺人,又愛欺侮人,個個見了他害怕。他還去搶人 家妻子,可不知搶來干甚么?要她煮飯洗衣嗎?我……我可 到底怎么辦呢?唉,明天還是向貝先生說個明白,他們定是 認錯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時覺得做這幫主,人人都聽自 己的話,倒也好玩﹔一時又覺冒充別人,當那幫主回來之后, 一定大發脾氣,說不定便將自己殺了,可又危險得緊。 傍晚時分,廚房中送來八色精致菜肴,侍劍服侍他吃飯, 石破天要她坐下來一起吃,侍劍漲紅了臉,說甚么也不肯。石 破天只索罷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飯。 他用過晚膳,又與侍劍聊了一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 几乎沒一樣事物不透著新奇。眼見天色全黑,仍無放侍劍出 房之意。侍劍心想這少爺不要故態復萌,又起不軌之意,便 即告別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無事,便照十八個木偶身上的線 路經脈又練了一遍功夫。 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響了三下。石破天 睜開眼來,只見窗格緩緩推起,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進來,向 他招了兩招,依稀看到皓腕盡處的淡綠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動,記起那晚這個瓜子臉兒、淡綠衣衫的 少女,一躍下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個清脆 的聲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啦,快出來罷!” 石破天推開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卻無人影,正詭異間, 突然眼前一黑,只覺一雙溫軟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 有人格格一笑,跟著鼻中聞到一陣蘭花般的香氣。 石破天又驚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鬧著玩,他自幼在 荒山之中,枯寂無伴,只有一條黃狗作他的游侶,此刻突然 有個年輕人和他鬧玩,自是十分開心。他反手抱去,道:“瞧 我不捉住了你。”哪知他反手雖快,那少女卻滑溜異常,這一 下竟抱了個空。只見花叢中綠衫閃動,石破天搶上去伸手抓 出,卻抓到了滿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從前面紫荊花樹下探頭出來,低聲笑道:“傻瓜, 別作聲,快跟我來。”石破天見她身形一動,便也跟隨在后。 那少女奔到圍牆腳邊,正要縱身上躍,黑暗中忽有兩人 聞聲奔到,一個手持單刀,一個拿著兩柄短斧,在那少女身 前一擋,喝道:“站住!甚么人?”便在這時,石破天已跟著 過來。那二人是在花園中巡邏的幫眾,一見到石破天和她笑 嘻嘻的神情,忙分兩邊退下,躬身說道:“屬下不知是幫主的 朋友,得罪莫怪。”跟著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賠禮之意。 那少女向他們伸了伸舌頭,向石破天一招手,飛身跳上了圍 牆。 石破天知道這么高的圍牆自己可萬萬跳不上去,但見那 少女招手,兩個幫眾又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總不能叫人端 架梯子來爬將上去,當下硬了頭皮,雙腳一登,往上便跳,說 也奇怪,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呼的一聲, 身子竟沒在牆頭停留,輕輕巧巧的便越牆而過。 那兩名幫眾嚇了一跳,大聲贊道:“好功夫!”跟著聽得 牆外砰的一聲,有甚么重物落地,卻原來石破天不知落地之 法,竟然摔了一交。那兩名幫眾相顧愕然,不知其故,自然 萬萬想不到幫主輕功如此神妙,竟會摔了個姿勢難看之極的 仰八叉。 那少女卻在牆頭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見他摔倒后 一時竟不爬起,忙縱身下牆,伸手去扶,柔聲道:“天哥,怎 么啦?你病沒好全,別逞強使功。”伸手在他脅下,將他扶了 起來。石破天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 終于站起。那少女道:“咱們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 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內功深湛,剛才這一交摔得雖重,片刻間也就不 痛了,說道:“好!我不痛啦,當然能走!” 那少女拉著他的右手,問道:“這么多天沒見到你,你想 我不想?”微微仰起了頭,望著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現了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小嘴邊帶著俏 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澈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兩點明 星,鼻中聞到那少女身上發出的香氣,不由得心中一蕩,他 雖于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就算再傻,身 當此情此景,對一個美麗的少女自然而然會起愛慕之心。他 呆了一呆,說道:“那天晚上你來看我,可是隨即就走了。我 時時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蹤這么久,又昏迷了這許多 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這兩天來,每天晚上我仍是來瞧 你,你不知道?我見你練功練得起勁,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 功課,沒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點不知道。好姊姊,你…… 你為甚么對我這樣好?”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摔脫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 甚么?我……我早猜到你這么久不回來,定在外邊跟甚么…… 甚么……壞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慣了,順 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她片刻之前還在言笑晏晏,突然間變 得氣惱異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更加惱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 耳,怒道:“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哪個賤女人在一起?你是 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說!快說!”她問一句“快說”,便 用力扯他一下耳朵,連問三句,手上連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喲”,道:“你這么凶,我不跟你玩 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 可沒這么容易。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快說!”石破天苦著臉 道:“我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里……”那少 女大怒,手中使勁,登時將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尖聲道: “我這就去殺死她。” 石破天驚道:“哎,哎,那是侍劍姊姊,她煮燕窩、煮人 參小米粥給我吃,雖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 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殺她。”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突然破涕為笑, “呸”的一聲,用力又將他的耳朵一扯,說道:“我道是哪個 好姊姊,原來你說的是這個臭丫頭。你騙我,油嘴滑舌的,我 才不信呢。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這個臭丫 頭倒是規規矩矩的,算你乖!”伸過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嚇了一跳,側頭想避,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 上輕輕的揉了几下,笑問:“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 “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該你痛,誰叫你騙人?又古里 古怪的叫我甚么‘好姊姊’!”石破天道:“我聽媽說,叫人家 姊姊是客氣,難道我叫錯你了么?”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几時要你跟我客氣了?好罷,你 心中不服氣,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說著側過了頭, 將半邊臉湊了過去。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提起手 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搖頭道:“我不扯。”問道:“那么我 叫你甚么才是?”那少女嗔道:“你從前叫我甚么?難道連我 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說,你認錯了 人,我不是你的甚么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雜種。” 那少女一呆,雙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將他身子扳轉了半 個圈,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向他凝神瞧了一會,哈哈大笑, 道:“天哥,你真會開玩笑,剛才你說得真像,可給你嚇了一 大跳,還道真的認錯人。咱們走罷!”說著拉了他手,拔步便 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真的認錯了人。你瞧, 我連你叫甚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靨如花,說 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我便依了你。我 姓丁名□,你一直便叫我‘叮叮當當’。你記起來了嗎?”几 句話說完,驀地轉身,飛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沖,腳下几個踉蹌,只 得放開腳步,隨她狂奔,初時氣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 了一陣,內力調勻,腳下越來越輕,竟是全然不用費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見眼前水光浮動,已到了河邊, 丁□拉著他手,輕輕一縱,躍上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石 破天還不會運內力化為輕功,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船頭,船 旁登時水花四濺,小船不住搖晃。 丁□“啊”的一聲叫,笑道:“瞧你的,想弄個船底朝天 么?”提起船頭竹篙,輕輕一點,便將小船蕩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的 竹篙在河中一點,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銀光,小 船向前蕩了出去。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 家人家,夜深人靜,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是岸上 的花香?還是丁□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轉了几個彎,進了一條小港,來到一座石橋 之下,丁□將小船纜索系在橋旁楊柳枝上。水畔楊柳茂密,將 一座小橋几乎遮滿了,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小船 停在橋下,真像是間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贊道:“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大家也不 知道這里有一艘船停著。”丁□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贊好?” 鑽入船艙取出一張草席,放在船頭,又取兩副杯筷,一把酒 壺,笑道:“請坐,喝酒罷!”再取几盤花生、蠶豆、干肉,放 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見丁□在杯中斟滿了酒,登時酒香扑鼻。謝煙客 并不如何愛飲酒,只偶爾飲上几杯,石破天有時也陪著他喝 些,但喝的都是白酒,這時取了丁□所斟的那杯酒來,月光 下但見黃澄澄、紅艷艷地,一口飲下,一股暖氣直沖入肚,口 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澀。丁□笑道:“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 紅,味道可還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 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拍的一聲,丁□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 酒杯骨溜溜滾開,咚的一響,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 身發顫,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抬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雙腳垂在頭頂,不 住晃啊晃的,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 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了石破天頭上。那只腳上穿著白布襪 子,繡著壽字的雙梁紫緞面鞋子。鞋襪都十分干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丫 頭,你私會情郎,也就罷了。怎么將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 年的女貞陳紹,也偷出來給情郎喝?”丁□強作笑容,說道: “他……他不是甚么情郎,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 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這么好?連爺爺的 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讓老頭兒瞧瞧,我孫 女兒的情郎是怎么一個丑八怪。” 丁□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 嘴里說道:“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丑,爺爺見了包不喜歡。 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 己愛喝酒,隨手抓了一個人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划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 字,可是石破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 字讀書,他連個“一”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自己掌心中 亂搔亂划,不知她搞甚么花樣,痒痒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 自己“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氣,將她的 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 定要聽話”,隨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親熱,又 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是喜歡,自是不明所 以,只聽頭頂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家伙都給我滾上來。阿□, 爺爺今天殺了几個人啦?” 丁□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么口口聲聲的總是 將‘殺人’兩字挂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 個,那么還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想:“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 丁□握著自己的手松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 只見這人須發皓然,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 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的機伶伶打個冷戰,這人眼 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一見之下,便渾身感 到一陣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 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么輕 輕一拍,石破天肩頭的骨骼登時格格的響了好一陣,便似已 盡數碎裂一般。 丁□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 ……你別傷他。” 那老人隨手這么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擬 這一拍便將石破天連肩帶臂、骨骼盡數拍碎,哪知手掌和他 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 了自身,還將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 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丑。那老人心中的驚訝實不在 丁□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 喝我的好酒。阿□,斟几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怪 你偷酒。” 丁□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 殊少許可,居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實在大出意料之外。 她對石破天情意纏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 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 欲殺人,怎么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見石郎英俊瀟洒,連爺 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適才其實已然 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態,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之故, 他于這小子的甚么“英俊瀟洒”,那是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 石破天相貌雖然不丑,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洒”兩字,更 跟他沾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喜孜孜的走進船艙,又取出 兩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 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然給我阿□瞧上了, 定然有點來歷。你叫甚么名字?”石破天道:“我……我…… 我……”這時他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 說了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 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 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么?”石破天昂然道: “那又有甚么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已。我名叫狗 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 得白胡子四散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 娃的名字很好。狗雜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甚么事?” 丁□啟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嫵 媚不勝。她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 是承認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 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聽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 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屈,對我鐘情之深,實已到了 極處。”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連呼:“好,好!”自己一叫“狗 雜種”,石破天便即答應,這么一個身負絕技的少年居然在自 己面前服服帖帖,不敢有絲毫倔強,自是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爺爺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說了罷?” 丁□搖搖頭,神態甚是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 甚么連自己的身分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罷,為甚么偷 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他喝不算,接連几天晚上,將爺爺留作 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里?”越 說語氣越嚴峻,到后來已是聲色俱厲,那“玄冰碧火酒”五 字,說來更是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 著,也不禁栗栗危懼。 丁□身子一側,滾在那老人的懷里,求道:“爺爺,你甚 么都知道了,饒了阿□罷。”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你 說說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酒’效用何等神妙,給你 這么胡亂糟踏了,可惜不可惜?” 丁□道:“阿□給爺爺設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 “說來倒稀松平常。倘若說配制便能配制,爺爺也不放在心上 了。”丁□道:“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 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 很有些效驗。這么一喝再喝,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 爺將配制的法門說給阿□聽,我偷也好,搶也好,定去給爺 爺再配几瓶。”那老人道:“几瓶?哈哈,几瓶?等你頭發白 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 內寒熱交攻、昏迷不醒之際,丁□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 之極的甚么“玄冰碧火酒”來喂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 不死,多半還是她喂酒之功,那么她于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 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爺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 爺便可著落在我身上討還。我一定去想法子弄來還你,若是 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叮叮當當。”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么說, 倒還有點意思。阿□,你為甚么不將自己的身分說給他聽。” 丁□臉現尷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 爺爺不必疑心,這中間并無他意。”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 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 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愛上了他,只盼 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將自己的姓名說了出來啊,哼哼,那 就非將這小子嚇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得一時, 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確是猜中了丁□的心事。他武功高強,殺 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愿跟他 打甚么交道,他卻偏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 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 爺爺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說謊,只有更惹他惱怒,將事情弄 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會將石郎嚇 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集, 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 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 想活了,顫聲道:“爺爺,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是不是? 哈哈,丁老頭威震江湖,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 但不以爺爺為榮,反以爺爺為恥,哈哈,好笑之極。”雙手捧 腹,笑得極是舒暢。 丁□知道危機已在頃刻,素知爺爺對這“玄冰碧火酒”看 得極重,自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爺爺名 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當下咬了咬唇皮, 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爺爺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爺爺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 丁丁的,倒也好聽。” 丁□道:“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外號叫做 那個……那個……‘一日不過三’!” 她只道“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石破天定 然大驚失色,一顆心卜卜卜的跳個不住,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哪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爺爺的外號很好 聽啊。” 丁□心頭一震,登時大喜,卻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說的 是反話,問道:“為甚么你說很好聽?” 石破天道:“我也說不上為甚么,只覺得好聽。‘一日不 過三’,有趣得很。” 丁□斜眼看爺爺時,只見他捋胡大樂,伸手在石破天肩 頭又是一掌,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搖頭晃腦的道:“你 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聽到了我‘一日不過三’的 名頭,卑鄙的便歌功頌德,膽小的則心驚膽戰,向我戟指大 罵的狂徒倒也有几個,只有你這小娃娃不動聲色,反而贊我 外號好聽。很好,小娃娃,爺爺要賞你一件東西。讓我想想 看,賞你甚么最好。” 他抱著膝頭,呆呆出神,心想:“老子當年殺人太多,后 來改過自新,定下了規矩,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這 樣一來便有了節制,就算日日都殺三名,一年也不過一千,何 況往往數日不殺,殺起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殺雪 山派弟子孫萬年、褚萬春,就只兩個而已。這‘一日不過 三’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 中的妙處。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不拍馬屁,已然十分難得, 那也罷了,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后,居然十分歡喜。老 子年逾六十,甚么人見沒見過?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這小 子說我名號好聽,可半點不假。”沉吟半晌,說道:“爺爺有 三件寶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經給你喝了,那是要還的, 不算給你。第二寶是爺爺的一身武功。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 處。第三寶呢,就是我這個孫女兒阿□了。這兩件寶物可只 能給一件。你是要學我武功呢,還是要我的阿□?” 六 傷疤 丁不三這么一問,丁□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丁□心頭 如小鹿亂撞,尋思:“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石郎若得 爺爺傳授神功。此后縱橫江湖,更加聲威大震了。先前他說, 他們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學到我 爺爺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險為夷。他是男子漢大丈夫,江湖 上大幫會的幫主,自是以功業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偷眼瞧 石破天時。只見他滿臉迷惘,顯是拿不定主意。丁□一顆心 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來風流倜儻,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 少相好。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其實于我畢竟終也 如過眼云煙。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壞,他長樂幫 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跟我爺爺總還差著老大一截。他 既知我身分來歷,又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淚珠已是滾 來滾去。 丁不三催道:“快說!你別想撿便宜,想先學我功夫,再 娶阿□﹔要不然娶了阿□,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自 然會傳武功給你。那決計不成。我跟你說,天下沒一人能在 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這樣,不能再要那樣,否則小命兒 難保,快說!” 丁□眼見事機緊迫,石郎只須說一句“我要學爺爺的武 功”,自己的終身就此斷送,忙道:“爺爺,我跟你實說了,他 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丁 不三奇道:“甚么?他是長樂幫幫主?這小子不像罷?”丁□ 道:“像的,像的。他年紀雖輕,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 他的,好像他們幫中那個‘著手回春’貝大夫,武功就很了 不起,可也聽奉他的號令。”丁不三道:“貝大夫也聽他的話? 不會罷?”丁□道:“會的,會的。我親眼瞧見的,那還會有 假?爺爺武功雖然高強,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學武, 這個……這個……”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貝大夫的武功就不 在你下。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還是讓他要了我罷。” 石破天忽道:“爺爺,叮叮當當認錯人啦,我不是石破天。” 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誰?”石破天道:“我不 是甚么幫主,不是叮叮當當的‘天哥’。我是狗雜種,狗雜種 便是狗雜種。這名字雖然難聽,可是,我的的確確是狗雜種。”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絕,笑道:“很好。我要賞你一 寶,既不是為了你是甚么瓦幫主、石幫主,也不是為了阿□ 喜歡你還是不喜歡。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雜種也好、 臭小子也好、烏龜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 我的一寶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看看。心想:“這叮叮當 當把我認作她的天哥,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我豈不 是騙了她,又騙了她的天哥?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又傷 了她的心。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當下搖了搖頭,說道: “爺爺,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時也難以還你,不 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罷!” 丁不三臉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酒’說 過是要還的,你想賴皮,那可不成。你選好了沒有,要阿□ 呢,還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偷瞧一眼,丁□也正在偷眼看他,兩人目 光接觸,急忙都轉頭避開。丁□臉色慘白,淚珠終于奪眶而 出,依著她平時驕縱的脾氣,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 必頓足而去,但在爺爺跟前,卻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何 況在這緊急當口,扭耳頓足,都適足以促使石破天選擇習武, 更是萬萬不可,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見她淚水滾滾而下,大是不忍,柔 聲道:“叮叮當當,我跟你說,你的確是認錯了人。倘若我真 是你的天哥,那還用得著挑選?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學 武功!” 丁□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但嘴角邊 已露出了笑容,說道:“你不是天哥?天下哪里還有第二個天 哥?”石破天道:“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當真十分相像,以 致大家都認錯了。”丁□笑道:“你還不認?好罷,容貌相似, 天下本來也有的。今年年頭,我跟你初相識時,你粗粗魯魯 的抓住我手,我那時又不識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無從回答。 丁□臉上又現不悅之色,嗔道:“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后 全忘了呢,還是假痴假呆的混賴?”石破天搔了搔頭皮,道: “你明明是認錯了人,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丁□ 道:“你想賴,也賴不掉的。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心中 急得很。你還嘻嘻的笑,伸過嘴……伸過嘴來想……想香我 的臉孔。我側過頭來,在你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鮮血 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開衣服來看看,左肩上是 不是有這傷疤?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這個我……我口咬的 傷疤,你總抹不掉的。” 石破天點頭道:“不錯,你沒咬過我,我肩上自然不會有 傷疤……”說著便解開衣衫,露了左肩出來。“咦!這……這 ……”突然間身子劇震,大聲驚呼:“這可奇了!”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 痕,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齒印結成了疤,反而凸了出 來,顯是人口所咬,其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賴,終于賴不掉了。我 跟你說,上得山多終遇虎,你到處招惹風流,總有一天會給 一個女人抓住,甩不了身。這種事情,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 大當。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的爹爹,又怎會有阿□?只 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還是痴 痴迷迷的,整日哭喪著臉,一副狗熊模樣。好了,這些閑話 也不用說你,如此說來,你是要阿□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甚么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 了一口,瞧那齒痕,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這等創 傷留在身上,豈有忘記之理?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 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認錯了人”,唯獨這一件事卻實在難以 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問他的話,竟一句也沒聽進耳里。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臉 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撐船回 家去!” 丁□又驚又喜,道:“爺爺,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丁 不三道:“他是我孫女婿兒,怎不帶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給他 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還有臉做人么?你說他幫里有甚么 ‘著手回春’貝大夫這些人,這小子倘若縮在窩里不出頭,去 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 丁□笑瞇瞇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 竹篙,在橋墩上輕輕一點,小船穿過橋洞,直蕩了出去。 石破天想問:“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 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帶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竹篙刺入 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漣,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 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 來,拂過丁□和石破天的頭發,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 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是又入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洞,曲曲折折的行了良 久,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拾起船纜拋出,纜 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樁。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 身上了石級。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石破天不知說甚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身后,跟著 她走進一扇黑漆小門,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長長石 路,跟著她走進了一個月洞門,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跟著 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進亭中,笑道:“嬌客,請坐!” 石破天不知“嬌客”二字是何意義,見丁不三叫他坐,只 得坐下。丁不三卻攜著孫女之手,穿過花園,遠遠的去了。 明月西斜,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地,微風動樹,涼亭 畔的一架秋千一晃一晃的顫抖。石破天撫著左肩上的疤痕,心 下一片迷惘。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細碎,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 走到涼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石 破天不知是甚么意思,猜測要他進內堂去,便隨著二人向內 走去。 經過一處荷花池子,繞過一道回廊,隨著兩個婦人進了 一間廂房。只見房里放著一大盆熱水,旁邊懸著兩條布巾。一 個婦人笑道:“請新官人沐浴。老爺說,時刻匆忙,沒預備新 衣,請新官人將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罷。”二人吃吃而笑, 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門。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雜種,怎么一會兒變成幫主, 一會兒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罷了,這時候又給我改名 叫甚么‘嬌客’、‘新官人’?” 他存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看來丁不三和丁□對自己 并無惡意,一盆熱湯中散發著香氣,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 衣衫,便在盆中洗了個浴,精神為之一爽。 剛穿好衣衫,聽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請新官 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驚,“拜天地”三字他是懂 的,一經聯想,“新官人”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小時候曾聽 母親講過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語,只聽 那男子又問:“新官人穿好衣衫了罷?”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將一條紅綢挂在他頸中,另 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著他手 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無措,跟著他穿廊過戶,到了大廳上。只見 明晃晃地點著八根巨燭,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丁 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進廳,廊下三名男子便 齊聲吹起笛子來,扶著石破天的那男子朗聲道:“請新娘子出 堂。” 只聽得環□丁冬,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 綢、身穿紅衫的女子。瞧這身形正是丁□。那三個女子站在 石破天右側,燭光耀眼,蘭麝飄香,石破天心中又是糊涂,又 是害怕,卻又是喜歡。 那男子朗聲贊道:“拜天!” 石破天見了丁□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猶豫間,那男子 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跪下來叩頭。”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 石破天心想:“看來是非拜不可。”當即跪下,胡亂叩了几個 頭。扶著丁□的一個女子見他拜得慌亂,忍不住噗哧一聲,笑 了出來。 那男子贊道:“拜地!”石破天和丁□轉過身來,一齊向 內叩頭,那男子又贊道:“拜爺爺。”丁不三居中一站,丁□ 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猶豫,跟著便也拜倒。 那男子贊道:“夫婦交拜。” 石破天見丁□側身向自己跪下,腦子中突然清醒,大聲 說道:“爺爺,叮叮當當,我可真的不是甚么石幫主,不是你 的天哥。你們認錯了人,將來可別……可別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這渾小子,這當兒還在說這些 笑話!將來不怪,永遠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當當,咱們話說在頭里,咱們拜天地, 是鬧著玩呢,還是當真的?”丁□已跪在地下,頭上罩著紅綢, 突然聽他問這句話,笑道:“自然是當真的。這種事……哪有 ……哪有鬧著玩的?”石破天大聲道:“今日你認錯了人,可 不管我事啊。將來你反悔起來,又來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 可不成!” 一時之間,堂上堂下,盡皆粲然。 丁□忍俊不禁,格格一聲,也笑了出來,低聲道:“我永 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對我真心,我……我自然不會扭你 耳朵,咬你肩頭。” 丁不三大聲道:“老婆扭耳,天經地義。自盤古氏開天辟 地以來,就是如此,有甚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孫女婿兒,阿 □向你跪了這么久,你怎不還禮?” 石破天道:“是,是!”當即跪下還禮,兩人在紅氈之上 交拜了几拜。 那贊禮男子大聲道:“夫妻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新郎新 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登時笛聲大作。一名 中年婦人手持一對紅燭,在前引路,另一婦人扶著丁□,那 贊禮男子扶著石破天,一條紅綢系在兩人之間,擁著走進了 一間房中。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陳設也 不如何華麗,只是紅燭高燒,東挂一塊紅綢,西貼一張紅紙, 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湊起來的,卻也平添不少喜氣。几個人 扶著石破天和丁□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兩杯酒,齊聲 道:“恭喜姑爺小姐,喝杯交杯酒兒。”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 將房門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他雖不懂世務,卻也知這么一來, 自己和丁□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見丁□端端正正的坐 著,頭上罩了那塊紅綢,一動也不動,隔了半晌,想不出甚 么話說,便道:“叮叮當當,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不氣悶么?” 丁□笑道:“氣悶得緊,你把它揭了去罷!”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輕輕揭了下來,燭光 之下,只見丁□臉上、唇上胭脂搽得紅扑扑地,明艷端麗,嫣 然□腆。石破天驚喜交集,目不轉睛的向她呆呆凝視,說道: “你……你真好看。” 丁□微微一笑,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慢慢把頭低 了下去。 正在此時,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今宵是 小孫女于歸的吉期,何方朋友光臨,不妨下來喝杯喜酒。”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長樂幫主座下貝海石,謹向丁三 爺道安問好,深夜滋擾,甚是不當。丁三爺恕罪。” 石破天低聲道:“啊。是貝先生來啦。”丁□秀眉微蹙,豎 食指擱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聲。 只聽丁不三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哪一路偷雞摸狗的 朋友,卻原來是長樂幫的人。你們喝喜酒不喝?可別大聲嚷 嚷的,打擾了我孫女婿、孫女兒的洞房花燭,要鬧新房,可 就來得遲了。”言語之中,好生無禮。 貝海石卻并不生氣,咳嗽了几聲,說道:“原來今日是丁 三爺令孫千金出閣的好日子。我們兄弟來得魯莽,沒攜禮物, 失了禮數,改日登門道賀,再叨擾喜酒。敝幫眼下有一件急 事,要親見敝幫石幫主,煩請丁三爺引見,感激不盡。若非 為此,深更半夜的,我們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貿然闖進丁 三爺的歇駕之所。”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不用 跟丁老三這般客氣,你說甚么石幫主,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 雜種了,是不是?他說你們認錯了人,不用見了。” 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米橫野、陳沖之 等均在其內,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有几人喉頭已 發出怒聲。貝海石卻曾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几次,知道丁 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 的孫女婿,不由得暗暗擔憂,說道:“丁三爺,敝幫此事緊急, 必須請示幫主,我們幫主愛說几句笑話,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 崖上寒熱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視,十分關心, 此刻實不能任他憂急,置之不理,當即走到窗前,推開窗子, 大聲叫道:“貝先生,我在這里,你們是不是找我?” 貝海石大喜,道:“正是,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石 破天道:“我是狗雜種,可不是你們的甚么幫主。你要找我, 是找著了。要找你們幫主,卻沒找著。”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 尷尬的神色,道:“幫主又說笑話了。幫主請移駕出來,咱們 借一步說話。”石破天道:“你要我出來?”貝海石道:“正是!” 丁□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聲說道:“天哥, 別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說個明白,立刻就回來。”從窗 子中毛手毛腳的爬了山去。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 著八人,東邊一株栗子樹的樹干上坐著一人,卻是丁不三,樹 干一起一伏,緩緩的抖動。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我在旁聽 聽成不成?”貝海石沉吟道:“這個……”心想:“你是武林中 的前輩高人,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我夤夜來見幫主,說 的自是本幫機密,外人怎可與聞?早就聽說此人行事亂七八 糟,果然名不虛傳。”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專,幫主在此, 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 喂,狗雜種,貝大夫有話跟你說,我想在旁聽聽。”石破天道: “爺爺要聽,打甚么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孫子,孝 順孫兒。貝大夫,有話便請快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孫女 兒洞房花燭,你這老兒在這里羅唆不停,豈不是大煞風景?”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勢難挽 回,心下老大不快,說道:“幫主,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 石破天還沒答話,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沒甚么了不 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萬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么?” 武林中門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雪山派 中門人千百,他所熟識的又只花萬紫一人,因此沖口而出便 提她的名字。 隨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上現出微 笑,均想:“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今晚在這里娶新媳婦, 卻還是念念不忘的記著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貝海石道:“有花萬紫花姑娘在內,另外卻還有好几個人。 領頭的是‘氣寒西北’白萬劍。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看 來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萬劍有甚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這老 匹夫自己親來,卻又怎地?貝大夫,老夫聽說你的‘五行六 合掌’功夫著實不壞,為甚么一見白萬劍這小子到來,便慌 慌張張、大驚小怪起來?” 貝海石聽他稱贊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 “這老魔頭向來十分自負,居然還將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 上。”微微一笑,說道:“在下這點兒微末武功,何足挂齒?我 們長樂幫雖是小小幫會,卻也不懼武林中哪一門、哪一派的 欺壓。只是我們和雪山派素無糾葛,‘氣寒西北’卻聲勢洶洶 的找上門來,要立時會見幫主,請他等到明天,卻也萬萬等 不得,這中間多半有甚么誤會,因此我們要向幫主討個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闖進總舵來,給陳香主擒住了, 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們雪山派為這件事生氣了?”貝海 石道:“這件事或者也有點干系,但屬下已問過了陳香主,他 說幫主始終待花姑娘客客氣氣,連頭發也沒碰到她一根,也 沒追究她擅闖總舵之罪,臨別之時還要請她吃燕窩,送銀子, 實在是給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氣寒西北’的神色,只怕 中間另有別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樣?”貝海石道: “全憑幫主號令。幫主說‘文對’,我們回去好言相對,給他 們個軟釘子碰碰﹔若說‘武對’,就打他們個來得去不得,誰 教他們肆無忌憚的到長樂幫來撒野?要不然,幫主親自去瞧 瞧,隨機應變,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同處一室,雖然喜歡,卻也是惶恐之極,心 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燭之后,下一步將是如何,暗思自 己不是她的真“天哥”,這場“拜天地成親”,到頭來終不免 拆穿西洋鏡,弄得尷尬萬分,幸好貝海石到來,正好乘機脫 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們如有甚么誤會, 我老老實實跟他們說個明白便了。”回頭說道:“爺爺,叮叮 當當,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頭皮,道:“這個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們 來攪局,我去打發好了,反正我殺過他們兩個弟子,和白老 兒早結了怨,再殺几個,這筆帳還是一樣算。” 丁不三殺了孫萬年、褚萬青二人之事,雪山派引為奇恥 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閔柔夫婦得知后也從未對人說起,因 此江湖上全無知聞。貝海石一聽之下,心想:“雪山派勢力甚 盛,不但本門師徒武功高強,且與中原各門派素有交情,我 們犯不著無緣無故的樹此強敵。長樂幫自己的大麻煩事轉眼 就到,實不宜另生枝節。”當即說道:“幫主要親自去會會雪 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丁三爺,敝幫的小事,不敢 勞動你老人家的大駕,我們了結此事之后。再來拜訪如何?” 他絕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總舵之后,勸得 他打消與丁家結親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那便一定要去。 我老人家的大駕,是非勞動不可的。長樂幫這件事,丁老三 是管定了。” 丁□在房內聽著各人說話,猜想雪山派所以大興問罪之 師,定是自己這個風流夫婿見花萬紫生得美貌。輕薄于她,十 之八九還對她橫施強暴,至于陳香主說甚么“連頭發也沒有 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為幫主掩飾,否則送銀子也還罷了, 怎地要請人家姑娘吃燕窩補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燭,他居然 要趕去跟花萬紫相會,將自己棄之不顧,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去?又聽爺爺和貝海石斗口,漸漸說僵,當即縱身躍入院子, 說道:“爺爺,石郎幫中有事,要回總舵,咱們可不能以兒女 之私,誤他正事。這樣罷,咱祖孫二人便跟隨石郎而去,瞧 瞧雪山派中到底有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雖要避開洞房中的尷尬,卻也不愿和丁□分離,聽 她這么說,登時大喜,笑道:“好極,好極!叮叮當當,你和 我一起去,爺爺也去。” 他既這么說,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異議。各人來到河畔, 坐上長樂幫駛來的大船,回歸總舵。 貝海石在船上低聲對石破天道:“幫主,你勸勸丁三爺, 千萬不可出手殺傷雪山派的來人,多結冤家,殊是無謂。”石 破天點頭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隨便殺人,那不是成了壞 人么?” 一行來到長樂幫總舵。丁□說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 換一套男子衣衫,這才跟你一起,去見見那位花容月貌的花 姑娘。”石破天大感興趣,問道:“那為甚么?”丁□笑道: “我不讓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說起話來方便些。”石破天聽 到她說“我是你的娘子”這六個字時,臉上神情又是嬌羞,又 是得意,不由得胸口為之一熱,道:“很好,我同你換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裝扮裝扮,我扮作貴幫的一個小頭目 可好?”貝海石本不愿讓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與本幫混在一 起,聽他說愿意化裝,正合心意,卻不動聲色,說道:“丁三 爺愛怎樣著,可請自便。” 丁不三祖孫二人隨著石破天來到他臥室之中。推門進去 時侍劍兀自睡著,她聽到門響,“啊”的一聲,從床上跳將起 來,見到丁不三祖孫,大為驚訝。石破天一時難以跟她說明, 只道:“侍劍姊姊,這兩位要裝扮裝扮,你……幫幫他們罷。” 深恐侍劍問東問西。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啟齒,說了這句話, 便走到房外的花廳之中。 過得一頓飯時分,陳沖之來到廳外,朗聲道:“啟稟幫主。 眾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幫主大駕。” 便在此時,丁□掀開門帷,走了出來,笑道:“好啦,咱 們去罷。”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少年男子, 不由得一怔,只見丁□穿了一襲青衫,頭帶書生巾,手中拿 著一柄折扇。石破天雖不知甚么叫做“風流儒雅”,卻也覺得 她這般打扮,較之適才的新娘子服飾另有一番嫵媚。丁不三 卻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臉上搽滿了淡墨,足下一雙麻鞋,左 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 之下,几乎認不出來,隔了半晌,這才哈哈大笑。說道:“爺 爺,你樣子可全變啦。” 陳沖之低聲道:“幫主,要不要攜帶兵刃?”石破天睜大 了眼睛問道:“帶甚么兵刃,為甚么要帶兵刃?”陳沖之只道 他問的是反話,忙道:“是!是!”當下當先引路,四個人來 到虎猛堂中。 陳沖之推門進去,堂中數十人倏地站起,齊聲說道:“參 見幫主!”石破天萬沒料到廳門開處,廳堂竟是如此宏大,堂 中又有這許多人等著,不由得嚇了一跳,見各人躬身行禮,既 不知如何答禮,又不知說甚么好,登時呆在門口,不由得手 足無措。但見四周几桌上點著明晃晃的巨燭,數十名高高矮 矮的漢子分兩旁站立,居中空著一張虎皮交椅。大廳中這一 股威嚴之氣,登時將他這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懾住了, 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雙眼望著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 何應對。 貝海石搶到門邊,扶著石破天的手臂,低聲道:“幫主, 咱們先坐定了,才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石破天自是一切 都聽由他的擺布,在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貝海石 低聲道:“請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說不出的害怕, 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望去,最好丁□能拉著他手逃出大廳, 逃得遠遠地,到甚么深山野嶺之中,再也別回到這地方來。丁 □卻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從她眼色中感到一陣親切之意,似 乎聽她在說:“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邊,若有甚么難事, 我總是幫你。”他登時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 當下便在居中那張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 數十條漢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貝海石道:“眾家兄弟,幫主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 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復元。本來幫 主還應安安靜靜的休養多日,方能親理幫務,不料雪山派的 朋友們卻非見幫主不可,倒似乎幫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 嘿,幫主內功深湛,小小病魔豈能奈何得了他?幫主,咱們 便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邊的兄弟們都坐到東邊來。”眾 人當即移動座位,坐到了東首。在堂下侍候的幫眾上來,在 西首擺開一排九張椅子。 貝海石道:“米香主,請客人來會幫主。”米橫野應道: “是。”轉身出去。 過不多時,聽得廳堂外腳步聲響,四名幫眾打開大門。米 橫野側身在旁。朗聲道:“啟稟幫主,雪山派眾位朋友到來!” 貝海石低聲道:“咱們出去迎接!”輕輕扯了扯石破天的 衣袖。石破天道:“是么?”遲遲疑疑的站起身來,跟著貝海 石走向廳口。 雪山派九人走進廳來,都穿著白色長衫,當先一人身材 甚高,四十二三歲年紀,一臉英悍之色,走到離石破天丈許 之地,突然站住,雙目向他射來,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 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貝海石道:“啟稟幫主,這位是威震西陲、劍法無雙,武 林中大大有名的‘氣寒西北’白萬劍白大哥。” 石破天點點頭,又傻里傻氣的一笑,他只認得跟在白萬 劍身后最末一個的花萬紫,笑道:“花姑娘,你又來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時盡皆變色。花萬紫更是尷尬, 哼的一聲,轉過了頭去。 白萬劍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他們師 兄弟均以“萬”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萬劍,足見劍法 固然高出儕輩,而白自在對兒子的武功也確是著實得意,才 以此命名。他與“風火神龍”封萬里合稱“雪山雙杰”,在武 林中當真是好大的威名,這次若不是他親來,貝海石也決不 會夤夜趕到丁不三家中去將石破天請來。白萬劍在外邊客廳 中候石破天延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心頭已是老大一股怒 火,一碗茶沖了喝,喝了沖,已喝得與白水無異,早沒半點 茶味,好容易進得虎猛堂來,那幫主還是大模大樣的居中坐 在椅上,貝海石報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見,他連“久仰大 名”之類的客氣話半句不說,一開口便向花師妹招呼,如何 不令白萬劍氣破了胸膛? 他登時便想:“瞧模樣八成便是那小子,這几天四下打聽, 江湖上都說長樂幫石幫主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這小子 不將我放在眼里,卻色迷迷的向花師妹獻殷勤,大庭廣眾之 間已是如此,花師妹陷身于此之時,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 總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立即發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 天側視,口中不語,臉上神色顯得大為不屑。 石破天又問:“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劍傷好些了嗎?還痛 不痛?”這一問之下,花萬紫登時滿臉通紅,其余八名雪山派 弟子一齊按住劍柄。 貝海石忙道:“眾位朋友遠來,請坐,請坐。敝幫幫主近 日身體不適,本來不宜會客,只是沖著眾位的面子,這才抱 病相見,有勞各位久候,實在抱歉得很。” 白萬劍哼的一聲,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張椅坐下, 耿萬鐘坐第二位,以下是柯萬鈞、王萬仞等几人,花萬紫坐 在末位。 長樂幫中有几人嬉皮笑臉,甚是得意,心想:“幫主一出 口便討了你們的便宜,關心你師妹的大腿,嘿嘿,你‘氣寒 西北’還不是無可奈何?” 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歸原位,仆役奉上茶來。貝海石拱 手道:“敝幫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雙杰、以及眾位 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幫僻處江南,無由親近。今日承白師傅 和眾家朋友托顧,敝幫上下有緣會見西北雪山英雄,實是三 生之幸。” 白萬劍拱手還禮,道:“貝大夫著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 下無雙,在下一直仰慕得緊。貴幫眾位朋友英才濟濟,在下 雖不相識,卻也早聞大名。”他將貝海石和長樂幫眾都捧了几 句,卻絕口不提石破天。 貝海石詐作不知,謙道:“豈敢,豈敢!不知各位到鎮江 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過了嗎?改日讓敝幫幫主作個小 東,陪各位列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們鎮江小地方的 風景。”他隨口敷衍,總是不問雪山派群弟子的來意。 終于還是白萬劍先忍耐不住,朗聲說道:“江湖上多道貴 幫石幫主武功了得,卻不知石幫主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 長樂幫上下盡皆心中一凜,均想:“幫主于自己的武功門 派從來不說,偶爾有人于奉承之余將話頭帶過去,他也總是 微笑不答。貝先生說他是前東方幫主的師侄,但武功卻全然 不像。不知他此時是否肯說?” 石破天囁嚅道:“這……這個……你問我武功么?我…… 我是一點兒也不會。” 白萬劍聽他這么說,心中先前存著三分懷疑也即消了,嘿 嘿一聲冷笑,說道:“長樂幫英賢無數,石幫主倘若當真不會 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這句話只好去騙騙小孩子了。想 來石幫主羞于稱述自己的師承來歷,卻不知是何緣故。” 石破天道:“你說我騙小孩子?誰是小孩子?叮叮當當, 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沒騙她,我早跟她說過,我不是 她的天哥。”他雖和白萬劍對答,鼻中聞著身后丁□的衣香, 一顆心卻全懸在她的身上。 白萬劍渾不知他說些甚么叮叮當當,只道他心中有鬼,故 意東拉西扯,臉色更是沉了下來,沉聲道:“石幫主,咱們打 開天窗說亮話,閣下在凌霄城中所學的武功,只怕還沒盡數 忘得干干淨淨罷?” 此言一出,長樂幫幫眾無不聳然動容。眾人皆知西域 “凌霄城”乃雪山派師徒聚居之所,白萬劍如此說,難道幫主 曾在雪山派門下學過武功?這伙人如此聲勢洶洶的來到,莫 非與他們門戶之事有關?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甚么地方?我從來沒學過 甚么武功。如果學過,那也不會忘得干干淨淨罷?” 這几句話連長樂幫群豪聽來也覺大不對頭。“凌霄城”之 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說無人不知,他身為長樂幫幫主,居 然詐作未之前聞,又說從未學過武功,如此當面撒謊,不免 有損他的身分體面,又有人料想,幫主這么說,必定另有深 意。 在白萬劍等人聽來,這几句話更是大大的侮辱,顯是將 雪山派絲毫沒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輕輕的一筆勾銷。 王萬仞忍不住大聲道:“石幫主這般說,未免太過目中無人。 在石幫主眼中,雪山派門下弟子是個個一錢不值了。” 石破天見他滿臉怒容,料來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道: “不是,不是的。我怎會說雪山派個個一錢不值。好像……好 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時,一年有數次隨著謝 煙客到小市鎮上買米買鹽,知道越是值錢的東西越好。這時 只想說几句討好雪山派的話,以平息王萬仞的怒氣,但連說 了三個“好像”,卻舉不出適當的例子。這几人中,耿萬鐘、 柯萬鈞、王萬仞等几個他在侯監集上曾經見過,但不知他們 的名字,只有花萬紫一人比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 花萬紫姑娘,就值錢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銀子……” 呼的一聲,雪山派九人一齊起立,跟著眼前青光亂閃,八 柄長劍出鞘,除了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長劍,站 成一個半圓,圍在石破天身前。王萬仞戟指罵道:“姓石的, 你口出污言穢語,當真是欺人太甚。我們雪山弟子雖然身在 龍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石破天見這九人怒氣沖天,半點摸不著頭腦,心想:“我 說的明明是好話,怎么你們又生氣了?”回頭向丁□道:“叮 叮當當,我說錯了話嗎?”丁□聽得夫婿當眾羞辱花萬紫,知 他全沒將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極,聽他問及,當 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許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銀子,也 未可知。”石破天點了點頭,道:“就算花姑娘不值甚么銀子, 便宜得很,賤得很,那也不用生氣啊!” 長樂幫群豪轟然大笑,均想幫主既這么說,那是打定主 意跟雪山派大戰一場了。有人便道:“貴了我買不起,倘若便 宜,嘿嘿,咱們倒可湊乎湊乎……” 青光一閃,跟著叮的一聲,卻原來王萬仞狂怒之下,挺 劍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萬劍隨手抽出腰間長劍,輕輕擋 開。王萬仞手腕酸麻,長劍險些脫手,這一劍便遞不出去。 白萬劍喝道:“此人跟咱們仇深似海,豈能一劍了結?”刷 的一聲,還劍入鞘,沉聲道:“石幫主,你到底認不認得我?” 石破天點點頭,說道:“我認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氣寒 西北’白萬劍白師傅。”白萬劍道:“很好,你自己做過的事, 認也不認?”石破天道:“我做過的事,當然認啊。”白萬劍道: “嗯,那么我來問你,你在凌霄城之時,叫甚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頭,道:“我在凌霄城?甚么時候我去過了? 啊,是了,那年我下山來尋媽媽和阿黃,走過許多城市小鎮, 我也不知是甚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個叫做凌霄城了。” 白萬劍寒著臉,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你別東拉西 扯的裝蒜!你的真名字,并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說道:“對啦,對啦,我本來就不是石 破天,大家都認錯了我。畢竟白師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 破天。” 白萬劍道:“你本來的真姓名叫做甚么?說出來給大伙兒 聽聽。” 王萬仞怒喝:“他叫做甚么?他叫──狗雜種!” 這一下輪到長樂幫群豪站起身來,紛紛喝罵,十余人抽 出了兵刃。王萬仞已將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罵你這 狗雜種,縱然亂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皺一皺眉頭。 哪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對啦!我本來就 叫狗雜種,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相顧,除了貝海石、丁不三、丁□ 等少數几人聽他說過“狗雜種”的名字,余人都是驚疑不定。 白萬劍卻想:“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實有過人之長,連如 此辱罵也能坦然受之,對他可要千萬小心,半點輕忽不得。” 王萬仞仰天大笑,說道:“哈哈,原來你果然是狗雜種, 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雜種有甚么可笑? 這名字雖然不好,但當年你媽媽若是叫你做狗雜種,你便也 是狗雜種了。”王萬仞怒喝:“胡說八道!”長劍挺起,使一招 “飛沙走石”,內勁直貫劍尖,寒光點點,直向石破天胸口刺 去。 白萬劍有心要瞧瞧石破天這几年來到底學到了甚么奇異 武功,居然年紀輕輕,便身為一幫之主,令得群豪帖服,這 一次便不再阻擋,口中說道:“王師弟不可動粗。”身子離椅, 作個阻攔之勢,卻任由王萬仞從身旁掠過,連人帶劍,直向 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雖練成了上乘內功,但動手過招的臨敵功夫卻半 點也沒學過,眼見對方劍勢來得凌厲之極,既不知如何閃避, 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腳亂之間,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 推出。他身穿長袍,兩只長袖向長劍上揮了出去。只聽得喀 喇一響,呼的一聲,王萬仞突然向后直飛出去,砰的一聲,重 重撞在大門之上。 雪山派九人進入虎猛堂后,長樂幫幫眾便將大門在外用 木柱撐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便是個瓮中捉鱉之 勢。這虎猛堂的大門乃堅固之極的梨木所制,鑲以鐵片,嵌 以銅釘。王萬仞背脊猛力撞在門上,跟著噗噗兩響,兩截斷 劍插入了自己肩頭。 原來石破天雙袖這一揮之勢,竟將他手中長劍震為兩截。 王萬仞被他內力的勁風所遇,氣也喘不過來,全身勁力盡失, 雙臂順著來勢揮出,兩截斷劍竟反刺入身。他軟軟的坐倒在 地,已然動彈不得。肩頭傷口中鮮血□□流出。霎時之間,白 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紅。柯萬鈞和花萬紫急忙搶過,一個探他 鼻息,一個把他腕脈,幸好石破天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王 萬仞只受外傷,性命無礙。 這么一來,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驚又怒,長樂幫群豪也 是欣悅之中帶著極大的詫異。群豪曾見幫主施展過武功,也 不怎么了得,所以擁他為主,只為了他銳身赴難,甘愿犧牲 一己而救全幫上下性命,再加貝海石全力扶持,眾人畏懼石 幫主,其實大半還是由于怕了貝海石之故,萬料不到石幫主 內力竟如此強勁。只貝海石暗暗點頭,心中憂喜參半。 白萬劍冷笑道:“石幫主,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輩份大小。 犯上作亂,人人得而誅之。常言道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 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門下學藝,我這個王師弟好歹也是你 的師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過一個 ‘理’字,你武功再強,難道能將普天下尊卑之分、師門之義, 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說甚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時在你 雪山派門下學過武藝了?” 白萬劍道:“到得此刻,你還是不認,你自稱狗雜種,嘿 嘿,你自甘下流,都沒甚么好說,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 有名的俠義英雄,你也不怕辱沒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認師父, 難道連父母也不認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認識我爹爹媽媽?那是再好也沒有 了,白師傅,請你告訴我,我媽媽在哪里?我爹爹是誰?”說 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臉上神色異常誠懇。 白萬劍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裝假,卻又是甚么用意,轉 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惡,實不可以常理度之。他為了遮掩自 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認了。他既肯自認狗雜種,自然連祖 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時間心下感慨萬分,一聲長嘆, 說道:“如此美質良材,偏偏不肯學好,當真是可恨可嘆。” 石破天吃了一驚,道:“白師傅,你說可恨可嘆,我爹爹 媽媽怎么了?”說時關懷之情見于顏色。 白萬劍見他真情流露,卻決非作偽,便道:“你既對你爹 娘尚有懸念之心,還不算是喪盡了天良。你爹娘劍法通神,英 雄了得,夫妻倆攜手行走江湖,又會有甚么凶險?” 長樂幫群豪相顧茫然,均想:“幫主的身世來歷,我們一 無所知,原來他父母親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說甚么‘劍法 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當得起白萬劍這八個字考語的夫妻 可沒几對啊,那是誰了?”貝海石登時便想:“難道他是玄素 庄黑白雙劍的兒子?這……這可有些麻煩了。” 這時王萬仞在柯萬鈞和花萬紫兩人扶掖之下,緩過了氣 來,長長呻吟了一聲。 石破天見他叫聲中充滿痛楚,甚是關懷,問道:“這位大 哥為何突然向后飛了出去?好像是撞傷了?貝先生,你說他 傷勢重不重?” 這几句詢問在旁人聽來,無不認為他是有意譏刺,長樂 幫中群豪倒有半數哈哈大笑。有的說道:“此人傷勢說重不重, 說輕恐怕也不輕。”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聲勢洶洶,半夜 三更前來生事,我道真有甚么驚人藝業,嘿嘿、果然驚人之 至,名不虛傳。” 白萬劍只作充耳不聞,朗聲說道:“石幫主,我們今日造 訪,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別的朋友均無干系。雪山派弟 子不愿跟人作無聊的口舌之爭。石中玉,我只問你一句話,你 到底認是不認?”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誰是石中玉,你要 我認甚么?” 白萬劍道:“你師父風火神龍為了你的卑鄙惡行,以致斷 去了一臂,封師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絲毫內愧?”這 几句說得甚是誠懇,只盼他天良發現,終于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對所聽到的言語卻句句不懂,又問:“風火神龍封 師兄,他是誰?怎么為了我的卑鄙惡行而斷去一臂?我…… 做了甚么卑鄙惡行?” 白萬劍聽他始終不認,顯是要逼著自己當眾吐露愛女受 辱、跳崖自盡的慘事,只氣得目□欲裂,刷的一聲,拔劍出 鞘,手腕一抖,禿的一響,長劍又還入了劍鞘,指著柱上的 三個劍痕,朗聲說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劍法低微,不值 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創派祖師傳下來的劍法,若是僥幸刺傷 對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來。” 眾人齊向柱子上望去,只見朱漆的柱上共有六點劍痕,布 成六角,每一點都是雪花六出之形,甚是整齊。適才見他拔 劍還劍,只一瞬間之事,哪知他便在這一剎那中已在柱上連 刺六劍,每一劍都憑手腕顫動,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實 是無與倫比。眾人當王萬仞被石破天內勁摔出后,對雪山派 已沒怎么放在眼里,但白萬劍這一手劍法精妙,武林中罕見 罕聞。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有的更大聲叫起好來。 白萬劍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勝過白某的,不 知道有多少。白某豈敢班門弄斧,到貴幫總舵來妄自撒野?只 是有一件事要請列位朋友作個見証。七年之前,敝派有個不 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膽大妄為,和在下的廖師叔動手 較量。我廖師叔為了教訓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劍,每 一劍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劍法雖然平庸無奇,但普天之 下,并無第二派劍法能留下這等傷痕的。”說到這里,轉頭瞪 視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瞞眾人,不敢自暴身分, 那么你將褲管捋起來,給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 有這般的傷痕?是真是假,一見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褲管來給大家瞧瞧?”白萬劍 道:“不錯,若是閣下腿上無此傷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 來貴幫騷擾胡混,自當向幫主磕頭賠罪。但若你腿上當真有 此傷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 上真有這么六個劍疤,那可真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萬劍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見他說得滿懷自信,不由 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雖然相隔數年,他 長大成人之后相貌變了,神態舉止也頗有不同,但面容一般 無異。花師妹潛入此處察看,回來后一口咬定是他,難道咱 們大伙兒都走了眼不成?”一時沉吟未答。 陳沖之笑道:“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我們幫主卻要 看貴派花姑娘大腿上的傷疤。這里人多,赤身露體的不便,不 如讓他兩位同到內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 細細的看上一看!”長樂幫群豪捧腹大笑,聲震屋瓦。 白萬劍怒極,低聲罵道:“無恥!”身形一轉,已站在廳 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賊心虛,不肯顯示腿傷,那便隨我 上凌霄城去了斷罷!”刷的一聲,已拔劍在手。 石破天道:“白師傅又何必生氣?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 我卻說沒有,那么大家瞧瞧便是,又打甚么緊了?”說著抬起 左腿,左腳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腳的褲管,露出 腿上肌膚。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哦”的一 聲,驚呼了出來。 只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果然有六點傷疤,宛 然都有六角,雖然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但 六角之形,人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中間最驚訝的卻是石 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個傷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 上,絕非偽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細看,腿上這六個傷疤 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著他。 石破天捋著褲管,額頭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他又摸摸 肩頭,喃喃道:“肩頭、腿上都有傷疤,怎么別人知道,我…… 我自己都不知道?難道……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貝海石,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他回頭去望丁□, 丁□皺著鼻子,向他笑著裝個鬼臉。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 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前一送,示意動武殺人。 七 雪山劍法 陳沖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 不必跟他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 見白萬劍劍法雖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証據確鑿, 辯他不過,只好用武,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 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 先生令諭,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 涉。若在長樂幫總舵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甚么斷?”丁□在他背 上輕輕一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 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殺他,為甚么要殺他?白 師傅又不是壞人。”一面說,一面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 想這小子離了凌霄城后,不知得逢甚么奇遇,竟練成了這等 深厚內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哪里敢有絲毫疏忽? 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 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梅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 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哪里還分得清劍尖劍 鋒?他驚惶之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 卻絲毫不會運用,適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 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 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只衣袖已被白萬劍長劍削落。跟 著咽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云。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 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 害的人物,身處險地。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 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將石破天挾在脅下,胳臂使勁, 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 了,日后登門賠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 同時向大門闖去。 陳沖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 頭,劍取下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當當兩聲,將刀劍先后格開,雖說是 先后,其間相差實只一霎。他覺察到敵刃上所含內力著實不 弱,心想:“這兩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并力齊上, 我等九人非喪生于此不可。”身形一晃,貼牆而立,喝道: “哪一個上來,兄弟只得先斃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 他擒住,不由得都沒了主意。 丁□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 不三卻笑了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 描淡寫的便卸了我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 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 再說。”丁□見爺爺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 入敵手,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 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 斜身而上,說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 花萬紫喝道:“退開了?”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 掌竟然不怕劍鋒?”便這么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 抓到劍上,不料他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里屈指彈 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 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起鶻落,變招之速,實 不亞于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 果然有他的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游西走,這邊彈一 指,那邊發一掌。雪山派全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 上三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 領教!”突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沖破屋頂,挾著石破天 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 洞中追出,只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 身在半空,手中又無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 斤墜,硬生生的直墮下來。這一下看是平淡無奇,但在一瞬 間將向上急沖之勢轉為下墜,其間只要有毫發之差,便已中 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出一聲采來。 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足尖 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 她手臂,低聲道:“不忙!” 只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片泥塊紛 紛下墜。橫臥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 縱而起,快如狸貓,捷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沖之反手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 一寸之差,沒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 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被貝海石擊倒 后,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脫逃,一一 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 分頭追趕。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 若不截回,今后長樂幫在江湖上哪里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 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 幫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須將那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 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當下 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里呼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愈來愈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 破屋頂脫出之后,心中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后追兵喊聲 大作,手中抱著人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 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余暇,便即扑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 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 有七八人踏著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 “若我行跡給敵人發覺,說不得只好先殺了這小子。”只聽得 又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畔搜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 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 萬翼的輕功在雪山派中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 在引開追兵,好讓自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涌追去。 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 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只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 兩艘裝了瓜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里 來販賣。三艘船首尾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后 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 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橋底,二人輕輕落下,船 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沉,鑽入了稻草 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徑自上茶館喝茶 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 天躍上岸來,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 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 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 找了。”船家見了這么大一錠銀子,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 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几個彎便駛入運河,徑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中。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 露風聲,群豪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幸擒得了石中玉 這小子,但將七名師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 他們出險?”心下一喜一憂,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 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几處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 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駛去,這里又是五兩銀 子。”船家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只是小人的船小,經 不起江中風浪,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 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余里,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 在船頭,縱聲呼嘯。廟中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 岸。”那船家將船駛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鋪上跳板,白萬 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余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 派第二批來接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 問:“白師哥,這個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 愚兄僥幸得手,終于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 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凌霄城中那個跳脫調 皮的少年石中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 長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 喜可賀。”白萬劍搖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 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后 跟進。那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 派群弟子圖這個廟地處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 后商議今后行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 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 掌門人發落,七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 主在咱們手中,也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 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 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出來。”張王趙三人答應 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汪師弟機靈多智,你們三個和他聯 絡上后,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師兄的 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三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 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里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 遠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 咱們會走這條路。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 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 嘆了口氣,說道:“咱們這次來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庄,擒 得逆徒石中玉,但孫、褚兩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師弟他們又 陷于敵手,實是大折本派的銳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 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 其實真正原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伙兒一般受 師父傳授,可是本門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只學 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 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凌霄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了 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來,才知滿不是這么一回事。白師哥, 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伙兒几招。” 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 不存半分偏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 之上。”聞萬夫道:“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 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凌霄 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 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招。趙師弟、王 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甚么動靜,立即傳聲通報。” 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福, 心中老大不愿,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 萬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師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 白萬劍一拱手,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呼 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 的一招“老枝橫斜”。 凌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 又生性愛梅,是以劍法中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 干的形態,古朴飄逸,兼而有之。梅樹枝干以枯殘丑拙為貴, 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 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朴,有時劍點密集,劍法一轉,便見 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梅樹在風中 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身 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 下,便觀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 精湛,拳朮劍法卻一竅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 攻守進退,甚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是全無所知,只覺斗得 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 明只須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對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 止,功虧一簣。他想:“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 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呼延 萬善手中長劍,比划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只須再向前 遞得兩寸,便已勝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 這一劍只須再向前刺上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 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這一招 ‘風沙莽莽’用到這里時,內力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內力不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 實說未必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昆侖 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 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 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際,便須以我之 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精微 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 我們劍法中最要緊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 機緣,服食靈藥,內力陡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 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法門本來平平無奇,白自在的內力卻 在少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 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子卻在這一關上大 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起本門的 短處。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 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連續失利,白萬劍 坦然直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 指點。呼延萬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后,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 過后,白萬劍命呼延萬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歷,深切體會到只須有一招劍法使 得不到家,立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 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 明,再聽白萬劍不斷點撥,當第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 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 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 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擊,他心中所想象的已 頗合雪山派劍法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飢,待得一十 八名雪山弟子盡數試完。這套劍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 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嘆。眾師弟面 面相覷,不知他此舉是何含意。只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 石破天,黯然道:“這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 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 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卻大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 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意,掌門人對 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連 嘆三聲,惋惜之情見于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 指點十八名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 再勤學苦練,也已難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繼無人,甚覺遺憾。 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 浸于劍法變幻之中,一時間忘了師門之恨,家門之辱,不由 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 雖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 長劍的劍柄上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 行躍入他的手中。他提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 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 怎地呼延萬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 者毫無聲息,白師哥又如何知道?” 只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 身黑衣,另一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紅帶、鬢邊戴了 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 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只 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人英姿颯爽,人人瞧 著都是心頭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庄石 庄主夫婦駕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 微笑,抱拳說道:“白師兄光臨敝庄,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 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長樂 幫總舵,這一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 嘀咕:“咱們已燒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 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 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將貴庄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 白師兄瞧著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 得多謝白師兄手下留情,將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 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庄家丁仆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 石庄主何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只恨這孩子 不學好,胡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 望。愚夫婦既是感激,又復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 夫人身子安好?”說到這里,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 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 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說到這里,不由得憂形于色。石清道: “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 人欽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 “多謝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 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挂懷。”石清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 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挂懷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 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帶回去狠狠 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庄主夫婦是武林中 眾所仰慕的英俠,玄素庄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 ‘黑白分明’四個大字。料來說的是石庄主夫婦明辨是非、主 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 風。”石清道:“不錯。‘俠義胸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 們學武之人,于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可含糊。但不知‘黑 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一楞,隨即泰 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 規,原當任由貴派師長處治,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 問,這原是武林中的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 雙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兒到凌霄城來換取雙劍,此 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鐘、柯萬鈞等會面后,即已得悉此事。當 日耿萬鐘等雙劍被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 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 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 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 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紅,道: “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后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 輕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 已將小兒扣押住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 是武林中哪一項規矩?”白萬劍道:“依石庄主說,該當如何?” 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 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當當的腳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 派手中失去,實是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 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萬鐘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 客暗中勾結,交劍之后,便請謝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 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憑他一語,便將人 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庄主還請原諒。 至于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若是 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庄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 斬釘截鐵,更無轉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 性命來賠,在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 泥污的地下,說甚么也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后,一雙眼 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 相逢,只想扑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熱一番,眼中淚水早已 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甚么話,她都 是聽而不聞。只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旁, 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甚么? 豈能與白師兄萬金之軀相提并論?只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 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也 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 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 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 劍刺到他胸前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然間僵住了 一般。石清說道:“白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 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 手中長劍跟著向后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么一尺。白萬劍 陡地向后滑出一步,當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只聽得 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 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的則是一口青鋼劍,碧油 油地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 一敵二,仍是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 觀斗。初時但見石清、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都是 妙到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后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 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法,眾弟子練慣之下,看 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招,時守時 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力。 殿上只點著一枝蠟燭,火光黯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 光,卻耀眼生花,熾烈之中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凶險,往 往一劍之出,似是只毫發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 火,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 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人的臉色氣度,便和適才 相互行禮問安時并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以全力拚斗。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 上贈他銀兩的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 不停,跟著便拔劍相斗,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 于他三人說些甚么,石破天卻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 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甚么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 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 拔劍動手,既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只 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 早已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 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 的劍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 式而轉,使劍如帶。兩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并無不同,但一 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 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婦的劍招又似相輔 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師兄妹,學 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 后結縭二十余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劍, 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 武林中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 破天自然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 打一個,白萬劍早非對手,只是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凌厲 的狠勁,閔柔生性斯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個人 才拚斗了這么久。但別看閔柔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 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只斗到七十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 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剛強,縱 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免越 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 個打一個,太不成話了。石庄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 斗,若是群毆,我們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么?封師兄若 在,原可和白師兄聯手,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 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萬里,余人未必能與白萬劍 聯手出劍。眼前敵手只白萬劍一人,自己夫婦占了很大便宜, 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凌霄城去,哪里還能活命?何況這廟 中雪山派几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斗他十余人,至 于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中不多 調教几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里,心下大怒:“封師哥只為收了教 你的小鬼兒子為徒,這才被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 他?”但高手比武不可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 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 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鋒之上,將白萬劍的 來劍微微一粘。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只這么電光石火的 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哪 知閔柔長劍只遞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并 肩向后躍開,擦的一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 意再也明白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 何再能窮打爛纏,又加阻攔?何況即使再斗,雙拳難敵四手, 終究斗他夫婦不過,想起愛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 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陷在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 復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劍,一生英名 付于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 聲呼道:“他們以多斗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 挺長劍,從四面八方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然略占上風,勝敗未 分,接招!”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 對方既饒了自己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 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 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斗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 敵二,處處受到牽制,防守固是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 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 又須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應。這時一人斗一人,單劍 對單劍,他又恥于適才之敗,登時將這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 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 一的劍士!”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 “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 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 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斗,當真是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 招縱橫。石清卻是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余 次劍招,始終占不到絲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 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 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 下單打獨斗,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 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奇恥難雪。”他 一存著急于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喜:“你 越急于求勝,只怕越易敗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登時 收懾心神,去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 人才真的是斗了個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斗,雖然不明其中道理,卻也 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斗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 余招之后,白萬劍心神酣暢,只覺今日之斗實是平生一大快 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劍制住之恥拋在腦后。石清也深以遇 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 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時,殿中叮叮當當之聲響成一片,這時卻唯 有雙劍撞擊的錚錚之聲。斗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 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削過來。石清低贊一聲:“好劍法!” 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 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折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 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左右逢源”,長劍 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對方續繼進擊。 白萬劍退后一步,說道:“此是石庄主劍質較劣,并非劍 招上分了輸贏。石庄主若有黑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 兄弟的不是了。”剛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 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 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斗劍之時,閔柔已將雪 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劍傷都極輕微, 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 后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 愿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打穴法融化在劍朮 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她內力的 點穴,只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道, 便可制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 雪山派弟子脫落的長劍,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后三步, 隨時便能搶上夾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甚么也 只能斗個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甚么?” 黯然說道:“只可惜封師哥不在這里,否則封白二人聯手,當 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日敗勢已成,還有甚么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后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 想起封萬里為了兒子石中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后 縱然遇到,也不能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 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夫婦聯手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 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 閔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 笨蛋,沒一個能幫他和石庄主夫婦兩個斗兩個,好好的比一 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 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 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有一位封師哥甚么 的,偏偏不在這里,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甚么劍法,但 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來,學 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 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 劍柄,笑道:“你們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 手,湊個興兒。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 劍心想自己明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么忽然間能邁 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倒本派十八弟子后,便去解開他的穴 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 穴,怎么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那一聲“玉兒” 只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 來白萬劍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 破天內功深厚,雖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 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 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只覺本來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后來 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甚么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 派所學的劍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只怕 學錯了。”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 白師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 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送他上凌霄城 學劍,已有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 喜悅、惱恨、慚愧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 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 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 極深的內功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 玄素庄門風,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于見人,這几年來,他夫 婦只是暗中探訪他的蹤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 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 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徑當非虛假,不由得暗暗切齒, 只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于在白萬劍之前,一時不便發 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 兩子,次子為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余,將疼愛兩子之心都 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 派一面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給逼 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而驕,欺壓得他狠 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種貪淫犯 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只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 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 子的訊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于西域大雪 山中,又或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 的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諒了。但見他提劍而出,步 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里, 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狡獪過人,既說要和 白萬劍聯手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怒之下,出 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說 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 為止,也沒甚么相干。”語音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只是心 下激動,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甚 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來不出甚么主意,但她偶爾說甚么話, 石清倒也總不違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于要瞧兒 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 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 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 敵,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只須我 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 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中的 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二也好,是三對一也 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舍命陪君子便 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那便 說甚么也要殺了石中玉,只須不求自保,舍命殺他諒來也辦 得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 道:“那么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 一招刺出,陡然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并不甚急,但內力 到處,只激得風聲嗤嗤而響,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 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 “你這一招‘云橫西嶺’,右肘抬得太高,招數易于用老﹔左 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后著﹔左足跨得前了 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 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中八九處錯失,但霎時之間, 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勁,真是生平罕見, 只有父親酒酣之余,向少數几名得意弟子試演劍法之時,出 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內力漸 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 難道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么?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只見石清“咦”了 一聲之后,舉劍封擋,喀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 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出去,插入牆中,深入數寸。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手。他 雖惱恨這個敗子,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 會生出贊佩的念頭,一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 立即收劍,臉上露出歉仄和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 般神色都教石清、閔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 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 “不用顧忌,接招罷!”刷的一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 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朮,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 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左忽右的劍法,卻哪里能接得住? 一招間便慌了手腳,總算心念轉得甚快,手忙腳亂的使招 “蒼松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 親生兒子,而是個須殺之而后快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 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划開一道破口, 卻沒傷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謝你手下留情,我的劍法學 得全然不對,比你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于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 劍耳中,直是一萬個不受用,心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 差得甚遠,豈非明明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 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好好教你。只一句話,便狠狠損 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氣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 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中 必受師叔、師兄輩欺凌,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里肝 膽俠義,既收我兒為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 劍法,姿式已然不對,中間更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 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沒學到甚么真實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 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干系,便威德先生自 己也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須得 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辨是非曲直。”當下說道:“來 來來,大家不用有甚么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手捏個劍訣, 向前一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 讓兒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 年侯監集上贈銀之情,咧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 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心 中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 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手法也是 嫩極,不禁心下難過:“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卻 如此的教我兒劍法!”于是又變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遞出, 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這才真的使實,倘若他一時 難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這哪是比劍?比之師徒間的喂 招,她更多了十二分慈愛,十二分耐心。 十余招后,石破天信心漸增,拆解快了許多。閔柔心中 暗喜,每當他一劍使得不錯,便點頭嘉許。石破天早看出她 在指點自己使劍,倘若閔柔不點頭,那便重使一招,閔柔如 認為他拆解不善,仍會第三次以同樣招式進擊,總要讓他拆 解無誤方罷。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三度再斗,兩人于對方的功力長短, 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絲毫怠忽。數招之后,兩人都已重 行進入全神專注、對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閔柔和石破 天如何拆招、是真斗還是假斗、誰占上風誰處敗勢,石白二 人固然無暇顧及,卻也無法顧及,在這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拚 斗中,只要哪一個稍有分心,立時非死即傷。 閔柔于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卻盡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 萬劍的□拚。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知他內力仍然充沛,就 算不勝,也決不會落敗,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的將雪山劍 法演完,七十二路劍法中忘卻了二十來路,于是又順著他劍 法的路子,誘導他再試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居然 能偶爾順勢反擊,拆解之時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 几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完,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斗。心 想:“把這套劍拆完后,便該插手相助,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 纏下去,帶了玉兒走路便是。”眼見石破天一劍刺來,便舉劍 擋開,跟著還了一招,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子已經學會,定 會拆解妥善,豈知便在此時,眼前陡然一黑,原來殿上的蠟 燭點到盡頭,猛然里熄了。 閔柔一劍刺出,見燭光熄滅,立時收招。不料石破天沒 半分臨敵經驗,眼前一黑,不向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 和閔柔敘舊,謝她教劍之德,這一步踏前,正好將身子湊到 了閔柔劍上。 閔柔只覺兵刃上輕輕一阻,已刺入人身,大驚之下,抽 劍向后擲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驚叫:“刺傷了你嗎? 傷在哪里?傷在哪里?”石破天道:“我……我……”連聲咳 嗽,說不出話來。閔柔急晃火折,只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 她本來極有定力,這時卻嚇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頭向 石清道:“師哥,怎……怎么辦?”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之中仍是憑著對方劍勢風聲,劇斗 不休。待得閔柔晃亮火折,哀聲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見石 破天受傷倒地,妻子驚懼已極,畢竟父子關心,心中微微一 亂。便這么稍露破綻,白萬劍已乘隙而入,長劍疾指,刺向 石清心口,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萬萬不及。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立即收劍。適才 閔柔在劍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劍不刺,現下他一命還一命, 也在制住對方要害之后撤劍,從此誰也不虧負誰。 石清挂念兒子傷勢,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朮上的得失榮 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劍傷,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顯 是這一劍刺得不深。原來閔柔反應極快,劍尖甫觸人體,立 即縮回。石清、閔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 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只聽白萬劍冷冷的道:“令郎辱我愛女,累得她小小年紀, 投崖自盡,此仇不能不報。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凌霄城去,至 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強,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知道此人 言出必踐,等他這一劍刺下,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于 劍底,也已于事無補。石清使個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縱 身便竄出殿外。閔柔將出殿門時回過頭來,向躺在地下的愛 兒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溫柔,又是悲苦,便這么一瞬之間,她 手中火摺已然熄滅,殿中又是黑漆一團。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知他夫婦定然不肯 甘休,此后回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將有無數風波、無數惡斗, 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來了,回想適才的斗劍,實是生平從所 未遇的奇險,倘若那蠟燭再長得半寸,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 父母奪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氣,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卻 摸了個空,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 以免激斗之際多所累贅,高手過招,相差只在毫發之間,身 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當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 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紙,打著了火,待要找一根蠟燭,突 然一呆,腳邊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驚愕之下,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全身寒毛直豎,心 中只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現,這石中玉如何會 在這片刻之間無影無蹤,而自己又全無所覺?他一凜之后,拋 去火折,提著長劍直搶在廟外。四下里絕無人影。 他初時想到“有鬼”,但隨即知道早有高手窺伺在側,在 自己摸索火石之時,乘機將人救去,多半便是貝海石。他急 躍上屋,游目四顧,唯見東西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當 下縱身落地,搶到林邊,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出來 決個死戰。” 略待片刻,林中并無人聲,他又叫:“貝大夫,是你嗎?” 林中仍無回答。當此之時,也顧不得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當 即提劍聞了進去。但林中也是空蕩蕩地,涼風拂體,落葉沙 沙,江南秋意已濃。 白萬劍怒氣頓消,適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 雄,這時更興“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隱隱感到 三分涼意,想起女兒稚齡慘亡,不由得悲從中來。 八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受傷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 見石清、閔柔二人出廟,跟著殿中燭火熄滅,一團漆黑之中, 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按住自己嘴巴,輕輕將自己拖入了神台 底下。正驚異間,火光閃亮,見白萬劍手中拿著火折,驚叫: “有鬼,有鬼!”奔出廟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 廟追尋,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覺那人抱著自己快跑出廟,奔 馳了一會,躍入一艘小舟,接著有人點亮油燈。 石破天見身畔拿著油燈的正是丁□,心下大喜,叫道: “叮叮當當,是誰抱我來的?”丁□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爺 爺了,還能有誰?”石破天側過頭來,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 眼望天空,便問:“爺爺,你……你……抱我來做甚么?” 丁不三哼了一聲,說道:“阿□,這人是個白痴,你嫁他 作甚?反正沒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殺了。” 丁□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場大病,好多事都記不 起了,慢慢就會好。天哥,我瞧瞧你的傷口。”解開他胸口衣 襟,拿手帕醮水抹去傷口旁的血跡,敷上金創藥,再撕下自 己衣襟,給他包扎了傷口。 石破天道:“謝謝你。叮叮當當,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 底下嗎?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道:“還說好玩呢?你 爸爸媽媽和那姓白的斗劍,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 奇道:“我爸爸媽媽?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那 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我媽媽不是這個樣子,沒她好 看。”丁□嘆了口氣,說道:“天哥,你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 連自己父母親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劍法,也是生疏得緊, 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干干淨淨了?……這……這怎么 會?” 原來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丁不三祖孫一路追了下來。白 萬劍出廟巡視,兩人乘機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婦入廟斗劍 種種情形,祖孫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來以為石破天假 裝失手,必定另有用意,哪知見他使劍出招,劍法之糟,几 乎氣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罵:“白痴,白痴!”乘著白萬 劍找尋火刀、火石,便將石破天救出。 只聽得石破天道:“我會甚么武功?我甚么武功也不會。 你這話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 回頭厲聲說道:“阿□,你到底是迷了心竅還是甚么,偏要嫁 這么個糊說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將他斃了,包 在爺爺身上,給你另外找一個又英俊、又聰明、風流體貼、文 武雙全的少年來給你做小女婿兒。” 丁□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哽咽道:“我……我不要甚么別 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過……只不過生了 一場大病,腦子一時糊涂了。” 丁不三怒道:“甚么一時糊涂?他父母明明武功了得,他 卻自稱是‘狗雜種’,他若不是白痴,你爺爺便是白痴。瞧著 他使劍那一副鬼模樣,不教人氣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 腳的,沒一招不是破綻百出,到處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 明收了劍,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上去,硬要受了傷才痛快。 這樣的膿包我若不殺,早晚也給人宰了。江湖上傳出去,說 道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我還做人不做?不行,非殺 不可!” 丁□咬一咬下唇,問道:“爺爺,你要怎樣才不殺他?”丁 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殺他?非殺不可,沒的丟了我丁不三 的臉。人家聽說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沒甚么希奇。若 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那我怎么辦?”丁□道:“怎 么辦?你老人家替他報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給 這種膿包報仇?你當你爺爺是甚么人?”丁□哭道:“是你叫 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殺了他,不是教我做 小寡婦么?” 丁不三搔搔頭皮,說道:“那時候我曾試過他,覺得他內 功不壞,做得我孫女婿,哪知他竟是個白痴。你一定不讓我 殺他,那也成,卻須依我一件事。” 丁□聽到有了轉機,喜道:“依你甚么事?快說,爺爺, 快說。” 丁不三道:“我說他是白痴,該殺。你卻說他不是白痴, 不該殺。好罷,我限他十天之內,去跟那個白萬劍比武,將 那個‘氣寒西北’甚么的殺死了或者打敗了,我才饒他,才 許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倒抽了一只涼氣,剛才親眼見到白萬劍劍朮精絕,石 郎如何能是這位劍朮大名家的敵手,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 成,說道:“爺爺,你出的明明是個辦不到的難題。” 丁不三道:“難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過白萬劍,我一 掌便將這白痴斃了。”自覺這題目出得甚好,這小子說甚么也 辦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滿腹愁思,側頭向石破天瞧去,卻見他一臉漫不在 乎的神氣,悄聲道:“天哥,我爺爺限你在十天之內,打敗那 個白萬劍,你說怎樣?”石破天道:“白萬劍?他劍法好得很 啊,我怎打得過他?”丁□道:“是啊。我爺爺說,你若是打 不贏他,便要將你殺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說道:“好端端 的為甚么殺我?爺爺跟你說笑呢,你也當真?爺爺是好人,不 是壞人,他……他怎么會殺我?” 丁□一聲長嘆,心想:“石郎當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 眼前之計,唯有先答允爺爺再說,在這十天之內,好歹要想 法兒讓石郎逃走。”于是向丁不三道:“好罷,爺爺,我答允 了,教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說道:“爺爺餓了,做飯吃罷!我跟你 說:一不教,二別逃,三不饒。不教,是爺爺決不教白痴武 藝。別逃,是你別想放他逃命,爺爺只要發覺他想逃命,不 用到十天,隨時隨刻便將他斃了。不饒,用不著我多說。” 丁□道:“你既說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藝,他也 是學不會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爺爺肯教, 他十天之內又怎能去打敗白萬劍?教十年也未必能夠。”丁□ 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領不好,以你這樣天下無敵的武功,好 好教個徒兒來,怎會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兒?難道甚么 威德先生白自在還能強過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你這激將之計不管用。這樣的白 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沒法子。你有沒聽見石清夫婦跟白萬劍 的說話?這白痴在雪山派中學藝多年,居然學成了這樣獨腳 貓的劍法?”他名叫丁不三,這“三”字犯忌,因此“三腳 貓”改稱“獨腳貓”。 其時坐船張起了風帆,順著東風,正在長江中溯江而上, 向西航行。天色漸明,江面上都是白霧。丁□說道:“好,你 不教,我來教。爺爺,我不做飯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飯,不是存心餓死爺爺么?”丁□ 道:“你要殺我丈夫,我不如先餓死了你。”丁不三道:“呸, 呸!快做飯。”丁□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來教 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內,打敗了那白萬劍。”丁不三道: “胡說八道,連我也辦不到的事,憑你這小丫頭又能辦到?” 祖孫倆不住斗口。丁□心中卻著實發愁。她知爺爺脾氣 古怪,跟他軟求決計無用,只有想個甚么刁鑽的法子,或能 讓他回心轉意,尋思:“我不給他做飯,他餓起上來,只好停 舟泊岸,上岸去買東西吃,那便有機可乘,好教石郎脫身逃 走。” 不料石破天見丁不三餓得愁眉苦臉,自己肚中也餓了,他 又怎猜得到丁□的用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做飯。”丁 □怒道:“你去勞碌做飯,創口再破,那怎么辦?”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創藥靈驗如神,敷上即愈,他受 的劍創又不重,怕甚么?好孩子,快去做飯給爺爺吃。”為了 想吃飯,居然不叫他“白痴”。丁□道:“他做飯給你吃,那 么你還殺不殺他?”丁不三道:“做飯管做飯,殺人管殺人。兩 件事毫不相干,豈可混為一談?” 石破天一按胸前劍傷,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 燒飯,見一個老梢公掌著舵,坐在梢后,對他三人的言語恍 若不聞。煮飯燒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間將兩尾 魚煎得微焦,一鑊白米飯更是煮得熱烘烘、香噴噴地。 丁不三吃得連聲贊好,說道:“你的武功若有燒飯本事的 一成,爺爺也不會殺你了,當日你若沒跟阿□拜堂成親,只 做我的廚子,別說我不會殺你,別人若要殺你,爺爺也決不 答應。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 山,決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個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飯,豈 不是好?這當兒悔之莫及,無法可想了。”說著嘆氣不已。 吃過飯后,石破天和丁□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見爺 爺坐在船頭,低聲道:“待會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 心記住。”石破天道:“學會了去跟那白師傅比武么?”丁□道: “你難道當真是白痴?天哥,你……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石破天道:“從前我怎么了?”丁□臉上微微暈紅,道:“從前 你見了我,一張嘴可比蜜糖兒還甜,千伶百俐,有說有笑,哄 得我好不歡喜,說出話來,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現在可當 真傻了。” 石破天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天哥,他會討 你歡喜,我可不會,你還是去找他的好。”丁□軟語央求: “天哥,你這是生了我的氣么?”石破天搖頭道:“我怎會生氣? 我跟你說實話,你總是不信。” 丁□望著船舷邊滔滔江水,自言自語:“不知道甚么時候, 他才會變回從前那樣。”呆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 江中,在綠波中晃得兩下便不見了。 石破天道:“叮叮當當,我永遠變不成你那個天哥。倘若 我永遠是這么……這么……一個白痴,你就永遠不會喜歡我, 是不是?” 丁□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煩惱 已極,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連三的拋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齒伶俐,說話能討你喜歡, 那么我便整天說個不停,那也無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 是你那個‘天哥’啊。要我假裝,也裝不來。” 丁□凝目向他瞧去,其時朝陽初上,映得她一張臉紅彤 彤地,雙目靈動,臉上神色卻十分懇摯。丁□幽幽嘆了口氣, 說道:“若說你不是我那個天哥,怎么肩頭上會有我咬傷的疤 痕?怎么你也是這般喜歡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幫中展香主 的老婆,又去調戲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說你是我那個天哥, 怎么忽然間痴痴呆呆,再沒從前的半分風流瀟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實實的不好嗎?”丁 □搖頭道:“不,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活潑調皮,偷人家老婆 也好,調戲人家閨女也好,便不愛你這般規規矩矩的。”石破 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終存著個老大疑竇,這時便問: “偷人家老婆?偷來干甚么?老伯伯說,不先跟人家說而拿人 東西,便是小賊。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賊么?” 丁□聽他越說越纏夾,簡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沖, 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時將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來 了。 石破天吃痛不過,反手格出。丁□只覺一股大得異乎尋 常的力道擊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將后梢 上撐篷的木柱也撞斷了。她“啊喲”一聲,罵道:“死鬼,打 老婆么?使這么大力氣。”石破天忙道:“對不起!我……我 不是故意的。” 丁□望手臂上看去,只見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塊, 忽然之間,她俏臉上的嗔怒變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雙手,連 連搖晃,道:“天哥,原來你果然是在裝假騙我。” 石破天愕然:“裝甚么假?”丁□道:“你武功半點也沒失 去。”石破天道:“我不會武功。”丁□嗔道:“你再胡說八道, 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頰上打去。 石破天一側頭,伸掌待格,但丁□是家傳的掌法,去勢 飄忽,石破天這一格中沒半分武朮手法,自是格了個空,只 覺臉上一痛,無聲無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手臂劇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臉頰彈開一般,又 是“啊喲”一聲,驚惶之意卻比適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 功既然未失,自是輕而易舉的避開了自己這一掌,因此掌中 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門陰毒的柔力,哪料到石破天這一格竟 會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會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臉頰相觸,卻 又受到他內力的劇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見石破天左 頰上一個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這“黑煞掌”是祖父 親傳,著實厲害,幸得她造詣不深,而石破天又內力深厚,才 受傷甚輕,但烏黑的掌印卻終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難 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摟住了他腰,將臉頰貼在 他左頰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來你并沒復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臉上也不如何疼痛,嘆道:“叮叮當當, 你一時生氣,一時喜歡,到底為了甚么,我終究不明白。” 丁□急道:“那……怎么辦?那怎么辦?”坐直了身子,在 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他服下,道:“唉,但愿 不會留下疤痕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后梢頭,一時之間誰也不開口。 過了良久,丁□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天哥,你生 了這場病后,武功都忘記了,內力卻是忘不了的。我將那套 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學便了。” 丁□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頰上烏黑的手掌印,心中 好生過意不去,突然湊過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時之間,兩人的臉都羞得通紅,心下均感甜蜜無比。 丁□掠了掠頭發,將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給他看。當天教 了六路,石破天都記住了。跟著兩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 六路。 過得三天,石破天已將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頗為純熟。這 擒拿法雖只一十八路,但其中變化卻著實繁復。這三天之中, 石破天整日只是與丁□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觀,有時冷言冷 語,譏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劍創已大致平復。 丁□眼見石郎進步極速,芳心竊喜,聽得丁不三又罵他 “白痴”,問道:“爺爺,咱們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個白 痴來學,多少日子才學得會?”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 那么此人實在并非痴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 從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痴聰明, 有的白痴愚笨。聰明的白痴,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痴就像你 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丁□抿嘴笑道:“爺爺,當年 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哪用著几 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爺爺就全學 會了。”丁□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痴。”丁 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 流平穩,但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划動木槳,船 小身輕,漸漸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頭站著兩名白衣漢子,一 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 啦。”丁不三眉開眼笑,道:“讓他們捉了這白痴去,千刀萬 剮,才趁了爺爺的心愿。”丁□問道:“捉聰明白痴?還是捉 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誰敢來捉聰明 白痴?”丁□微笑道:“不錯,聰明白痴武功這么高,又有誰 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頭,你敢繞彎子 罵爺爺?”丁□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婿,日后長樂幫問 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罷?”丁不三道:“為甚么沒面 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誰敢 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么,就只怕四爺爺 要胡說八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 知道爺爺敢不敢扭斷自己親兄弟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 不知有沒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 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 大聲叱喝:“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 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當當,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么辦?” 丁□道:“我怎知怎么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 主意也沒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 漢子齊聲呼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后梢。兩人手中各執 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 想:“不知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 追我?”只聽得嗤的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 在這三日中和丁□不斷拆解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 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 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眼見劍到,也 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繞個半圓,欺上 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拍 的一聲,正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著十几 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 嚇得呆了,心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 師兄便已身受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 前,也決計討不了好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 已和大船并肩而駛,那人挾著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 聽得怒罵之聲順著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著船板上的一攤 鮮血,十几枚牙齒,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 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了!” 丁□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 招‘鳳尾手’干淨利落,使得可著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 “你怎事先沒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 這功夫我也就不學了。”丁□心頭一沉,尋思:“這呆子傻病 發作,又來說呆話了。”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 剛才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 已刺通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你喜歡打傷人家呢, 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几枚牙齒,那是最輕的傷了。武 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卻良 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甚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 人家,又不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 友,不做敵人”丁□苦笑道:“呆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 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 天道:“我喜歡促迷藏、玩泥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 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越聽越惱,嗔道:“你 這糊涂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霉。”賭氣不再理他,回到 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痴,終究是白痴。武功好 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么糊涂,我怎能跟他□ 守一輩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 眼前清淨。”但隨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 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 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美酒,心神俱醉﹔別后相 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已,萬不料一場大病,竟將一個英俊機 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越是煩 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甚么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 子!”丁□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成不 成?”丁不三怒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 對石郎怒氣沖沖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 然不會輕薄調戲,那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么 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甚么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 他妻子。這几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 武,從來不乘機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 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 下,哪像甚么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 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 怒從心起,從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 “這樣的呆木頭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 “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 要往他頭上斫落,終于心中一軟,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 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臉上,但 見他臉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甚么好夢。丁□心道:“你轉眼 便要死了,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 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視著他的臉,只待他笑容 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當當,你 ……你為甚么生氣?不過……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 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 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 丁□靜靜的聽著,不由得心神蕩漾,后道:“石郎,石郎, 原來你在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的話若是白 天里跟我說了,豈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糊涂病根子 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石破 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里一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 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這才回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鑽來鑽去, 便是膽子小,想動手卻不敢,有甚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 丁家的種?” 丁□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里了,這時她心中 喜歡,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几 句話:“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我看上一萬天, 十萬天,也是不夠。”突然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 “這白痴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痴痴的。咱們就活了一 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哪有甚么十萬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朦朧睡去, 但睡不多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后梢頭大 聲嚷道:“咦,這可真奇了!叮叮當當,你的被子,半夜里怎 么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被子生腳的么?” 丁□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后梢,只聽石破天手 中拿著那張薄被,說道:“叮叮當當,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 這被子……”丁□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 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腳,又有甚么奇怪?”石破天道: “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腳在哪里?” 丁□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 視自己,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 說?”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 “鶴翔手”。丁□右手回轉,反拿他脅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 住了他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頭。丁□將被子往船板上一 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 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丁□越打越快,石破天 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后,丁□使一招 “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奇快, 丁□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 的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 又自腰間直傳至腿上,丁□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 來,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 笑道:“你為甚么扭我?我把你拋到江里喂大魚。”丁□給他 抱著,雖是隔著一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酸軟,又羞又喜,笑 道:“你敢!”石破天笑道:“為甚么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 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后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 了一步,雙手擺起架式。 丁□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 是個庄稼漢子,哪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 “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丁□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 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于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 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 量,卻還差著這么老大一截。” 丁□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么快。只要跟你學得一 年半載,就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 人家的臉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 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 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 在了,還說甚么一年半載?” 丁□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 卻已萬萬舍不得石郎死于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 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著原 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丁□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 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 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 強可和丁□攻拒進退,拆個旗鼓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甚么難 事。白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 可比。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 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 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松!憑他這一點子能 耐,便能將‘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 發清秋大夢。就是你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 手中長劍。”丁□道:“原來連你也奪不下,那么你的武功我 瞧……哼,哼,也不過……哼,哼!”丁不三怒道:“甚么哼 哼?”丁□仰頭望著天空,說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說你 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甚么鬼話?哼哼就是說我武功 稀松平常。”丁□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松平常,可不是我 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 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痴。” 丁□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 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 “我說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 不將他打敗,我就殺了這小白痴。”丁□急道:“現下只剩三 天了,卻到哪里找白萬劍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 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 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几時講過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挂著一絲微笑,有時斜 睨石破天,眼神極是古怪,帶著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 石破天的武功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 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卻又到哪里找這“氣寒西北”去? 這日午后,丁□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臉頰暈紅,她 打了個呵欠,說道:“八月天時,還這么熱!”坐在石破天身 邊,指著長江中并排而游的兩只水鳥,說道:“天哥,你瞧這 對夫妻水鳥在江中游來游去,何等逍遙快樂,若是一箭把雄 鳥射死了,雌鳥孤苦伶仃的,豈不可憐?”石破天道:“我以 前在山里打獵、射鳥的時候,倒也沒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 這么說,我以后只揀雌鳥來射罷!”丁□嘆了口氣,心道: “我這石郎畢竟痴痴呆呆。”又打個呵欠,斜身依著石破天,將 頭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當當,你倦了嗎?我扶你到船艙里睡, 好不好?”丁□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愛這么睡。”石破天 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只聽得她氣息悠 長,越睡越沉,一頭秀發擦在自己左頰之上,微感麻痒,卻 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間,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輕如蜂 鳴,几不可辨:“我跟你說話,你只聽著,不可點頭,更不可 說話,臉上也不可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你最好閉上眼睛,假 裝睡著,再發出一些鼾聲,以便遮掩我的話聲。” 石破天大感奇怪,還道她是在說夢話,斜眼看去,但見 她長長的睫毛覆蓋雙眼,突然間左眼張開,向他霎了兩下,隨 即又閉上了。石破天當即省悟:“原來她要跟我說几句秘密話 兒,不讓爺爺聽見。”于是也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合 上了眼睛。 丁□心下暗喜:“天哥畢竟不是白痴,一點便透,要他裝 睡,他便裝得真像。”又低聲道:“爺爺說你武功低微,又是 個白痴,不配做他的孫女婿兒。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 定要將你殺死。咱們又找不著白萬劍,就算找到了,你也打 他不過。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妻倆脫身逃走,躲到深山之 中,讓爺爺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爺爺怎么會殺我,叮叮當當究 竟是個小孩子,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不過她說咱兩個躲 到深山之中,讓爺爺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 都是二人共處深山,自覺那是自然不過的生涯,這些日子來 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實深盼得能回歸深山,想到此 后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當當,不由得大是興奮。 丁□又道:“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定給爺爺追到,無論 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記好了,今晚三更時分,我突然抱住爺 爺,哭叫:‘爺爺,你饒了石郎,別殺他,別殺他!’你便立 刻搶進艙來,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左手 使‘玉女拈針’拿住他后腰。記著,聽到我叫‘別殺他’,你 得趕快動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針’。爺爺被我抱住雙 臂,一時不能分手抵擋,你內力很強,這么一拿,爺爺便不 能動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當當真是頑皮,叫我幫忙,開爺爺這 樣一個大玩笑,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也罷,她既愛鬧著 玩,我順著她意思行事便了。想來倒是有趣得緊。” 丁□又低聲道:“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你 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靈台穴’,那‘虎爪手’該當抓在這 里。”石破天仍是閉著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靈台 穴”上輕輕撫摸一下。丁□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 認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爺爺,只能挨得一霎時間,只要他一 驚覺,立時便能將我摔開,那時你萬難抓得到他了。你再輕 輕碰我后腰的‘懸樞穴’,且看對是不對。那‘玉女拈針’這 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以兩根手指在他后腰“懸樞穴”上 輕輕搔爬了一下,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不料丁□是黃 花閨女,分外怕痒,給他在后腰上這么輕輕一搔,忍不住格 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喝:“你胡鬧!”石破天哈哈大笑。丁□ 也伸手去他脅下呵痒。兩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把裝睡之 事全然置之腦后。 這日黃昏時分,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上 岸去沽酒買菜。丁□道:“天哥,咱們也上岸去走走。”石破 天道:“甚好!”丁□攜了他手,上岸閑行。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來家是魚行。兩 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無人。石破天道:“爺爺在船艙中睡覺, 咱們這么拔足便走,豈不就逃走了?”他只盼盡早與丁□躲入 深山,丁□搖頭道:“哪有這么容易?就是讓咱們逃出十里二 十里,他一樣也能追上。” 忽聽得背后一人粗聲道:“不錯,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 萬里,咱們一樣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回過頭來,只見兩名漢子從一顆大樹后轉 了出來,向著二人獰笑。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驚懼。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上 船動手,其一身受重傷。白萬劍得報,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 追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竟在這 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萬善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 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正想依著白師兄的囑咐發射沖天火 箭傳訊,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登時叫了出來。 丁□也是一驚:“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萬劍是否 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趕了來,爺爺逼著石郎和他動手, 那可糟了。”向二人橫了一眼,啐道:“我們自己說話,誰要 你們插口?天哥,咱們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點了 點頭,兩人轉身便走。 聞萬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心想:“王萬仞王師哥、張 萬風張師弟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 這小子要是當真武功高強,怎么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 來?我今日將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從此在本門中出 人頭地。”當即喝道:“往哪里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 罷!”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來。 石破天側身避過,使出丁□所教的擒拿手法,橫臂格開 來招。聞萬夫一抓不中,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這一腳如何拆解,石破天卻沒學過。他這半天中,心頭 反來覆去的便是想著“虎爪手”和“玉女拈針”兩招,危急 之際,所想起的也只這兩招。但聞萬夫和他相對而立,這兩 招攻人后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上,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 式,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后。他內功深厚,轉側便捷無比,這 么一奔,便已將聞萬夫那一足避過,同時右手“虎爪手”抓 他“靈台穴”,左手“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內力到處, 聞萬夫微一痙攣,便即萎倒。 呼延萬善正欲上前夾攻,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情 急之下不及抽劍,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他這一拳用上了 十成勁力,波的一響,跟著喀喇一聲,右臂竟爾震斷。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松手放開聞萬夫時,只見他 縮成了一團,毫不動彈,扳過他肩頭,見他雙目上挺,神情 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不好,叮叮當當, 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格的一笑,道:“天哥,你這兩招使得甚好,只不過 慌慌張張的,姿勢太也難看。你這么一拿,他死是不會死的, 殘廢卻免不了,雙手雙腳,總得治上一年半載罷。”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萬夫,道:“真……真對不起,我…… 我不是有意傷你,那怎么……怎么辦?叮叮當當,得想法子 給他治治?”丁□伸手從聞萬夫身畔抽出長劍,道:“你要讓 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緊,一劍殺了就是。”石破天忙道: “不行,不行!” 呼延萬善怒道:“你這兩個無恥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殺不 能辱。今日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里,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 多說這些氣人的話干么?” 石破天深恐丁□真的將聞萬夫殺了,忙奪下她手中長劍, 在地下一插,說道:“叮叮當當,快……快回去罷。”拉著她 衣袖,快步回船。丁□哂道:“聽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 殺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媽媽起來?剛才之事,可別跟爺 爺說。”石破天道:“是,我不說,你說那個人,他……他當 真會手足殘廢?”丁□道:“你拿了他兩處要穴,若還不能令 他手足殘廢,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還有甚么用處?” 石破天道:“那怎么你叫我待會也這么去擒拿爺爺?”丁□笑 道:“傻哥哥,爺爺是何等樣人物,豈可和雪山派中這等膿包 相比?你若僥幸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又能使上內力,最 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 石破天心頭栗栗,怔忡不安,只是想著聞萬夫適才的可 怖模樣。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聽得丁□ 在船艙中叫了起來:“爺爺,爺爺,你饒了石郎性命,別殺他, 別殺他!”石破天急躍而起,搶到艙中,朦朧中只見丁□抱了 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爺爺,別殺石郎!” 石破天伸出雙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想起聞 萬夫縮成一團的可怖神情,心道:“我這雙手抓將下去,倘若 將爺爺也抓成這般模樣,那可太對不起他,我……我決計不 可。”當即悄悄退出船艙,抱頭而睡。 丁□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正欣 喜間,不料他遲疑片刻,便即退出,功敗垂成,不由得又急 又怒。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亂跳,過了一會,只聽 得丁□道:“啊喲,爺爺,我怎么抱著你?我……我剛才做了 個惡夢,夢見你將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饒他性命,你 總是不答應,謝天謝地,只不過是個夢。” 卻聽丁不三道:“你做夢也好,不做夢也好,天一亮便是 咱們說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萬 劍來將他打敵了。”丁□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石郎不是 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 便是白痴,該死之極。唉,以‘虎爪手’抓‘靈台穴’,以 ‘玉女拈針’拿‘懸樞穴’,妙計啊妙計!就可惜白痴良心好, 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該死。” 這几句話鑽入了艙內艙外丁□和石破天耳里,兩人同時 大驚:“爺爺怎知道我們的計策?”石破天還不怎么樣,丁□ 卻不由得遍體都是冷汗,心想:“原來爺爺早已知曉,那么暗 中自必有備,天哥剛才沒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禍?” 石破天渾渾噩噩,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過 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天剛破曉,忽聽得岸上人聲喧嘩,紛紛叫嚷:“在這里了!” “便是這艘船。”“別讓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來,只見 岸邊十多人手提燈籠火把,奔到船邊,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 大聲叱喝:“老妖怪在哪里!害人老妖往哪里逃?”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喝道:“甚么東西在這里大呼 小叫的?” 一條漢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潑!”他身后兩人手中 拿著竹做的噴筒,對准丁不三,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 上眾人歡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這兩股狗血哪里能濺中丁不三半點?他騰身而起,心 下大怒:“哪里來的妄人,當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噴我?”旁 人不去惹他,他喜怒無常之時,舉手便能殺人,何況有人欺 上頭來?他身子落下來時,雙腳齊飛,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 漢子,跟著呼的一掌,將當先的大漢擊得直飛出去。這三人 都不會甚么武功,中了這江湖怪杰的拳腳,哪里還有性命?兩 個人當即死在船頭,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便狂噴鮮血。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余人掃去,忽聽得丁□在身后冷冷的 道:“爺爺,一日不過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險些兒忘了自己當年立下的毒 誓,這一腳離那船頭漢子已不過尺許,當下硬生生的收了回 來。 眾人嚇得魂飛魄散,叫道:“老妖怪厲害,快逃,快逃!” 霎時之間逃了個干干淨淨,燈籠火把有的拋在江中,有的丟 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頭,誰也顧不得了。 丁不三將船頭的尸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開船,再 有人來,我可不能殺啦!”那梢公嚇得呆了,雙手不住發抖, 几乎無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將船撐離岸邊。狗血沒射 到人,卻都射在艙里,腥氣難聞。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你搗這鬼為了甚么?”丁□笑 道:“爺爺,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丁不三道:“我几時說過 話不算數了?”丁□道:“好,你說十天一滿,若是石郎沒將 那姓白的打敗,便要殺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經殺了 三個人啦!” 丁不三一凜,怒道:“小丫頭,詭計多端,原來爺爺上了 你的惡當。” 丁□極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爺素來說話算數, 你說在第十天上定要殺了這小子,可是‘一日不過三’,你已 殺了三個人,這第四個人,便不能殺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殺 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殺了。我瞧你的孫女婿兒也不是真 的甚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復原,武功自會大進,包不丟了 你的臉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頭用力一蹬,喀的一聲,船頭木板登時 給他□了一個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頭 手下,便已丟了臉。”丁□笑道:“我是你的孫女兒,大家是 一家人,有甚么丟不丟臉的?這件事我又不會說出去。”丁不 三怒道:“我輸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說不說有甚么相干?”丁 □道:“那就算是你贏好了。”丁不三道:“輸便輸,贏便贏。 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爺爺,他小時候跟我打架,輸了反 而自吹是贏了。” 石破天聽著他祖孫二人對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 人是丁□故意引了來給她爺爺殺的,好讓他連殺三人之后,限 于“一日不過三”的規定,便不能再殺他,眼看丁不三于一 瞬間連殺三人的凶狠神態,那么要殺死自己的話,只怕也不 是開玩笑了﹔見丁□笑嘻嘻的走到后梢,便道:“叮叮當當, 你為了救我性命,卻無緣無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 是太也殘忍了么?”丁□臉一沉,說道:“是你害的,怎么反 而怪起我來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道: “怎么不是?‘昨晚你事到臨頭,不敢動手。否則咱二人早已 逃得遠遠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無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聽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 子,爺爺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教你死是死不 了,卻成為一個廢人。我只須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 ‘一日不過三’的規矩。”丁□和石破天面面相覷,神色大變。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計,妙計!小白痴, 我不殺死你,卻將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哪,那 總可以的罷?”丁□一時無辭可辯,只得道:“這第十天又沒 過,說不定待會就遇到白萬劍,石郎又出手將他打敗了呢?” 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錯,不錯,咱們須得公平交易,童 叟無欺。爺爺等到今晚三更再動手便了。” 丁□愁腸百結,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令石破天脫此危 難。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禍臨頭,反來問她:“你為甚么 皺起了眉頭,有甚么心事?”丁□嗔道:“你沒聽爺爺說么?他 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斬了你的雙手。”石破天笑道:“爺爺說 笑話嚇人呢,你也當真!他挖了我眼睛、斬了我雙手去,又 有甚么用?我又沒得罪他。” 丁□由嗔轉怒,心道:“這人行事婆婆媽媽,腦筋糊里糊 涂,我一輩子跟著他確也沒趣得緊,爺爺要殺他,讓他死了 便是。”但想到爺爺待會將他挖去雙目、斬去雙手,自己如果 回心轉意,又要起他來,我叮叮當當嫁了這么一個沒眼沒手 的丈夫,更加無味已極。 眼見太陽漸漸西沉,丁□面向船尾,見自己和石破天的 影子雙雙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隨舟逐波而西。丁 □側過身來,見石破天背脊向著自己,她雙手伸出,便向他 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靈台 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他“懸樞穴”。石破天絕無防備, 被他拿住后立時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丁□卻受到他內力霸蕩,身子向后反彈,險些墮入江中, 伸手抓住船篷,罵道:“爺爺要挖你雙眼,斬你雙手,你這種 廢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丟爺爺的臉,我叮叮當當也沒臉見人 了。也不用爺爺動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后梢取 過一條長長的帆索,將石破天雙手雙腳都縛住了,又將帆索 從肩至腳,一圈又一圈的緊緊捆綁,少說也纏了八九十圈,直 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來如此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個對時中難以開口說 話,但石破天內力深厚,四肢雖不能動,卻張口說道:“叮叮 當當,你跟我鬧著玩嗎?”他話是這般說,但見著丁□凶狠的 神氣,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憐之色。丁□伸 足在他腰間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哼,我跟你鬧著玩?死在 臨頭。還在發你的清秋大夢,這般的傻蛋,我將你千刀萬剮, 也是不冤”颼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來,在石破天臉頰上來 回擦了兩下,作磨刀之狀。 石破天大駭,說道:“叮叮當當,我今后總是聽你的話就 是。你殺了我,我……我……可活不轉來啦!”丁□恨恨的道: “誰要你活轉來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 你自尋死路,又怪得誰來?我此刻不殺你,爺爺也會害你。哼, 是我丈夫,要殺便由我自己動手,讓別人來殺我丈夫,我叮 叮當當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饒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說這 几句話,已是在極情哀求,只是自幼稟承母訓,不能向人求 懇,這個“求”字卻始終不出口。 丁□道:“天地也拜過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羅唆,我 一刀便砍下你的狗頭。” 石破天嚇得不敢再作聲。只聽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 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孫女兒。爽爽快快,一刀兩 段便是!” 那老梢公見丁□舉刀要殺人,嚇得全身發抖,舵也掌得 歪了。船身斜里橫過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順著江水激流沖 將過來,眼見兩船便要相撞。對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 扳梢!” 丁□提起刀來,落日余暉映在刀鋒之上,只照得石破天 雙目微瞇,猛見丁□手臂往下急落,拍的一聲響,這一刀卻 砍得偏了,砍在他頭旁數寸處的船板上。丁□隨即撤手放刀, 雙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雙臂運勁向外一拋,將他向著擦舟 而過的小船船艙摔去。 丁不三見孫女突施詭計,怒喝:“你……你干甚么?”飛 身從艙中扑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時,終究慢了一步。江流湍 急,兩船瞬息間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輕功再高,卻也無法 縱跳過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一個耳光,大叫:“回舵,回 舵,快追!” 但長江之中風勁水急,豈能片刻之間便能回舵!何況那 小船輕舟疾行,越駛越遠,再也追不上了。 九 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 臉孔朝下俯伏,但覺著身處甚是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是 黑沉沉的目不見物,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 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 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 頭之中,枕畔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然是個女子。石 破天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甚么人?你……你怎么 ……”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 子道:“你怎么鑽到我們船里?我一刀便將你殺了!”石破天 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 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窩 里?”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 有枕,而且被褥之間更是頗為溫暖,才知丁□這么一擲,恰 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穿入船艙中一個被窩:更糟的 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 足被綁,早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連 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求求你,將我 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后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甚么胡 話?快將他一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殺了他,我 被窩中都是鮮血,那……那怎么辦?”語氣甚是焦急。那老婦 怒道:“那是甚么鬼東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 台穴,又拿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 也動不了。這位姑娘還是太太,你快起來罷,咱們睡在一個 被窩里,可……可實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甚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 奶,你……你快想個法子,這個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 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 得罪這位姑娘……唉……這個……真是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 奶,咱們叫后梢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 “不成,不成!這般亂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 你我又動彈不得,這……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的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么別的船 不去,偏偏撞到我們這里來?阿繡,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 有甚么要緊?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 殺人。”那老婦道:“用刀子慢慢的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 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臟得很,把這香 噴噴的被窩弄得一塌糊涂,而且……而且……被窩里有個死 尸,也很不妙。”只聽得嚶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里 有個死尸”這話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 “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 那再好也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若是將我殺了,我就變 成了僵尸,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動,變成 僵尸,就能動了,我兩只冷冰冰的僵尸手握住你的喉嚨 ……”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 過了一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 老婦道:“我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然 同蓋一被,幸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 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 仍是沒想出甚么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十分淒厲 刺耳。跟著飄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 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來了,那便如何是好?” 那老婦哼了一聲,說道:“你再也別作聲,我正在凝聚真氣, 但須足上經脈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 受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 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 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我……我跟著奶奶一塊兒死。” 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好”后,便再也不作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 太和小姑娘都是練內功走火,以致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 當頭趕到,那當真為難之極。” 只聽下游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斗拳也 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么不回答我?”這時話 聲又已近了數十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鐵鏈響 動,跟著拍的一聲巨響,一件東西落到了船上,顯是迎面而 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后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干 甚么?干甚么?”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滾去, 那姑娘向他側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 ……你……”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但隨即想起她跟自 己一樣,也是動彈不得,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 復平穩。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 就動手?” 后梢的船家叫道:“你這么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 那老人怒道:“狗賊,快給我閉了你的鳥嘴!”提起鐵錨擲出。 兩艘船便即分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見他如此神 力,將一只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 舌不下,再也不敢作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任船頭等你。你伏在艙里想施暗 算,我可不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 刻,但隨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 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 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別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 不禁,流下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 噎噎的哭了起來,淚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咽 道:“對……對不住!我的眼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是 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 又算得了甚么?”那姑娘泣道:“我不愿意死。可是船頭那人 很凶,奶奶說寧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我的眼 淚,真對不住,你可別見怪……”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 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 一旁,見到這人坐起,心中怦怦亂跳,顫聲說道:“姑……姑 娘,你奶奶坐起來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著石 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景。過了一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 太太,你別抓她,她不愿意陪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 “甚么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 住了那老婦的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 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 火嗎?干么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 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你經脈逆轉,甚是凶 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你一臂之 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縱不能動,也 要咬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 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 “你一心一意只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 正好如了你的心愿。”那老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繡,你 怎么了?快勸勸你奶奶。你……你……咦!你怎么跟一個大 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小女婿兒?” 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人給帆索綁 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么一拉,便如一 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 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繡,端陽節早過,你 卻在被窩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繡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 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么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只大粽子 么?”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繡,我和你拚 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 “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 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干甚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 好調養。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 碧螺山。我又沒輸給你,干么迫我到你的狗窩去?”那老人道: “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 家里。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你斗不過我也好,總而言 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几十年來的心愿,這 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 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爾 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甚么狗屁?”反掌便往他臉 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 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漆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 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 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 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 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 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 與丁不三有几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 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叮叮當當是你侄孫女,不 錯,這一掌正是叮叮當當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這小丫頭, 再沒第二個人這么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甚么 綁你?”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 痴。”丁不四更是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 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 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 要殺你,我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領提 將起來,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 急划而落,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 如此鋒銳。 石破天贊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甚么 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贊,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 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 再無第二人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 “哼,耗子上天平,自稱自贊!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 哪個學過几手三腳貓把式的庄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了?”丁 不四道:“呸!呸!學過几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 ‘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 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你說, 你到隨便哪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騙財, 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你瞧,包 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 些。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又有甚么希罕了?” 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 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 正是丁□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鵝手”。他被丁□ 拿中穴道后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 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這一十 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 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 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 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 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 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聲,足下 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晃兩下。他 急忙后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口中又是“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 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 一聲“咦”卻是大大的吃驚,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 是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然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 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 丁□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于丁不四,當即哈哈大笑,說 道:“連……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 暢,卻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罷,‘連一個 渾小子也斗不過,逞甚么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你說不出 口。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 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學過武功,卻 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 那么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哪里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 “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叮當當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 是我……是我……”要想說“是我妻子”總覺有些不妥,便 不說了。丁不四更是惱怒,罵道:“你奶奶的,這武功是阿□ 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說, ‘丁氏雙雄,一是英雄,一是狗熊!’這句話當真不錯。今日 老婆子親眼目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道:“几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 造出來的。你說,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 武林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丁□ 是丁老三的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 丁□,丁□又教這個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 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評……評……評……”連說了三個 “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她慢條斯理,一板一眼的說話,早已十分不 耐,這時忍不住搶著說道:“我來代你說:‘你教天下人評評 這道理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 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越響,到后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瞇瞇的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 好。”這几個字說的氣若游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 懣難當,大聲叫道:“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 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將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 何”,但說到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 怕拾奪他不下,要想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 十招”罷,還是怕這句話說得太滿,若說“一百招之內”,卻 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一個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將 侄孫女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甚么了不起?他略一遲疑,那 老婦已道:“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你就拜他……拜他 ……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為師!’你要說這句話,是不 是?”“拜他為師”這四個字一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 翻飛,向石破天頭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的一 十八路擒拿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 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將下來,哪里能夠抵御?只得雙掌上伸, 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后頸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 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因 是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 道。丁不四只感全身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 是渾若無事。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 外彈去,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你擊中, 你卻給彈了開去,當真無用之極,只是一招,你便輸了。”丁 不四怒道:“我怎么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你沒 有輸,那么你讓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 能將他彈開几步,那么你們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 “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擊上一掌,那是不死 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地,我為甚么要給他打?你的大 椎穴倒給我打一掌看。”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種,就只 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還一掌、一拳還 一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訕訕的道:“這等蠻打,是不會 武功的粗魯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么能玩這等笨法子?” 他自知這番話強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 破天道:“再來,再來,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叮叮當當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 功都不會,你剛才那樣手掌亂晃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 子,就算你贏了,咱們不比啦。” 那“就算你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 他大聲說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哪有甚么算不算的?我 讓你先動手,你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 丁不四聽那老婦不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你不 會,我來教你。你瞧仔細了,你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么架 開,跟著反手這么打你,你就斜身這么閃過,跟著左手拳頭 打我這里。” 石破天學招倒是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 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 雙手下垂,說道:“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還 比甚么武?”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你贏就是了。” 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小翠一輩子都笑話 我,丁大英雄給她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哪里擱去?你 記著,我這么打來,你不用招架,搶上一步,伸指反來戳我 小腹,這一招很是陰毒,我這拳就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 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划。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后兩人 便從頭打起,打到丁不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 得一個往下再教,一個繼續又學。丁不四這些拳法掌法變化 甚是繁復,但他與石破天對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斗將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一機緣只 是這渾小子將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 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性極好,丁不四只教過一遍,他便牢 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几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 的招數相授,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凌厲精妙,那老婦便 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后雖然行動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厲害, 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詆毀几句,何況是不十分 出色精奧之著。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 兢兢業業之意,竟絲毫不亞于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 拚斗。又教了數十招,天色將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 法一變,使出一招先前教過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 扑將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道:“有甚么次序不 次序的?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 “粉蝶翻飛”來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 只須將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 踏上一步,一招“橫掃千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是依 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一退, 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罷!”一招“鐘鼓齊鳴”,雙拳 環擊,攻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 當退后一步,再以“春云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后已 無退路,一步后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難以多想,生 平學得最熟的只是丁□教的那兩招,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 一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 “靈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雙手一拿 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一聲,坐倒在艙板之上。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 何能拿得住丁不四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為主的成 見,認定石破天必以“春云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 鳴”,而要使“春云乍展”,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 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有種種拆解之法,拆 解之后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后著,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決 不能被對手閃到自己后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 了百余招,對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准了自己所授的 法門而發,心下對他既無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 子居然會突然變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 要擋避,已然不及,竟著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十 分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之高,竟也抵擋不住。 這一下變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驚不小,那老 婦也是錯愕無已,“哈哈,哈哈”狂笑兩下,又暈厥了過去, 雙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驚道:“老太太,你……你怎么啦?” 阿繡身在艙里,瞧不見船頭上的情景,聽石破天叫得惶 急,忙問:“這位大哥,我奶奶怎么了?”石破天道:“啊喲…… 她……暈過去啦,這一次……這一次模樣不對,只怕……只 怕……難以醒轉。”阿繡驚道:“你說我奶奶……已經……已 經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婦的鼻息,道:“氣倒還 有,只不過模樣兒……那個……那個很不對。”阿繡急道: “到底怎么不對?”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 你來瞧瞧。” 阿繡不愿受他扶抱,但實在關心祖母,躊躇道:“好!那 就勞你這位大哥的大駕。”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長樂幫 中諸人跟他說話之時盡管恭謹,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連小 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臉上惶恐之神色。丁□跟他說話有時 十分親熱,卻也十分無禮。只有這個姑娘的說話,聽在耳中 當真是說不出的慰貼舒服,于是輕輕扶她起來,將一條薄被 裹在她身上,然后將她抱到船頭。 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說道:“這位大哥,可不可以請你在奶奶‘靈台穴’上,用手 掌運一些內力過去?這是不情之請,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垂眼向她瞧去。這時朝陽初升,只 見她一張瓜子臉,清麗文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 瞧著他。兩人目光相接,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她無法轉 頭避開,便即閉上了眼睛。石破天沖口而出:“姑娘,原來你 也是這樣好看。”阿繡臉上更加紅了,兩人相距這么近,生怕 說話時將口氣噴到他臉上,將小嘴緊緊閉住。 石破天一呆,道:“對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 老婦的“靈台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所教以 “虎爪手”抓人“靈台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一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你干甚 么?”石破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你……你果 然醒過來啦。”那老婦罵道:“你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 這么干的?”石破天訕訕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 會,請你教一教。” 適才他這么一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几欲翻轉, “靈台穴”更被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 封上加封,也不相干。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 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天賦異稟,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 草,還是甚么通靈異物的內丹,以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 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便道: “好,我來教你。你將內息存于丹田,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暖 氣了,是不是?你心中想著,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膽經的經 脈上。” 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 石破天依言而為,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 習的“羅漢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并兼陰陽剛柔 之用,只是向來不知用法,等如一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 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依 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一言未畢,已“哇”的一 聲,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怎么了?不對么?”阿 繡道:“這位大哥,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 老婦罵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嗎?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 等我吸得几口氣,再送一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 不四一躍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 那老婦道:“老不要臉,為甚么不算?明明是你輸了。剛才他 只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一劍,你還有命么?”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斗口,呼的一掌,便向 石破天拍來,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你,不算不講理罷?”石 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著又是一掌,喝 道:“這一招我也教過你的,總不能說我要無賴欺侮小輩了 罷?”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經教過石破天的,顯得自己言 而有信,是個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后,已來不及說話,只是不住叱喝: “教過你的,教過的,教過!教過!教……教……教……”如 此迅速出招,石破天雖然天資聰穎,總是無法只學過一遍,便 將諸般繁復的掌法盡數記住活用,對方拳腳一快,登時便無 法應付,眼見數招之間,便會傷于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 腳亂之際,忽聽得那老婦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丁不四住手不攻,問道:“小翠,你要說甚么?”那老婦 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 丁不四點頭道:“那很好。你走火后經脈窒滯,你既不愿我相 助,叫他出點力氣倒好。這少年武功不行,內力挺強!” 那老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 內力卻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內力挺強。”丁不四怒道: “他武功怎么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須他跟我學 得三年五載,哼,小一輩人物之中,沒一個能是他敵手。”那 老婦道:“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甚么用?他不學你的 武功,便能將你打敗,學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過 了。越學越差,你說是學你的好,還是不學的好?”丁不四登 時語塞,呆了一呆,說道:“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針,還 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婦道:“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 年,你過來,別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婦身側,伸手又去按住她靈 台穴,運功助她打通經脈,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惟 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婦緩緩伸臂,將衣袖遮在臉上,令丁不四見不到自 己在開口說話,又聽不到話聲,低聲道:“待會他再和你□打, 你手掌之上須帶內勁。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只要 見到他伸掌拍來,你就用他一模一樣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 把內勁傳到他身上。這老兒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記好了, 見到他使甚么招,你也就使甚么招。只有用這法子,方能保 得……保得咱們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處几個時辰,便 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多半 他會起退讓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囑咐,但說“方能保得咱三 人活命”,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料想他便 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點了點頭。那老婦又道:“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 待會你和那老兒雙掌相抵,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須 得急吐而出,越強越好。”石破天道:“他會不會吐血?”那老 婦道:“不會的。我練功走火,半點內力也沒有了,你的內力 猛然涌到,我無法抗拒,這才吐血。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剛 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并沒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 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你若受傷,那便沒人來保護我祖孫二 人,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姑娘,躺在這里動彈不得,只有任 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聽到這里,心頭熱血上涌,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 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皺眉,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是 善是惡,他卻是一無所知。 那老婦將遮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說道:“多謝你啦。 丁不四死不認輸,你就和他過過招。唉,老婆子活了這一把 年紀,天下的真好漢、大英雄也見過不少,想不到臨到歸天 之際,眼前見到的卻是一只老狗熊,當真夠冤。”丁不四怒道: “你說老狗熊,是罵我嗎?”那老婦微微一笑,說道:“一個人 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許還不算壞得到了家。丁老四,你要 殺他,還不容易?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出來,包管 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你瞧仔細了, 招招都是我教過他的。”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嘆了口 氣,不再作聲。 丁不四“哼”的一聲,大聲道:“大粽子,這招‘逆水行 舟’要打過來啦!那是我教過你的,可別忘了。”說著雙膝微 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石破天聽他說“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預備,也是雙膝微 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丁不四喝道:“錯了!不是這樣拆法。”一句話沒說完,眼 見石破天左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凜:“這小子內力 甚強,只怕猶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內力,那可沒甚么味道。” 當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 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跟著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 已帶了三分內勁。丁不四陡覺對方掌力陡強,手掌未到,掌 風已然扑面而來,心下微感驚訝,立即變招。 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見他如何出掌,便跟著依樣 葫蘆,這么一來,不須記憶如何拆解,只是依樣學樣,心思 全用以凝聚內力,果然掌底生風,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 丁不四卻有了極大的顧忌,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 手掌相碰,生怕一粘上手之后,硬碰硬的比拚內力,好几次 捉到石破天的破綻,總是眼見他照式施為,便不得不收掌變 招。他自成名以來,江湖上的名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卻從 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不論自己出甚么招式,對方總是照抄。 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跡近無賴,當下便可 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人,講 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這般學了個十足十,原 是名正言順之舉。他心下焦躁,不住咒罵,卻始終奈何石破 天不得。 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每 一拳、每一掌打將出去,勁力愈來愈大,船頭上呼呼風響,便 如疾風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絲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這小子到 底是甚么邪門?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 武功的高手?”再拆數招,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幸 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數,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 不意的攻擊。 又斗數招,丁不四雙掌轉了几個弧形,斜斜拍出,這一 招叫做“或左或右”,掌力擊左還是擊右,要看當時情景而定, 心頭暗喜:“臭小子,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罷?你怎知我掌 力從哪一個方向襲來?”果然石破天見這一招難以仿效,問道: “你是攻左還是攻右?”丁不四一聲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 兩只手掌不住顫動。石破天心下驚惶,只得提起雙掌,同時 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對方掌力來自何方,惟有左右同 時運勁。 丁不四見他雙掌一齊按到,不由得大驚,暗想傻小子把 這招虛中套實、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或左或右” 變成了“亦左亦右”,兩掌齊重,令此招妙處全失。但這么一 來,自己非和他比拚內力不可,霎時間額頭冒汗,危急中靈 機一動,雙掌倏地上舉,掌力向天上送去。這一招叫做“天 王托塔”,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凌空下擊而用。石破天此 時并非自空下搏,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一招都 學對方而施,眼見丁不四忽出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 理,便也雙掌上舉,呼的一聲,向上拍出。 兩人四掌對著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石破天見對方敵意已 去,跟著縱聲而笑。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見此情景,也 是嫣然微笑。 那老婦卻道:“不要臉,不要臉!打不過人家,便出這種 鬼主意來騙小孩子!” 丁不四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竟想出這個古怪法子來 避免和石破天以內力相拚,躲過了危難,于自己的機警靈變 甚為得意,雖聽到那老婦出言譏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 嘻一笑,說道:“我跟這小子無怨無仇,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 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突然船身顛簸了几下,向下游 直沖,原來此處江面陡狹,水流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 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島啦,你們祖孫兩位,連同大粽 子一起,都請上去盤桓盤桓。”那老婦臉色立變,顫聲道: “不去,我寧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島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 几天打甚么緊?你在我家里好好養傷,舒服得很。”那老婦怒 道:“舒服個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濤洶涌,浪花不絕的打上船來。石破天順 著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一個山峰,一片 青翠,上尖下圓,果然形如一螺,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邊島上。”那梢公道:“是!”丁 不四俯身提起鐵錨,站在船頭,只待駛近,便將鐵錨拋上島 去。 石破天道:“老爺子,這位老太太既然不愿到你家里去, 你又何必……”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那老婦一躍而起,伸手 握住阿繡的手臂,涌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哪里來得及?只聽 得扑通一聲,江水飛濺,兩人已沒入水中。 石破天大驚之下,抓起一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 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 投江遲了片刻,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游水,江 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 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當下再不放手,三人順著江 水直沖下去。 江水沖了一陣,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 喝水,突然間身子一震,腰間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塊岩石。石 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 是緊緊抱著孫女兒,只是死活難知。 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一腳高一腳低,拖泥帶水,向 陸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干地,忽聽那老婦罵道: “無禮小子,你剛才怎敢抓我頭發?”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對不起。”那老婦道: “你怎……哇!”她這么一聲“哇”,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 阿繡道:“奶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識水性, 此刻……此刻……”說到這里,也嘔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婦 道:“如此說來,這小子于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我 頭發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阿繡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 當真……當真多謝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四只眼睛相距 不過尺許,她說話之時,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 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淋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好在 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干,但阿繡漲紅了臉,甚是 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你可放我們下來了,這里是紫煙島, 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羅□。”石破天道: “是,是!”正要將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之后有人說道: “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驚,低 聲道:“丁不四追來啦。”抱著二人,便在樹叢中一縮,一動 也不敢動。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有二人從身側走過,一個 是老人,另一個卻是少女。 石破天這一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怕得厲害,向二 人背影瞧去,果然一個是丁□,一個卻是丁不三。他顫聲道: “不好,是……是丁三爺爺。” 那老婦奇道:“你為甚么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 不是傳了你武功么?”石破天道:“爺爺要殺我,叮叮當當又 怪我不聽話,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們的 船從旁經過,否則……否則……”那老婦笑道:“否則你早成 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啦。”石破天道:“是,是!”想 起昨日被丁□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道: “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一次若給他們捉到,我……我可糟 了!”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 你去叫他來,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阿繡勸道:“奶奶, 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復,暫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鋒頭,等你 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們的晦氣不遲。”那老婦氣忿忿的道: “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說來說去,都是那個畜生、 老不死這兩個鬼家伙不好。”阿繡柔聲道:“奶奶,過去的事 情,又提它干么?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心靜氣的休養,那 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于身子有損。”那老婦怒道: “身子有損就有損,怕甚么了?今日喝了這許多江水,史小翠 一世英名,那是半點也不剩了。”越說越是大聲。 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勸道,“老婆婆,你平平氣。 我……我再運些內力給你。”也不等她答應,便伸掌按上她靈 台穴,將內力緩緩送去,內力既到,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 運息,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一 個穴道跟著一個穴道的沖開,口中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 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源源不絕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強,卻何以 不會半點武功?”她腦中念頭只是這么一轉,胸口便氣血翻涌, 當下再也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口 氣,站起身來,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齊聲道:“你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脈,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余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一皺,說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 練‘無妄神功’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一處 經脈,已是謝天謝地了,就算是達摩祖師、張三丰真人復生, 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的經脈。”石破天訕訕 的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史婆婆道:“左右閑 著無事,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一根 樹干之上,然后伸掌按她靈台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 緩將內力送去。阿繡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 花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經脈打通。 阿繡掙扎著站起,細聲細語的道:“多謝你啦。奶奶,咱 們也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她 這句話是向祖母說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對著 這個青年男子十分□腆,不敢正面和他說話。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孫女兒問你叫甚么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 我那個……”他想說“狗雜種”,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 無法在這溫文端庄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 錯是另外一個人,其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 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不肯說就不說好了, 偏有這么羅里羅唆的一大套鬼話。”阿繡道:“奶奶,人家不 愿說,總是有甚么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 沒甚么分別,咱們心里記著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很難聽。” 史婆婆說道:“甚么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么?你不 說,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 聽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甚么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一點也 不生氣,心中更過意不去,道:“奶奶,你別取笑。這位大哥 可別見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沒有甚么。謝天謝地,只盼丁不 三爺爺和叮叮當當找不到我就好了。你們在這里歇一會,我 去瞧瞧有甚么吃的沒有。”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 這時正當紅熟,你去采些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后躡手躡腳,一步步的走 去,生怕給丁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余株 柿樹,樹上點點殷紅,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他走到樹下,抓住樹干用力搖晃,柿子早已熟透,登時 紛紛跌落。他張開衣衫兜接住,奔回樹叢,給史婆婆和阿繡 吃。她二人雙足已能行走,手上經脈未通,史婆婆勉強能提 起手臂,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靈。石破天剝去柿皮,先喂 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繡吃一枚。 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滿臉羞得就如 紅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卻,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 再喂,阿繡道:“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飽了,再……再 ……” 史婆婆道:“這邊向西南行出里許,有個石洞,咱們待天 黑后,到那邊安身,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極了!”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 但丁不三祖孫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實是害怕之極,聽史婆 婆說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當下左手扶著史婆婆,右 手扶了阿繡,三人向西南方行去。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游 之所,地形甚是熟悉,行不到一里,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 婆指點著轉了兩個彎,從一排矮樹間穿了過去,赫然現出一 個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著,可不許進來。” 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們不敢生火,烤干浸濕 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日后終要讓 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 十 金烏刀法 次晨醒來,二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孫分別 打通了一處經脈,于是兩人雙手也能動彈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這島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 來,螃蟹雖還沒肥,總是勝過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躊躇: “捉蟹倒不難,就是沒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對丁不三這老 鬼如此害怕,成甚么樣子?”石破天搖頭道:“別說丁不三爺 爺,連叮叮當當也比我厲害得多。若是給他們捉到,再將我 綁成一只大粽子丟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繡勸道:“奶奶,這位大哥說得是,咱們暫且忍耐,等 奶奶的經脈都打通了,恢復功力,那時又怕他們甚么丁不三、 丁不四。”史婆婆道:“哼,你說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復功力, 談何容易?咱二人經脈全通,少說也得十天,要回復功力,多 則一年,少則八月。難道今后一年咱天天吃柿子?過不了十 天,柿子都爛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發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餅, 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載,也餓不死。”這些日子來他多遇困苦, 迭遭凶險,但覺世情煩紛,甚么事都難以明白,不如在這石 洞旁,安穩度日,遠為平安喜樂。 史婆婆罵道:“你肯做縮頭烏龜,我卻不肯。再說,丁不 四那□一兩日之內定會尋上島來,你想做縮頭烏龜也做不成。 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攪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內功,卻又沒 練過武藝?”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沒跟人好好學過。只有 叮叮當當教過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斗他們不過。丁不 四老爺爺教我的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繡忽然插口道:“奶奶,你為甚么不指點這位大哥几招? 他學了你的功夫,若是將丁不四打敗了,豈不是比你老人家 自己出手取勝還要光采?” 史婆婆不答,雙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他。 突然之間,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惡的神色,雙手 發顫,便似要扑將上去,一口將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 來,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 史婆婆厲聲道:“阿繡,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繡一雙大眼睛在石破天臉上轉了一轉,眼色卻甚是柔 和,說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決計不是。 只要他……他有這位大哥一成的忠誠厚道……他也就決計不 會……不會……”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聲,道:“雖然不 是他,可是相貌這么像,我也決計不教。” 石破天登時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個石破天了。 這個石幫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這許多人恨他。日后若 能遇上,我得好好勸他一勸。”只聽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 姓石?”石破天搖頭道:“不是!人家都說我是長樂幫的甚么 石幫主,其實我一點也不是,半點也不是。唉,說來說去,誰 也不信。”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十分煩惱。 阿繡低聲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當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 極了。只有你一個人,才不相信。”阿繡道:“你是好人,他 ……他是壞人。你們兩個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著他手,連聲道:“多謝你!多謝你! 多謝你!”這些日子來人人都當他是石幫主,令他無從辯白, 這時便如一個滿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對這位明鏡高 懸的青天大老爺自是感激涕零,說得几句“多謝你”,忍不住 留下淚來,滴滴眼淚,部落在阿繡的纖纖素手之上。阿繡羞 紅了臉,卻不忍將手從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個大男人, 哭哭啼啼的,像甚么樣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淚,猛地驚覺自己將阿繡 的手抓著,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放開她的手掌,道: “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繡 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見到他如此狼狽,絕非作偽,不禁也感好笑,嘆 了口氣,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 厚道老實,也不會……唉!” 過不多時,忽聽得洞外樹叢刷的一聲響,石破天急奔回 來,臉色慘白,驚惶無已,顫聲道:“糟糕……這可糟啦。”史 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見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島上,危險之極 ……” 史婆婆和阿繡臉色齊變,兩人對瞧了一眼。史婆婆問道: “是誰?”石破天道:“那個白萬劍白師傅,率領了十几個師弟。 他們……他們定是來找我的,要捉我到甚么凌霄城去處死。” 史婆婆向阿繡又瞧了一眼,問石破天道:“他們見到你沒有?” 石破天道:“幸虧沒見到,不過我見到白師傅和丁……丁…… 不四爺爺在說話。”史婆婆眉頭一皺,問道:“丁不四?不是 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說:‘長江中沒浮尸,定是在島 上。’他們定要一路慢慢找來,我這……這可……可糟了。”只 急得滿頭大汗。 阿繡安慰他道:“那位白師傅把你也認錯了,是不是?你 既然不是那個壞人,總說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擔心。”石破天 急道:“說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說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給人冤枉的,又 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師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劍 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過?”史婆婆冷笑道:“雪 山派劍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 石破天搖頭道:“不對,不對!這個白師傅的劍朮,真是 說不出的厲害了得。他手中長劍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 是人身上留下六個劍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褲腳,將自己 大腿上的六朵劍痕給她們瞧,至于此舉十分不雅,他是山鄉 粗鄙之人,卻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聲,道:“我有甚么不信?”隨即氣忿忿的 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甚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 文。白自在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 道他雪山派的劍法天下第一。哼,我金烏派的刀法,偏偏就 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烏派是甚么意思?”石 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怎么啦?”石 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對啦!太陽一 出,雪就融成了水,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對頭,就 是這個道理。他們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烏派,只有磕頭求 饒的份兒。” 雪山派劍法的神妙,石破天是親眼目睹過的,史婆婆將 她金烏派的功夫說得如此厲害,他不免有些將信將疑。他心 下既不信服,臉上登時便流露出來。 史婆婆道:“你不信嗎?”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廟中給那 位白師傅擒住,見到他們師兄弟過招,心中也記得了一些,我 覺得……我覺得雪山派的劍法實在……實在……”史婆婆怒 問:“實在怎么樣?”石破天道:“實在是好!”史婆婆道:“你 只見到人家師兄弟過招,一晚之間又學得到甚么?怎知是好 是壞?你演給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學到的劍法,可沒有白師傅那么厲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繡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萬劍 這小子天資聰穎,用功又勤,從小至今練了二十几年劍。你 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厲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繡 道:“奶奶,這位大哥原是說沒白師傅那么厲害。”史婆婆向 她瞪了一眼,轉頭向石破天道:“好罷,你快試著演演,讓我 瞧瞧到底有多‘厲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譏諷自己,當下紅著臉,拾起地下一根 樹枝,折去了枝葉,當作長劍,照著呼延萬善、聞萬夫他們 所使的招數,一“劍”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聲,說道:“第一招便不對!”石破天 臉色更紅了,垂下手來。史婆婆道:“練下去,練下去,我要 瞧瞧你‘厲害’的雪山劍法。” 石破天羞慚無地,正想擲下樹枝,一轉眼間,只見阿繡 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勵之色,絕無譏諷的意思,當即 反手又刺一劍。他使出招數之后,深恐記錯,更貽史婆婆之 譏,當下心無旁騖,一劍劍的使將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記著那晚土地廟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劍 招,越使越是純熟,風聲漸響。史婆婆和阿繡本來臉上都帶 笑意,雖是一個意存譏嘲,一個溫文微笑,但均覺石破天的 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委實不成模樣,可是越看臉色越 變,輕視之心漸去,驚佩之色漸濃。待得石破天將那顛三倒 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完(其實只使了六十三 路,其余九路卻記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繡又對望了一眼,均 想此人于雪山派劍法學得甚不周全,顯是未經正式傳授,但 挾以深厚內力,招數上的威力卻實已非同尋常。 石破天見二人不語,訕訕的擲下樹枝,道:“真令兩位笑 掉了牙齒,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記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說是在土地廟中看雪山派弟子練劍,這才 偷學到的?”石破天紅了臉道:“我知偷學人家武功,甚是不 該。帶我到高山上的那位老伯伯說,不得准許而拿了人家東 西,便是小賊。我偷學了雪山派的劍法,只怕也是小賊了。只 不過當時覺得這樣使劍實在很好,不知不覺中便記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學到這般模樣,那已是 絕頂聰明的資質。我那金烏刀法,你也學得會的。這樣罷,你 就拜我為師好了……” 阿繡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為甚么不 好?”阿繡滿臉紅暈,道:“那……那我豈不是要叫他師叔,平 空矮了一輩?”史婆婆臉色一沉,道:“師叔就師叔,又有甚 么了不起啦?丁不四尋到這兒,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島去,咱 二人豈不是又得再投江尋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會了武功, 才能抵擋,眼下事勢緊迫,哪還顧得到甚么輩份大小?大粽 子,我史婆婆今日要開宗立派,收你做我金烏派的首徒,你 拜不拜師?” 石破天性子隨和,本來史婆婆要他拜師,他就拜師,但 聽阿繡說不愿叫他師叔,不由得有些躊躇。史婆婆道:“你快 跪下磕頭,就成了我金烏派的嫡系傳人啦。我是金烏派創派 祖師,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繡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說道:“奶奶,恭喜你開 宗立派。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為師好啦。我不是金烏派弟 子,咱們是兩派的,大家不相統屬,不用叫你做師叔。” 史婆婆急于要開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繡多說,只道:“快 跪下,磕八個頭。” 石破天見阿繡已無異議,當下歡歡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 磕了八個頭。這八個頭磕得咚咚有聲,著實不輕。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歡,道:“罷了!乖徒兒,你我 既是一家,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烏派今日開宗立派,你可 須用心學我的功夫,日后金烏派在江湖上名聲如何,全要瞧 你的啦。大粽子……” 阿繡抿嘴笑道:“金烏派的祖師奶奶,貴派首徒英雄了得, 這個外號兒可不夠氣派。” 史婆婆道:“不錯,你到底叫甚么名字?對著師父,可甚 么都不許隱瞞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媽叫我狗雜種。 長樂幫中的人,卻說我是他們的幫主石破天,其實我不是的。 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聲,道:“甚么狗雜種?胡說八道,你 媽媽多半是個瘋子。這樣罷,你就跟我姓,姓史。咱們金烏 派第二代弟子用甚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甚么白萬劍、 封萬里、耿萬鐘的,咱們可強他一萬倍。他們是‘萬’字輩, 咱們就是‘億’字輩。那個姓白的叫白萬劍,我就給你取個 名字,叫作史億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真正的姓名,叫他狗雜種也好、 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給他 取名史億刀,他本不知“億”乃“萬萬”之義,聽了也就隨 口答應,渾不在意。 史婆婆卻是興高采烈,精神大振,說道:“我這路金烏刀 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這刀法,須有極強的內力, 否則刀法的妙處運使不出來。這次長江中遇到了丁不四這老 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島去。非惡斗一場,不能叫他知難 而退,當下我便和阿繡同練‘無妄神咒”,練成之后,我使金 烏刀法,她使……她使……那個玉兔劍法,日月輪轉,別說 丁不四區區一個旁門左道的老妖怪,便是為禍武林的甚么 ‘賞善罰惡’使者,只怕也要望風遠遁。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 妄自大之輩,便是非甘拜下風不可。不料阿繡給我催得急了, 一個不小心,內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兩人一齊 走火,動彈不得。”她既收石破天為徒,一切直言無忌,將走 火的原因和經過都說了出來。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內力渾厚,正是練我金烏刀法 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劍法,劍以輕靈翔動為高,刀以厚實狠 辣為尚。這根樹枝太輕,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樹枝來。” 石破天應了,到樹林中去找樹枝,只見一株斷樹之下丟 著一柄滿是鐵鏽的柴刀。他俯身拾將起來,見刀柄已然腐朽, 刀鋒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哪一年遺在那里的,拿著倒 也沉沉的有些墜手,心想:“雖是柄鏽爛的柴刀,總也勝于樹 枝。”于是將腐壞的刀柄拔了出來,另找一段樹枝,塞入柄中, 興沖沖的回來。 史婆婆和阿繡見了這柄鏽爛柴刀,不禁失笑。阿繡笑道: “奶奶,貴派今日開山大典,用這把寶刀傳授開山大弟子的武 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甚么有欠冠冕?我金烏派他日望重武林,威 震江湖,全是以這柄……這柄寶刀起家。哈哈!”她說到“寶 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時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記住了,金烏刀法第一招,叫做 ‘開門揖盜’。”拿起一根短樹枝,緩緩作了個姿勢,又道: “我手腳無力,出招不快,你卻須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樣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風聲凌厲。 史婆婆點頭道:“很好,使熟之后,還得再快些。這招 ‘開門揖盜’,是用來克制雪山劍法那招‘蒼松迎客’的。他 們假仁假義的迎客,咱們就直捷了當的迎賊。好像是向對方 作揖行禮,其實心中當他盜賊。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 他‘梅雪爭春’那一招。雪山劍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 花六出啦,咱們叫他們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們的梅花、雪 花還有甚么威風?” “梅雪爭春”這招劍法甚是繁復,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 曾見白萬劍使過,劍光點點,大具威勢,他在土地廟中就沒 學會。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間上三刀、下 三刀、左三刀、右三刀,連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對方劍招 如何千變萬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勁力,將對方繁復的 劍招盡數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點點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鈞壓駝”,用以克制雪山劍法的“明駝 西來”﹔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風沙莽莽”﹔第五招“赤 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黃”,以光勝暗﹔第七招“鮑魚之肆” 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個稀奇古怪的名 稱,無不和雪山劍法的招名針鋒相對,名稱雖怪,刀法卻當 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識,這些刀法劍法的招名大都是書上成語, 他既不懂,自然也記不住,只是用心記憶出刀的部位和手勢。 史婆婆口講手比,緩緩而使,石破天學得不對,立加校正,比 之在土地廟中偷學劍法,難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當下閉目休息,任由 石破天自行練習。過得大半個時辰,史婆婆又傳了十八招。到 得黃昏時分,已傳了七十二招。同時將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 劍法也都教了。金烏刀法以克制雪山劍法為主,自也須得學 會雪山劍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劍法有七十二招,我金烏派武功處處 勝他一籌,卻有七十三招。咱們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 后一招,你瞧仔細了!”說著將那樹枝從上而下的直劈下來, 又道:“你使這招之時,須得躍起半空,和身直劈!”當下又 教他如何縱躍,如何運勁,如何封死對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為,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刀 直劈下來,呼的一聲,刀鋒離他尚有數尺,地下已是塵沙飛 揚,敗草落葉被刀風激得團團而舞,果然威力驚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勢而立,看史婆婆時,只見她臉色 慘白,再轉頭去瞧阿繡,卻見她一對大眼中淚水盈盈,淒然 欲泣,顯是十分傷心。石破天大奇,囁嚅道:“我這一招…… 使得不對嗎?” 史婆婆不語,過了片刻,擺擺手道:“對的。”呆了一陣, 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萬不可輕用,以免誤傷好人。”石 破天道:“是,是!好人是決計傷不得的。” 這一晚他便是在睡夢之間,也是翻來覆去的在心中比划 著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將強敵在外搜索之事擱在一旁。幸好 這紫煙島方圓雖然不大,卻是樹木叢生,山徑甚多,白萬劍 等一時沒找到左近。 次晨天剛黎明,他便起來練這刀法,直練到第七十三招, 縱躍半空,一刀劈將下來,這一次威力更強,刀風撞到地上, 砰的一聲,發出巨響。 只聽得阿繡在背后說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 石破天轉過身來,見她斜倚在石洞口,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 己,忙道:“你也早。” 阿繡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想到那邊林中走走,舒舒筋 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經脈剛 通,正該多活動活動。”當下兩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樹林深處,此時日光尚未照到,林中 彌漫著一片薄霧,瞧出來朦朦朧朧地,樹上、草上、阿繡身 上、臉上,似乎都蒙著一層輕紗。林中萬籟俱寂,只兩人踏 在枯草之上,發出沙沙微聲。 突然之間,石破天聽得身旁發出几下抽噎聲息,一轉頭, 只見阿繡正在哭泣,晶瑩的淚珠正從她臉頰上緩緩流下。石 破天吃了一驚,忙問:“阿繡姑娘,你……你為甚么哭?” 阿繡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樹干,哭得更加傷 心了。 石破天道:“為甚么啊?是婆婆罵你嗎?”阿繡搖搖頭。石 破天又問:“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繡又搖了搖頭。石 破天連猜了七八樣原因,阿繡只是搖頭。霎時間叫他可沒了 主意,過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親、侍劍、丁□、花萬紫 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輩,石夫人閔柔雖為人溫和,卻也是端 凝大方,從未見過如阿繡這般嬌羞忸怩的姑娘,實不知如何 應付才好。阿繡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底為了甚 么事?你跟我說好不好?”阿繡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 是……你……你不好,你……你……還要問呢!” 石破天大吃一驚,心想:“我甚么事做錯了?”他對這位 溫柔□腆的阿繡十分敬重,她既說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 他不好了,當下顫聲道:“阿……阿繡姑娘,請你跟我說,我 是個蠢人,自己做錯了事也不知道,當真該死。” 阿繡淚眼盈盈的回過頭來,說道:“昨兒晚上我做了個夢, 嚇人得很,你……你……你對我這么凶!”說到這里,眼淚又 似珍珠斷線般流將下來。石破天奇道:“我對你很凶?”阿繡 道:“是啊,我夢見你使金烏刀法第七十三招,從半空中一刀 劈將下來,將我殺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 了兩下,道:“該死,該死!我在夢中嚇著了你。” 阿繡破涕為笑,說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夢,原怪 不得你。”石破天見她白玉般的臉頰上兀自留著几滴淚水,但 笑靨生春,說不出的嬌美動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 繡面上一紅,身子微顫,那几顆淚水便滾了下來,說道:“我 做的夢,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將來總有一日,你真的 會使這一招將我殺了。” 石破天連連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說甚么也不 會殺你,別說我決不會殺你,就是你要殺我,我……我也不 還手。”阿繡奇道:“倘若我要殺你,你為甚么不還手?”石破 天伸手搔了搔頭,傻笑道:“我覺得……我覺得不論你要我做 甚么事,我總會依順你,聽你的話。你真要殺我,我倘若不 給你殺,你就不快活了,那還是讓你殺了的好。” 阿繡怔怔的聽著,只覺他這几句話誠摯無比,確是出于 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兒又是紅了,道:“你……你為 甚么對我這么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說不出的喜歡。阿繡姑娘, 我……我真想天天這樣瞧著你。”他說這几句話時,只是心中 這么想,嘴里就說了出來。阿繡年紀雖比他小著几歲,于人 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聽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 情意,要和自己終身□守,結成眷屬,不禁滿臉含羞,連頭 頸中也紅了,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阿繡仍是 低著頭,輕聲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況那也正巧,在那 船中,咱們……咱們共……共一個枕頭,我……我寧可死了, 也不會去跟別一個人。”她意思是說,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 有安排,你全身被綁,卻偏偏鑽進我的被窩之中,同處了一 夜,只是這句話究竟羞于出口,說到“咱們共一個枕頭”這 几句時,已是聲若蚊鳴,几不可聞。 石破天還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但也知 她言下對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這島上只 有你奶奶和我們三個人,那可有多好,咱們就永遠住在這里, 偏偏又有白萬劍師傅啦,丁不四爺爺啦,叫人提心吊膽的老 是害怕。” 阿繡抬起頭來,道:“丁不四、白師傅他們,我倒不怕。 我只怕你將來殺我。”石破天急道:“我寧可先殺自己,也決 不會傷了你一根小指頭兒。” 阿繡提起左手,瞧著自己的手掌,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 照進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瑪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 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邊去吻了一吻。 阿繡“啊”的一聲,將手抽回,內息一岔,四肢突然乏 力,倚在樹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繡姑娘,你別見怪。我……我……我不 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繡見他急 得額上汗水也流出來了,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 聲道:“你沒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 天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只是將她柔嫩的小手這么輕輕握著, 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 阿繡調勻了內息,說道:“我和奶奶雖蒙你打通了經脈, 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復功力。”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運 功之事,也不會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 們,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時未復,也不打緊。” 阿繡嫣然道:“怎么還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烏 派的開山大師祖,你連師父也不叫一聲?”石破天道:“是,是。 叫慣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繡姑娘……”阿繡道:“你怎么仍是 姑娘長,姑娘短的,對我這般生分客氣?”石破天道:“是,是。 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 阿繡臉蛋兒又是一紅,心道:“你該叫我‘繡妹’才是, 那我就叫你一聲‘大哥’。”可是終究臉嫩,這句話說不出口, 道:“你就叫我‘阿繡’好啦。我叫你甚么?”石破天道:“你 愛叫甚么,就叫甚么。”阿繡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 生氣?”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么會生氣?” 阿繡嬌聲叫道:“大粽子!”石破天應道:“嗯,阿繡。”阿 繡也應了一聲。兩人相視而笑,心中喜樂,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著很累,咱們坐下來說話。”當下兩人 并肩坐在大樹之下。阿繡長發垂肩,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 上發出點點閃光。她右首的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 拿在手里,用手指輕輕梳理。 阿繡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沒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 在長江中淹死啦,哪里還有此刻的時光?”石破天道:“倘若 沒你們這艘船剛好經過,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大家永遠 像此刻這樣過日子,豈不快樂?為甚么又要學武功你打我、我 打你的,害得人家傷心難過?我真不懂。”阿繡道:“武功是 一定要學的。世界上壞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別人卻會來 打你。給人打了還不要緊,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 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當然成!你吩咐甚么,我就做甚么。” 阿繡道:“我奶奶的金烏刀法,的確是很厲害的,你內力 又強,練熟之后,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對手了。不過我很 擔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實,江湖上人心險詐,要是你結下的 冤家多,那些壞人使鬼計來害你,你一定會吃大虧。因此我 求你少結冤家。” 石破天點頭道:“你這是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聽你的 話。” 阿繡臉上泛過一層薄薄的紅暈,說道:“以后你別淨說必 定聽我的話。你說的話,我也一定依從。沒的叫人笑話于你, 說你沒了男子漢大丈夫氣概。”頓了一頓,又道:“我瞧奶奶 教你這門金烏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殺著,日后和人動 手,傷人殺人必多,那時便想不結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驚懼,道:“你說得對,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 請你奶奶另教別的。” 阿繡搖頭道:“她金烏派的武功,就只這套刀法,別的沒 有了。再說,不論甚么武功,一定會傷人殺人的。不能傷人 殺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處處手下 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 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很好!阿繡,你真聰明,說得出這樣 好的話。”阿繡微笑道:“我豈有這般聰明,想得出這樣的話 來?那是有首詩的,叫甚么‘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 饒人’。” 石破天問道:“甚么有首詩?”他連字也不識,自不知甚 么詩詞歌賦。 阿繡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也不知他 真是不懂,還是隨口問問,當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說道: “要能天下無敵手,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否則便是向人家 求饒,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間嫣然一笑,道:“我 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個字的截頭留 尾,叫起來簡便一點。”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著道: “我要你饒人,但武林中人心險詐,你若心地好,不下殺手, 說不定對方乘機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見人 使過一招,倒是奧妙得很,我比划給你瞧瞧。”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站起身來,緩緩 使個架式,跟著橫刀向前推出,隨即刀鋒向左掠去,拖過刀 來,又向右斜刺,然后運刀反砍,從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 尺許處直砍而落。石破天見她衣帶飄飄,姿式美妙,萬料不 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這般精奧的刀法,只看 得心曠神怡,就沒記住她的刀招。 阿繡一收柴刀,退后兩步,抱刀而立,說道:“收刀之后, 仍須鼓動內勁,護住前后左右,以防敵人突施偷襲。”卻見石 破天呆呆的瞧著自己出神,顯是沒聽到自己說話,問道:“你 怎么啦?我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這個……這個……”阿繡嗔道:“我 知道啦,你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壓根兒就沒將我這些三 腳貓的招式放在眼里。”石破天慌了,忙道:“對不起,我…… 我瞧著你真好看,就忘了去記刀法。阿繡姑娘,你……你再 使一遍。” 阿繡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繡姑娘’!”石破天 伸指在自己額頭上打個爆栗,說道:“該死,老是忘記。阿繡, 阿繡!你再使一遍罷。” 阿繡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沒氣力再使第三遍啦。” 當下提起刀來,又拉開架式,橫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 刀,將這一招緩緩使了一遍。 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將她手勢、步法、刀式、方 位,一一牢記。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后鼓勁防敵,他也記在 心中,于是接過柴刀,依式使招。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心下甚喜,贊道:“大哥,你真是聰 明,只須用心,一下子便學會了。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側 擊’,刀刃到哪里,內力便到哪里。” 石破天道:“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叫敵人防不勝防。”阿繡道:“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一 動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凶險,敗了的非死即傷。你比不過人 家,自是無話可說,就算比人家厲害,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 全身而退,卻也是十分不易。這一招‘旁敲側擊’,卻能既不 傷人,也不致為人所傷。”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頗為吃力,道:“你累啦,坐 下來再說。” 阿繡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你有沒聽 到我的話?”石破天道:“聽到的。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 甚么的。”這一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只因“旁敲側擊”四字 是個文縐縐的成語,他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繡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 這句話原是跟他說笑,哪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繡微微一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 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傷了,倒也沒甚么, 但如敗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還要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 時,最好給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一招, 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繚亂,你到后來又退后兩步,再 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誰勝誰敗。給敵人留 了面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你再說上一兩句場面話,比如 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 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么一來,對方知道你故意容讓, 卻又不傷他面子,多半便會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繡,你小小年紀,怎么懂 得這許多事情?這個法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阿繡笑道: “我話說完了,你回過頭來罷。” 石破天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的瞧著自己, 不由得心中一蕩。 阿繡道:“我又懂得甚么了?都是見大人們這么干,又聽 他們說得多了,才知道該當這樣。” 石破天道:“我再練一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 提起柴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繡點頭道:“好得很,一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繡忽然嘆了口氣,說道: “大哥,我教你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 “是啊,我不說。我知道你奶奶會不高興。”阿繡道:“你怎知 奶奶會不高興?”石破天道:“你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 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歡了。” 阿繡嘻嘻一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 是小孩兒一般。” 石破天道:“我說你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 爺子請她到碧螺島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你一 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島不好玩。那也沒甚么打緊。我瞧丁不 四老爺子對您奶奶倒也是挺好的,你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 生氣。倒是你奶奶對他很凶。” 阿繡微笑道:“你在師父背后說她壞話,我去告你,小心 她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 也有些著慌,忙道:“下次我不說了。” 阿繡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 人很是不該,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于 他無害,終究是頗存私心,便柔聲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后 和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人,又不傷人顏面,我……我實 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里多謝你了。”隨即俯身向 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驚,忙道:“你怎……怎么拜我?”忙也跪倒,磕 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你又在跟 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的聲音。 石破天一驚非同小可,“啊喲”一聲,躍起身來,叫道: “叮叮當當!”果見丁□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 后面。 石破天一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繡抱在臂中, 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几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面前, 攔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聲:“啊喲!”斜刺里逃去。他輕身 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甚,何況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間又 被丁不三迎面攔住。 這時丁□也已追到身后,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 發光,更是心驚。只聽得丁□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 一刀將他砍了便罷,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 “不行,不行!”丁□刷的一刀,便向阿繡頭上砍去。石破天 大驚,雙足一登,向旁縱躍。他深恐丁□砍死了阿繡,不知 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一股雄渾的內力起自足底,呼 的一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一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固然大吃一驚,石 破天在半空中也是大叫:“啊喲!”心想這一落下來,跌得筋 折腿斷倒罷了,阿繡被丁□殺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見雙足 落向一根松樹的樹干,心慌意亂的使勁一撐,只盼逃得遠些, 卻聽喀喇一聲,樹干折斷,身子向前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 呼,身子飛得極快。 只聽懷中的阿繡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 ……”她一言未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一棵松樹,當即依言 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一撐,那樹干一沉,并未折斷,反彈 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 也漸漸遠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覺得甚是有趣。阿繡在他懷中,不住 出言指點他運勁使力之法。他本來內力有余,一得輕功的訣 竅,在樹枝上縱躍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輕巧自在,喜 樂無窮,說道:“這法子真好,這么一來,他們便追不上咱們 了。” 眼見樹林將到盡頭,忽聽得叱喝之聲,又見日光一閃一 閃,顯是從兵刃上反照出來,有人正在爭斗。石破天道:“不 好,那邊有人,可不能過去了!”左足在樹干上一點,輕輕落 下,依著阿繡所說的法子,提一口氣,足尖向下,手中雖抱 著人,卻著地極輕。 他躲在一株大松樹后,悄悄探頭出去張望,不由得嚇了 一跳。只見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兩人斗得正緊,一個是手持 長劍的白萬劍,另一個卻是雙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 派弟子手中各挺長劍,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凝神觀斗,為白 萬劍作聲援之勢。丁不四手中雖無兵刃,但擒、拿、劈、打、 點、戳、勾、抓,兩只手掌便如是一對厲害兵器一般,遇到 白萬劍長劍刺削而來,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搶攻。 石破天只看得數招,便即全神貫注,渾忘了懷中還抱著 一人。他既學過雪山劍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數,一小半是 曾經教過他的,沒教過的卻也理路相通,有脈絡可尋。兩大 高手比武,斗得緊湊異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學過,自是 瞧得興高采烈。 但見丁不四招招搶攻,雙掌如刀如劍,如槍如戟,似乎 逼著白萬劍守勢多而攻著少,但白萬劍打得極是沉著,朴實 無華,偶然間鋒芒一現,又即收斂,看來丁不四若想取勝,可 著實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白萬劍還會占到上風。 連石破天都看出了這點,丁不四和白萬劍自是早就心中 有數。原來丁不四自負與白萬劍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輩,聲 稱不肯以大壓小,只以空手接他的長劍。但一動上手,丁不 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對方出招之迅,變化之精,內力之厚, 法度之謹,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風范,即令白自在當年縱橫 江湖的全盛之時,劍法之精,只怕也不過如是。 丁不四打醒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在他劍光 中縱躍來去,有時迫不得已,只好行險僥幸,以兩敗俱傷的 狠著,逼退白萬劍凌厲劍招。遇上這等情形,白萬劍總是受 讓一步,不與他硬拚,倒似是智珠在握,心有必勝成算一般。 以二人真功夫而論,畢竟還是丁不四高出一籌,但他輸在過 于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對方動手,明明一條金光燦然的九節 軟鞭圍在腰間,既已說過不用,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抖將 出來。 再拆二十余招,白萬劍道:“丁四叔,你用九節鞭罷,只 是空手,你打我不過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會打你不過?你試試這招!”左 手划個圈子,右手拳從圈子中直擊出去。這一招來得甚怪。白 萬劍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 一登,身子向左彈出,便似腳底下裝了機關,突然飛起,雙 腳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萬劍又退一步,揮劍護住面門。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將石破天看得眼花繚亂。 猛聽得嗤的一聲響,丁不四右腿褲管上中了一劍,雖沒傷到 皮肉,卻將他褲子划了一條長長的破口。白萬劍收劍退回,說 道:“承讓,承讓!” 高手比武,這一招原可說勝敗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 喝道:“誰來讓你了?這一招你一時運氣好,算得甚么?”一 招“逆水行舟”,向白萬劍又攻了過去。白萬劍只得挺劍接住。 剛才這一劍划破對方褲腳,說是運氣好,確也不錯,其時白 萬劍挺劍刺去,丁不四剛好揮足踢出,倒似是將自己褲管送 到劍鋒上去給他划破一般。但這么一來,丁不四一股凌厲的 氣焰不免稍煞,出招時就慎重得多,越打越處下風。 雪山派眾弟子瞧著十分得意,就有人出聲稱贊:“你瞧白 師哥這一招‘月色黃昏’,使得若有若無,朦朦朧朧,當真是 得了雪山劍法的神髓。丁四老爺子手忙腳亂,若不是白師哥 劍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挂彩了。” 猛聽得一聲“放屁!”同時從兩處響出。一處出自丁不四 之口,那是應有之義,毫不希奇,另一處卻來自東北角上。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轉了過去。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 嚇得最為厲害。只見兩人并肩站在林邊,一是丁不三,另一 個是丁□。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開些!我跟人家過招,你站在 這里干甚么?”他雖全神貫注的和白萬劍動手,但究竟兄弟之 親,丁不三只說了“放屁”兩字,他便知道是兄長到了,何 況他兄弟倆自幼到老,相互間說得最多的便是這“放屁”兩 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來武功長進了些沒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勢,自己已無法取勝,這個自 幼便跟他爭強斗勝、互不相下的兄長偏偏在這時現身,正是 不巧之極,他大聲叫道:“你在旁邊只有搞亂我心神。我既分 心和你說話,怎么還有心思跟人家□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說話,專心打架好了。”轉頭 向丁□道:“你四爺爺老是自稱武功了得,天下無敵,倒似比 你親爺爺還行些一般。現下你睜大了眼,可要瞧仔細了,瞧 你四爺爺單憑一雙肉掌,要將人家打得撤劍認輸,跪地求饒。 哈哈,哈哈!”笑聲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響,都是十分的 不舒服。 丁不四邊斗邊喝:“老三,你笑甚么鬼?”丁不三笑道: “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笑我甚么?我有甚么好笑?”丁 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強好勝,遇到危難之際,總還得靠哥 哥來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這姓白的是我后輩,若不是 瞧在他父母臉上,早就一掌將他斃了。我有甚么危難?誰要 你來提一把,你還是去提一把酒壺、提一把尿壺的好!哎喲! 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萬劍對打,本已落于下風,這么分心和丁不 三說話,門戶中便即現出空隙。白萬劍乘勢直上,在他左肩 上划了一劍,登時鮮血淋漓。 丁不三、丁不四兩兄弟自幼吵斗不休,互爭雄長,做哥 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這時丁不三眼見兄弟 受傷,卻也不禁關心,怒道:“好小子,你膽敢傷我丁老三的 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聲彈將出去,伸手直抓白萬劍 后心。 白萬劍前后受攻,心神不亂,長劍向丁不四先刺一劍,將 他逼開一步,隨即回劍向丁不三斜削過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開!誰要你來幫我?”丁不三道: “誰幫你了?丁老三最惱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劍,再 在他身上弄些血出來,你們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見師兄受二人夾擊,何況這丁不三乃是殺 害同門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動手,眾人發一聲喊,紛紛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煩了,通統給我滾回去!” 卻見劍光閃閃,几柄長劍同時向他刺來。丁不三一一避過,大 聲叫道:“再不滾開,老子可要殺人了。” 白萬劍知道這些師弟們決不是他的對手,他說要殺人,那 是真的殺人,忙叫道:“大家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對這位師 兄的號令不敢絲毫違拗,當即散開退后。 丁不三向著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萬山的雪山弟子道: “把你的劍給我!”李萬山怒道:“好!給你!”劍起中鋒,嗤 的一聲,向他小腹直刺過去。丁不三左手疾探,從側抓住了 他右腕,輕輕一扭,便將他手中長劍奪過,便如李萬山真是 乖乖將長劍遞給他一般。這一扭之下,李萬山右腕已然脫臼, 丁不三跟著飛腳將他踢了個筋斗。 其余雪山弟子挺劍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長劍,劍尖 刺地,繞著白萬劍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畫了個長約二丈 的圓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說道:“哪一個踏進這 圈子一步,便算是踏進鬼門關了。” 白萬劍打得雖然鎮定,心中卻已十分焦急,情知這不三、 不四兩兄弟殺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聯手,自己已無論如何討 不了好去,比之當日土地廟中獨斗石清夫婦,情勢更是凶險 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夫婦那么講究武林道義,只怕雪 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盡數畢命于紫煙島上。當下劍走險勢, 要搶著將丁不四先斃于劍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 是否能先行殺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脅下雖中一劍,傷非要害,盡能支撐得住,白 萬劍這一躁急求勝,劍招雖狠,“穩、准”二字反而不如先前。 丁不四雙掌翻飛,在長劍中穿來插去,仍是矯捷狠辣之極,創 口中的鮮血卻也不住飛濺出來。 丁不三挺劍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劍傷裹好 了,再打不遲。”丁不四大聲道:“甚么劍傷?我身上有甚么 劍傷?諒這小子的一把爛劍,又怎傷得了我?”丁不三道: “咦!怎么你身上有傷口、又有鮮血?”丁不四道:“我高興起 來,自己在身上搔搔痒,弄了點血出來,有甚么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劍向白萬劍刺去,大聲說道:“姓白 的,你聽仔細了,現下是我跟你單打獨斗,丁老四也在跟你 單打獨斗,可不是咱們兩兄弟聯手夾攻于你。老四叫我不可 出手,我不聽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聽我的。我瞧著 你不順眼,要教訓教訓你。他討厭你老子,要打你几個耳光。 咱們各人打各人的,別讓人說丁氏雙雄以二打一,傳到江湖 上可不大好聽。”口中羅□,手下絲毫沒有閑著,出招悍辣之 極。 白萬劍以一敵二,心想:“原來你跟我單打獨斗,丁老四 也跟我單打獨斗,不是兩人夾攻。”他生性端嚴,向來不喜和 人做口舌之爭,心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無賴﹔而在這兩名 高手的夾擊之下,也委實不能分心答話,只是全神貫注的嚴 密的防守,尋暇反擊,一句話也不說。 斗到分際,丁不三的長劍和他長劍一交,白萬劍只覺手 臂劇震,對方的內力猛攻而至,急忙運內力外蕩,回劍橫削, 便在此時,右腿上被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當 即向后退出兩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傷我師哥!”挺劍來助,左 腳剛踏進丁不三所畫的圓圈,眼前白光一閃,長劍貫胸而過, 已被丁不三一劍刺死。兩名雪山弟子又驚又怒,雙雙進襲。 丁不三大喝一聲,躍起半空,長劍從空中劈將下來,同 時左掌擊落,劍鋒落處,將一名雪山派弟子從右肩劈至左腰, 以斜切藕勢削成兩截,左手這掌擊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靈 蓋上。那人悶哼一聲,委頓在地,頭顱扭過來向著背心,頸 骨折斷,自也不活了。 他頃刻間連殺三人,石破天在樹后見著,不由得心驚膽 戰,臉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長劍如疾風驟雨般向白萬劍攻去,猛 聽得喀喀兩響,雙劍同時折斷。兩人同時以半截斷劍向對方 擲出,同時低頭矮身,兩截斷劍同時向兩人頭頂掠去,相去 均是不到半尺。 兩人一般行動,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懸于一線。 白萬劍右腿受傷,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時變成 了只有挨打,難以還手的地步。兩名雪山弟子明知踏進圈子 不免有死無生,但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師兄被這兩個凶人聯 手害死,當即挺劍沖了進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來打發,我今天已殺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時候。”竟不轉身, 左足向后彈出,便似騾馬以后腿踢人一般,拍拍兩聲,分別 踢中兩人的胸口。兩名雪山弟子飛出數丈,摔跌在地,哼也 沒哼一聲。原來兩人胸口中腿,當即斃命。 丁氏兄弟凶性大發,足掌齊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萬劍 攻擊。白萬劍跛著一足,沉著應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 一聲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几乎提不起來。 眼見白萬劍命在頃刻,石破天只瞧得熱血沸騰,叫道: “你們不能殺白師傅!”隨手將阿繡往地下一放,拔出插高腰 帶中那把爛鏽柴刀,大呼:“不能再殺人了!” 阿繡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石破天百忙 中回頭,說道:“對不起!”几個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頭也不回,反腳踢出。石破天右足一點,輕 飄飄的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面前,使的正是阿繡適才所教 的輕身功夫。丁不四一腳踢空,眼前卻多了一人,一怔之下, 叫道:“大粽子,原來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爺爺、四爺爺,你們已經……已 殺了五人,應該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亂跳, 眼見他殺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尸橫就地,連自己足上也濺 滿了鮮血,更是怕得厲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給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卻原來 躲在這里。此刻你又出來干甚么?”石破天道:“我來勸兩位 老爺子少結冤家,既然勝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趕盡 殺絕?”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對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這小 子不知從哪里聽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言語,居然來相勸老爺 爺。” 石破天提起柴刀,將地下一柄長劍挑起,向白萬劍擲去, 說道:“白師傅,你們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劍。” 白萬劍轉眼便要喪于丁氏兄弟手下,萬不料這小冤家石 中玉反會出來相助,心下滿不是滋味。他擲過來這柄長劍,是 被丁不三劈死的那個師弟遺下來的,當下接過了長劍,凝立 不動,一劍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罵道:“這姓白的要捉你去殺了,當日若不是我相 救,你還有命么?”石破天點頭道:“正是。爺爺,我是很感 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急于 要將他一掌斃了,喝道:“胡說八道些甚么?”呼的一掌向他 直擊過去,這一次并無史婆婆在旁,再沒顧忌,這招“黑云 滿天”卻是從未教過他的。 白萬劍不愿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厲的一招擊斃,挺劍 使招“老枝橫斜”,從側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 “長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說也奇怪,這一刀一劍的 招數本來相克,但合并使用,居然生出極大威力,霎時之間, 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劍勢,凌厲無儔,他雖欲 插手相助,可是一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驚,危急中就地一個打滾,逃出圈子 之外,挺起身來時,只見對方的一刀一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 絲,一摸下頦,一排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驚又怒,丁不三駭然失色,白萬劍大出意 外,只有石破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一招內力雄渾,刀法精妙, 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為震動。 丁不三道:“好,咱們也用兵刃了。”從地下拾起一把長 劍,叫道:“老四,還逞個屁能?用鞭子!”劍尖一抖,向石 破天刺了過去。 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眼見劍到,便即慌亂,不知該使 哪一招才好。白萬劍使招“明駝西來”從旁相助,這一劍提 醒了石破天,當即使出“千鈞壓駝”,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 柴刀雖鈍,但加上沉重內力,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幸好丁 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搶著來救,丁不三乘機閃開。 白萬劍使一招“風沙莽莽”,石破天便跟著使“大海沉 沙”。一刀一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下 如有怒海洪濤之洶涌。丁不三、丁不四齊聲大呼。 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所學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 了習練,更無臨敵應變的經歷,眼見敵招之來,不知該出哪 一招去應付才是。他所學的金烏刀法,除了最后一招之外,每 一招都是針對雪山劍法而施,史婆婆傳授之時,總也是和每 招雪山劍法合并指點。此刻他心中慌亂,無暇細思,但見白 萬劍使甚么招數,他便跟著使出那一招相應的招數來,是以 白萬劍使“老枝橫斜”,他便使“長者折枝”,白萬劍使“明 駝西來”,他便使“千鈞壓駝”。哪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 劍法的克星,但正因為相克,一到聯手并使之時,竟將雙方 招數中的空隙盡數彌合,變成了威力無窮的一套武功。 白萬劍驚詫之極,數招之下,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 己的劍招聯成一氣之后,直是無堅不摧,這小子內力更似有 一股有質無形的力道,不斷的漸漸擴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只是兩人不肯認 輸,還盼石破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兩兄弟打起精神,苦 苦撐持。白萬劍也怕石破天不過是“程咬金三斧頭”,時刻一 長,又被丁氏兄弟占了先機,眼下情勢,須當速戰速決,當 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長劍顫動,劍光若有若無,那是雪山 劍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傷人于不知不覺之間。石破天柴 刀橫削,也是連連抖動,這一招“鮑魚之肆”,內力從四面八 方涌出。 只聽得“啊、啊”兩聲,丁不四肩頭中刀,丁不三臂上 中劍。兩人倏然轉身,躍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迅 速之極的隱入了東邊林中。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后逸去,只聽 山背后傳來他的大聲呼叫:“白萬劍,老子瞧在你母親面上, 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可決不輕饒了……”聲音漸漸遠去。 但見滿地是血,衰草上躺著五具尸首,雪山派群弟子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驚又悲,又是滿腹疑團。 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一時之間痛恨、悲傷、慚愧、慶 幸、惶惑、詫異、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 少,若不是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盡數畢命于紫煙 島上,回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長 長舒了口氣,問道:“你這路刀法是誰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們的雪 山劍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白萬劍哼的一聲, 說道:“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口氣未免太大。誰是史婆婆?” 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她是我師父,我 是金烏派的第二代大弟子。”白萬劍不禁大怒,冷冷的道: “你不認師門,那也罷了,卻又另投甚么金烏派門下。金烏派, 金烏派?沒聽見過,武林中沒這個字號。” 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繼續解釋:“我師父說道,金烏 就是太陽,太陽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 烏派,只有……只有……”下面本來是“磕頭求饒的份兒”, 但他只不過不通人情世故,畢竟不是傻子,話到口邊,想起 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說出來,當即住口。 白萬劍臉色鐵青,厲聲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烏派的, 那便如何?只有甚么?”石破天搖頭道:“這句話你聽了要不 高興的,我也以為師父這話不對。”白萬劍道:“只有大敗虧 輸,望風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師父的話,意思也 就差不多。白師傅你別生氣,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當 不得真。” 白萬劍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斬中,這時候更覺疼 痛難當,然石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卻如何忍得,長劍 一舉,叫道:“好!我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 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這一舉劍,肩頭登時劇痛,臉上變 色,長劍險些脫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挺劍說道:“姓石的小子, 你當然不認我這師叔了,我來接你的高招!” 白萬劍咬牙忍痛,說道:“包師弟,你……你……”他本 要說“你不行”,但學武之人,臉面最是要緊,隨即改口道: “我來接他好了!”劍交左手,說道:“姓石的小子,上罷!”石 破天搖頭道:“你肩頭、腿上都受了傷,咱們不用比了,而且, 而且,我一定打你不過的。” 白萬劍道:“你有膽子侮辱雪山派,卻沒膽子跟我比劍!” 長劍挺出,一招“梅雪爭春”,劍光點點,向石破天頭頂罩了 下來,他雖左手使劍,不如右手靈便,但凌厲之意,絲毫不 減。石破天見劍光當頭而落,只得舉起柴刀,還了一招“梅 雪逢夏”,攻暇抵隙,果然正是這招“梅雪爭春”的克星。 白萬劍心中一凜,不等這招“梅雪爭春”使老,急變 “胡馬越嶺”,石破天依著來一招“漢將當關”,白萬劍眼見對 方這一招守得嚴密異常,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顯 然還含有厲害后著,當即換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著 變為“赤日金鼓”。白萬劍又是一驚,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 正對准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忙又變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眼見對方變招,跟著便 即變化。其實適才已占敵機先,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不變 招也好,乘勢直進,立時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時他腿上不 便,這三步難以疾退,不免便要撤劍認輸。但說到當真拆招 斗劍,石破天可差得遠了,他只是眼見白萬劍使出甚么劍招, 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較之日前與丁不四在 舟中斗拳,其依樣葫蘆之處,實無多大分別。他招數不會稍 有變更,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白萬劍心中暗叫:“慚愧!”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 有半數瞧了出來,也是暗道:“僥幸,僥幸!” 數招一過,白萬劍又遇凶險。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復, 石破天以拙應巧,一柄爛柴刀總是占了上風。白萬劍越斗越 驚,心想:“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甚么金烏刀法,果然 是我雪山劍法的克星。那個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 如此處心積慮的創了這套刀法出來,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 敗涂地。” 拆到三十余招時,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萬劍左肩。白 萬劍本可飛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腳一提,傷處突 然奇痛徹骨,右膝竟爾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 破天這刀砍下,他已無法抗御,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 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說道:“這一下 不算。” 白萬劍左腳使勁,奮力躍起,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 念頭:“這小子早就可以勝我,何以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 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何以又 故意讓我?石中玉這小子向來險狠,他只消一刀殺了我,其 余眾師弟哪一個是他對手?他忽發善心,那是甚么緣故?難 道……難道……他當真不是石中玉?” 一轉到這個念頭,左手長劍輕送,一招“朝天勢”向前 刺出。雪山諸弟子都是“咦”的一聲。這“朝天勢”不屬雪 山劍法七十二招,是每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打熬氣力 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尋常,簡便易記,雖于練功大 有好處,卻不能用以臨敵。眾人見他突然使出這一招來,都 吃了一驚,只道白師哥傷重,已無力使劍。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這一招“朝天勢”他從未見過,史 婆婆也沒教過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氣寒西 北”的長劍之前,又有誰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這么稍一 遲疑,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中宮直進,劍尖已指住了他心 口,喝道:“怎么樣?” 石破天道:“你這一招是甚么劍法?我沒見過。” 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系于一線,居然還問及劍法,倒也 佩服他的膽氣,說道:“你當真沒學過?”石破天搖了搖頭。白 萬劍道:“我此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適才我受丁氏兄 弟圍攻,閣下有解圍大德,咱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誰。 從今而后,你可不許再說金烏刀法是雪山劍法克星的話。” 石破天點頭道:“我原說打你不過。你叫我不可再說,我 以后不說了。白師傅,我想明白了,剛才你這一招劍法,好 像也可破解。”陡然間胸口一縮,凹入數寸,手中柴刀橫掠, 拍的一聲,刀劍相交,內力到處,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 白萬劍臉色大變,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長劍又躍入他 手中,刷刷刷三劍,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快速無倫。石 破天只瞧得眼花繚亂,手忙足亂之際,突然間手腕中劍,柴 刀再也抓捏不住,當的一聲,掉在地下。便在那時,對方長 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萬劍手腕輕抖,石破天叫聲“哎喲”,低頭看時,只見 自己胸口已整整齊齊的被刺了六點,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 但著劍不深,并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齊聲喝采:“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萬劍道:“相煩閣下回去告知令師,雪山派多有得罪。” 他見石破天不會雪山派這几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顯非作偽, 而神情舉止,性情脾氣,和石中玉更是大異,又想:“他于我 有救命之恩,適才一刀又沒斫我肩膀,明著是手下留情。不 論是不是石中玉,今日總是不能殺他拿他。這一招‘雪花六 出’,只是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個記認。” 他拋下長劍,抱起一名師弟的尸身,既傷同門之誼,又 愧自身無能,致令這五個師弟死于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熱 淚長流,其余雪山子弟將另外四具尸身也抱了起來。白萬劍 恨恨的道:“不三、不四兩個老賊別死得太早。”向眾師弟道: “咱們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樹林,誰也沒再回頭望石破天一 眼。 十一 藥酒 石破天但見地下血跡殷然,歪歪斜斜的躺著几柄斷劍,几 只烏鴉啊啊啊的叫著從頭頂飛過,當下拾起柴刀,叫道:“阿 繡,阿繡!”奔到大樹之后,阿繡卻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 “阿繡,阿繡!”非但阿繡不在,連史婆婆也不在了。他驚惶 起來,只見地下用焦炭橫七豎八的畫了几十個圖形,他不知 是寫的字,更不知是甚么意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繡都已走了。 初時只覺好生寂寞,但他從小孤單慣了的,只過得大半 個時辰,便已泰然。這時胸口劍傷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 家都走了,我也走了罷,還是去尋媽媽和阿黃去。”這時不再 有人沒來由的向他糾纏,心中倒有一陣輕松快慰之感,只是 想到史婆婆和阿繡,卻又有些戀戀不舍,將柴刀插在腰間,走 到江邊。 但見波濤洶涌,岸旁更無一艘船只,于是沿岸尋去。那 紫煙島并不甚大,他快步而行,只一個多時辰,已環行小島 一周,不見有船只的蹤影,舉目向江中望去,連帆影也沒見 到一片。 他還盼史婆婆和阿繡去而復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視,卻 哪里再見二人的蹤跡?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飢。到得天黑,便 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聽得江邊豁啦一聲大響,似是撕裂了一幅 大布一般,縱起身來,循聲奔到江邊,稀淡星光下只見有一 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晃動。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 的坐船,不敢貿然上前,縮身躲在樹后,只聽得又是豁啦一 下巨響,原來是船上張的風帆纏在一起,被強風一吹,撕了 開來,但船上竟然無人理會。 眼見那船搖搖晃晃的又要離島而去,他發足奔近,叫道: “船上有人么?”不聞應聲。一個箭步躍上船頭,向艙內望去, 黑沉沉地甚么也看不見。 走進艙去,腳下一絆,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艙板之上。石 破天忙道:“對不起!”伸手要扶他起來,哪知觸手冰冷,竟 是一具死尸。他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左手揮 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亂跳,摸索著走向后艙,腳下踏到的是死尸, 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他大聲驚叫:“船……船中有人 嗎?”驚惶過甚,只聽得自己聲音也全變了。跌跌撞撞的來到 后梢,星光下只見甲板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十來人,個個僵伏, 顯然也都是死尸。 這時江上秋風甚勁,几張破帆在風中獵獵作響,疾風吹 過船上的破竹管,其聲噓噓,似是鬼嘯。石破天雖然孤寂慣 了,素來大膽,但靜夜之中,滿船都是死尸,竟無一個活人, 耳聽得異聲雜作,便似死尸都已活轉,要扑上來扼他咽喉。他 記起侯監集上那僵尸扼得他險些窒息的情景,登時滿身寒毛 直豎,便欲躍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聲苦,那 船離岸已遠,正順著江水飄下。原來這艘大船順流飄到紫煙 島來,團團轉了几個圈子,又順流沿江飄下。 這一晚他不敢在船艙、后梢停留,躍上船篷,抱住桅杆, 坐待天明。 次晨太陽出來,四下里一片明亮,這才怖意大減,躍下 后梢,只見艙里艙外少說也有五六十具尸首,當真是觸目驚 心,但每具死尸身上均無血跡,也無刀劍創傷,不知因何而 死。 繞到船首,只見艙門正中釘著兩塊閃閃發光的白銅牌子, 約有巴掌大小,一塊牌上刻有一張笑臉,和藹慈祥,另一牌 上刻的卻是一張猙獰的煞神凶臉。兩塊銅牌各以一根鐵釘釘 在艙門頂上,顯得十分詭異。他向兩塊銅牌上注視片刻,見 牌上人臉似乎活的一般,當下不敢多看,轉過臉去,見眾尸 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劍,顯然都是武林中人。再細看 時,見每人肩頭衣衫上都用白絲線繡著一條生翅膀的小魚。他 猜想船上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強敵,盡數畢 命。 那船順著滔滔江水,向下游漂去,到得晌午,迎面兩艘 船并排著溯江而上。來船梢公見到那船斜斜淌下,大叫:“扳 梢,扳梢!”可是那船無人把舵,江中急渦一旋,轉得那船打 橫沖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撞在兩艘來船之上。只聽得人 聲喧嘩,夾著許多破口穢罵。石破天心下驚惶,尋思:“撞壞 了來船,他們勢必和我為難,追究起來,定要怪我害死了船 上這許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縮入艙中,揭開 艙板,躲入艙底。 這時三艘船已糾纏在一起,過不多時,便聽得有人躍上 船來,驚呼之聲,響成一片。有人尖聲大叫:“是飛魚幫的人! 怎……怎么都死了。”又有人叫道:“連幫主……幫主成大洋 也死在這里。”突然間船頭有人叫道:“是……是賞善……罰 惡令……令……令……”這人聲音并不甚響,但語聲顫抖,充 滿著恐懼之意。他一言未畢,船中人聲登歇,霎時間一片寂 靜。石破天在艙底雖見不到各人神色,但眾人驚懼已達極點, 卻是可想而知。 過了良久,才有人道:“算來原該是賞善罰惡令復出的時 候了,料想是賞善罰惡兩使出巡。這飛魚幫嘛,過往劣跡太 多……唉!”長長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另一人問道:“胡 大哥,聽說這賞善罰惡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俠客島,到 了島上再加處分,并不是當場殺害的。”先說話的那人道: “若是乖乖的聽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 死,早死遲死,也沒甚么分別。成大洋成幫主定是不肯奉令, 率眾抗拒,以致……以致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嗓音尖細的人 道:“那兩位賞善罰惡使者,當真如此神通廣大,武林中誰也 抵敵不過?”那胡大哥反問:“你說呢?”那人默然,過了一會, 低低的道:“賞善罰惡使者重入江湖,各幫各派都是難逃大劫。 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這船上的死尸都是甚么飛魚幫的,又 有一個幫主。啊喲不好,這兩個甚么賞善罰惡使者,會不會 去找我們長樂幫?”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尋思:“該當盡快趕回總 舵,告知貝先生他們,也好先有防備。”他給人誤認為長樂幫 石幫主,引來了不少麻煩,且數度危及性命,但長樂幫中上 下人等個個對他恭謹有禮,雖有個展飛起心殺害,卻也顯然 是認錯了人,這時聽到“各幫各派都是難逃大劫”,對幫中各 人的安危不由得大為關切,更加凝神傾聽艙中各人談論。 只聽得一人說道:“胡大哥,你說此事會不會牽連到咱們。 那兩個使者,會不會找上咱們鐵叉會?”那胡大哥道:“賞善 罰惡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幫會門派都難逍遙……這個 逍遙事外,且看大伙兒的運氣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這樣罷,你悄悄傳下號令,派人即 刻去稟報總舵主知曉。兩艘船上的兄弟們,都集到這兒來。這 船上的東西,甚么都不要動,咱們駛到紅柳港外的小漁村中 去。善惡二使既已來過此船,將飛魚幫中的首腦人物都誅了, 第二次決計不會再來。” 那人喜道:“對,對,胡大哥此計大妙。善惡二使再見到 此船,定然以為這是飛魚幫的死尸船,說甚么也不會上來。我 便去傳令。” 過不多時,又有許多人涌上船來。石破天伏在艙底,聽 著各人低聲紛紛議論,語音中都是充滿了惶恐之情,便如大 禍臨頭一般。 有人道:“咱們鐵叉會又沒得罪俠客島,賞善罰惡二使未 必便找到咱們頭上來。” 另有一人道:“難道飛魚幫就膽敢得罪俠客島了?我看江 湖上的這十年一劫,恐怕這一次……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總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 老李哼了一聲,道:“自然是有去無回。過去三十年中奉令而 去俠客島的那些幫主、總舵主、掌門人,又有哪一個回來過 了?總舵主向來待大伙兒不薄,咱們難道貪生怕死,讓他老 人家孤身去涉險送命?”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 避。咱們幸虧發覺得早,看來陰差陽錯,老天爺保佑,教咱 們鐵叉會得以逃過了這一劫。紅柳港外那小漁村何等隱蔽,大 伙兒去躲在那里,善惡二使耳目再靈,也難發見。”那胡大哥 道:“當年總舵主經營這個漁村,正就是為了今日之用。這本 是個避難的世外……那個世外桃源。” 一個嗓子粗亮的聲音突然說道:“咱們鐵叉會橫行長江邊 上,天不怕,地不怕,連皇帝老兒都不買他的帳,可是一聽 到他媽的俠客島甚么賞善罰惡使者,大伙兒便嚇得夾起尾巴, 躲到紅柳港漁村中去做縮頭烏龜,那算甚么話?就算這次躲 過了,日后他媽的有人問起來,大伙兒這張臉往哪里擱去?不 如跟他們拚上一拚,他媽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他說了這番 心雄膽壯的話,船艙中卻誰也沒接口。 過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錯,咱們吃這一口江湖飯, 干的本來就是刀頭上舐血的勾當,他媽的,你几時見癩頭黿 王老六怕過誰來……”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長聲慘呼。霎時之間, 船艙中鴉雀無聲。 嗒的一聲輕響,石破天忽覺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 手到鼻邊一聞,腥氣直沖,果然是血。鮮血還是一滴一滴的 落下來。他知道眾人就在頭頂,不敢稍有移動出聲,只得任 由鮮血不絕的落在身上。 只聽那胡大哥厲聲道:“你怪我不該殺了癩頭黿嗎?”一 人顫聲道:“沒有,沒……沒有!王老六說話果然鹵莽,也難 怪胡大哥生氣。不過……不過他對本會……這個……這個,倒 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處置了?” 那人忙道:“不…不是,不是……”一言未畢,又是一聲慘叫, 顯是又被那姓胡的殺了。但聽得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從船板 縫中掉入艙底,幸好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頭頂,血水沒落 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連殺兩人,隨即說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顧 同道義氣,實因這件事牽連到本會數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 漏了半點風聲出去,大伙兒人人都和這里飛魚幫的朋友們一 模一樣。癩頭黿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漢,大叫大嚷的,他自己 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卻難道要總舵主和大伙兒都陪他一 塊兒送命?”眾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 就在艙里呆著。小宋,你去把舵,身上蓋一塊破帆,可別讓 人瞧見了。” 石破天伏在艙底,耳聽得船旁水聲□□,艙中各人卻誰 也沒再說話。他更加不敢發出半點聲息,心中只是想:“那俠 客島是甚么地方?島上派出來的賞善罰惡使者,為甚么又這 樣凶狠,將滿船人眾殺得干干淨淨?難怪鐵叉會這干人要怕 得這么厲害。” 過了良久,他朦朦朧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覺,但 想睡夢中若是發出聲響,給上面的人發覺了,勢必性命難保, 只得睜大了眼睛,說甚么也不敢合上。又過一會,忽聽得當 當□□鐵鏈聲響,船身不再晃動,料來已拋錨停泊。 只聽那胡大哥道:“大家進屋之后,誰也不許出來,靜候 總舵主駕到,聽他老人家的號令。”各人低聲答應,放輕了腳 步上岸,片刻之間,盡行離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眾人均已進屋,這才揭開艙板, 探頭向外張望,不見有人,于是躡手躡足的從艙底上來,見 艙中仍是躺滿了死尸,當下撿起一柄單刀,換去了腰里的爛 柴刀,伸手到死尸袋里去摸了几塊碎銀子,以便到前邊買飯 吃,走到后梢,輕輕跳上岸,彎了腰沿著河灘疾走,直奔出 一里有余,方從河灘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時未脫險境,離開越遠越好,當下發足快跑,幸 好這漁村果然隱僻之極,左近十余里內竟無一家人家,始終 沒遇到一個行人。他心下暗暗慶幸。卻不知附近本來有些零 碎農戶,都給鐵叉會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遷居而來,過不 多時也必中毒而死。四周鄉民只道紅柳港厲鬼為患,易染瘟 疫,七八年來,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為鐵叉會極隱秘的巢 穴。 又走數里,離那漁村已遠,他實在餓得很了,走入樹林 之中想找些野味。說也湊巧,行不數步,忽喇聲響,長草中 鑽出一頭大野豬,低頭向他急沖過來。他身子略側,右手拔 出單刀,順勢一招金烏刀法中的“長者折枝”,刷的一聲,將 野豬一個大頭砍下來。那野豬極是凶猛,頭雖落地,仍是向 前沖出十余步,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沒學金烏刀法之時,見了野豬只有 逃走,哪敢去殺它?”在山邊覓到一塊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 火星,生了個火。將野豬的四條腿割了下來,到溪邊洗去血 跡,回到火旁,將單刀在火中燒紅,炙去豬腿上的豬毛,將 豬腿串在一根樹枝之上,便燒烤起來。過不多時,濃香四溢。 正燒炙之間,忽聽得十余丈外有人說道:“好香,好香, 當真令人食指大動矣!”另一人道:“那邊有人燒烤野味,不 妨過去情商,讓些來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 兩個人說著緩步走來。 但見一人身材魁梧,圓臉大耳,穿一襲古銅色綢袍,笑 嘻嘻地和藹可親﹔另一個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 天藍色長衫,身闊還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須,臉 色卻頗為陰沉。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個 ……” 石破天已聽到二人先前說話,便道:“我這里野豬肉甚多, 便十個人也吃不完,兩位盡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們便不客氣了。”兩人便即圍坐在 火堆之旁,火光下見石破天服飾華貴,但衣衫污穢,滿是縐 紋,更濺滿了血跡,兩人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隨即四 只眼都注視于火堆上的豬腿,不再理他。野豬腿上的油脂大 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著松柴的清香,雖未入口,已料到滋 味佳美。 那瘦子從腰間取下了一個藍色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 口,說道:“好酒!”那胖子也從腰間取下一個朱紅色葫蘆,搖 晃了几下,拔開塞子喝了一口,說道:“好酒!” 石破天跟隨謝煙客時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聞到酒香,也 想喝個痛快,只見這二人各喝各的,并無邀請自己喝上一兩 口之意,他生平決不向人求懇索討,只有干咽饞涎。再過得 一會,四條豬腿俱已烤熟,他說道:“熟了,請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時伸手,各搶了一條肥大豬腿,送到口 邊,張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這兩條野豬腿雖大,卻都 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這娃娃良心 倒好。”換了一條前腿,吃了起來。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 口,略一遲疑,便不再換。兩人吃了一會,又各喝一口酒,贊 道:“好酒!”塞上木塞,將葫蘆挂回腰間。 石破天心想:“這二人恁地小氣,只喝兩口酒便不再喝, 難道那酒當真名貴之極嗎?”便向那胖子道:“大爺,你這葫 蘆中的酒,滋味很好嗎?我倒也想喝几口。”他這話雖非求人, 但討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過。 那胖子搖頭道:“不行,不行,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 們吃了你的野豬腿,少停自有禮物相贈。”石破天笑道:“你 騙人,你剛才明明說‘好酒’,我又聞到酒香。”轉頭向瘦子 道:“這位大爺,你葫蘆中的總是酒罷?” 那瘦子雙眼翻白,道:“這是毒藥,你有膽子便喝罷。”說 著解下葫蘆,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藥,怎地又毒 不死你?”拿起葫蘆拔開塞子,扑鼻便聞到一陣酒香。 那胖子臉色微變,說道:“好端端地,誰來騙你?快放下 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奪下他手中葫蘆,哪知手指剛碰 他手腕,登時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將他手指彈了開去。 那胖子吃了一驚,“咦”的一聲,道:“原來如此,我們 倒失眼了。那你請喝罷!” 石破天端起葫蘆,骨嘟嘟的喝了一大口,心想這瘦子愛 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說道:“多謝!”霎時之 間,一股冰冷的寒氣直從丹田中升了上來。這股寒氣猶如一 條冰線,頃刻間好似全身都要凍僵了,他全身劇震几下,牙 關格格相撞,實是寒冷難當,急忙運起內力相抗,那條冰線 才漸漸融化。一經消融,登時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適受用,非 但不再感到有絲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飄飄欲仙,大聲贊道: “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蘆,拔開木塞,又喝了一口,待得內 力將冰線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濃了,嘆道:“當真是我從來沒 喝過的美酒,可惜這酒太也貴重,否則我真要喝他個干淨。” 胖瘦二人臉上都現出十分詫異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 弟若真量大,便將一葫蘆酒都喝光了,卻也不妨。”石破天喜 道:“當真?這位大爺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 冷的道:“那位大爺紅葫蘆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試 試?”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試美酒之意。那胖子嘆道:“小 小年紀,一身內功,如此無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說, 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蘆來,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這兩人都愛說笑,若說真是毒酒,怎么他 們自己又喝?”拿過那朱紅葫蘆來,一拔開塞子,扑鼻奇香, 兩口喝將下去,這一次卻是有如一團烈火立時在小腹中燒將 起來。他“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催動內力,才把這 團烈火扑熄,叫道:“好厲害的酒。”說也奇怪,肚腹中熱氣 一消,全身便是舒暢無比。 那胖子道:“你內力如此強勁,便把這兩葫蘆酒一齊喝干 了,卻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個人喝,可不敢當。咱三人今日相 會,結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塊肉,豈不有趣?大 爺,你請。”說著將葫蘆遞將過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 了!”接過葫蘆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石破天,道:“你再喝 罷!”石破天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瘦子,道:“這位大爺請 喝!” 那瘦子臉色一變,說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藍漆葫 蘆來喝了一口,遞給石破天。 石破天接過,喝了一大口,只覺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 冰酒,冷熱交替,滋味更佳。他見胖瘦二人四目瞪著自己,登 時會意,歉然笑道:“對不起,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漢,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盡興,咱們同到那邊市鎮去,我 這里有銀子,買他一大壇來喝個痛快。只是這般的美酒,那 多半就買不到了。”說著在紅葫蘆中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胖 子。 那胖子盤膝而坐,暗運功力,這才喝了一口。他見石破 天若無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將下去,越來越是驚異。 胖瘦二人面面相覷,臉上都現出大為驚異之色。他二人 都是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練武功,家數截然相 反。胖子練的是陽剛一路,瘦子則是陰柔一路。兩人葫蘆中 所盛的,均是輔助內功的藥酒。朱紅葫蘆中是大燥大熱的烈 性藥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藍色葫蘆中是大涼 大寒的涼性藥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與 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靈丹妙藥,九九丸內有九九八十一種毒 草,烈火丹中毒物較少,卻有鶴頂紅、孔雀膽等劇毒,乃兩 人累年采集制煉而成。藥性奇猛,常人只須舌尖上舐得數滴, 便能致命。他二人內功既高,又服有鎮毒的藥物,才能連飲 數口不致中毒。但若胖子誤飲寒酒,瘦子誤飲烈酒,當場便 即斃命。二人眼見石破天如此飲法,仍是行若無事,寧不駭 然? 他二人雖見多識廣,于天下武學十知七八,卻萬萬想不 到石破天身得奇緣,先練純陰內功,再練純陽內功,這一陰 一陽兩門內功本來互相沖克,勢須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機 緣巧合,反而相生相濟,竟使他功力大進,待得他練了從大 悲老人處得來的“羅漢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藥酒之助,將 陰陽兩門內功合而為一,體內陰陽交泰,已能抵擋任何大燥 大熱、或是大涼大寒的毒藥。 石破天喝了二人攜來的美酒,心下過意不去,又再燒烤 野豬肉,將最好的燒肉布給他二人,不住勸二人飲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來比拚內力,不肯當場認輸, 只得勉為其難,和他一口一口的對飲,偷偷將鎮制酒毒的藥 丸塞入口中。二人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石破天,見他確未另服 化解藥物,如此神功,實是罕見,真不知從何處鑽出來這樣 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見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將朱紅葫蘆遞將過來, 伸手接住,說道:“小兄弟內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請 問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皺起眉頭,說道:“這件事最教 我頭痛,人家一見,不是硬指我姓石,便來問我姓名。其實 我既不是姓石,又無名無姓,因此哪,你這句話我可真的答 不上來了。”那胖子心道:“這小子裝傻,不肯吐露姓名。”又 問:“然則小兄弟尊師是哪一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門下?” 石破天道:“我師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見到過她沒有? 她老人家是金烏派的開山師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說八道,天下門派我們無一不知。哪 里有甚么金烏派,甚么史婆婆了?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著說這番話,并不喝酒,便將葫蘆遞了回去,說 道:“原來小兄弟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 請喝酒罷。” 石破天見到他沒有喝酒,心想:“他說話說得忘記了。”說 道:“你還沒喝酒呢。” 那胖子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嗎?”自己想占少喝一口 的便宜,卻被對方識破機關,心下微感惱怒,又不禁有些慚 愧,哪知道石破天卻純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虧。 那胖子連著先前喝的兩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藥酒,早已逾量, 再喝下去,縱有藥物鎮制,也必有大害,當下提葫蘆就在口 邊,仰脖子作個喝酒之勢,卻閉緊了牙齒,待放下葫蘆,藥 酒又流回葫蘆之中。那胖子這番做作,如何逃得過那瘦子的 眼去?他當真是依樣葫蘆,也是這樣葫蘆就口,酒不入喉。 這樣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蘆中本來都裝滿了八成藥 酒,十之七八都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 著內力深厚,盡還支持得住,只是毒藥雖害他不死,卻不免 有些酒力不勝,說話漸漸多了起來,甚么阿繡,甚么叮叮當 當的,胖瘦二人聽了全是不知所云。 那瘦子尋思:“這少年定是練就了奇功,專門對付我二人 而來。他不動聲色,盡只胡言亂語,當真陰毒之極。待會動 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胖子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敵一,尚自不勝,此人內 力如此了得,實是罕見罕聞。待我加重藥力,瞧他是否仍能 抵擋?”便向那瘦子使了個眼色。 那瘦子會意,探手入懷,捏開一顆蠟丸,將一枚“九九 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將藍漆葫蘆又遞過來時,假裝喝了 一口,伸手拭去葫蘆口的唾沫,輕輕巧巧的將一枚九九丸投 入其中,慢慢搖晃,贊道:“好酒啊,好酒!”當瘦子做手腳 時,那胖子也已將懷中的一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 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兩個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飲 酒吃肉,他閱歷既淺,此刻酒意又濃,于二人投藥入酒全未 察覺。 只聽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蘆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 就一口喝干了罷!” 石破天笑道:“好!你兩位這等豪爽,我也不客氣了。”拿 起葫蘆來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在長江船上,我 曾聽叮叮當當說過,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結為夫婦, 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結拜為兄弟。難得兩位大爺瞧得起,咱 們三人喝干了這兩葫蘆酒之后,索性便結義為兄弟,以后時 時一同喝酒,兩位說可好?”胖瘦二人氣派儼然,結拜為兄弟 云云,石破天平時既不會心生此意,就算想到了,也不敢出 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順口說了出來。 那胖子聽他越說越親熱,自然句句都是反話,料得他頃 刻之間便要發難動手,以他如此內力,勢必難以抗御,只有 以猛烈之極的藥物,先行將他內力摧破,雖然此舉委實頗不 光明正大,但看來這少年用心險惡,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對付, 生怕他不喝藥酒,忙道:“甚好,甚好,那再好也沒有了。你 先喝干了這葫蘆的酒罷。”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這位大爺意下如何?”那瘦子道: “恭敬不如從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涌,頭腦中迷迷糊糊地,仰起頭來,將藍 漆葫蘆中的酒盡數喝干,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難當。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這葫蘆里也還剩得 一兩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干了,咱們這就結拜。” 石破天興致甚高,接過朱漆葫蘆,想也不想,一口氣便 喝了下去。 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我們制這藥酒,每一枚九九丸 或烈火丹,都要對六葫蘆酒,一葫蘆酒得喝上一個月,每日 運功,以內力緩緩化去,方能有益無害。這一枚九九丸再加 一枚烈火丹,足足開得十二大葫蘆藥酒,我二人分別須得喝 上半年。他將我們的一年之量于頃刻之間飲盡,倘若仍能抵 受得住,天下決無此理。” 果然便聽石破天大聲叫道:“啊喲,不……不好了,肚子 痛得厲害。”抱著肚子彎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視一笑。那胖子 微笑道:“怎么?肚子痛么?想必野豬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喲,不好了!”大叫一聲,突然間 高躍丈許。 胖瘦二人同時站起,只道他臨死之時要奮力一擊,各人 凝力待發,均想以他功力,來勢定是凌厲無匹,兩人須得同 時出手抵擋。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樹拍了過去,叫道:“哎唷, 這……這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絞,當下運起內力,要將肚 中這團害人之物化去,哪知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 可,這一發作出來,他只痛得立時便欲暈去,登時全身抽搐, 手足痙攣。 他奇痛難忍之際,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樹擊去,擊了這 一拳后,腹痛略減,當下右手又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 樹枝葉亂舞。他擊過一拳一掌,腹內疼痛略覺和緩,但頃刻 間肚中立時又如萬把鋼刀同時剜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 腳亂舞,自然而然將以前學過、見過的諸般武功施展出來。他 學得本未到家,此時腹中如千萬把鋼刀亂絞,頭腦中一片混 亂,哪里還去思索甚么招數,只是亂打亂拍,雖然亂七八糟, 不成規矩,但挾以深厚內力,威勢卻是十分厲害。他越打越 快,只覺每發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隨內力的行走而帶 了一些出來。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覷,一步一步的向后退開。他二 人知道如石破天這等武學高手,身中劇毒,臨死之時散去全 身功力,猶如發了瘋的猛虎一般,只要給他雙手抱住了,那 就萬難得脫。但聽得他拳腳發出虎虎風聲,招式又如雪山劍 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挾了些上清觀劍法中的零碎招 數。但盡是似是而非,生平從所未見,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 甚么金烏派門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這些招數縱怪, 可也沒放在眼里,只是他拳腿上發出的勁風,卻令二人暗暗 稱異。 但見他越打越快,勁風居然也是越來越加凌厲,二人不 約而同的又是對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這小子內力雖 強,武功卻是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 人也非我二人的敵手。先前看了他內力了得,可將他的武功 估得高了。”這么一想,不由得都可惜自己那一壺藥酒和那一 枚藥丸起來,早知如此,他若要動武,一出手便能殺了他,實 不須耗費這等珍貴之極的藥物。 凝聚陰陽兩股相反的猛烈藥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 是石破天所練“羅漢伏魔功”最擅長的本事。倘若他只飲那 胖子的熱性藥酒,或是只飲那瘦子的寒性藥酒,以如此劇毒, 他內功雖然了得,終究非送命不可。哪知道胖瘦二人同時下 手,兩股相反的毒藥又同樣猛烈,誤打誤撞,陰陽二毒反而 相互克制。胖瘦二人萬萬想不到謝煙客先前曾以此法加諸這 少年身上,意欲傷他性命,而他已習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陣拳腳,肚中的劇毒藥物隨著內力漸漸逼 到了手掌之上,腹內疼痛也隨之而減,直到劇毒盡數逼離肚 腹,也就不再疼痛。他踉踉蹌蹌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喲, 剛才這一陣肚痛,我還怕是肚腸斷了,真嚇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駭異,均想:“此人內功之怪,實是匪夷所 思。” 那胖子道:“現今你肚子還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塊烤得已成 焦炭的野豬肉,火光下見右掌心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斑,紅 斑旁圍繞著無數藍色細點,“咦”的一聲,道:“這……這是 甚么?”再看左掌心時,也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將腹內劇毒逼 到掌上,只是不會運使內力,未能將毒質逼出體外,以致盡 數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層心,均想: “原來這小子連內力也還不大會運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 若不是天賦異稟,便是無意中服食了甚么仙草靈芝,無怪內 力如此強勁。”本來料定他心懷惡念,必要出手加害,哪知他 只是以拳掌拍擊大樹,雖然腹痛大作之時,瞧過來的眼色中 也仍無絲毫敵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場誤會,均覺以如此 手段對付這傻小子,既感內疚于心,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的 身分。 只聽石破天道:“剛才咱們說要義結金蘭,卻不知哪一位 年紀大些?又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來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藥后立時斃命,是以隨 口答允和他結拜,萬沒想到居然毒他不死。這二人素來十分 自負,言出必踐,自從武功大成之后,更從未說過一句不算 數的話,雖然十分不愿和這傻小子結拜,卻更不愿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聲,道:“我叫張三,年紀比這位李四兄弟 大著點兒。小兄弟,你無名無姓,怎能跟我們結拜?” 石破天道:“我原來的名字不大好聽,我師父給我取過一 個名兒,叫做史億刀。你們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么咱們三人今日就結拜為兄弟了。”他 單膝一跪,朗聲說道:“張三和李四、史億刀結拜為兄弟,此 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言,他日張三就如同這頭野 豬一般,給人殺了烤來吃了,哈哈,哈哈!”這“張三”兩字 當然是他假名。他口口聲聲只說張三,不提一個“我”字,自 是毫無半分誠意。 那瘦子跟著跪下,笑道:“李四和張三、史億刀二位今日 結義為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 違此誓,教李四亂刀分尸,萬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連 聲,也是一片虛假。 石破天既不知“張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稱, 又渾沒覺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虛偽,雙膝跪地,誠誠懇懇的說 道:“我和張三、李四二位哥哥結為兄弟,有好酒好肉,讓兩 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殺兩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擋。我若說過 了話不算數,老天爺罰我天天像剛才這樣肚痛。” 胖瘦二人聽他說得十分至誠,不由得微感內愧。 那胖子站起身來,說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們 這就分手了。” 石破天道:“兩位哥哥卻要到哪里去?適才大哥言道,咱 們結成兄弟之后,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沒事,不 如便隨兩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張三哈哈一笑,說道:“咱們是去請客,那也沒甚 么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說著揚長便行。 石破天乍結好友,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朋友,今日終 于得到兩個結義哥哥,實是不勝之喜,見他們即要離去,大 感不舍,拔足跟隨在后,說道:“那么我陪兩位哥哥多走一段 路也是好的。這番別過,不知何日再能見兩位哥哥的面,再 來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陰沉著臉,不去睬他。張三卻有一句沒一句 的撩他說笑,說道:“兄弟,你說你師父給你取名為史億刀。 那么在你師父取名之前,你的真名字叫作甚么?咱們已結義 金蘭,難道還有甚么要瞞著兩個哥哥不成?”石破天尷尬一笑, 說道:“倒不是瞞著哥哥,只是說來太也難聽。我娘叫我狗雜 種。”張三哈哈大笑,道:“狗雜種,狗雜種,這名字果然古 怪。”張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暗暗使開輕功, 兩旁樹木飛快的從身邊掠過。 石破天一怔之間,已落后了丈余,急忙飛步追了上去。三 人兩個在前,一個在后,相距也只三步。張三、李四急欲擺 脫這傻小子,但全力展開輕功,石破天仍是緊跟在后。只聽 石破天贊道:“兩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費力的便走得這么快。 我拚命奔跑,才勉強跟上。” 說到那行走的姿勢,三人功夫的高下確是相差極遠。張 三、李四瀟洒而行,毫無急促之態。石破天卻是邁開大步,雙 臂狂擺,弓身疾沖,直如是逃命一般。但兩人聽得他雖在狂 奔之際說話仍是吐氣舒暢,一如平時,不由得也佩服他內力 之強。 石破天見二人沿著自己行過的來路,正是向鐵叉會眾隱 匿的那個小漁村,越行越近,大聲道:“兩位哥哥,前面是險 地,可去不得了。咱們改道而行罷,沒的送了性命。” 張三、李四同時停步,轉過身來。李四問道:“怎說前面 是險地?” 石破天也停步,說道:“前面是紅柳港外的一個漁村,有 許多江湖漢子避在那里,不愿給旁人知道他們的蹤跡。他們 要是見到咱三人,說不定就會行凶殺人。”李四寒著臉又問: “你怎么知道?”石破天將如何誤入死尸船、如何在艙底聽到 鐵叉會諸人商議、如何隨船來到漁村之事簡略說了。 李四道:“他們躲在漁村之中,只是害怕賞善罰惡二使, 這跟咱們并不相干,又怎會來殺咱們三個?”石破天搖手道: “不,不!這些人窮凶極惡,動不動就殺人。他們怕泄漏秘密, 連自己人也殺。你瞧,我一身血跡,就是他們殺了兩個自己 人,鮮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時我躲在艙底下,一動也不敢動。” 李四道:“你既害怕,別跟著我們就是!”石破天道:“兩位哥 哥還是別去的為是,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張三、李四轉過身來,徑自前行,心想:“這小子空有一 些內力,武功既差,更加膽小如鼠。”哪知只行出數丈,石破 天又快步跟了上來。 張三道:“你怕鐵叉會殺人,又跟來干甚么?”石破天道: “咱們不是起過誓么?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兩位哥哥定要前 去,我只有和你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漢大丈夫,說過 了的話不能不算數。”李四陰森森的道:“嘿嘿,鐵叉會的漢 子几十柄鐵叉一齊刺來,插在你的身上,將你插得好似一只 大刺□,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艙底聽到鐵叉會中被殺二人的慘呼之 聲,此刻兀自不寒而栗,眼下這小漁村中少說也有一二百人 匿居在內,兩位結義哥哥武功再高,三個人定是寡不敵眾。 李四見他臉上變色,冷笑道:“咱二人自愿送死,也不希 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罷。咱們這次若是不死,十年 之后,當再相見。”石破天搖手道:“兩位哥哥多一個幫手,也 是好的。咱們人少打不過人多,危急之時,不妨逃命,那也 不一定便死。”李四皺眉道:“打不過便逃,那算甚么英雄好 漢?你還是別跟咱們去丟人現眼了。”石破天道:“好,我不 逃就是。” 張三、李四無法將他擺脫,相視苦笑,拔步便行,心下 均想:“原來這傻小子倒也挺有義氣,銳身赴難,遠勝于武林 中無數成名的英雄豪杰。” 過不多時,三人到了小漁村中。 十二 兩塊銅牌 石破天見那艘死尸船已影蹤不見,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 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臉色早已慘白,自言自語: “幸好他們都已躲了起來,瞧不見咱們。” 張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張三伸手推 開板門,徑自走到灶邊,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 口盛滿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個大鐵環來。李 四抓住鐵環,往上一提,忽喇一聲響,一塊鐵板應手而起,現 出一個大洞。 張三當先躍下,李四跟著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嘖嘖稱奇, 料得必是鐵叉會中那干凶人的藏身之所,忙勸道:“兩位哥哥, 這可下去不得……”話未說完,張三、李四早已不見,只得 硬起了頭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條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后惴惴而行,只走出 數步,便聽得有人大喝:“哪一個?”勁風起處,兩柄明晃晃 的鐵叉向張三刺來。張三雙手揮出,在鐵叉杆上一拍,內力 震蕩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牆上點著牛油巨燭,走出數丈,便即轉彎,每個轉 角處必有兩名漢子把守。張三每次只一揮手間,便將手持鐵 叉的漢子殺死,出手既快且准,干淨利落,決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張大哥使的是甚么法 朮?倘若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爺爺、白師傅 他們厲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間,只聽得人聲喧嘩,許多人從甬道中迎 面沖來。張三、李四仍是這么緩步前進,對面沖來的眾人卻 陡然站定,臉上均現驚恐之色。 張三道:“總舵主在這兒嗎?” 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抱拳道:“在下尤得勝,是小小鐵叉 會的頭腦。兩位大駕降臨,失迎之至。請到廳上喝一杯酒。啊, 還有一位貴客,請三位賞光。” 張三、李四點了點頭。石破天見周遭情景詭異之極,在 這甬道之中,張三已一口氣殺了十二名鐵叉會的會眾,料想 對方決不肯罷休,只想轉身逃命,然見張三、李四毫不在乎 的邁步而前,勢不能獨自退出,只得跟隨在后,卻忍不住全 身簌簌發抖。 鐵叉會總舵主尤得勝在前恭恭敬敬的領路,甬道旁排滿 了鐵叉會會眾,都是手執鐵叉,叉頭鋒銳,閃閃發光。張三、 李四和石破天在兩排會眾之間經過,只轉了個彎,眼前突然 大亮,竟是到了一間大廳之中,牆上插著無數火把,照耀如 同白晝,四周也是站滿了手持鐵叉的會眾。石破天偶爾和這 些人惡毒凶狠的目光相觸,急忙轉頭,不敢再看。 尤得勝肅請張三、李四上座。張李二人也不推讓,徑自 坐了。張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這里罷。” 石破天就座后,尤得勝在主位相陪。 片刻間几名身穿青袍、不帶兵刃的會眾捧上杯筷酒菜。張 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抖,袍袖中同時飛出一物,拍的一聲,并 排落在尤得勝面前,卻是兩塊銅牌,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 與桌面相齊,便似是細工鑲嵌一般。每塊牌上均刻有一張人 臉,一笑一怒,與飛魚幫死尸船艙門上所釘兩塊銅牌一模一 樣。 尤得勝臉色立變,站起身來,嗆□□之聲大響,四周百 余名漢子一齊抖動鐵叉,叉上鐵環發出震耳之聲,各人踏上 了一步。 石破天叫聲:“啊喲!”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 這地底下的廳堂之中,可不易脫身。”斜眼瞧張三、李四時, 只見一個仍是笑嘻嘻地,另一個陰陽怪氣,也是絲毫不動聲 色,石破天無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勝慘然道:“既是如此,那還有甚么話可說。”張三 笑道:“尤總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門’的惟一傳人,雙短叉 的功夫,當世只有你一人會使。我們是來邀請你到俠客島去 喝碗臘八粥,別無他意,不用多疑。”尤得勝遲疑了片刻,伸 手在桌上一拍,兩塊銅牌跳了起來,他伸手接住,放入懷中, 說道:“姓尤的臘八准到。”張三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多 謝尤總舵主,令我哥兒倆不致空手而回。” 人叢中忽有一人大聲說道:“尤總舵主雖是咱們頭腦,但 鐵叉會眾兄弟義同生死,可不能讓總舵主獨自為眾兄弟送 命。”石破天一聽聲音,便認出他是在船艙中連殺二人的那個 胡大哥,知道此人凶悍異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亂跳。 尤得勝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決, 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壺,去給張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 發抖,在桌面上濺了不少酒水。 張三笑道:“素聞尤總舵主英雄了得,殺人不眨眼,怎么 今天有點害怕了嗎?”端起酒杯放到嘴邊,突然間乒乓一聲, 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著身子歪斜,側在椅上。石破 天驚道:“大哥,怎么了?”側頭問李四道:“二哥,他……他 ……”一言未畢,見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 驚惶,一時手足無措。 尤得勝初時還道張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見張三臉上血 紅,呼吸喘急,李四卻是兩眼翻白,臉上隱隱現出紫黑之色, 顯是身中劇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卻不敢便有所行動,假意 道:“兩位怎么了?”只見李四在桌底縮成一團,不住抽搐。 石破天驚惶無已,忙將李四扶起,問道:“二哥,你…… 你……身子不舒服么?”他哪知適才張三、李四和他斗酒,飲 的是劇毒藥酒,每個都飲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 是連飲三口,急運內力與抗,尚無大礙,這八九口不停的喝 下肚去,卻是大大的逾量,當時勉強支持,又自喜近來功力 大進,喝了這許多毒酒,居然并沒覺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 解藥,這解藥旨在使酒中毒質暫不發作,留待以內力將藥酒 融吸化解,增強內力,惟有鎮毒之功,卻無解毒之效,否則 如此珍貴難得的藥酒,若服解藥便消去藥性,豈不可惜?待 得二人一陣急行,酒中劇毒竟在這時突然同時發作出來,實 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時張三、李四腹中劇痛,全身麻木。兩人知道情勢危 急,忙引丹田真氣,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緩緩的任其一點一 滴的化去,否則劇毒陡發,只怕心臟便會立時停跳。但遲不 遲,早不早,偏在這時毒發,當真是命懸他人之手,就算抵 擋得住肚中毒酒,卻也難逃鐵叉會的毒手。兩人均想:“我二 人縱橫天下,今日卻死在這里。” 鐵叉會的尤總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會眾見張三、李四 二人突然間歪在椅上,滿頭大汗,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 痛苦,都是大為驚詫。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雖見這是千載 難逢的良機,一時卻也不敢有何異動。 石破天只問:“大哥、二哥,你們是喝醉了,還是忽然生 起病來?”張三、李四均不置答,就這么半臥半坐,急運內力 與腹中毒質相抵,過不多時,頭頂都冒出了絲絲白氣。 尤得勝見到二人頭頂冒出白氣,已明就里,低聲道:“胡 兄弟,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惡疾突發,正在急運內力, 大伙兒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卻不敢逼近動手,提起一柄 鐵叉,一運勁,呼的一聲向張三擲去。張三無力招架,只是 略略斜身,噗的一聲,鐵叉插入他肩頭,鮮血四濺。石破天 大驚,叫道:“你……你干么?竟敢傷我大哥?” 鐵叉會會眾見他年輕,又是慌慌張張的手足無措,誰也 沒將他放在心上。待見胡大哥一叉刺中張三,對方別說招架, 連閃避也是有所不能,無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陣聲響,三 柄鐵叉同時向石破天飛擲而至。 石破天左臂橫格,震開兩柄鐵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 柄鐵叉,閃身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亂之中,又有五 柄鐵叉擲將過來。石破天舉起手中鐵叉手忙腳亂的一一擊飛, 兩柄鐵叉回震出去,擊破了一名會眾的腦袋,刺入了另一名 會眾的肚腹之中。 尤得勝見地方狹窄,鐵叉施展不開,這么混戰,反多傷 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讓我先收拾了這小賊再說。”一 彎腰,雙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時,手中各已多了一柄 明晃晃的短柄小鋼叉。 鐵叉會會眾紛紛退后,靠牆而立,齊聲呼叫:“瞧總舵主 收拾這賊小子。”地下密室之中,聲音傳不出去,聽來十分郁 悶。 尤得勝身子一弓,迅速異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側,兩把 小鋼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臉頰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萬沒料 到對方攻勢之來,竟會如此快法,“啊”的一聲呼叫,向前沖 出一步,但腰間和右臂已同時中刃,當的一聲,手中抓著的 鐵叉落在地下。尤得勝見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連 聲吆喝,跟著又如旋風般扑將過來。 石破天右臂受傷甚輕,腰間被刺這一下卻著實疼痛,眼 見他又是惡狠狠的沖將上來,當下斜身閃開,反掌向他背心 擊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勝最擅長的是小巧騰 挪,近身肉搏,見石破天出招時姿式難看,但舉手投足之際 風聲隱隱,內力厲害,心下也是頗為忌憚,當下施展平生所 學,兩柄小鋼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張三和李四一面運氣裹住腹中毒質,一面瞧著石破天和 尤總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系于石破天能否獲勝 而定,眼見他錯過了無數良機,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卻又 不敢過于分神旁騖,以致岔了內息。 又斗一陣,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鋼叉掃中,“啊喲”一聲, 右掌急拍。尤得勝突然聞到一股濃冽的甜香,腦中一暈,頓 時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后躍開。 那姓胡的搶將上去,只見尤得勝臉上全是紫黑之色,顯 是中了劇毒,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斃命。他驚怒交集,嘶聲 叫道:“賊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們跟他拚了!大伙兒 上啊,總舵主給賊小子害死了。”鐵叉會會眾吶喊涌上,紛舉 鐵叉向石破天亂刺亂戳。 石破天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閃避,只怕自己 稍一移身,兩位義兄便命喪于十余柄鐵叉之下,情急之際,搶 過一柄鐵叉,奮力折斷,使開金烏刀法,橫掃擋架。他雄渾 之極的內力運到了叉上,當者披靡,霎時間十余柄鐵叉都給 他震飛脫手。一人站得最近,鐵叉脫手,隨即和身扑上,雙 手成爪,向石破天臉上抓去。石破天見他勢頭來得凶悍,左 手橫掠出去,拍的一聲,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聽得喀 喀數聲,腕骨連指折斷,那人跟著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混戰之中,誰也無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 進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后退,只見 有人扑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擊出,也不知是甚么緣故,對 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這么一連擊倒了六人,好几人大叫:“這小子毒掌厲害, 大伙兒小心些。”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給這小子毒掌擊死 了,小……小……心……”這人話未說完,咕咚一聲,摔倒 在地,一根鐵叉重重擊在自己臉上。這人并沒給石破天手掌 擊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鐵叉會會眾神色惶怖,步步退后,但聽得嗆□□、砰□、 喀喇、啊啊之聲不絕,一個個摔倒,有的轉身欲逃,但跑不 了兩步,也即滾倒。 轉眼之間,大廳中百余名壯漢橫七豎八的摔滿了一地,只 剩下四個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奪路外闖,但只奔 到廳門口,四人便擠成一團,同時倒斃。 石破天見了這等情景,只嚇得目瞪口呆,比之那日在紫 煙島上誤闖死尸船更是驚恐十倍。在死尸船中所見的飛魚幫 幫眾都已斃命,而此刻一干鐵叉會會眾卻是一個個在自己眼 前死去,不知是中邪著魔,還是被惡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說自己毒掌厲害,提起手掌來看時,只見 雙掌之中都有一團殷紅如血的紅云,紅云之旁又有無數青藍 色的條紋,顏色鮮艷之極。在和張三李四結拜之前,雙掌掌 心中已有紅斑和藍點,但其時甚為細小,不知在甚么時候竟 已變成這般模樣。再看了一陣,忍不住感到惡心,只覺得兩 只手掌心變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隱隱聞到一 些似香非香、又帶腥臭的濃冽氣息。 他轉頭去看張三、李四時,只見二人神色平和,頭頂白 氣愈濃,張三的肩頭上兀自釘著那柄鐵叉。他想:“得給大哥 拔出鐵叉。”抓住叉柄輕輕一拔,鐵叉應手而起,一股鮮血從 張三肩頭創口中噴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 他裹住了創口。 只聽得張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聽……我 ……說……照……我……的……話……做……”一個字一個 字說來,聲音既低,語調又極緩慢。他所中之毒本與李四不 相上下,但肩頭創口中放了許多血出來,令他所受毒質的侵 襲為之一緩。 石破天忙點頭道:“是,是,請大哥吩咐。”張三說:“你 ……左……手……按……我……背……心……靈……台…… 穴……”接著吸一口氣,說一句話,費了好半天功夫,才教 會石破天如何運用內力,助他摧逼出體內所中的毒藥,待得 說完,已然滿頭大汗,臉色更是紅得猶似要滴出血來。石破 天不敢怠慢,當即依他囑咐,解開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靈 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內息送入,右手運氣外吸,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一股炙熱之氣,細如游絲,從右掌心中 鑽了進去。 正自一掌送氣、一掌吸氣的全力運用之際,忽聽得腳步 聲響,十余人奔了進來,手中都持鐵叉。這些人奉命在外把 守,過了良久,不聽得有何聲息,當下進來探視,萬料不到 同伙首領和兄弟盡數尸橫就地,驚駭之下,卻見石破天和張 三、李四坐在地上,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各人發一聲喊,挺 叉向三人刺來。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這十余人奔到離 他身前丈余之處,突然身子搖晃,一個個軟癱下來,一聲不 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几乎要從胸中跳將出來,顫聲道:“大 ……大哥,這屋里有惡鬼。咱們還是快走……”張三搖了搖 頭,這時他體內毒質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劇烈,說 道:“你就……用這法子……給……給二哥……也……這么 ……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著張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 這時進入他手掌的卻是一絲絲的涼氣了。約莫過了一頓飯時 分,李四體內毒質減輕,要他再替張三吸毒。 如此周而復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體內雖 然余毒未淨,但已全然無礙。他二人本就要以這些毒藥助長 本身功力,只須慢慢加以融煉便是。 兩人環顧四周的死尸,想起適才情景之險,忍不住心有 余悸,心想石破天適才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質 進去,只怕有礙,須得設法為他解毒,卻見他臉上雖大有懼 色,但舉止如常,全無中毒之象,均想這小子不知服食過甚 么靈芝仙草,這般厲害的劇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為他慶幸, 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鐵叉會會眾所以遇到他的掌 風立即斃命,是因他體內的劇毒散發出來之故,到得后來,廳 內氤氤氳氳,毒霧彌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 解釋,他既不問,也就不提。 張三道:“二弟、三弟,咱們走罷!”當先走了出去,李 四和石破天跟隨在后。 三人走出地道,只見外面空地上站著數十人,手持鐵叉, 正在探頭探腦的張望。 眾人見三人出來,發一聲喊,都圍了上來。有人喝問: “總舵主呢?怎么還不出來?”張三笑道:“總舵主在里面!”當 先那人又問:“怎么你們先出來了?” 張三笑道:“這可連我也不明白了,你們自己進去瞧瞧 罷。”雙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擲了進去。余 人大聲驚呼,紛挺鐵叉向他刺去。張三不閃不避,雙手一探, 便抓住兩人,向后擲出。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見張三隨手抓出,手到擒來,不論 對方如何抵御躲閃,總是難以逃脫他的一抓一擲。他越看越 是驚訝,心想原來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見到的高手,實 沒一個比他得上。 李四雙手負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張三擲出十余人后, 兜向各人背后,專抓離得最遠之人,逐步將眾人逼到地道口 前。有人大叫:“逃啊!”搶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 進去。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險,別進去!”卻又有誰來聽他 的話? 他心下充滿了無數疑團:何以鐵叉會會眾一個個突然倒 斃?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為甚么將這許多 人趕入地道?一時也不知該先問哪一件事,只叫了聲:“大哥, 二哥!”便聽張三道:“咦!那邊是誰來了?” 石破天回頭一看,不見人影,問道:“甚么人來了?”卻 不聽得張三回答,再回過頭來時,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三、李 四二人已然不見,便如隱身遁去一般。石破天驚叫:“大哥, 二哥!你們到哪里去了?”連叫几聲,竟無一人答應。 他六神無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尋。漁村中都是土屋 茅舍,他連闖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個人影也無。 其時紅日初升,遍地都是陽光,一個大村庄之中,空蕩 蕩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廳上各人慘死的情狀,不由得打個寒 噤,大叫一聲,發足便奔。直奔出十余里地,這才放緩腳步, 再提起手掌看時,掌心的紅云藍紋已隱沒了一小半,不似初 見時的惡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內力,劇毒順著 經脈逐漸回歸體內。嗣后每日行功練氣,劇毒便緩緩消減,功 力也隨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毒性才盡數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長江邊上,當下沿著江 邊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面條吃了,又向東行。他無 牽無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行 到近處,見是一所寺觀,屋宇宏偉,門前鋪著一條寬闊平整 的青石板路,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問 道:“干甚么的?”他見石破天衣衫污穢,年紀既輕,笨頭笨 腦的東張西望,言語中便不客氣。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笑道:“我隨便走走,不干甚么。這 是和尚廟嗎?我有銀子,跟你們買些甚么吃的,行不行?”那 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們又不 是開飯店的,賣甚么吃的給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觀來 胡鬧,小心打斷了你的腿。”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臉上 惡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劍殺人的模樣。 石破天道:“我肚子餓了,問你們買些吃的,又不是來打 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們?”說著便轉身走開。那 年輕道人怒道:“你說甚么?”拔步趕上前來。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于真心,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 殺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實不愿再跟人動手,見那年輕道人 要上來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當即發足便奔,逃 入樹林。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個渾 小子,只一嚇,挾了尾巴就逃。”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眼見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 類充飢,林中卻都是些松樹、杉樹、柏樹之屬,不生野果。他 奔上一個小山坡,四下□望,只見那道士廟依山而建,前后 左右一共數十間屋宇,后進屋子的煙囪中不斷升起白煙,顯 然是在煮菜燒飯。除了這座道士廟外,極目四望,左近更無 其他屋舍。 他見到炊煙,肚中更是咕咕亂響,心想:“這些道人好凶, 一開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后邊瞧瞧,若有甚么吃的,拿了便 走。只須放下銀子,便不是小賊。”當即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后, 看准了炊煙的所在,挨牆而行,見一扇后門半開半掩,閃身 便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進去是個天井,但聽得人聲嘈雜,鍋 鏟在鐵鍋中敲得當當直響,菜肴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陣 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正是廚房的所在。石破天咽了口唾沫, 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 尋思:“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哪里去?倘若飯堂中一時無 人,我買了一碗肉便走,就不會打架殺人了。”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三個都是小道 士,當先一人提著一盞燈籠,后面兩人各端一只托盤,盤中 熱香四溢,顯是放滿了美肴。石破天大咽饞涎,放輕腳步,悄 悄跟在后面。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又經過一處走廊,來到 一座廳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余 下一人留下來端正坐椅,擺齊杯筷,一共設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好 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到后堂,他快步搶進堂中,抓起碗中一 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雙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雞的雞腿。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師弟、師 妹這邊請。”腳步聲響,有好几人走到廳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將那只清蒸肥雞抓在手中,百忙 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闖去,卻 聽得腳步聲響,后堂也有人來。四下一瞥,見廳堂中空蕩蕩 地無處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聽得那几人已走到長窗之前,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 人的死狀,雖說或許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會眾未必是 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凜凜,不敢再試,情急之下,瞥眼見 橫梁上懸著一塊大匾,當下無暇多想,縱身躍上橫梁,鑽入 了匾后。他平身而臥,恰可容身。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 他剛在匾后藏好,長窗便即推開,好几人走了進來。 只聽得一人說道:“自己師兄弟,師哥卻恁地客氣,設下 這等丰盛的酒饌。”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從木匾與橫梁之間的隙縫中向下 窺視,只見十几人陪著男女二人相偕入座,這二人便是玄素 庄的石庄主夫婦。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閔 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劍法,一見之下,心中 便感到一陣溫暖。 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道說道:“師弟、師妹遠道而來,愚兄 喜之不盡,一杯水酒,如何說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見到桌上 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碗中的主肴不知是 蒸雞還是蹄子,卻已不翼而飛,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更是 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頭一皺,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沒人看 守,給貓子來偷了食去,只是遠客在座,也不便為這些小事 斥責下屬。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各人見了那碗殘湯,神 色都感尷尬,忙收拾了去,誰也不提。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 坐了首席,自己打橫相陪,袍袖輕佛,罩在銀錠之上,待得 袍袖移開,桌上的銀錠已然不見。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 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 酒過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見,師弟、師妹丰采 尤勝昔日,愚兄卻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師哥頭發白了 些,精神卻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甚么白了些?我是憂心如搗,一夜頭白。師 弟、師妹若于三天之前到來,我的胡子、頭發也不過是半黑 半白而已。”石清道:“師哥所挂懷的,是為了賞善罰惡二使 么?”那老道嘆了口氣,說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沒有 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 石清道:“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賞善罰惡 二使復出,武林中面臨大劫,是以星夜趕來,欲和掌門師哥 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我上清觀近十年來在武林中名頭越 來越響,樹大招風,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顧到咱們頭上。小 弟夫婦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他們若真欺上門來,小弟夫 婦雖然不濟,也得為師門舍命效力。”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拍拍兩聲,放 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瞧得清楚,兩塊牌上一張笑臉,一 張怒臉,正和他已見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不禁心中打了 個突:“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 石清“咦”了一聲,道:“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小弟 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是哪一天的事?師 哥你……你如何應付?” 天虛心神不定,一時未答,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 說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門師哥大仁大義,一力擔當,已 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又見觀中諸人無恙,原已猜到了九 成,當下霍地站起,向天虛深深一揖,說道:“師哥一肩挑起 重擔,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小弟既感且愧,這里先行申謝。 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師哥莫怪。”天虛道人微笑還禮,說道: “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如浮云。賢弟但有所命,無不遵依。” 石清道:“如此說來,師哥是答允了?”天虛道:“自然答允了。 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顏大膽,要請師哥 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道盡皆聳然動容。天虛沉吟未答,石 清又道:“小弟夫婦執掌本門之后,這碗臘八粥,便由我們二 人上俠客島去嘗一嘗。” 天虛哈哈大笑,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眼中淚 光瑩然,說道:“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但愚兄忝為上清觀 一派之長已有十余年,武林中眾所周知。今日面臨危難,就 此畏避退縮,天虛這張老臉今后往那里擱去?”他說到這里, 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說道:“賢弟,你我年紀相差甚遠, 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塊。但你我向來交厚,何況你武功 人品,確為本門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欽佩。若不是為了 這臘八之約,你要做本派掌門,愚兄自是欣然奉讓。今日情 勢大異,愚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蒼 涼。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臘八粥”不知是甚么東西,在 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起過,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 約會,神色便是大異,難道是甚么致命的劇毒不成? 只聽天虛又道:“賢弟,愚兄一夜頭白,決不是貪生怕死。 我行年已六十二歲,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壽終。只是我反覆 思量,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現一次的大劫?如 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于不墮?那才是真正的難事。過去三十 年之中,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各門各派、各幫各會 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杰,沒一個得能回來。愚兄一死,毫不 足惜,這善后之事,咱們卻須想個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說道: “師哥,小弟夫婦不自量力,要請師哥讓位,并非去代師哥送 上兩條性命,卻是要去探個明白。說不定老天爺保佑,竟能 查悉其中真相。雖不敢說能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但只要 將其中秘奧漏了出來,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難道當真便敵不 過俠客島這一干人?” 天虛緩緩搖頭,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覷了賢弟。 像少林寺妙諦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青城派清空道人這等 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賢弟武功雖高,終究……終究 尚非妙諦方丈、愚茶道長這些前輩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這一節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 半靠本事,一半靠運氣。要誅滅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設法查 探一些隱秘,想來也不見得全然無望。” 天虛仍是搖頭,道:“上清觀的掌門,百年來總是由道流 執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沖虛師弟接任。此后賢弟伉儷盡 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敗湮沒,愚兄已是感激不盡了。” 石清說之再三、天虛終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飲,也忘了 吃菜。石破天將一塊塊雞肉輕輕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 出聲,就此囫圇入肚,但一雙眼睛仍是從隙縫中向下凝神窺 看。 只見石夫人閔柔聽著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并不插嘴,卻 緩緩伸出手去,拿起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順手便往懷中 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下!”閔柔微微一笑,說道: “我代師哥收著,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 手便奪。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鱔段挾菜,右 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 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著罷!”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 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 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 一派道俗眾弟子的掌門。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 好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虛道人既已接 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 一切的來和石夫人爭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 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 在尺許方圓的范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年同窗學藝時曾一 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 見對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于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 暗喝采。圍坐在三張飯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 的瞧著二人較藝。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夫婦近十 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 的搶奪銅牌,將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贊 嘆。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著兩塊 銅牌,右手只能使拳,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 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手運力將石夫 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 給他抓到不可,兩人若是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 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虛師哥渾厚,當下松手任由 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扑面而至,正是天虛 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兩股勁風雖無霸道之氣,但蓄勢甚厚, 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將銅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 只得伸掌一抵。就這么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首的照虛道人 已伸手將銅牌取過。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 哈一笑,一齊罷手。沖虛和照虛躬身行禮,說道:“師弟、師 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 卻是小弟夫婦魯莽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于小弟十 倍,此行雖然凶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無望。”適才和天 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 多。 天虛苦笑道:“但愿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酒杯, 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閔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干 系,只是念著石夫人對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 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愿師哥此行,平安而歸。 小弟的犬子為人所擄,急于要去搭救,這番難以多和眾位師 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群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 山派門下學藝,以賢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 大膽妄為之徒將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 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為,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 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萬劍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仍知禍 由己起,對雪山派并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 是瞧不起上清觀了。不管他是多大的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 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你愛子落于人手,卻 趕著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 牛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 不怕人多勢眾的雪山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哪想得 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愿自揚家丑,更不愿上清觀于大難臨頭之際,又 去另樹強敵,和雪山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 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訪明白,待有頭緒之 后,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 手。”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 送個訊來,上清觀自當全觀盡出。” 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將我兒 千刀萬剮的處死,我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討 一名救兵。”當下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虛等都送將出去。 石破天見眾人走遠,當即從匾后躍出,翻身上屋,跳到 牆外,尋思:“石庄主、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 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不搶到無關緊要, 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著玩的。石 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 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 北方十余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群道正送石清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盡 速趕上前去的為是。”看明了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 山坡旁追將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 了!”他躲在匾中之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 眾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群道武功了得,立時 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 即分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 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朦朦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 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虛一怔,說道:“正 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 清觀戒律精嚴,不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 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一劍仍是并非刺向 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 捷,長劍圈轉,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 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虛只 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眩暈,登時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后心刺到。他 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 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后背已被劍尖划破了一道 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甚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 長劍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眼見對 方劍法凌厲,當下以劍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將 來劍架開。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脫 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 林中的一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 扑進石破天的懷中,雙手成爪,抓向他胸口和小腹的要穴。他 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兵刃施 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將那道人推開,這 時他內力發動,劇毒涌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 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唉!我實是不想害你!” 耳聽得四下里都是呼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上 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里,拔步 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余里,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 “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快,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 錯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道走?”又奔行數 里,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系 著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里,正待張口叫 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 的跟著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罷。”石破天吃了一驚: “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 石夫人向自己動手,若是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 那便如何是好?忙縮身伏入長草,只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 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后飛出,手 挺長劍,劍尖指著草叢,喝道:“朋友,你跟著我們干甚么? 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字剛到口邊,忽 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 劍顫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 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 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捷矯,單刀舞得呼呼 風響。閔柔隨手招架,并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后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 了几招,說道:“喂,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是不是?” 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 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也沒梁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里路, 是何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是輕 描淡寫的出招,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 父本事的三成,這就撤刀住手了罷!”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 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后,倒轉劍柄撞出,已封 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后心大 穴被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 狠的道:“你要殺便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 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哪一家幫會,你師父只怕還不知道罷?” 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清又 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他就是真要派人 跟蹤我夫婦,嘿嘿,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 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著實 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漲成了紫醬色,幸好 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 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 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回去問你師父,便 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 下我們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 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就請罷!”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痺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么兩拍,已 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庄主 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道:“好說!”那漢 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 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 有下落了嗎?”那漢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 ……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我不知道。沒有訊 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訊息。”石清道: “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 又行。 待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 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 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黑暗 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 來是為了……為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閔柔 道:“他們……他們幫中對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為 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們人多勢 大,耳目眾多,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閔柔淒然道:“你怎 知仍是……仍是音訊全無?”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并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 “他們若是已得知了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 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著咱們,除了打探 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 丈。石清說話雖輕,石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 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只是當 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蹤在后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是 內功極高,腳步著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后,沒 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聽著二人的言語,甚么長 樂幫主,甚么被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 兒”甚么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 腹疑團,這時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 分尷尬,索性便躲著想聽個明白。 四野虫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 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發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 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著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 心之事。這几年來為了要保玉兒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 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后,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何況像中 玉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于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 也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兒雖然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 們的心肝寶貝。總是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 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終不怨。那日 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 手刺了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里,語音嗚 咽,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 將他救了出來,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 山派這些人怎么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 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 有個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几個得力幫手,怎能 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將玉兒救出來?”石清嘆道:“救 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一到凌霄城,那 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我看此事也不 會全是玉兒的過錯。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 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要強好勝之人, 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 著聲音又有些嗚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是好生抱憾。當日我 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派學藝,你雖不說甚么,我知你心中卻 是萬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里如此響當當的男兒, 跟咱夫婦又是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凌霄城,一番心 思全是為了我,你雖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 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對頭于 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 法,我娘兒兩個聯手,便可制敵死命,哪知道……哪知道…… 唉!” 石破天聽著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 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聽來好像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 不如便跟他們同上凌霄城去,助他們救人。她不是說想找几 個幫手么?”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余匹馬疾 馳而來。 石清夫婦跟著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里了!”跟著 有人叫道:“石師弟、閔師妹,我們有几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 清問道:“沖虛師哥,觀中有甚么事么?”只見天虛、沖虛以 及其他十余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個道人懷中又都抱 著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 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 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虛、通 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么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 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 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師兄的安危,一時之 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沖沖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甚么下三濫的 匪類,竟敢使用最為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然尚未斷 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說著走近身 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几聲,几名道人拔出劍來, 擋住了石清的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 那几名道人哼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折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只 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 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上清觀的武功原有過人之長。照 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聞 到他掌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顯然 也是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哪一 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挺長劍,已 將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群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折,挨 近去瞧二人臉色,微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 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沒見過這般毒藥。 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 還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 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 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銅牌在照虛 師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 們盜了去?” 閔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 謙和有禮,不愿和他們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 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重大誤會,自 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 了銅牌,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 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跋徨無計。閔柔道:“我……我 ……”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劍朮通 神、威震江湖的女杰,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 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沖虛怒沖沖的道:“你再哭多几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 來嗎,貓哭耗子……”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后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 紅皂白,胡亂冤枉好人?” 眾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 見數丈外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 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閔柔更是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總算她江湖閱 歷甚富,那“玉兒”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 清夫婦,心想自己若是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 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的不愿。但聽沖虛越說越凶,石 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甚么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 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拿 了,那不是冤枉人么?”沖虛挺劍踏上一步,道:“你這小孩 子又知道甚么了,卻在這里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 想只要一說出口,對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 那么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 “那么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 們得罪了他們,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 人賠禮罷。”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挂腸的孩兒安然無 恙,已是不勝之喜,這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賠禮,全是維 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流了無數眼 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回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 懷大慰,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 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 一直捏著她手掌的手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 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甚 么來叫我向石夫人賠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沖虛的冤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 兒子和他沖突起來,傷了師門的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 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賠甚么禮了。”轉頭 向石破天柔聲道:“這里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罷。”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 盈盈的瞧著自己,充滿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實是從未有 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涌,但覺不論她叫 自己去做甚么都是萬死不辭,磕几個頭又算得甚么?當下不 加思索,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 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 想石清有兩個兒子,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 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竟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 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 “不須如此客氣!”哪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頭,總須 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 覺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紋風不動,不禁又是怒氣上沖: “你當我長輩,卻自恃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 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將他 掀一個筋斗。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式,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 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 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了。閔柔卻叫 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后飛出,正 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 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么一撞,卻長嘶一聲,前 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自 己反而險些摔一個大筋斗。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 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 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借反擊之力,便將 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憑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 笑,說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 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 要領教領教。”說著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 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 他相斗,以師伯的身分,勝了沒甚么光彩,若是不勝,更成 了大大的笑柄,眼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便道:“都是自 己人,又較量甚么?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 出手又打死了你們,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 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哪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 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胡子氣 得不住顫動。石清也喝:“你說甚么?不得胡言亂語。” 沖虛遵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然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 句凌辱藐視之言,哪里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 “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招罷!”石破天 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愈益惱怒,道:“哼, 你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 天手中并無兵刃,這一劍劍尖所指之處并非要害,他是上清 觀中的劍朮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婦,出招之快 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肩頭已 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閔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 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 個師兄,若再殺你,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 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擊,便能擋開,但 他怕極了自己掌上的劇毒,雙手負在背后,用力互握,說甚 么也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 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 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 招實在太快,石破天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 是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沖虛劍下留情,只 是逼他出手,并非意欲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 時縮回,所傷甚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是一 劍刺出,當的一聲,立時揮劍架開,只聽得當當當當,便如 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三招。沖虛連 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 “上清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 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朮 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三劍攻得凌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 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兩人在彈指 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朮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 得心曠神怡。 天虛知道再斗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 妹,你是護定這少年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為,原該好好教訓才 是。他連中沖虛師兄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才沒送了 他的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和沖虛師兄過招?孩子,快 向眾位師伯磕頭賠罪。” 沖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么說 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云藍線,嘆了口 氣,說道:“我這一雙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群道又是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 那嘴頭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 知天高地厚,適才沖虛師伯手下留情,才沒將你殺死,你難 道不知么?”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 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 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 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沖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 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 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當石破天 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竇叢生,喝 問:“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沖虛一怔,心想:“甚么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 個門派,這小子多半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 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那便無礙了。”向站 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 對著石清,一個對著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 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動手時所用,這 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 禮,卻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 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 再出劍回護兒子,這二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只 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舉動,那是不傷 同門義氣之意。閔柔向身前的師兄靈虛瞧了一眼,心想:“當 年在上清觀學藝之時,靈虛師兄笨手笨腳,劍朮遠不如我,但 瞧他這一招‘朝拜金頂’似拙實穩,已非吳下阿蒙,真要動 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間能將他打敗。” 她心念略轉之間,只見沖虛手中長劍連續抖動,已將石 破天圈住,聽他喝道:“你再不還手,我將你這金烏派的惡徒 立斃于當場。”他叫明“金烏派”,顯是要石清夫婦事后無法 為此翻臉。石清當機立斷,知道兒子再不還手,沖虛真的會 將他刺得重傷,但若還手相斗,沖虛既知自己夫婦有回護之 意,下手決不會過分,只是點到為止,殺殺他的狂氣,于少 年人反有益處,當即叫道:“孩子,師伯要點撥你功夫,于你 大有好處。師伯決不會傷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罷!” 石破天只見前后左右都是沖虛長劍的劍光,臉上寒氣森 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適才被他接連刺中三劍,躲閃不得,知 道這道人劍法十分厲害,聽石清命他取兵刃還手,心頭一喜: “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藥便不會害死了他。”瞥眼 見到地下一柄單刀,正是那個盧十八的弟子所遺,忙叫道: “好,好!我還手就是,你……你可別用劍刺我。等我拾起地 下這柄刀再說。你如乘機在我背上刺上一劍,那可不成,你 不許賴皮。” 沖虛見他說得氣急敗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呸”的 一聲,退開了兩步,跟著噗的一響,將長劍插在地上,說道: “你當我沖虛是甚么人,難道還會偷襲你這小子?”雙手插在 腰間,等他拾刀,心想:“這小子原來使刀,那么絕非石師弟 夫婦的弟子了。只不知石師弟如何又叫他稱我師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單刀,突然心念一動:“待會打得凶 了,說不定我一個不小心,左手又隨手出掌打他,豈不是又 要打死人,還是把左手綁在身上,那就太平無事。”當下又站 直身子,向沖虛道:“對不起,請你等一等。”隨即解開腰帶, 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帶將左臂縛在身上,各人眼睜睜的 瞧著,均不知他古里古怪的玩甚么花樣。石破天收緊腰帶,牢 牢打了個結,這才俯身抓起單刀,說道:“好了,咱們比罷, 那就不會打死你了。” 這一下沖虛險些給他氣得當場暈去,眼見他縛住了左手 和自己比武,對自己的藐視實已達于極點。上清觀群道固是 齊聲喝罵。石清和閔柔也都斥道:“孩子無禮,快解開腰帶!” 石破天微一遲疑,沖虛刷的一劍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來 不及遵照閔柔吩咐,只得舉刀擋格。沖虛知他內力強勁,不 讓他單刀和自己長劍相交,立即變招,刷刷刷刷六七劍,只 刺得石破天手忙腳亂,別說招架,連對方劍勢來路也瞧不清 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單刀亂劈亂砍,全然不 成章法,將所學的七十三路金烏刀法,盡數拋到了天上的金 烏玉兔之間。幸好沖虛領略過他厲害的內力,雖見他刀法中 破綻百出,但當他揮刀砍來之時,卻也不得不回劍以避,生 怕長劍給他砸飛,那就顏面掃地了。 石破天亂劈了一陣,見沖虛反而退后,定一定神,那七 十三招金烏刀法漸漸來到腦中。只是沖虛雖然退后,出招仍 是極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說甚么也辦不到。 何況金烏刀法專為克制雪山派劍法而創,遇上了全然不同的 上清劍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亂,只得興之所至,隨 手揮舞。 使了一會,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煙島上最后給白萬劍殺 得大敗,只因自己不識對方的劍法,此刻這道士的劍法自己 更加不識,既然不識,索性就不看,于是揮刀自己使自己的, 將那七十三路金烏刀法顛三倒四的亂使,渾厚的內力激蕩之 下,自然而然的構成了一個守御圈子,沖虛再也攻不進去。 群道和石清夫婦都是暗暗訝異,沖虛更是又驚又怒,又 加上几分膽怯。他于武林中各大門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于胸, 眼見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雜亂,大違武學的根本道理,本 當一擊即潰,偏偏自己連遇險著,實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沖虛焦躁起來,呼的一劍,進中宮搶攻, 恰在此時,石破天揮刀回轉,兩人出手均快,當的一聲,刀 劍相交。沖虛早有預防,將長劍抓得甚緊,但石破天內力實 在太強,眾人驚呼聲中,沖虛見手中長劍已彎成一把曲尺,劍 上鮮血淋漓,卻原來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涼,暗想一世 英名付于流水,還練甚么劍?做甚么上清觀一派掌門?急怒 之下,揮手將彎劍向石破天擲出,隨即雙手成爪,和身扑去。 石破天一刀將彎劍砸飛,不知此后該當如何,心中遲疑,胸 口門戶大開。沖虛雙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兩處要穴。 沖虛這一招勢同拚命,上清觀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學 一絕,哪知他雙手剛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內力回彈,反 沖出去,身子仰后便倒。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強,反彈之力 也就愈大,眼見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這個丑可就丟 得大了。 天虛道人飛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 彈的勁力。沖虛縱身躍起,這才站定,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天虛拔出長劍,說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 服!待貧道來領教几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閣下的對手 了。”說著挺劍緩緩刺出。石破天舉刀一格,突覺刀鋒所觸, 有如憑虛,刀上的勁力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叫道:“咦, 奇怪!” 原來天虛知他內力厲害,這一劍使的是個“卸”字訣,卻 已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隱隱生疼。他暗吃一驚,生怕已受內 傷,待第二劍刺出,石破天又舉單刀擋架時,便不敢再卸他 內勁,立時斜劍擊刺。 天虛雖以年逾六旬,身手之矯捷卻不減少年,出招更是 穩健狠辣。石破天卻仍是不與他拆招,對他劍招視而不見,便 如是閉上了眼睛自己練刀,不管對方劍招是虛中套實也好,實 中帶虛也好,刺向胸口也罷,削來肩頭也罷,自己只管“梅 雪逢夏”、“鮑魚之肆”、“漢將當關”、“千鈞壓駝”。這場比試, 的的確確是文不對題,天虛所出的題目再難,石破天也只是 自己練自己的。兩人這一搭上手,頃刻間也斗了二十余招,刀 風劍氣不住向外伸展,旁觀眾人所圍的圈子也是愈來愈大。靈 虛等二人本來監視著石清夫婦,防他們出手相助石破天,但 見天虛和石破天斗得激烈,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轉到相斗 的二人身上。 石破天懼怕之心既去,金烏刀法漸漸使得似模似樣,顯 得招數實也頗為精妙,內力更隨之增長。天虛初時盡還抵敵 得住,但每拆一招,對方的勁力便強了一分,真似無窮無盡、 永無枯竭一般。他只覺雙腿漸酸,手臂漸痛,多拆一招,便 多一分艱難。 這時石清夫婦都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虛必吃大虧,但若 出聲喝止兒子,擺明了要他全然相讓,實是大削天虛的臉面, 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是焦急。 石破天斗得興起,刀刀進逼,驀地里只見天虛右膝一軟, 險些跪倒,強自撐住,臉色卻已大變。石破天心念一動,記 起阿繡在紫煙島上說過的話來:“你和人家動手之時,要處處 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 款叮囑的言語,眼前便出現她溫雅□腆的容顏,立時橫刀推 出。 天虛見他這一刀推來,勁風逼得自己呼吸為艱,急忙退 了兩步,這兩步腳下蹣跚,身子搖晃,暗暗叫苦:“他再逼前 兩步,我要再退也沒力氣了。”卻見他向左虛掠一刀,拖過刀 來,又向右空刺,然后回刀在自己臉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塵 土飛揚。 天虛氣喘吁吁,正驚異間,只見他單刀回收,退后兩步, 豎刀而立,又聽他說道:“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 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天虛几乎不相 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說不出話來。 石清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閔柔更是樂得眉花眼笑。他 夫婦見兒子武功高強,那倒還罷了,最喜歡的是他在勝定之 后反能退讓,正合他夫婦處處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閔柔笑 喝:“傻孩子瞎說八道,甚么‘閣下’、‘在下’的,怎不稱師 伯、小侄?”這一句笑喝,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慈 母情懷,欣慰不可言喻。 天虛吁了口氣,搖搖頭,嘆道:“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們 老了,不中用啦。” 閔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師伯,快上前謝過。”石破 天應道:“是!”拋下單刀,解開綁住左臂的腰帶,恭恭敬敬 的上前躬身行禮。閔柔甚是得意,柔聲道:“掌門師哥,這是 你師弟、師妹的頑皮孩子,從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虛微微一驚,說道:“原來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 師弟先前說令郎為人擄去,原來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 豈敢欺騙師兄?小兒原是為人擄去,不知如何脫險,匆忙間 還沒問過他呢。”天虛點頭道:“這就是了,以他本事,脫身 原亦不難。只是賢郎的武功既非師弟、師妹親傳,刀法中也 沒多少雪山派的招數,內力卻又如此強勁,實令人莫測高深。 最后這一招,更是少見。” 石破天道:“是啊,這招是阿繡教我的,她說人家打不過 你,你要處處手下留情,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一招叫‘旁敲 側擊’,既讓了對方,又不致為對方所傷。”他毫無機心,滔 滔說來。天虛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羞愧得無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說甚么?”石破天道:“是,我不說 啦。要是我早想到將這兩只掌心有毒的手綁了起來,只用單 刀和人動手,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里,心想若是 自承打死了照虛、通虛,定要大起糾紛,當即住口。 但天虛等都已心中一凜,紛紛喝問:“你手掌上有毒?” “這兩位道長是你害死的?”“那兩塊銅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 道手中長劍本已入鞘,當下刷刷聲響,又都拔將出來。 石破天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害死他們,不料我手 掌只是這么一揚,他們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沖虛怒極,向著石清大聲道:“石師弟,這事怎么辦,你 拿一句話來罷!” 石清心中亂極,一轉頭,但見妻子淚眼盈盈,神情惶恐, 當下硬著心腸說道:“師門義氣為重。這小畜生到處闖禍,我 夫婦也回護他不得,但憑掌門師哥處治便是。” 沖虛道:“很好!”長劍一挺,便欲上前夾攻。 閔柔道:“且慢!”沖虛冷眼相睨,說道:“師妹更有甚么 話說?”閔柔顫聲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此刻未死,說不 定……說不定……也……尚可有救。”沖虛仰天嘿嘿一聲冷 笑,說道:“兩個師弟中了這等劇毒,哪里還有生望?師妹這 句話,可不是消遣人么?” 閔柔也知無望,向石破天道:“孩兒,你手掌上到底是甚 么毒藥?可有解藥沒有?”一面問,一面走到他身邊,道: “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藥。”假裝伸手去搜他衣袋,卻在他 耳邊低聲道:“快逃,快逃!爹爹、媽媽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驚,叫道:“爹爹,媽媽?誰是爹爹、媽媽?” 適才天虛滿口“令郎”甚么,“賢郎”如何,石破天卻不知道 “令郎、賢郎”就是“兒子”,石清夫婦稱他為“孩兒”,他也 只道是對少年人的通稱,萬萬料不到他夫婦竟是將自己錯認 為他們的兒子。 便在這時,只覺背心上微有所感,卻是石清將劍尖抵住 了他后心,說道:“師妹,咱們不能為這畜生壞了師門義氣。 他不能逃!”語音中充滿了苦澀之意。 閔柔顫聲道:“孩兒,這兩位師伯中了劇毒,你當真…… 當真無藥可救么?” 靈虛站在她身旁,見她神情大變,心想女娘們甚么事都 做得出,既怕她動手阻擋,更怕她橫劍自盡,伸五指搭上她 的手腕,便將她手中長劍奪了下來。這時閔柔全副心神都貫 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周事物全不理會,靈虛道人輕輕易易 的便將她長劍奪過。 石破天見他欺侮閔柔,叫道:“你干甚么?”右手探出,要 去奪還閔柔的長劍。靈虛揮劍橫削,劍鋒將及他的手掌,石 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所教十八擒拿手的 一招“九連環”,式中套式,共有九變。這招擒拿手雖然精妙, 但怎奈何得了靈虛這樣的上清觀高手。他喝一聲:“好!”回 劍以擋,突然間身子搖晃,咕咚摔倒。原來石破天掌上劇毒 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發出來,靈虛喝了一聲“好”,隨著自然 要吸一口氣,當即中毒。 群道大駭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几步。人人臉色大變, 如見鬼魅。 石破天知道這個禍闖得更加大了,眼見群道雖然退開,各 人仍是手持長劍,四周團團圍住,若要沖出,非多傷人命不 可,瞥眼只見靈虛雙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顯是肚痛難當。 上清觀群道內力修為深厚,不似鐵叉會會眾那么一遇他掌上 劇毒便即斃命,尚有几個時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張三、李 四兩個義兄在地下大廳中毒之后,也是這般劇烈肚痛的情狀, 后來張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將二人身上的劇毒解了,當即將 靈虛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劍光閃閃,作勢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 一時也無暇理會,左手按住靈虛后心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胸 口膻中穴,依照張三所授的法門,左手送氣,右手吸氣。果 然不到一盞茶時分,靈虛便長長吁了口氣,罵道:“他媽的, 他這賊小子!” 眾人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靈虛破口大罵,未免和 他玄門清修的出家人風度不符,但只這一句話,人人都知他 的性命是撿回來了。 閔柔喜極流淚,道:“孩子,照虛、通虛兩位師伯中毒在 先,快替他們救治。” 早有兩名道人將氣息奄奄的照虛、通虛抱了過來,放在 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為。這兩道中毒時刻較長,每個人都 花了一炷香功夫,體內毒性方得吸出。照虛醒轉后大罵:“你 奶奶個熊!”通虛則罵:“狗娘養的王八蛋,膽敢使毒害你道 爺。” 石清夫婦喜之不盡,這三個師兄的罵人言語雖然都牽累 到自己,卻也不以為意,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師哥枉自修為 多年,平時一臉正氣,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時,出言卻也 這般粗俗。” 閔柔又道:“孩子,照虛師伯的銅牌倘若是你取的,你還 了師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駭然,道:“娘?娘?”取出懷中銅牌,茫然 交還給照虛,自言自語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虛道人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道:“師弟、師妹,就 此別過。”他知道此后更無相見之日,連“后會有期”也不說, 率領群道,告辭而去。 十三 舐犢之情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著閔柔,滿腹都是疑團。閔柔雙目 含淚,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 張開雙臂,一把將他摟在懷里。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 有人如此憐惜過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說甚么好,隔 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 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我媽媽。” 閔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 道:“可憐的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 爹、媽媽也不認得了。你離開玄素庄時,頭頂只到媽心口,現 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 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 見之下,說甚么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母親臉孔黃腫,又比閔柔矮 小得多,怎么會認錯?囁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 我……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閔柔轉頭向著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 哥,你瞧這孩子……”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 他不認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 長樂幫中為非作歹,聲名狼藉,沒面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 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母?”便問:“那么你是不是長樂幫的 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 可都把我認錯了。”石清道:“那你叫甚么名字?”石破天臉色 迷惘,道:“我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是故意 欺瞞。石清向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聲 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兒?咱們只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 幫主,但一幫之主,哪能如此痴痴呆呆?”閔柔哽咽道:“玉 兒離開爹娘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 變萬化,可是……可是……我認定他是我的兒子。”石清沉吟 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閔柔道:“懷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 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甚么道理,我卻說不上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日那小 賤人動手害你那天……”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是誰也不 愿提到,石清只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閔柔立時醒悟,道: “不錯,我跟他說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 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我有話說。”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閔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 道:“孩子,那年你剛滿周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 爹爹不在家,你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 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死了我沒有?”隨即失笑,說道:“我真 糊涂,當然沒殺死我了。” 閔柔卻沒笑,繼續道:“媽媽左手抱著你,右手使劍拚命 支持,那女賊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關頭,你爹爹恰好 趕回來了。那女賊發出三枚金錢標,兩枚給媽砸飛了,第三 枚卻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媽媽又急又疲,暈了過去。那女賊 見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時卻順手 將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著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幫手,乘 機害我,不敢遠追,再想那女賊……那女賊也不會真的害他 兒子,不過將嬰兒抱去,嚇他一嚇。哪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 女賊竟將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來,心窩中插了兩柄短劍。一 柄是黑劍,一柄白劍,劍上還刻著你爹爹、媽媽的名字 ……”說到此處,已是淚如雨下。 石破天聽得也是義憤填膺,怒道:“這女賊當真可惡,小 小孩子懂得甚么,卻也下毒手將他害死。否則我有一個弟弟, 豈不是好?石夫人,這件事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閔柔垂淚道:“孩子,難道你真將你親生的娘忘記了?我 ……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視她的臉,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的。你認錯 了人。” 閔柔道:“那日這女賊用金錢鏢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鏢,你 年紀雖然長大,這鏢痕決不會褪去,你解下小衣來瞧瞧罷。”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頭有丁□所咬的 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師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劍印,都是 自己早已忘得干干淨淨了的,一旦解衣檢視,卻清清楚楚的 留在肌膚之上,此中情由,實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說自 己屁股上有金錢鏢的傷痕,只怕真的有這鏢印也未可知。他 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甚么傷痕,只是有過兩次 先例在,不免大有驚弓之意,臉上神色不定。 閔柔微笑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不知給你換過多少屎布 尿片,還怕甚么丑?好罷,你給你爹爹瞧瞧。”說著轉過身子, 走開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褲子來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覺得確是沒有傷疤,這才 解開褲帶,褪下褲子,回頭瞧了一下,只見左臀之上果有一 條七八分的傷痕。只是淡淡的極不明顯。一時之間,他心中 驚駭無限,只覺天地都在旋轉,似乎自己突然變成了另一個 人,可是自己卻又一點也不知道,極度害怕之際,忍不住放 聲大哭。 閔柔急忙轉身。石清向她點了點頭,意思說:“他確是玉 兒。” 閔柔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搶到他的身邊,將他摟在懷 里,流淚道:“玉兒,玉兒,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 爹爹媽媽給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從前的事,我甚么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 道你是我媽媽,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這么 一條傷疤。我不知道,甚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這深厚的內力,是哪里學來的?”石破天搖 頭道:“我不知道。”石清又問:“你這毒掌功夫,是這几天中 學到的,又是誰教你的?”石破天駭道:“沒人教我……我怎 么啦?甚么都糊涂了。難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幫主?石 ……石……我姓石,是你們的兒子?”他嚇得臉無人色,雙手 抓著褲頭,只是防褲子掉下去,卻忘了系上褲帶。 石清夫婦眼見他嚇成這個模樣,閔柔自是充滿了憐惜之 情,不住輕撫他的頭頂,柔聲道:“玉兒,別怕,別怕!”石 清也將這几年的惱恨之心拋在一邊,尋思:“我曾見有人腦袋 上受了重擊,或是身染大病之后,將前事忘得干干淨淨,聽 說叫做甚么‘離魂症’,極難治愈復原。難道……難道玉兒也 是患了這項病症?”他心中的盤算一時不敢對妻子提起,不料 閔柔卻也是在這般思量。夫妻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不約 而同的沖口而出:“離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這種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 的疾患,只有引逗誘導,慢慢助他回復記心,當下和顏悅色 的道:“今日咱們骨肉重逢,實是不勝之喜,孩子,你肚子想 必餓了,咱們到前面去買些酒飯吃。” 石破天卻仍是魂不守舍,問道:“我……我到底是誰?” 閔柔伸手去替他將褲腰折好,系上了褲帶,柔聲道:“孩 兒,你有沒重重摔過一交,撞痛了腦袋?有沒和人動手,頭 上給人打傷了?”石破天搖頭道:“沒有,沒有!”閔柔又問: “那么這些年中,有沒生過重病?發過高燒?”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個月前,我全身發燒,好似在一 口大火爐中燒炙一般,后來又全身發冷,那天……那天,在 荒山中暈了過去,從此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閔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頭一喜,同時舒了口氣。 閔柔緩緩的道:“孩兒,你不用害怕,你發燒發得厲害,把從 前的事都忘記啦,慢慢的就會記起來。” 石破天將信將疑,問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 主是我爹爹?”閔柔道:“是啊,孩兒,你爹爹和我到處找你, 天可憐見,讓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團圓。你……你怎不叫爹 爹?”石破天深信閔柔決不會騙他,自己本來又無父親,略一 遲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應,道:“你叫媽 媽。” 要他叫閔柔作娘,那可難得多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自 己的媽相貌和閔柔完全不同,數年前媽媽一去不返之時,她 頭發已經灰白,絕非閔柔這般一頭烏絲,他媽媽性情暴戾,動 不動張口便罵,伸手便打,哪有閔柔這么溫文慈祥?但見閔 柔滿臉企盼之色,等了一會,不聽他叫出聲來,眼眶已自紅 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聲叫道:“媽媽!” 閔柔大喜,伸臂將他摟在懷里,叫道:“好孩兒,乖兒子!” 珠淚滾滾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濕潤,心想:憑這孩子在凌霄城和長 樂幫中的作為,實是死有余辜,怎說得上是“好孩兒,乖兒 子”?只是念著他身上有病,一時也不便發作,又想“浪子回 頭金不換”,日后好好教訓,說不定有悔改之機,又想從小便 讓他遠離父母,自己有疏教誨,未始不是沒有過失,只是玄 素雙劍一世英名,卻生下這樣的兒子來貽羞江湖。霎時間思 如潮涌,又是歡喜,又是懊恨。 閔柔見到丈夫臉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問兒子 的過失,說道:“清哥,玉兒,我餓得很,咱們快些去找些東 西來吃。”一聲□哨,黑白雙駒奔了過來。閔柔微笑道:“孩 兒,你跟媽一起騎這白馬。”石清見妻子十余年來極少有今日 這般歡喜,微微一笑,縱身上了黑馬。石破天和閔柔共乘白 馬,沿大路向前馳去。 石破天滿腹疑團:“她真是我媽媽?那么從小養大我的媽 媽,難道不是我媽媽?” 三人二騎,行了數里,見道旁有所小廟。閔柔道:“咱們 到廟里去拜拜菩薩。”下馬走進廟門。石清和石破天也跟著進 廟。石清素知妻子向來不信神佛,卻見她走進佛殿,在一尊 如來佛像之前不住磕頭。他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 然涌起感激之情:“這孩兒雖然不肖,胡作非為,其實我愛他 勝過自己性命。若有人要傷害于他,我寧可性命不要,也要 護他周全。今日咱們父子團聚,老天菩薩,待我石清實是恩 重。”雙膝一曲,也磕下頭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聽得閔柔低聲祝告:“如來佛保佑, 但愿我兒疾病早愈,他小時無知,干下的罪孽,都由為娘的 一身抵擋,一切責罰,都由為娘的來承受。千刀萬剮,甘受 不辭,只求我兒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死災無難,平安喜樂。” 閔柔的祝禱聲音極低,只是口唇微動,但石破天內力既 強,目明耳聰,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閔柔這些祝告之辭,每 一個字都聽入了耳里,胸中登時熱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 親生我的媽媽,怎會對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媽 媽’,當真是糊涂透頂了。”激動之下,扑上前去摟住了她的 雙臂,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媽。” 他先前的稱呼出于勉強,閔柔如何聽不出來?這時才聽 到他出自內心的叫喚,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 兒!”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媽媽,雖 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倆相依為命了這許多年,總是割舍不 下,忍不住又問:“那么我從前那個媽媽呢?難道……難道她 是騙我的么?”閔柔輕撫他的頭發,道:“從前那個媽媽怎樣 的,你說給娘聽。”石破天道:“她……她頭發有些白了,比 你矮了半個頭。她不會武功,常常自己生氣,有時候向我干 瞪眼,常常打我罵我。”閔柔道:“她說是你媽媽,也叫你 ‘孩兒’?”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雜種’!” 石清和閔柔心中都是一動:“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自 是心中恨極了咱夫婦,莫非……莫非是那個女人?”閔柔忙道: “那女子瓜子臉兒,皮膚很白,相貌很美,笑起來臉上有個酒 窩兒,是不是?”石破天搖搖頭道:“不是,我那個媽媽臉蛋 胖胖的,有些黃,有些黑,整天板起了臉,很少笑的,酒窩 兒是甚么?” 閔柔吁了口氣,說道:“原來不是她。孩兒,那晚在土地 廟中,媽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傷得怎樣?”石破天道: “傷勢很輕,過了几天就好了。”閔柔又問:“你又怎樣逃脫白 萬劍的手?咱們孩兒當真了不起,連‘氣寒西北’也拿他不 住。”最后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的,言下頗為得意。石清和白 萬劍在土地廟中酣斗千余招,對他劍法之精,心下好生欽佩, 聽妻子這么說,內心也自贊同,只道:“別太夸獎孩子,小心 寵壞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爺爺和叮叮當 當救我的。”石清夫婦聽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凜,忙問究竟。 這件事說來話長,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將丁不三和丁□怎么 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殺他,丁□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將 他拋出船去等情說了。 閔柔反問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拜天地,如 何在長樂幫總舵中為白萬劍所擒,回過來再說怎么在長江中 遇到史婆婆和阿繡,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煙 島上收他為金烏派的大弟子,怎么見到飛魚幫的死尸船,怎 么和張三李四結拜,直說到大鬧鐵叉會、誤入上清觀為止。他 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 因,此時說來,自不免顛三倒四,但石清、閔柔逐項盤問,終 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婦倆越來越是訝異,心頭也是越來越 是沉重。 石清問到他怎會來到長樂幫。石破天便述說如何在摩天 崖上練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當年如何在燒餅鋪外蒙閔柔贈 銀,如何見到謝煙客搶他夫婦的黑白雙劍,如何被謝煙客帶 上高山。夫婦倆萬萬料想不到,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 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兒子,閔柔回想當年這小丐的淪落之狀,又 是一陣心酸。 石清尋思:“按時日推算,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正是 這孩子從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萬鐘他們怎會不認得?”想到 此處,細細又看石中玉的面貌,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 如何,記憶中已是甚為模糊,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襤褸,滿臉 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來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 穢,說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萬鐘他們對面不識。我 夫婦和他分別多年,小孩兒變得好快,自是更加認不出了。” 問道:“那日在燒餅鋪外你見到耿萬鐘叔叔他們,心里怕不 怕?” 閔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 止不來,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嚴辭盤詰愛兒,卻聽石破 天道:“耿萬鐘?他們當真是我師叔嗎?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 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你…… 你不知耿萬鐘是你師叔?”石破天搖頭道:“不知!” 閔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云,知他甚為惱怒,只是強 自克制,便道:“孩兒,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從 前的事既已做下來,只有設法補過,爹爹媽媽愛你勝于性命, 你不須隱瞞,將各種情由都對爹媽說好了。封師父待你怎樣?” 石破天問道:“封師父,那個封師父?”他記得在那土地廟中 曾聽父母和白萬劍提過封萬里的名字,便道:“是風火神龍封 萬里么?我聽你們說起過,但我沒見過他。”石清夫婦對瞧了 一眼,石清又問:“白爺爺呢?他老人家脾氣非常暴躁,是不 是?”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得甚么白爺爺,從來沒見過。” 石清、閔柔跟著問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 然不知。 閔柔道:“師哥,這病是從那時起的。”石清點了點頭,默 不作聲。二人已了然于胸:“他從凌霄城中逃出來,若不是在 雪山下撞傷了頭腦,便是害怕過度,嚇得將舊事忘了個干干 淨淨。他說在摩天崖和長樂幫中發冷發熱,真正的病根卻在 几年前便種下了。” 閔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石破天說來說去,只是在荒 山如何打獵捕雀,如何帶了阿黃漫游,再也問不出甚么所以 然來,似乎從他出生到十几歲之間,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兒,有一件事很是要緊,和你生死有重大干 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學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說道: “我便是在土地廟中,見到他們練劍,心中記了一些。他們很 生氣么?是不是因此要殺我?爹爹,那個白師父硬說我是雪 山派弟子,不知是甚么道理。但我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 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師妹,我再試試他的劍法。”拔出長劍, 道:“你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不可隱瞞。” 閔柔將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 激勵。石清緩緩挺劍刺去,石破天舉劍一擋,使的是雪山劍 法中一招“朔風忽起”,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 石清眉頭微皺,不與他長劍相交,隨即變招,說道:“你 只管還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劍,卻是以劍作刀, 更似金烏刀法,顯然不是劍法。石清長劍疾刺,漸漸緊迫,心 想:“這孩子再機靈,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一個人面臨 生死關頭之際,決不能以劍法作偽。”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 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沖虛、天虛相斗時 那般,以劍作刀,自管自的使動金烏刀法。石清出劍如風,越 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這是跟爹爹試招,使動金烏刀法時劍上全無 內力狠勁,單有招數,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對手不是 自己兒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時已可一劍貫胸而入, 到第二十三招時更可橫劍將他腦袋削去半邊。在第二十八招 上,石破天更是門戶洞開,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處 同時露出破綻。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搖了搖頭,長劍中宮 直進,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腳亂之下,揮刀亂擋,當的一聲響,石清手 中長劍立時震飛,胸口塞悶,氣也透不過來,登時向后連退 四五步,險些站立不定。石破天驚呼:“爹爹!你……你怎么?” 拋下長劍,搶上前去攙扶。石清腦中一陣暈眩,急忙閉氣,揮 手命他不可走近。原來石破天和人動手過招,體內劇毒自然 而然受內力之逼而散發出來。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內情,凝氣 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氣侵襲,也已頭昏腦脹。 閔柔關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轉頭向石破天道:“爹爹試 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沒輕沒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 “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沒受傷么?” 石清見他關切之情甚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調 勻了一下氣息,道:“沒甚么,師妹,你不須怪玉兒,他確是 沒學到雪山派的劍法,倘若他真的能發能收,自然不會對我 無禮。這孩子內力真強,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還沒几個。” 閔柔知道丈夫素來對一般武學之士少所許可,聽得他如 此稱贊愛兒,不由得滿臉春風,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 請做爹爹的調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廟中早就教 過他了,看來教誨頑皮兒子,嚴父不如慈母。”閔柔嫣然一笑, 道:“爺兒兩個想都餓啦,咱們吃飯去罷。” 三人到了一處鎮甸吃飯。閔柔歡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 一碗。 飯后來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將劍法的精義所在說 給兒子聽。石破天數月來親炙高手,于武學之道已領悟了不 少,此刻經石清這大行家一加指點,登時豁然貫通。史婆婆 雖收他為徒,但相處時日無多,教得七十三招金烏刀法后便 即分手,沒來得及如石清這般詳加指點。何況史婆婆似乎只 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劍法,別無所求,教刀之時,說來說去,總 是不離如何打敗雪山劍法。并不似石清那樣,所教的是兵刃 拳腳中的武學道理。 石清夫婦輪流和他過招,見到他招數中的破綻之處,隨 時指點,比之當日閔柔在土地廟中默不作聲的教招,自是簡 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難,立即詢問。石清夫婦聽他所 問,竟連武學中最粗淺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細加解釋之后,于 雪山派如此小氣藏私,虧待愛兒,均是忍不住十分惱怒。 石破天內力悠長,自午迄晚,專心致志的學劍,竟絲毫 不見疲累,練了半天,面不紅,氣不喘。石清夫婦輪流給他 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 天進步神速,對父母所授上清觀一派的劍法,已領會的著實 不少。 這六七天中,石清夫婦每當飲食或是休息之際,總是引 逗他述說往事,盼能助他恢復記憶。但石破天只對在長樂幫 總舵大病醒轉之后的事跡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小事細節,亦 能敘述明白,一說到幼時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學藝 的經過,便瞠目不知所對。 這日午后,三人吃過飯后,又來到每日練劍的柳樹之下, 坐著閑談。閔柔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下寫了“黑白分明”四 字,問道:“玉兒,你記得這四個字嗎?” 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字。”石清夫婦都是一驚,當這 孩子離家之時,閔柔已教他識字逾千,《三字經》、唐詩等都 已朗朗上口。怎會此刻說出“我不識字”這句話來? 那“黑白分明”四字,寫于玄素庄大廳正中的大匾之上, 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雙劍的身分,又譽他夫婦 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當年石破天四歲之時,閔柔將他抱在 懷里,指點大匾,教了他這四個字,石破天當時便認得了,石 清夫妻倆都贊他聰明。此刻她寫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記起 往事,哪知他竟連四歲時便已識得的字也都忘了,當下又用 樹枝在地下划了個“一”字,笑問:“這個字你還記得么?”石 破天道:“我甚么字都不識,沒人教過我。”閔柔心下淒楚,淚 水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石清道:“玉兒,你到那邊歇歇去。”石破天答應了,卻 提起長劍,自去練習劍招。 石清勸妻子道:“師妹,玉兒染疾不輕,非朝夕之間所能 痊可。”他頓了一頓,又道:“再說,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 未始不是美事。這孩子從前輕浮跳脫,此刻雖然有點……有 點神不守舍,卻是穩重厚實得多。他是大大的長進了。” 閔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錯,登時轉悲為喜,心想:“不識字 有甚么打緊?最多我再重頭教起,也就是了。”想起當年調兒 教子之樂,不由得心下柔情蕩漾,雖然此刻孩兒已然長大,但 在她心中,兒子還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糊涂不懂事,反 而更加可喜可愛。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這孩子的離魂病,顯 是在離開凌霄城之時就得下了的,后來一場熱病,只不過令 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閔柔聽丈夫言語之中似含深憂,不禁擔心,問道:“你想 到了甚么?” 石清道:“玉兒論文才是一字不識,論武功也是毫不高明, 徒然內力深厚而已,說到閱歷資望、計謀手腕,更是不足一 哂。長樂幫是近年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大幫,八九年間闖下 了好大的萬兒,怎能……”閔柔點頭道:“是啊,怎能奉他這 樣一個孩子做幫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們在徐州聽魯東三雄說起,長樂幫 始創幫主名叫司徒橫,也不是怎么了不起的腳色,倒是做他 副手的那‘著手成春’貝海石甚是了得。不知怎樣,幫主換 作了一個少年石破天。魯東三雄說道長樂幫這少年幫主貪花 好色,行事詭詐,武功頗為高強。本來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后 來卻給雪山派的女弟子花萬紫認了出來,竟然是該派的棄徒 石中玉,說雪山派正在上門去和他理論。此刻看來,甚么 ‘行事詭詐、武功高強’,這八個字評語,實在安不到他身上 呢。” 閔柔雙眉緊鎖,道:“當時咱們想玉兒年紀雖輕,心計卻 是厲害,倘若武功真強,做個甚么幫主也非奇事,是以當時 毫不懷疑,只是計議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 這個模樣……”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說道:“師哥,其中 定有重大陰謀。你想‘著手成春’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的 腳色……”說到這里,心中害怕起來,話聲也顫抖了。 石清雙手負在背后,在柳樹下踱步轉圈,嘴里不住叨念: “叫他做幫主,為了甚么?為了甚么?”他轉到第五個圈子時, 心下已自雪亮,種種事情,全合符節,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 可怕,卻不敢說出口來。他轉到第七個圈子上,向閔柔瞥了 一眼,只見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來。兩人四目交投,目光中 都露出驚怖之極的神色。夫婦倆怔怔的對望片刻,突然同聲 說道:“賞善罰惡!” 兩人這四字說得甚響,石破天在遠處也聽到了,走近身 來,問道:“爹,媽,那‘賞善罰惡’到底是甚么名堂?我聽 鐵叉會的人提到過,上清觀的道長們也說起過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張三、李四二人和你結 拜之時,知不知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道:“他們沒 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們和你賭喝毒酒之時,情狀 如何?你再詳細說給我聽。”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 么我卻沒中毒?”當下將如何遇見張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 等情,從頭詳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說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兒,有一件事須 得跟你說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驚慌。”頓了一 頓,續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許多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 忽然先后接到請柬,邀他們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俠 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破天點頭道:“是了,大家一聽得‘到俠客島去喝臘八 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甚么道理?臘八粥有毒么?” 石清道:“那就誰也不知了。這些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 接到銅牌請柬……”石破天插嘴問道:“銅牌請柬?就是那兩 塊銅牌么?”石清道:“不錯,就是你曾從照虛師伯身上拿來 的那兩塊銅牌。一塊牌上刻著一張笑臉,那是‘賞善’之意﹔ 另一塊牌上有發怒的面容,那是‘罰惡’。投送銅牌的是一胖 一瘦兩個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張三、李四,但說少 年,卻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時尚是少年。 各門派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便問請客的主人是誰,那 兩個使者說道嘉賓到得俠客島上,自然知曉﹔又道,倘若接 到請柬之人依約前往,自是無事,否則他這一門派或是幫會 不免大禍臨頭,當時便問:‘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銅牌 請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門人旭山道長。他長笑之下,將兩 塊銅牌抓在手中,運用內力,將兩塊銅牌熔成了兩團廢銅。這 原是震爍當時的獨步內功,原盼這兩個狂妄少年知難而退。豈 知他剛捏毀銅牌,這兩個少年突然四掌齊出,擊在他前胸,登 時將這位川西武林的領袖生生擊死!” 石破天“啊”的一聲,說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當時這兩少年的武 功,還未到后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下搶過兩柄長劍,殺 了三名道人,便即逃走。青城派是何等聲勢,旭山道長又是 何等名望,竟給兩個無名少年上門殺死,全身而退,這件事 半月之內便已轟傳武林。二十天后,渝州西蜀鏢局的刁老鏢 頭正在大張筵席,慶祝六十大壽,到賀的賓客甚眾,這兩個 少年不速而至,遞上銅牌。一眾賀客本就正在談論此事,一 見之下,動了公憤,大家上前圍攻,不料竟給這兩個少年從 容逸去。三天之后,西蜀鏢局自刁老鏢頭以下,鏢師、趟子 手,三十余人個個死于非命,只余下老弱婦孺不殺。鏢局大 門上,赫然便釘著兩塊銅牌。” 石破天嘆口氣,道:“我最先看到兩塊銅牌,是在飛魚幫 死尸船的艙門上,想不到……想不到這竟是閻羅王送來的請 客帖子。” 石清道:“這件事一傳開,大伙兒便想去請少林派掌門人 妙諦大師領頭對付。哪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說道方丈大 師出外云游未歸,言語支吾,說來不盡不實。大伙兒便去武 當山,找武當派掌門愚茶道長,不料真武觀的道人個個愁眉 苦臉,也說掌門人出觀去了。眾人一琢磨,料想這兩位當世 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人忽然同時失蹤,若不是中了俠客島使 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來避禍。當下由五台山善本長老和昆 侖派苦柏道長共同出面,邀請武林中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商 議對付之策,同時偵騎四出,探查這兩個使者的下落。但這 兩個使者神出鬼沒,對方有備之時,到處找不到他二人的人 影,但一旦戒備稍疏,便不知從哪里鑽了出來,傳遞這兩塊 拘魂牌。這二人又善于用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銅牌 后立即毀去,當時也沒甚么,隔了月余,卻先后染上惡疾而 死。眾人事后思量,才想到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賞 善罰惡二使自知單憑武功斗他們不過,更動搖不了五台、昆 侖這兩個大派,便在銅牌上下了劇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長 沾手后劇毒上身,終于毒發身死。” 石破天只聽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張三、李四兩位義兄, 難道竟是……竟是這等狠毒之人?他們和這許多門派幫會為 難,到底是為了甚么?” 石清搖頭道:“三十年來,這件大事始終無人索解得透。 少林派妙謗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失蹤,事隔多年后終于消 息先后泄漏,這兩位高手果然是給俠客島強請去的。在少林 寺外曾激斗了七日七夜,武當山上卻沒動手,多半愚茶道長 一拔劍便即失手。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敵, 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鏢頭,五台派善本大師,昆 侖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與 這六大高手差得甚遠,待得再接到那銅牌請柬,便有人答應 去喝臘八粥。這兩個使者說道:‘閣下惠允光臨俠客島,實是 不勝榮幸,某月某日請在某地相候,屆時有人來迎接上船。’ 這一年中,被他二人明打暗襲、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門人、幫 會幫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應邀赴宴。可是三 十七人一去無蹤,三十年來更無半點消息。” 石破天道:“俠客島在南海甚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 救那三十七人出來?” 石清道:“這俠客島三字,問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師, 竟沒一人聽見過,看來多半并無此島,只是那兩個少年信口 胡謅。如此一年又一年的過去,除了那數十家身受其禍的子 弟親人,大家也就漸漸淡忘了。不料過得十年,這兩塊銅牌 請柬又再出現。 “這時那兩名使者武功已然大進,只在十余天之內,便將 不肯赴宴的三個門派、兩個大幫,上下數百人丁殺得干干淨 淨。江湖上自是群相聳動,于是由峨嵋派的三長老出面,邀 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紅槍會總舵之中,靜候這兩名 凶手到來。哪知這兩名使者竟便避開了紅槍會,甚至不踏進 河南省境,銅牌卻仍是到處分送。只要接到銅牌的首腦答應 赴會,他這門派幫便太平無事,否則不論如何防備周密,總 是先后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龍幫的沙幫主也接到了銅牌,他當時一口答 應,暗中卻將上船的時間地點通知了紅槍會。那三十余名高 手屆時趕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到時候竟然無人迎接。 “眾人守候數日,卻一個接一個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 來,登時一哄而散,還沒回到家中,道上便已聽得訊息,不 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幫已被人誅滅。這一來,誰也不敢抗拒, 接到銅牌,便即依命前往。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 俠客島,卻也都是一去無蹤,從此更無半點音訊。那真是武 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嘆!”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飛魚幫幫眾死尸盈船,鐵叉會會眾 盡數就殲,卻是親眼目睹的,而誅滅鐵叉會會眾之時,自己 無意中還作了張三、李四二人幫凶,想來兀自不寒而栗。 只聽石清又道:“又過十年,江西無極門首先接到銅牌請 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門派幫會的首腦已經商議定當,大伙 兒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決意到俠客島上去 瞧個究竟,人人齊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這武林中的公敵。是 以這一年中銅牌所到之處,竟未傷到一條人命,共有五十三 人接到請柬,便有五十三人赴會。這五十三位英雄好漢有的 武功卓絕,有的智謀過人,可是一去之后,卻又是無影無蹤, 從此沒了音訊。俠客島這般為禍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為 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無策,只有十年一度的聽任宰 割。我上清觀深自隱晦,從來不在江湖招搖,你爹爹媽媽武 功出自上清觀,在外行道,卻只用玄素庄的名頭。你眾位師 伯、師叔武功雖高,但極少與人動手,旁人只道上清觀中只 是一批修真養性、不會武功的道人罷了……” 石破天問道:“那是怕了俠客島嗎?” 石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略一遲疑,道:“眾位師伯 師叔都是與世無爭,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這武林的 虛名。但若說是怕了俠客島,那也不錯。武林之中,任你是 多么人多勢眾,武藝高強的大派大幫,一提起‘俠客島’三 字,又有誰不眉頭深皺?想不到上清觀如此韜光養晦,還是 難逃這一劫。”說著長嘆一聲。 石破天又問:“爹爹媽媽要共做上清觀的掌門,想去探查 俠客島的虛實。過去那三批大有本領之人沒一個能回來,這 件事只怕難辦得很罷?”石清道:“難當然是極難,但我們素 以扶危解困為己任,何況事情臨到自己師門,豈有袖手之理? 我和你娘都想,難道老天爺當真這般沒眼,任由惡人橫行?你 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諦、愚茶那些高人,當然頗有不及,但 自來邪不勝正,也說不定老天爺要假手于你爹娘,將誅滅俠 客島的關鍵泄露出來。” 他說到這里,與妻子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想:“我們所以 甘愿舍命去干這件大事,其實都是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 上欺師,實已不容于武林,我夫妻亦已無面目見江湖朋友,我 二人上俠客島去,如所謀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為武林 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見諒,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這番 為子拚命的苦心,卻也不必對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張三、李四我那兩個義兄,就 是俠客島派出來分送銅牌的使者?”石清道:“確然無疑。”石 破天道:“他們既是惡人,為甚么肯和我結拜為兄弟?”石清 啞然失笑,道:“當時你呆頭呆腦的一番言語,纏得他們無可 推托。何況他們發的都是假誓,當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 “怎么是假誓?”石清道:“張三、李四本是假名,他們說我張 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樣怎樣,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論說 甚么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來如此!”想起兩個義兄竟 會相欺,不禁愀然不樂﹔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說不 定他們真的便叫張三、李四呢,說道:“下次見到他們,倒要 問個清楚。” 閔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忙插嘴道:“玉兒,下次再見到 這二人可千萬要小心了。這二人殺人不眨眼,明斗不勝,就 行暗算,偷襲不得,便使毒藥,實是凶狠陰毒到了極處。” 石清道:“玉兒,你要記住娘的話。別說你如此忠厚老實, 就是比你機靈百倍之人,遇上了這兩個使者也是難逃毒手。說 到防范,那是防不勝防的,下次一見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殺 招,先下手為強,縱使只殺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個 大害,造無窮之福。”石破天遲疑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他 們是我大哥、二哥,那殺不得的。”石清嘆了口氣,不再說了, 心想定要兒子殺害他的結義兄弟,這種話也不大說得出口。 閔柔笑道:“師哥,連你也說玉兒忠厚老實。咱們的孩兒 當真是變乖了,是不是?” 石清點了點頭,道:“他是變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 用他來擋災解難。玉兒,你可知長樂幫群雄奉你為幫主,到 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時和母親僻處荒山,少年時又 和謝煙客共居于摩天崖,兩人均極少和他說話。是以于世務 人情一竅不通,此刻聽石清一番講述,登時省悟,失聲道: “他們奉我為幫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嘆了口氣,道:“本來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該 以小人之心,度測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但若非如此,長樂幫 中英才濟濟,怎能奉你這不通世務的少年為幫主?推想起來, 長樂幫近年好生興旺,幫中首腦算來俠客島的銅牌請柬又屆 重現之期,這一次長樂幫定會接到請柬,他們事先便物色好 一個和他們無甚淵源之人來做幫主,事到臨頭之際,便由這 個人來擋過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實難相信人心竟如此險惡。但父親的 推想合情合理,卻不由得不信。 閔柔也道:“孩子,長樂幫在江湖上名聲甚壞,雖非無惡 不作,但行凶傷人,恃強搶劫之事,著實做了不少,尤其不 禁淫戒,更為武林中所不齒。幫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 他們安排了一個圈套給你鑽,那是半點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聲,道:“要找個外人來做幫主,玉兒原是最 合適的人選。他忘了往事,于江湖上的風波險惡又是渾渾噩 噩,全然不解。只是他們萬萬沒料想到,這個小幫主竟是玄 素庄石清、閔柔的兒子。這個如意算盤,打起來也未必如意 得很呢。”說到這里,手按劍柄,遙望東方,那正是長樂幫總 舵的所在。 閔柔道:“咱們既識穿了他們的奸謀,那就不用擔心,好 在玉兒尚未接到銅牌請柬。師哥,眼下該當怎么辦?”石清微 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須到長樂幫去,將這件事揭穿了。只 是這些人老羞成怒,難免動武,咱三人寡不敵眾﹔再則也得 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個見証,以免他們日后再對玉 兒糾纏不清。”閔柔道:“江南松江府銀戟楊光楊大哥交游廣 闊,又是咱們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廣邀同道,同到長樂幫 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計大佳。江南一帶武林朋友,總還 得買我夫妻這個小小面子。” 他夫婦在武林中人緣極好,二十年來仗義疏財,扶難解 困,只有他夫婦去幫人家的忙,從來不求人做過甚么事,一 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從者云集。 十四 關東四大門派 當下一家三口取道向東南松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 這一晚到了龍駒鎮。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婦住了 間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間小房。閔柔愛惜兒子, 本想在隔房找間寬大上房給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滿了,只索 罷了。 當晚石破天在床上盤膝而坐,運轉內息,只覺全身真氣 流動,神清氣暢,再在燈下看雙掌時,掌心中的紅云藍筋已 若有若無,褪得極淡。他不知那兩葫蘆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內 力,還道連日用功,已將毒藥驅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 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聽得窗上剝啄有聲。石破天翻身而起,低 問:“是誰?”只聽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輕擊三下,這敲窗之聲 甚是熟習,他心中怦的一跳,問道:“是叮叮當當么?”窗外 丁□的聲音低聲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誰?” 石破天聽到丁□說話之聲,又是歡喜,又是著慌,一時 說不出話來。嗤的一聲,窗紙穿破,一只手從窗格中伸了進 來,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擰,聽得丁□說道:“還不開窗?” 石破天吃痛,卻生怕驚動了父母,不敢出聲,忙輕輕推 開窗格。丁□跳了進來,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 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著那個新 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几時又和人拜天地了?” 丁□笑道:“我親眼瞧見的,還想賴?好罷,我也不怪你,這 原是你風流成性,我反而喜歡。那個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見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 想到阿繡的嬌羞溫雅,瞧著自己時那含情脈脈的眼色,此后 卻再也見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 丁□嘻嘻一笑,道:“菩薩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再也找 不著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繡。”但這話可不能對丁 □說,只得岔開話題,問道:“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不好?” 丁□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問我好不好?唉唷! 死鬼!”原來石破天體內真氣發動,將她兩根手指猛力向外彈 開。 石破天道:“叮叮當當,你好不好?那天我給你拋到江中, 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沒淹死。”隨即想到和阿繡同衾共枕的 情景,只想:“阿繡到哪里去了?她為甚么不等我?”這些日 來他勤于學武,阿繡的面貌身形只偶而在腦中一現即去,此 刻見到丁□,不知如何,竟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繡。 丁□道:“甚么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拋你上去的, 難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 只不過……只不過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丁□噗哧一笑,說 道:“我和你是夫妻,有甚么好不好意思?” 兩人并肩坐在床沿,身側相接。石破天聞到丁□身上微 微的蘭馨之氣,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但想:“阿繡要是見到我 跟叮叮當當親熱,一定會生氣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摟丁□肩 頭,只輕輕碰了碰,又縮回了手。 丁□道:“天哥,你老實跟我說,是我好看呢?還是你那 個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嘆道:“我哪里有甚么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 一個老婆。”說著又嘆了口氣,心想:“要是阿繡肯做我老婆, 我那就開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 做我老婆?” 丁□伸臂抱住他頭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吻,隨即伸手在 他頭頂鑿了一下,說道:“只有我一個老婆,嫌太少么?又為 甚么嘆氣?” 石破天只道給她識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滿臉通紅,給她 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這溫柔滋味,想 伸臂反抱,卻又不敢。 丁□雖然行事大膽任性,究竟是個黃花閨女,情不自禁 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慚,一縮身便躲入床角,抓過被 來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猶豫半晌,低聲喚道:“叮叮當當,叮叮當當!”丁 □卻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是想著阿繡,突然之間,明白了 那日在紫煙島樹林中她瞧著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 “大哥”的含意,心中大喜若狂:“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阿繡 肯做我老婆的。”隨即又想:“卻到哪里找她去呢?”嘆了口氣, 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見他不上床來,既感寬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 終于找著他啦!”連日奔波,這時心中甜甜地,只覺嬌慵無限, 過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聽得有人輕輕打門,閔柔在門外叫道:“玉 兒,起來了嗎?”石破天應了聲,道:“媽!”站起身來,向丁 □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無措。閔柔道:“你開門,我有話說!” 石破天道:“是!”略一猶豫。便要去拔門閂。 丁□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處一室,雖是以禮 自持,旁人見了這等情景卻焉能相信?何況進來的是婆婆,自 必被她大為輕賤,忙從床上躍起,推開窗格,便想縱身逃出, 但斜眼見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這番分手,不 知何日又再會面,連打手勢,要他別去開門。 石破天低聲道:“是我媽媽,不要緊的。”雙手已碰到了 門閂。丁□大急,心想:“是旁人還不要緊,是你媽媽卻最是 要緊。”再要躍窗而逃,其勢已然不及。 她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見面,且 是在如此尷尬的情景下給她撞見,不由得全身發熱,眼見石 破天便要拔閂開門,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 背心“靈台穴”,右手使“玉女拈針”捏住他“懸樞穴”。石 破天只覺兩處要穴上微微一陣酸麻,丁□已將他身子抱起,鑽 入了床底。 閔柔江湖上閱歷甚富,只聽得兒子輕噫一聲,料知已出 了事,她護子心切,肩頭撞去,門閂早斷,踏進門便見窗戶 大開,房中卻已不見了愛子所在。她縱聲叫道:“師哥快來!” 石清提劍趕到。 閔柔顫聲道:“玉兒……玉兒給人劫走啦!”說著向窗口 一指。兩人更不打話,同時右足一登,雙雙從窗口穿出,一 黑一白,猶如兩頭大鳥一般,姿式極是美妙。丁□躲在床底 見了,不由得暗暗喝一聲采。 以石清夫婦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輕易上當, 只是關心則亂,閔柔一見愛子失了蹤影,心神便即大亂,心 中先入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長樂幫來擄了去。她破 門而入之時,距石破天那聲驚噫只頃刻間事,算來定可趕上, 是以再沒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丁□拿住了要穴,他內力渾厚,立時便沖開被 閉住的穴道,但他身子被丁□抱著,卻也不愿出聲呼喚父母, 微一遲疑之際,石清夫婦已雙雙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 微塵入鼻,石破天連打了三個噴嚏,拉著丁□的手腕,從床 底下鑽了出來,只見她兀自滿臉通紅,嬌羞無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媽媽。”丁□道:“我早知道啦! 昨日下午我聽到你叫他們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媽媽回 來,你見見他們好不好?”丁□將頭一側,道:“我不見。你 爹娘瞧不起我爺爺,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聽了二人談吐,覺得 父母俠義為懷,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徑確是大不相同,沉 吟道:“那怎么辦?” 丁□心想石清夫婦不久定然復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 我跟你說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這客店?”丁□笑 道:“是啊,我要半夜里來捉老公,怎不宿在這里?”向石破 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經過院子,一看四下無人,推門走進 一間小房。 石破天跟了進去,不見丁不三,大為寬慰,問道:“你爺 爺呢?”丁□道:“我一個兒溜啦,沒跟爺爺在一起。”石破天 問道:“為甚么?”丁□哼的一聲,說道:“我要來找你啊,爺 爺不許,我只好獨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動,說道:“叮叮 當當,你待我真好。”丁□笑道:“昨兒晚上不好意思說,怎 么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說咱們是夫妻,沒甚么 不好意思的。”丁□臉上又是一紅。 只聽得院子中人聲響動,石清道:“這是房飯錢!”馬啼 聲響,夫婦倆牽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兩步,又即停步,回頭問丁□道:“你可知道 松江府在那里?”丁□笑道:“松江府偌大地方,怎會不知?” 石破天道:“爹爹媽媽要去松江府,找一個叫做銀戟楊光的人, 待會咱們趕上去便是。”他乍與丁□相遇,卻也不舍得就此分 手。 丁□心念一動:“這呆郎不識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東南, 我引他往東北走,他和爹媽越離越遠,道上便不怕碰面了。” 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靨如花,明艷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轉 睛的瞧著她。 丁□笑道:“你沒見過么?這般瞧我干么?”石破天道: “叮叮當當,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媽媽還好看。”又想: “她和阿繡相比,不知是誰更好看些?”丁□嘻嘻而笑,道: “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爺爺還好看。”說著哈哈大笑。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石破天終是記挂父母,道:“我爹娘 找我不見,一定好生記挂,咱們這就追上去罷。”丁□道: “好,真是孝順兒子。”當下算了房飯錢,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見石破天和石清夫婦同來投店,卻 和這個單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無不嘖嘖稱奇,自此 一直口沫橫飛的談論了十余日,言詞中自然猥褻者有之,香 艷者有之,眾議紛紜,猜測多端。 石破天和丁□出得龍駒鎮來,即向東行,走了三里,便 到了一處三岔路口。丁□想也不想,徑向東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識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說道:“我爹 爹媽媽騎著快馬,他們若不在打尖處等我,那是追不上了。” 丁□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楊家,自然遇上。你爹娘這么大 的人,還怕不認得路么?”石破天道:“我爹爹媽媽走遍天下, 哪有不認得路之理?” 兩人一路談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數日,頗得指點教 導,于世務已懂了許多。丁□見他呆氣大減,芳心竊喜,尋 思:“石郎大病一場之后,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只須提他一 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將諸般江湖規矩、人情好惡,說了 許多給他聽。 眼見日中,兩人來到一處小鎮打尖。丁□尋著了一家飯 店,走進大堂,只見三張大白木桌旁都坐滿了人。兩人便在 屋角里一張小桌旁坐下。那飯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著給三 張大桌上的客人張羅飯菜,沒空來理會二人。 丁□見大桌旁坐著十八九人,內有三個女子,年紀均已 不輕,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各帶兵刃,說的都是遼東 口音,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神情甚是豪邁,心想:“這些江 湖朋友,不是鏢局子的,便是綠林豪客。”看了几眼,也沒再 理會,心想:“我和天哥這般并肩行路,同桌吃飯,就這么過 一輩子,也快活得緊了。”店小二不過來招呼,她也不著惱。 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好啊,有酒有肉,爺爺正餓得很 了。” 石破天一聽聲音好熟,只見一個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卻 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驚,暗叫:“糟糕!”回過頭來,不 敢和他相對。丁□低聲道:“是我叔公,你別瞧他,我去打扮 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進去。 丁不四見四張桌旁都坐滿了人,石破天的桌旁雖有空位, 桌上卻既無碗筷,更沒菜肴,當即向中間白木桌旁的一張長 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將身旁一條大漢擠了開去。 那大漢大怒,用力回擠,心想這一擠之下,非將這糟老 頭摔出門外不可。哪知剛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時便有一股剛 猛之極的力道反逼出來,登時無法坐穩,臀部離凳,便要斜 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別客氣,大家一塊兒坐!”那 大漢給他這么一拉,才不摔跌,登時紫漲了臉皮,不知如何 是好。 丁不四道:“請,請!大家別客氣。”端起酒碗,仰脖子 便即喝干,提起別人用過的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吃得津 津有味。 三張桌上的人都不識得他是誰。但均知那大漢武功不弱, 可是給他這么一擠之下,險些摔跌,這老兒自是來歷非小。丁 不四自管飲酒吃肉,搖頭晃腦的十分高興。三桌上的十八九 個人卻個個停箸不食,眼睜睜的瞧著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搶過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 一碗酒,骨嘟骨嘟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說道:“這酒 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強忍怒氣,問道:“尊駕尊姓大名?”丁不四哈 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哪里去了。”那老 者道:“我們向在關東營生,少識關內英雄好漢的名號。在下 遼東鶴范一飛。”丁不四笑道:“瞧你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 白鶴像烏鴉,倒是改稱‘遼東鴉’為妙。” 范一飛大怒,拍案而起,大聲喝道:“咱們素不相識,我 敬你一把白胡子,不來跟你計較,卻恁地消遣爺爺!”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漢子忽道:“這老兒莫非是長 樂幫的?” 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一凜,只見丁□頭戴 氈帽,身穿灰布直綴,打扮成個飯店中店小二的模樣,回到 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倉卒之間,她從何處尋來這一 身衣服。丁□微微一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點倒了店小二, 跟他借了衣裳,別讓四爺爺認出我來。天哥,我跟你抹抹臉 兒。”說著雙手在石破天臉上涂抹一遍。她掌心涂滿了煤灰, 登時將石破天臉蛋抹得污黑不堪,跟著又在自己臉上抹了一 陣。飯店中雖然人眾,但人人都正瞧著丁不四,誰也沒去留 意他兩人搗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漢子側目斜視,微微冷笑,道:“你 是錦州青龍門門下,是不是?好小子,纏了一條九節軟鞭,大 模大樣的來到中原,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這漢子正是錦州青龍門的掌門人風良,九節軟鞭是他家 祖傳的武功。他聽得丁不四報出自己門戶來歷,倒是微微一 喜:“這老兒單憑我腰中一條九節軟鞭,便知我的門派。不料 我青龍門的名頭,在中原倒也著實有人知道。”當下說道: “在下錦州風良,忝掌青龍門的門戶。老爺子尊姓?”言語中 便頗客氣。 丁不四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大聲道:“氣死我了!氣死 我了!氣死我了!”他連說三句“氣死我了”,舉碗又自喝酒, 臉上卻是笑嘻嘻地,殊無生氣之狀,旁人誰也不知這“氣死 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聽他大聲自言自語:“九節鞭矯矢靈 動,向稱‘兵中之龍’,最是難學難使、難用難精。甚么長槍 大戟,雙刀單劍,當之無不披靡。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 死我了!” 風良心中又是一喜:“這老兒說出九節鞭的道理來,看來 對本門功夫倒是個知音。”聽他接下去連說三句“氣死我了”, 便道:“不知老爺子因何生氣?” 丁不四對他全不理睬,仰頭瞧著屋梁,仍是自言自語: “你爺爺見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氣,單是見到有人提一根 九節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長沙彭氏兄弟使九節鞭,去 年爺爺將他兩兄弟雙雙宰了。四川有個姓章的武官使九節鞭, 爺爺把他的腦殼子打了個稀巴爛。安徽鳳陽有個女子使九節 鞭,爺爺不愛殺女人,只是斬去了她的雙手,叫她從此不能 去碰那兵中之龍。” 眾人越聽越是駭異,看來這老兒乃是沖著風良而來,聽 他說話雖是瘋瘋癲癲,卻又不似假話。長沙彭氏兄弟彭鎮江、 彭鎖湖都使九節鞭,去年為人所害,他們在遼東也曾有所聞。 風良面色鐵青,手按九節鞭的柄子,說道:“尊駕何以對 使九節鞭之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說道:“胡說八道!爺爺怎會痛恨使九 節鞭之人?”探手入懷,豁喇一聲響,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 這條軟鞭金光閃閃,共分九節,顯是黃金打成,鞭首是個龍 頭,鞭身上鑲嵌各色寶石,閃閃發光,燦爛輝煌,一展動間, 既威猛,又華麗,端的好看。 眾人心中一凜:“原來他自己也使九節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沒學到兩三成,居然便膽敢動九 節軟鞭,跟人家動上手,打到后來,不是爬著,便是躺著,很 少有站著走回家的,那豈不讓人將使九節鞭之人小覷了?爺 爺早就聽得關東錦州有你這么一個青龍門,他媽的祖傳七八 代都使九節鞭。我早就想來把你全家殺得干干淨淨。只是關 東太冷,爺爺懶得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碰巧你這小子腰纏 九節鞭,大搖大擺的來到中原,好極,好極!還不快快自己 上吊,更等甚么?” 風良這才明白,原來這老兒自己使九節鞭,便不許別人 使同樣的兵刃,當真橫蠻之至。他尚未答話,卻聽西首桌上 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道:“哼!幸好你這老小子不使單刀。” 丁不四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一張西字臉,腮上一部 虯髯,將大半臉都遮沒了,臉上直是毛多肉少,便問:“我使 單刀便怎樣?”那虯髯漢子道:“你爺爺也使單刀,照你老小 子這般橫法,豈不是要將爺爺殺了?你就算殺得了爺爺,天 下使單刀的成千成萬,你又怎殺得盡?”說著刷的一聲,從腰 間拔出單刀,插在桌上。 這口單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挂著一塊紫綢,一 插到桌上,全桌震動,碗碟撞擊作響,良久不絕,足見刀既 沉重,這一插之力也是極大。 這漢子是長白山畔快刀掌門人紫金刀呂正平。 只聽得豁啦一響,丁不四收回九節鞭,揣入懷中,左手 一彎,已將身旁那漢子腰間的單刀拔在手中,說道:“就算爺 爺使單刀,卻又怎地?啊喲,不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 死我了!” 單刀是武林中最尋常的兵器,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 身上帶刀,眼見丁不四搶刀手法之快,心頭都是一驚,不由 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聽他又道:“爺爺外號叫做‘一日不過四’,這里倒有 一十一個賊小子使單刀,再加上這個使九節鞭的,爺爺倒要 分三日來殺……”眾人聽他自稱“一日不過四”,便有几人脫 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爺爺今兒還沒殺過人,還有四個 小賊好殺。是哪四個?自己報上名來!要不然,除了這個使 九節鞭的小子,別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個響頭,叫我三聲 好爺爺,我也可饒了不殺。” 但聽得嘿嘿冷笑,四個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門,在 門外一字排開,除了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三人外,第四人 是個中年女子。 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門外便將兩幅羅裙往上一翻,系 上腰帶,腰間明晃晃地露出兩排短刀,每把刀半尺來長,少 說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齊齊的插在腰間一條繡花鸞帶之上。 范一飛左手倒持判官雙筆,朗聲說道:“在下遼東鶴范一 飛,忝居鶴筆門掌門,會同青龍門掌門人風良風兄弟、快刀 門掌門人呂正平呂兄弟、萬馬庄女庄主飛蝗刀高三娘子,和 人有約,率領本派門人自關東來到中原。我關東四門和丁老 爺子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如此一再戲侮,到底為了甚么?” 丁不四對他的話宛若全然不聞,側頭向高三娘子瞧了半 晌,說道:“不美,不好看!”他說這五個字時眼光對著高三 娘子,連連搖頭,似是鑒賞字畫,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這 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說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來她本人確有 驚人藝業,二來她父親、公公、師父三人在關東武林中都極 有權勢,三來萬馬庄良田萬頃,馬場參場、山林不計其數,是 以她雖是個寡婦,在關東卻是大大有名,不論白道黑道,官 府百姓,人人都讓她三分。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實是她生 平從未受過的羞辱,何況高三娘子年輕之時,在關東武林中 頗有艷名,此時年近四旬,風華亦未老去。關東風俗淳厚,女 子大都穩重,旁人當面贊美尚且不可,何況大肆譏彈?她氣 得臉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來!”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們四人?”突然間白 光耀眼,五柄飛刀分從上下左右激射而至。這五柄飛刀來得 好快,刀身雖短,劈風之聲卻渾似長劍大刀發出來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懷中一探,抽出 九節軟鞭,黃光抖動,將四柄飛刀擊落,眼見第五柄飛刀射 到面門,索性賣弄本領,口一張,咬住了刀頭。 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閃開呂正平砍來的一刀,飛足踢向范一飛手 腕,教他不得不縮回了判官筆,手中黃金軟鞭卻纏向風良的 軟鞭。 風良一出店門,便已打點了十二分精神,知道這老兒其 實只是沖著自己一人而來,余人都是陪襯,眼見丁不四軟鞭 卷到,手腕抖處,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長槍般刺向對方胸口。 這一招“四夷賓服”本來是長槍的槍法,他以真力貫到軟鞭 之上,再加上一股巧勁,竟然運鞭如槍。錦州青龍門的鞭法 原也著實了得,他知對方實是勁敵,一上來便施展平生絕技。 丁不四吐下飛刀,贊道:“賊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 手,硬去抓他鞭頭。風良吃了一驚,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 的手臂卻跟著過來,幸好呂正平恰好揮刀往他臂彎砍去,丁 不四才縮回手掌。嗤的一聲急響,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飛刀。 四人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時收起了嬉皮笑臉,凝神接 戰,九節軟鞭舞成一團黃光,護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 “想不到遼東武功半點也不含糊,爺爺倒小覷他們了。這四個 家伙若是一個一個上來,爺爺殺來毫不費力,一起涌上來打 群架,倒有點扎手。” 這次關東四大門派齊赴中原,四個掌門人事先曾在萬馬 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討四派武功的得失,臨敵之時如何互 相救援。這番事先操練的功夫果然沒白費,一到江南,便是 四人并肩御敵。這時呂正平和范一飛貼身近攻,風良的軟鞭 尋暇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盤,高三娘站在遠處,每發出一把 飛刀,都教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閃避。這四人招數以范一飛最 為老辣,呂正平則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 量。 石破天和丁□站在眾人身后觀戰。看到三四十招后,只 見呂正平和范一飛同時搶攻,丁不四揮鞭將兩人擋開,風良 的軟鞭正好往他頭上掃去。丁不四頭一低,嗤的一聲,兩柄 飛刀從他咽喉邊掠過,相去不過數寸。丁不四雖然避過,但 頦下的白花胡子被飛刀削下了數十根,條條銀絲,在他臉前 飛舞。 站在飯店門邊觀戰的關東四派門人齊聲喝采:“高三娘子 好飛刀!” 丁不四暗暗心驚:“這婆娘好生了得,若不再下殺手,只 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虧!”陡然間一聲長嘯,九節鞭展了開來, 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軟鞭遠打,左手近攻,單是 一只左手,竟將呂正平和范一飛二人逼得遮攔多,進擊少。 關東四大派的門人喝采之聲甫畢,臉上便均現憂色。 石破天卻在一旁瞧得眉飛色舞。這些手法丁不四在長江 船上都曾傳授過他,只是當時他于武學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 囫圇吞棗的記在心里,全不知如何運用。這些日子來跟著父 母學劍,劍朮固是大進,而一法通,萬法通,拳腳上的道理 也已領會了不少,眼見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無不巧 妙狠辣,只看得又驚又喜。 眼見五人斗到酣處,丁不四突然間左臂一探,手掌已搭 向呂正平肩頭。呂正平揮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驚,知 道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勢反掌,必然擊中他臉面,以他狠 辣的掌力,呂正平性命難保,忍不住脫口呼叫:“要打你臉哪!” 他內力充沛,一聲叫出,雖在諸般兵刃呼呼風響之中,各 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呂正平武藝了得,聽得這一聲呼喝,立 時省悟,百忙中脫手擲刀,臥地急滾,饒是變招迅速,臉上 已著了丁不四的掌風,登時氣也喘不過來,臉上如被刀削,甚 是疼痛。他滾出數丈后這才躍起,心中怦怦亂跳,知道適才 生死只相去一線,若非有人提醒,這一掌非打實不可。 呂正平滾出戰圈,范一飛隨即連遇險著。呂正平吸了口 氣,叫道:“刀來!”他的大弟子立時拋上單刀,呂正平伸手 抄住,又攻了上去。卻見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風良的軟鞭纏住, 一拉之下,竟提起風良身子,向呂正平的刀鋒上沖上。呂正 平回刀急讓。 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咽喉!”范一飛一怔,不 及細想,判官雙筆先護住咽喉再說,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 時抓到,擦的一聲,在他咽喉邊掠過,抓出了五條血痕,當 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連叫兩聲,先后救了二人性命。關東群豪無不心 存感激,回頭瞧他,見他臉上搽了煤黑,顯示不愿以真面目 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是哪一個狗雜種在多嘴多 舌?有本事便出來和爺爺斗上一斗!”石破天伸了伸舌頭,向 丁□道:“他……他認出來啦!”丁□道:“誰叫你多口?不過 他說‘哪一個狗雜種’,未必便知是你。” 這時呂正平和范一飛連續急攻數招,高三娘子連發飛刀 相助,風良也已解脫了鞭上的糾纏,五人又斗在一起,丁不 四急于要知出言和他為難的人是誰,出手越來越快。石破天 不忍見關東四豪無辜喪命,又是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 難,總是事先及時叫破。不到一頓飯之間,救了呂正平三次、 范一飛四次、風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險著,金鞭高揮,身子躍起,扑 向高三娘子,左掌陡然揮落。這招“天馬行空”的落手處甚 是怪異,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過,但右肩還是 被丁不四手指掃中,右臂再也提不起來。她右手乏勁,立時 左手拔刀,嗤嗤嗤三聲,又是三柄飛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 四軟鞭斜卷,裹住兩柄飛刀,張口咬住了第三柄,隨即抖鞭, 將兩柄飛刀分射風良與呂正平,同時身子縱起,軟鞭從半空 中掠將下來。 高三娘子彎腰避開軟鞭,只聽得眾人大聲驚呼,跟著便 是頭頂一緊,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飛去,原來丁不四軟鞭的鞭 梢已卷住了她發髻,將她提向半空。風良等三人大驚,四個 人聯手,已被敵人逼得驚險萬狀,高三娘子倘若遭難,余下 三人也絕難幸免,當下三人奮不顧身的向丁不四扑去。 丁不四運一口真氣,噗的一聲,將口中銜著的那柄飛刀 噴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時間連使殺著, 將扑來的三人擋了開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這一刀之厄萬難躲過,她雙目一閃, 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死在我飛刀之下的胡匪馬賊,少說也 已有七八十人。今日報應不爽,竟還是畢命于自己刀下。” 說來也真巧,丁不四軟鞭上甩出的兩柄飛刀分別被風良 與呂正平砸開,正好激射而過石破天身旁。他眼見情勢危急, 便出聲提醒也已無用,當即右手一抄,捉住了兩柄飛刀,甩 了出去。他從未練過暗器,接飛刀時毛手毛腳,擲出時也是 亂七八糟,只是內力雄渾,飛刀去勢勁急,當的一聲響,一 刀撞開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飛刀,另一刀卻割斷了她的頭發。 高三娘子從數丈高處落下,足尖一點,倒縱數丈,已嚇 得臉無人色。 這一下連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當即轉過身來,喝 道:“是那一位朋友在這里礙我的事?有種的便出來斗三百回 合,藏頭露尾的不是好漢。”雙目瞪著石破天,只因他臉上涂 滿了煤灰,一時沒認他出來。他聽石破天連番叫破自己殺著, 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對方意料之中,而適才這 兩柄飛刀將自己發出的飛刀撞開之時,勁道更大得異乎尋常, 飛刀竟爾飛出數丈之外,轉眼便無影無蹤,他雖心下惱怒,卻 也知這股內勁遠非自己所及,說出話來畢竟干淨了些,甚么 “爺爺”、“小子”的,居然盡數收起。 石破天當救人之際,甚么都不及細想,雙刀一擲,居然 奏功,自己也是又驚又喜,只是接刀擲刀之際,飛刀的刀鋒 將手掌割出了兩道口子,鮮血淋漓,一時也還不覺如何疼痛, 眼見丁不四如此聲勢洶洶的向自己說話,早忘了丁□已將自 己臉蛋涂黑,戰戰兢兢的道:“四爺爺,是……是我……是大 粽子!” 丁不四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誰, 卻原來是你大粽子!”心想:“這小子學過我的武功,難怪他 能出言點破,那當真半點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氣陡生, 喝道:“賊小子來多管爺爺的閑事!”呼的一鞭,向他當頭擊 去。 石破天順著軟鞭的勁風,向后縱開,避得雖遠,身法卻 難看之極。 丁不四一擊不中,怒氣更盛,呼呼呼連環三鞭,招數極 盡巧妙,卻都給石破天閃躍避開。石破天的內功修為既到此 境界,身隨心轉,無所不可,左右高下,盡皆如意,但在丁 不四積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閃避,卻不還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這軟鞭功夫我又沒教過這小子,他怎 么也知道招數?”一條軟鞭越使越急,霎時間幻成一團金光閃 閃的黃云,將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 想起:“這大粽子在紫煙島上和白萬劍聯手,居然將我和老三 打得狼狽而逃……不,老三固然敗得挺不光彩,我丁老四卻 是不愿和后輩多所計較,瀟瀟洒洒的飄然引退,揚長而去。這 小子怕了爺爺,不敢追趕,可是這小子總有點古怪……” 旁人見石破天在軟鞭的橫掃直打之間東閃西避,迭遭奇 險,往往間不容發,手心中都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 卻想:“四爺爺為甚么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鬧著玩,故意將 軟鞭在我身旁掠過?”他哪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卻始 終差了少些,掃不到他身上。 丁□素知這位叔祖父的厲害,眼見他大展神威,似乎每 一鞭揮出,都能將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斷,越看越擔心,叫道: “天哥,快還手啊!你不還手,那就糟了!” 眾人聽得這几句清脆的女子呼聲發自一個店小二口中, 當真奇事疊生,層出不窮,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個狂揮 金鞭,一個亂閃急避,對于店小二的忽發嬌聲,那也來不及 去驚詫了。 石破天卻想:“為甚么要糟?是了,那日我縛起左臂和上 清觀道長們動手,他們十分生氣,說我瞧他們不起。我娘說 倘若和別人動過招,最忌的就是輕視對手。你打勝了他,倒 也罷了,但若言語舉止之時稍露輕視之意,對方必當是奇恥 大辱,從此結為死仇。我只閃避而不還手,那是輕視四爺爺 了。”當即雙手齊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所授 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這是丁家的祖傳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識?立即便避開了。 可是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渾的內力運使之下,勾、 帶、鎖、拿、戳、擊、劈、拗,每一招全是挾著嗤嗤勁風,威 猛之極。丁不四大駭,叫道:“見了鬼啦,見了鬼啦!”拆到 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使出“鳳尾手”的第五變招, 將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運力回奪,竟然紋絲不動。他 大喝一聲,奮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許人家使九節鞭, 但若自己的九節鞭卻教一個后生小子奪了去,此后還有甚么 面目來見人?回奪之時,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將功力發揮到 了極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松 開,只聽得砰□、喀喇几聲大響,丁不四身子向后撞去,將 飯店的土牆撞坍了半堵,磚泥跌進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 生也不知壓壞了多少。 跟著聽得四聲慘呼,一名關東子弟、三名閑人俯身扑倒, 背心涌出鮮血。 石破天搶過看時,只見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 不四已不知去向。卻是他自知不敵,急怒而去,一口惡氣無 處發泄,隨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飛等忙將四人扶起,只見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 然氣絕,眼見丁不四如此凶橫,無不駭然,又想若不是石破 天仗義出手,此刻尸橫就地的不是這四人,而是四個掌門人 了,當即齊向石破天拜倒,說道:“少俠高義,恩德難忘,請 問少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親指點江湖上的儀節,當下也即拜倒還禮, 說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勞,何足挂齒?在下姓石,賤名 中玉。”跟著又請教四人的姓名門派。范一飛等說了,又問起 丁□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當當,是我的……我的…… 我的……”連說三個“我的”,漲紅了臉,卻說不下去了。 范一飛等閱歷廣博,心想一對青年男女化了裝結伴同行, 自不免有些尷尷尬尬的難言之隱,見石破天神色忸怩,當下 便不再問。 丁□道:“咱們走罷!”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眾 人作別。 范一飛等不住道謝,直送出鎮外。各人想再請教石破天 的師承門派,但見丁□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顯是不愿旁人 多所打擾,只得說道:“石少俠大恩大德,此生難報,日后但 有所命,我關東眾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石破天記起母親教過他的對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脈, 義當互助。各位再是這般客氣,倒令小可汗顏了。今日結成 了朋友,小可實是不勝之喜。” 范一飛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見他年紀輕輕, 武功高強,偏生又如此謙和,更是欽佩,雅不愿就此和他分 手。 丁□聽他談吐得體,芳心竊喜:“誰說我那石郎是白痴? 他武功已超過了四爺爺,連腦子也越來越清楚了。”心中高興, 臉上登時露出笑靨。她雖然臉上煤灰涂得一塌糊涂,但眾人 留心細看之下,都瞧出是個明艷少女,只是頭戴破氈帽,穿 著一件胸前油膩如鏡的市儈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這樣一個美貌的店 小二,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環。江南的店小二,畢竟和我 們關東的不同。”眾人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丁□也是噗哧一 聲,笑了出來,心想:“適才一見四爺爺,便慌了手腳,忙著 改裝,卻忘了除下耳環。” 高三娘子見數百名鎮上百姓遠遠站著觀看,不敢過來,知 道剛才這一場惡戰斗得甚凶,丁不四又殺了三名鎮人,當地 百姓定當自己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客了,說道:“此地 不可久留,咱們也都走罷。”向丁□道:“小妹子,你這一改 裝,只怕將里衣也弄臟了,我帶的替換衣服甚多,你若不嫌 棄,咱們就找家客店,你洗個澡,換上几件。小妹子,像你 這樣的江南小美人兒,老姊姊可從來沒見過,你改了女裝之 后,這副畫兒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后回到 關東,也好向沒見過世面的親戚朋友們夸夸口。” 高三娘子這般甜嘴蜜舌的稱贊,丁□聽在耳中,實是說 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會打扮,姊姊你可別 笑話我。” 高三娘子聽她這么說,知已允諾,左手一揮,道:“大伙 兒走罷!”眾人轟然答應,牽過馬來,先請石破天和丁□上馬, 然后各人紛紛上馬,帶了那關東弟子的尸體,疾馳出鎮。這 一行人論年紀和武功,均以范一飛居首,但此次來到中原,一 應使費都由萬馬庄出資,高三娘子生性豪闊,使錢如流水一 般,便成了這行人的首領。 各人所乘的都是遼東健馬,頃刻間便馳出數十里。石破 天悄悄問丁□道:“這是去松江府的道路么?”丁□笑著點點 頭。其實松江府是在東南,各人卻是馳向西北,和石清夫婦 越離越遠了。 傍晚時分,到得一處大鎮,叫做平陽寨,眾人徑投當地 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漢子是快刀門的,呂正平自和群弟子 去料理喪事,拜祭后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卻在房中助丁□改換女裝。她見丁□雖作少婦 裝束,但體態舉止,卻顯是個黃花閨女,不由暗暗納罕。 當晚關東群豪在客店中殺豬屠羊,大張筵席,推石破天 坐了首席。丁□不愿述說丁不四和自己的干連,每當高三娘 子和范一飛兜圈子探詢石破天和她的師承門派之時,總是支 吾以應。群豪見他們不肯說,也就不敢多問。 高三娘子見石破天和丁□神情親密,丁□向他凝睇之時, 更是含情脈脈,心想:“恩公和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離家的一 對小情人,我們可不能不識趣,阻了他倆的好事。” 范一飛等在關東素來氣焰不可一世,這次來到中原,與 丁不四一戰,險些兒鬧了個全軍覆沒,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 兒,呂正平死了個得力門人,更是心中郁郁,但在石破天、丁 □面前,只得強打精神,吃了個酒醉飯飽。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飛使個眼色,二人分別挽著 丁□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間店房。范一飛一笑退開。高 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說咱們這個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紅著臉向丁□瞧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紅暈,眼波 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兩人同時轉開了頭,各自退后 兩步,倚牆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兩位今晚洞房花燭,卻怕丑么?這 般離得遠遠的,是不是相敬如賓?”左手去關房門,右手一揮, 嗤的一聲響,一柄飛刀飛出,將一支點得明晃晃的蠟燭斬去 了半截。那飛刀余勢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團。高 三娘子笑道:“恭祝兩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砰的一聲,關 上了房門。 石破天和丁□臉上發燒,心中情意蕩漾。突然之間,石 破天又想起了阿繡:“阿繡見到我此刻這副情景,定要生氣, 只怕她從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么辦?” 忽聽得院子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是英雄好漢,咱們就 明刀明槍的來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飛刀,算是甚么狗熊?” 丁□“嚶”的一聲,奔到石破天身前,兩人四手相握,都 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這一刀是給咱們滅燭,卻叫人誤 會了。”石破天開口待欲分說,只覺一只溫軟嫩滑的手掌按上 了自己嘴巴。 只聽院子中那人繼續罵道:“這飛刀險狠毒辣,多半還是 關東那不要臉的賤人所使。聽說遼東有個甚么萬馬庄,姓高 的寡婦學不好武功,就用這種飛刀暗算人。咱們中原的江湖 同道,還真沒這么差勁的暗器。” 高三娘子這一刀給人誤會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 得他罵几句算了,哪知他竟然罵到自己頭上來,心想:“不知 他是認得我的飛刀呢,還是只不過隨口說說?” 只聽那人越罵越起勁:“關東地方窮得到了家,胡匪馬賊 到處都是,他媽的有個叫甚么慢刀門的,刀子使得不快,就 專用蒙汗藥害人。還有個甚么叫青蛇門的,拿几條毒蛇兒沿 門討飯。又有個姓范的叫甚么‘一飛落水’,使兩橛掏糞短棍 兒,真叫人笑歪了嘴。” 聽這人這般大聲叫嚷,關東群豪無不變色,自知此人是 沖著自己這伙人而來。 呂正平手提紫金刀,沖進院子,只見一個矮小的漢子指 手划腳的正罵得高興。呂正平喝道:“朋友,你在這里胡言亂 語,是何用意?”那人道:“有甚么用意?老子一見到關東的 扁腦殼,心中就生氣,就想一個個都砍將下來,挂在梁上。” 呂正平道:“很好,扁腦殼在這里,你來砍罷!”身形一 晃,已欺到他的身側,橫過紫金刀,一刀揮出,登時將他攔 腰斬為兩截,上半截飛出丈余,滿院子都是鮮血。 這時范一飛、風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觀看,不 論這矮小漢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將呂正平斬為兩截, 各人的驚訝都沒如此之甚。呂正平更是驚得呆了。這漢子大 言炎炎,將關東四大門派的武功說得一錢不值,身上就算沒 驚人藝業,至少也能和呂正平拆上几招,哪想得到竟是絲毫 不會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覷之際,忽聽得屋頂有人冷冷的道:“好 功夫啊好功夫,關東快刀門呂大俠,一刀將一個端茶送飯的 店小二斬為兩截!” 群豪仰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人身穿灰袍,雙手叉 腰,站在屋頂。群豪立時省悟,呂正平所殺的乃是這家客店 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銀子,到院子中來胡罵一番,豈 知竟爾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揮處,嗤嗤聲響,三柄飛刀勢挾勁風,向 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處,抓住了一柄飛刀的刀柄,跟著向左一躍, 避開了余下兩柄,長笑說道:“關東四大門派大駕光臨,咱們 在鎮北十二里的松林相會,倘若不愿來,也就罷了!”不等范 一飛等回答,一躍落屋,飛奔而去。 高三娘子問道:“去不去?”范一飛道:“不管對方是誰? 既來叫了陣,咱們非得赴約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錯,總 不能教咱們把關東武林的臉丟得干干淨淨。”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聲說道:“石恩公,小妹子,我們 跟人家定了約會,須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鎮上再一同喝 酒罷。”她頓了一頓,不聽石破天回答,又道:“此處鬧出了 人命,不免有些麻煩,兩位也請及早動身為是,免受無謂牽 累。”她并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約,心想日間惡戰丁不四,石 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變成求他保護一般,顯 得關東四派太也膿包了。 這時客店中發現店小二被殺,已然大呼小叫,亂成一團。 有的叫嚷:“強盜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 報官!”有的低聲道:“別作聲,強盜還沒走!” 石破天低聲問道:“怎么辦?”丁□嘆了口氣,道:“反正 這里是不能住了,跟在他們后面去瞧瞧熱鬧罷。”石破天道: “卻不知對方是誰,會不會是你四爺爺?”丁□道:“我也不知。 咱二人可別露面,說不定是我爺爺。”石破天“啊”的一聲, 驚道:“那可糟糕,我……我還是不去了。”丁□道:“傻子, 倘若是我爺爺,咱們不會溜嗎?你現下武功這么強,爺爺也 殺不了你啦。我不擔心,你倒害怕起來。” 說話之間,馬蹄聲響,關東群豪陸續出店。只聽高三娘 子大聲叫道:“這里二百一十兩銀子,十兩是房飯錢,二百兩 是那店小二的喪葬和安家費用。殺人的是山東響馬王大虎,可 別連累了旁人。” 石破天低聲問道:“怎么出了個山東響馬王大虎?”丁□ 道:“那是假的,報起官來,有個推搪就是了。” 兩人出了店門,只見門前馬樁上系著兩匹坐騎,料想是 關東群豪留給他們的,當即上馬,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