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425from天龍八部(三)* 金庸著天龍八部 第三集 目  錄 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840…………………………………… 二十二 雙眸粲粲如星884…………………………………… 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許約925………………………………… 二十四 燭畔鬢云有舊盟959………………………………… 二十五 莽蒼踏雪行1002…………………………………… 二十六 赤手屠熊搏虎1052………………………………… 二十七 金戈蕩寇鏖兵1081………………………………… 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1122………………………………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1161……………………………… 三 十 揮洒縛豪英1216……………………………………   (以上回目調寄“破陣子”) ﹒938﹒目  錄 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 鎮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喬峰開口,便命店小二打二 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 本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呆呆的瞧 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 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 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 便會給人發覺。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 徐長老望風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 敵人愈來愈多,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 什么凶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望風而遁,可 就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么法子?咱們白天歇店、黑 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 天下的喬大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 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 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 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 改裝成一個形貌尋常、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 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几百個,那就誰也不會向你多瞧一 眼。” 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罷。”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面粉、漿糊、墨膠, 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 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喬峰一照鏡子,連 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 家便知道是你。”喬峰點頭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口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 兩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 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具慘,前胸 后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喬峰一驚, 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望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衛輝開吊,幫中長老、 弟兄們都去祭奠,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 乞丐說了几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說喬峰來 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面后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 “咱們該去衛輝瞧瞧,說不定能見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 啊,衛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吊祭徐長老的人,大都是 你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頭 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 弟。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有的 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 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興旺 氣象,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經 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廢于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几名丐幫弟子說了几句幫中切口,便知徐長老的靈 位設于城西一座廢園之中。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 頭三牲,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涂滿了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 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血恨。靈堂中 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峰見身周盡是幫中首 腦人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愿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 并肩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 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 峰眼快,認出正是譚婆,心道:“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 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著又是一人閃了過去,也是輕功 極佳,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這 兩人本是師兄妹,情冤牽纏,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 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干什么幽會偷情之事?”本來不喜多管 閑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婆夫婦 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 露真相,當下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了 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 趙錢孫盡揀隱僻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 一縮,舉止詭秘,出了東門。喬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 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喬峰 提氣疾行,几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篷,將耳朵貼 在篷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 大把年紀了,小時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 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后悔也已來不及啦。我 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几首歌兒。” 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痴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 到你,已十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趙錢 孫道:“怕什么?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 譚婆嘆了口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 會,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 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婆道:“師哥,你別這 么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好,多 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 峰易容之后,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 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是誰?”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說道:“一個輕蕩無形,勾引有 夫之婦,一個淫蕩無恥,背夫私會情郎……” 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 喬峰身形微側,反手便拿譚婆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后發先 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高手,滿擬 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個貌不驚人的 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 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腳,喬峰卻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 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 之極。斗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 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里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 中,有不少英雄好漢,正在徐長老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 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 兒也動彈不了。二人年紀已老,早無情欲之念,在此約會,不 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無什么越禮之事。但其時是北 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 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 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說几句胡涂廢話?眾人趕來觀看, 以后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光采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并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 容情,我……我必有補報。”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只 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說了,在下立即 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 譚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 寫信之人,許多人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 說不得。”喬峰瞪視著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 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這位帶頭大哥于我有恩, 老子決不能說他名字出來。”喬峰道:“害得小娟身敗名裂,你 也是不管的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 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 平安無事,保全了譚公與你的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 “好,我跟你說,那人是……” 趙錢孫急叫:“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 這人多半是喬峰的手下,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 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后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 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么,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說什 么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戀愛護,情義深重,自己 負他良多,他心中所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 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舉,便道:“喬幫主, 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天 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這几句話雖說 得客氣,但言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 根玉釵,躍出船艙,徑回衛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 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在衛輝城內的“如 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后,在房中踱來踱去,神 色極是焦躁,喬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郁悶不安, 這會兒半日不見妻子,正自記挂,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 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下是准?是拙荊請你來 的么?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由他 將玉釵取去,說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 大吃一驚,道:“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峰 道:“是喬峰。” 譚公只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 慮記挂,忙問:“喬峰,唉!是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 人,她在哪里?”喬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 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沉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聲色, 問道:“倒要請教。” 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 尊夫人,不敢損她一根毫發。閣下倘若不說,只好將她處死, 將她的尸體,和趙錢孫的尸首同穴合葬。” 譚公聽到最后一句,哪里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 喬峰臉上劈去。喬峰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 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無事 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 位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拍的一聲,這一掌 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 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 運勁反挺,但肩頭重壓,如山如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 聲不絕,几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別法。他出力強挺, 說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噗的跪 下。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軟的,這般沉重的力道 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不成。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 是不減,更壓得他曲背如弓,額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 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用力向上頂去。突然 之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 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余,砰的一聲,頭頂重重 撞上了橫梁,險些兒將橫梁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 手,一把抓住他胸口。喬峰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 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雙足凌空,再有多 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 便是喬峰!” 喬峰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么要牽扯上趙錢 孫這小子?”他最氣惱的是,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后,要 將她尸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 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說情話, 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忍 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請你帶我去。”喬 峰冷笑道:“你給我什么好處?我為什么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甚 么?”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 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身子凌空, 喬峰只須掌心內力一吐,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 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我決計不能泄露他的 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道: “你若不說,你自己性命就先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 當譚某是何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 喬峰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倘若換作別事, 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 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 羞天下,難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 漢的常情。譚公聽了這兩句話,說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 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得上‘聲名掃地,貽羞 天下’八個字?” 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 必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 霎時之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 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松,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 不發的跟隨其后。兩人一前一后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 湖好漢識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譚公只哼的一聲,便 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身形一晃,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 看罷!”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 孫相偎相倚,擠在船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 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動,既不還手,亦 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 去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 身發顫,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那里還有呼吸? 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手冰冷,譚公悲憤 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于非命,也是詫異之 極。他離船進城之時,只不過點了二人的穴道,怎么兩個高 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 并無兵刃之傷,也無血漬﹔拉著他胸口衣衫,嗤的一聲,扯 了下來,只見他胸口一大塊瘀黑,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 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譚公抱著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口傷痕,便 和趙錢孫所受之傷一模一樣。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峰道: “你人面獸心,這般狠毒!” 喬峰心下驚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想:“是誰使重手打 死了譚婆和趙錢孫?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 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 向旁一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 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道:“譚公,你夫人 決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喬峰 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 何用處?”譚公道:“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 功雖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 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承擔,替你報這殺妻大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 峰一只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扎的力道 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始終無法掙扎得脫。譚公 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 口鮮血向喬峰狂噴過來。喬峰急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 猛力一腳,將趙錢孫的尸身踢開,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尸身,頭 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 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但終究是為他而死。若要毀尸 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會沉入江 底。但想:“我掩藏了三具尸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當下出 得船艙,回上岸去,想在岸邊尋找什么足跡線索,卻全無蹤 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口張望,見他無恙歸來, 極是歡喜,但見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 果,低聲問道:“怎么樣?”喬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 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心中雖覺不安,卻也不便出責備之 言,說道:“趙錢孫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凶,殺了也……也沒什 么。” 喬峰搖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吁了一口氣,道: “不是你殺的就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并沒怎么得罪你, 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屈指數了數,說道: “知道那元凶巨惡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 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里,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 的。何況逼問一個寡婦,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 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几天累 得你苦了。”阿朱大聲叫道:“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峰奇 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 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 丹惡魔喬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這些 人說話之時,東張西望,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殊不 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傷人,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 避。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 路,阿朱雖絕口不說一個“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 几次險些摔下馬背來,喬峰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于是棄馬 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 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 “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 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總是以“大惡人”相稱。 喬峰心中卻隱隱擔憂,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始終 占了先著,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下,機智謀略更是遠勝,何 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但自己一切所 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 厲害的對手。只是敵人愈強,他氣慨愈豪,卻也絲毫無懼怕 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 皆知。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 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只見濃煙沖天,什 么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當當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了 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縱馬奔馳,越奔越近失火之處。只聽 得有人大聲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鐵面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望了一眼,均 想:“難道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 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后,和單家結仇 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侄 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庄前, 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庄,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 火。 這時四下里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 沙。幸好單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 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嘆 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几十年來積下 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十余口,竟一個也 沒能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 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 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大爺、單五爺 在河南給一個叫什么喬峰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 又是這個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 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口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到這里,放 低了聲音,說道:“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庄去,將單家 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 “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几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頭一拍,那 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聲, 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淨的說些什么?”那 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 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淒苦的神色,和 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 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峰 聞到一陣陣焚燒尸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沖出來,知道各 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 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 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 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 阿朱一驚,問道:“為什么?”喬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 單正曾說過几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 這位帶頭大哥的几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 跡。’”阿朱嘆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庄 中,找到了那几封書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 單家庄燒成了白地,那就什么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 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那里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 和熱氣噴將出來,只沖得各人不住后退。眾人一面嘆息,一 面大罵喬峰。鄉下人口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 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 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 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只聽他嘆了口長氣,黯然 道:“去天台山罷!”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 曾參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但后來智光大發愿心,遠赴異域, 采集樹皮,醫治浙閩兩廣一帶百姓的瘴氣瘧病,活人無數,自 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 行徑,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來,誰都稱之為“萬 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 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 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見到智光大 師的尸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 光行腳無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 恰似游山玩水一般,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若 非心事重重,實足游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 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里想起一事,說道:“那個 ‘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 “是啊,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者是 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系異常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 于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分。但那‘帶頭大哥’既 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愿追隨其后,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 ‘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難道有這么兩個高人,我竟連 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 那‘大惡人’,便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 人述說當年舊事,只怕……只怕……”說到這里,聲音不禁 有些發顫。 喬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 然道:“是啊。那鐵面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 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 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喬 峰的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 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單正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 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厲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 么事?” 喬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 在我之上,說到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 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 其實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 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 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 家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 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 過了半晌,嘆道:“這人當真工于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 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后,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 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 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進來,說道:“喬大爺,天台山 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客店之時,曾隨口說姓關,便問: “你干么叫我喬大爺?”那掌柜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 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 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安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 天台,便給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柜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 來。那僧人合十向喬峰為禮,說道:“家師上智下光,命小僧 朴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 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 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 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哪里?”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 朴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 真有前知的本領么?” 朴者還未回答,那掌柜的搶著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 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后天的事瞧得清 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 六七呢。”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 明,當下也不多言,說道:“阮姑娘隨后便來,你領我們二人 先去拜見尊師罷。”朴者和尚道:“是。”喬峰要算房飯錢,那 掌柜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 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几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 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于民,他 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筆勾銷。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 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當下隨著朴者和尚出 得縣城,徑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 時劉晨、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 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見他腳 力甚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備之 意,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范之理?智光禪師 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 諸寺院中,國清寺名聞天下,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于此, 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卻以 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峰一見之下,原來只是十分尋常 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 來,如由喬峰和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 止觀禪寺了。 朴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說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老衲失迎。”說著 走到門口,合十為禮。 喬峰在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 里,將他殺了,直到親見他面,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 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面目相見。喬峰深深一揖,說道:“打 擾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 道么?” 喬峰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 么卻一直未知,這時才聽智光說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 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顯露,當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說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 朱更變作了女人,大是驚詫,只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 姓蕭,名叫遠山。他在遺文中稱你為‘峰兒’。我們保留了你 原來的名字,只因托給喬三槐養育,須得跟他之姓。” 喬峰淚如雨下,站起身來,說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 父親姓名,盡出大師恩德,受在下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 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十還禮,道:“恩德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后歷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后族, 將相滿朝,在遼國極有權勢。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后執政,蕭 家威勢更重。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時之間,百 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后,我是蕭 峰,不是喬峰了。”阿朱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跡,你想必 已經見到了?”蕭峰搖頭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 字跡已給人鏟得干干淨淨,什么痕跡也沒留下。” 智光輕嘆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鏟去, 這几十條性命,又如何能夠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 布,說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 蕭峰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只見那塊大布是 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一起的,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 划奇特,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識,知是契丹文字, 但見字跡筆划雄偉,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說,這是自 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 一點點都滴在布上,說道:“還求大師譯釋。”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 文字之人解說,連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 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周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 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里,心中更是一酸,聽智 光繼續說道:“‘……事出倉卒,妻兒為盜所害,余亦不欲再 活人世。余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 豈知今日一殺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 遠山絕筆。” 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說道: “這是蕭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 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于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 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 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 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于臨死之前 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 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周歲的嬰兒?事后 我們有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于一個妄人之 口,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 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 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 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蕭峰得能 重新為人。蕭某只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 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衲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 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 門,將單家庄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 稍候片刻,老衲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 的走入了后堂。 過了一會,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 房說話。”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穿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 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峰和阿朱 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 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 他在灰塵中寫道: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 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 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畜生惡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 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門子 弟,怎么如他這般洒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大哥 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 似是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 探他的鼻端,原來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 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走罷!”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余里,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 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 紅塵,大徹大悟,原已無生死之別。”蕭峰道:“你猜他怎能 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還是那 個大惡人所干的好事。”蕭峰道:“我也是這么推測,這大惡 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師,說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逃 我的毒手,跟我說了那番話后,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几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 別見怪。”蕭峰道:“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 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几句話,倒也很有道理。 什么‘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其實你 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別?江湖上刀頭上 的生涯,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 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嘆了口氣,說道:“這些刀頭上掙命的勾當,我的確 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無 挂,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么?你馳馬 打獵,我便放牛放羊。”說到這里,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几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 得明明白白,她是說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守,再也不回中 原了。蕭峰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待得她追到雁門關 外,偕赴衛輝、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 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 心意激蕩,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 你對我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么?”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么貴賤之分? 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 到后來,聲音有如蚊鳴,細不可聞。 蕭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 她跌了下來,然后輕輕接住,放在地下,笑瞇瞇的向她瞧了 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后跟著我騎馬打獵、牧牛放羊, 是永不后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 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 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 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咱們最后要找的一個 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后,你別再叫 我什么大爺、二爺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 “我怎么配?”蕭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 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試。”阿朱細聲 道:“大……大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后,蕭某不再是孤 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 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愿意 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 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谷鳴響,他想到阿朱說“一同抵 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 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腮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峰偕 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陽,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繾綣,一路上按轡 徐行,看出來風光駘蕩,盡是醉人之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 為了助蕭峰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几杯,嬌臉生暈,更增 溫馨。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 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 之當日從雁門關外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蕭峰有時 回想,這數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 夢不斷,終于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 身舋,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程。阿朱說道: “大哥,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庄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 滿敵意,蕭峰雖甚不快,但事后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 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于理 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 免大失自己豪俠身分,更不用說以力逼問,聽阿朱這么問,不 禁躊躇難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 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殺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 說,好不好?你口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見我 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 峰忙問:“什么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 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于她,如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 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 契丹人,他揭穿我本來面目,那是應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 祖宗是什么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 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 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 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后來,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 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郁郁,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決 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 刀,幫你出一口惡氣。咱們捉到他之后,也要設一個英雄大 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杰,當眾說明你的冤屈,回復你的 清白名聲。” 蕭峰嘆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庄上殺了這許多人, 和天下英雄結怨已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峰只盼了斷此事, 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騎在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 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 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 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我怎地沒想到這一 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 什么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副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 中跟誰最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 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 舵主,一個是全冠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 鏡跟他交誼也很深。”阿朱嗯了一聲,側頭想象這几人的形貌 神態。蕭峰又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好酒貪 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 清、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識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 滿毒蛇、蠍子,我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 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馬 夫人家中耽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口風,只怕露出馬腳。 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庄中跟我說過几次話,學他 最是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 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么?”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 累及他的名聲,也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 幫中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 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后,臉 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敬且 畏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 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 裝之中有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 與之交談,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 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中先入為主,阿朱 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余里。蕭峰向當地丐幫 弟子打聽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 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喬裝容易敗露,一 到晚間,看出來什么都朦朦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 兩株垂楊,門前一塊平地,似是農家的晒谷場子,但四角各 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的武功家數,知道這四個坑是 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 要上前打門,突然間啊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一個全身縞 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夫人。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 老光臨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 之客,還請恕罪。”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 衣裳。這時夕陽正將下山,淡淡黃光照在她臉上。蕭峰這次 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么心神激蕩,但見她眉梢眼角間 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 嫩,竟似不遜于阿朱。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 放了張桌子,兩旁四張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個老婢送上 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謅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何見教?”阿朱 道:“徐長老在衛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 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 “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后來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位 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被人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 被人燒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 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 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這又 是喬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么結果,但想 十之八九,定是喬峰這□干的好事,料來這□下一步多半要 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 年半載,免受喬峰這□加害。” 馬夫人泫然欲涕,說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 人世本來也已多余,這姓喬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 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弟妹說哪里話來?馬兄弟大仇未報,正凶尚未 擒獲,你身上可還挑著一副重擔。啊,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 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夫人道:“不敢當。”還是領著兩人,來到后堂。阿朱 先拜過了,蕭峰恭恭敬敬的在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 “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應你夫人,說出真凶姓名, 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峰 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見靈堂中挂著好几副挽聯,徐長老、白 長老各人的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挽聯卻未懸挂。靈堂中白 布幔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 女,數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 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么“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 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為難之事,盡管跟我說,我 自會給你作主。”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蕭峰心下暗贊:“這 小妞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被逐,副幫主逝世,徐長老被 人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剩下來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 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口吻說話,身分確甚相配。”馬夫人謝了 一聲,口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她百無聊賴,神情 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 這女子性格剛強,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 擺了四色菜肴,青菜、蘿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 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望了一眼,心道: “今晚你可沒酒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 馬夫人道:“先生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沒備 葷酒,可怠慢兩位了。”阿朱嘆道:“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弟 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如此重義,心下 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過后,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 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 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 妹有什么打算?”馬夫人嘆了口氣,說道:“那喬峰已害死了 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于地下。我雖是 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不怕 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難的了?”馬夫 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愿離開馬大爺的故 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几日,保護弟妹。雖說白 某決計不是喬峰那□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 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 奇心極盛,聽到有什么重大機密,雖然事不關己,也必知之 而后快,就算口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 知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 既死,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峰心道:“人家形容孀 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 密話跟馬夫人說。”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贊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 人吐露機密,往往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 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于馬夫人,表示連親信心腹也 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 叮當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 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然不說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 干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 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 大事,他又是本幫的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幽幽的道:“你 ……你又來做什么?”蕭峰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 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感奇怪:“她這句話是什么用 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對你有加害之 意,因此趕來報訊。”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 阿朱壓低了聲音,說道:“弟妹,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 好几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擔任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極是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 甚高,馬夫人倘若答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 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她得知丐 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 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 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的位份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 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荐,大伙兒都 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便易辦得多。 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 連。”馬夫人道:“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吊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 跟我說起一件事,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凶。” 突然間嗆□□一聲響,打碎了一只茶碗。馬夫人驚呼了 一聲,接著說道:“你……你開什么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 又帶著几分驚惶之意。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說笑?那趙錢孫確 是親口對我說,他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說決 計不是喬峰,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真萬確的知道,實是 另有其人。” 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 不是活見鬼么?” 阿朱道:“真的啊,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 孫道:‘去年八月間……’”她話未說完,馬夫人“啊”的一 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 下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么說的,只可惜 他已經死了,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証。他說去年八月中秋, 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下手害死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 ‘帶頭大哥’的家里過節。” 馬夫人噓了一口氣,道:“他真是這么說?” 阿朱道:“是啊。我便問那真凶是誰,他卻說這人的名字 不便從他口中說出來。我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 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 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趙錢孫 說了﹔而趙錢孫不肯說那凶手的名字,原來是為了怕連累到 他的老情人譚婆。”馬夫人道:“嗯,那又怎樣?” 阿朱道:“趙錢孫說道,大家疑心喬峰和慕容復害死了馬 兄弟,卻任由真凶不知報應,逍遙自在,馬兄弟地下有知,也 必含冤氣苦。”馬夫人道:“是啊,只可惜趙錢孫已死,譚公、 譚婆也沒跟你說罷?”阿朱道:“沒有,事到如今,我只好問 帶頭大哥去。”馬夫人道:“好啊,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 “說來卻也好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哪里,我卻不知。” 馬夫人道:“嗯,你遠兜圈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 哥的姓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說,不妨你自己去 設法查明,咱們再找那正凶算帳。”蕭峰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 不在乎,以免引起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 要瞞,免得喬峰知道之后,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 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說了“他便是”這 三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峰几乎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夫 人說那“帶頭大哥”的姓名,過了良久,卻聽得她輕輕嘆了 口氣,說道:“天上月亮這樣圓,又這樣白。”蕭峰明知天上 烏云密布,并無月亮,還是抬頭一望,尋思:“今日是初二, 就算有月亮,也決不會圓,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只聽阿朱 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圓又亮,哎,只可惜馬兄弟卻再 也見不到了。”馬夫人道:“你愛吃咸的月餅,還是甜的?”蕭 峰更是奇怪,心道:“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阿朱道:“我們做叫化子的,吃月餅還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 真凶,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別說月餅,就是山珍海味,入 口也是沒半分滋味。” 馬夫人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長老全心全 意,只是想找到真凶,為你大元兄弟報仇雪恨,真令小女子 感激不盡。”阿朱道:“這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丐幫數萬兄 弟,哪一個不想報此大仇?”馬夫人道:“這位帶頭大哥地位 尊崇,聲勢浩大,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他最喜庇 護朋友,你去問他真凶是誰,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 蕭峰心下一喜,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不虛此行。馬 夫人便不肯說那人的姓名,單憑‘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 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這句話,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 中具有這等身分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只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 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以前有丐幫幫主,嗯,少林弟子 遍天下,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 ……”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 只須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 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啊。” 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聲,戳破了窗紙,刺破處就在 蕭峰的頭頂。只聽她跟著說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 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阿朱道:“嗯,這門 點六功夫么?少林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那 都是很厲害的了。” 蕭峰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 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 想不起來?難道是旅途勞頓,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 一陽指也忘記了?”話中頗有譏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 帝,早和中上武林不相往來。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什 么干系牽連,定是傳聞之誤。” 馬夫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 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 帝的親弟,姓段名正淳,封為鎮南王的便是。” 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全身一震,數 月來千里奔波、苦苦尋訪的名字,終于到手了。 只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么會參與江湖上 的斗毆仇殺之事?”馬夫人道:“江湖上尋常的斗毆仇殺,段 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理國生死存亡、國運盛 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當然是要 插手的。”馬夫人道:“我聽徐長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國北面 的屏障,契丹一旦滅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 此大宋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不愿大宋亡在遼國手 里”阿朱道:“是啊,話是不錯的。” 馬夫人道:“徐長老說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 作客,和汪幫主喝酒論劍,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 寺奪經的訊息,段王爺義不容辭,便率領眾人,趕往雁門關 外攔截,他此舉名為大宋,其實是為了大理國。聽說這位段 王爺那時年紀雖輕,但武功高強,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 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使錢財有如糞土,不用別人開口。几 千几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 卻又有誰?他日后是要做大理國皇帝的,身分何等尊貴,旁 人都是草莽漢子,又怎能向他發號施令?” 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 不肯說出來,都是為了回護于他。”馬夫人道:“白長老,這 個機密,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說,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倘 若泄露了出去。為禍非小。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厲害得 緊,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暗中等上這么十年八年,段正淳 卻也不易對付。” 阿朱道:“弟妹說得是,我守口如瓶,決不泄露。”馬夫 人道:“白長老,你最好立一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 道:“好,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這件事,白世鏡倘若說與 人知,白世鏡身受千刀萬剮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笑。” 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是滑頭,口口聲聲都推在“白世 鏡”身上,身受千刀萬剮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 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說道:“這樣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旁敲側擊,請問 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 兄弟的真凶了。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喬峰。趙錢孫、譚公、 譚婆三人瘋瘋顛顛,說話不大靠得住。” 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長老了。”阿 朱道:“馬兄弟跟我便如親兄弟一般,我自當盡心竭力。”馬 夫人泫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銘感。” 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辭。”當即辭了出來。馬夫 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遠送,白長老恕罪則個。”阿 朱道:“好說,好說,弟妹不必客氣。” 阿朱到得門外,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望一 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 一鉤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 里,蕭峰才長吁一聲,道:“阿朱,多謝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說什么,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化裝 成了白世鏡的模樣,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 中深感擔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告成,你為什么不高興?”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實 是萬分凶險。” 蕭峰道:“啊,你是在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 他在明,三年五載報不了仇,正如馬夫人所說,那就等上十 年八載。總有一日,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七八塊喂狗。”說到 這里,不由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 阿朱道:“大哥,你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峰道:“這個自 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報,我死了也不瞑 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說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 下,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總是害怕得很,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 么不對,那個馬夫人,那……馬夫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 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 蕭峰笑道:“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 裝改扮,自不免害怕。”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蕭峰立即要了十斤酒,開懷 暢飲,心中不住盤算如何報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 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心中一凜,呆呆的 端著酒碗不飲,臉上神色大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見有異,低聲問 道:“大哥,怎么啦?”蕭峰一驚,道:“沒……沒什么。”端 起酒來,一飲而盡,酒到喉頭,突然氣阻,竟然大咳起來,將 胸口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內功深湛,竟 然飲酒嗆口,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擔心,卻也不便 多問。 她哪里知道,蕭峰飲酒之際,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 譽賭酒,對方竟以“六脈神劍”的上乘氣功,將酒水都從手 指中逼了出來。這等神功內力,蕭峰自知頗有不及。段譽明 明不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 氏的首腦之一,比之段譽,想必更加厲害十倍,這父母大仇, 如何能報?他不知段譽巧得神功、吸入內力的種種奇遇,單 以內力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脈 神劍”的功夫,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 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國姓,好比 大宋姓趙的、西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段 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峰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 帝皇之裔。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詳情,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 仇之事發愁,便道:“大哥,報仇大事,不爭一朝一夕,咱們 謀定而后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難道不能智取么?” 蕭峰心頭一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一個大大的臂 助,當即倒了一滿碗酒,一飲而盡,說道:“父母之仇,不共 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規矩道義,多惡毒 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你養父 養母喬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 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是啊,仇怨重重,豈止 一端?” 阿朱道:“你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 全少林派的精湛內功,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也 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上。我曾聽慕容老爺 談起天下武功,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一陽指, 而是叫作什么‘六脈神劍’。” 蕭峰皺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 然極有見地。我適才發愁,倒不是為了一陽指,而是為了這 六脈神劍。”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論談天下武功,我站在旁 斟茶,聽到了几句,慕容老爺說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 自然各有精妙之處,但克敵制勝,只須一門絕技便已足夠,用 不著七十二項。’” 蕭峰點頭道:“慕容前輩所論甚是。” 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舅母和表妹 就愛自夸多識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 爺道:‘說到這個“精”字,卻又談何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 的絕學,乃是一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經書練通了,什么 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為神奇。’” 根基打好,內力雄強,則一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 揮極大威力,這一節蕭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賢庄上力斗群 雄,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太祖長拳”會戰天下英雄好漢,任 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 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峰定要到他庄上,見一見這 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 但你當然又作別論。”蕭峰抬起頭來一笑,知他“又作別論” 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說:“你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先生 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頭去, 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峰喝了一碗酒,問道:“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并不太老 罷?”阿朱道:“五十來歲,也不算老。”蕭峰道:“嗯,他內 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極之時,不知如何忽然逝 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么病而死,我們都不知道。他 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號哭,出 來告知眾人,老爺死了。” 蕭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 醫不在左近,否則好歹也要請了他來,救活慕容先生一命。” 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但聽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 性情,不禁頗為欽慕,再加上阿朱的淵源,更多了一層親厚 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他 說道:‘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 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當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那 七十二門絕技,不能說不厲害,但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為 天下武學之首,卻還談不上。’老爺加意告誡公子,說決不可 自恃祖傳武功,小覷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經,說不定便 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峰點頭稱是,心想:“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卻不狂妄 自大,甚是難得。” 阿朱道:“老爺又說,他生平于天下武學無所不窺,只可 惜沒見到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劍譜,以及少林派的《易筋 經》,不免是終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爺既將這兩套武功 相提并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乎須 從少林《易筋經》著手。要是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 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几年功夫練它一練,那六脈神劍、七脈 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說到這里,臉上露出 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蕭峰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你……你原來……”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 請他看過之后,在老爺墓前焚化,償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現 今當然是轉送給你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放在 蕭峰手里。 那晚蕭峰親眼見她扮作止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后 盜取經書,沒想到便是少林派內功秘笈的《易筋經》。阿朱在 聚賢庄上為群豪所拘,眾人以她是女流之輩,并未在她身上 搜查,而玄寂、玄難等少林高僧,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 失的經書便在她身上。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你干冒奇險,九死一生的從少林 寺中盜出這部經書來,本意要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夠據 為己有?” 阿朱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蕭峰奇道:“怎么 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 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給誰,便送給誰。何況你看 過之后,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不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 求報得大仇,什么陰險毒辣、卑鄙骯臟之事,那也都干得了, 怎地借部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這一番話只聽得蕭峰凜然心驚,向她深深一揖,說道: “賢妹責備得是,為大事者豈可拘泥小節?” 阿朱抿嘴一笑,說道:“你本來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 的武功,去為恩師玄苦大師報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 有什么不對了?” 蕭峰連聲稱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當下便將那 油布小包打了開來,只見薄薄一本黃紙的小冊,封皮上寫著 几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 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鉤子,半個也不識得。 阿朱“啊喲”一聲,說道:“原來都是梵文,這就糟糕了。 我本想這本書是要燒給老爺的,我做丫鬟的不該先看,因此 經書到手之后,一直沒敢翻來瞧瞧。唉,無怪那些和尚給人 盜去了武功秘笈,卻也并不如何在意,原來是本誰也看不懂 的天書……”說著唉聲嘆氣,極是沮喪。 蕭峰勸道:“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將《易筋 經》重行包好,交給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邊,不是一樣?難道咱們還分什么彼 此?” 蕭峰一笑,將小包收入懷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 再喝,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大聲吼叫。蕭峰微感詫異, 搶到門外,只見大街上一個大漢渾身是血,手執兩柄板斧,直 上直下的狂舞亂劈。 二十二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腮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 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一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 使動時開闔攻守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范。蕭 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 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大叫大吼:“快,快,快去稟告主 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 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 法一路路的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 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告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 力,勢必要受極重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 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 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 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 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 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 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脅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 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 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 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 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扑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 拚個同歸于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 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鬧的閑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采。 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 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 ……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 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道: “那……那大惡人呢?”阿朱又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 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 緊,快,快去稟告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 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 主公是誰?他在哪里?”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 你休得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 “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哪里?他上哪 里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 去了,你……你快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 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 湖去嗎?路程可不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么一 個地名,忙問:“在什么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道: “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 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 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里*□唆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 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討几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 么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位爺台的性子可急得很 哪,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 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几句閑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 “小鏡湖在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見 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 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樹,那 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 千萬別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卻又得要過,便 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 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向西,總之跟 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鏡 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里去,大略說 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沒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 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 一給便給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一八得八,二 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 路除去一里半,質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個銅錢出來, 將最后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拍的一 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忍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 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 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 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 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 “你姓什么?”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 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 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 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 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么看頭的。 兩位若想游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里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 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唆,向那 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里稍息,我又代你稟報令主人, 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 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揭板斧,可是他 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 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 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 酒保雖然*□唆,卻也有*□唆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 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 浸在樹旁水溝里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 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扛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 銅棍,看來分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 沉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 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 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 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氣力,并無大礙。”那農夫吁 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決不 敢忘。”蕭峰聽出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 “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嗎?”那農夫道:“賤姓傅。 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 我竟然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并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 計誆我入彀,下的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朴,心生愛惜 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么兵刃傷 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 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 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 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 盡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 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 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叫數聲: ‘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 進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 人’中的段延慶嗎?聽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愿多說,那也 不必多問了。”但這么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 “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 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 有歹意。”便道:“好罷,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起, 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 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 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后會有期。”也不等那 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么?”蕭峰道:“不知如何,我 好生喜歡這個粗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 相對。” 阿朱道:“好罷,我也回復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 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的外袍一 除下,里面穿的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里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 青石橋。走近橋邊,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鋪 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了一大灘墨汁。那 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 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并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 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 橋上,并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 是向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畫,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 將過來。 蕭峰于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 書畫精品卻見得甚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 么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几句,蕭 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 在下這點微末功夫,便有污兩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 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 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罷。”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鋪橋,引人注目,一來 是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 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 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 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 要多走五六十里?”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 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 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 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墮去。蕭峰左手伸出, 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么一借勢,向前 扑去,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后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 往小鏡湖,為了何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 卻和大惡人是一黨。”也不理他,徑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后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 隨后趕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 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 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帶著 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足急奔,卻 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依 舊提氣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 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后,道路更是狹窄,有的長草及腰,甚難辨 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 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 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 輕笑,一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 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杆上剛釣起一尾青魚, 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 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 受力,若是以飛刀、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 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這人使暗器的陰柔 手法,決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人, 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 聽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 作弄褚某,便請現身。” 瑟瑟几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 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尚小著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 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 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 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 初學中土言語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 歡你。”阿朱久在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 也不甚准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 怒氣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 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么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 這釣杆來刺魚不更好些么?”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杆,隨手 往水中一刺,釣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 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紅 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個小小 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頗為巧妙,姿勢固然美觀,但 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 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杆上串 成一串,隨便又是一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 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 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 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 手用力一拗,想拗斷他的釣杆,不料這釣杆甚是牢固堅韌,那 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你想拗斷我的釣杆,卻也 沒這么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后一指,道:“誰來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 已然遲了一步,只見他的釣杆已飛出數十丈外,嗤的一聲響, 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哪里來的野 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后。那漁人閃 身來捉,身法甚是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 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匹,若有若無,不知是什么東西。 那漁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扑地倒了,跟 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 是一張以極細絲線結成的魚網。絲線細如頭發,質地又是透 明,但堅韌異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人身入網中,越是掙 扎,漁網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只大粽子般,給纏 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么鬼花樣,以這般妖 法邪朮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朮,但這張漁 網卻確是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 打你屁股了。”那漁人一怔,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 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 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 洒。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訝異,問道:“怎 么了?”那漁人道:“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 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 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漁 網。豈知網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網越收得緊,說 什么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 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么好結果 的。”那少女笑著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結果。結 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縮, 閃身想避,不料她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 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 她肩頭。那少女嬌斥:“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 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大駭之下,叫 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朮,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你連 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 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么好結果的。”中年人 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 腳下也沒了力氣,笑道:“不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罷, 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 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說成“此生”,倒像是說 “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 肩頭,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 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 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 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 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 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 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 紛紛插入湖邊泥里。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 喉,立時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 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教訓這女娃娃,右袖跟著揮出, 袖力中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扑 通一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 小舟,扳槳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 上來,便抓了她頭發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后,就此 影蹤不見。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后,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 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 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 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 于心不忍。那漁人水性極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漁網纏 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 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什么事啊?我不出 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 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墮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 “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 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 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 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 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只拍手喝采,決計不救。” 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 靠,更顯得纖腰一束,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燦爛,閃爍如 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雙眼睛便能說話一般, 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聽 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哪知已是個 年紀并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 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 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 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 “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 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有失身分,那也是有的。怎地這 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 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這人哪,十四 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 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 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 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 你說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婦道:“當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 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 ……”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么?”中 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 “你就是說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里歡喜 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了這里,眼眶便 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 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卻 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說話仍是無所忌憚, 在這旁人生死懸于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嘆了口氣,將小船划了回來,道:“算啦,算啦, 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 們回去罷!”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 暗器射你嗎?那好極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 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 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面碎 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 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眼緊 閉,似已絕氣,不禁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 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 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 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丑八怪,啊喲 ……”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 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并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哪 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 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她!”抱著那少女,向 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 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干?”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 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 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 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 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 也絲毫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哪兩位朋友?不知報 什么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 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問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 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 ……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 人重義,心下敬佩,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 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再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 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 快來,你來瞧……瞧這是什么?”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 趕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 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 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 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 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 驚又怒,問道:“怎……怎么了?”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音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 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 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 迅速異常,蕭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 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 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筑甚是精致。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 那是什么?”手里拿著一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并無特異之處,那 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 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几眼,登 時臉色大變,顫聲道:“哪……哪里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划 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 那美婦還早了一步。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進內堂,但見 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細看,但見那紫衫少 女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后,立 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背后,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么 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蕩之極。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 你竟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 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么?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 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 什么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憶。”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 子一晃,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只見榻上那少 女眼珠微微一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 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 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里難 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 氣也絕了,救不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沖去, 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出來,顯然她 是在運內力抗御。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 那美婦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 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什么?”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 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 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痒難 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起,格格嬌笑,伸 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復活,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 道:“原來你嚇我……”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 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 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 活”了女兒的份上,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 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 針,一望而知針上喂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 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兒, 其間可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 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 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 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侮 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 什么要緊?你動不動的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 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 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 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道:“你……你 怎么知道?” 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 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 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 “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 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是以 沒釀成什么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憐惜,又是擔心,溫言問道:“阿 紫,你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 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咱 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 “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么也瞧不見、聽不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 少女阿紫瞪著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 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 那中年人微笑道:“你為什么裝死?真嚇得我們大吃一驚。”阿 紫很是得意,說道:“誰叫你將我摔入湖中?你這家伙不是好 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笑道: “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 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 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 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蕩。阿朱搖搖 頭,道:“沒什么。”隨即道:“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 要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了開去。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 來,驀地里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 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 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 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后面來的 同伴。那兩人步履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 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 大漢。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趕來 了,咱們快快走罷!”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 出來。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 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林中,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 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并無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說 道:“三位辛苦,古博兩位兄弟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 人躬身行禮,神態極是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都著實不凡,若不是獨 霸一方為尊,便當是一門一派的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 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么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 將那大惡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速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 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 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周 旋一番了。”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說道:“御敵除惡之事,臣 子們份所當為,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 懸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主公,今日之事,不 能逞一時之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 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里,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 么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亂跳, 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 里?” 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 磨擦般的聲音叫道:“姓段的龜兒子,你逃不了啦,快乖乖的 束手待縛。老子瞧在你兒子的面上,說不定便饒了你性命。”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 你岳老三作主,難道老大還不會發落么?”又有一個陰聲陰氣 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 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氣不足,倒似是身上有 傷未愈一般。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 突然之間,一只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旁的 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 是冷汗,低聲問道:“你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很害怕。” 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 年人一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 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游歷中原, 風流自賞,不免到處留情。其時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 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 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訓, 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鳳,是云南擺 夷大酋長的女兒,段家與之結親,原有籠絡擺夷、以固皇位 之意。其時云南漢人為數不多,倘若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 這皇位就說什么也坐不穩。擺夷人自來一夫一妻,刀白鳳更 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 竟致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 萬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 段情史。 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 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死的情形,發覺疑點甚多,未必定是姑 蘇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并無高僧到來,便 帶同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訪 查真相,乘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 宿雙飛,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 四衛散在四周衛護,殊不想大對頭竟然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后受 傷。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褚萬里復為 阿紫的柔絲網所擒。司馬范驊、司徒華赫良、司空巴天石三 人救護古、傅二人后,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御強敵。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萬里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偏生 這網線刀割不斷,手解不開,忙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 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前,不可再頑皮了。” 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什么?”段正淳皺眉道:“你不聽 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 道:“你將我拋在湖里,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 我也叫媽打你手心!” 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而 且驕縱頑皮,對父親也是沒半點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 “這位姑娘雖然并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 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霉了。褚兄弟給她這 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極。” 段正淳怒道:“你不聽爹的話,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 紫扁了扁小嘴,說道:“你本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 几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一時說不出話來,黯然嘆息。阮 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 紫伸出手來,道:“你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 褚萬里是條好漢,心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發作,我可不 用買這個帳。”一俯身,提起褚萬里身子,說道:“褚兄,看 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這壞蛋來多事!”只是被蕭峰 打過一個耳光,對他頗為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阻攔。 蕭峰提起褚萬里,几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 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松軟。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褚萬里低 聲道:“多謝蕭兄援手。”蕭峰微笑道:“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 纏,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褚兄出了氣。”褚萬里搖了 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一團,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 是奇物。阿紫走近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 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几步。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將 柔絲網收入了懷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 對頭,阿紫是他女兒,這柔絲網是一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 網!他搶了我的漁網!”段正淳見蕭峰行徑特異,但想他多半 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 子的物事。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云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 越練越強,云兄怎么越練越差勁了?下來罷!”說著揮掌向樹 上擊去,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而落,同時掉下一個人 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窮凶惡極”云中鶴。他在聚賢庄 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 夫卻已大不如前。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 不遠,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起落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 不如昔時了。 云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驚,反身便走,迎向從 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凶神 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是“無惡不作”葉 二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僵尸,正 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 段延慶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一大惡 人”并不相識,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葉 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也不難對付,這段延慶委實非 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功固然精通, 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 不過,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范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 為重,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 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 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 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 天龍寺眾僧的厲害。 段正淳明知情勢極是凶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 最高,倘若舍眾而退,便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 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他微微一笑,說道:“我 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可笑啊 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几個風流 俊俏的娘兒們在一起。你艷福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 二娘,你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兒子又不肯 拜我為師,太也不會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 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沖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 然所料不錯,轉頭低聲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 “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蕭峰心情激動,又是憤 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父、義 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 講究仁義道德、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几句說得甚輕,卻是滿 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范驊見南海鱷神沖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 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兒再 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丹臣應聲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一, 有失身分,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也不必 要人相助,但聽范驊這么一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 厲害,單打獨斗,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或 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持鋼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 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 那女的。”巴天石應聲而出,扑向云中鶴。范驊和褚萬里也即 雙雙躍前,褚萬里的稱手兵刃本是一根鐵釣杆,卻給阿紫投 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眼見范驊身法,知 是勁敵,不敢怠慢,將抱著的孩子往地下一拋,反臂出來時, 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知她先前藏于何處。 褚萬里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扑了過去。范驊大驚,叫 道:“褚兄弟,褚兄弟,到這邊來!”褚萬里似乎并沒聽到,提 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 一杖輕描淡寫,然而時刻部位卻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萬 里的銅棍擊到時快了少許,后發先至,勢道凌厲。這一杖連 消帶打,褚萬里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為 主。哪知褚萬里對鐵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 腰間疾掃。段延慶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 不肯和褚萬里斗個兩敗俱傷,就算一杖將他當場截死,自己 腰間中棍,也勢必受傷,急忙右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萬里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 大沉重,使這兵刃須從穩健之中見功夫。褚萬里的武功以輕 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打亂砸,每一招都 直取段延慶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 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這瘋子蠻打拚命, 卻也被迫得連連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 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每一杖都戳在褚萬里身上,一 杖到處,便是一洞。但褚萬里卻似不知疼痛一般,銅棍使得 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斗這惡徒!”反手從阮 星竹手中接過一柄長劍,搶上去要雙斗段延慶。褚萬里叫道: “主公退開。”段正淳哪里肯聽,挺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 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萬里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 眉心。段正淳斜斜退開一步。 褚萬里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扑倒,雙手持住銅棍一 端,急速揮動,幻成一圈黃光,便如一個極大的銅盤,著地 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朮招數。 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 快下來休息。”褚萬里荷荷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 截。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海鱷神見他行徑古怪,各 自罷斗,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來!”搶 上前去拉他,卻被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愿,這時他和褚萬 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個深孔,但褚萬里兀 自大呼酣斗。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駭然,均覺此事大 異尋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萬里定然不免,眼淚滾滾 而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步,猛聽得呼的一聲響, 褚萬里將銅棍向敵人力擲而出,去勢甚勁。段延慶鐵杖點出, 正好點在銅棍腰間,只輕輕一挑,銅棍便向腦后飛出。銅棍 尚未落地,褚萬里十指箕張,向段延慶扑了過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驊、華赫 艮、朱丹臣四人齊聲大叫,同時上前救助。段延慶這一杖去 得好快,噗的一聲,直插入褚萬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 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萬里前胸和后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涌,他還待向段延 慶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無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 淳道:“主公,褚萬里寧死不辱,一生對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 罪了兄弟,正淳慚愧無地。” 褚萬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 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 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 性命的和段延慶蠻打,乃是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志。 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 武功上輸給旁人,決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有 報復的日子。但褚萬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 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拚了。朱 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重傷未愈,都欲撐起身來, 和段延慶死拚。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 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個大傻瓜么?”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聽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心 下都不禁大怒。范驊等向他怒目而視,礙于她是主公之女,不 便發作。段正淳氣往上沖,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几年來棄于他人,生死不知 的親生女兒,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來對 她千依百順,更不愿在下人之前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 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給你害死的, 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 的小主人。殺死一兩個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神色間甚是 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萬 里等在大理國朝中為臣,自對段氏一家極為敬重。但段家源 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華赫艮、褚萬里等雖 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段正 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萬里跟著他出生 入死,經歷過不少風險。豈同尋常的奴仆?阿紫這几句話,范 驊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廷廟堂之中,便保定 帝對待他們,稱呼上也常帶“兄弟”兩字,何況段正淳尚未 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兒。 段正淳既傷褚萬里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 挺長劍,飄身而出,指著段延慶道:“你要殺我,盡管來取我 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殺無辜,縱然得國,時 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 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 單打獨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 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弒我皇兄,是否能夠如愿,要看 你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均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知段 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于斯,卻盼他不要 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 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 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 褚萬里的尸體一拱手,說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 抗敵。”回頭向范驊道:“范司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墳 墓并列,更無主臣之分。”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 給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了出去,這 一招“其利斷金”,乃是“段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 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的還了一杖。兩人一搭上手,使 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存心要以“段家 劍”劍法殺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為敵,并非有何私怨,乃 為爭奪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 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門正宗“段 家劍”克敵制勝,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 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后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 息凝神,劍招力求穩妥,腳步沉著,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 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劍法大開大闔,端 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 和‘六脈神劍’了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 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 便可見分曉了。” 行到二十余招后,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 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 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 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地鑌 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 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 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染之威 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棒如運鋼杖,而 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贊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 不順。段家武功于內勁一道極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 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并不驚慌,本沒盼望這場比拚 能僥幸獲勝,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 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 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 無配刀白鳳的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論和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 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 于分手后另有新歡,卻又另當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棒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 家劍法堪堪拆完,見段正淳鼻上滲出几粒汗珠,呼吸之聲卻 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如 此悠長,倒也不可不不覷于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 了極致,鐵棒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 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劍,又是一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 熟,便范驊、巴天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 場比劍,決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拚。范驊等看到這里, 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齊 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 號稱英雄豪杰,現今大伙兒卻想一擁而上、倚多為勝了,那 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么?”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几句話明明出于阿紫之口,均感大 惑不解。眼前遭逢厄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 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甚么?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 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 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 見情郎迭遇凶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伙兒并肩上啊, 對付凶徒叛逆,又講什么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 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漢,我便認他。他倘是無恥之徒,打架要 靠人幫手,我認這種參爹作甚?” 這几句清清脆跪的傳進了每個人耳里。范驊和巴天石、華 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于“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 卻甚是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 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 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決不 屑為的。他于劇斗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 “生死勝敗,又有什么了不起?哪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 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并不乘機進迫,反 而退開一步,雙杖拄地,等他說好了再斗。范驊等心下暗驚, 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閑雅,決不占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 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罷!”左袖一拂,長劍借著 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 這個僵尸,實是綽綽有余。只不過他是王爺身分,其實盡可 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 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里說得威風十 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几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 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 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 一一將敵劍逼回。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 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去,棒劍相交,當即 黏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點,身 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劍尖之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岳峙,紋絲不動﹔那 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拚內力的 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占了便宜, 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長劍之上,卻也助 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 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再彎得一些,只怕便 要斷為兩截,心想:“兩人始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 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 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 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 指點出,正是一陽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 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變,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 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并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向 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皺,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 義弟猶有不如。這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 什么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慶的鐵杖一晃,段正淳 的長劍便伸直了几分。他連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 有回復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 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細棒兒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 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只手來對付嗎?要不然,便爬在 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于給人家一棒截死 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 言語,她還未回答,只見段延慶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 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異,只不過以 棒代指、棒長及遠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 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准擬再運內勁,第 二指跟著點出,哪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 來。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 這一陽指的造詣,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 慢了瞬息,身子便晃了一晃。 段延慶見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 屬一擁而上,終究多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 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不繼,噗的一聲輕 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晃,拍的一聲,右手 中長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 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 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 大理三公眼見情勢凶險非常,要求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 徑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慶早已料到此著,左 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來, 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蕩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沖過去,眼見情郎要死于 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慶鐵棒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里 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了出去,這棒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 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棒逼回。巴天石出手 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手下送 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慶這一棒沒點中對方,但見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 正淳后頸,在這千鈞一發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 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自忖也難以辦到。他 臉上肌肉僵硬,雖然驚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 了一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斗之際, 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敵方所殺,段 延慶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也無法得報。這 些日子來,他不知已放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無論如 何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 手里,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 狂風暴雨般遞出,一棒又一棒,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 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于如何對付簫峰,那 是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棒影的夾縫中一一 避過。段延慶連出二十七棒,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 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一聲怪嘯,陡然間飄開 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云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 幫主喬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 容。喬峰之名響遍天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 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自稱“契丹人蕭峰”, 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聽了云中鶴這話,人 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聽云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 在聚賢庄上害人不成,反為喬峰所殺,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 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是憤怒,又是疑懼,伸出鐵棒,在地 下青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既殺吾徒,又來壞我大事。” 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十六 個字每一筆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語朮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 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朮。只是這門功 夫純以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那便 反受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 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朮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几 擦,登時將石板上這十六個字擦得干干淨淨。一個以鐵棒在 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一個卻伸足便擦去字跡,這足底的 功夫,比之棒頭內力聚于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人一個寫, 一個擦,一片青石板鋪成的湖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一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顯示身手,二來意 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 那便兩家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還是及早抽身,免吃 眼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划了下來,跟著又是 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意,隨即鐵棒著地一點,反 躍而出,轉過身來,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 心的不服氣,罵道:“他媽的,這狗雜種有什么了不起……” 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心,扑通一聲,水 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然提著段正淳,搶 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了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不 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 在湖底一蹬,躍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攪的?”說了這句話,身 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又是全身飛出水面,叫道: “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時叫 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躁之極,等不及爬上岸 之后再罵蕭峰,跳起來罵一句,又落了下去。 阿紫笑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像只大 烏龜么?”剛好南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聽到了她說話,罵 道:“你才是一只小烏……”阿紫手一揚,嗤的一聲響,射了 他一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游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毫不畏懼, 楞頭楞腦的走到蕭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 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這功夫倒是不會。”葉二娘 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丑啦。”南 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丟入湖中,連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 道,豈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問個明白。”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好罷,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 “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 的名字,求人教得會了,下苦功練練,以后便不再吃這個虧。” 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云中鶴早走得遠了。 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几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 這會兒又救了他……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宋 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 用謝我。段王爺,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 過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此事未必出于你 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爺娘是誰也 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 心痛,可不愿當著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 生平為此事耿耿于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 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 年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 此時,兀自接二連三的又不斷再干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 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干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 便在找到他而凌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后,這才 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 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 我父母,乃是出于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 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 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行事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 他親口答復,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既說鑄 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 娘的孩子,至于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 “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知千真萬確,臉上登如罩了一 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 么怪他。”蕭峰向她瞧去,只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 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勃勃,哼了一聲,道:“好!原來 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 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准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 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中喝上几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 是否須得將養几日?”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 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罷。”他走出兩 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 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 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 過,連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分,但 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徑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 只雞熬了湯,飽餐了一頓,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 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我尋到了大 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 笑得十分勉強,說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后,咱們即行北上, 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唉, 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 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做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 他家人了。”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后福。” 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這雙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 什么陰德后福?” 他見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么不高興?你 不喜歡我再殺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 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果覺跳動不穩,脈象浮 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 碗姜湯給你喝。” 姜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 冷。”蕭峰甚是憐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 “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愿,我本該陪你去的, 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 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嘆了口氣,道:“我好難過,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 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 開……你……你一個人這么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 “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有什么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 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 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 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過一年來報不成么?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秀發,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 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 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高 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 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 大理找他報仇。你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舉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于大碗大碗 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但這么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 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 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你一 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里,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的 頭發,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 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 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并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 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庄中 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 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 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 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下了帳子,坐 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挂樹頂,西 北角上卻烏云漸漸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 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云,偶爾黑 云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 更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火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 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心道:“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 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 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 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 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 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挂,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 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里,不由得心底平 添了几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 站在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遠,今晚的拚斗不須挂 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 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里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云堆里 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 罷?”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 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前面,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召,不知 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 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 我誤聽好人之言,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 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 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 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了斷,還是須 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 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 命,盡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洒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 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爽颯,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 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 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 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 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性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 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 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 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 掌勢,蕭峰這一拳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 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拍的一聲 撞在青石橋欄干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 前,抓住他后領提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 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 么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 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 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 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抓, 著手是一堆軟泥,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下,他 看得清楚,失聲叫:“阿朱,阿朱,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 著阿朱的雙腿。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 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 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 神醫在旁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干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 上,低聲說道:“大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 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 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 臂,說道:“大哥,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蕭 峰和她關山萬里,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 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 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 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存了萬一的 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 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 膚光勝雪,卻刺著一個殷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 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里,問道:“你肩上有個‘段’ 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 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 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 肩頭發見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 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著。”阿朱道:“她 ……她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 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 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 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平安,多喜樂。’ 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 ……我從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 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 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 個,帶在頸里。”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 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 來不及了。大哥,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 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 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著我,這么寵我,如何得 了?”蕭峰道:“以后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 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 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 了我妹妹。后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 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后來……后來 ……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 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 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后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 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 是姓段……” 蕭峰心中更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 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 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我心里 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 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 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 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 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 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 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云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 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 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 是你爹爹,再也不錯么?”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 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 說什么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哪里猜得到,他們親生的女 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 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么過節, 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 好讓你……”說到這里,已是氣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 么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 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 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 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么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 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 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音愈說愈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 朱的每一句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魄。他揪著自己頭 發,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 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 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里再 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 全非出于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 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了大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几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 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動,驀地里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 實出于自己以前的想象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她 生身之父,但于她并無養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 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 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 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 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 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 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于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 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道:為什么?為什么?”阿朱道: “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 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洒了下 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蕭峰道: “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 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擔心她走入 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 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 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 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鑽出一個人來,叫 道:“羞也不羞?什么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 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 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 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 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 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 打架,看個熱鬧,哪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 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 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 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著的蠻子,我才不理 他呢。” 蕭峰驀地里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 頭秀發披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 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几乎也 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朱! 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 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 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應該為你姊姊報 仇。快,快殺了我罷!”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 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 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 退了兩步,叫道:“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胸口 衣衫,露出肌膚,說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 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亮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郁郁的 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凶惡,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 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 一聲,拍在石欄干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 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干掉入了河里,要想號哭,卻 說什么也哭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 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 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 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 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 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阿朱。他嘶聲呼 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 給他女兒報仇。”當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 你來殺我啊,我決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 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無聲,無人出來。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 道:“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蕩蕩的,竟一個人也沒 有。他在廂房、后院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 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陳設 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猝間什么東西也不及攜 帶。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來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 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 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的,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 又大叫了几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 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得天地間也 只剩下了他一人。自從阿朱斷氣之后,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 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只盼天可憐見,又 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 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 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 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 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 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賢庄上受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 極,卻并未有絲毫氣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 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阿朱代 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么事情 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已不值得關懷。我 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業雄心?” 走到后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 這里陪著阿朱罷?”左手仍是抱著阿朱,說什么也舍不得放開 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 了一個坑,兩個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 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 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 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 “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么?‘蕭門段夫人 之墓’么?他雖和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 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瀆她么?”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 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寫得有好几行字,順著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偎花映燭,偷傳深意, 酒思入橫波。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相見時稀 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么難 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 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心里發愁。他含含糊 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么,隨口茫茫然的讀 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 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 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 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風流事。怎地堂 而皇之的挂在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 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 樣寫?”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 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身來,要將竹牌 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 驀地里跳將起來,“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 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 雅洒脫。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 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 麗圓熟,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 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任誰都看 得出來。他雙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 從這几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 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 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 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 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人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 知決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杆之 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 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 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 怎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挂在此處?難 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 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 人,能有什么仇怨,會故意捏造假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那種疑 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見 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涌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 是段正淳寫的,那么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 是誰?馬夫人為什么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么陰謀詭計? 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愿。這么 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什么 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挂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 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 什么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后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 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 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 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 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 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 殺死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么這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 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 若不報此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 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 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只 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 “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 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 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 一個走到了屋后,顯是要前后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 但也是母女兩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 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贊成此事。”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 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 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 并不抬頭,只見一雙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 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 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 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 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什么古怪,徐 長老有什么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是思涌如 潮,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 她話聲冷冷的,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 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么瓜 葛?這女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女子大 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 滿了怒意。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 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寸,喝道:“你再裝 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于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 解索不開的疑團。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 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 若不知。兩名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 是個白痴?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 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么好東西。先劈他一刀, 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 兩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 指向前一送,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時令她動彈不得, 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他 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后反躍,嗤 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 拍一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拍的一聲,刀柄撞 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 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傷了嗎?”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 倒沒受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 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 “媽,這人到底是誰?怎么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咱娘兒 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朮。” 那婦人不敢再凶,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 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咱二人的不對了。 還請寬宏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們輸 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 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 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么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 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 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便 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 了阿朱,悲痛已極,痴痴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 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沖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 脈,能沖開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沖過了,一點用 處也沒有……”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 子擦擦几聲,用火刀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 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 “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里見到四個人 或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松,火 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 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 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 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竹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 在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 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 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 孩兒。喬幫主,你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 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道。這話 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王爺,該當殺 我,為什么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 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 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 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 的大錯事,他直認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 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 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么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 “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 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 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 什么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送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 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 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么我問他,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 的再干惡事,他卻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 是淚水的面頰上浮上淡淡紅暈,說道:“他生性風流,向來就 是這樣的。他耍了一個女子,又耍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么閑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 地里伸出手來,拍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 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 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 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 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的擊打自己,不禁驚 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 血不斷的濺了開來,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 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 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 住聽到拍拍之聲,她大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別弄臟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 躍上桌子,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 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 是段正淳嗎?”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 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疑團:這條幅確是段 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 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 中間必有極大隱情。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之日。”這么一想,當即消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一 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 了個發泄之所,于是抱著阿朱的尸身,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 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 合葬,嘖嘖嘖,當真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這 奸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 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 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么抱著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了阿朱的尸身千里迢 迢而行,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舍,怔怔 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 合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真是血 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 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 你……”她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 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什么要去 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 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什么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么說這話?你 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 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 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 那中年美婦又看了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 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雙刀,你……你是 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 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 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了她的情郎,因此得 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后,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 淳的妻子刀白鳳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 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 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聽阮星竹認出了自己,喝道:“不錯,我是秦紅棉, 誰要你這賤人叫我姊姊?” 阮星竹一時猜不到秦紅棉到此何事,又怕這個情敵和段 正淳相見后舊情復燃,便笑道:“是啊,我說錯了,你年紀比 我輕得多,容貌又這等美麗,難怪段郎對你這么著迷。你是 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牽肚挂 腸的,我真羨慕你的好福份呢。”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贊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 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 說道:“誰像你這么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愛千金么?嘖嘖嘖,生得 這么俊,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 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 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后,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后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只大 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 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 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 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 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 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后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 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上撒到阿朱臉 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 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推在她身上臉上。回轉身來,走入 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 際,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 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 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罷。”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几分,何 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 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沖向被封穴道。 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 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 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么 說,卻也不敢違拗,還是將卷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 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這些東西,有什么好看?”蕭峰道: “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色大變,退了兩步,顫聲 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簫峰道:“我不是去跟 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几件事。”阮星竹哪里肯信,說道:“你 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卷起,還給阿 紫,說道:“阿朱曾有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 后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盡管 吩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 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 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 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么為難之事 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 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盡出 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的 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 你瞧在阿朱的臉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 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 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 “段姑娘,你這種歹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 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 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還能有什么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 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 小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去勢猶似閃電。阿紫只得叫 一聲“哎唷”,那里還來得及閃避?七枚短箭從她頭頂、頸邊、 身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后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 藥來。”秦紅棉道:“傷在哪里?傷在哪里?”木婉清忙從懷中 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 個女子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 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 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 有恃無恐,小覷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 的大樹,縱身上樹。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 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 竹母女在后,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 嫌盡釋,消去了我心頭一樁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 婢。你可知道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道:“妹子,你去 找她干什么?”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 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 “那康……康敏這賤人,嗯,可不知在哪里。妹子找到了她, 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 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 竹一凜,道:“怎么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 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么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 妹子你几時見到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 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 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便落 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那姓康 的賤人,回來跟你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 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 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便 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 同去而已,先前她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 相候。我且在這里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 棉母女去而復回。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 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 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 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 鞋底濕泥還沒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 “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 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 你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 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媽也老了。”這 几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木婉清道:“好罷!”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 思念之情與日俱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 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里,料你爹爹不久就會到 來。”說著便撥開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后。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 是甚為激動,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隨即便又想 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聲,蕭峰心道: “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 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 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 急事,今日不能回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么急事?什么時候回來?”朱丹 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見了慕容公子的行 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找尋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 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挂懷。”阮星竹淚 凝于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 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 既已傳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 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過,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 快悄悄跟著他,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后便來。”阿紫抿 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獎賞?”阮星竹道:“媽有什 么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么獎賞?”阿紫道:“好罷,我 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 摟著她肩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媽媽!”拔 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悄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 走遠,秦紅棉母女便分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躡足跟隨 在后。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 不過了。”走了几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 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 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 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 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這几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 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 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后擦去,但痕跡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 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 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沒酒了。他好生掃興, 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城,走到近處,心頭微微 一震,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 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 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趕上不可。但 自阿朱死后,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 里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凶,報了大 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 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 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 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 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徑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 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干刀削之處樹脂 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暗奇怪,尋 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 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 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 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 事,登時精神一振,回復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 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三個時辰,到 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后,察看周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 角邊便微露笑容,但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 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 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透 出淡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折了一根樹枝,投向東方,拍 的一聲輕響,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聲處望去,蕭 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 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扑到窗上,他輕 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聲 響,木板裂開,連里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 竹等雖在近處,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絲絲入扣,并未察覺,房 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里張去, 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 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 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嗔 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 二十四 燭畔鬢云有舊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是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 他知,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 見到馬夫人之后,此后兩度相見,總是見她冷若冰霜,凜然 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 成這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 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 四目交投,惟見輕憐密愛,哪里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 馬夫人頸中扣子松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 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卻是白色的,紅紅的 燭火照在她紅扑扑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 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 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么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 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 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腦后,哪里想到來探 望我一下?”說到這里,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 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么?”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哪一天不是牽肚挂腸 的想著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飛來,將你摟在懷里,好好的 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的訊息,我接連三日 三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 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分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 個那個,可太也對他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是記挂你, 身上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順遂么?只要你好,我 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 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哪一時、哪 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 不盡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真是蕩氣回腸,令人神為之奪、 魂為之銷。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 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會有如此艷 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 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 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到了極處,又是另一 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里。馬夫 人“唔”的一聲,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態,忽聽得身側有人 腳下使勁踏著積雪,發出擦的一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 位打翻醋壇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 等四人身后,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 峰點的是啞穴,令她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 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 倒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 袋靠在他肩頭,全身便似沒了半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 片漆黑的長發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半邊臉。她雙眼微開 微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聽 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 嫌疑了罷?”語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么?我一得訊息,立即連 夜動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 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么遲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 “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 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 口,道:“呸,也不說好話,編派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 嫁人?你几時想過我了,說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 想你,又怎會巴巴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罷,就 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說到這里,伸出雙 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面上,不住輕輕的揉 擦,一頭秀發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兒,提他干么? 來,讓我抱抱你,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 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 微皺,說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 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 “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怎么是 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 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 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 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說著接過了酒杯,一 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 喝酒,忍不住酒癮發作,輕輕吞了口饞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 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 “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尋。”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 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里 很窮,想穿新衣服,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時能 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 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么可愛的一個小姑娘, 就是穿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 就是愛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 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 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輕又柔的說道:“我小時候啊,日 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七 歲上呢?”馬夫人目露光采,悄聲道:“段郎,我就為你害相 思病了。這病根子老是不斷,一直害到今日,還是沒害完,也 不知今生今世,想著我段郎的這相思病兒,能不能好。” 段正淳聽得心搖神馳,伸手又想去摟她,只是酒喝得多 了,手足酸軟,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來,笑道:“你勸我喝 了這許多酒,待會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來你到 几歲上,才穿上了花衣花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 處。那時候啊,我便是有一雙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 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里,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 四只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我縫 套新衣。我打從八月里爹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 望了,我好好的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這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 賣羊、賣雞。爹爹總說:‘別這么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 得起價錢。’過得几天,下起大雪來,接連下了几日几晚。那 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幸好 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 賣了。不料就是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嗥,吵了起來。爹 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 餓狼拖去啦,十几只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 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里,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 回羊兒。等了好久好久,才見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 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羊 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里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 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 ‘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蕭峰聽到這里,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 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 況雪夜追趕餓狼,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 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 養几頭羊,到明年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 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 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 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痴啦,氣得不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 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 套新衣服給你。”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晃,映得他臉上盡 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欲。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 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就悄悄起來, 摸到隔壁江伯伯家里。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 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褲蓋在身上,紅 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 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么?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 漢子,原來來會偷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 褲呢!我拿起桌上針線籃里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 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 這套新衣新褲之后,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 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里,臉上漸漸變色,頗為 不快,說道:“小康,別說這些舊事啦,咱們睡罷!”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几天相聚,從今而后,只怕 咱倆再也不得見面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 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 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 運氣好得到了,那么我說什么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 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 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 我聽了,叫我沒了興致,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發的白 頭繩,長發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她拿起一只黃楊木的梳 子,慢慢梳著長發,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媚無限,說道: “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 她“你來抱我”這四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 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 竟會醉得這么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心醉,真 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驚:“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 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 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 半點力氣,你……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 句傳入耳來,均是妒火攻心,几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 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 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 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是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 人。你運運氣,使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 便如無邊無際,什么都捉摸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 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不知已于何時離身 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險, 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 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胡涂腳色。 他已知身陷危境,說什么‘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一 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 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 莫非這酒中,給你作了手腳么?”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 藥,聽她這么說,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招了招手,說道: “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 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紅,只是喘氣,媚聲 道:“段郎,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里 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 寫道:“已中敵人毒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 來啦,這几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 “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小康,你 有什么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 道:“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里。這毒 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忌 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如 何這么容易上了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 口中卻道:“段郎,若有什么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 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閑著無聊,正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坐 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 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 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一 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 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里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恐嚇 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快動手啊, 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 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 傻?”正沉吟間,只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 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你 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 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 迷魂散’的歹毒迷藥?你怎么……怎么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 小心,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 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么。”這時他 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 補于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力鎮定心神,設法應 付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決不致害我性命,想來不 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守,又或是要我帶她 同回大理,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于愛我的 一片痴心,手段雖然過分,總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 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 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 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 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吸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后 拿我怎么樣,你說大理地方濕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 下是被迫答允,并非出于本心。”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 皇太弟,我哥哥沒有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后,便要將皇位傳 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 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 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 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一 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 自是決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后你 做了皇上,能封我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 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 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國千千萬 萬人的嘴巴么?”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 才我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罷?”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 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 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 汗。”從懷中抽出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 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 涼,要是有什么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么?”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 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 給你抹了汗來,這塊手帕,我十几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腆,輕聲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舊事, 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几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 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里。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 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 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 無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 顧念舊情,哪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 “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力去取了巾。 馬夫人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 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罷。”馬 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來,用一陽指制我死命。 “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算我是 十惡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划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 用繩子綁住你雙手,然后……然后,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 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的心了,否則我怎么會 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人兒, 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 床旁的抽屜,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 猶似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 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綁一綁,段郎,我可真 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 更為堅毅,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 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么機會能轉危為安,脫此困境, 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烏有 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 孽緣,此刻舊事重提,馬夫人身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 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撫摸段正淳的臉蛋, 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你 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 冒,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 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 來。”本來這句誓語盟約純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請言 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 沒忘記,我的段郎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 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綁:你不肯,我就 不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 子來,苦笑道:“你要綁,那就綁罷。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 也風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 急的當口,居然還說得出調笑的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 拉到背后,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打了七八個死結,別 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掙 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 無影無蹤了。”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 “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 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罷!我也把它綁了起 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也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几層衣衫,露出雪 白的肌膚來。段正淳年紀已然不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 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 臉頰,漸漸從頭頸而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 不盡的輕憐蜜愛。 突然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 的黑夜。馬夫人抬起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 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 罵是愛,我愛得你要命,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 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 能不作數?我有時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 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為國戰死,當然很好,只不 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 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 美人的櫻桃小口之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愿啦。 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么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 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身 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 頃刻,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動靜,并不出手相救,心中 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 段正淳,還不過是嚇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后再 饒了他,好讓他此后永作裙邊不貳之臣。倘若她這些作為只 是情人間鬧一些別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 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 我容易,卻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 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相救。這樣罷,我將 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插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 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 著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割開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 對准他心口,纖纖素手一送,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 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 “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 不瞬的瞧著她手,若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 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 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 然粗些。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 郎,我第二口咬在你哪里好?你說咬哪里,我便咬哪里,我 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有咬死我后,我也不離開你身邊。” 馬夫人道:“干什么?”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 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 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 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后,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 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后那人是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說八道。”段 正淳道:“嗯,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 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 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哪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 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 一轉念間,隱隱約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么 蹊蹺。他知馬大元是死于“鎖喉擒拿手”之下,當下故意說 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 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么這男子 一晃眼又不見了,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 “段郎,今日到了這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么用?你也知道不 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 斷罷。”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后直瞪,大聲呼 叫:“馬大元,馬大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 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 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并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 刻間便醒,款款的站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 你便是愛這么蠻來,撞得人家這里好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 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嘆了口 氣,心道:“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 你這就殺我么?那么丐幫中人來問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 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 我的親夫。倘若你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 怎舍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后,遠走高飛,也不會再耽在這里 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么?”她幽幽的嘆了 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 時刻刻將你抱在懷里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 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 手喬峰殺我,就是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 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 也分辨不出,馬夫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 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 道:“你來咬罷,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 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牆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 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于無聲無息的穿破一 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 淳縱聲大叫,身子顫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 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一股渾厚之極的內 力涌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 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 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脅下中指,“哎喲”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帘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 聽那人說道:“小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 大功夫,還沒料理干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 海中存著的許許多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 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折扇,誣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 信而失落,這柄折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 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 隱瞞了這么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 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 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 扭斷了他腕骨。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 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后,一霎時思涌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 相助段正淳,同時也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 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流好色,今日讓他多 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前,最后我總是救他性 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 散,功夫還剩下三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 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后,心下并不 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道:“尊 駕是丐幫中的長老么?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几下,段氏一 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 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 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罷。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 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 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 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 笑得這么歡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 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的右頰登時紅腫,痛 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她?”白世鏡冷笑道:“憑 你也管得著么?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 淳道:“這么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 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么待我, 你卻又怎樣待我?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制你。姓段的,我 可不聽你這一套,你會討女人歡心,怎么她又來害你?請了, 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說著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 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 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門帘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 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 暇去殺段正淳,迎敵要緊,喝道:“什么人?”雙掌護胸,轉 過身來。 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 但燭火熄滅之后,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蕭 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 只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不動 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 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 者扑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 人仍是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 了得,那是誰啊?”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 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 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几乎有一 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說話。四 下里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几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于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 罪了。”他停了片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 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 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 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 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一來當真嚇得魂 不附體,急忙后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 出的招數竟是“鎖喉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 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 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 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 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 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 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 得,你來點罷。”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 “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 相幫,為何一招之后,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 事,房中雖是誰都不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 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對面站著的那人卻 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 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氣之聲,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 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沒有呼吸。若是生人,豈有不透氣之 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扑、扑、扑、扑……他 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 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 那人扑去,破甲錐連連晃動,刺向那人面前。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 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 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 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躍避 開。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 呼:“僵尸,僵尸!”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 是發毛:“這人若是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 難道世間真有僵尸么?”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而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 都刺向那人下盤。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 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 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心 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 身法雖拙,但自己几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 他。 突然之間,后頸一冷,一只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 鏡大吃一驚,揮錐猛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 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后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 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 怎么啦?”白世鏡如何還有余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 被后頸上這只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里一只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只手當真 不是人手,半分暖氣也無。白世鏡也忍不住叫道:“僵尸!僵 尸!”聲音淒厲可怖。那只大手從他額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 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几欲暈去, 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 來,這只冷手卻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 寸一寸的下移,終于叉住了他喉嚨,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 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已,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 夫人尖聲大呼:“你……你說什么?”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 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可不 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么?馬大元,你活 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 松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 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僵尸, 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再三 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 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么鬼神,料定來人是 個武學名家,故意裝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 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吐露了 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 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 世之秘,而馬大元不允,“她為什么這樣恨我?為什么非推倒 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 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 塊。白世鏡拚命掙扎,說什么也逃不脫那人手掌,跟著又是 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几口氣,口中吸的氣息 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 下飄身來到前門,白雪映照之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 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 頭拍了一下,內力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 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 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沖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 那人果然是個武學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 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又經丐幫 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 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洒優雅,長程 趕路卻甚是實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 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 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了得,實是武林中數 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于舉手之際便殺 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授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 幫主武功已然甚高,蕭峰卻青出于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 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 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 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 覺什么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 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藝等等都只平平而 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 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 一招半式之差兩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 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 起,加快腳步,又搶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后的向東北疾馳,蕭 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他。一個時辰過去,兩 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余里,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 見山坡下有個市鎮,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 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請你喝二十碗酒, 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蕭峰 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 風,輕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罷,不比了,不比了。”他 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 你口中說話,真氣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杰!”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 說道:“前輩過獎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 嫌棄么?” 那人嘆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 我便輸給你啦!”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 我別追。”又想起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 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 入樹林之后,心下感嘆:“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惜不 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 子,好讓我認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 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 喝得一兩碗,便拍桌贊嘆:“好男兒,好漢子,哎,可惜,可 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贊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 世鏡一事又處置得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嘆沒能交上 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逐出丐幫,更與中 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干淨,心下自是十 分郁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 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 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碗余,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 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 救。”于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 已過午。只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 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只見白世鏡的尸身 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 血,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 殺了我罷!”蕭峰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 十年一般,變得十分丑陋,便問:“段正淳呢?”馬夫人道: “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一聲大叫, 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后 一步,問道:“你干什么?”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 “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 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 “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 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 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么說,便過去 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 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划成一 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 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 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 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么傷口中竟有這許 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 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說 要引得螞蟻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盡苦楚,說 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嘔。他絕不是軟心 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 實所不取,嘆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來,潑 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蚊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 好,一刀將我殺了罷。”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 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 五六歲,心腸手段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 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么叫她,叫她快將我殺 了。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 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親出氣,要我受這種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 馬夫人,沒了活口,不能再向她盤問。哪知阿紫這小丫頭這 般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 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 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 豈能縱容女兒如此胡作非為?嗯,那几個女子呢?”馬夫人呻 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罷。”蕭峰哼了一聲,道: “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 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 ……”蕭峰道:“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 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 是我求你。快說!” 馬夫人道:“好罷,什么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 治我,她母親不住喝止,小賤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 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 六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母 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了 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 們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過得几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 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說了,你……你快殺了 我。”蕭峰道:“你什么都說了,不見得罷?要死,還不容易? 要活就難了。你為什么要害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么?”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 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 道我不知道?我今天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 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 你死后墮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我 傷口啊,為什么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 罵越狠毒,顯然心中積滿了滿腔怨憤,非發泄不可,罵到后 來,竟是市井穢語,骯臟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混,什么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 熱之余,他常和大伙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 文雅致,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意料之外,而這許 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暢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 過這場興奮的毒罵,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 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后說道:“喬峰你 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梢。” 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么?”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 待我休息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 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 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 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和我會面, 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自高自大,自以為武 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賊!” 她這么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竭,才問:“罵夠了么?” 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這個眼高于頂的 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有什么了不起。”蕭峰道: “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 下無敵,剛才……剛才那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 一會,才道:“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里的 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么?”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 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么 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次馬大哥是去的,他 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么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 兒,有什么神氣了?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黃芍藥旁這么一 站,會中的英雄好漢,哪一個不向我呆望,哪一個不是瞧著 我神魂顛倒?偏生你這家伙自逞英雄好漢,不貪女色,竟連 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 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 上掠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偽 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藥花旁, 好像確有几個女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么 牡丹芍藥、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 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 禮?你何必記這么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的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 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的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 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 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 人,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 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 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負美貌,又 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里又怎能舒 服?” 蕭峰嘆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 年長之后,更沒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 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意,到得后來,可又 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 那是誰?”蕭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姐姐。”馬夫人 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女人,也虧你挂在嘴上……” 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發,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 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嘗嘗我的 毒辣手段。” 馬夫人給他這么一摔,几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 響,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英雄, 喬大幫主,是給這個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 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 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 一眼,可是……相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么?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 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 也搶她不回來了。”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么,哈哈,哈 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 馬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 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 高興,站起身來,說道:“你謀殺親夫,死有余辜,還有什么 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突然害怕起來,求道: “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不用我動 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 道:“喬峰,你這狗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 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么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鏡 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 曾瞧你一眼。哼,撒這等漫天大謊,有誰能信?”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你瞧我不起, 我本來有什么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別說丐 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你?也是 老天爺有眼,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現了汪幫主的 遺書。要偷拆這么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 封好,又是什么難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 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良 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 當眾揭露,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 不成丐幫幫主,便在中原無法立足,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 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 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 頓,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我如吐露了只字,要把老娘斬成 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几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我 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 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 月十四,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 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 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不肯,我就要抖露他強奸 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 么丑樣少得了?我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 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我罷!’他不舍得殺我,只 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吁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 樣活活的毀在你手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 吃了,然后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 ‘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不過‘姑蘇慕容’ 什么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 身世秘密。呸,這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 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 樣活氣的家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么全聽我的了,胸 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 憑全冠清這家伙一人,可扳你不倒,于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了罷?” 蕭峰終于心中最后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么全冠清主 謀反叛自己,而白世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 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說什么也 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之 后,在你房里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 而給你瞧出破綻?”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 人?她當真美得不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 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后來我說了兩句 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那天老色鬼說:‘你身 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咸的還 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 你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 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么提到月亮與月 餅、原來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 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 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嘿嘿, 怎么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于 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 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 過是將計就計,倘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 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怨家,這段正淳嘛,嘿 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 男人,你要殺﹔沒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么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 世上哪有你這種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 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于漸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 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后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 大哥,到底是誰?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后終究是你來求 我呢,還是我求你?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 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世 上就只剩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 你將此人的姓名告知。” 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么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么?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 瞧我,以致釀成這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 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里,好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愿,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 才知這個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 來的几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并不十分為難,就算當真是 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系一線,隨時均 能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 一口氣轉不過來,那么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 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便道: “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 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 她飽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 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么?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 “不是!”這兩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 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就親親我的臉。”蕭 峰正色道:“萬萬不可。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 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甜膩膩的道:“你要講義氣,怎 么又將我抱在懷里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 這人太也不要臉啦!害死了我姐姐,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 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于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 上,對馬夫人道:“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昵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干什么 啊?”聲音中竟是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么你還不死?這么丑八怪的模 樣,有哪個男人肯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么?你……你說我是丑八怪的模樣?鏡子, 鏡子,我要鏡子!”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惶。蕭峰道:“快說,快 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准了她,笑道:“你自 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 凶狠、惡毒、怨恨、痛楚、惱怒,種種丑惡之情,盡集于眉 目唇鼻之間,哪里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 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美 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丑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 丑!”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 身子已一動不動,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 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 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 也值得大驚小怪。”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 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岔, 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壞 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嘆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于 事,阿紫這小丫頭驕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 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計較,當下將馬夫人 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罷!”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 取出火種,到柴房中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 還不回爹爹、媽媽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 媽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 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 段正淳又怎能為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 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罷,我要 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 過身來,道:“你去哪里?是不是回師父那里?”阿紫道:“不, 現下我不回師父那里,我不敢。”蕭峰奇道:“為什么不敢?又 闖了什么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的一部書, 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等我練成之后再回去,那時給師 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罷?既是你師 父的,你求他給你瞧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 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 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他師父 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 “好罷,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阿紫道:“你到哪里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几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嘆了一聲, 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 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 死了,從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 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 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哪 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霎 時間怒火上沖,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 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 想:“阿朱一生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 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 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嗎?怎么不打了? 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打緊?” 這几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 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哪里?”蕭峰道:“中原已非 我所居之地,殺父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 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你取道何處?”蕭峰道: “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 蕭峰道:“你到晉陽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么單 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從星宿 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單身了?” 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么?”蕭峰道: “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么 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達跋涉 么?”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 常。”阿紫拍手笑道:“唉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 規矩的,哪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 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 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嘆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么用?姊姊總之是給你 打死了。咱們走罷。”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 軟了下來,說道:“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 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練成了,再回到師父 那里去。到晉陽去有什么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 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 紫展開輕功,隨后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 去理她,徑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 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沉海底,大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郁 郁,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一場大解脫。 二十五 莽蒼踏雪行 蕭峰行出十余里,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 睡了兩個多時辰,疲累已去,又向北行。再走四十余里,來 到北邊要沖長台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 一只肥雞,自斟自飲。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腳 步聲響,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 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 家,店家,拿酒來。”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 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為什么加上一個‘小’字? 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給侍 候著,來兩斤牛肉,一只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 呀!你這位姑娘是當真,還是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 許多?”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沖 著你來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 怕我吃了沒錢付帳?”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當的一聲, 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了,還不會喂狗么?要你 擔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一眼,心 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繞著彎兒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了上來,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 前,笑道:“姑娘,我這就跟你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 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說:“你若喝干了這碗酒, 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 好辣。這劣酒難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么几個大蠢才肯喝, 你們的酒又怎賣得掉?”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 不加理睬,不覺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 屈道:“這只香噴噴的肥雞,今兒早上還在咯咯咯的叫呢。新 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 不然便是你店中別的客人臭。”其時雪花飛飄,途無行旅,這 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 然是我身上臭哪。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 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么?” 說著舉筷挾了塊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咀嚼,便吐了出來,叫 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們賣人肉, 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唉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 亂哪。這是新鮮的黃牛肉,怎么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么粗 的肌理?哪有這么紅艷艷的顏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 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里殺過多少人?”酒保笑道: “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信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 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罷,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有傻瓜 才吃。哎喲,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這么臟。”說著從盤中抓起 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便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靴 幫上本來濺滿了泥漿,這么一擦,半邊靴幫上泥漿去盡,牛 肉的油脂涂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 是心痛,站在一旁,不住的唉聲嘆氣。 阿紫問道:“你嘆什么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 向來算得是長台鎮上一絕,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誰都要大 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的直吞饞涎,姑娘卻拿來擦皮靴,這 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么?”酒保 道:“似乎太委屈了一點。”阿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鞋子? 牛肉是牛身上來的,皮靴也是牛身上來的,也不算什么委屈。 喂,你們店中還有什么拿手菜肴?說些出來聽聽。”酒保道: “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么便宜。”阿紫從懷中 又取出一錠銀子,當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么?”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 陪笑道:“夠啦,夠啦,怎么不夠?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 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 盆。” 酒保道:“姑娘要嘗嘗滋味嘛,我瞧每樣有一盆也夠了 ……”阿紫沉著臉道:“我說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著么?” 酒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 白切羊羔三盆哪……” 蕭峰在一旁冷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 則是逗引自己插嘴,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不睬,自顧自的喝 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先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 里,一盆送去給那位爺台,一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 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來么?”阿紫瞪了他一 眼,道:“你這么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酒保伸了伸 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么,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 找死?膽敢向這小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過 了一會,酒糟鯉魚、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 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蕭峰來者不拒, 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便道:“臭的、爛的,只配 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 痛,卻也無可奈何。 蕭峰眼見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 身,后患無窮。阿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個鬼精靈,她要照 料自己綽綽有余,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我還是避之則吉,眼 不見為淨。”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隆冬臘月,這 人卻只穿一身黃葛布單衫,似乎絲毫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 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垂著一只亮晃晃的黃 金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凶狠詭異,顯然不是中土人物。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帘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 即臉有喜色,要想說話,卻又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 座位的桌上布滿酒菜,說道:“是給我要的么?多謝師妹了。” 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 手抓起來便吃,吃几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心道:“原來這人是星宿海老怪的徒兒。”他本來不 喜此人的形貌舉止,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并不十分討 厭。 阿紫見他喝干了一壺酒,對酒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 那位爺台。”說著雙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攪了几下,洗去 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后將酒碗一推。酒保心想:“這酒還能喝 么?”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 家等著喝酒哪。”酒保笑道:“姑娘你又來啦,這碗酒怎么還 能喝?”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能喝?你嫌我手臟么?這 么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 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 便給一兩銀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就是洗過 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炙烙舌頭一般,劇 痛難當,酒保“哇”的一聲,口一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 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啊!哎唷,我的娘啊!”蕭峰 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只聽得他叫聲越來越模糊,顯 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柜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 涌了過來,紛紛詢問:“什么事?什么事?”那酒保雙手扯著 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只見舌頭腫得已比平 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 個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那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的亂 嚷:“碰到了什么毒物?”“是給蠍子螯上了么?”“哎唷,這可 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 咚咚磕頭。阿紫笑道:“哎唷,這可當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 酒保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又不住磕頭。阿紫笑道:“要 給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只手在身上到處 亂抓亂捏,又是磕頭,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 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保后頸,右手金刀揮去,嗤 的一聲輕響,將他舌尖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觀眾人失聲大叫, 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涌。那酒保大吃一驚,但鮮血流出,毒性 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刻之間,腫也退了。阿紫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拔開瓶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 末,彈在他舌尖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你 ……你……”舌頭給割去了一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說你喝一口酒, 就給一兩銀子,剛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那可不算,你再喝 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 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你剛才說什么來著?你 好像是說,‘要我割的舌頭么?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 這會兒可是你磕頭求割我的,我問你: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全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 而起,惱恨到了極處,登時便想上前動手,狠狠的打她一頓, 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個魁梧雄壯的男人,顯是和她 一路,便又膽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 ……老子不……”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兒,又驚 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不出來了。 掌柜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 了個酒保來招呼客人。這酒保見了適才這一場情景,只嚇得 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蕭峰大是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話,你就整治得 他終身殘廢,以后說話再也無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 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爺台喝。”說 著向那獅鼻人一指。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 一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人喝,更加驚懼。阿紫笑道: “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 這就自己喝罷。”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 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 “是,是。”雙手牢牢捧著酒碗,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人桌 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碗底碰到桌 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 口約有一尺,既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 哥,怎么啦?小妹請你喝酒,你不給面子嗎?” 蕭峰心想:“這碗酒劇毒無比,這人當然不會受激,白白 送了性命。內功再強之人,也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舉碗就唇,骨嘟骨嘟的直喝下 肚。蕭峰吃了一驚,心道:“這人難道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 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一大碗酒喝干,把 酒碗放回桌上,兩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一 擦。蕭峰微一沉思,便知其理:“是了,他喝酒之前兩只大拇 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 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干毒酒,登時神色驚惶,強笑道:“二師哥, 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啊,可喜可賀。”獅鼻人并不理睬,狼吞 虎咽的一頓大嚼,將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 起身來,說道:“走罷。”阿紫道:“你請便罷,咱們后會有期。” 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道:“什么后會有期?你跟我一起去。” 阿紫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我和這位大 哥有約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獅鼻人向蕭峰瞪了一眼,問道:“這家伙是誰?”阿紫道: “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你說話客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 姨,我們二人是至親。”獅鼻人道:“你出下題目來,我做了 文章,你就得聽我話。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 蕭峰心道:“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乃是出一個難題, 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了。”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你說是喝這碗酒么?哈哈, 笑死人啦,這碗酒是我給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 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 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問你,這臭酒保死了沒有?連 這種人也喝得,我怎么會出這等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辭 奪理,可是要駁倒她卻也不易。 那獅鼻人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你回去, 你違抗師命么?”阿紫笑道:“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你 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 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后再回去。”獅鼻人 搖頭道:“不成,你拿了師父的……”說到這里,斜眼向蕭峰 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機密,頓了一頓,才道:“師父大發雷霆, 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師哥,你明知師父在大發 雷霆,還要逼我回去,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 責罰你起來,我可不給你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想 是星宿老怪對她頗為寵愛,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沉 吟道:“你既執意不肯回去,那么就把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 去繳還給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 些。” 阿紫道:“你說什么?那件什么東西?我可全不知道。”獅 鼻人臉一沉,說道:“師妹,我不動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 門之誼,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好歹,你 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去師父那里,那便是 歹。”獅鼻人道:“到底怎樣?你如不交出那件物事,便得跟 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說些什么。你要 我身上的物事?好罷……”說著從頭發上拔下一枚珠釵,說 道:“你要拿個記認,好向師父交代,就拿這根珠釵去罷。”獅 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是?”說著走上了 一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聲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 甚多,至于內力武功,更萬萬不是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 狠辣,出手沒一招留有余地,敵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傷, 傷后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 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 下,一分高下便有死傷。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 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后,各人便分頭修練,高下深淺,唯有各 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按照星宿派門中規 矩,她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門較藝,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獅 鼻人倘若認輸,一輩子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 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道,就該服服貼貼 的聽令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 蕭峰衣袖,叫道:“姊夫,他要殺我呢。姊夫,你救救我。” 蕭峰給她左一聲“姊夫”,右一聲“姊夫”,只聽得怦然 心動,念起阿朱相囑托的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 但一瞥眼間,見到地下一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個酒保如 此辣手,讓她吃些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 加理睬。 那獅鼻人不愿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一顯厲害,教 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回去,當下右手一伸,抓住了 蕭峰的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 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膚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 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一股真氣運到手腕之上,笑道: “怎么樣?閣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兩大 碗酒,說道:“請!”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有知覺 一般,心道:“你別得意,待會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 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舉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 去。不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涌而上,忍 不住“哇”的一聲,滿口酒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 大聲咳嗽,半晌方止。 這一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股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 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體內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 已是易如反掌,一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峰手腕。不料蕭峰 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無法擺 脫。獅鼻人大驚,用力一摔。蕭峰一動不動,這一摔便如是 撼在石柱上一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干了這 碗,咱們再分手如何?” 獅鼻人又是用力一掙,仍然無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 蕭峰面門打來。掌力未到,蕭峰已聞到一陳腐臭的腥氣,猶 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一撥。那獅鼻人這一 掌使足了全力,哪知掌力來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時已然 無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掌擊 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聲,連肩骨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也不用客氣,怎么打起自己來? 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 獅鼻人惱怒已極,苦于右手手掌黏在蕭峰手腕之上,無 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打,第三次掙之不脫,當下催動內力, 要將掌心中蘊積著的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知這股內力一碰 到對方手腕,立時便給撞回,而且并不止于手掌,竟不住向 上倒退,獅鼻人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這股夾著劇毒的內 力猶如海潮倒卷入江,頃刻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沖向腋 下,慢慢涌向胸口。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厲害,只 要一侵入心臟,立即斃命,只急得滿頭大汗,一滴滴的流了 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內功當真高強。這么冷的天氣, 虧你還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實佩服得緊。” 獅鼻人哪里還有余暇去理會她的嘲笑?明知已然無幸,卻 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斃,拚命催勁,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 刻。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下 毒手,卻又何必殺他?”突然間內力一收。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臟那股帶 毒內力,立時疾沖回向掌心,驚喜之下,急忙倒退兩步,臉 上已全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峰身邊。 他適才死里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那酒 保卻全然不知,過去給他斟酒。獅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臉 上。那酒保啊的一聲,仰天便倒。獅鼻人沖出大門,向西南 方疾馳而去,只聽得一陣極尖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那酒保時,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頃刻間便已斃 命,不禁大怒,說道:“這□好生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 他反而出手傷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阿紫若是叫他“喂”,或是“喬幫主”、“蕭大哥”什么的, 蕭峰一定不加理睬,但這兩聲“姊夫”一叫,他登時想起阿 朱,心中一酸,問道:“怎么?”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 便非得另殺一人不可。”蕭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散毒” 的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 打死一只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毒,他不會 去打一頭牲口嗎?怎地無緣無故的殺人?”阿紫瞧著地下酒保 的尸體,笑道:“這種蠢人跟牛馬有什么分別,殺了他還不是 跟殺一頭牲口一樣?”她隨口而出,便如是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 她?”見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出,不愿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 門,徑向北行。 他耳聽得阿紫隨后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几步跨出,便 已將她拋得老遠。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 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先此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 便生厭惡之情,這時她在背后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 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居然連說話的 音調也十分相象。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 之中,只見一個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 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到和阿朱從雁門關外一同回 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的風光,驀地里一個溫軟的身子扑進 懷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 著我干什么?”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 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 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里。”說著轉身又 行。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 她一個踉蹌,向前一扑,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 撒嬌,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 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涌出 阿朱的模樣,不自禁感到一陣溫馨,當即轉身,伸手抓住她 后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 料我,你怎么不聽她話?我一個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 多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几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 也軟了,問道:“你跟著我有什么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 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 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時候,我給你斟酒,你替換下來的衣衫, 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我,當真再好也沒有 了。我從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說 到這里,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妹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 火純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 的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么圖謀?是她師父派她來害 我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牽連?甚 至便是他本人?”隨即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 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將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計 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 便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如 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伸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 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 花言巧語,說作是人家先向她動手,對方明明是好人,她又 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 同行,人家自然傷不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決不動手,什么事都由你來抵擋。”跟 著嘆道:“唉,你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么緊。我姊姊倘 若不死嫁了你,還不是給你管死了。” 蕭峰怒氣上沖,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又 見阿紫眼中閃爍著一絲狡猾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几句話, 她為什么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便不理會,拔步逕行, 走出里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么大對頭、大仇人 要跟她為難,是以騙得我來保駕。我說‘你既和我同行,人 家自然傷不了你。’便是答允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 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決不會讓她吃虧。” 又行里許,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兒給你聽,好不好?” 蕭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么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 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 “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么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好不好?”蕭 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謎語請你猜,好不好?”蕭 峰道:“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道:“不好。”她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想,都是 一口回絕。阿紫又道:“那么我不吹笛兒給你聽,好不好?”蕭 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 給你聽”,自己說“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 也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你就吹罷。 阿紫嘆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 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過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 愛。阿紫放到口邊,輕輕一吹,一股尖銳的聲音便遠遠送了 出去。適才那獅鼻人離去之時,也曾發出這股尖銳的哨聲,本 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十分淒厲, 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 你早約下同黨,埋伏左近,要來襲擊于我,蕭某豈懼你這些 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 毒,莫要一個疏伸,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陣, 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 小姑娘,拿著這樣一枝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 如此淒厲,愈益顯得星宿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走上一條長長的山嶺, 山路狹隘,僅容一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 然上得嶺來,只轉過一個山坳,便見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 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一 樣,四人不能并列,前后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長 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 師哥、八師哥,你們都好啊。怎么這樣巧,大家都在這里聚 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 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 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師妹。你好啊,你怎么傷了二師 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是誰傷他的?傷得重 不重?” 排在最后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么?他說是你叫人 傷了他的。”那人是個矮子,又排在最后,全身給前面三人擋 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快,顯然性子甚急,這 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了, 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么?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 唉喲,你怎可以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 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當 當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阿紫道:“什么? ‘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 哥、七師哥,你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 師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 ‘三陰蜈蚣爪’……”阿紫搶著道:“不是三陰蜈蚣爪么?那 么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 了你的暗算,你……你可太厲害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 了回去,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道的,不知 說些什么,什么東西……”他口音本已難聽,這一著急,說 得奇快,便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動手倒也不必了,小師 妹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罷。”這胖子說 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 說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 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罷。”阿紫道:“好啊, 你們這就請便。”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么你們請便?要你 跟我們一起去。”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后便來。” 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 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出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 洋的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 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見?”阿紫笑道: “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見你。”只聽得當的一聲響,那矮 子鋼杖在地下一撐,身子便即飛起,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 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阿 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 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 子一只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遲疑,停住不動,問 道:“你已動用了么?”阿紫道:“動用什么?”那矮子道:“自 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字一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 “八師弟,你說什么?”聲音十分嚴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臉 現惶懼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么東西?這四人神色十分 鄭重,決非做戲,他們埋伏在這里,怎么并不出手,盡是自 己斗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么外援不成?” 只見那矮子伸出手來,說道:“拿來!”阿紫道:“拿什么 來?”那矮子道:“就是神……神……那個東西。”阿紫向蕭峰 一指,道:“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 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 蕭峰心道:“這些人當真討厭,我也懶得多跟他們理會 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間雙足一點,陡地躍起,從四人 頭頂飛縱而過,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 或是曲膝作勢,只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 身后。四人大聲呼叫,隨后追來,但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 丈之外。 忽聽得呼的一聲猛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后心。蕭 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 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根鋼杖擲來,蕭峰又反手接住。 每根鋼杖都有五十來斤,三根鋼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七 十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 擲到。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沉重,料是那矮子 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几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 些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后,相距不過兩尺,他反過左 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 知四杖之中,必有一兩根打中了他,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 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無不又驚又怒,大呼大叫 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了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 發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沖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 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 平。他微微一笑,說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 啊。”蕭峰笑道:“也沒什么厲害。”一面說,一面運勁于掌, 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之中。那山道是極堅的硬 土,卻見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處,蕭峰放開了 手,右腳踏落,將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 四根鋼杖時,那矮子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提起鋼杖,對准了山壁用 力一擲,當的一聲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 杖,倒有五尺插入岩中。這鋼杖所插處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岩。 蕭峰這么運勁一擲,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尋 思:“這几個月來備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 半年之前,我只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個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臉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后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 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怎么去請外 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于收回自己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鋼杖。豈 知蕭峰早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 離地一丈四五尺,那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拔了你的兵刃到手, 我便跟你去見師父,否則便不用想了。”那矮子這么一躍,使 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限,便再躍高一寸,也已 艱難萬分,聽阿紫這么出言相激,心下惱怒,又是用力一縱, 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拔 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一 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雙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 這么一來,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搖搖晃晃的無法下來。他使 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岩之 中,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搖得下來,這模樣 自是滑稽可笑之極。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轉身便行。 那矮子卻說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 知之明,適才一躍而攀上鋼杖,實屬僥幸,松手落下之后,第 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這鋼杖是他十分愛惜的兵刃, 輕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几下,鋼杖 仍是紋絲不動,叫道:“喂,你將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 那可后患無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么東西?”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 化,我們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 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有酬謝。”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 的樣子,便道:“阿紫,將那個神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 到底是什么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 你了。姊夫,還是你自己留著罷。”蕭峰一聽,已猜到她盜了 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為了要自己為她擋災,當 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物事很多,我也 弄不清哪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當即接口道:“那是一只六寸來高 的小小木鼎,深黃顏色。”蕭峰道:“嗯,這只東西么?我見 倒見過,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么用處?”那矮子道: “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還待 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 “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 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里去啦,是不是還找 得到,那也難說,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只 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么不要緊?咱們快……快 ……回信陽去拿。”他說到這里,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 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几天沒喝夠酒, 記性不大好,這只小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 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喂,喂,你說什么?到底是在大理,還是 晉陽?天南地北,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看出蕭峰是故意 為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但教此鼎完好歸還,咱們 必當重重酬謝,決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 齊聲驚問:“什么?”蕭峰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里,剛才 我放了一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這只木鼎嘛,給大火 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么不壞,這 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 父要責怪,可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 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里。眾位師哥,小 妹失陪了,你們跟我姊夫理論理論罷。”說著斜身一閃,搶在 蕭峰身前。 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們倘若說明白那 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 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子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 說了罷?”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突然身形一晃,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腋 下,道:“咱們到上面去,我只聽你說,不聽他的。”他知那 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真話,倒是這矮子心 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矮子的身軀,發足便往山壁上 奔去,山壁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 直上,一口氣便沖上了十來丈,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便將 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說道:“你跟我 說罷!”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 “快……快放我下去。”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罷。”那矮 子道:“胡說八道,這一跳豈不跌個粉身碎骨?”蕭峰見他性 子直率,倒生了几分好感,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矮子 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 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說道:“我可要失陪 了,后會有期。”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喲,我……我要摔死了。” 雙手緊貼山壁,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盡是光 溜溜的,哪里依附得住?他武功雖然不弱,但處身這三面凌 空的高處,不由得十分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說,我就 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么?”蕭峰道:“不說也 成,那就再見了。”出塵子一把抓住他衣袖,道:“我說,我 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用來修習‘化功大 法’的。師父說,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 得魂飛魄散,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 ……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朮, 聽得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子腋 下,順著山壁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沖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 塵子嚇得大聲呼叫,一聲呼叫未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 臉如土色,雙膝發戰。 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么?”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 兀自說不出話來。 蕭峰向著阿紫道:“拿來!”阿紫道:“拿什么來啊?”蕭 峰道:“神木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里么? 怎么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見她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 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木鼎,心想,這小姑娘 狡猾得緊,她門戶中事,原本不用我理會,這些邪魔外道難 纏得緊,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 蕭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 蕭某失陪了。”說著邁開大步,几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 后面。 那四人震于他的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 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余里,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 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運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 夜,睡夢中忽然聽到几響尖銳的哨聲,當即驚醒。過得片刻, 西南角下有几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几下哨聲相應,哨 聲尖銳淒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蕭峰心道: “這一干人趕到左近了,不必理會。” 突然之間,兩下“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 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 半已拿住了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說她能不能活 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聽得兩人推開 窗子,縱躍出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這小客店 中也伏得有這種人,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 是以我并未發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這小姑娘雖 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于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 下也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向西南方。他循聲 趕去,片刻間便已趕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 身后十余丈處不即不離的跟著,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前面山 谷中生著一堆火焰。火焰高約五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 尋常火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到得火焰之前,拜 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后,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 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人人 均有淒慘之色。綠火左首站著一人,一身紫衫,正是阿紫。她 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雪白的臉給綠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詭異。 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 什么。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各的怪異儀式,也不去理 會。他聽適才那兩名星宿弟子說“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 了小師妹”,見這十余人有老有少,服飾一般無二,動作神態 之中,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模樣。 忽聽得“嗚嗚嗚”几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 轉過身子,齊向著笛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小嘴微翹,卻不 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 腳下甚是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之前,將一枝二尺來長的 玉笛一端放到嘴邊,向著火焰鼓氣一吹,那火焰陡地熄滅,隨 即大亮,蓬的一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丈許來高,這才緩 緩低降。眾人高呼:“大師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 師兄,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 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卻頗英俊。蕭峰適才 見了他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之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 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 么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 你勞師動眾,從星宿海千里迢迢的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 過要是算上我的靠山,只怕你們大伙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 夠。”那大師兄道:“師妹還有靠山么?卻不知是誰?”阿紫道: “靠山么,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媽媽、姊夫這些人。”那 大師兄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由咱們師父撫養長大,無父 無母,打從哪里忽然間又鑽出了許多親戚出來?”阿紫道: “啊喲,一個人沒爹沒娘,難道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只不過 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 那大師兄道:“那么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你 一跳。你要我說么,快開了我的手銬。” 那大師兄道:“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神木王鼎交 出來。”阿紫道:“王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師哥、四師哥、七 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 那大師哥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 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大變,顯得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 ……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 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你來說。” 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 四人鋼杖,如何將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竟沒 半點隱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這時 對著那大師兄,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臨頭一般。 那大師兄待他說完,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 了什么?”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你說了些什 么?跟我說好了。”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 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練那個大法的。我 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 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 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此……因此請他務必歸還。” 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么?”出塵子道:“他……他什么 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 那大師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 們‘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么東 西,特別聲明中原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魂飛魄散。妙極,妙 極,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塵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 可是出塵子這么一個剛強暴躁之人,竟如嚇得魂不附體一般, 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格……我……格格……不…… 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格格”之 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道:“那么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是并不懼 怕。”出塵子道:“好像他……他……格格……沒怎樣……怎 么……也不害怕。”那大師兄道:“你猜他為什么不害怕?”出 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師哥告知。”那大師兄道:“中 原武人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非這座 神木王鼎不可。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功大法 便練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 見萬里,料敵如神,師弟……師弟萬萬不及。”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子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 塵子爽直坦白,對他較有好感,見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 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哪知越聽越不成話,這矮子吐言卑 鄙,拚命的奉承獻媚。蕭峰便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 活,不必理會。”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師妹,你姊夫到底是誰?” 阿紫道:“他嗎?說出來只恐嚇你一跳。”那大師兄道:“但說 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 了。” 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 適才飄行而來的身法,輕功雖然甚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 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云中鶴。” 只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 大師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道這二人 都是你姊夫么?” 蕭峰氣往上沖,心道:“你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你知 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 有一個姊姊,怎么會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 道你只一個姊姊。嗯,就算只一個姊姊,有兩個姊夫也不希 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將 你這句話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 是丐幫幫主、威震中原的‘北喬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一 齊“哦”的一聲。那二師兄獅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 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氣了。”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 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 師哥,這喬峰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 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那喬峰,已給丐幫大 伙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己,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吁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松了,問道:“喬峰給 逐出丐幫了么?是真的么?”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么說,還說他不是漢人, 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 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無惡不作。” 蕭峰藏身山石之后,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几個月來的不幸 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饒是他武功蓋世,膽識過人,但江 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么會嫁給這種人?難道 天下人都死光了?還是給他先奸后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一笑,說道:“怎會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 姊是給他一掌打死的。” 眾人又都“哦”的一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 聽喬峰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之余,又殺死了妻子,手 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既然這喬 峰已被逐出丐幫,咱們還忌憚他什么?嘿嘿?”冷笑兩聲,說 道:“什么‘北喬峰,南慕容’,那是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 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個家伙,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 妙朮!”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么想。大師哥武 功超凡入聖,這次來到中原,正好將‘北喬峰,南慕容’一 起給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銳氣,好讓他們知道我星宿 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哪里?”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直追去,好歹要 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師弟,這次 臨敵失機,你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 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原,要辦的事甚多,要是依罪 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罷……”說話未畢, 左手一揚,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便如五只飛螢一 般,扑過去分別落在五人肩頭,隨即發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家伙,這可不是 燒人么?”火光不久便熄,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 害。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其 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滅之后,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人 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煉心彈’。你們經歷一番 磨練,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會一戰便即屈服,丟 了我星宿派的臉面。”獅鼻人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謝大 師哥教誨。”其余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過了一炷 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這一段時刻之 中,星宿派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 不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泄漏 本派重大機密,令本派重寶面臨破滅之險,該受如何處罰?” 出塵子臉色大變,突然間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師 ……大師哥,我……我那時胡里胡涂的隨口說了出來……你 ……你饒了我一命,以后……以后給你做牛做馬,不敢有半 句怨言,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嘆了口氣,說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若是 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饒了你。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 你,以后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出手罷!本門的規矩, 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 你站起來,這就出手罷!”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放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招罷。” 出塵子一聲大叫,俯身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勁向摘 星子擲去,叫道:“大師哥,得罪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 擲出,身子已躍向東北角上,呼呼兩響,又擲出兩塊石頭,一 個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甚遠, 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便可脫身逃走,此后隱姓埋名, 讓星宿派的門人再也找尋不到。 摘星子右袖揮動,在最先飛到的石頭上一帶,石頭反飛 而出,向出塵子后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倒也了得,這是真實本 領,并非邪法。” 出塵子聽到背后風聲勁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 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塵子左 足剛在地下一點,勁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了過來。每 一塊石頭擲去,都是逼得出塵子向左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 過,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拍的一聲猛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 色蒼白,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 摘星子衣袖輕揮,一朵藍色火花扑向他手腕,嗤嗤聲響,燒 炙他腕上穴道。出塵子手一松,匕首落地。他大聲叫道:“大 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 摘星子衣袖一揮,一股勁風扑出,射向那堆綠色火焰。火 焰中分出一條細細的綠火,射向出塵子身上,著體便燃,衣 服和頭發首先著火。只見他在地下滾來滾去,厲聲慘叫,一 時卻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派眾門人只嚇得連 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 出塵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出塵子死有余辜,大師哥幫他煉體 化骨,對他真是仁至義盡。”“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 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分,咱們敬佩萬分。”“這家伙泄漏 本派的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凌遲碎割,讓 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大師哥顧全同門義氣,這 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師哥的恩惠。”“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 寬恕。” 無數卑鄙無恥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 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轉過身來,左足一彈,已悄沒聲的落 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沒有察覺。 蕭峰正要離去,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你偷 盜師尊的寶鼎,交與旁人,該受什么處罰?”蕭峰一驚,心道: “只怕阿紫所受的刑罰,比之出塵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 而去,心中何安?”當即轉身,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隱身之處。 只聽阿紫說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 你想不想拿回寶鼎?”摘星子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當 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的 脾氣,并不怎么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果我向他要 回,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給不 給呢?” 摘星子“嗯”了一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 些微損傷,你的罪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們向他要, 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大師哥武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 他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千難萬難。”摘星子沉吟道: “依你說那便如何?”阿紫道:“你們放開我。讓我獨自到雁門 關外,去向姊夫把寶鼎要回。這叫做將功贖罪,不過你得答 允,以后不能向我施用什么刑罰。” 摘星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么 一來,做大師哥的臉皮,可就給你剝得干干淨淨了,從此之 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我一放了你,你遠走 高飛,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這寶鼎嘛, 咱們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風聲,那姓喬的未必便敢貿然 毀去。小師妹,你出手罷,只要你打勝了我,你便是星宿派 的大師姊,反過來我要聽你號令,憑你處分。”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 按照入門先后,是以他年紀輕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 長之人,反而是師弟。這么說來,這些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 殘殺,那還有什么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星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 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力 反抗,那時便以武功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做師弟的自 然是任殺任打,絕無反抗余地。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一躍 而升為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師父眼睜睜的袖 手旁觀,決不干預。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借 以自保,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顯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 師兄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粗,十分沉 重,雖然排行第八,早已引起摘星子的嫉忌,這次便借故剪 除了他。別派門人往炸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 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懶,永遠勤練不休。做大師兄的固然提 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 心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 有必勝把握,就不會輕易啟舋。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不會便加害自己,哪 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便要動手,這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 聽出塵子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降到自己身 上,只得顫聲道:“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如何跟你動手過 招?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卻使這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說著衣袖一拂,一股勁 氣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便如一 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去。 蕭峰看得甚准,這一條綠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 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阿紫兩手往外一分,鐵銬已從中分 斷,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那綠火倏地縮回,跟著又 向前射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也只片刻功夫,鐵 鐐已自燒斷。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銬,不禁暗自驚異摘星子 內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這次瞧得清楚, 綠火所到之處,鐵鐐便即變色,看來還是那火焰中頗有古怪, 并非純系出于內力。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贊:“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 聖,非同小可。”“我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 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敵。”“什么‘北喬峰,南 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師妹,現下你 知道厲害了罷?只可惜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搶 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著這些諂諛之言,臉帶笑容,微微點 頭,斜眼瞧著阿紫。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么妙 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盼他們說之不休,摘星子越遲出手 越好,但這些人翻來覆去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鮮意 思來了,聲音終于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罷!”阿紫顫聲 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為什么?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 你要殺我,盡管殺好了。” 摘星子嘆道:“我并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 姑娘,殺了你實在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 出招罷,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了。星宿派中,除了 師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 你其實不用忌我。” 摘星子嘆道:“要是你不犯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 會跟你為難,現下……嗯……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 接招罷!”說著袖子一揮,一股勁風扑向火焰,一道綠色火線 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焰去 勢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道火焰跟著迫來。阿 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蕭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動 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無可退,正要想向 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 避,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 寸,便低聲道:“不用怕,我來助你。”說著從大石后面伸手 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掌力向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飛魄散,突然聽到蕭峰的聲音,當真喜出 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 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 功夫,逼得綠火在她臉旁盤旋來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 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后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紀,居 然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 父傳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練,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斗 或是同門自殘,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竟 能將綠火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雖均感驚訝,卻誰 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 詣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 極猛,綠火去勢奇快。阿紫“嚶嚀”一聲,不知如何抵擋才 是,忙向左一避。幸好這時摘星子拍向她左右兩側的勁力已 消,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蕭峰低聲道: “左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左手 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 火焰無后力相繼,在岩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了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 了一陣,這銳氣如何能挫?”當即催動掌力,又將綠火射向岩 石,要將那股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來。 阿紫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 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當下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 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后威力雖減,但若她能善于運用,對 摘星子攻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余, 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 而滅,雖是勝了一仗,卻未損到摘星子分毫。 但這么一來,星宿派眾同門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 時務,還要向大師哥捧場,說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 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拍熄一些,卻哪里 奈何得了你?”這几句話他是有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聽 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刺一般,突然間衣袖一拂,綠火斜出,嗤 的一聲響,如一枝箭般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灸,便 即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似的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師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 火又向阿紫射來。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 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 半空僵住,焰頭前進得一兩寸,又向后退了一兩寸。黑暗之 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動,顏色又是鮮艷, 又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 又是憤怒,再催兩次掌力仍是不得前進,驀地里一股涼意從 背脊上升向后頸:“她,她……她余力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 我。難道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 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 便即減弱,那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 火球,向阿紫疾沖過來。阿紫右掌急拍,卻擋不住火球的沖 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并力,才擋住火球。 只見一個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 喝起采來,都說:“大師哥功力神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 啦!”“小師妹,你還逞什么強?乘早服輸,說不定大師哥還 能給你一條生路。”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 來之物,她運用之際不能得心應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 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上一豎,右手食指點 了兩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几朵火花,猶如流星 一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之極。阿紫叫聲“啊喲!” 她雙手掌力已凝聚在火球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 奈何之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花在摘星子內力催動之 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揚,一股掌力輕 輕推出,阿紫身形閃動之際,兩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 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摘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得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 前,急忙躍起,一朵火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 “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 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拔高?嗤的一聲響,火 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 團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 師妹功力不弱,大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勝,我喝采可不要喝 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發髻,長發下垂,覆在臉上, 跟著力咬舌尖,一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 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 大聲喝采:“大師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地 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 焰堆陡地拔起,便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朮,平生功力已 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中。這人雖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 必跟他大斗,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 此離去。忽聽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 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 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嗎?”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 得雙掌齊出,兩股勁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 紫兩只紫色的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蕭峰的勁力已推向 那堵綠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 星子大驚,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 一盛,回了過來,但只進得兩尺,便給蕭峰的內力逼轉。眾 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勁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位 小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哪想得到她背后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 中吐去。他噴出一口鮮血,功力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 下,只得硬拚到底,但盼將阿紫燒死了,立即離去,慢慢再 修練復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 現成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鮮血,但在蕭峰雄渾 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沖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內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 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你叫他認輸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斗不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 不殺你便是。你認輸罷!”摘星子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 聽了阿紫的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你干么不開口?你不 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說話, 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 過來,立時便將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 頭!”“這等膿包貨色,也出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 啦!”“小師妹寬宏大量,饒你性命,你還硬撐什么面子?開 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 是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師妹今日清理門戶,立下丰功偉 績,當真是我星宿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 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的陰謀。你這混帳畜生, 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除了師尊,普天下要算她最 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 鼎,卻反咬一口,誣賴小師妹,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人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于下 風,立即翻臉相向,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師兄贊成是 并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頭,比豬狗也還不 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么奇差,阿紫自幼 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狼狽之極, 當下也不為已甚,內勁一收,阿紫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晃晃,突然間雙膝一軟,坐 倒在地。阿紫道:“大師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 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 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 派有這樣一位傳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 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喬峰,南慕容’,咱星宿派在中原 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的姊 夫,怎么殺得?”“有什么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派門 下,甘愿服輸。”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么?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 時鴉雀無聲。 阿紫笑瞇瞇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換傳人之后, 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 “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嬌笑,說道: “我真想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里。你出招 罷!有什么本事,盡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 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 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朮怎 么忽然不靈了?”向前跨出兩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 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 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余地,連站起來逃 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發衣衫著火,狂 叫慘號聲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聲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 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的敗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凶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 個秀麗清雅、天真可愛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 感說不出的厭惡,輕輕嘆了口氣,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等我。”星宿派 諸弟子見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 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 時摘星子的慘叫聲愈來愈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 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 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么?”阿紫 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么 希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 呼號之聲,不愿在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 你們在這里附近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 眾弟子一齊搶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 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 安。”“恭祝大師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 成功。”“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辦不了?這般 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几下,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 的微笑,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 非適才親眼目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新得天下第 一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嘆息一聲,只覺塵世之間,事 事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嘆什么氣?說我太也頑皮么?”蕭 峰道:“你不是頑皮,是太過殘忍凶惡。咱們成年男子,這么 干那也罷了,你是個小姑娘,怎么也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 奇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 著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怎么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么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 假的,是你給我掙來的,只不過他們都瞧不出來而已。要是 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他瞧出破綻,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 身邊,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殺他 不可。” 蕭峰道:“好罷!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干什么?”阿 紫道:“姊夫,我對你說老實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 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 說道:“當然好,我就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的笑了几 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嘆道: “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做出古 里古怪的事來……”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 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了你姊姊重托,當然要照顧你。”阿 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 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 蕭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也永遠 比不上她。”說到這里,眼眶微紅,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 么你叫她來陪你罷,我可不陪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 若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 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賠個不是。不,我起初就不會 惹她生氣,什么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體貼,又 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 人也忒狠心,說不等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 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來說什么仁慈心腸。阿紫,你聽 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人 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 只可惜你從小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 心眼兒。”阿紫笑道:“好罷!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 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了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著 我這個粗魯匹夫有什么好?阿紫,你走罷!你跟我在一起,我 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 “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好, 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 一個小女孩兒,懂得什么?難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 了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多事情,你說什么也想不到 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把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 道:“你到雁門關外去干什么?”蕭峰搖頭道:“不干什么。打 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 給你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隨口道: “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 是羊皮牛皮,到處為家,隨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 道:“你寂寞的時候,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 人那里,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 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得多了。又有什么味 道?” 蕭峰嘆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么?你不回去,在這里喝酒打 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么?” 蕭峰聽她說“在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 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么”這句話,不由得胸口一熱,豪氣 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 回星宿海去,只跟著你喝酒打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 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姊,那怎么成?”阿紫道: “我這個大師姊是混騙來的,一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保, 雖說好玩,也不怎么了不起。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蕭峰微笑道:“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 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幫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 在地,放聲大哭。蕭峰倒給她嚇了一跳,忙問:“你……你…… 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占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 是倔強不屈,沒想到她竟會如此苦惱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 措,又問:“喂,喂,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 “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 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 要哭死,哭死給你看!”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里哭罷,我可不能陪你了。”說 著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聽她止了啼哭,全無聲息。蕭 峰有些奇怪。回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 蕭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兒撒痴撒嬌,我若去理睬她,終究理 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徑自離去了。 他走出數里,回頭再望,這一帶地勢平曠、一眼瞧去并 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紫仍是一動也不動的躺著。蕭峰心 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便這么躺著, 就此不再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 的話,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 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到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 分也沒移動地位。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 寸厚的積雪之中,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 一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 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 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并不 如何驚慌,于是伸指在她脅下點了兩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 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 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出,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么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 算,這根毒針來得甚是勁急,他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 尺之間要想避去,也已萬萬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揚,一 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這細細的一枚鋼針在尺 許之內急射過來,要以無形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 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只 聞到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擦過,相距不 過寸許,委實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 哼,身子平平飛出,拍的一聲,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 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二十六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于千鈞一發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 個念頭便是:“這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于我。”想 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到了極點,倘若這一下 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驚:“啊喲, 這一掌她怎經受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 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如 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 妹妹。她……她臨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 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 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長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按住 阿紫后心,將真氣內力拚命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 子微微一動。蕭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 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動了這么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 即盤膝坐在雪地,將阿紫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 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紫受傷極重,眼 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 輸入她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上冒 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么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 一動,輕輕叫了聲:“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 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蕭峰 心怕功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直至中午時分,阿紫 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 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 絕的輸以真氣。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并 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尋到一家簡陋的 客店。這客店也無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蕭峰要 店主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 只喝得三口,便盡數嘔了出來,熱湯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憂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 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 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蕩,并非親身所受, 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薛神醫 施救,方得治愈。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 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 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當此處境,這一掌若不 擊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 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難。他被迫打 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 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 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直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系 阿紫的性命。當日阿朱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 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否則氣息立時 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 來,畢竟也已疲累之極。小客店中所藏的兩壇酒早給他喝得 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他 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 心力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只小小金元寶、几錠碎銀子。他 取了一錠銀子,包好衣囊,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 一端系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謹慎得很,生怕衣囊 掉了。這些叮叮當當的東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 解系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很實,單用一只手,費 好一會功夫這才解開,一抽之下,只覺絲帶的另一端另行系 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一放手,拍的一聲,一件物事落下地來,竟是一座色 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嘆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甚是精 細,木質堅潤似玉,木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蕭峰知 道這是星宿派修煉“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厭憎,只看了兩 眼,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猾,口口聲聲說 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系在自己裙內。料得她同門 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中,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 終沒有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等身外之物何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繼續 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 只手掌,將她摟在懷里,靠在自己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 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迷迷糊糊的終于合 眼睡著了。但總是挂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 醒,幸好他入睡之后,真氣一般的流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 的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 卻沒半點好轉之象,如此困居于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 紫偶爾睜開眼來,目光迷茫無神,顯然仍是人事不知,更是 一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 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終究不是法子。”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懷中,見到 桌上那木鼎,尋思:“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罷!”待要一 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的盜得此物。眼看她的傷 是好不了啦。臨死之時回光返照,會有片刻時分的神智清醒, 定會問起此鼎,那時我取出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心而死, 勝于抱恨而終。” 于是伸手取過木鼎,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 他好生奇怪,凝神一看,只見鼎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木 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他以小指與無名指挾 住鼎身,以大姆指與中指挾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 以轉動。轉了几轉,旋開鼎蓋,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驚奇, 又有些惡心,原來鼎中有兩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嚙,一只是蠍 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滾滾,斗得著實厲害。 數日前將木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并無毒虫,這蜈蚣 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 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門,將木鼎一側,把蜈蚣和蠍子倒在地 下,一腳踏死,然后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帳,抱 著阿紫,沖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杰結仇已深,卻又不愿改裝易容,這一路向 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非與中上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 來不愿再結怨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與人動手著實不便, 是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里,居 然平安無事。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挂著“世傳儒 醫王通治贈診”的木牌,尋思:“小地方也不會有什么名醫, 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內求醫。 那儒醫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 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 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 求醫。”王通治搖了搖頭,說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 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蕭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 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過身子尚未 僵硬而已。你抱著她來看什么醫生?不是心神錯亂么?老兄, 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的尸體,急 速埋葬,這叫做入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 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氣維系著她的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 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 只見一個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 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家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 參吊一吊性命。”藥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 參。” 蕭峰聽了“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一 個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如果喂他几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 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說几句遺言,這情形他本也 知道,只是沒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但見那掌柜取出一只 紅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細的人參 來。蕭峰曾聽人說過,人參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 深,便愈名貴,如果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 久的極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并沒什么了不 起。那管家揀了一枝,匆匆走了。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余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 代客煎藥之具,當即熬成參湯,慢慢喂給阿紫喝了几口。她 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蕭峰察覺到她脈 搏跳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醫生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連連搖頭,說道:“老兄, 人參得來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 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了。” 蕭峰這几日來片刻也不能離開阿紫,心中郁悶已久,聽 得這王通治在一旁*□里*□唆,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 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際,立即克制:“亂打不會武 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 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而言:“這漢子真是胡涂,抱 著個死人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這大夫卻不 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了一遭,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 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通統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于長白山一帶苦 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運氣。雖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難萬難,但 只要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靈,心中也必多一 分喜慰。” 當下折而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藥店,便 進去購買人參,后來金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店去,伸 手便取,几名藥店伙計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參 之后,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 之時,若有几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漸行漸寒,蕭峰終于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 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但若不是熟知地勢和采參法門的老年 參客,便是尋上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枝。蕭峰不斷向 北,路上行人漸稀,到得后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披堆雪, 連行數日,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 了!遍地積雪,卻如何挖參?還是回到人參的集散之地,有 錢便買,無錢便搶。”于是抱著阿紫,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 功卓絕,這般抱著一人行走,就算不凍死,也早陷在大雪之 中,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 望將出去,前后左右盡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 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便如處身于無邊 無際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蕭峰知道早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望,四下里盡是白 雪覆蓋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 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里。他雖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 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頗有 懼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 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連三天沒有吃飯,想打只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 半點影子,尋思:“這般亂闖,終究闖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 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別方向。”在林中找 了個背風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火堆燒得大了,身上便 頗有暖意。他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草菌,顏 色灰白,看來無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飢。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 前烤火。正要閉眼入睡,猛聽得“嗚嘩”一聲大叫,卻是虎 嘯之聲。蕭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門來,可有虎肉吃了。”側 耳聽去,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聽到吆喝 之聲,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聽到人聲,更是喜歡,耳聽得兩頭大虫向西急奔,當 即把阿紫輕輕放在火堆旁,展開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 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卷得漫天盡是白茫茫的一團。 只奔出十余丈,便見雪地中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后 面一條大漢身披獸衣,挺著一柄長大鐵叉,急步追逐。兩頭 猛虎軀體巨大,奔跑了一陣,其中一頭便回頭咆哮,向那獵 人扑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准猛虎的咽喉刺去。這猛虎行 動便捷,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第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獵人身手極快,倒轉鐵叉,拍的一響,叉柄在猛虎腰 間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 便奔。另一頭老虎也不再戀戰,跟著走了。蕭峰見這獵人身 手矯健,膂力雄強,但不似會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習性, 猛虎尚未扑出,他鐵叉已候在虎頭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 先,但要一舉刺死兩頭猛虎,看來卻也不易。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幫你打虎。”斜刺里沖將過去,攔 住了兩頭猛虎的去路,那獵人見蕭峰斗然沖出,吃了一驚,大 聲呼喝叫嚷,說的不是漢人語言。蕭峰不知他說些什么,當 下也不理會,提起右手,對准一頭老虎額腦門便是一掌,砰 的一聲響,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筋斗,吼聲如雷,又向蕭峰 扑來。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是武功高強之士,受在 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可,但猛虎頭堅骨粗,這一記裂石開碑 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筋斗,又即扑上。蕭峰 贊道:“好家伙,真有你的!”側身避開,右手自上向下斜掠, 擦的一聲,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 前沖出几步,腳步蹣跚,隨即沒命價縱躍奔逃。蕭峰搶上兩 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聲,左手也抓到了虎 尾之上,奮起神力,雙手使勁回拉,那猛虎正自發力前沖,被 他這么一拉,兩股勁力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那獵人提著鐵叉,正在和另一頭猛虎□斗,突見蕭峰竟 將猛虎摔向空中,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那猛虎在半空 中張開大口,伸出利爪,從空扑落。蕭峰一聲斷喝,雙掌齊 出,拍的一聲悶響,擊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 這一招“排云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時五臟 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倒在雪中死了。 那獵人心下好生敬佩,人家空手斃虎,自己手有鐵叉,倘 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不了,豈不叫人小覷了?當下左刺一叉,右 刺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數叉,更 激發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縱身向那人扑去。 那獵人側身避開,鐵叉橫戳,噗的一聲,刺入猛虎的頭 頸,雙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慘號聲中,翻倒在地。那人雙臂 使力,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但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 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光禿禿的背脊,肌 肉虯結,甚是雄偉。蕭峰看了,暗贊一聲:“好漢子!”只見 那頭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亂搔亂爬,過了一會,終 于不動了。 那獵人提起鐵叉,哈哈大笑,轉過身來,向蕭峰雙手大 拇指一翹,說了几句話。蕭峰雖不懂他的言語,但瞧這神情, 知道他是稱贊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學著他樣,也是雙手大拇 指一翹,說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說道:“完顏阿骨打!”蕭峰 料想這是他的姓名,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蕭峰!”那 人道:“蕭峰?契丹?”蕭峰點點頭,道:“契丹!你?”伸手 指著他詢問,那人道:“完顏阿骨打!女真!”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高麗之北有個部族,名叫女真,族 人勇悍善戰,原來這完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雖然言語不通, 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伴,總是歡喜,當下比划手勢,告 訴他還有一個同伴,提起死虎,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阿骨 打拖了死虎,跟隨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蕭峰倒提虎身,割開虎喉,將虎 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睜不開眼來,卻能吞咽虎血,喝了十 余口才罷。蕭峰甚喜,撕下兩條虎腿,便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如撕熟雞,這等手勁實是見所未 見,聞所未聞,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 去輕輕撫摸他手腕手臂,滿臉敬仰之色。 虎肉烤熟后,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阿骨打做手勢問 起來意,蕭峰打手勢說是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以致迷路。阿 骨打哈哈大笑,一陣比划,說道要人參容易得緊,隨我去要 多少有多少。蕭峰大喜,站起身來,左手抱起了阿紫,右手 便提起了一頭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贊他:“好大的氣 力!”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兩 人走到天黑,便在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西,走 了兩天,到第三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 打手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過兩個山坳,只見東南方 山坡上黑壓壓的扎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營 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著阿骨打走近,只見每一座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 堆旁圍滿女人,在縫補獸皮、腌獵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 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了進去。帳中十 余人圍坐,正自飲酒,一見阿骨打,大聲歡呼起來。阿骨打 指著蕭峰,連比帶說,蕭峰瞧著他的模樣,料知他是在敘述 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紛圍到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 拇指,不住口的稱贊。 正熱鬧間,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向蕭峰道: “這位爺台,會說漢話么?”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人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須 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他共有十一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 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叫許卓誠,每年冬天到這里來收購 人參、毛皮,直到開春方去。許卓誠會說女真話,當下便做 了蕭峰的通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但最敬佩的 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打精明干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 對他也都甚是愛戴,他既沒口子的贊譽蕭峰,人人便也不以 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 几句,阿骨打執意不肯。蕭峰見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 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頭猛虎之肉,自 也作了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 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興 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 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余袋,卻仍是面不改 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空手殺虎,眾人并 不親見,但這般喝酒,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 是人人敬畏。 許卓誠見女真人對他敬重,便也十分的奉承于他。蕭峰 閑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后,便跟著許卓 誠學說女真話。學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 說契丹話,未免說不過去,于是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 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西夏話,或女真話都說得十分流 利。蕭峰學話的本事并不聰明,但女真話和契丹話都遠較漢 話簡易,時日既久,終于也能辭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為糧,傷勢頗有 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嶺中挖得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 品,真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獸, 換了人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富豪之家,如有一位小姐這 般吃參,只怕也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其 時每天一兩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 強也可說几句話,但四肢乏力,無法動彈,一切起居飲食,全 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勞,反覺多服侍阿 紫一次,便多報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嶺去打大 熊,邀蕭峰同去,說道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 熊膽更于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自己盡可放 心出獵,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 爛葉,甚是難行,但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仍走得極快。到 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各人順著他所指 之外瞧去,只見遠處爛泥地中一個大大的腳印,隔不多遠,又 是一個,正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 一行人大聲吆喝,快步而前。只見腳印一路向西,后來離了 泥濘的森林,來到草原之上,眾人奔得更加快了。 正奔馳間,忽聽得馬蹄聲大作,前面塵頭飛揚,一大隊 人馬疾馳而來。但見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后面七八十各乘 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執長矛,有的拿著弓箭, 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 峰聽說是自己族人,心起親近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 卻并不便行,站著要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卻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只 聽得嗖嗖之聲不絕,羽箭紛紛射來。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 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 給他伸手撥落。卻聽得“啊”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 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領著眾人奔到一個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彎弓搭 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蕭峰處身其間,不知幫那一邊才 好。 契丹人的羽箭卻不住向蕭峰射來。蕭峰接住一枝箭,隨 手揮舞,將來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干什么啊?為什么話 也沒說,便動手殺人!”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蕭峰,蕭峰, 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沖過來, 雙矛齊起,分從左右刺到。 蕭峰不愿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杆,輕輕一抖, 兩名契丹倒撞下馬。蕭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 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下,半晌爬不起來。阿 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 名契丹人展開兩翼,包抄過來,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那 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嘯,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 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女真人強弓硬弩,箭 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騎士,只是寡不敵眾,邊 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 不得了,搶過一張硬弓,嗖嗖嗖嗖,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 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是大腿,四人都摔下馬來,卻沒送 命。這紅袍人几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極是勇悍。 蕭峰眼見同來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漢子 還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 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斗下去,連阿骨打都要被殺。這些時 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 護,還說什么英雄好漢?但若大殺一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 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 紅袍人,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斗罷。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 如果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氣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 矛迎面擲來。蕭峰心道:“你們這些人當真不知好歹!”身形 一矮,向那紅袍人疾沖過去。 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使不得,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眾契丹人紛紛呼喝,長 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蕭峰接過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 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的兵刃一一撥開, 步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攻來,竟毫不驚 慌,從左右護衛手中接過三枝標槍,嗖的一槍向蕭峰擲來。蕭 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到,又已接住。他雙 臂一振,兩枝標槍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刺下馬來。 紅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槍迎面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 伸,撥轉槍頭,借力打力,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 坐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道“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 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聽得背后金刃刺風,他足下一點,向 前彈出丈余,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插入了地下。蕭峰抱著 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后,將他一掌打落 馬背,便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毆擊蕭峰門面。蕭峰左臂只一挾,那人便 動彈不得。蕭峰喝道:“你叫他們退去,否則當場便挾死了你。” 紅袍人無奈,只得叫道:“大家退開,不用斗了。” 契丹人紛紛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 對准紅袍人的右頰,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開咱們首領,否則立時把你五 馬分尸。”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過去。他 這一掌意在立威,嚇倒眾人,以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 力使得十足,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老漢為掌力所激, 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 不活了。 眾契丹人從未見過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無影無蹤,猶 如妖法,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退后,神色驚恐異常,只怕蕭 峰向自己一掌擊了過來。 蕭峰叫道:“你們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打死!”說著 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紅袍人頭頂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后退!”眾人勒馬向后退 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離去。 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的首領, 這些契丹人騎馬追來,終究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 他們送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騎士牽了八匹馬 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打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 馬的契丹騎士打了個筋斗。契丹雖然人眾,竟不敢還手。 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一匹也 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爭辯,大聲傳令,“人人下馬, 將坐騎宰了。”眾騎士毫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 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贊佩之意,心想: “這紅袍人看來位望著實不低,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半分違 拗的意思也無。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無怪和宋人打仗,總 是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個人 追來,我斬去你一只手﹔有兩個人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 人追來,斬你四肢!” 紅袍人氣得須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只 得傳令道:“各人回去,調動人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 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轉馬頭,等阿骨打等六人都上了馬,一行人向東 來原路急馳回去。馳出數里后,蕭峰見契丹人果然并不追來, 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他父親和哩布稟告 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領。和哩 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是神態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 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 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你怎配問我?”契丹人和 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于俘獲者私人的奴 隸。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說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 額,說道:“主人,你當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 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 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樣的贖金 大大不夠,蕭兄弟,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 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蘇精明能干,將贖金加了十倍,原 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 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 人交戰數十年,從未聽見過如此巨額的贖款,如果這紅袍貴 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也是一筆大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躇躊,一口答允:“好,就是這么辦!” 帳中一干女真人聽了都是大吃一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契丹、女真兩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 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 無說過后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 人繳納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便不能回歸本族,因 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蘇還怕他被俘后驚慌過甚,神智 不清,說道:“喂,你聽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黃金五百兩、 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 駿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 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神色登時轉為恭謹,道: “主人,我只聽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頗拉 蘇道:“蕭兄弟,你問問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么貴人大官?” 蕭峰還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來歷,我 只有胡亂捏造,欺騙于你,諒你也難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 漢,我也是英雄好漢,我不愿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間拔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 一聲,一柄刀登時彎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 掌在你腦袋上這么一劈,那便如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 功夫!今日得見當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蕭英雄,你 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不到。你要殺便殺。契丹 人雖然斗你不過,骨氣卻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里殺你。若是我 一刀將你殺了,你未必心服,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斗一 場。” 和哩布和頗拉蘇齊聲勸道:“蕭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 如留著收取贖金的好。你若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 一頓。” 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人 借了兩枝長矛,兩副弓箭,拉著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 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罷!”紅袍人毫不畏縮,明知與蕭 峰相斗是必死無疑,他說要再斗一場,直如貓兒捉住了耗子, 要戲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不懼,一躍上馬,徑向北去。 蕭崎縱馬跟隨其后,兩人馳出數里。蕭峰道:“轉向西行!” 紅袍人道:“此地風景甚佳,我就死在這里好了。”蕭峰道: “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去。那人一一接住,大聲道: “蕭英雄,我明知不是對手,但契丹人寧死不屈!我要出手了!” 蕭峰道:“且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擲了過 去,兩手空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怒,叫道:“嘿,你要空 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 蕭峰搖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 好漢。你武功雖不如我,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 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罷。” 紅袍人大吃一驚,問道:“什……什么?”蕭峰微笑道: “我說蕭某當你是好朋友,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 中轉了過來,自是喜不自勝,問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 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將贖金再加十倍,送來給你。”蕭 峰怫然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 堂漢子,豈貪身外的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 俯首下拜,說道:“多謝恩公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 “蕭某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隸之輩,蕭某 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 紅袍人更加喜歡,站起身來,說道:“蕭英雄,你口口聲 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如何?” 蕭峰藝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 幫主、副幫主以下,有傳功、執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 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負布袋的弟子。他 只有積功遞升,卻沒和人拜把子結兄弟,只有在無錫與段譽 一場賭酒,相互傾慕,這才結為金蘭之交。這時聽那紅袍人 這么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蠻邦索居, 委實落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見這紅袍 人氣度豪邁,著實是條好漢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蕭 峰,今年三十一歲。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 比恩公大了一十三歲。”蕭峰道:“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 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還禮。 兩人當下將三枝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 燭,向天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耶律基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姓蕭,倒似是我契丹 人一般。”蕭峰道:“不瞞兄長說,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 開衣衫,露出胸口刺著的那個青色狼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后族 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 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好意,可是小弟素來貧賤,富貴 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獵吃酒,倒也 逍遙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 別已久,記挂她傷勢,道:“哥哥,你早些回去罷,以免家人 和部屬牽挂。”當下兩人行禮而別。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只見阿骨打率領了十余名族人前來 迎接,原來阿骨打見蕭峰久去不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 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放他回遼。阿骨打 也是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輕財重義,豁達大度,深 為贊嘆。 一日,蕭峰和阿骨打閑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系誤 中自己掌力所致,雖用人參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 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病是外傷,咱們女真 人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和熊膽三味藥物,很有 效驗,你怎么不試一試?”蕭峰大喜,道:“別的沒有,這虎 筋、虎骨,這里再多不過,至于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 當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次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 得以盡量施展輕功,比之隨眾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 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他剖出熊膽,奔回營地,喂 著阿紫服下。這虎筋、虎骨、熊膽與老山遠年人參,都是珍 貴之極的治傷藥物,尤其新鮮熊膽更是難覓。薛神醫雖說醫 道如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山人參給病人當飯吃,固非 他財力所能,而要像蕭峰那樣,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兩副新 鮮熊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計難以辦到。 這一日,他正在帳前熬虎筋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 過來,說道:“蕭大哥,有十几個契丹人給你送禮來啦。”蕭 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遣來。只聽得馬蹄聲響,一列 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的那契丹隊長聽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 老遠便跳下馬來,快步搶前,拜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蕭 大爺別后,思念得緊,將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禮,并請蕭大爺 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几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之 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罷!”打開禮單, 見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室里道:“這 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錦緞一千匹、上等麥子一 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尚有諸 般服飾器用。” 蕭峰愈聽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蘇當日所要的贖 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十余匹馬馱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 若照這隊長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 匹,均多備了一成。托賴主人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 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峰嘆道:“耶律哥哥想 得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的好意,但若盡數收 受,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 要是客氣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罰。” 忽聽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 弓箭,紛紛奔來。有人大呼傳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 峰向號角聲傳來之處望去,只見塵頭大起。似有無數軍馬向 這邊行進。 室里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 用女真話連叫數聲,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頗拉 蘇、頗拉蘇、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營帳之西列成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到女真人布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 多,卻個個凶猛矯捷。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然亦 甚了得,似乎尚上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 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 上馬,向西馳去。阿骨打手一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 后。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見滿山遍野都是牛羊 馬匹,一百余名契丹人手執長杆吆喝驅打,并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和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 隊來到近處,只聽得牛鳴馬嘶,吵成一片,連眾人說話的聲 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 中取出金銀錦緞,賞了送禮的一行人眾。待契丹人告別后,他 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請他分給族人。女 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 以蕭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 許多財物,自是皆大歡喜。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 在營帳中養傷便覺厭煩,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人 并騎,她倚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蕭峰對她千依百順, 此后數月之中,除了大風大雪,兩人總是在外漫游。后來近 處玩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外宿營,數日不歸,蕭峰乘 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 邊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為此而喪生 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于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 說東邊、北邊的風景都看過了,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 是一片太草原,沒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 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海 雖說是海,終究有邊有岸。” 蕭峰聽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一年來和 女真人共居,竟將武林中的種種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行 動,要做壞事也無從做起,只是顧著給她治傷救命,竟沒想 到她傷愈之后,惡性又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 沒半點血色,面頗微陷,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 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簫峰不禁內疚:“她本來是何 等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卻給我打得半死不活,變得和骷 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 歡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 高麗國邊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氣 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實不用等我病好全,咱 們就可去了。”蕭峰“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 雙手能自由活動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兩只手 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蕭峰喜道:“好極了!你 這頑皮姑娘,怎么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神 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著我。 等我傷好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簫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 魯漢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 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天為什么 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簫峰不愿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 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將你傷成這般,好生過 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么恨 你?我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么?我開心 得很呢。” 蕭峰聽她這么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 來她為人確實很好,想是自己盡心服侍,已將她的戾氣化去 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干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問道:“姊 夫,你猜到了沒有?”蕭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 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什么緣故?”蕭峰搖了搖頭, 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嘆了口氣,道: “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 么排成了隊向南飛去?”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 正向南疾飛,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阿 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甚又飛回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 辛苦得很?它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虫蟻的習性, 給她這么一問,倒答不出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它們為什 么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于北方,留戀故鄉之故。” 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后這頭雁兒,身子不 大,卻也向南飛去。將來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 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聽她說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 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望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 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的親生爹娘連在 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我當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 再隨便離開她。待她病好之后,須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 母手中,我肩上的擔子方算是交卸了。”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 抱了下來,放入后面車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 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緣。 阿紫放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十分高興,說道:“咱 們向西望是瞧不到邊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 北望出去都見不到邊才行。”蕭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 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當真四下眺望,都已不見草原盡 處。其時秋高氣爽,聞著長草的青氣,甚是暢快。草叢間諸 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又行了數日,這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 又有旌旗旄節,似是兵營,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蕭峰道:“前 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們回去罷,不用多惹麻煩了。” 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 惹麻煩?”蕭峰一笑,說道:“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 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道: “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使縱馬緩緩行去。草原 上地勢平坦,那些營帳雖然老遠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 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聽得嗚嗚號角之聲大起,跟 著塵頭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 馳。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 “是你的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蕭峰道:“我 又不識得他們,還是回去罷。””勒轉馬頭,便從原路回轉,沒 走出几步,使聽得鼓聲蓬蓬,又有几隊契丹騎兵沖了上來。蕭 峰尋思:“四下里又不見有敵人,這些人是在操練陣法嗎?” 只聽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 面,都是一片叫嚷射鹿之聲。蕭峰道:“他們是在圍獵,這聲 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背,勒定了馬,站在東首眺 望。 只見契丹騎士都身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一隊 紅、一隊綠、一隊黃、一隊紫,旗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驟, 兵強馬健,煞是壯觀。蕭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眾兵各依 軍令縱橫進退,挺首長矛驅趕麋鹿,見到蕭峰和阿紫二人,也 只略加一瞥,不再理會。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將數十頭 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從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 小隊出來追趕,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 二十七 金戈蕩寇鏖兵 蕭峰正觀看間,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邊是蕭大爺 罷?”蕭峰心想:“誰認得我了?”轉過頭來,只見青袍隊中馳 出一騎,直奔而來,正是几個月前耶律基派來送禮的隊長室 里。 他馳到蕭峰之前十余丈處,使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右 膝下跪,說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遠。主人常常說起蕭大 爺,想念得緊,今日什么好風吹得蕭大爺來?快請去和主人 相會。”蕭峰聽說耶律基便在近處,也甚歡喜,說道:“我只 是隨意漫游,沒想到我義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沒有了,好, 請你領路,我去和他相會。” 室里撮唇作哨,兩名騎兵乘馬奔來。室里道:“快去稟報, 說長白山的蕭大爺來啦!”兩名騎兵躬身接令,飛馳而去。余 人繼續射鹿,室里卻率領了一隊青袍騎兵,擁衛在蕭峰和阿 紫身后,徑向西行。 當耶律基送來大批金銀牛羊之時,蕭峰便知他必是契丹 的大貴人,此刻見了這等聲勢,料想這位義兄多半還是遼國 的什么將軍還是大官。 草原中游騎來去,絡繹不絕,個個都衣甲鮮明。室里道: “蕭大爺今日來得真巧,明日一早,咱們這里有一場好熱鬧 看。”蕭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見她臉色有喜,便問:“什么熱 鬧?”室里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兩宮衛軍統領出 缺。咱們契丹官兵各顯武藝,且看那一個運氣好,奪得統領。” 蕭峰一聽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飛色舞,神采昂揚,笑 道:“那真來得巧了,正好見識見識契丹人的武藝。”阿紫笑 道:“隊長,你明兒大顯身手,恭喜你奪個統領做做。”室里 一伸舌頭,道:“小人哪有這大膽子?”阿紫笑道:“奪個統領, 又有什么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兩手功夫,只怕你 便能奪得了統領。”室里喜道:“蕭大爺肯指點小人,當真求 之不得。至于統領什么的,小人沒這個福份,卻也不想。” 一行人談談說說,行了十數里,只見前面一隊騎兵急馳 而來。室里道:“是大帳皮室軍的飛熊隊到了。”那隊官兵都 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樣甚是威武。這 隊兵行到近處,齊聲吆喝,同時下馬,分立兩旁,說道:“恭 迎蕭大爺!”蕭峰道:“不敢!不敢!”舉手行禮,縱馬行前, 飛熊軍跟隨其后。 行了十數里,又是一隊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飛虎兵前 來迎接。蕭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這 等排場。”只是室里不說,而上次相遇之時,耶律基又堅決不 肯吐露身分,蕭峰也就不問。 行到傍晚,到來一處大帳,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 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中央大帳。蕭峰只道一進帳中,便可與 耶律基相見,豈知帳中氈毯器物甚是華麗,矮几上放滿了菜 肴果物,帳中卻無主人。飛豹隊隊長道:“主人請蕭大爺在此 安宿一宵,來日相見。”蕭峰也不多問,坐到几邊,端起酒碗 便喝。四名軍士斟酒割肉,恭謹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 處大帳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過了前面那個山坡,咱們便 到了。”蕭峰見這座大山氣象宏偉,一條大河嘩嘩水響,從山 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轉過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 原上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成千成萬騎兵步卒,圍住了 中間一大片空地。護送蕭峰的飛熊、飛虎、飛豹各隊官兵取 出號角、嗚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突然間鼓聲大作,蓬蓬蓬號炮山響,空地上眾官兵向左 右分開,一匹高大神駿的黃馬沖了出來,馬背上一條虯髯大 漢,正是耶律基。他乘馬馳向蕭峰,大叫:“蕭兄弟,想煞哥 哥了!”蕭峰縱馬迎將上去,兩人同時躍下馬肯,四手交握, 均是不勝之喜。 只聽得四周眾將士齊聲吶喊:“萬歲!萬歲!萬歲!” 蕭峰大吃一驚:“怎地眾軍士竟呼萬歲!”游目四顧,但 見軍官士卒個個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其攜著他手站在中間, 東西顧盼,神情甚是得意。蕭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 ……”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當今皇 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兄弟了。蕭兄弟、我真名字乃耶 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蕭峰雖然豁達豪達豪邁,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今日見 了這等排場,不禁有些窘迫,說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 犯,罪該萬死!”說著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見了本國皇 帝,該當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 是金蘭兄弟,今日只敘義氣,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他左 手一揮,隊伍中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 手,同入大帳。 遼國皇帝所居營帳乃數層牛皮所制,飛彩繪金,燦爛輝 煌,稱為皮室大帳。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蕭峰坐在橫首,不 多時隨駕文武百官進來參見,北院大王、北院樞密使、于越、 南院知樞密使事、皮室大將軍、小將軍、馬軍指揮使、步軍 指揮使等等,蕭峰一時之間也記不請這許多。 當晚帳中大開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 大帳中與宴。酒如池、肉如山,阿紫瞧得興高采烈,眉花眼 笑。 酒到酣處,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擊為戲,各人 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 手矯健,膂力雄強,舉手投足之間另有一套武功,變化巧妙 雖不及中原武士,但直進直擊,如用之于戰陣群斗,似較中 原武朮更易見效。 遼國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蕭峰來者不拒,酒 到杯干,喝到后來,已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若,眾人 無不駭然。 耶律洪基向來自負勇力,這次為蕭峰所擒,通國皆知,他 有意要蕭峰顯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沒想到蕭峰 不用在次日比武大會上大顯身手,此刻一露酒量,便已壓倒 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說道:“兄弟,你是我遼國 的第一位英雄好漢!”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 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誰?”阿紫道:“第 一位英雄好漢,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雖大,卻要順 從于你,不敢違背,你不是第一嗎?A她是星宿老人門人,精 通諂諛之朮,說這句話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蕭兄弟, 我要封你一個大大的官爵,讓我來想一想,封什么才好?”這 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額上彈了几彈。簫峰忙 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難享富貴。向來漫游四方,來 去不定,確是不愿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 個只須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話沒沒完,忽聽得 遠處嗚嗚嗚的傳來一陣尖銳急促的號角之聲。 一眾遼人本來都席地而坐,飲酒吃肉,一聽到這號角聲, 驀然間轟的一聲,同時站起身來,臉上均有驚惶之色。那號 角聲來得好快,初聽到時還在十余里外,第二次響時已近了 數里,第三次聲響又近了數里。蕭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馬, 第一等的輕身功夫,也決戰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預 先怖置了傳遞軍情急訊的傳信站,一聽到號角之聲,便傳到 下一站來。”只聽得號角聲飛傳而來,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 便倏然而止。數百座營帳中的官兵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團, 這時突然間盡皆鴉雀無聲。 耶律洪基神色鎮定,慢慢舉起金杯,喝干了酒,說道: “上京有叛徒作亂,咱們這就回去,拔營!” 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但聽得一句“拔營”的 號令變成十句,十句變成百句,百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 大,卻是嚴整有序,毫無驚慌雜亂。蕭峰尋思:“我大遼立國 垂二百年,國威震于天下,此則雖有內亂,卻無紛擾,可見 歷世遼主統軍有方。” 但聽馬蹄聲響,前鋒斥候兵首先馳了出去,跟著左右先 鋒隊啟行、前軍、左軍、右軍,一隊隊的向南開拔回京。 耶律洪基攜著蕭峰的手,道:“咱們瞧瞧去。”二人走出 帳來,但見黑夜之中,每一面軍旗上都點著一些燈籠,紅、黃、 藍、白各色閃爍照耀,十余萬大軍南行,惟聞馬嘶蹄聲,竟 聽不到一句人聲。蕭峰大為嘆服,心道:“治軍如此,天下有 誰能敵?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獵,致為我所擒。倘若大軍繼 來,女真人雖然勇悍,終究寡不敵眾。” 他二人一離大帳,眾護衛立即拔營,片刻間收拾得干干 淨淨,行李輜重都裝上了駝馬大車。中軍元帥發出號令,中 軍便即啟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師、太傅等隨侍在耶律洪 基前后,眾人臉色鄭重,卻是一聲不作。京中亂訊雖已傳出, 到底亂首是誰,亂況如何。一時卻也不易明白。 大隊人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營之后,第一名報子馳 馬奔到,向耶律洪基稟報:“南院大王作亂,占據皇宮,自皇 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屬,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驚,不由得臉色大變。 遼國軍國重事,由南北兩院分理。此番北院大王隨侍皇 帝出獵,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爵封楚 王,本人倒也罷了,他父親耶律重元,乃當今皇太叔,官封 天下兵馬大元帥,卻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遼史稱為聖宗。聖宗長子宗 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寬厚,重元則極為勇武,頗有 兵略。聖宗逝世時,遺命傳位于長子宗真,但聖宗的皇后卻 喜愛次子,陰謀立重元為帝。遼國向例,皇太后權力極重,其 時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勢,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將母 親的計謀告知兄長,使皇太后的密圖無法得逞。宗真對這兄 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為皇太弟,那是說日后傳位于他,以 酬恩德。 耶律宗真遼史稱為興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并不傳給 皇太弟重元,仍是傳給自己的兒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過意不去,封重元為皇太叔,顯 示他仍是大遼國皇儲,再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上朝免拜不 名,賜金券誓書,四頂帽,二色袍,尊寵之隆,當朝第一:又 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執掌南院軍政要務,稱為南院大王。 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卻讓給兄長,可見他既重 義氣、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圍獵,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 給了皇太叔,絲毫不加疑心。這時訊息傳來,謀反的居然是 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耶掉洪基自是又驚又憂,素知涅魯古 性子陰狠,處事極為辣手,他既舉事謀反,他父親決無袖手 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寬聖慮,想皇太叔見事明白,必 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耶律洪基道: “但愿如此。” 眾人食過晚飯,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南院大王立皇太 叔為帝,已詔告天下。”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將新皇帝的詔 書雙手奉上。洪基接過一看,見詔書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 偽帝,說先帝立耶律重元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旨知, 一旦駕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遺詔,竊據大寶,中外共憤,現 皇太弟正位為君,并督率天下軍馬,伸討逆偽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將詔書擲入火中。燒成了灰燼,心 下甚是憂急,尋思:“這道偽詔說得振振有詞,遼國軍民看后, 恐不免人心浮功。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馬大元帥,手綰兵符,可 調兵馬八十余萬,何況尚有他兒子楚王南院所轄兵馬。我這 里隨駕的只不過十余萬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這一晚翻 來覆去,無法安寢。 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本想帶了阿紫,黑夜中不辭 而別,但此則見義兄面臨危難,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 也要替他出番力氣,不枉了結義一場。當晚他在營外閑步,只 聽得眾官兵悄悄議論,均說父母妻子俱在上京,這一來都給 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號哭。哭 聲感染人心,營中其余官兵處境相同,紛紛哭了起來。統兵 將官雖極力喝阻。斬了几名哭得特別響亮的為徇,卻也無法 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聽得哭聲震天,知是軍心渙散之兆,更是煩惱。 次日一早,探子來報,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五十余萬, 北來犯駕。洪基尋思:“今日之事,有進無退,縱然兵敗,也 只有決一死戰。”當日召集百官商議。群臣對耶律洪基都極為 忠心,愿決死戰,但均以軍心為憂。 洪基傳下號令:“眾官兵出力平逆討賊,靖難之后,升官 以外,再加重賞。”披起黃金甲冑,親率三軍,向皇太叔的軍 馬迎去逆擊。眾官兵見皇上親臨前敵,登時勇氣大振,三呼 萬歲,誓死效忠。十余萬兵馬分成前軍、左軍、右軍、中軍 四部,兵甲鏘鏘,向南挺進,另有小隊游騎,散在兩翼。 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親身護衛。室 里帶領一隊飛熊兵保護阿紫,居于后軍。蕭峰見耶律洪基眉 頭深鎖,知道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 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吹起。中軍將軍發令:“下 馬!”眾騎兵跳下馬背,手牽馬□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 臣仍騎在馬上。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頗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 “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法子罷?”蕭峰 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嘿嘿,我這個陛下,不 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又叫陛下?” 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說道:“兩軍未交,陛下不必 憂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鋒,最要緊的是馬力,人力尚 在其次。”蕭峰登時省悟,道:“啊,是了!騎兵下馬是為了 免得坐騎疲勞。”洪基點了點頭,說道:“養足馬力,臨敵時 沖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 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 他說到這里,前面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余丈高,宛似 黃云鋪地涌來。洪基馬鞭一指,說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經 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不養馬力?嗯,他 們有恃無恐,自信已操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和 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 軍馬,西面亦有兩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 將軍應道:“是!”縱馬出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 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皮室大帳的支柱用大鐵錘釘入地 下,張開皮帳。四周樹起鹿角,片刻之間,便在草原上結成 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 手隱身大木之后,將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 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不論誰勝 誰敗,我契丹同族都非橫尸遍野不可。最好當然是義兄得勝, 倘若不幸敗了,我當設法將義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這 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罷了。” 遼帝營寨結好不久,叛軍前鋒已到。卻不上前挑戰,遙 遙站在強弓硬弩射不到處。但聽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叛 軍圍了上來,四面八方的結成了陣勢。蕭峰一眼望將出去,但 見遍野敵軍,望不到盡頭,尋思:“義兄兵勢遠所不及,寡不 敵眾,只怕非輸不可。白天不易突圍逃走,只須支持到黑夜, 我便能設法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 日當空,正是過午不久。 只聽得呀呀呀呀數聲,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 基昂首凝視半晌,苦笑道:“這當兒除非化身為雁,否則是插 翅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知道皇帝見了叛 軍軍容,已有怯意。 敵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 叫道:“擊鼓!”御營中數百面皮鼓也蓬蓬響起。驀地里對面 軍中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天地。挺矛直沖過來。 眼見敵軍前鋒沖近,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 聲立止,數萬枝羽箭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 敵軍前仆后繼,蜂擁而上。前面跌倒的軍馬便成為后軍的擋 箭垛子。敵軍步兵弓箭手以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 箭。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一到接戰,登時勇氣倍增,站 在高處,手持長刀,發令指揮。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大 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萬歲”之聲,抬頭見 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御營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積威之 下,不由得踟躕不前,耶律洪基見到良機,大呼:“左軍騎兵 包抄,沖啊!” 左軍由北院樞密使率領,聽到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 側包抄過去。叛軍一猶豫間,御營軍馬已然沖到。叛軍登時 陣腳大亂,紛紛后退。御營中鼓聲雷震,叛軍接戰片時,便 即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氣勢鋒銳。 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 基下得台來,跨上戰馬,領軍應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 主力開到,叛軍前鋒返身又斗,霎時間羽箭長矛在空中飛舞 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蕭峰只看得暗暗心驚:“這般惡 斗,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 軍萬馬之中,卻也全無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這 等大軍交戰,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那是不可同日而 語了。” 忽聽得叛軍陣后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 去,箭如雨發,射住了陣腳。中軍將軍和北樞院密使率軍連 沖三次,都沖不亂對方陣勢,反而被射死了數千軍士。耶律 洪基道:“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 兵。 叛軍派出兩隊騎兵沖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 兩翼一合圍,將兩隊叛軍的三千名官兵盡數圍殲當地,余下 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手一揮,御營軍士長矛揮去,將這 數百人都戳死了。這一場惡斗歷時不到一個時辰,卻殺得異 常慘烈。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中間空地上鋪滿了尸首,傷 者呻吟哀號,慘不忍聞。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 衣兵士,御營的頭戴黃帽,敵軍的頭戴白帽,前往中間地帶 檢視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哪知這些黑 衣官兵拔出長刀,將對方的傷兵一一砍死。傷者盡數砍死后, 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斗了起來。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奮勇惡斗,過 不多時,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地。御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 較強,被砍死的只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三人合斗一人的局 面,這一來,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斗片刻,變成三四人合 斗一人。但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并 不增兵出來救援。終于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殲,御 營黑衣軍約有二百名回陣。蕭峰心道:“想來遼人規矩如此。” 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斗,規模雖大不如前,驚心動魄之處卻 猶有過之。 耶律洪基高舉長刀,大聲道:“叛軍雖眾,卻無斗志,再 接一仗,他們便要敗逃了!” 御營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 忽聽得叛軍陣中吹起號角。五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 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聲念了起來,念的正是皇太叔頒布的 詔書:“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太叔正位,凡我遼 國忠誠官兵,須當即日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 余名箭手放箭,嗖嗖聲響,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舉起 盾牌相護。那人繼續念誦,突然間五匹馬均被射倒,五人躲 在盾牌之后,終于念完皇太叔的“詔書”,轉身退回。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兵聽到偽詔后意有所動,喝道:“出去 回罵!”三十名官兵上前十余丈。二十名官兵手舉盾牌保護, 此外十名乃是“罵手”,聲大喉粗,口齒便給,第一名“罵 手”,罵了起來,什么“叛國奸賊,死無葬身之地”等等,跟 著第二名“罵手”又罵,罵到后來,盡是諸般污言穢語。蕭 峰對契丹語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辭他大都不懂,只 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嘉許,想來這些“罵手”罵得著 實精彩。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人 各乘駿馬,手持馬鞭指指點點,一人全身黃袍,頭戴沖天冠, 頦下灰白長須,另一人身披黃金甲冑,面容削瘦,神情剽悍。 蕭峰尋思:“瞧這模樣,這兩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 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 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針對于楚王,說他奸淫父親的妃 子,仗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挑撥他父子感 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 十萬軍士聽清楚的著實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是啊啊亂叫,喧 嘩呼喊,登時便將十個人的罵聲淹沒了。 亂了一陣,敵軍忽然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 之前,車子一停,隨車的軍士從車中拉出來數十個女子,有 的白發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十分華貴。這些女子一 走出車子,雙方罵聲登時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尸萬段, 替你老人家出氣。” 那白發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 余的是皇后蕭后、眾嬪妃和眾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耶律洪 基出外圍獵時作亂,圍住禁宮,將皇太后等都擒了來。 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妻兒為念,奮力蕩寇殺 賊!”數十名軍士拔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登 時驚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只聽 得嗖嗖聲響,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中 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 能毀在奸賊手中。” 楚王見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強,此舉非但不能脅迫洪 基,反而動搖了已方軍心,發令:“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 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中。推入陣后。楚王下令: “押敵軍家屬上陣!” 猛聽得呼呼呼竹哨吹起,聲音蒼涼,軍馬向兩旁分開,鐵 鏈聲嗆□□不絕,一排排男女老幼從陣后牽了出來。霎時間 兩陣中哭聲震天,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家屬,御營官 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特加優待,准許家屬在上京居住,一 來使親軍感激,有事之時可出死力,二來也是監視之意,使 這一枝精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這次出獵,竟 然變起肘腋之間。御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余萬,解到陣前 的不過兩三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一時也 分辯不出,但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喊叫道:“御營眾官兵聽 著:爾等家小,都己被收,投降的和家屬團聚,升官三級,另 有賞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屬一齊殺了。”契丹人 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決非恐嚇之詞,當真是要 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爹爹,媽 媽,孩子,夫君,妻啊!”兩陣中呼喚之聲,響成一片。 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 光閃亮。鼓聲一停,二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准眾家屬的 頭。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若不投降,眾家 屬一齊殺了!”他左手一揮,鼓聲又起。 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 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這些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皇 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賞”相招,那是難以引誘,但 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戮,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 然之間,御營中有人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 投下長矛,向敵陣前的一個老婦奔去。 跟著嗖的一箭從御營中射出,正中這人的后心。這人一 時未死,兀自向他母親爬去,只聽得“爹娘、孩兒”叫聲不 絕,御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耶律洪基的親信將軍拔劍亂斬, 卻哪里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 后,嘩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六七萬人。 耶律洪基長嘆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家屬抱 頭相認,亂成一團,將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 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萬 余余人,后軍轉作前軍,向西北方馳之。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塞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 能奔馳,待得推開眾人,耶律洪基已率領御營親軍去得遠了。 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昏,眾軍士又飢 又累,在山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御之計。安營 甫定,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精銳趕到山下,立即向山坡沖 鋒。御營軍士箭石如雨,將叛軍擊退。楚軍見仰攻不利,當 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這日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見叛 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 的后續部隊前來參與圍攻。耶律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帳,北 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沖下山去投了 叛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搖頭道: “這也怪你不得,去休息罷!” 他轉過頭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說道:“一到天明, 叛軍就會大舉來攻,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 于叛徒,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沖了出去罷。你 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說到這里,神色淒然,又道: “我本想大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 了你啦。” 簫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戰陣不利,我保 你退了出去。招集舊部、徐圖再舉。” 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那里還說得上什 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勝者英雄,敗者叛逆。我一敗涂地, 豈能再興?你自己去罷!”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 陪著哥哥,明日與叛寇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皇帝 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兄長有難,做兄弟 的自當與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雙手,說道:“好兄弟,多謝 你了。” 蕭峰回到帳中,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 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問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 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 大草原中來游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里。姊夫,咱們要死 在這里了,是不是?”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 更顯得嬌小稚弱。蕭峰心中大起憐意,柔聲道:“我怎會怪你? 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來。”阿紫微微一 笑,說道:“若不是我向你發射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 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頭發。阿紫重傷之余,頭發脫落 了大半,又黃又稀,蕭峰輕嘆一聲,說道:“你年紀輕輕,卻 跟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么 這樣喜歡你,后來我才懂了。” 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你這小姑娘懂得什么。 其實,阿朱為什么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又怎么知道?”想到此處,淒然搖頭。 阿紫側過頭來,說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為什么那 天我向你發射毒針?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 讓我來服侍你。”蕭峰奇道:“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 “你動彈不得,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否則的話,你心中瞧我 不起,隨時就拋開我,不理睬我。” 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孩子話,卻也知道不是隨口胡說,不 禁暗暗心驚,尋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 了。”說道:“你這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喜歡跟著我,盡管 跟我說就是,我也不會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的光采,喜道:“姊夫,我傷好了 之后,仍要跟著你,永遠不回到星宿派師父那里去了。你可 別拋開我不理。” 蕭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闖的禍實在不小,料想她確是不 敢回去,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傳人,你不回去,群龍 無首,那便如何是好?A阿紫格格一笑,道:“讓他們去亂成 一團好了。我才不理呢。” 蕭峰拉上毛氈,蓋到她頸下,替她輕輕攏好了,展開毛 氈,自行在營帳的另一角睡下。帳外火光時明時滅,閃爍不 定,但聽得哭聲隱隱,知是御營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 晨這一仗性命難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次晨蕭峰一早便醒了,囑咐室里隊長備好馬匹,照料阿 紫,自己結束停當,吃了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邊。 其時四下里尚一片黑暗,過不多時,東方曙光初現,御營中 號角嗚嗚吹起,但聽得鏗鏗鏘鏘,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于 耳。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于各處沖要之處守御。蕭峰居高 臨下的望將出去,只見東、南、東南方三面人頭涌涌,盡是 叛軍。一陣白霧罩著遠處,軍陣不見盡頭。 霎時間太陽于草原邊上露出一弧,金光萬道,射入白霧 之中,濃露漸消,顯出霧中也都是軍馬。驀地里鼓聲大作,敵 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跟著皇太叔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 舉起馬鞭,向山上指點商議。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見到這等情景,怒從心起, 從侍衛手下接過弓箭,彎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去。從山上 望將下去,似乎相隔不遠,其實相距尚有數箭之地。這一箭 沒到半途,便力盡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聲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 做了這許多時候的偽君。也該讓位了。你快快投誠,我爹爹 便饒你死,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這几句 話,顯然諷刺耶律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義。 耶律洪基大怒,罵道:“無恥叛賊,還在逞這口舌之利。” 北院樞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 日正是我等報主之時。”率領了三千名親兵,齊聲發喊,從山 上沖了下去。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 之心,無不以一當十,大喊沖殺,登時將敵軍沖退里許。但 楚王令旗揮處,數萬軍馬圍了上來,刀矛齊施,只聽得喊聲 震動天地,血肉橫飛。三千人越戰越少,斗到后來,盡數死 節。北院樞密使力殺數人,自刎而死。耶律洪基、眾將軍大 臣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卻無力相救,心感北院樞密 使的忠義,盡皆垂淚。 楚王又馳到山邊,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這一點 兒軍馬,還濟得甚事?你手下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士,又何必 要他們陪你送命?是男兒漢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戰 就戰,倘若自知氣數已盡,不如自刎以謝天下,也免得多傷 士卒。” 耶律洪基長嘆一聲,虎目含淚,擎刀在手,說道:“這錦 繡江山,便讓了你父子罷。你說得不錯,咱們叔侄兄弟,骨 肉相殘,何必多傷契丹勇士的性命。”說著舉起刀來,便往頸 上勒去。 蕭峰猿臂伸出,將他刀子奪過,說道:“大哥,是英雄好 漢,便當死于戰場,如何能自盡而死?” 洪基嘆道:“兄弟,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我反正是死, 不忍他們盡都跟著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聲叫道:“洪基,你還不自刎。更待何時?”手中 馬鞭直指其面。囂張已極。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動,低聲道:“大哥,你跟他 們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將他射死,我 死也瞑目。”當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 你父親要做皇帝,也無不可,何必殺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姓, 害得我遼國大傷元氣?” 蕭峰執了一張硬弓,十枝狼牙長箭,牽過一匹駿馬,慢 慢拉到山邊,一矮身,轉到馬腹之下,身藏馬下,雙足鉤住 馬背,足尖一踢,那馬便沖了下去。山下叛軍見一匹空馬奔 將下來,馬背上并無騎者,只道是軍馬斷□奔逸,這是十分 尋常之事,誰也沒加留神。但不久叛軍軍士便見到馬腹之下 有人,登時大呼起來。 蕭峰以足尖踢馬,縱馬向楚王直沖過去,眼見離他約有 二百步之遙,在馬腹之下拉開強弓,嗖的一箭。向他射去。楚 王身旁衛士舉起盾牌,將箭擋開。蕭峰縱馬急馳,連珠箭發, 一箭將那衛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腔。 楚王眼明手快,馬鞭揮出,往箭上擊來。這以鞭擊箭之 朮,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領,卻不知射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 強,而且箭上附有內勁,馬鞭雖擊到了箭杆,卻只將羽箭撥 得准頭稍歪,噗的一聲,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聲“啊喲!” 痛得伏在鞍上。 蕭峰羽箭又到,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從他左脅穿進,透 胸而過。楚王身子一晃,從馬背上溜了下來。 蕭峰一舉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墮馬,敵陣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蕭峰 所藏的馬匹射到,霎時之間,那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變成 了一匹刺□馬。 蕭峰在地下几個打滾,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展 開小巧綿軟功夫,隨即從這匹馬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一 個打滾,又鑽到另一匹馬底下。眾官兵無法放箭,紛紛以長 矛來刺。但蕭峰東一鑽,西一滾,盡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 敵軍官兵亂成一團,數千人馬你推我擠,自相殘踏,卻那里 刺得著他? 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 不論是地堂拳、地堂刀,還是地堂劍,都是在地下翻滾騰挪, 俟機攻敵下盤。這時他用于戰陣,眼明手快,躲過了千百只 馬蹄的踐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滾過去,嗖嗖嗖三箭, 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衛士先前見楚王中箭,已然有備,三十余人各 舉盾牌,密密層層的擋在皇太叔身前,只聽得錚錚錚三響,三 枝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來,蕭峰所攜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 剩下三枝,眼見敵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護,這三枝箭便要 射死三名衛士也難,更不用說射皇太叔了。這時他已深入敵 陣,身后數千軍士挺矛追來,面前更是千軍萬馬,實已陷入 了絕境。當日他獨斗中原群雄,對方只不過數百人,已然凶 險已極,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脫身,今日困于數十萬人的重 圍之中,卻如何逃命? 這當兒情急拚命,驀地里一聲大吼,縱身而起,呼的一 聲,從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縱躍而過,落在皇太叔馬前。皇 太叔大吃一驚,舉起馬鞭往他臉上擊落。蕭峰斜身躍起,落 上皇太叔的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將他高高舉起,叫道: “你要死還是要活?快叫眾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嚇得呆了,對 他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 這時叛軍中的擾攘之聲更是震耳欲聾,成千成萬的官兵 彎弓搭箭,對准了蕭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誰也不敢 輕舉妄動。 蕭峰氣運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眾三軍放下兵刃, 聽宣聖旨。皇帝寬洪大量,赦免全體官兵,誰都不加追究。” 這几句話蓋過了十余萬人的喧嘩紛擾,聲聞數里,令得山前 山后十余萬官兵至少有半數人聽得清清楚楚。 蕭峰有過丐幫幫眾背叛自己的經歷,明白叛眾心思,一 處逆境之后,最要緊的是企圖免罪,只須對方保証不念舊惡, 決不追究,叛軍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軍勢大,耶律洪基身 邊不過七八萬余人馬,眾寡懸殊,決不是叛軍之敵,其時局 面緊急,不及向洪基請旨,便說了這几句話,好令叛軍安心。 這几句話朗朗傳出,眾叛軍的喧嘩聲登時靜了下來,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惑無主。 蕭峰情知此刻局勢極是危險,叛軍中只須有人呼叫不服, 數十萬沒頭蒼蠅般的叛軍立時就會釀成巨變,當真片刻也延 緩不得,又大聲叫道:“皇帝有旨:眾叛軍中官兵不論官職大 小,一概無罪,皇帝開恩,決不追究,軍官士兵各就原職,大 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嗆□□、嗆□□几聲響,有几人擲 下手中長矛。這擲下兵刃的聲音互相感染,霎時之間,嗆□ □之聲大作,倒有一半人擲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躊躇不決。 蕭峰左臂將皇太叔身子高高舉起,縱馬緩緩上山,眾叛 軍誰也不敢攔阻,他馬頭到處,前面便讓出一條路來。 蕭峰轉馬來到山腰,御營中兩隊兵馬下來迎接,山峰上 奏起鼓樂。 蕭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屬放下兵刃投降, 便可饒你性命。” 皇太叔顫聲道:“你擔保饒我性命?” 蕭峰向山下望去,只見無數叛軍手中還是執著弓箭長矛, 軍心未定,危險未過,尋思:“眼下是安軍心為第一要務。皇 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須派人嚴加監守,諒他以后再 也不能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唯一的良機。 陛下知道都是你兒子不好,決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無爭奪帝位的念頭,都是因他兒子楚王野心勃 勃而起禍,這時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 依你之言便了!” 蕭峰讓他安坐馬鞍,朗聲說道:“眾三軍聽著,皇太叔有 言吩咐。” 皇太叔大聲道:“楚王挑動禍亂,現已伏法。皇上寬洪大 量,饒了大家的罪過。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請罪。” 皇太叔既這么說,眾叛軍群龍無首,雖有凶鷙倔強之徒 也已不敢再行違抗,但聽得嗆□□之聲響成一片,眾叛軍都 投下了兵刃。 蕭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蒼茫山來。耶律洪基喜不自勝,如 在夢中,搶到蕭峰身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兄弟,兄弟, 哥哥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說到這里,心神激蕩,不由 得流下淚來。 皇太叔跪伏在地,說道:“亂臣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哀憐。” 耶律洪基此時心境好極,向蕭峰道:“兄弟,你說該當如 何?”蕭峰道:“叛軍人多勢眾,須當安定軍心,求陛下赦免 皇太叔死罪,好讓大家安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轉 頭向北院大王道:“你傳下聖旨,封蕭峰為楚王,官居南院大 王,督率叛軍,回歸上京。” 蕭峰吃了一驚,他殺楚王,擒皇太叔,全是為了要教義 兄之命,決無貪圖爵祿之意,耶律洪基封他這樣的大官,倒 令他手足無措,一時說不出話來。北院大王向蕭峰拱手道: “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來不封外姓,蕭大王快向皇上謝 恩。”蕭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齊 天,眾官兵對你輸心歸誠,叛亂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過 出一點蠻力,實在算不得什么功勞。何況兄弟不會做官,也 不愿做官,請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攬著他肩頭,說道:“這楚王 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遼國已是最高的爵祿,兄弟倘 若還嫌不夠,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讓, 更無別法了。” 蕭峰吃了一驚,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說話有些忘形了, 眼下亂成一團,一切事情須當明快果決,不能有絲毫猶豫,以 防更起禍變。”只得屈膝下跪,說道:“巨蕭峰領旨,多謝萬 歲恩典。”耶律洪基笑著雙手扶起。蕭峰道:“臣不敢違旨,只 得領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 請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几下,笑道:“決無干系!”轉 頭向左軍將軍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命你為南院樞密使, 佐輔蕭大王,勾當軍國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謝恩, 又向蕭峰參拜,道:“參見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稟受蕭 大王號令,督率叛軍回歸上京。咱們向皇太后請安去。” 當下奏起鼓樂,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軍的領兵 將軍已將皇太后、皇后等請出,恭恭敬敬的在營中安置。耶 律洪基進得帳去,母子夫妻相見,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 是人人稱贊蕭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導蕭峰去和南院諸部屬相見。適才蕭 峰在千軍萬馬中一進一出,勇不可當,眾人均是親見。南院 諸屬官軍雖然均是楚王的舊部,但一來蕭峰神威凜凜,各人 心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來楚王平素脾 氣暴躁,無恩于人,三來自己作亂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 以蕭峰一到軍中,眾叛軍肅然敬服,齊聽號令。 蕭峰說道:“皇上已赦免各人從逆謀叛之罪,此后大伙兒 應該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貳心。” 一名白須將軍上前說道:“稟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 我等家屬,脅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從,世子便將我等家 屬斬首,事出無奈,還祈大王奏明萬歲。” 蕭峰點點頭:“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說了。”轉 頭向耶律莫哥道:“眾軍就地休息,飽餐之后,拔營回京。” 當下南院中部屬一個個依著官職大小,上來參見。蕭峰 雖然從來沒做過官,但他久為丐幫幫主,統率群豪,自有一 番威嚴。帶著丐幫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間也無甚差別。只是 遼軍中另有一套規矩,蕭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 分派處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條。 蕭峰帶領大軍出發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別派了使者,到 軍中賜給袍帶金銀。蕭峰謝恩甫畢,室里護著阿紫到了,她 身披錦衣,騎著駿馬,說道均是皇太后所賜。蕭峰見她小小 身體裹在寬大的錦袍之中,一張小臉倒被衣領遮去一半,不 禁好笑。 阿紫沒親眼見到蕭峰射殺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從室 里等人口中轉述而知。大凡述說往事,總不免加油添醬,將 蕭峰的功績,更是說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見到他, 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這樣的大功,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說 一聲,否則我站在山邊,親眼瞧著你殺進殺出,豈不開心?倒 讓我白擔了半天心事。”蕭峰道:“這雖僥幸立下的功勞,事 先我怎么知道?你一見面便來說孩子話。”阿紫道:“姊夫,你 過來。” 蕭峰走近她身邊,見她蒼白的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經 她身上的錦繡衣裳一襯,倒像是個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 又是可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紫臉有慍色,嗔道:“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卻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蕭峰笑道:“我見你穿著這樣的衣服,像是個 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當我小孩子, 卻來取笑于我。”蕭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這一次我 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于非命了,哪知竟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歡 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夠活 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蕭峰一怔,點頭道:“遇 到危險之時,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漢,不 怕死的。你既然怕死,眾叛軍千千萬萬,你怎么膽敢沖將過 去?”蕭峰道:“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沖,就非 死不可。那也說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過是困獸猶斗而 已。咱們圍住了一頭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會 拚命的亂咬亂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將自己比作畜生 了。” 這時兩人乘在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將出去,大草原 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際,不見盡頭,前 后左右,盡是衛士部屬。 阿紫很是歡喜,說道:“那日你幫我奪得了星宿派傳人之 位,我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數百人之眾,除了師 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統帥千 軍萬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幫不要你做幫主,哼,小 小一個丐幫,有什么希罕?你帶領人馬,去將他們都殺了。” 蕭峰連連搖頭,道:“孩子話!我是契丹人,丐幫不要我 做幫主,道理也是對的。丐幫中人都是我的舊部朋友,怎么 能將他們殺了?” 阿紫道:“他們逐你出幫,對你不好,自然要將他們殺了。 姊夫,難道他們還是你的朋友么?” 蕭峰一時難以回答,只搖了搖頭,想起在聚賢庄上和眾 舊友斷義絕交,豪氣登消。 阿紫又問:“如果他們聽說你做了遼國的南院大王,忽然 懊悔起來,又接你去做丐幫幫主,你又去也不去了?”蕭峰微 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漢,都當契丹人 是萬惡不赦的奸徒,我在遼國官越做得大,他們越恨我。”阿 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們恨你,咱們也恨他們。” 蕭峰極目南望,但見天地相接處遠山重疊,心想:“過了 這些山嶺、那便是中原了。”他雖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長 大,內心實是愛大宋極深而愛遼國極淡,如果丐幫讓他做一 名無職份、無名份的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遼國做什么南院 大王更為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說皇上真聰明,封你做南院大王。 以后遼國跟人打仗,你領兵出征,那當然百戰百勝。你只要 沖進敵陣,將對方的元帥一打死,敵軍大伙兒就拋下刀槍,跪 下投降,這仗不就勝了嗎?” 蕭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遼國官兵,向來聽皇上 號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 兩國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殺了元帥,有副元帥,殺了大 將軍,有偏將軍,人人死戰到底。我單槍匹馬,那是全然的 無能為力。” 阿紫點頭道:“喂,原來如此。姊夫,你說沖進敵軍,射 殺楚王,生擒皇太叔,還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 的事是什么?說給我聽,好不好?” 蕭峰向來不喜述說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跡,從前在丐幫之 時,出馬誅殺大奸大惡,不論如何激戰惡斗,回到本幫后只 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已將某某人殺了。”至于種種驚險艱難 的經過,不論旁人如何探詢,他是決計不說的,這時聽阿紫 問起,心想這一生身經百戰,臨敵時從不退縮,勇敢之事,當 真說不勝說,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為,既不得 不斗,也就說不上什么勇敢。” 阿紫道:“我卻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賢庄一場惡 斗。” 蕭峰一怔,問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鏡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媽媽, 還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談起你來,對你的武功都佩服 得了不得,然而說你單身赴聚賢庄英雄大會,獨斗群雄,只 不過為了醫治一個少女之傷。這個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 們那時不知阿朱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說你對義父義母和 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 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說到這里,格格的笑了起來。 蕭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負義!殘忍好色!’中原英雄 好漢,給蕭峰的是這八個字評語。”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氣惱。我媽媽卻大大贊你呢, 說一個男人只要情長,就是好人,別的干什么都不打緊。她 說我爹爹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他是對情人好色 負義,對女兒殘忍無情,說什么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贊 成。”蕭峰苦笑搖頭。 大軍行了數日,來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 得到訊息,遠遠迎接出來。蕭峰帥字旗到處,眾百姓燒香跪 拜,稱頌不已。他一舉敉平這場大禍變,使無數遼國軍士得 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是御營親軍的家屬,自是對 他感激無盡。蕭峰按轡徐行,眾百姓大叫:“多謝南院大王救 命!”“老天爺保佑南院大王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蕭峰聽著這一片稱頌之聲,見眾百姓大都眼中含淚,感 激之情,確是出于至誠,尋思:“一人身居高位,一舉一動便 關連萬千百姓的禍福,我去射殺楚王之時,只是逞一時剛勇, 既救義兄,復救自己,想不到對眾百姓卻有這大的好處。唉, 在中原時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謗叢集,成為江湖上第一大奸 大惡之徒。來到北國,無意之間卻成為眾百姓的救星。是非 善惡,也實在難說得很。” 又想:“此處是我父母之邦,當年我爹爹、媽媽必曾常在 這條大路上來去。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們當年如何 在此并騎馳馬,更加無法想象。” 上京是遼國京都。其時遼國是天下第一大國,比大宋強 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為生,居無定所,上京城中居民、店 鋪,粗鄙簡陋,比之中原卻大為不如。 南院屬官將蕭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內陳設也異 常富麗堂皇。蕭峰一生貧困,哪里住過這等府第?進去走了 一遭,便覺十分不慣,命部屬在軍營中豎立兩個營帳,他與 阿紫分居一個,起居簡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嬪妃、公主等回 駕上京,蕭峰率領百官接駕。朝中接連忙亂了數日。先是慶 賀平難,論功行賞,撫恤北院樞密使等死難官兵的家屬。皇 太叔自覺無顏,已在途中自盡而死。耶律洪基倒也信守諾言, 對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誅殺了楚王屬下二十余名創 議為叛的首惡。皇宮中大開筵席,犒勞出力的將士,接連大 宴三日。蕭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 后、皇后、眾嬪妃、公主的賞賜,以及文武百官的饋贈,當 真堆積如山。 犒賞已畢,蕭峰到南院視事。遼國數十個部族的族長一 一前來參見,什么烏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韋 部、梅古悉部、五國部、烏古拉部,一時也記之不盡。跟著 是皇帝所部大帳皮室軍軍官,皇后所部屬珊屬軍官,弘寧宮、 長寧宮、永興宮、積慶宮、延昌宮等各宮衛的軍官紛紛前來 參見。遼國的屬國共五十九國,計有吐谷渾、突厥、黨項、沙 陀、波斯、大食、回鶻、吐蕃、高昌、高麗、于闐、敦煌等 等。各國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蕭峰用事,掌握軍國重權,都 來贈送珍異器玩,討好結納。蕭峰每日會晤賓客,接見部屬, 眼中所見,盡是金銀珍寶,耳中所聞,無非諂諛稱頌,不由 得甚是厭煩。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見,說道:“兄弟, 你的職份是南院大王,須當坐鎮南京,俟機進討中原。做哥 哥雖不愿你分離,但為了建立千秋萬世的奇功,你還是早日 領兵南下罷!” 蕭峰聽得皇上命他領兵南征,心中一驚,道:“陛下,南 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蕭峰一勇之夫,軍略實非所長。” 耶律洪基笑道:“我國新經禍變,須當休養士卒。大宋現 下太后當朝,重用司馬光,朝政修明,無隙可乘,咱們原不 是要在這時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時時刻刻將吞并南 朝這件事放在心頭。咱們須得待舋而動,看到南朝有什么內 亂,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內部好好的,遼國派兵攻打,這 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蕭峰應道:“是,原該如此。”洪基道:“可是咱們怎知南 朝是否內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歸附?”蕭峰道:“要請陛下 指點。”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來,都是一般,多用金 銀財帛去收買奸細間諜啊。南人貪財,卑鄙無恥之徒甚多,你 命南部樞密使不惜財寶,多多收買便是。” 蕭峰答應了,辭出宮來,心下煩惱,他自來所結交的都 是英雄豪杰,盡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詭計也見 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殺人放火的勾當,從未用過金銀去 收買旁人。何況他雖是遼人,自幼卻在南朝長大,皇帝要他 以吞滅宋朝為務,心下極不愿意,尋思:“哥哥封我為南院大 王,總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辭官,未免辜負他一番 盛情,有傷兄弟義氣。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載,再行 請辭便了。那時他如果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諒他 也奈何我不得。”當下率領部隊,攜手同阿紫來到南京。 遼時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當時稱為燕京,又稱幽都, 為幽州之都。后晉石敬瑭自立稱帝,得遼國全力扶持,石敬 瑭便割燕云十六州以為酬謝。燕云十六州為幽、薊、涿、順、 檀、瀛、莫、新、媯、儒、武、蔚、云、應、寰、朔,均是 冀北、晉北要地。自從割予遼國之后,后晉、后周、宋朝三 朝歷年與之爭奪,始終無法收回。燕云十六州占據形勝,遼 國駐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長驅而下,一片平陽之上,大 宋無險可守。宋遼交兵百余年,宋朝難得一勝,兵甲不如固 是主因,而遼國居高臨下以控制戰場,亦占到了極大的便宜。 蕭峰進得城來,見南京城街道寬闊,市肆繁華,遠勝上 京,來來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所聽到的也都是中原言論,恍 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蕭峰和阿紫都很喜歡,次日輕車簡從,在 市街各處游觀。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門。東是安東門、迎春門﹔南 是開陽門、丹鳳門﹔西是顯西門、清晉門﹔北是通天門、拱 辰門。兩道北門所以稱為通天、拱辰,意思是說臣服于此,聽 從來自北面的皇帝聖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蕭峰 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見坊市、廨舍、寺觀、官衙,密布四城, 一時觀之不盡。 這時蕭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然屬他管轄,便 西京道大同府一帶,中京道大定府一帶,也俱奉他號令。威 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營帳中居住,只得搬進了王府。他 視事數日,便覺頭昏腦脹,深以為苦,見南院樞密使耶律莫 哥精明強干,熟習政務,便將一應事務都交了給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處,王府中貴重的補品藥物不計 其數,阿紫直可拿來當飯吃。如此調補,她內傷終于日痊一 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內游了多遍,跟 著又由室里隨侍,城外十里也都游遍了。 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來到蕭峰所居的 宣教殿,說道:“姊夫,我在城里悶死啦,你陪我打獵去。” 蕭峰久居宮殿,也自煩悶,聽她這么說,心下甚喜,當 即命部屬備馬出獵。他不喜大舉打圍,只帶了數名隨從服侍 阿紫,又恐百姓大驚小怪,當下換了尋常軍士所穿的羊皮袍 子,帶一張弓,一袋箭,跨了匹駿馬,便和阿紫出清晉門向 西馳去。 一行人離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蕭峰道:“咱們 到南邊試試。”勒轉馬頭,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見 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來。阿紫從手里接過弓箭,一拉弓弦,豈 知臂上全無力氣,這張弓竟拉不開。蕭峰左手從她身后環過 去,抓住弓身,右手握著她小手拉開弓弦,一放手,嗖的一 聲,羽箭射出,獐子應聲而倒。眾隨從歡呼起來。 蕭峰放開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視,只見她眼中淚水盈盈, 奇道:“怎么啦?不喜歡我幫你射野獸么?”阿紫淚水從面頰 上流下,說道:“我……我成了個廢人啦,連這樣一張輕弓也 ……也拉不開。”蕭峰慰道:“別這么性急,慢慢的自會回復 力氣。要是將來真的不好,我傳你修習內功之法,定能增加 力氣。”阿紫破涕為笑,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一 定要教我內功。”蕭峰道:“好,好,一定教你。” 說話之間,忽聽得南邊馬蹄聲響,一大隊人馬從雪地中 馳來。蕭峰向蹄聲來處遙望,見這隊人都是遼國官兵,卻不 打旗幟。眾官兵喧嘩歌號,甚是歡忭,馬后縛著許多俘擄,似 是打了勝仗回來一般。蕭峰尋思:“咱們并沒有跟人打仗啊, 這些人從哪里交了鋒來?”見一行官兵偏東回城,便向隨從道: “你去問問,是哪一隊人,干什么來了?” 那隨從應道:“是!”跟著道:“是咱們兄弟打草谷回來啦。” 縱馬向官兵隊奔去。 他馳到近處,說了几句話。眾官兵聽說南院大王在此,大 聲歡呼,一齊躍下馬來,牽□在手,快步走到蕭峰身前,躬 身行禮,齊聲道:“大王千歲!” 蕭峰舉手還禮,道:“罷了!”見這隊官兵約有八百余人, 馬背上放滿了衣帛器物,牽著的俘虜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 年輕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裝束,個個哭哭 啼啼。 那隊長道:“今日輪到我們那黑拉篤隊出來打草谷,托大 王的福,收成著實不錯。”回頭喝道:“大伙兒把最美貌的少 年女子,最好的金銀財寶,通統都獻了出來,請大王千歲揀 用。”眾官兵齊聲應道:“是!”將二十多個少女推到蕭峰馬前, 又有許多金銀飾物之屬,紛紛堆到一張毛氈上。眾官兵望著 蕭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顯覺南院大王若肯收用 他們奪來的女子玉帛,實是莫大榮耀。 當日蕭峰在雁門關外,曾見到大宋官兵俘虜契丹子民,這 次又見到契丹官兵俘虜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淒慘神情,實一 般無異。他在遼國多時,已約略知道遼國的軍情。遼國朝廷 對軍隊不供糧秣,也無餉銀,官兵一應所需,都是向敵人搶 奪而來,每日派出部隊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麗各鄰國 的百姓搶劫,名之為“打草谷”,其實與強盜無異。宋朝官兵 便也向遼人“打草谷”,以資報復。是以邊界百姓,困苦異常, 每日里提心吊膽,朝不保夕。蕭峰一直覺得這種法子殘忍無 道,只是自己并沒打算長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陣,便 要辭官隱居,因此于任何軍國大事,均沒提出什么主張,這 時親眼見到眾俘虜的慘狀,不禁惻然,問隊長道:“在哪里打 來的……打來的草谷?” 那隊長恭恭敬敬的道:“稟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 界打的草谷。自從大王來后,屬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糧 草。” 蕭峰心道:“聽他的話,從前他們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 馬前的一個少女用漢語問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當即跪 下,哭道:“小女子是張家村人氏,求大王開恩,放小女子回 家,與父母團聚。”蕭峰抬頭向旁人瞧去。數百名俘虜都跪了 下來,人叢中卻有一個少年直立不跪。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臉型瘦長,下巴尖削,神色 閃爍不定,蕭峰便問:“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 “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稟于你。”蕭峰道:“好,你過來說。” 那少年雙手被粗繩縛著,道:“請你遠離部屬,此事不能讓旁 人聽到。”蕭峰好奇心起,尋思:“這樣一個少年,能知道什 么機密大事?是了,他從南邊來,或許有什么大宋的軍情可 說。”他是宋人,向契丹稟告機密,便是無恥漢奸,心中瞧他 不起,不過他既說有重大機密,聽一聽也是無妨,于是縱馬 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過來!” 那少年跟了過去,舉起雙手,道:“請你割斷我手上繩索, 我懷中有物呈上。”蕭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這一刀劈下去 的勢道,直要將他身子劈為兩半,但落刀部份准極,只割斷 了縛住他雙手的繩子。那少年吃了一驚,退出兩步,向蕭峰 呆呆凝視。蕭峰微微一笑,還刀入鞘,問道:“什么東西?” 那少年探手入懷,摸了一物在手,說道:“你一看便知。” 說著走向蕭峰馬前。蕭峰伸于去接。 突然之間,那少年將手中之物猛往蕭峰臉上擲來。蕭峰 馬鞭一揮,將那物擊落,白粉飛濺,卻是個小小布袋。那小 袋掉在地下,白粉濺在袋周,原來是個生石灰包。這是江湖 上下三濫盜賊所用的卑鄙無恥之物,若給擲在臉上,生石灰 末入眼,雙目便瞎。 蕭峰哼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大膽,原來不是漢奸。”點 頭道:“你叫什么名字?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緊緊閉 住,并不答話。蕭峰和顏悅色的道:“你好好說來,我可饒你 性命。”那少年道:“我為父母報仇不成,更有什么話說。”蕭 峰道:“你父母是誰?難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兩步,滿臉悲憤之色,指著蕭峰大聲道:“喬 峰!你害死我爹爹、媽媽,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 你之肉,將你抽筋剝皮,碎尸萬段! 蕭峰聽他叫的是自己舊日名字“喬峰”,又說害死了他父 母和伯父,定是從前在中原所結下的仇家,問道:“你伯父是 誰?你父親是誰?”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賢庄 游家的男兒,并非貪生怕死之輩。” 蕭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游氏雙雄的子侄,令 尊是游駒游二爺嗎?”頓了一頓,又道:“當日我在貴庄受中 原群雄圍攻,被迫應戰,事出無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 而死。”說到這里,搖了搖頭,說道:“自刎還是被殺,原無 分別。當日我奪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們自刎。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聲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來 殺,我會學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樣!”說著右手伸入褲筒,摸出 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蕭峰馬鞭揮出,卷住短刀,奪 過了刀子。游坦之大怒,罵道:“我要自刎也不許嗎?你這該 死的遼狗,忒也狠毒!” 這時阿紫已縱馬來到蕭峰身邊,喝道:“你這小鬼,膽敢 出口傷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沒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見 到這樣一個清秀美麗的姑娘,一呆之下,說不出話來。阿紫 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會你就知道了。”轉頭向 蕭峰道:“姊夫,這小子歹毒得緊,想用石灰包害你,咱們便 用這石灰包先廢了他一雙招子再說。” 蕭峰搖搖頭,向領兵的隊長道:“今日打草得來的宋人, 都給了我成不成?”那隊長不勝之喜,道:“大王賞臉,多謝 大王的恩典。”蕭峰道:“凡是獻了俘虜給我的官兵,回頭都 到王府去領賞。”眾官兵都歡歡喜喜的道:“咱們誠心獻給大 王,不用領賞了。”蕭峰道:“你們將俘虜留下,先回城去罷, 各人記著前來領賞。”眾官兵躬身謝道。那隊長道:“這兒野 獸不多,大王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嗎?從前楚王就喜歡這一 套。只可惜我們今日抓的多是娘們,逃不快。下次給大王多 抓些精壯的宋豬來。”說著行了一禮,領兵去了。 “要拿這些宋豬當活靶”這几句話鑽入耳中,蕭峰心頭不 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見到了楚王當年的殘暴舉動:几百個宋 人像野獸一般在雪地上號叫奔逃,契丹貴人哈哈大笑,彎弓 搭箭,一個個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遠了,契丹人騎馬呼嘯, 自后趕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終于還是一一射死。這種慘 事,契丹人隨口說來,絲毫不以為異,過去自必習以為常。放 眼向那群俘虜瞧去,只見人人臉如土色,在寒風中不住顫抖。 這些邊民有的懂得契丹話,早就聽過“射活靶”的事,這時 更加嚇得魂不附體。 蕭峰悠悠一聲長嘆,向南邊重重疊疊的云山望去,尋思: “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謎,我直至今日,還道自己是大 宋百姓。我和這些人說一樣的話,吃一樣的飯,又有什么分 別?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卻要強分為契丹、大宋?女 真、高麗?你到我境內來打草谷,我到你境內去殺人放火?你 罵我遼狗?我罵你宋豬?”一時之間,思涌如潮。 眼見出來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見人影,向眾難民道: “今日放你們回去,大家快快走罷!”眾俘虜還道蕭峰要令他 們逃走,然后發箭射殺,都遲疑不動。蕭峰又道:“你們回去 之后,最好遠離邊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來。我救得你們 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眾難民這才信是真,歡聲雷動,一齊跪下磕頭,說道: “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長生祿位。”他們早知 宋民被遼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 贖回,否則人人死于遼地。尸骨不得還鄉。宋遼連年交鋒,有 錢人家早就逃到了內地,這些被俘的邊民皆是窮人,哪有什 么金帛前來取贖?早知自己命運已是牛馬不如,這位遼國大 王竟肯放他們回家,當真喜出望外。 蕭峰見眾難民滿臉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尋思:“我契丹 人將他們捉了來,再放他們回去,使他們一路上擔驚受怕,又 吃了許多苦頭,于他們又有什么恩德?” 眼見眾難民漸行漸遠,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 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歸中原,有盤纏沒有?”說著伸手 入懷,想取些金銀給他,但身邊沒帶錢財,一摸之下,隨手 取了個油布小包出來,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 《易筋經》,當日阿朱從少林寺中盜了出來,強要自己收著,如 今人亡經在,如何不悲?隨手將小包放回懷中,說道“我今 日出來打獵,沒帶錢財,你若無錢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聲道:“姓喬的,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何必 用這些詭計來戲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窮死,也豈能使你的一 文錢?” 蕭峰一想不錯,自己是他的殺父仇人,這種不共戴天的 深仇無可化解,多說也是無用,便道:“我不殺你,你要報仇, 隨時來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這小子報仇不使正當功夫, 盡使卑鄙下流手段,斬草除根,免留后患。” 蕭峰搖頭道:“江湖上處處荊棘,步步凶險,我也這么走 著過來了。諒這少年也傷不了我。我當日激得他伯父與父親 自刎,實是出于無心,但這筆血債總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 氏雙雄的子侄?”說到這里,只感意興索然,義道:“咱們回 去罷,今天沒什么獵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這小子來 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 么可玩的?”但終于不敢違拗蕭峰的話,掉轉馬頭,和蕭峰并 轡回去,行出數丈,回頭說:“小子,你去練一百年功夫,再 來找我姊夫報仇!”說著嫣然一笑,揚鞭疾馳而去。 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 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 己是不會死了,尋思:“這奸賊為什么不殺我?哼,他壓根兒 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么大 王,我今后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俯身拾起了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后擲開 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中有個油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 出來又放回的,當即拾起,打開油布,見里面是一本書,隨 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 來蕭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 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略一顛動,便摔入草叢之中,竟 沒發覺。 游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 帶,于他定是大有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 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的快意,將書本包回油布,放入懷 中,徑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于身體瘦弱,膂力不強,與游 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武功,進展 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 哥哥游驥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 式,豈不讓人笑歪了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庄游氏雙 雄子侄,不動手則已,一出手便用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 小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為是。”于是游坦之到 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游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他便說:“那也要看學什么而定,爹 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不快活。”老師怒道:“孔夫 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槍之事?” 游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 爹去。”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游駒 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頓,但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游駒見兒子 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嘆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 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 又不會。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 伶仃,到處游蕩,心中所思的,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庄大戰,他躲在照壁后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 狀瞧得清清楚楚,聽說他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 在江湖上見到一個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了敵人雙眼,覺得這 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在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 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 然投擲出手,也可說湊巧之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得越遠越好,別讓他捉 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 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個小姑娘……那 個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熱,跟著臉上也 熱烘烘地,只想:“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到這臉色蒼白、纖 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低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喬峰放回的難 民。 有人好心叫他結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自顧自的行 走。走出十余里,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的想找些什 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沒有,心想:“倘若 我是一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喂, 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將我爹爹、媽媽這兩頭老羊牽去宰 來吃了,我報仇不報?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啊。可 是怎樣報法?用兩只角去撞那宰殺我父母的人么?人家養了 牛羊,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么報不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 契丹騎兵縱馬馳來,一見到他,便歡聲大呼。一名契丹兵揮 出一個繩圈,刷的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 游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一聲呼嘯,猛地里縱馬奔跑。游 坦之立足不定,一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慘叫几 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來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當即勒定馬步。游坦之從地下掙 扎著爬起,拉松喉頭的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 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那拉著繩 圈的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几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 搖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 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 步的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徑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嘴里 說得好聽,說是放了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 次給他抓了去,哪里還有命在?”他離家北行之時,心中念念 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喬峰,父母 慘死時的情狀涌上心頭,一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 睛,再扑上去拔短刀刺死了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 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女 人行走不快,他腳步盡跟得上,也沒吃到多少苦頭,只是被 俘時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卻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 走,氣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交,每一交跌將下去,繩 索定在后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騎兵絕不停留,毫不顧 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全身是 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將他拉入了一座大 屋。游坦之見地下鋪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 么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的契丹兵騎馬走 入一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 游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到了院子之中突然會縱馬快奔,跨得 三步,登時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連聲呼嘯,拖著游坦之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 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 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和地下 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 昏昏沉沉之中,隱隱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 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鳶子?” 便在此時,只覺后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 這契丹兵縱馬疾馳,竟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后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 以呼吸,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 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 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是 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游坦之,心中不喜, 騎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 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 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后,待蕭峰一 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 峰居處的佑聖宮來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 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說起“放人鳶”。這法 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將游坦之“放”了 起來。 阿紫看得有趣,連聲叫好,說道:“讓我來放!”縱上那 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道:“你下去!” 那兵一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繩索, 縱馬走了一圈,大聲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傷 初愈,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下垂,砰的一聲,游 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 時破了一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 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 要想辯解几句,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 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 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 好。”游坦之不懂她說的契丹話,但見她指手划腳,指著頭頂, 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 上繞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 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將他“放”了起來。那契 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松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猛地如離弦之 箭,向上飛起。阿紫和眾官兵大聲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 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直沖下來,眼見腦袋 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繩圈,套住了他 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四股力道已 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袋離地約有三尺。這一下實是險到極 處,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繩圈出手稍遲,力道不勻,游坦之 非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 虜被放人鳶,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軟地上, 這么高俯沖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一般的 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 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五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 想玩什么玩意兒?” 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 “人鳶”之時,使力過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 “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天帶來見我,我再想法兒消 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得太過容易。”眾官 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沖鼻端,睜開眼來,一 團漆黑,什么也瞧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 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干渴難當。他嘶啞著聲音叫道: “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几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忽然見到伯父、父親 和喬峰大戰,殺得血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里,柔 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了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 明亮的雙眼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忽然縮小,變成個三角 形的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游坦之拚 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得,那條蛇一口口的咬他,手上、腿 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 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一 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 退,只跨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 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了一間大屋。游坦之 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里去?是拖出去殺頭么?”頭腦昏昏 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 之外。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几句,里面一個女子應了一 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去。 游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鋪著一張花紋斑斕的極大地 毯。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女,正是阿紫。她 赤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白晶瑩的 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 起來,雙眼牢牢的釘住她一對腳,見到她腳背的肉色便如透 明一般,隱隱映出几條青筋,真想伸手去撫摸几下。兩個契 丹兵放開了他。游坦之搖晃了几下,終于勉強站定。他目光 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 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來,卻是個滿身血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 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火焰。她登時想起了 一頭受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打獵,她 一箭射中了一頭餓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 狠狠的瞪著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這般,那狼只想扑上來咬 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 阿紫喜歡看這野性的眼色,愛聽那狼凶暴而無可奈何的嗥叫, 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昨天他 向蕭峰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 的錢,阿紫很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凶猛厲害的野獸。她要 折磨他,刺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上每受一處傷,便向自己 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決不能讓他咬中了。但將他 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 不好玩。她微皺眉頭,尋思:“想個什么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 好玩?” 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發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那 里來的一股力道,猶如一頭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扑了過 去,抱著她的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阿紫大吃一驚, 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個婢女齊聲 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手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 將阿紫也從錦墊上扯了下來,一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 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心,另一個打他右臉。 游坦之傷口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 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小腿,不住 吻著她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干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 怕,卻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 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 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游坦之輕輕咬著 她的腳趾,阿紫雖然不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 之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毆打,他便不顧 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無法可施,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 咬,我饒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狂亂, 那去理會她說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只想突然拔刀 出鞘,一刀從他后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只是他抱著阿紫 的小腿,這一刀劈下,只怕傷著了阿紫,遲疑不發。 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干什么?快放開嘴, 我叫人給你治傷,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齒并 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 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 頭被扼,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 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 墊之后。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擊毆。打 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几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 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才這一場驚險,覺 得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 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盤 算:“想些什么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一抬頭,見游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 瞧著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 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上一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 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年輕男子當面贊她好看。在 星宿派學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 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 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么直言稱贊,顯 是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 拿他來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了他,倘若 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瞞得過他今日,須瞞不過明 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 辦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進來,瞧見了他,那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 姊夫就認她不出。我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 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他化裝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 復本來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一雙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手 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這么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了 一陣。兩個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阿紫詳加解釋, 命侍女取出五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 禮,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個狠心的美麗小姑 娘。”契丹兵和一眾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笑瞇瞇的瞧著他肯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 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 送了一碗羊肉、几塊面餅來。游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 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游坦之連飢餓也不知道, 始終沒去吃羊肉面餅。 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進來。游坦之神智迷糊, 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 好事,掙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個契丹人上來將 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他臉孔朝天。游坦之亂罵:“狗契丹 人,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們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 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 按到了他臉上。游坦之只覺得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 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他們封住我七竅,要 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几下,便可呼 吸,眼睛卻睜不開來,只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 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黏了一片軟泥。游坦之 迷迷糊糊的只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 來,見一個濕面粉印成的臉孔模型,正在離開自己的臉。那 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游坦之又罵:“臭 遼狗,叫你個個死無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 那片濕面,徑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涂了毒藥,過不 多久,我便滿臉潰爛,脫去皮肉,變成個鬼怪……”他越想 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 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砰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沖 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 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并不疼痛,更無潰爛,但他死意已 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獄卒送來的食物。 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 去。游坦之在淒苦之中登時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 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到她秀麗的容顏,臉 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個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几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 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著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赤 裸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 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 執他雙手,另一人揪住了他后心。那鐵匠側過頭來,瞧瞧他 臉,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 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他正自尋思:“做這東西干什么?” 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游坦之自然而然將頭往后 一仰,但后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 臉上。他只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 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制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里背上一 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具正是給我定制的。那日他們 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他們仔細做 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 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么,卻是不知,他 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了下來,點了點頭,臉上神色 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 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將面具打了一 陣,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 合之處。 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干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 這么凶殘惡辣,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 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 不懂。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舉起燒得通紅 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游坦之只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 塊弧形鐵塊,往游坦之后腦上試去,待修得合式了,那鐵匠 將面具和那半圓鐵罩都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了几句。三 個契丹人將游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 緣之外。又有兩個契丹人過來相助,用力拉著他頭發,使他 腦袋不能搖動,五個人按手掀腳,游坦之那里還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了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 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白煙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 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轉,那鐵匠鉗起 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后腦,兩個半圓形的鐵罩鑲成了一個鐵 球,罩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 那鐵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 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 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后腦都劇痛難當,終 于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 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不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 楚。過得兩個多時辰,終于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 冷堅硬,証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憤 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 望之余,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并不便 死,過得几天,傷口慢慢愈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飢餓。聞 到羊肉和面餅的香味,抵不住引誘,拿來便吃。這時他已將 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只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 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几日怒發如狂,后來終于平靜了下 來,心下琢磨:“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只鐵罩子,究竟有 什么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于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 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臉孔,正是要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查問,游坦之戴上面具后動靜如何,初 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后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 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往南郊閱兵,使命室里將游坦之 召到“端福宮”來。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封阿紫為 “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的模樣,忍不住一股歡喜之情從心底 直冒上來,心想:“我這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么一個面 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 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里,這面具做得很好。 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里道:“是!多謝郡主!” 游坦之從面具的兩個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喜容滿臉, 嬌憨無限,又聽到她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呆呆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臉上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 己的情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著我干什么?” 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 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 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見他面具上 開的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 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 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永遠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 在你身邊服侍么?”阿紫道:“呸!你這個小子是個大壞蛋。在 我身邊,你時時會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 ……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紫道: “你想害我姊夫?豈不是跟害我一樣?那有什么分別?”游坦 之聽了這句話,胸口陡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于登天。傻小子, 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上套 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 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 你的心愿,不過我不會讓你干干脆脆的死了。我先砍了你的 左手。”轉頭向站在身邊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 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里助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 臂。 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 你……你別砍我的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的了的 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頭。”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里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 敢再延,雙膝一軟,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 磚,發出當的一聲響。阿紫格格嬌笑,說道:“磕頭的聲音這 么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几個聽聽。” 游坦之是聚賢庄的小庄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庄 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沒出息的少年,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 也只他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少庄主一呼百諾,從小養尊處優, 几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 氣,這几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到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 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聽阿紫這么說,當即連連磕 頭,當當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贊自己磕頭好聽,心 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 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坦之 道:“是,是!”阿紫道:“我給你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 什么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這人 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大王要將你 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我殺父仇人,自 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促你回來,命 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子不算太壞,殺了可惜,因此 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還有命 么?連我也擔代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之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 我戴,是為我好,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 ……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 “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 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這么一拉,將你的左 臂拉了下來,再這么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里,你 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 的,難聞死了。”室里答應,帶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里又帶著游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 的衣衫。室里為了討阿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 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 以后我叫鐵丑,你便得答應。鐵丑!”游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國 送來了一頭獅子,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几 個衛士來。”室里答應出去傳令。 十六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 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指而向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 得殿外几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一 只雄獅盤旋走動,黃毛長鬃,介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 手執皮鞭,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你嘴 里雖說得好聽,也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 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他一見到獅子,便暗 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么說,更是心中怦怦亂跳。阿 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 讓獅子咬几口,瞧他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 咬爛了,我的腦袋……”阿紫道:“你這人有什么用?這樣一 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 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 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咬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 一笑,道:“最多你的頭也不過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 本來的長相也沒什么美,腦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 瞧你不見,還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 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下試了 出來啦,你存心騙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罷!” 用契丹話吩咐室里,室里應道:“是!”便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里還有命在,還不如聽 姑娘的話,將鐵腦袋去試試運氣罷!”便叫道:“別拉,別拉! 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么, 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氣。室里,你抽他三十鞭。” 室里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刷的一聲,便 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 你這么大叫,是不喜歡我打你嗎?”游坦之道:“我喜歡,多 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罷!”室里刷刷刷連抽十鞭, 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子避 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抵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 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這話 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謅騙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 騙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歡,為什么不笑?為什么不說打 得痛快?”游坦之給她折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記了, 只得說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 阿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 拍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這一鞭打得好!”轉瞬間抽了二十余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 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就這么算了。 你將腦袋探到籠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 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舋,嚇了一跳,退開兩步,朝 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又退后兩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馴獅人叱喝 了几聲,獅子得到號令,一扑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游坦 之頭上。但聽得滋滋聲響,獅牙摩擦鐵罩。游坦之閉上了雙 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 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口之中,跟著后腦和前額一陣劇痛。套上 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罩燒炙損傷,過得几日 后慢慢結疤愈合,獅子這么一咬,所有的創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几下,咬不進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 起威來,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部劇痛。 “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巨響,吃了一 驚,張口放開了他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那馴獅人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 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后頸,用力一推,將他 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 兩人拚個你死我活。” 眾契丹兵本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么說,便 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游坦之野性發作,說什么也不放開他。 馴獅人只有求助于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 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扑了上來,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 力去咬,卻不知咬什么,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 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尸首和獅籠 抬出去,對游坦之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 賞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 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 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 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 道啦,你想等蕭大王來看我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 仇。”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 想報仇嗎?”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來報不了,二來 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么你為什么喜歡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 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已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 紫聽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 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余,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一美 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 卻也不免開心。 她正要答允游坦之的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 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一眼,低聲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 怕不怕?”游坦之怕得要命,硬著頭皮顫聲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便 見到地上一灘鮮血,又見游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怪,向 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樣了?這人 頭上攪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 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 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印宛然,阿紫 又道:“姊夫,你有沒本事將他的鐵套子除了下來?”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力斗 中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出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 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 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 在自己頭上,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他鐵罩上輕輕彈了几下,發出錚錚之 聲,笑道:“這鐵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 惜!” 阿紫道:“高昌國的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來青面獠牙,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因此他父母打 造了一個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 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 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 令他日后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 將硬殼剝去,瞧它沒了殼還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想象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 “阿紫,你為什么老是喜歡干這等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不喜歡我啦!我當然沒阿朱那 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樣,你怎么會連接几天不來睬我。”蕭 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開交。 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么?”阿紫道:“陪我一陣,哼,陪 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么‘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 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么 ‘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得嘿嘿一笑,道: “姊夫是大人,沒興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陪你說 笑解悶罷!”阿紫氣忿忿的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 子呢。你沒興致陪我玩,卻又干什么來了?”蕭峰道:“我來 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么?” 阿紫提起凳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 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 嗔為喜,但對這個刁蠻惡毒的姑娘忍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 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徑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的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 之,滿腔怒火,登時便要發泄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 他三十鞭!”室里應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錯啦?”阿紫不答, 揮手道:“快打!”室里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 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里刷 的一鞭,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該問什么罪名,難道打錯 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么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 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 問,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這証明你對我不夠死心塌地。姑 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 就打才是。偏偏*□里*□唆的心中不服。你不喜歡給我打,不 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個字,心中一凜,全 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 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 小人錯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 多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 你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么?”游坦之道: “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 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 愿。”阿紫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 他喜歡多挨鞭子。”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么?” 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堅說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 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么不說話?是心中不服嗎?我叫人打你, 你覺得不公道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 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剛才你為什 么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 個……小人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 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想將來不知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于我。我一鞭鞭打你,你 將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 “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一心想要 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罷!”室里應道:“是!”拍的一聲, 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 慢慢跪了下來。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 他求一句饒,她便又找到了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 道游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居 然并不求饒。打到七十余鞭時,他已昏暈過去。室里毫不容 情,還是整整將這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 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悶難宣,說道: “抬了下去罷!這個人不好玩!室里,還有什么別的玩意兒沒 有?” 這一場鞭打,游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愈。契 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 人的俘虜里,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 牛糞、硝羊皮,什么活兒都干。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 胞也當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 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抬 起頭來瞧上一眼,心中記挂著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時候,姑 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 也是心所甘愿,心里從來沒有要逃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游坦之隨著眾人, 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厚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 得得,几乘馬從南門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 這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是 阿紫的聲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 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 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么?” 游坦之應道:“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 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游 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扑摔了一交,眾人哄笑聲 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的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么沒死?”游坦之道: “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 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 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 好得很。你跟我來!”游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后。 阿紫揮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 里知她不論說了什么,旁人決無勸諫余地,好在這鐵面人猥 崽懦弱,隨著她決無害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 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荒涼,轉 入了一處陰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 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馬了,便躍下馬來, 命游坦之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里陰沉沉地,寒風 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里!”命游坦之將馬□系在樹上, 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泄露半點,以后也不許 向我提起,記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 一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一頓,那 也是甘之如飴。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只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 下,說道:“待會兒有什么古怪虫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 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打了開來,里面是 几塊黃色、黑色、紫色、紅色的香料。她從每一塊香料上捏 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 后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著丈許,坐 在她下風處一塊石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香 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這 些日子雖受種種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 這大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般陪著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 紅艷艷地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 一個小瘤,與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徑身游向木鼎,從鼎下 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 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 緊緊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后放入系在馬頸旁的革囊之 中,笑道:“走罷!”牽著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身后,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 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 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游坦之安 排個住處。游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與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游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 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 只瓦瓮,揭開瓮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游坦之 向瓮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在迅速游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只大公雞,拔出短刀,斬去公雞 的尖嘴和腳爪,投入瓦瓮。那條大蜈蚣躍上雞頭,吮吸雞血, 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更是如欲 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一 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蚣,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 蜈蚣功嗎?”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雞的血。到第 八日上,阿紫又將游坦之叫進殿去,笑咪咪的道:“鐵丑,我 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 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游 坦之道:“小人不敢欺騙姑娘。姑娘但有所命,小人決不推辭。” 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 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 有賞。”游坦之道:“小人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賞賜。” 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 伸手到瓦瓮中去,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 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得几口, 一只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 阿紫這么說,不由得遲疑不答。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么 啦,你不愿意嗎?”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過……只不 過……”阿紫道:“怎么?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 是?你是人,還是公雞?”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 “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么會死? 你說過愿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點血玩玩, 你會粉身碎骨么?” 游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見她紅紅的櫻 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登時意亂情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說 道:“好,遵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齒,閉上眼睛,右 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針刺般劇痛。他忍 不住將手一縮。阿紫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 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 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 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 背上,如同兩把利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 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 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 升。游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 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 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于 那蜈蚣放開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瓮底不動了。阿紫叫道: “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別弄傷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 上了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 都吸入掌內。游坦之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了她身體之 中。原來她是在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 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只手掌如白玉無 瑕,更無半點血污,知道從師父那里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 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死蜈蚣倒在地上,匆 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 蚣一般,再也沒什么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 看時,只見黑氣已蔓延至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痒起來,霎 時之間,便如千萬只跳蚤在同時咬嚙一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 得厲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 痛可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將鐵頭在牆上 用力碰撞,當當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 受這般難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 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 經書。這時劇痒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游 坦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 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 滴在梵文經書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 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書頁上的彎彎曲曲文 字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姿式極是奇特,腦 袋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只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痒得几乎也透 不過來了,扑在地下,亂撕身上衣衫,將上衣和褲子撕得片 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磨擦,擦得片刻,皮膚中便滲 出血來。他亂滾亂擦,突然間一不小心,腦袋竟從雙腿之間 穿了過去。他頭上套了鐵罩,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 助,右手自然而然的抓住了右腳。 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一時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手, 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 的那個枯瘦僧人,姿勢竟然便與自己目前有點兒相似,心下 又是驚異,又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后,身 上麻痒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即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于 要將腦袋從胯下鑽出來,便這么伏在地下,索性依照圖中僧 人的姿勢,連左手也去握住了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么一 來,姿勢已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更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時,見 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的黃字,彎彎曲曲的形狀詭異,筆畫中 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游坦之這般伏著,甚是疲累,當 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痒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腦 袋從雙腿間鑽過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姿 勢,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 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的兩個怪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個箭 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頭所指的筆畫存想,只覺右臂上 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几個彎,自 雙肩而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有一 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 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時,臂上已 僅余微痒,再做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胯下鑽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 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 毒都給我搬運入腦了!”但這時奇痒既止,便算有什么后患, 也顧不得許多了,又思:“這本書上本來明明沒有圖畫,怎地 忽然多了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意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 尚一般的姿勢來?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 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當當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是用天竺一種藥草浸水繪成,濕時 方顯,干即隱沒,是以阿朱與簫峰都沒見到。其實圖中姿勢 與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識得梵文,雖 不知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成易筋經神功。游坦之 奇痒難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 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 創的瑜伽秘朮。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偶然巧合,食 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之天性。他在奇痒難當之時,以 頭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剛好流上書 頁,那倒確是巧合了。他呆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 睡著了。 第二日早上剛起身,阿紫匆匆走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 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么你還 沒死?”游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 傷:“原來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 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 服。契丹兵見郡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撿了一身干淨衣服給他 換上。 阿紫帶了游坦之來到荒僻之外,仍以神木王鼎誘捕毒虫, 以雞血養過,再吮吸游坦之身上的血液,然后用以練功。第 二次吸血的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只大蠍子。游坦 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虫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偷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 具尸首,均是本門弟子奉師命去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游 坦之中毒后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虫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余里 中毒物越來越少,被香氣引來的毒虫大都細小孱弱,不中阿 紫之意。兩人出去捕虫時,便離城漸遠。 這一日來到城西三十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 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有什么蛇虫過來。阿 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聲大作,頗 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 見長草分開,一條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頭作三角 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這 蟒蛇如此異狀,更是從所未見。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繞鼎團 團轉動,這蟒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鼎之中?但 聞到香料及木鼎的氣息,一顆巨頭不住用力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樣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 時沒了主意,悄悄爬到游坦之身邊,低聲道:“怎么辦?要是 蟒蛇將木鼎撞壞了,豈不糟糕?” 游坦之乍聽到她如此軟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若驚, 登時勇氣大增,說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站起身來, 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 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扑出。游坦之見了這等威 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北角上一條火 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燒到了面前。一到近處,看得清楚,原 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么東西爬過來,青草遇到,立 變枯焦,同時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見草叢枯焦 的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虫。 這蠶虫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余, 便似一條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 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大頭縮到身子下面藏了 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 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燒出了一條焦線, 爬到蛇頭之時,蟒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 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脹大了不少,遠遠瞧 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 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虫倘若 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 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 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鑽入鼎中, 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 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蠶兒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后,沿 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虫,竟然爬行如風,一霎眼間便 爬出了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得前面水聲淙淙,來 到一條溪旁。焦痕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 虫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給沖下去了。阿紫 頓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里找去?我不 管,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 哪里尋得著? 兩人尋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 沒了耐心,怒道:“說什么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來見 我。”說著轉身回去,徑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出七八里地, 暮色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從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之大 喜,沖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 已去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直通向前面 山坳。他鼓氣疾奔,山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筑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 當下不暇細看廟宇,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 廟后。但聽得廟中鐘馨木魚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 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于是 沿著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了一座 菜園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園中不會有什么人,只盼蠶兒在吃 菜,便可將之捉了來,走到菜園的籬笆之外,聽得園中有人 在大聲叱罵,他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 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 昆侖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 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么出息,將來自毀前 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 憐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游坦之尋思:“他說什么從昆侖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他帶 來,多半是師父或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 只見說話的人卻是個和尚。這和尚肥胖已極,身材卻又極矮, 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 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 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他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 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游動,似要 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便即轉頭。游坦之 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沖右突,始 終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這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 是那蠶兒的克星。” 那矮胖和尚罵了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 是個煮熟了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 拔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里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 個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 怎么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 矮胖和尚一聽,吃了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 塞。只聽那人又叫:“慧淨,慧淨,你不去做晚課,躲到哪里 去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 畦里鋤菜,應道:“我在鋤菜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 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么時候不好鋤 菜,卻在晚課時分來鋤菜?快去,快去!做完晚課后,再來 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挂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 林寺就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淨的矮胖和尚應道:“是!” 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 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游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來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 個身有武功,我偷他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 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 中迅速游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個 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個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還有半葫蘆 酒,他喝了几口,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 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一聲,便鑽 入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子,雙手捧了葫 蘆,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原路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 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手交到右手,當真奇 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一 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腦袋疼痛難 當,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 縛在葫蘆腰里,提在手中,腰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 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一層白霜。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 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瓮之中。其時正當七月 盛暑,天氣本來甚為炎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 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 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 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 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几條毒蛇、毒虫來和之相斗,都是給冰 蠶在身旁繞了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干了汁液。 接連十余日中,沒一條毒虫能夠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 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讓蠶 兒吸血罷!”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 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于要他和冰蠶同作 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毒掌功夫, 只怕比師父還要厲害。”說道:“你伸手入瓮罷!”游坦之淚水 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后,別忘 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鐵丑。”阿 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 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這几句稱贊,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 道:“多謝姑娘!”但終不愿就此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 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 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個怪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 微一痒,一股寒氣猶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 膛,游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真順 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細線所 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見 他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 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 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 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布 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 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 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忽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 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 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必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 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時搗 得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 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入掌內。她一次又一次的涂漿運 功,直至瓮底的漿血吸得干干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了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腦 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全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 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 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里,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帶了几名契丹兵,將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馬車,拖到 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 道旁有條小溪,將尸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這么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 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以《易筋經》中運功之法,化解毒氣, 血液被冰蠶吸入體內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劇毒無比 的冰蠶精華吸進了體內。阿紫再吸取冰蠶的漿血,卻已全無 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經》的全 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 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一陰寒之質,登時便將 他凍僵了。 要是室里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后,也未必便化,勢 必成為一具僵尸。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余里后,小 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 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他 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去,終于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鐵罩內 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腦子清醒,便 從溪中爬了上來,全身玎玎□□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 子初化為冰之時,并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 而已。后來終于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 一場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 毒虫,助她練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 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出冰蠶漿血,涂在掌 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 絕無半分惋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劇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虫毒蛇,姑娘 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 然之間,身子一顫,打了個寒噤,心想:“她一見到我,定是 拿我來試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 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練成、能 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來,跳躍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 哪里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 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 小獸為食。到第二日傍晚,百無聊賴之際,便取出那本梵文 《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勢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 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 勢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終于明白,書中圖形遇濕即顯,倒 不是菩薩現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 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 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 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蠶便即消失。 此后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冷蠶不 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于忍耐不 住,又做起古怪姿勢來,依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 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 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 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盤旋曲折,變化繁復。他依 循不同姿勢呼召冰蠶,體內忽涼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 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扑將過來。游坦之 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 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手一掌,打在餓狼頭頂。那餓 狼打了個滾,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逃了數 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 身,那狼仍是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 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么隨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厲害,將 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 “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后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 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 這股劇毒的陰寒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 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 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 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必定勇猛精進,以期有成, 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 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 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無所得,于是眾僧以為 此經并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 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 家,心智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 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 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圓寂 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 經》之功。這時游坦之無心習功,只是呼召體內的冰蠶來去 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不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 年瘋僧的老路。 此后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几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 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 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 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 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 來到人家去偷食。其實他身手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 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 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的吃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 了些江湖上的閑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到底躲到 了哪里,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半點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伸。只聽 另一人道:“這□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魚啦,只怕再也找他 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 落了單,他就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庄大戰之后, 他又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 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 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庄大戰”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 以后的話就沒怎么聽進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 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 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罷。”說前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 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年多,總 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伙兒走著 瞧罷。”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再來 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罷,這話傳到了全舵主 耳中,只怕你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汪急了,說道:“小畢, 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几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 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 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 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 家好兄弟,別為這事吵鬧,快去罷,可別遲到了。喬峰怎么 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伙兒一見到,就得跟 他拚個你死我活。再說,大伙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 當嗎?”老汪嘆了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 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 這□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們說去。丐幫人多 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 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 熱烘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 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后。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 里后,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游 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見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 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長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近。爬几 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 數著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 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塊大岩石之后,離火堆約 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 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后丐幫大會之中,大 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主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 推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本幫的全舵主, 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給喬峰那□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 幫的事還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 主首先奮勇揭開的,全舵主有大功于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 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 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后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順理成章的。 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 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的奸謀,乃是出于私心。”一人大聲 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几位長老,武功 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付喬峰那 □,是斗智不斗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 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 的,請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么叫 不得?”“將來你做上了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的職 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 盼那時候仍然兼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了幫主,也 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 “啟稟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冠清當即站起, 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么交道啊。” 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 自過訪,大伙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見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后帶著七八名 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 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分來 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丑態,都給段譽 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 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 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了几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 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 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 故馬副幫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 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干系固然重大,也牽涉到中原武林 旁的英雄,一直想奉告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家父受了些傷, 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 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得悉貴舵要在此聚 會,這才命晚生趕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 遞了過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王子親自送 信,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 封,封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啟”八個大字,心想自己 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長老均將與會, 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 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稱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 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 搖頭道:“白長老和馬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 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 舵主閱信之后,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說來話長,你這 □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 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后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 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譽躬身行禮, 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 擂鼓山天聾地啞谷一敘。” 段譽素喜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 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 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 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激一 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罷?”將那帖子交給他。 宋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 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當奉 訪。”指指段譽,做了几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 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 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 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 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這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 北,此去并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 先生蘇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 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 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 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為敬重。 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辯先 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 ‘舌辯’。”段譽點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長長嘆 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 “耳聰”、“舌辯”,不禁想到王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 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后,不久包不同、風波惡 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尋慕容公子。段 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 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譽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 壞他的令名,說到后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 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處去尋表哥,對段 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 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復,我正好也要去河南。河南中州 可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 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們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 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并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再邂逅相逢之意。 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南到處游蕩,名為游山玩水,實則 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發、一片衣角,至 于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 討佛說“轉輪聖王有七寶”的故事。段譽于“不長不短、不 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感興味。方丈和 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 寶皆屬無常……”正說到這里,忽有三人來到寺中,卻是傅 思歸、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后,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 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 于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 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 聽到有人說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舉止與段譽頗為相 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 們快帶我去拜見父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 但這些日子來聽不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夜挂心,只盼在 丐幫大智分舵這等江湖人物聚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 容仙顏,卻終于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長吁短嘆,還道他是記挂木婉清,此事無可 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 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不妨 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几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 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 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 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后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 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 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 百年之后,化為白骨啊。’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為 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象王語嫣身內骨 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 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受羈勒,直沖向段譽一行人。傅思歸和 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繩,只見馬背上的乘 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 聾啞先生的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 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 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 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 敢去碰兩具尸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 毒手?我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回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等殺人于無形的 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 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 趕快給我走罷。”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們不相 干,走罷。”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 者若有性命危險,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 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 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 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 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 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 該當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 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嘆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 ‘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 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 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 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 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 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 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 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 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為是。” 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家伙胡言亂語,既知 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膽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 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 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 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后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 誰,裝神弄鬼,干什么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后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 ‘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 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虫。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虫向來齊 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 你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起,摔在火堆之 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 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 躲在他的身后。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几個念頭: “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 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虫,幫 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 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親來,諒這家伙孤 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 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虫預備 好罷。”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挂 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只布袋,說道:“這里有几條蛇兒,閣 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子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中已自喜 了,又見他神態恭敬,心想:“說什么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 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 這些毒蛇毒虫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夸獎我辦事得力。說 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 張去。 斗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子大驚 之下,急忙揮掌拍出,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 后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 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 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 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里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 坡上滾了下去,扑通一聲,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條河中,順流 而去。 全冠清本想殺了他滅口,哪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 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 使毒物,說不定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 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 吟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怪一拚。難道喬峰 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 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須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布成陣 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 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虫嗎? 叫化子會捉蛇捉虫,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偷了 來,去送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后即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 些袋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這 時四下里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群丐發覺,心想: “他們若把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 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几個時辰,始終并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 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 鳴之中,忽聽得全冠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盤 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 笛。 只聽得西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 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游坦之心道:“是娶新娘 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齊聲說道: “星宿老仙法駕降臨中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 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 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 幫的□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后探 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 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 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 “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 他身后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后。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見他臉 色紅潤,滿頭白發,頦下三尺銀髯,童顏鶴發,當真便如圖 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 了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几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 撥,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 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名 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聲似是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 器,片刻之間,丐幫陣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后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 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虫與日月爭光!”“螳 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 便將一干□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 兒不但見所未見,直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丰 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不知世 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 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 坦之心道:“他吹笛干什么?幫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 地下簌簌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几條五彩斑斕的大蛇,筆直向 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 “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蛇似是沖著 咱們而來。”只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 吐舌,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 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揮扇攻敵。全冠清笛聲 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 條,其中有五六條乃是大蟒。几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 登時卷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卷。星宿派群弟子若要拔 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 也不敢離開,只有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 少說已有八九十條,但被毒蛇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 蟒更是厲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卷 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 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攻擊全冠清,兩條小 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 揮動,勁風扑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卷向足踝。 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聲,四條蟒蛇 同時揮起長尾,向他卷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 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 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攻到。他 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 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潮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 腿卻被兩條巨蟒纏住。他運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 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最長, 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不便死,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 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 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 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情景, 几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被巨蟒纏住,除了呻 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便不再吹笛,走上前去,笑吟吟 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好 端端地干么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么說?” 這個童顏鶴發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 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 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 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后 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 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 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江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 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結昔 年的一樁大事,于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虫的毒質涂 在手掌之上,吸入體內,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減退,而 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漸漸發作,為 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 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虫到來,方圓十里之內, 什么毒虫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當年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 手,捕捉毒虫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 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 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后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 春秋將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因禁在一間 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捉虫豸加毒,結果體內毒素發作,難熬 難當,忍不住將自己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 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下也頗為戒懼,而化功 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 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計,在師父剛捕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 宿老怪發覺神木王鼎被盜,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遠 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 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几個詭計, 一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 富,神木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虫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 尋常毒虫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珍 異厲害的劇毒虫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擔心 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即將之 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 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功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 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獅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 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 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 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 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 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聽不 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 要立功,竟迫不及待的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 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稟 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 致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 人名叫喬峰,他在哪里?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 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 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 卻仍這般傲慢,如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 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几條小小蛇兒也 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 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子忽然叫道: “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 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兒。” 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 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 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 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 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 有我才對你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的大英雄, 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 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 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 到中原,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 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有無 數金銀財寶,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 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 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 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 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后,上 氣不接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 感好奇,紛紛走近傾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們對自己師父 也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 本領低微,我跟了他有什么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幫 的大英雄武功威震天下,又有驅蛇制敵的大法朮,豈是星宿 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 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字, 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 星’才是!”“我能言善道,今后去周游四方,為眾位宣揚德 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不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 名頭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說?”“‘聖人’、‘世人救 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 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 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 恥之徒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家伙一個個追隨 于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 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 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 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 么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 便搖晃几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 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便也跌倒。其余幫眾無不驚得呆了, 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 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 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聲一喝,腦袋急轉,滿 頭白發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 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 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皮肉,但 几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 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將頭發裹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 冠清忙揮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 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 鐵笛湊到口邊,待要吹奏,驀地里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 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 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快……快……快……去 ……”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于 滿地尸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之中,驚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里一 片寂靜,十余名乞丐都縮成了一個圓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 了敵人的刺□,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以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 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 激起蛇兒的凶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么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 步天下,談笑之間,隨手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 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道:“師父,你 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是 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 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 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 子胡涂,為了貪生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 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群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 斥自己胡涂該死,將各種各樣的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 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著大罵自己,說 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 得頭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在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 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 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發上也是凝聚劇毒。群丐向 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但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 以侵入。只聽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 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 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們老是胡說八道,更 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 “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 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這里曠野之地,前 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 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不及,哪里還肯拿火把來燒?”跟 著別的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不著邊際,各人所 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 命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了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 氣來了,昏亂中張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張口向 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來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久之間,他 定能下毒行詭,設法脫身,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 的計策也使不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 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 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 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被那巨蟒吞 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嘴中兀自慘參叫。 蟒蛇的牙齒形作倒鉤,那星宿派弟子腿腳先入蛇口,慢慢的 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 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要步他后塵,無不嚇得心膽俱裂。 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是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 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卻被 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于毒蛇之口,到了陰間,定 要向閻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余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 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只是敢怒而不 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于盡,痛罵一番,也好稍泄胸中 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了他的 巨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 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心中已 無所顧忌,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 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 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 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 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兩!” 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人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 仗義,何況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 而所許的重酬,也于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的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 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之中,几曾聽人叫過自己是“大英雄”、 “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給他們這般捧 上了天上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 “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 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火折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 多多形相凶惡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 大蛇,連自己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檢拾枯枝,燒起了 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 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轉身蓄勢, 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么“大英 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即松開纏著的 眾人,游入草叢之中。游坦之見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 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時紛 紛逃竄,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松開身子, 蜿蜒游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淨淨。 星宿派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 然是火攻的方法最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 “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 是歸功于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 們還在大罵師父,這時卻又大贊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 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是什么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么名 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為忤,道: “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 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 覺著手冰涼,那人早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 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 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復了一 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 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兒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哪一個 能救。”游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 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 “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 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么意思,更沒想到 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 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大險。他自然不知, 星宿老怪被巨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這小子相救,江湖 上傳了出去,不免面目元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后,立時便起 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几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 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 出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 會有什么真實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 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 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 狠辣,又聽到他師徒間一會兒諂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 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 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只走出几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只手腕上一 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 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臉獰笑,顯 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后躍過 他頭頂,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 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 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 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 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并非上 乘功夫,只是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 平平,當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游坦之猝不及 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 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 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 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 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 松,待游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 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游坦之右掌格 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 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 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于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 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 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 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入內力以為己有,與“化功大 法”以劇毒化人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 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連觸十余名乞 丐居然并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子一晃,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 步,要想拿樁站定,終于還是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余力 未盡,游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 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忙不住磕頭,叫道:“老先生 饒命,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覺他內力既強,勁道陰寒,怪 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但以內 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并未處于下風,何必大叫饒命?難道 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自 真心,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 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機緣, 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 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后將之處死。 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鐵頭, 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么要饒 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得頭上鐵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 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之后,早已一切逆來順 受,什么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淨, 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父,弟子游坦之愿歸入師父門下, 請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肅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 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 的服從,決不違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規矩,服從 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 游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 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 如此不可,那時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 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 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游坦之不愿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 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被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上戴了鐵 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 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 蠶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 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 和情狀,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之尋思:“我 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丁春秋一 再問他練過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 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 “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真是可 惜。”凝思半晌,問道:“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你說聽到 人家叫他慧淨?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挂單?”游坦 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侖山之巔。很好, 那邊既出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昆侖山方圓數 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倒也不易捕捉。”他親 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是寶貴得多,心 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昆侖山捉冰蠶 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 易辦得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 隨口大量奉送。適才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 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 也并不怎么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見他大 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 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 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 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 哥,亭子里有水,咱們喝上几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 馬來,走進涼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 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 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胡,神 色間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 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 色長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 個富商豪紳模樣。最后一人身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 年紀,瞇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 卻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個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 之外,雙手合十,恭恭敬敬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 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 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罷。” 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 平下塌,容貌頗為丑陋,僧袍上打了許多補釘,卻甚是干淨。 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 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 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縛悉波羅 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念什么 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 八萬四千條小虫,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 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干淨得很,一條虫子也 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 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到水中 小虫成千上萬。”黑衣人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后,將八萬 四千條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 “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還是要死的,只不 過小師父念咒之后,八萬四千條小虫通統往生西天極樂世界, 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 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 喃喃的著:“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小僧萬萬沒這么大的 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瓦碗,向碗中瞪目凝 視,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 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父,這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 百九十九條小虫,你數多了一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 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么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 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 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 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 色。 那身穿棗紅色袍子的大漢走過去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 人手中,笑道:“師父請喝水罷!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 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多謝。” 心中拿不定主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矯 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那僧人將水碗放在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 在少林寺出家。” 那黑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你是少林寺的高手, 來,來,來!你我比划比划!”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 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黑衣人笑道:“好几天沒打 架了,手痒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虛竹 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几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 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 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 定是一流好手。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毫 不相干。” 虛竹又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 并不是武功已窺門徑,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 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帖,師父吩 咐,送完了這十張帖子,立即回山,千萬不跟人動武,現下 已送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 英雄帖罷。”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 一張大紅帖子,恭恭敬敬的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 小僧回寺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 我是英雄狗熊?咱們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 雄帖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晃,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 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 說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什么。”從 虛竹手中接過帖子,見帖上寫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請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陽 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廣結善緣,并睹姑蘇慕容氏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范。”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帖子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 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 ……”那黑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我叫一陣風風波惡, 正是姑蘇慕容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 開什么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來是 風施主。我師父說道,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 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 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 功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 跟姑蘇慕容氏有沒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 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嗎,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本來 半點干系也沒有,不過我這么說,諒來你必定不信。既然說 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見真章。這樣罷,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 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場鑼鼓,說話本之前先說一段‘得勝頭 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 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 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 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的。可惜,可惜!”說著 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魁梧漢子道:“四弟,且慢,說明白了再打不遲。”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之后,便不用打了。 四弟,良機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 我二弟公冶乾。”說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 “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的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復姓公冶,你叫 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 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 “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 因此決不能稱我包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 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 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你 布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 計不打的。出家人修行為本,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 沒多大干系。” 風波惡嘆道:“你對武學瞧得這么輕,武功多半稀松平常, 這場架也不必打了。”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 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帖,我們代我家公子收 下了。我家公子于數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還沒 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 候不至,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卻聽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 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師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 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 廣撒英雄帖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子說明。明 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有大半年,屆時我 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十躬身,說道: “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拜 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 尚雖是和尚,卻全然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 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見星宿 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當可從這些人中找几個 對手來打上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即縮在師父身后。 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鄧百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 怪相。風波見丁春秋童顏鶴發,仙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 模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挑戰,說 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 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的一聲,叫道:“師叔祖, 你老人家也來了。”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 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后兩個和尚抬著一副擔架,躺得 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向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川一 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 禮,說道:“老衲玄難。”指著另一個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 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 忙即還禮。風波惡道:“大師父是少林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 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 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請帖,這是敝寺第三次派 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里與四位邂逅相逢,緣法不淺。”說著 從懷中取出一張大紅帖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 施主”十一個大字,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帖子 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僧大德,望重武林,竟致 親勞大駕,前往敝庄,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 虛竹小師父送出英雄帖,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 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 林諸位高僧致謝,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 慕容氏害死的?”忽聽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 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一個白 發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說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便是 捉到冰蠶的,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 問道:“你沒弄錯嗎?”游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 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 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 見過一眼之后,確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太師父,這 個慧淨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識得老衲的師 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 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 卻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不由得胸口發熱,說 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 包不同、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 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于天下,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 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 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 先生,久仰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 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馳名天 下,老夫也是久仰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 這里遇上,那真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 只因敝寺失于教誨,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 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好容易才將他 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 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厲害嗎?”玄難不答, 隔了一會,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 “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侖山中,花了好大力氣,才捉到一條 冰蠶,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卻被你這慧淨師侄偷去。我萬 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蠶……”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 到我的冰蠶嗎?這冰蠶是我辛辛苦苦從昆侖山中找到的…… 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光便在他鐵面具上骨 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難、丁春秋、慧淨和尚三人的對答全 然沒聽在耳里。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几個圈,見那面具造得甚 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 說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漫、躍 躍欲動的模樣,心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 到底是怎么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 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我是 身不由主……沒有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 的倒要會會。”話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這老者所做的 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師父。”風波惡道:“好端 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只生鐵面具之中,有什么意思?來,我 來給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 然鋒銳之極,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后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 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 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 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你是怕 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 陣風硬給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 抓住了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中大駭,叫道:“師 父,師父!”回頭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 味盎然的瞧著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耳不聞。風波惡提起 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 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的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 割破了他的頭臉,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 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前跌了下去。他左手 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 吃了個大虧,都是大吃一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 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見脈搏跳動急躁頻疾,隱隱 有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人, 以怨報德,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出個小瓶, 拔開瓶塞,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和游坦之的 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 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發,轉眼瞧著 大哥。鄧百川道:“咱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 一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 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這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 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 神效更是艷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風四爺好勇斗狠,可 當真愛管閑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上愛戴銅帽鐵帽,不如礙 著姑蘇慕容氏什么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波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 關相擊,格格直響,便似身入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 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極具靈效,但風 波惡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惶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 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 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如此寒冷,那么他身 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說是 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 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無此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 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共!啊烏陸魯共!” 袍袖一指,卷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 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 而下,睜不開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中藏有毒粉,這 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 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推 出一掌,正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 塌,嘩喇喇聲響,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眾人待得睜眼,丁 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 間,慧淨已給丁春秋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 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 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留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波惡,兀自眼目刺 痛,流淚不止。只見風波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 結成霜。正惶急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抬頭一看,見 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冶乾大吃一驚,叫道:“大 哥,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手。” 跟著玄難率領少林群僧也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 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 師對了一掌。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此厲 害。” 玄難從懷里取出一只小木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 丹’頗有克治寒毒之功。”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 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服下。 過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 罵:“這鐵頭人,他……他媽的,那是什么掌力?”鄧百川勸 道:“三弟,慢慢罵人不遲,你且坐下行功。”包不同道:“非 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呼之后,便罵不成了。”鄧 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在他后心 “至陽穴”上,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 內力助風波惡、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力深厚,過了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 說道:“好啦!”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 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對方并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 自荐,未免有瞧不起對方內功么嫌,武林中于這種事情頗有 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 即坐倒行功,說道:“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 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 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 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 藥已只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 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迫:“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 丹’藥不對症,咱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 只有去請薛神醫醫治,四位意下如何?”鄧百川喜道:“素聞 薛神醫號稱‘閻王敵’,任何難症,都是著手回春。大師可知 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難道:“薛神醫家住洛陽之西的柳宗 鎮,此去也不甚遠。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若去求治,諒 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 慕,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 只怕不見得。不過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 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后他有什么三……三長兩 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的 ……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中,當即出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 車,讓三個傷者躺著休養。鄧百川取出銀兩,買了几匹馬讓 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停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御 寒毒。到得后來,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 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百里,但山道崎嶇,途中又 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余 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庄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 徑。眾人沒費多大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 藥圃,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他再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挂 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 再向前馳了數丈,見門楣上釘著几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 魂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 “薛公慕華之喪,享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 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 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個齊聲叫道:“啊 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女之聲:“老爺啊,你醫朮 如神,哪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 雖然號稱‘閻王敵’,可見到頭來終于敵不過閻羅王,只怕你 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帳,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 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 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頓止。 過了一會兒,走出一個老人來,作佣仆打扮,臉上眼淚 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 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玄難合十問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 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間咽了氣。老爺身子素來清健,年紀 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 是……可是他自己……”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么 人?”那老仆道:“沒有了,什么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 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仆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兒言不 由衷,何況剛才還聽到婦人的哭聲。玄難嘆道:“生死有命, 既是如此,待我們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仆道:“這個…… 這個……是,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 似有蹊蹺,這老仆很有點兒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 著那老仆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 之靈位”,几個字挺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 仆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說話。各人在靈位前 行過了禮。公冶乾一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 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 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說什么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遠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 竟已仙逝。令人好生神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 宵。”那老仆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好罷!諸 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 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諸 位請坐一坐。”引著眾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仆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仆新 遭主喪,難免神魂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 何是好?”眾人等了几有半個時辰,那老仆始終影蹤不見。包 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先生, 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 乾要察看薛家動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實不小,前后共有五進,但 里里外外,竟一個人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 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 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玄難站起身來,奇道:“怎么?” 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靈堂,伸手 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上 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風波惡道:“怕棺上有毒?”公冶 乾道:“人心叵測,不可不防。”運勁一提棺,只覺十分沉重, 里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 “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 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插入棺蓋縫中,向上扳動,只 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 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虫豸的兩只母 雞,回入靈堂,一揚手,將兩只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 只母雞咯咯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 几步,突然間翻過身子。雙腳伸了几下,便即不動而斃。這 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只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 而舞。眾人一見,無不駭然。兩只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 毛便即脫即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是什么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 說著縱身而起,左手攀在橫梁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 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只大碗,碗中裝滿了清水。這碗 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 “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不著布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 陷害咱們。少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么?難 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 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什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 識,更無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 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治。你當姓包的、姓 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么?”玄難合十道:“包施主說的是,是 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 然口里并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 當下眾人來到前廳,各抒己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布 下的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 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么薛先生 總是少林派的朋友,沖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飢又渴,卻 不敢動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 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鄧百川道:“是。不 過三十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 決不會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 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他和公冶乾等雖不明真正原委,但料想 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胡下結下了 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伸醫有什么親友被害,將這筆 帳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北角天上亮光 一閃,跟著一條紅色火焰散了開來,隨即變成了綠色,猶如 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風波惡道:“咦, 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 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 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 的訊號。”風波惡大叫:“妙極,妙極!打他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里耽著,我擋前,二 弟擋后。玄難大師,此事跟少林派顯然并不相干,請眾位作 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難過:“鄧施主說哪里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 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 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伙,這些人暗布陷阱, 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 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 我和你兩位師弟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 隔一會,又出現了兩個煙花,前后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 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筆,有的四四方方, 像是一只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 丹。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 良久,不聽到有敵人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 子的聲音唱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 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 人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罷。” 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為伴,連早朝也廢了, 几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說到這里,竟 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什么 鬼,只是聽得心下不勝淒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 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聲音口吻,唯 肖唯妙,在這當口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 此人是何用意。 只聽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酒宴,妃子吹笛, 寡人為你親唱一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 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 賤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叫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明皇李隆基, 你這胡涂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里又是萬籟無聲。 三十 揮洒縛豪英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 “敵人放毒,快閉住了氣,聞解藥。”但過了一會,不覺有異, 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并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個怪人, 居然自稱安祿山。”一個女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 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罷!”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 裹著五男一女。光亮中一個黑須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 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那個女子是個 中年美婦。其余四個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 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發綠須,形狀 可怕之極,直是個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并 非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 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當下朗聲道:“諸 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扑出,刀光閃閃,向那 戲子連砍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 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 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攻勢太急,他第三 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須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 斬,吃我一招‘大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 砸到。 風波惡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 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 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 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刀,又 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 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 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家伙。”風波 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 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希奇古怪,我跟你斗斗!” 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 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 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 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 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 韓信是也。”縱身伸掌,向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 唱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 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刷的一聲響,向包不 同抽去。 玄難見這几人斗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動均甚了得,卻 不知對方來歷,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 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斗,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 之后,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 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人,嗆□□一聲響,兩 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們這批 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 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那兩個儒生砍 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 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斗了起來。 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的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 這么大的火氣,卻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懷中一摸,奇道: “咦,哪里去了!”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里掏掏,抖抖袖子, 拍拍胸口,說什么也找不到。 虛竹好奇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 “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 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里去?” 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 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里,倒也有趣。”又問:“施主, 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 虛竹道:“什么書?是武功秘訣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 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 包不同插口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 讀什么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 《論語》、《孟子》、《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 對方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 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 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 書為証’。”一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摸。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 找到兵器,再動手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于泓,楚人渡 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曰:‘擊之非君子’。 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 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即 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公 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厚,有“江南第二”之稱,當 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也好生敬重, 可見內力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 筆招法散亂,抵擋不住玄痛的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 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你出手想殺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顏淵問仁,子曰:‘克 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夫子又曰:‘非 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 霸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 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是裝 傻?”慧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 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么鬼花樣都干得出來。” 那書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 者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 是很不愿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卻怎么去殺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后,揮刀急斗,這書呆子隨著玄痛 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他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 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家伙如此胡言亂語,顯是要 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 功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么一來, 他以六分精神去防備書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 生。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倒轉戒刀, 挺刀柄向那書呆胸口撞去。那書呆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 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斗你得過,是 以良言相勸于你,還是兩下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 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 這‘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么忠恕之道? 仁義道德?你們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 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說什么‘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呆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 藥了?夫棺材者,盛死尸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 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尸也毒死了?啊喲,不對, 死人是早就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里卻不放死尸 而放毒藥,只是想毒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呆子搖頭晃腦的 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處既無棺材,更 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是小人。” 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 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那書呆子一怔,說道:“‘王 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復了。” 這書呆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 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呆晃身欺近玄 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 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這腐儒講什么詩書禮樂,人而 不仁,根本打不動我的心。” 那書呆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 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真正是書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 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然格格不入焉。” 風波惡久斗那使鐵制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 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斗,察覺對方武 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扮演西施,吐言鶯聲 啊啊,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 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詩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 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與之配合, 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之采筆,倒令包不同啼 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呆自怨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舍染樂, 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實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 驚:“這書呆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 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 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 面兩句是什么?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 示其要。” 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 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 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嗆□□兩聲響,兩柄戒刀擲 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 一驚,手中判官筆并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手待要相扶,玄 難喝道:“別動!”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 寂了。玄難雙手合十,念起“往生咒”來。眾少林僧見玄痛 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玄難 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 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句 話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 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 ……”那書呆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慕華, 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 了人,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 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 “老龍探珠”,徑自抓他的胡子。那書呆閃身避過。風波惡、公 冶乾等斗得興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子 的后心。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精 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得他的,無 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 身手十分矯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半個圓圈,右腿橫 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下來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 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 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戲子接連几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 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啊喲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 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在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 腿,其余几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 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 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溫柔斯文。 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 驚叫道:“什么?什么?‘薛公慕華之喪’,我五哥嗚呼哀哉了 么?”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 著他手指瞧去,都見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 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來便即大斗,誰也沒去留意,直到那戲 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 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 ……”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后來真情激動,唱得 不成腔調。其余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 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拚個你 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 醫的結義兄弟。”鄧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 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不肯醫治,你們便將 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面那個“是”字 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 濃香,登時頭腦暈眩,足下便似騰云駕霧,站立不定。那美 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于掌,呼一掌拍出 了去。那美婦眼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 料他竟尚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 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 出去。喀喇喇几聲響,胸口已斷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著地, 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 事中間必有重大蹊蹺,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 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邊的禪 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扑到,右手判官筆點 向慧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到,掌力已及他后 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 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 下運勁于臂,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當的一聲大響,火星 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 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 今日敵強我弱,反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 向那人頭頂砸落。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 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呆子,給我躺下了!”橫杖掃 將過去,威勢殊不可當。那書呆子道:“夫子,聖之時者也! 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句話沒說完,早已伏 倒在地。几名少林僧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 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斗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 那便棋盤的人道:“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 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 什么,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說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 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 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這時琴聲更 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 松,當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 敵人一斧砍來,已劈中他的肩頭。那書呆子叫道:“大哥快來, 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么慢吞吞的還彈什么鬼琴?子 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 顙,容貌奇古,笑瞇瞇的臉色極為和藹,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書呆子等一伙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 難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 難合十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呵,是玄難師兄。貴派 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罷?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 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難黯然道: “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余,身子尚未 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大放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 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么一大把年紀,哭泣起來卻 如小孩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兩 只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 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不是豈有此理么?我這一曲《梵 音普安奏》,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說此曲之中, 大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你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 你這么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彈琴、牛不入耳 了!唉!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的人,悲傷玄苦師 兄之死,忍不住大慟,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 了個知音人,哭到后來,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對牛彈琴”。 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 瘋瘋顛顛。這人的性子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 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己,苦心 孤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們少林 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的偉績,你怎么也不聽了?”忽然轉 頭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里?你快快帶我去,快, 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 得心曠神怡,活了轉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后,早就火 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 我,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黏在我瑤琴之下,從此每 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這主 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那美婦人 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間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 道:“什么誤會?是誰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 好人。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哪几 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 仇雪恨。”那彈琴老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 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難道:“薛神醫是裝假 死,棺材里只有毒藥,沒有死尸。”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 紛紛詢問:“老五為什么裝假死?”“死尸到哪里去了?”“他沒 有死,怎么會有死尸?” 忽然間遠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 你師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 甚遠,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呆、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 者叫道:“大禍臨頭,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 說道:“來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么大禍臨頭?天塌下來么?”那老者 顫聲道:“快,快進去!天塌下來倒不打緊,這個……”包不 同道:“你老先生盡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 一下出手實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對 方一提,雙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 的低聲道:“大師父,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個厲害之極的大魔 頭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對手,怕什么大 魔頭、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么?”那人搖頭 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 玄難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老衲正要 找他。”那人道:“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里 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緊。” 他這几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 “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 來,連聲催促:“快,快!還等什么?”風波惡喝問:“我三哥 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頰橫掃過去。風波惡體內 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避讓。 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一沉,已抓 住了風波惡的后頸,說道:“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 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并無惡意,但兩個把弟都是一招間 便即被他制住,當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 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子、工匠扶著美婦,也 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可魯莽,出了亂 子,說道:“公冶施主,大家還是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的尸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 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又再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 大門,取過門閂來閂。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大門還是 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 闖進來。”那老者道:“是么?好,這便聽你的。這……這行 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這老兒武功高強,何以 臨事如此慌張失措?這樣一扇大門,連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 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有什么分別?看來這人在星 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 附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 道:“老丈,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星宿老怪就算 再厲害狠毒,咱們大伙兒聯手御敵,也未必便輸于他了,又 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廳上已點 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 呆、工匠、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難親眼見 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 是游戲人間的瀟洒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猥崽 無用的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和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 毒發作,不住顫抖,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 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 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后廳。 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急然縱身而起,在橫 梁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 棺木前,瞧了几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老者道: “沒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 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了搖頭,一 言不發的又向后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么也干不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 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步子到了后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 晌,向廊下一排五只石臼走去,又想了一會,將燭台放在地 下,走到左邊第二只大石臼旁,棒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入臼 中,提起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 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嘆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 一群瘋子,在這當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 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過了一 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上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后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么?你舂的可 不是米啊。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谷種,等得出了秧 ……”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几下軋軋之聲。聲 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 見當地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 數丈外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外移動。又 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一寸 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 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 大石板,石板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 得巧妙之極,當真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 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包不同 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 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 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 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 住鐵環,向上一拉,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 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入了旁邊一只石臼之中,拉開 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 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呆子、使 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老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撒尿,盡皆笑不可仰,但頃刻 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了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 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撒之不休,口中 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 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 走了一轉,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 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便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大 伙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只石臼旁,運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 圈,抬頭向天,口中低念口訣,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 了六個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大石板向 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一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魯莽, 向短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 一只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下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王 八!很好,很好!你終于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 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 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 著叫道:“真的是大哥么?”聲音中滿是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 禁一怔,向玄難道:“大師,你也來了!這几位都是朋友么?”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 玄悲大師是死于姑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了大對頭。但 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公冶乾力陳玄悲大 師決非慕容公子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 危難,同舟共濟,已認定這一伙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 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 去,玄難大師先請。”話雖如此,他仍然搶先走了下去。這等 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分凶險之地,江湖上人心詭秘難測,誰 也信不過了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后,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 后而入,連玄痛的尸身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 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響,眾人料想 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里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 地道漸高,到了一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余丈,來 到一個寬廣的石洞。石洞一旁的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男女 老幼都有。這些人聽得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 拜見了,失禮莫怪。大哥,二哥,你們怎么來的?”不等彈琴 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 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鄧百川,微笑道: “我七妹的花粉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便醒,沒毒的。”那中 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是小事 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 台的卻是何人?”公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 神醫搖頭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 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么還是個少年?”玄難道:“確是 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 之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道:“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 了不起!”搖頭道:“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 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后是不敢稱的了。” 忽聽得一個宏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 便當告辭。”說話的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于此時醒 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后几句話。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 在這地底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 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 了?”風波惡道:“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 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如此喪魂落魄。”那彈 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你說 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天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 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指著 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師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 一則說來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里,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 么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 聽得十分清楚,這聲音更像一條金屬細線,穿過了十余丈厚 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 星宿老怪!”風波惡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 決一死戰。”彈琴老者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 出去,枉自送死,那也罷了!可是泄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 這里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的手里了。”包不 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們便在此處?你甘愿 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 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 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 “丁師叔本事雖高,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 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 老者道:“好極!那么咱們還有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是 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么多 了半個時辰?”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安排三個 機關,再阻他半個時辰。” 彈琴老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 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頭 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班師侄,各位頗有逃命的余裕。各位 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斗。要知道,只要有誰在星 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沒聞到臭氣, 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 “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 兒制住,心下好生不憤,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 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 已難辦到,何況我師叔的武功又勝我大師兄十倍,到底是誰 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強,跟放狗 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難 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 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 爭鬧,徒然耗費時刻。”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 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分歉仄。今日既是同 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 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 不住,大家一齊畢命于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 回到寺中,向方丈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 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十說道:“恭領法旨。”薛慕華和 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是決意與眾同生共死,而 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 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后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 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 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 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 者康廣陵道:“也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 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 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我傻一萬倍!”包不同道:“你比 我傻十萬倍、百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位少林 派師父,你們回到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后果,只怕你們 答不上來。此事本來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足為外人道。但 為了滅除這武林中的大患,若不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 成功。在下須當為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向貴寺方丈 柬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鏡、虛竹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 本寺方丈稟告之外,決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 出來了。” 康廣陵雖于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出儕輩,為 人卻十分幼稚,薛慕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 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頭上,你 要說便說,又問我干么?”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 之中,人稱聰辯先生……” 玄難和和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么?”聰辯先生 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 生”,他門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 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几十年 來的事。以前家師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 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 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蘇,名諱上 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 仲之間,但到得后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 父,那是不用說的。”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么說。我祖師 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 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繼續說 道:“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后來我師父卻分 了心,去學祖師爺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 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是跟 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么大礙, 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 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 不久又去學弈,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問 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之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 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苯,難以學會,只 是專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他師兄弟二人的武功 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弈棋一項,便得耗了一 個人大半生的精力,聰辯先生居然能專精數項,實所難能。那 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不算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么不說?快說, 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 可是……唉……這件事說起來,于我師門實在太不光彩。總 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手段,又不知從哪里學會了几 門厲害之極的邪朮,突然發難,將我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 爺究竟身負絕學,雖在猝不及防之時中了暗算,但仍能苦苦 撐持,直至我師父趕到救援。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一 場惡斗之后,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不知 生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 全無用處。其時危難之際,我師父擺開五行八卦、奇門遁甲 之朮,擾亂丁春秋的耳目,與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 少奧妙神功,祖師爺始終沒傳他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 死之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只能慢慢逼 迫我師父吐露,于是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 說一句話,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 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我師父寫下書函,將我們遣散,不 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再收的弟子, 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 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務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 且啞之后,各種雜學便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父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 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秋叛師之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 體會到分心旁□的大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頗加獎飾, 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的是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己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陵怒道:“你說我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 著便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著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 學的是圍棋,當今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 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 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朮,固有堂堂之陣,正正之師, 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以用磁鐵鑄成,原是為 了鑽研棋朮之用。他不論是行走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 要用黑子白子布列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制,將鐵鑄的棋 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后來因勢乘 便,就將棋盤作了兵刃,棋子作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 之物來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 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塊木制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 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 名一個‘讀’字,性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 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讀怒道:“什么? 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 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 打斷話頭,指著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 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他姓吳,拜入師 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 領軍。”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 領軍道:“倘若描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 大笑,說道:“老兄几時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范本,繪上 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道:“包兄英俊瀟洒,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 學的是一門醫朮,江湖上總算薄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 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治,一遇到在下的寒 毒,那便束手無策了。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小病醫不死。嘿 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 康廣陵捋著長須,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 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 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姓包? 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 造機關的老兄,定然精于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 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 在投入師門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后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 巧上加巧。七師妹姓石,精于蒔花,天下的奇花異卉,一經 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 粉末,并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 有得罪,鄧老師恕罪則個。”鄧百川道:“在下魯莽,出手太 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 沉迷扮演戲文,瘋瘋顛顛,于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 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 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務得,到處去學旁人 的絕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 愛做戲,噯,好耍啊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 的腦袋。” 書呆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并非 死于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史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 “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 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 父教誨的恩德,自己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 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臭味相投……” 包不同鼻子吸了几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 “易經系辭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 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 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 會一次,平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說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 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布 下毒藥,那是專為對付星宿老怪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 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在家中閑坐,突然有四個人 上門求醫,其中一個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后的肋骨折斷了八 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骨,日后自愈,并 無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 久便即毒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 僧人不守清規,逃出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 懲處,他反而先行出手傷人,給老納的師侄們打傷了。原來 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他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 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 這鐵頭小子。”薛神醫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 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否則于他內力的情狀 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了什么怪病?” 薛神醫道:“他是想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我一加檢視, 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 哉!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 么?”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是 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面后 腦相連了。若要硬揭,勢必將他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 樣子。”包不同幸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便 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么方法,他的兩個同 伴忽然大聲呼喝,命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 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薛某 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決不以朮醫人。想當年聚賢庄英雄大 會,那喬峰甘冒生死大險,送了一個小姑娘來求我醫治。喬 峰這□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于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我有 絲毫失禮……”他說到這里,想起后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 她點了穴道,剃了胡須,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便不再說下 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么大氣?姓包的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 人家若要給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 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么好寶貝了?人家硬 要給你治病,還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 想不出“除非”什么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的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 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不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 苦苦哀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 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 “你是不是我兒子,只有你媽媽心里明白,你自己怎么知道?” 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話倒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 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勝之不武。”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 治了。” 薛神醫點頭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 付不了,諸君另請高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 “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上人稱“閻王敵”,武林 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也是 老朋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 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六七個聲音同時問了 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里明白,他 自己怎么知道?”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維妙維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 不是學的,乃是我下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 皆是我的子孫。”他既愛扮古人,心中意想自己是什么人物, 便是什么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毫不在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故人之子,當 即問他父親是誰。那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 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確是先生的至交, 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說得誠 懇,決非虛言。只是在下交游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 他父親已然去世,一時之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 待得將他面目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 非易事,正躊躇間,他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 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的鐵罩揭是不揭,卻 不要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他 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 的名頭說將出來,只怕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 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延時刻,誤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 立時便見閻王。’ “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到后來,只覺他口音不 純,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細看他的面貌,也是鬈發深目, 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里想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可是從 星宿海來?’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 厲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 罷!’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尋思:‘師門深仇, 如何不報?’便裝作惶恐之態,問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 朮通玄,弟子欽仰無已,只是無緣拜見,不知老仙他老人家 也到了中原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 也好,怎么自甘墮落,稱他做什么‘老仙’!可恥啊,可恥!” 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試探,豈是真心稱他 為‘老仙’?”包不同道:“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 稱之為‘老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子賊孫暴跳如 雷,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的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 稱他一句‘老仙’,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 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便即起疑,伸手向我脈門抓來,喝問: ‘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星宿 老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 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 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眼見危急,那鐵頭人 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來求醫,不是叫咱 們來殺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 么?你……你……你竟敢袒護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 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命難保。他 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 “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不易 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有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 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一伸手,將匕 首插入了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啊”的一聲,甚為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 什么奇怪。這鐵頭人有求于你,便即下手殺死他的同門,向 你賣好。” 薛慕華嘆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 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 市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一下嘯聲,那鐵頭人臉色 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 和尚給治好了。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 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系的, 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頭人道:‘薛伯父, 我決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的嘯聲又作, 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我家中,遲早會找 上門來。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瞞,也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 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鉤。我全家老幼則藏 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仆,人雖 忠心,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 一伙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几個同伴生得古怪, 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几分相似,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 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么?”眾人 都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該打。也是事有湊巧, 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仆眼見 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將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 了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 照數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 有不幸。幸運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 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也可說是不幸之極 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也未必強得過少林 高僧玄難大師,再加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助威, 拚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 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發 作,再也說不下去。 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 上寒,壯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 “啊喲”一聲,揮臂推開,那人抓住了他,□打起來,正是一 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動粗。”伸手將風波 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 徒孫,快快出來投降,或許還能保得性命,再遲片刻,可別 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么同門義氣。”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 當是建于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于哪一派巧匠之手?”薛慕 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有這么一個避難的處 所,何人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個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 露半句口風。”薛慕華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 并不是什么光彩物事,實在不值一提……”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 都覺腳底地面搖動,站立不穩。馮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 怪用炸藥硬炸,轉眼間便要攻進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 都擅于土木之學,機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 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如何還配稱本門弟 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認做 他是本門師叔么?”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里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 不開眼來。洞中閉不通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蕩,人人耳 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 去。”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 是大損少林威名,反正生死在此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 道:“如此大伙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拚。”薛慕華道:“玄 難大師與這老怪無怨無仇,犯不著趕這趟混水,少林派諸位 大師還是袖手旁觀罷。”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 何況我玄痛師弟圓寂,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 跟星宿老怪并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 還是從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的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 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搜索。”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是 你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決不敢小覷了兩位,只是 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傷得 重,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 可理喻。當下馮阿三扳動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出口處只露出窄窄一條縫,馮阿三便擲 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漫。三響炮響過去, 石板移動后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 跟著便竄了出去。 馮阿三雙足尚未落地,白煙中一條黑影從身旁搶出,沖 入外面的人叢之中,叫道:“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的跟你 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有個身穿葛衣的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 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的第九弟子,身子 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拍拍之聲 不絕,風波惡出手快極,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 只是他傷后無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 陵、薛慕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 著兩排高矮不等的漢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 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 方諸人,手中羽扇揮了几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 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是你須拜我為師,改 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要薛慕華治愈慧淨,帶他到昆 侖山之巔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不放在眼里,似乎各 人的生死存亡,全由他隨心所欲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 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這世上我只聽一個人的 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 如反掌。可是要我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 心。”他此言一出,康廣陵、范百齡、孿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 是蘇星河卻曾派人通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 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不算,仍是偷偷的留 著這師徒名份么?”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 逐出了門牆。這些年來,我們始終沒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上 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愛師父之心,決不 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成孤魂野鬼,無師門可 依,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此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 手,將你們一個個殺了。他將你們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 這几條小命。他不舍得刺聾你們耳朵,割了你們舌頭,對你 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么大事?嘿嘿, 很好,很好。你們自己說罷,到底蘇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 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么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 名份,丁春秋立時便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 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傷,留在地洞中不出, 其余七人齊聲說道:“我們雖被師父逐出門牆,但師徒之份, 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當年 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 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三聲狗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斗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 一拂,一點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 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撐著木棍行動不便,待要閃避,卻哪 里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打滾,可 是越滾磷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上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五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 去,便只繞過了薛慕華一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 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三、范百齡二人卻已 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計,便燒得你們 如烤豬一般,還不快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 無古人,后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 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今的英 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喲,我肉麻死了!丁老賊, 你的臉皮真老!”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 公冶乾各出一掌,撞開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 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步。原來丁春秋是 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 開后不受損傷,鄧百川和公冶乾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 過,嗤的一聲響處,掌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 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 師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分 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扑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 的磷火。其時鄧百川、公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 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須,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 夫今日來領教領教。”說著邁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 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周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 怠忽,猛地里雙掌齊舞,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 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右掌已然擊出,快速無 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余暇。這少林派“快掌”果然 威力極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 春秋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難一十八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 迅捷無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飄飄,直瞧不清他踢出的 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形,急速閃避,這三十 六腿堪堪避過,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 難踢到最后兩腿時,同時揮拳擊出。丁春秋避過了腳踢,終 于避不開拳打。丁春秋叫道:“好厲害!”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 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劇毒,適才打他兩拳,已中暗 算,當即呼了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 去。 丁春秋揮右掌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掌猛力拍出。玄難中 毒后轉身不靈,難以閃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 是高手比拚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決不能跟他比拚內力!” 但若拳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明 知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 源源不絕的向外飛散,再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分,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 聲,玄難扑在地下,全身虛脫。 丁春秋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 人倒在地上發抖,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 等兀自與眾弟子惡斗,星宿派門下,也有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扑向鄧百川身后,和他對 了一掌,回身一腳,將包不同踢到。鄧百川右掌和丁春秋相 對,胸口登時便覺得空蕩蕩地,待要吸氣凝神,丁春秋又是 一掌拍到。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 全身已軟綿綿的沒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 一名星宿派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百川扑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 康廣陵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和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 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丁春秋指點數日, 已學會了七八招掌法,雖然以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 甚遠,但以之發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 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擊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 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以抵受。 這時只剩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沖擊數次,星宿諸 弟子都含笑相避,并不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 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弟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 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長嘆一聲,說道:“丁老賊,你 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了几天啦,你想逼 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便殺,不論你說什么,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 九年,不辱漢節。”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慕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 輕擱在他肩頭,微笑問道:“薛賢侄,你習練武功,已有几年 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這四十五載寒暑 之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朮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派 的精妙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是?”薛慕華道:“我學這 些招式,原意是想殺了你,可是……可是不論什么精妙招式, 遇上你的邪朮,全然無用……唉!”說著搖頭長嘆。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 若固,枝葉自茂,但招數亦非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 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后你縱橫中原,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 還是一頭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 倘若你內力毀敗,走一步路也難,還說什么一頭撞死?四十 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 手掌微微發熱,顯然他只須心念略動之間,化功大法使將出 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為烏有,咬牙說 道:“你能狠心傷害自己師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 道哉?我四十五年苦功毀于一旦,當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 了,還談什么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這几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 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 ‘你醫不醫那個胖和尚?’第一句你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 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二師兄范百齡。你 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到那里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 回答不醫,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 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你仍是回答不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此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 “那時你再殺我,也沒什么大不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 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果回答 ‘不醫’,我要去殺一個自稱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 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師父一根毫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 獨往,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 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是你惹惱了我,徒兒 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 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用 意定然十分陰毒,自己如出手施治,便是助紂為虐,但如自 己堅持不醫慧淨,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連師父聰辯 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 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這里眾位朋友和我師 父、師兄為難。”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 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死則死耳,誰 要你饒命?”他本來吐言聲若洪鐘,但此時真氣耗散,言語雖 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 包不同叫道:“薛慕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 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 了。’”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個 胖和尚?’”說著左足虛伸,足尖對准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 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他右足踢出,立時 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聽得一個人大聲叫道: “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 么容易。”轉頭向薛慕華,問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殺 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嘆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 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 師門的大仇人,你怎地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么大不了! 可是你難道沒聽見他說,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 “膽”字出口,鄧百川便伸手過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 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了罵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于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 你對我的眾位朋友可得客客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 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淨道: “你長年累月親近厲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臟腑,那是什么毒 物?”慧淨道:“是昆侖山的冰蠶。”薛慕華搖了搖頭,當下也 不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 后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傷,直忙到大天亮,這才就 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 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面,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算你還識 時務,沒在這面中下毒。”薛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未見 得有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班門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 來。”薛慕華道:“要十輛驢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 的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么?薛神醫在這里人緣想必不 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么難事。”薛慕華無奈,只得吩 咐家人出去雇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將車夫都殺 了!”薛慕華大吃一驚,道:“什么?”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 起處,拍拍拍几聲響過,十名車夫已然尸橫就地。薛慕華怒 道:“丁老賊!這些車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 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几個人,難道還要論什么是非, 講什么道理?你們這些人,個個給我走進大車里去。一個也 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么醫書藥材,隨身帶上一些,我可 要燒你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 饒,各種醫書他早已讀得爛熟,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制 的丸散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休,檢拾藥物。他 收拾未畢,星宿派的諸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的慧鏡、虛竹等六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 回寺去報訊,豈知丁春秋布置嚴密,逃出不遠,便都給抓了 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庄上鄧百川等四人,函 谷八友康廣陵等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周身無損之 外,其余的或被化去內力,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 之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不得。再 加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 星宿派眾弟子有的做車夫,其余的騎馬在旁押送。車上 帷幕給拉下后用繩縛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心中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 里去?”人人均知若是出口詢問,徒受星宿派之辱,決計得不 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耐,到時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