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441from書劍恩仇錄(下)* 書劍恩仇錄 金庸 金 庸著書劍恩仇錄  下集 目 錄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電顯雙鷹414………… 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里行444………… 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艷雪蓮馨498………… 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533………… 第十五回 奇謀破敵將軍苦 兒戲降魔玉女□579………… 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627………… 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676………… 第十八回 驅驢有朮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703………… 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753………… 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805………… 后 記849……………………………………………………… 314目  錄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電顯雙鷹 乾隆在六和塔頂餓了兩日兩夜,又受了兩日兩夜的驚嚇 氣惱,心力交瘁,甚是委頓。第三天早晨,忽有一個小書僮 走近,說道:“少爺請東方老爺過去談談。”乾隆認得他是陳 家洛的書僮心硯,心頭一喜,忙隨著他走到下一層來。 他一進門,陳家洛笑容滿臉的迎出,當先一揖。乾隆還 了一揖,走進室內。心硯獻上茶來。陳家洛道:“快拿點心來。” 心硯捧進一個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 碟炸春卷、一碟蝦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雞絲□菜荷葉湯,盤 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硯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 陳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傷,有失迎迓, 還請如罪。”乾隆道:“好說,好說。”陳家洛道:“請先用些 粗點,小弟還有事請教。”乾隆餓得肚皮已貼到了背心。他素 來體格強健,食量驚人,兩日兩夜不吃東西,如何耐得?見 陳家洛先舉筷夾一個湯包吃了,當即下箸如飛,快過做詩十 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干干淨淨,湯也喝了個“碗 底朝天子”。陳家洛每碟點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湯,就放下 筷子,見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點心吃完,乾隆說不出的 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 齒頰生津,脾胃沁芳。陳家洛把門推得洞開,道:“他們都守 在底下,咱們在這里說話再妥當也沒有,決不會有第三人聽 見。” 乾隆板起臉,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這里,待 要怎樣?” 陳家洛走上兩步,望住他臉。乾隆只覺他目光如電,似 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轉開了頭,隔了半晌,聽 得陳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還不認我么?” 這句話語音柔和,聲調懇切,鑽入乾隆耳中,卻如晴空 打了個霹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甚么?” 陳家洛臉色誠摯,緩緩伸手握住他手,說道:“咱們是親 兄弟親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瞞,我甚么都知道啦。” 自從文泰來被救,乾隆就知這個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 聽陳家洛突然叫自己為“哥哥”,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身 無力,癱瘓在椅中。 陳家洛道:“你到海寧掃墓,大舉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媽 封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沒忘本。你在這鏡子里照照 看。”說著把牆上畫旁的一根線一拉,畫幅卷起,露出一面大 鏡子來。 乾隆站起身來,見鏡中自己一身漢裝,面目神情,毫無 滿洲人的痕跡,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陳家洛,兩人年歲不同,容 貌卻實在頗為肖似,嘆了口氣,回坐椅中。陳家洛道:“哥哥, 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動刀掄槍,骨肉相殘,爸爸姆媽 在天之靈,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無損傷,并無做下 難以挽救的事來。” 乾隆只覺喉干舌燥,一顆心扑通、扑通的跳個不住,隔 了半晌,說道:“我本來叫你到京里去辦事,你自己不肯去。” 見陳家洛轉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續道:“我已查過,知道 你已中鄉試,那好得很啊。憑你才學,會試殿試必可高中,將 來督撫、尚書、大學士,豈有不提拔你之理?這于家于國,對 你對我,都是大有好處,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這種大逆不 道之事。” 陳家洛忽地轉身,說道:“哥哥,我沒說你不忠不孝,大 逆不道,你反說起我來。”乾隆咦了一聲,道:“臣對君盡忠, 叛君則為大逆。我既已為君,又怎說得上不忠?” 陳家洛道:“你明明是漢人,卻降了胡虜,這是忠嗎?父 母在世之日,你沒好好侍奉,父親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 你跪拜,你于心何安,這是孝么?”乾隆頭上汗珠一粒一粒的 滲了出來,低聲說道:“我本來不知。是你們紅花會已故的首 領于萬亭今年春天進宮來,我才聽說的,現今我仍是將信將 疑。不過為人子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信錯了不過 是愚,否則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寧來祭墓。” 實則這年春天于萬亭偕文泰來入宮,將陳夫人的一封信 交給乾隆,信中詳述當時經過,又說他左股有一塊朱記,這 是再也確切不過的明証,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萬亭走后, 把當年喂奶的乳母廖氏傳來,秘密詢問。更得悉了詳情。 原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禎的側妃鈕祜祿 氏生了一個女兒,不久聽說大臣陳世倌的夫人同日生產,命 人將小兒抱進府里觀看。哪知抱進去的是兒子,抱出來的卻 是女兒。陳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駭之下,一句都不敢 泄漏出去。 當時康熙諸子爭儲奪嫡,明爭暗斗,無所不用其極,各 人籠絡大臣,陰蓄死黨。允禎知父皇此時尚猶豫不決,兄弟 中如允□、允祿、允□我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諸人勢均力 敵。皇帝選擇儲君時,不但要比較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 諸皇子的兒子,要知立儲是萬年之計,皇子死了,皇孫就是 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孫昏庸,決非長遠之策。允禎此時 已有一子,但懦弱無用,素來不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這一 點上吃了虧,滿盼再生一個兒子,哪知生出來的卻是女兒。允 禎不顧一切要做皇帝,湊巧陳世倌生了個兒子,就強行換了 一個。允禎于諸皇子中手段最為狠辣,陳世倌哪敢聲張? 這換去的孩子取名弘歷,后來就是乾隆。他自小聰穎武 勇,六歲即能誦《愛蓮說》,到了九歲時,更遇到一件事,使 康熙十分喜愛。 這年弘歷跟隨祖父到熱河打獵,衛隊從山中趕了一只大 黑熊出來,趕到康熙跟前。康熙舉起火槍,一槍打中黑熊頭 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槍之時,弘歷騎了一匹小馬,舉 起火槍,在祖父身旁躍躍欲試,見了那龐大的黑熊居然絲毫 不懼。康熙看得有趣,說道:“你過去打它一槍。”康熙愛惜 孫兒,叫他去打一槍,就算是他打死的,將來說弘歷九歲擊 斃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歷下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 死你,打死你!”對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槍,眾侍衛齊聲歡呼叫 好,康熙也是捻須微笑。弘歷轉身回來,剛要上馬,哪知黑 熊沒有死透,突然人立,惡狠狠向康熙馬前扑來。眾侍衛大 驚,數槍齊發,將之擊斃。康熙吃了一驚,對侍衛們道:“這 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時那熊站了起來,那 還有命么?” 從此康熙認為弘歷福命大,兼之他文武雙全,在諸孫中 最為得寵。允禎后來能做皇帝,實頗仗這假兒子之力。是以 終雍正一朝,海寧陳家榮寵無比,雍正一來是報答,二來是 籠絡,免得陳家有所怨望,而泄漏這天大秘密。 至于換到陳家的女兒,本是公主,后來嫁給常熟蔣溥。蔣 溥的父親蔣廷錫于雍正初年任戶部侍郎,其時陳世倌任山東 巡撫,兩人共同治水有功。陳蔣二人后來都入內閣。蔣溥由 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而大學士,終乾隆一朝,蔣 家榮寵不衰。據常熟故老相傳,蔣溥陳夫人所住的樓堂,當 地都稱為“公主樓”。 乾隆初被抱入雍親王(允禎封號)府時啼哭不止,不肯 吃奶。允禎的側妃鈕祜祿氏只得把陳家原來給乾隆喂奶的奶 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 忽然問起,廖氏本不肯說,但聽他口氣,知道已悉詳情,無 法再加隱瞞。廖氏這時已六十多歲,當夜就被乾隆派人絞死, 防她走漏隱事。 乾隆說這番話時,想起廖氏撫育之勞,心頭頗為自疚。 陳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還有甚么好疑 慮的?”乾隆沉吟不語。陳家洛道:“你是漢人,漢人的錦繡 江山淪入胡虜之手,你卻去做了胡虜的頭腦,率領韃子來欺 壓咱們黃帝子孫。這豈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嗎?” 乾隆無言可對,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 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陳家洛溫言道:“咱們在海塘上曾 經約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猶在耳,我豈能背誓?何況現下 知道你是我的親哥哥,兄弟相會,親近還來不及,哪有相害 之理?”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樣?要逼我退位么?”陳家洛拭 一拭眼淚,說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 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開國之主。”乾隆奇道:“開 國之主?”陳家洛道:“正是,做漢人的皇帝,不是滿清的皇 帝。” 乾隆一聽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滿人趕出 關外?”陳家洛道:“不錯,你一樣做皇帝,與其認賊作父,為 后世唾罵,何不奮發鷹揚,建立萬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 大喜功之人,聽了這几句話,不由怦然心動。陳家洛鑒貌辨 色,知道自己說詞已經見效,續道:“你現今做皇帝,不過是 承襲祖宗余蔭,有甚么希奇?你看看這人。” 乾隆走到窗邊,順著他手指向下望去,見一個農夫在遠 處田邊揮鋤耕作。陳家洛道:“要是這人生在雍親王府中,而 你生在農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卻須得在田間鋤地了。”乾 隆一向自以為天縱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細細體會陳家 洛的話,不由得爽然苦失。陳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間, 百年之期,倏忽而過,如不建功立業,轉眼與草木同朽,歷 來帝皇,如漢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也算 得一代雄主。如漢獻帝、明崇禎這種人,縱使不是亡國之君, 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這番話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漢人后, 曾几次想下令宮中朝中改服漢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滿洲大臣 攔住,心想倘若真的依著陳家洛的話,把滿人趕出關外,重 還漢家天下,自己就是陳姓皇朝的開國之主,功業實可上比 劉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話,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又見陳家 洛雙眉一揚,凝神外望,只見四條身軀異常龐大的狼犬向六 和塔疾奔而來,后面跟著兩人。 轉眼之間,兩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隱隱聽到有人厲聲喝 問。六和塔塔高十三層,乾隆與陳家洛這時在第十二層上,與 塔下相距甚遠,聽不清楚下面說話。只見兩人四犬都沖進了 塔中,忽然四條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夾彈弓追出,一陣 連珠彈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陳家洛正在奇怪,不知兩人四犬是甚么路數,忽見塔中 一人竄出,身法迅疾無比,夾手把孟健雄的弓奪過,左掌便 向他項頸劈落。孟健雄一閃沒避開,忙舉手格時,被那人用 彈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頭也不回, 直奔進塔。這人剛進塔門,塔里便拋出一個人來,仰天跌在 地下,動也不動,卻是安健剛。又聽得塔內的馬善均、馬大 挺父子哨聲大作,連連報警。 乾隆眼見來了救援,心中大喜。陳家洛四下□望,見各 處并無動靜,知道來攻的只此兩人,馬家父子此時才發警號, 想是敵人行動過速,待到發現,敵已入塔。這兩人身手如此 矯健,必是大內侍衛中的高手,看來比之金鉤鐵掌白振尚要 勝得一籌。 四條狼犬重又折回,再竄進塔內,只聽得女子斥罵聲、少 年叫喊聲、狼犬吠叫聲響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層的周綺和 心硯正在對付狼犬。突然兩聲驚叫,第二層窗口中投下兩件 兵器來,一是單刀,一是軟鞭。陳家洛認得是周琦和心硯所 用,想是被敵人奪去而擲下來的,不知兩人是否遇險,甚是 擔心。 乾隆見陳家洛本來神色自若,忽然臉有憂色,知道自己 手下人占了上風,暗暗歡喜,突見他轉露微笑,忙向下望。只 見一條大漢手舞大鐵槳,將四條狼犬打出塔來。周綺和心硯 搶出來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剛進去。四條狼犬猛惡異常,直如 四頭豹子一般。一條狼犬后腿給鐵槳打斷,兀自不退,仍然 猛扑亂咬,蔣四根給四只狗圍在垓心,一時也無法取勝。 心硯又從塔里奔出,雙手連揮,十几塊磚頭把狼犬打得 汪汪亂叫。蔣四根乘機一槳,擊在一條狼犬臂部,把它直摜 出去。周綺也奔出塔外吶喊助威,眼見四犬就要給蔣四根和 心硯盡數打死。忽然第六層窗口有人探出頭來,撮嘴作嘯,聲 音甚是奇特。四犬一聽,立即掉頭,向外奔去。周綺和心硯 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敵人來攻。 陳家洛見敵人在第六層窗口中指揮狼犬,心想:“那么第 四層上的十二哥,第五層的九哥和第六層的八哥都沒攔住他 們……”想到這里,暗叫:“不好。”敵人武藝高強,而且兩 人合力,己方每層一人,一定攔他們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 人在第九層上攔截,忽見第七層窗中竄出一人,正是徐天宏。 他剛躍出窗口,后面一人跟著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腳。陳 家洛大吃一驚,手中扣住的三粒圍棋子正要擲出,忽聽徐天 宏大喝:“照鏢!”右手一揚,敵人一縮頭,卻無暗器射來,徐 天宏乘機一掙,掙脫了左腳鞋子,已站在寶塔檐角之上。 這時距離已近,看清敵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滿 頭白發,竟是個老太婆。她背插單劍,雙手空著,凌空躍起, 又抓了過去。徐天宏右手無刀,想來已被敵人打脫,左手鐵 拐使招“一夫當關”在胸前一橫,又喝:“照鏢!”那老太婆 罵道:“猴兒崽子,莫想再騙你奶奶!”夾手來奪單拐。哪知 徐天宏這一次卻非虛招,已揭起塔頂瓦片猛擲過去。那老婦 避讓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擊得粉碎,四散紛飛。守在第 八層的常氏雙俠似已被另一人纏住,始終沒出來相助。徐天 宏武功遠不及那老婦,交手數招,迭遇凶險,他聲東擊西,又 支持了几招。 周綺抬起了頭,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婦惡斗,眼 見不敵,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快動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層上,也早見兩個徒弟被打倒,義子處 境危險,探身窗外,叫道:“甚么人在這里撒野?”兩枚鐵膽 一先一后向那老婦擲去。鐵膽未到,那老婦忽然如飛般直縱 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個筋斗翻過來在第六層上站 住,只聽得叮叮叮一陣亂響,袖箭、鐵蓮子、鋼鏢、背弩,一 批暗器紛紛落在第八層塔頂上,卻是守在第九層上的趙半山 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鐵膽打空,拍拍兩聲,把塔角的木檐打斷。徐天 宏俯身搶住一個,另一個在塔角瓦溝中亂轉。周仲英縱身躍 下想拾,腳未踏實,突然一陣掌風向胸口襲來。 他身子臨空,無法避讓,掌風來勢凌厲,若是出手抵擋, 懸空不能借力,必被敵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 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敵人扑去,拚著受他一掌, 落個兩敗俱傷。 敵人見周仲英扑來,側身讓過,左手來抓他手腕。周仲 英見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覺咦的一聲,暗暗驚心:“這人是誰?” 當即跳開,見常氏雙俠已從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 人魁梧異常,常氏雙俠是瘦長條子,此人身材卻比雙俠還高 了些,一個鷹鉤鼻,臉色紅如朱砂,頭頂光溜溜的禿得不剩 一根頭發。周仲英見此人神威凜凜,武功好得出奇,心想: “這樣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禿頂老頭雙掌如風,迅疾無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躍 來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見常氏兄弟雖不能勝,也不致落敗, 不必過去相助,向下望時,卻大吃一驚。 只見第六層上那白發老婦正把周綺逼得連連倒退。徐天 宏大叫:“綺妹,退開退開。”周綺很聽徐天宏的話,轉身便 走。那老婦不追,待要上躍,周綺卻站住了腳,罵道:“老太 婆,你敢追我么?我這里有埋伏。”那老婦雙腳一點,如一枝 箭般直飛過來。周綺大駭,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發出鐵膽,向老婦后心飛去。那老婦堪堪追 上周綺,剛要伸手抓她后心,忽聽得背后暗器之聲勁急猛惡, 不敢伸手去接,當即使出輕功中“寒江獨釣”招數,身子向 外一挫,全身懸空塔外,只以左腳勾住塔角飛檐。當的一聲 大響,鐵膽打得塔頂火星亂飛,磚瓦碎片四濺。 那老婦避開鐵膽,又追周綺。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層上, 橫刀當路,那時周綺已逃到塔后,兩人一逃一追,繞著寶塔 打轉。周綺自與徐天宏訂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聰明人,自 己如一味鹵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臨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 性。這次聽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敵人拖延時刻。 周仲英剛立定身子,已見女兒從塔后繞了出來,那老婦仍然 空手追趕,老婦背后卻又有一人跟著,雙鉤揮霍,向她后心 挺刺,卻總是差了尺許,看他奮勇直前,救援周綺,正是九 命錦豹子衛春華。 這時楊成協、石雙英等也從下層趕了上來,周仲英迎上 搶過周綺,金刀呼呼生風,連劈兩刀。那老婦見他刀法精奇, 不敢輕敵,退開三步,正要拔劍,忽然那禿頂老頭在上面喊 道:“我上塔頂去攻下來,你從下面攻上!”聲若洪鐘,送將 下來。 那老婦一聽,不再和眾人纏戰,飛身縱起,左手在第七 層塔角上一扳,借勢又翻上了第八層。這一層上已無人阻擋, 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層上。她從下面打上來時,知道每層守御 之人武功一層高過一層,雖避開了周仲英一膽兩刀,但已知 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厲害勁 敵,凝神屏氣,身未上,劍先上,挽花護頂,忽覺手上一震, 長劍被敵人兵刃粘住,險險脫手。 那老婦知道又遇勁敵,長劍乘勢向前一探,解去對方粘 走之力,不敢正面縱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馳, 一躍跳上第十層,寒風起處,一劍迎面刺到。 那老婦以攻為守,刷刷刷三劍均攻對方要害。敵人以太 極劍中“云麾三舞”三式解開。老婦見他化解時舉重若輕,深 得內家劍朮三昧,不待對方回手,跳開一步,看敵人時,見 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漢子,上唇一叢濃髭,鬢發微斑,左手 捏住劍訣,凝神而視,并不追來。老婦叫道:“你一身好功夫, 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來趙半山,他見這白發老婦身手 迅捷,也自驚佩。兩人挺劍又斗在一起。 乾隆見兩人一路攻上,心頭暗喜,但見陳家洛氣度閑雅, 不以為意,反而拖了一張椅子到窗口坐下觀戰,心想來救我 的只有兩人,總敵不過紅花會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際,忽 聽遠處傳來犬吠之聲,又有吆喝聲,馬匹奔馳聲。 梯上腳步響處,心硯奔上樓來,用紅花會切口向陳家洛 稟報:“在塔外巡哨的頭目來報,有兩千多清兵正向這邊過來, 方向對正六和塔。”陳家洛點點頭,心硯又奔下塔去。乾隆不 懂心硯的話,但見他神情緊張,知道定是對他們不利的消息, 凝神遠望,楓葉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飄動,旗上大書一個 “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帶兵前來救駕了。 陳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馬大哥,退到塔里,預備弓箭!” 馬善均在塔下答應。 陳家洛喊聲方畢,忽見那禿頂紅面老者直竄上來,常氏 雙俠和周仲英在后緊追不舍。那老者繞塔盤旋,后面追得緊 時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層。那邊廂趙半山和 那老婦正斗到緊處,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層來。常赫志見他 來勢猛惡,第十二層正是監視乾隆之處,不再追趕,腰間取 出飛抓,迎風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雙掌斜舉,搶在他身 前兩步。兄弟兩人擺好陣勢,飛抓遠攻,肉掌近襲,雙雙擋 在窗外。那老者眼見情勢,竟不過來,直上塔頂。周仲英追 趕不及,從窗口跳入塔內。乾隆見他執刀跳進,吃了一驚,卻 見他奔到塔頂通下來的梯級上橫刀待敵。 趙半山和那老婦攻拒進退,旗鼓相當,轉瞬間拆了百余 招。那老婦劍法迅速無比,趙半山展開太極快劍,也是以快 打快,心中暗暗稱奇:“這人白發如銀,又是女流,怎地竟然 戰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勝,豈知那老婦逼得甚緊, 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長劍划破了一道口子,雖然未傷 皮肉,但也不免心驚。 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和周綺手執兵刃,旁 觀趙半山和那老婦惡斗,見兩人劍光閃爍,打得激烈異常,盡 皆駭然,忽見趙半山衣袖中劍,都吃了一驚。衛春華雙鉤一 擺,便要搶上相助。趙半山一劍“李廣射石”,把老婦迫退一 步,忽地跳開,說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請上吧。”衛春華 愕然止步。 趙半山衣袖中劍,不再戀戰,心想:“陸菲青大哥守在十 一層上,一別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進,定可制住這老婦。 眾兄弟均佩他云天高義,卻未見識過他的超妙劍朮。”他任由 老婦上去,意在讓好友陸菲青露臉揚名,否則划破袖口,盡 可再戰,也未必會輸。 那老婦見他謙退,舉劍施了一禮,說道:“好劍法!”縱 身直上。周綺叫道:“趙三叔,你沒輸啊,干么這么客氣?”趙 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劍法好極啦,咱們去看看陸大爺的武 當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這般客氣,叫我三叔?七弟 可叫我三哥。”周綺臉一紅道:“我只跟爹爹叫。”楊成協笑道: “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說著向徐天宏一指。周綺道:“呸,他 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敵人雖然武功精湛,料也無能為 力,大家一面說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兩層悄無一 人,沖進第十一層時,只道陸菲青定在和那老婦斗劍,哪知 室中空蕩蕩地竟無人影。 眾人吃了一驚,疾忙再上,將進室內,已聽得刀劍交并, 錚錚有聲,一進門,只見周仲英使開金背大刀,風聲虎虎,正 和那白發老婦激戰,一個刀大力沉,一個劍走輕靈,一時不 分高下。陳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觀戰。 徐天宏一打手勢,楊成協、石雙英兩人守住窗口。徐天 宏叫道:“拋下兵器,饒你不死!”老婦見身陷重圍,并不畏 懼,刷刷刷數記進手招數。周綺道:“這人的劍朮和一個人很 像,你說是么?”徐天宏道:“不錯,我也覺得奇怪。”那老婦 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擋在胸前,貼牆而立。周 仲英一刀急斬,險險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婦轉頭向乾 隆叫道:“你是皇帝嗎?”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來了么?”那 老婦一躍上桌,突然舉劍當胸,如一只大鳥般向他急扑過去, 一招“鵬搏萬里”,向乾隆胸口直刺。這一劍去勢既快且狠, 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來搭救,哪知忽然行刺,這一下 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手足無措。 陳家洛雖然站在乾隆身旁,但這劍實在來得太快,也是 不及抵擋,立即左手雙指一駢,向老婦脅下要穴點去,這是 攻敵之不得不救。老婦劍尖將及乾隆胸口,突見陳家洛手指 襲到,左掌“金龍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隨即反手抓出,這 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厲害招數,和點穴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家洛只要腕脈被抓,當時就得全身癱軟。就這樣,她右手 劍的勢道緩得一緩,陳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劍,向上急架,錚 的一聲,火星飛濺,左手跟著反擊敵人面門。這一招之后,緊 著下面還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婦拳朮嫻熟,見他 左手擊來,又伸左掌抓拿,下盤向右閃避,手中劍刺向對方 咽喉。不料陳家洛的“百花錯拳”每一招均與眾不同,老婦 向右閃避,他一腳偏從右方踢來,好在她長劍亦已刺出,陳 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隨即收勢。 兩人均起疑心,危勢既解,各退兩步。陳家洛把乾隆往 身后一拉,擋在他面前,拱手道:“請教老太太高姓?”這時 那老婦也在喝問。兩人語聲混雜,都聽不清楚對方說話。 陳家洛住了口,那老婦重復一遍剛才的問話:“你這短劍 哪里來的?”陳家洛聽得她不問別事,先問短劍,倒出于意料 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婦又問:“甚么朋友?你是皇 帝侍衛,她怎會送你?天池怪俠是你甚么人?”陳家洛先答她 最后一問:“天池怪俠是晚輩恩師。”他想老婦劍刺乾隆,定 是同道中人,見她年齡既長,武功又高,是以自稱晚輩。那 老婦嗯了一聲,道:“這就是了。你師父雖然為人古怪,卻是 正人君子,你怎么丟師父的臉,來做清廷走狗?” 楊成協忍耐不住,喝道:“這位是我們陳總舵主,你別胡 言亂道。”那老婦面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是紅花會的?” 楊成協道:“不錯。” 那老婦轉向陳家洛,厲聲道:“你們投降了清朝么?”陳 家洛道:“紅花會行俠仗義,豈能對滿清屈膝?老太太請坐, 咱們慢慢談。”那老婦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問:“你這短 劍哪里來的?” 陳家洛見到她武功家數,聽她二次又問短劍,已料到几 分,說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時男女間授受物品,頗 不尋常,陳家洛雖是豪杰之士,胸襟豁達,當著眾人之面也 有些說不出口。那老婦又問:“你識得翠羽黃衫嗎?”陳家洛 點點頭。 周綺見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 桐姊姊送的。你也認識她嗎?那么咱們是一家人啦!”那老婦 道:“她是我的徒弟。”陳家洛行下禮去,說道:“原來是天山 雙鷹兩位前輩到了,晚輩們不知,多有冒犯。” 那老婦身子稍側,不受這禮,森然問道:“既說是一家人, 干么你們卻幫皇帝,不讓我殺他?” 楊成協等見陳家洛對她很是恭敬,而這老太婆卻神態倨 傲,都感氣惱。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從窗口跳進室內,常赫志 道:“皇帝是我們抓來的,要殺也輪不到你。”那老婦咦了一 聲道:“皇帝是給你們抓來的?” 陳家洛道:“前輩有所不知,皇帝確是我們請來的。我們 只當兩位是清宮侍衛,前來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攔截。兩 位前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我們眾兄弟不是對手,沒能攔住, 以致生了誤會。”其實紅花會群雄已把二人截住,眾人都知他 這話是謙遜之辭。 那老婦忽然探身窗外,縱聲大叫:“當家的,你下來。”過 了半晌,不聞回答,忽然颼的一聲,塔下一枝箭直射上來。老 婦伸左手抓住箭尾,轉身一擲,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 不住顫動,厲聲喝道:“無信小輩,怎地又放暗箭?” 陳家洛道:“前輩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 回頭叫他們賠禮。”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別放 箭!”語聲未畢,又是一箭射到。這時陳家洛也已看得清楚, 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將六和塔團團圍住,彎弓搭箭,見窗口有 人探頭就射箭上來。陳家洛對趙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 住塔門,別沖出去□殺。”趙半山應聲下去。 周仲英道:“這位是雪雕關老師父吧,在下久仰得很。” 那老婦正是雪雕關明梅,是禿頭老者陳正德的妻子,兩 人一高一矮,一個禿頭,一個白發,江湖上人稱禿鷲雪雕,合 稱天山雙鷹。 關明梅聽了周仲英的話,微微點頭。陳家洛道:“這位是 鐵膽周仲英周老英雄。”關明梅道:“嗯,我也聽到過你的名 頭。”說到這里,忽然張口大叫:“當家的,快下來,你在干 甚么呀?”她正說得好好的,夾如其來的一聲大喊,把眾人都 嚇了一跳。 周仲英道:“陳老師父在和無塵道長斗劍,咱們快去把事 情說清楚。” 陳家洛向常氏雙俠使個眼色。雙俠會意,走到乾隆身旁 監視。陳家洛和關明梅等奔上梯級,走到第十三層來,在梯 級上卻不聞刀劍之聲,群雄都有點擔憂,心想這兩人武功卓 絕,出手快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如那一個失手疏虞,都 是終身恨事。關明梅卻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敵手,決 不致有甚失閃。 眾人剛到室門,只見白刃耀眼,滿室劍光,兩個人影在 斗室中盤旋飛舞,雖只兩棲劍相斗,但金刃劈風之聲,有如 數十人交戰一般。群雄剛站定,無塵和陳正德又已拆了十余 招。兩人斗到酣處,劍法一招緊似一招,點到即收,雙劍不 交。 關明梅本來托大,但看到兩人拆了數十招后,丈夫絲毫 未見便宜,不由得暗暗心驚:“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 見兩人越斗越緊,兀自分不出高下。 陳家洛叫道:“道長,是自己人,請住手吧!”無塵舉劍 一封,退后一步。陳正德殺得性起,劍招連綿,劍鋒不離敵 手左右。無塵退后一步,他一劍“神駝駿足”刺了過去。無 塵向左一閃,還了一劍。兩人又交數招。關明梅叫道:“當家 的,他們是紅花會!” 陳正德一怔,說道:“是嗎?”他勢道微緩,高手斗劍,直 無毫發之差,只聽得嗤的一聲,右邊衣襟已被無塵一劍穿過, 這還是無塵聽了陳家洛的話后手下容情,否則這一劍當更為 狠辣。 陳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連環三劍。無塵 一步不退,還了四劍。 兩人又斗數十招。陳正德使出“三分劍朮”中的絕招,虛 虛實實,變幻莫測。無塵展開“追魂奪命劍法”,七十二路正 變中包藏八十一路奇變。只見陳正德一劍“冰河開凍”,向無 塵右臂直劈下來。無塵向左側讓,陳正德長劍突然上撩,“夜 半烽煙”,迅捷絕倫。哪知無塵沒了左臂,這時反占便宜,喝 道:“好劍法!”一劍“孟婆灌湯”,直刺敵喉。 陳正德這劍撩了個空,心頭一驚:“老胡涂!他沒左臂, 我怎地使上了這招?”心念甫動,無塵長劍劍尖已指到咽喉。 來劍勢若電閃,陳正德再也不及閃讓,敗中求勝,舉劍橫削, 眼見已不免兩敗俱傷。 眾人大驚,呼叫聲中,無塵突向右倒,將陳正德來襲之 勢讓過,回劍接住來劍,只聽當的一聲,兩劍顫動,聲若龍 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絕。 無塵右膝跪地,雙劍交并,兩人都不敢移動,各運內力, 勢均力敵,兩柄純鋼的長劍相交處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 陳家洛見情勢危急,接過楊成協手中鋼鞭,搶上前去要 將兩人隔開,剛跨出一步,只聽得頭頂一人哈哈長笑,叫道: “好劍法,好劍法!”語聲方畢,人影下墮,錚的一聲,無塵 和陳正德雙劍齊斷。兩人各向前竄出數步,才收住勢子,各 持半截斷劍,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間,手中 長劍如一泓秋水。 無塵見從梁上跳下來的是陸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劍!” 陳正德紅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陸菲青笑道:“禿兄, 你不認得小弟了嗎?” 陳正德一呆,向他凝視片刻,突然驚叫:“啊,你是綿里 針。”陸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陳正德道:“你怎么在這里?” 陸菲青不答他問話,插劍入鞘,回身向關明梅一揖,道:“大 嫂,多年不見,你功夫越來越俊啦!”關明梅喜叫:“陸大哥!” 原來陸菲青在第十一層上守御,見天山雙鷹攻上,二人 生具異相,雖然多年不見,仍是一眼即知。陸菲青和他們夫 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俠士高人,決不會給清廷做走狗,何 以拚命向監禁乾隆之處攻來,必有原因,決定躲起來看個究 竟,因此關明梅闖到第十一層時無人阻截。他見關明梅劍刺 乾隆,和陳家洛等說明誤會,就比眾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層, 躲在梁上,他輕功卓絕,陳正德和無塵又斗得激烈,都沒留 心。他見兩人奮力相拚,時候久了必有損傷,于是削斷兩人 長劍,解了僵持之局。 陳正德道:“哼,陸老弟,你的劍真是寶物!”陸菲青知 道此老火氣極大,笑道:“這是別人的東西,暫且放在我這里 的。”原來這便是張召重的凝碧劍,駱冰在獅子峰上取來后交 給了總舵主。陳家洛以這是武當派歷代相傳的名劍,轉交給 他。陸菲青又道:“虧得這把劍好,否則兩大高手斗在一起, 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開?”這句話把陳正德和無塵兩人一 捧,兩人心氣頓和。陸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識,陳大哥,我 給你引見引見。”于是從陳家洛起,逐一引見了。 陸菲青道:“我只道你們兩位在天山腳下安享清福,哪知 趕到了江南來殺皇帝。”關明梅道:“你們都見過小徒霍青桐, 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 倫領兵抵抗,敵不過清兵人多,連吃了几個敗仗。后來清兵 的糧草在黃河邊上給人劫了……”陸菲青插嘴道:“那便是紅 花會的各位英雄,為了相助木卓倫老英雄而劫的。” 關明梅道:“嗯,在回部時我也聽人說起過。”望了陳家 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這短劍給你。”陳家洛道:“那是在 此之前,木卓倫老英雄率眾奪還經書,我們在途中遇到了。” 關明梅道:“奪還經書,你們也幫過忙的。回人說起來,把你 們說成個個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說今日相見,卻也 不見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沒糧草,敗了一仗,木卓倫便 提和議,雙方正在停戰商談,哪知兆惠得了糧草,又即進攻。” 陸菲青道:“滿清官兵原本不守信義。”關明梅道:“回部 百姓給清兵害得很慘,木卓倫老英雄抵敵不住,邀我們去商 量。我們夫婦本來并不想理會這種事……”陳正德插口道: “都是你,現下又來撇清。”關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著 清兵在回部殺人放火、殘害百姓,心里安么?”陳正德哼了一 聲,又要接嘴。陸菲青笑道:“你們老夫妻還是這么一副脾氣, 一說話就吵嘴,也不怕年輕人笑話。大嫂,莫理他,你說下 去。” 關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說道:“我們本想去刺殺統兵的 兆惠,后來一想,殺了這個甚么狗屁定邊大將軍,皇帝又可 另派一個,殺來殺去沒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殺了來得直截了 當。于是便趕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說皇帝到了江南。靠了 那几條狗,我們老夫妻在杭州追蹤了大半夜。原來你們是從 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們一路跟蹤,也鑽了一回地道。 我們正自奇怪,皇帝為甚么大發雅興,要鑽地道。”陳正德道: “甚么?皇帝是你們抓來的?”陳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簡略說 了。 陳正德道:“這一手做得不壞,只是不夠爽快,何必餓他? 一刀殺了,豈不干淨利落?”無塵冷冷的道:“國家大事,豈 是一刀一劍就能辦得了的。”陳正德怒道:“道長劍朮高明之 極,咱們還沒分高下,道長如有興致,再來玩玩如何?”無塵 道:“瞧你這大把年紀,還沒你徒弟霍青桐這女娃子有見識。 咱們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關明梅笑道:“你瞧,我說你胡 涂,你從來不服。現下人家也說你來看,怎么樣?”眼見老夫 妻又要抬起杠來。陳正德道:“就算我沒見識。”轉身又對無 塵道:“咱們又不是拚命,比試一下劍法打甚么緊?你劍法確 是不錯,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請教。” 陸菲青怕兩人說僵了再動手,傷了和氣,忙插嘴道:“你 的劍法叫作三分劍朮,道長的叫作追魂奪命劍,都是震古爍 今的絕技。”陳正德道:“也未必能將人追去了魂,奪得了命。” 無塵本來瞧在陸菲青份上讓他一步,哪知這老頭十分好 勝,簡直不通情理,聽了這几句話心頭火起,說道:“好吧, 那么咱們再來比比。我輸了以后終身不再用劍。”群雄一聽, 都待要出言勸解,陳正德說道:“我們夫婦離開回部時,說過 殺不了皇帝決不回去,既然你們不讓殺,那也得拿點本領出 來,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長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我輸了 轉身就走,決不再來行刺。”語聲方畢,已從關明梅手中奪過 劍來。 陳家洛走上一步,長揖到地,說道:“無塵道長雖然劍法 精妙絕倫,但火候總還遜老前輩一籌。大家有目共睹,何必 再比?” 陳正德傲然道:“陳總舵主你又何必客氣?你師父是世外 高人,不屑跟我們凡夫俗子動手,我只好向你領教了。我先 請道長賜教,再請你教訓教訓我這老頭子如何?”眾人都覺這 個老頭兒實在不近人情,卻不知他和天池怪俠袁士霄素有心 病,一直耿耿于懷,因此一口氣發作在陳家洛身上。陳家洛 忍氣道:“我更不是老前輩的對手了。我恩師平時常對晚輩說 起天山雙鷹,他是十分佩服的。” 陳正德一指關明梅,怒道:“你師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 關明梅叫道:“當著這許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了?”群 雄相顧愕然。陸菲青笑道:“禿兄,你們兩夫妻都是六十開外 的人啦,這件事吵了几十年還沒吵完嗎?” 陳正德橫性發作,須眉俱張,忽然如一枝箭般從窗中直 竄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來的不算好漢。” 紅花會群雄都覺陳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楊成協道:“可惜 四哥不在這里,否則定可和他斗上一斗。”無塵聽了這一句激 將之言,忍無可忍,叫道:“三弟,把劍給我。”這時趙半山 已從下面上來,把劍遞了給他,低聲道:“道長,要顧全咱們 和木卓倫、霍青桐的交情。”無塵點點頭,挺劍躍出窗去。 塔下的清兵見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飛蝗般射將上來。無 塵道:“咱們到下面去打,在箭叢里較量一下如何?”陳正德 哪肯示弱,道:“好極啦!”雙腳一挺,頭下腳上,直扑下去, 從第十三層頂扑到第六層,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層 塔角上立定。他外號禿鷲,輕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極,這一扑 一翻,當真如一頭大鷲相似。塔中群雄齊聲喝采。塔下清兵 箭射得密了。陳正德持劍撥箭,仰視無塵動靜。 無塵雙腳并攏,右手貼腿,如一根木棍般筆直墮下。塔 下清兵齊聲吶喊,紛紛讓開。無塵墮到第五層時仍未止住,眼 見要向第四層墮去,突然右臂平伸,劍鋒已在塔檐上平平貼 住,手一使勁,趙半山那柄純鋼劍劍身柔韌,反彈起來。他 一借勁,已站在第五層上。 陳正德見他這手功夫中輕功、內力、劍法、膽識,無一 不是生平罕見,哪里敢有半點輕忽,待他站定,說道:“進招 了!”劍走偏鋒,斜刺左肩。 清兵見兩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個是自己人,怕有誤 傷,當下停弓不射。無塵道:“咱們各擲一箭,引他們放箭!” 陳正德道:“好!”兩人各從塔頂撿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 甩了下去,射傷了兩名兵卒。塔下清兵高聲吶喊,千箭齊發。 這時離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可致命,兩人攻防相斗,同 時撥打下面射上來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說從所未有,群雄都 奔到第六層觀看。關明梅暗暗擔憂,心想這道人劍法狠辣異 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靈便,平地斗劍決無疏 虞,現下身處高塔,清兵箭如驟雨,實是凶險萬分,手中暗 扣三粒鐵蓮子,站在窗口相護。 兩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連在第十二層上看守乾隆的常 氏雙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觀戰。兩人各握住了乾隆的 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雙手柔軟細嫩,給常氏兄弟這對精 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總算他兄弟不使勁力,否則一 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從此再也不能做詩題字,天下精品 書畫,名勝佳地,倒可少遭無數劫難。此時乾隆雖知來了救 兵,但自己身在紅花會手中,倘若他們敗了,老羞成怒,說 不定會給自己一刀,心想寧可讓紅花會得勝,聽陳家洛口氣, 定可釋放自己。 塔角上雙劍于萬箭攢射中狠斗,勝負難決。陳家洛大叫: “兩位劍法神妙,不必再比了。”兩人斗得正緊,哪里停得住 手?陳正德心想:“這道人劍法果然高明,看來我無法取勝。” 他逞強好勝,緩緩移動腳步,面向東方,背朝塔下清兵,這 顯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須打成 平手,無形中已然勝了對方。 無塵見他故意搶占惡劣地勢,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 討苦吃,可莫怪我無情。”使出追魂奪命劍中上八路劍法,專 刺他面目咽喉,劍尖映日,耀眼生花。陳正德連拆三劍,暗 叫不妙,忽聽背后呼呼數聲,六七枝箭射了上來。陳正德矮 身低頭,一劍“平沙落雁”,疾刺無塵右臂,同時那些箭枝也 向無塵射來。 無塵劍拔箭杆,左腿疾起,向陳正德太陽穴踢去。陳正 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驚,吸一口氣,倒退一 步,正在此時,忽然一枝箭勁急異常,突向他背后射到。這 箭是清宮侍衛中高手所發,來得極快,他向后疾退,恰是以 背迎敵。關明梅叫聲:“啊喲!”發鐵蓮子救援已然不及,群 雄也齊聲驚呼。 無塵忽施“馬面擲叉”絕技,長劍脫手,把那枝箭碰歪, 長劍和箭枝同時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氣,剛要喝采,下 面又射來數箭,無塵手中沒劍,無法撥打,只得閃避。關明 梅鐵蓮子發出,打落三箭,陳正德也回身撥打。兩人本來狠 命□拚,這時卻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為不解。 白振見無塵手中沒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較藝曾輸在這道 人手上,心中記恨,叫箭手齊射無塵。一時羽箭蝗集。無塵 東躲西避,鬧了個手忙腳亂。陳正德叫道:“別怕,我給你擋 住!”挺劍上來,正要撥打,忽然第六層窗口中飛身縱出一人, 搶在其前,尚未立定,轉瞬間雙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開 甩手箭手法,擲箭出去擊打來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極,隨 來隨接,隨接隨擲,竟無一箭落空,一個人便似生了几十條 手臂一般。 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楊成協俯身大叫:“今 日叫你們見見千臂如來的手段!”清兵隊中兵將侍衛衷心佩 服,彩聲如雷。趙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謝。眾官兵見他風 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掌。 三人縱身躍入塔中,群雄都過來道賀。陳氏夫婦這時才 真心欽佩無塵、趙半山的武功,對無塵舍己救敵的俠義心腸 尤為敬服。眾人互相謙讓贊譽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 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壓服他們。”說罷飛步上樓。 過了半晌,只見乾隆從第七層窗口探出頭來,叫道:“我 在這里。” 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領眾人,伏地高呼:“萬歲!” 乾隆叫道:“我在這里有事,你們別吵!”隔了一會,又道: “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 陳家洛笑道:“七哥指揮皇帝,皇帝指揮官兵,這比沖下 去大殺一陣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寶也,與其殺之,不 如用之。”群雄聽得陳家洛掉文,盡皆大笑。 衛春華望著清兵后退,見他們隊伍中有几名獵戶牽著獵 狗,說道:“我正想不通他們怎會找到這里,原來他們也帶了 狗。”從小頭目手中接過弓箭,彎弓搭箭,颼颼兩箭向塔下射 去,只聽得几聲長嗥,兩條狗被射死在地。清兵發一聲喊,退 得更快。 陳家洛向陸菲青道:“陸周兩位前輩,請你們陪陳老前輩、 關老前輩說話,我上去和皇帝再談。”眾人都道:“總舵主請 便。”他上樓時紅花會群雄都站起來相送,陸周兩人也欠身為 禮。陳正德和關明梅見陳家洛形容清貴、丰神俊雅,年紀又 輕,群豪對他卻都執禮甚恭,頗以為異。 陳家洛走到第七層上,常氏雙俠和徐天宏行禮退出。乾 隆嗒然若失,悶坐椅上。陳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沒有?”乾 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殺便殺,何必多說?”陳家洛嘆 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陳家洛道:“我一 向以為你是個雄才大略之人,慶幸我爸爸姆媽生了你這好兒 子,我有一個好哥哥,哪知道……”乾隆問道:“哪知道怎樣?” 陳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頗有膽量,內里卻 是膽小萬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膽小了?”陳家洛道: “不怕死,那最容易不過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貴?可是圖 大事、決大疑,卻非大勇者所不能為。這個你就不能了。” 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業之事,有沒有 被人脅逼而成的?” 陳家洛道:“當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猶豫不決,他 兒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勢,不得不從。宋太祖如 無陳橋兵變,豈有黃袍加身?這兩位開國之主雖受兒子或部 下所迫,不得不冒險自立,終成大事,但后世何嘗不對他們 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語,頗為心動。陳家洛又道:“何況 哥哥你才能遠勝李淵、趙匡胤。只要你決心恢復漢家天下,我 們這許多草莽豪杰立時聽你指揮。我可拍胸擔保,他們從此 決不敢對你有絲毫不敬,不盡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點頭,心下尚還有一份顧慮,卻是不便出口。陳 家洛猜到他心意,說道:“我只要見哥哥把滿清胡虜趕到關外, 那就心滿意足。那時要請你准我歸隱西湖,和我手下這些兄 弟們賞花飲酒,共享太平,以終余年。”乾隆道:“這是哪里 話?如能成就大事,天下軍政大計都要請你輔佐才好。”陳家 洛道:“咱們話說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須准我退休。須 知我們這些兄弟不知禮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處,反而失了 君臣之禮,兄弟之義。” 乾隆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去了心中顧慮,伸手在桌上一 拍,道:“好,就這么辦!”陳家洛大喜,道:“你再沒猶豫了?” 乾隆道:“沒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們故總舵主于萬 亭,有几件東西放在回部,說是我出身的証據,你去拿來給 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對自己真是漢人這件事才沒絲毫疑心, 那時必定和你共圖大事。”陳家洛心想這倒也合情合理,道: “好,這些東西聽文四哥說要緊非常,我明日就動身親自去 拿。” 乾隆道:“等你回來,你先來御林軍辦事,我把你升作御 林軍總管,統率護軍、驍騎、前鋒三營,過些時候,再兼京 師九門提督。天下各省兵權也慢慢交在咱們親信的漢人手里。 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書,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 們就可舉事了。”陳家洛大喜,道:“皇上計謀深長,何愁大 事不成。”當即跪下行君臣之禮,乾隆忙伸手扶起。 陳家洛道:“今日之事,須和眾人立誓為盟,不得反悔。” 乾隆點點頭。陳家洛雙掌一拍,命心硯取來乾隆原來的衣冠, 服侍他換過了。陳家洛道:“請大家進來參見皇上。” 群雄入內。陳家洛說明乾隆已允驅滿復漢,朗聲道:“以 后咱們輔佐皇上,共圖大事,如有異心,泄露機密,天誅地 滅。”當下歃血為盟。乾隆也飲了一口盟酒。只有陳正德和關 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大哥、大嫂,你們也來喝一杯盟酒!”陳正 德道:“官府的話說得再好聽,我也從來不相信,何況是官府 的頭腦?”關明梅道:“恢復漢家山河,那是咱們每個黃帝子 孫萬死不辭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著我們夫妻 的地方,陳總舵主送個信來,我們這對老骨頭赴湯蹈火,決 沒半點含糊。這口酒,我們是不喝的了。”陳正德右手一伸, 忽地插入牆中,抓下了一大塊泥土磚石,厲聲說道:“要是誰 狼心狗肺,負義背盟,出賣朋友,壞了大事,這就是榜樣!” 手指一發力,磚石都碎成細粉,簌簌而落。乾隆見牆上那洞 指痕宛然,甚是驚駭。 陳家洛道:“兩位老前輩雖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條心。 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囑。但愿皇上不可三心兩意, 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盡管放心。”陳家洛道:“好, 我們送皇上出去。”衛春華奔到塔外,叫道:“你們過來迎接 皇上!” 李可秀與白振聽了,將信將疑,怕紅花會又使詭計,率 領兵卒慢慢走近,見乾隆果然從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 振牽過馬來,乾隆上了馬,對白振道:“我在這里和他們飲酒 賦詩,貪圖几日清靜。你們偏要大驚小怪,敗了我的清興。” 白振連說:“臣該死!”當下前后擁衛,旌旗招展,打起得勝 鼓,威風凜凜的奏凱回杭。只是金鼓聲中,偶夾几聲獵犬的 “汪汪、嗚嗚”,略嫌美中不足。 紅花會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陳正德道:“我們老夫婦今 日會到江南群雄,見了素來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別多年 的陸老弟重逢,實在高興得很。得與無塵道長兩番交手,更 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別過。” 陳家洛忙道:“兩位前輩難得到江南來,務必要請多住几 日,好讓后輩多多請教。”陳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師父本 領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請教甚么?無塵道長,將來咱們再斗 一斗酒量,看誰厲害。”無塵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風。” 關明梅把陳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親沒有?”陳家洛 臉一紅道:“沒有。”關明梅又道:“定了親么?”陳家洛道: “也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微微一笑,忽然厲聲道:“如你無 情無義,將來負了贈劍之人,我老婆子決不饒你。”陳家洛不 禁愕然,無辭以對。 那邊陳正德叫道:“喂,你蠍蠍螫螫的,跟人家年輕小伙 子談甚么心?好走啦!”關明梅眉頭一皺,轉身過去,忽然撮 唇作哨,四條大狗從樹林中奔了出來。兩夫婦向群雄施了一 禮,帶了四犬便走。 陸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們去哪里?”兩人不答,不 一會,身影已在林中隱沒,只聽犬吠之聲漸漸遠去。 常氏雙俠憤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賣老。”常伯志接 口道:“沒點禮數。”陳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們 到塔里談吧。” 眾人回到六和塔內。陳家洛道:“我答應了皇帝,要到我 師父那里去拿兩件要緊物事,現下咱們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 十四弟的傷勢,然后再調配人手如何?”眾人都無異議。 出得塔來,馬善均、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 群雄乘馬向西進發,次日到了于潛,又一日上山來看文 泰來和余魚同。 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里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 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 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 呢?四哥、十四弟好么?”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 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天,你們途中沒遇上么?” 陳家洛道:“甚么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 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 也不知是誰家倒霉。” 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么大了,還像孩子般 的愛鬧,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兒傳下去。” 群雄轟然大笑。 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 他正躺在藤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 人把經過情形約略一說,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 子,見余魚同臉朝床里,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 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 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 勢很痛,是不是?” 余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 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 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丑八怪,見不得人。”周 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么打緊?難道怕娶不 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 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 天下豪杰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哪一個不說你是 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丑,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 必挂在心懷?”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 了出來。 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后,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 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痴戀萬分不該,可是 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 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 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几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 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 冰,解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對己一 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 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洒的金笛秀才折磨 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余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郁不樂,說 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 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 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只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 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 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 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 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 目去預備酒席。 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回來。 她是騎白馬去的么?”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 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 們大伙兒都在這里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 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 這諢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 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 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么客氣。” 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后還 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 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 要之事,也是極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 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云貴去聯絡 西南豪杰。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 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 杰。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 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 兩位在這里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硯隨我去回部。 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 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 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 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泄漏的。”眾人道: “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伙 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干一番!” 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 激越。 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閑居,悶悶不樂。文泰 來猜到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 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 里,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 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 “咱們沿路游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陳家洛道: “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 几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 道:“好,就這么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余魚同,隨 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 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 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 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 沒有,乘著大伙都在這里,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 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 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么?”陳家洛 道:“那么咱們來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 究甚么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愿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 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 “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氣么?”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 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甚么?”陳家洛 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 做總舵主的人也這么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 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 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 宏道喜。 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 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 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 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 只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么事這般 高興?”說著向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 “七哥,甚么事啊?”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 “咦,奇了,咱們的諸葛亮怎么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 宏背后,雙手拇指相對,屈指交拜,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 他要作傻女婿啦。” 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 高興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 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 珍貴的東西來,眼下我沒甚么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 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么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 送來向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呆了,忙問: “哪里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閑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 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 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不信!’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 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么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 那里去盜了來?” 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 至于這對玉瓶怎樣處置,聽憑總舵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 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 賞。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 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 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 重,定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盜來?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 男子漢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 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 毒死看守的巨□、怎樣裝貓叫騙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 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 朮都大為贊嘆。 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 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几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 老伯請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干出這件事 來,確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 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要不然是為了行俠仗義,那么這般冒 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話,就這般孤身犯險, 要是有甚么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么心 情?”這番話駱冰只聽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 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無主, 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么金鉤鐵掌 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 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后,四嫂是高興得 有點胡涂啦,以后可千萬別這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 陳家洛道:“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哥, 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采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機妙算,足 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來。”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 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真胡涂了,大家開他玩笑, 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兒變了傻女婿,那么我來出個主 意吧。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 陸老爺子是大媒。九哥,你趕快騎四嫂的白馬,到于潛城里 采購婚禮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 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兒子,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 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了。趙半山道:“男 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贊禮就是了。”陳家洛謙 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 人都說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采購齊 備,新娘的鳳冠霞帔也從采禮店買了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 也都買備,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 福氣,將來做你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 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 “好啊,你有甚么主意?” 蔣四根等聽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 出主意。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 確是服了你。不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 那邊,只怕也沒這么容易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斗智不 斗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也未必就盜不出來。”衛春華 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 一件東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偷他甚么啦?”衛 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把他們的衣服都偷出來, 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來笑問: “這么高興,笑甚么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里沒三哥 你的事。”大家怕趙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 他聽。 趙半山走開之后,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帝,也是這法 子,教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 你不成。”駱冰皺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確不好辦。玩 笑又開得太大,對不起綺妹妹。”但聽楊成協一激,好勝之心 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偷到了怎么辦?”衛春華道:“這里 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連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 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意。”駱冰道:“好。 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你們每人一個。” 楊成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笑道:“這荷 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料。”駱冰笑道:“咦,四嫂會欺 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那當 然,我們寧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 辦喜事。駱冰這個賭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 周綺倒好辦,徐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敵手, 只好隨機應變,走著瞧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 在左首。駱冰把周綺扶了出來。趙半山高聲贊禮,夫婦倆先 拜天地,再拜紅花老祖的神位,然后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 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 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聲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 青。 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 俠等見禮。心硯把余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 布,露出兩個眼珠,也和新夫婦見禮。大廳中喜氣洋溢。余 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 是高興。 開上酒席之后,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 晚哪一個不喝醉,就不許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 把酒壺向庭中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 未帶兵刃,空手縱到桂花樹下。那酒壺并未擊中誰人,掉了 下來,衛春華伸手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并無人 影,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 “今兒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敗壞了興意。咱們還是喝 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几名頭目四下查看,莫讓歹人混進 來放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 斗起酒來。 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 瞧這家伙的身手,不是甚么高明之輩。”無塵道:“不錯,讓 他去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 展神威。叫天山雙鷹不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 群雄都站起來與無塵把盞。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然名不虛 傳。陳正德那老兒要是年輕二十歲,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 趙半山笑道:“那時他身手雖然矯健,功夫又沒這么純了。” 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大聲。楊 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 碗黃酒。文泰來和余魚同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 席上飲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魚同說笑解悶。 吃了几個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懷彌歡,咧 開了嘴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周大奶奶卻囑咐 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 懷大喝,但想起媽媽的話,無奈只得推辭,心頭氣悶,不悅 之情不覺見于顏色。 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氣啦。七哥,快 跪快跪。”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 郎跪了,頭胎就生兒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 道:“你又沒兒子,怎么知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 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嘆道: “這寶貝姑娘,哪里像新媳婦兒。”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 忙。”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 的酒。徐天宏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懷好意,今天做新郎 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 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 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 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 房去看周綺。周綺見她進來,很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 我正悶得慌。”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周綺 道:“我煩得很,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 香得很呢。”周綺一聞,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 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了半壺,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 真好。” 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機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 一想,鬧房是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干,便笑道:“綺妹 妹,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說的,不過咱們 姊妹這么要好,我就是有甚么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 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綺道:“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 “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周綺滿臉通紅,道: “甚么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 她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 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一個欺侮。”周綺道: “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 過男人家總是強凶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 他們沒法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明能干,綺妹妹,你是 老實人,可得留點兒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 然想到他刁鑽古怪,詭計多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 早有些著慌,但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我 不起,我也不怕,咱們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 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 怕別人笑話么?再說,七哥對你這么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 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 也不是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不吵架,他一直很聽我的話。” 周綺道:“是啊,好姊姊……”說到這里停住了口。駱冰笑道: “你想問我有甚么法兒,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 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 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七哥說,明兒你也不能埋怨我。”周 綺怔怔的點頭。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 七哥也脫了衣服,你就先吹熄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 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 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么以后一生一世,他都聽你的話, 不敢欺侮你了。” 周綺將信將疑,問道:“真的么?”駱冰道:“怎么不真? 你媽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兒,否則怎會不教你?” 周綺心想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 駱冰道:“放衣服時,可千萬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 了,他半夜里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糟啦!” 周綺聽了這番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系,也就 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 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娘,我決不會再虧待他。”駱冰為了 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 了。周綺紅著臉聽了,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 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 拿了單刀鐵拐,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么,有賊嗎?”徐 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 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 奶奶要女兒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于把刀藏在 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 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兒,還 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 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 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 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 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 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 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里做喜事,想來拾 點好處。” 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 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人, 怎么罰?”徐天宏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 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 喝兩杯吧。別陰溝里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 笑道:“你盡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 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 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干了一杯酒。大家見 新郎是真的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 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 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 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 扑扑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 不應。周綺嘆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 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 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里床。周綺 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心想: “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于是依 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 上面,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 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 床一縮,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 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布置,想起來吹熄蠟燭,哪知脫了衣 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 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靈 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了,團成兩個 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扑扑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 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 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 著棉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 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只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 的一聲,窗子推開,一只貓跳了進來,在房里打了個轉,跑 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 上多了一只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卻始終 不敢睡熟。 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 外似有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 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只覺臉上一陣發燒,忙 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 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甚么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 刀劍交并,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 生疏的聲音“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 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只叫得 一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 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 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只 覺得一只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 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后一 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聽 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 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 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 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子,我 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當□一聲,周綺 手中單刀掉在地下。 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里,一聲不 響。過了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里 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 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 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 上。 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 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 毛賊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 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哪里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 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 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 驚,道:“唷,怎么這里一堆衣服?”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 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 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 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 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 窗戶,怕撬窗時有聲,嘴里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只 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 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 為佩服,問她使的是甚么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 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人。駱冰 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 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 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 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 雄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 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 “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 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 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 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沖著四哥,便是沖著十四弟而來。” 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 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余魚同房 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斗,見群雄過來,站 起身來,說道:“這里沒甚么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 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 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 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 別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 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 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 看,原來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里,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 的。他吃了一驚,生怕余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 道:“十四弟,你好么?” 余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 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 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 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 箭是余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感不解:他為甚么見到大伙 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 得要用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余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 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 洛在他背后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 已看出余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里面還藏著一人。陳 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 “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余兄弟,咱們出去搜查。” 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里。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 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 蔣四根都走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 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于忍耐不住,說道: “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 么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 說余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 李可秀府里,混了這么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 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伙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 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 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干么要瞞咱們?”群雄齊聲 說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 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 “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 眼望陳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 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兒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 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么干,總有他的 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于他。 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伙兒的 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 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 強好勝,或者有甚么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 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 要上路呢。” 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 “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里干 么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 氣洋洋。 余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 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干么?”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 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 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 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戰,余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 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里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 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 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 冰數次會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于是遠遠跟隨,直到天 目山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 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 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后面有人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只 想找到余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 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群雄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于吃了 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几塊石子, 直闖到后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 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干甚么?”李沅芷道: “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嘆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 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几聲:“余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余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 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 忙拔開門閂,李沅芷沖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 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 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 只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 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聽得徐 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救我。”余魚同無法可想, 只得讓她躲入了被窩。 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 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魚同心腸登時軟 了,嘆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 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 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嗎?”余魚同道: “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 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 我并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 文武雙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 □混,這多么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魚同怒 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滿 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 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 應聽你的話,以后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 最后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余 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 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 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几句話用了 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 萬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 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 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 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余魚同,那確是“除卻 巫山不是云”,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 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鐘,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 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 我去見見成不成?”余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 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么一個丑八怪,你瞧個清楚 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 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 一聲。 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 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 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 笑,說道:“我這副丑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 你后悔今晚到這里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 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余魚同 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 七八成,心知這時對余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 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 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于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 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 家洛驚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樣?”只道余魚同遭遇凶險。陸 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 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 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 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 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 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 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庄 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 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后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 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 “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 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 “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几次想問陸菲 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 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几句,其實心中已 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 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后來我 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 如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捻須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 不是味兒。 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 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 免稍露冷淡。陸菲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庄,紅花會這 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 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几 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 門帘一掀,一名庄丁扶著余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 這里,不覺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 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余魚同道:“總 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 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 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么信不 過的。”余魚同道:“這人全是沖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伙決 無干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 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后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 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 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謝回房,陸 菲青也即作別。 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 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 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 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 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 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于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于切 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結納。日后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 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于 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 再鬧小性子,爭斗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 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 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 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 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几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 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沖撞于你,可別跟她 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 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 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余魚同、 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丰、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 長江后,文泰來傷勢已然痊愈,余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 天時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后,余魚同傷 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 朔風怒號,塵沙扑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 沖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里,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 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 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 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 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 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 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 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 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 打咱們的主意呢。”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 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 “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 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 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 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么几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 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 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 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 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 余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 丑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 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 還了給他。余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 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 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 事再好,咱們也斗他一斗。”余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 見這個人。”章進道:“那么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 就是了。這是甚么人?這般不識好歹!”余魚同好生為難,不 便回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 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么勞頓。心硯,你跟著服 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 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 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于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 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陳家洛等送余魚同上船,眼見那 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 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駱冰道:“十四弟 燒壞臉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 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 娘在一起,后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 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有關,否則為甚么怕人家找麻煩?”文 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几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 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 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 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 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 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泄出來,忽而激越,忽 而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后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 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 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 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 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 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 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 落在船頭。余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 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 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干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 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 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 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 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 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 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余魚同道: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 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于名 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 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 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鄉 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復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 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 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 逢辰,夫復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 所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 心。” 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 著那黑臉胡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 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 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沖天,肚里暗笑。余 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 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后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 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 甚么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 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 說甚么?”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 一聽,都哈哈大笑。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 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 吹一曲行么?”余魚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 “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于 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只鑲銀的羊 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 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 暗默記曲調。 三人喝完酒后,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 “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 道:“那也好,只是打擾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后艙,那三人 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 神竊聽三人說話。 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 顧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么?”姓滕 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 “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 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 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 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 找韓文沖了。” 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 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里不比關東,老二你 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 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 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 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余魚同心想:“原來是關 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 魔閻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這几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 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 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 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 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沖來信,才知這 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 花會報仇。到北京后,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與紅 花會也有干系。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沖要問個 清楚,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 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忽聽得人聲嘈雜,吆 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 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 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 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后面跟著數十艘小 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 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 他駕船跟隨。余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 就順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 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艙,見余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 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 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后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 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 住怒氣。余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 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里接過几個人來。一 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干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 意?”那言老爺從后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里 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 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庄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 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 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 身形,便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 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几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立腳不定, 右手在空中亂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 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 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到,這一 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上一瞧,見他滿臉 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說 道:“船晃了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余 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燒壞了臉,這副 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 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 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聽 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于是 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 南岳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 一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凶險異常, 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 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么 “先王之道,聖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 伯乾聽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 晚飯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几句。 余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聽了既然不懂,自是膩煩 之極,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 友,后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 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 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 怕對方與紅花會有甚么淵源。這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 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几里,還沒到孟津,糧 船隊便都停泊了。晚飯過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自在前 艙安息。余魚同睡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 更時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 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魚同 料知鄰船官兵在干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 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時便是 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聽,那女人叫得更慘了: “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聽得一個孩子哭叫: “媽媽,媽媽!” 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聽得又有另一 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 的兒子。”在女人慘叫與哀告聲中,夾著几名官兵的狂笑,接 著聽得兩個女人嗚嗚嗚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 余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 邊,聽得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 閑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與紅花會是一 路,咱們可先露了……”余魚同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 縱到鄰船后艄。關東三魔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 都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 已驚醒,見余魚同等先后躍過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 上觀看。 余魚同見后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 里蠟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 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 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几個男子的尸首,几只 衣箱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 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色。 余魚同怒火上沖,正要跳進艙去,忽聽得背后哈合台道: “老大,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 名清兵從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在艙板上一摔,擲得腦 漿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 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舍命 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 左腳踢出,右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跟著揪 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 斷一名清兵右腳。其余清兵紛抽兵刃抵敵,余魚同使刀雖不 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余下清兵紛向船頭逃 去,只聽扑通、扑通數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 嚇得呆了,這時鄰船的兵士聽得格斗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 火把,站在船頭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 服佩服。”余魚同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台也帶 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 斷后。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 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尸雜物,紛紛落水。余魚同 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船,在 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 問那女人:“你怎么會落在他們手里?”那女人驚魂未定,跪 在地下不住磕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眼下你已 脫險,躲在這里別動,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 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 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聽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余十 四爺,且請留步。”余魚同退后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 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后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 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 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 訝異。 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后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標 兩人之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當□一聲,三節棍出 手,向余魚同下盤橫掃過來。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 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 節棍余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 出,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點來。余魚同向前一扑,待 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 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 弟宋天保、覃天丞趕到。 余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 笛,當當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旁觀看 的哈合台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甚么好漢?”彭三春一 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 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 然離手,彎過來打向哈合台左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 叫做“毒蛇擺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來, 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 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 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 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 滕一雷見哈合台取勝,叫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 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怒 道:“你說甚么?”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干么要幫 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 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 暇回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一抖,左環向余 魚同背心砸去。余魚同金笛回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 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 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 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只聽得當的一聲 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手臂發麻,暗 暗心驚。 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轉頭問余魚同道: “閣下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 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余 魚同回身持笛一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 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隨后追來,黑暗中看不清 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 對答了几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分來歷,各人四散 找尋。 余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 糧船上最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 追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驚叫,夾 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 了。 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 越慘厲,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 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 地上橫拖倒曳而去。余魚同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 笛對准清兵后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 叫一聲,登時斃命。余魚同一箭吹出,隨即向岸上疾奔。 這一箭終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里挺 獵虎叉前來攔住。余魚同展開柔云劍朮,想打倒了他逃命,豈 料數招過后,只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敵。顧金標一面打, 一面連連呼哨。余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 進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 標虎叉橫胸。余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 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合圍。 滕一雷叫道:“拋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 戰中挺腳把覃天丞□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當頭砸 了下來。余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 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 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余魚同腰里揮擊過來。 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 雷懷里,金笛向他“氣俞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 震飛金笛。余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勢 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 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罵道:“送死么?”滕一雷贊 了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 路。 哈合台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 當地,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 “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余魚同力敵 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 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 笛身,當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勢又向余魚同太陽 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后一拉,避開這一擊,同時使出 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 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 金標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 台道:“且慢!”撕下余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 站定,說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 不難為你。”余魚同哼了一聲,并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道:“我姓 余名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 交椅。”滕一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我 向你打聽几個人。”余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 下落,我老實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 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余魚同 潑口大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 瞎的,怎么樣?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 來。哈合台把擱在余魚同腿邊的右腳一松,余魚同雙足頓得 自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 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手,登時軟麻在地。覃天承 忙搶過來扶起。 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扑將過來。哈合台道:“要打架? 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 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嗆□□一抖三節棍。哈合台道:“想再 摔一跤么?” 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 一雷又問余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 害,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 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你不必畏懼隱瞞。難 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几萬人斬盡殺絕不成?”余魚同道:“今 日落在你們手里,要殺便殺,何必多說。你以為紅花會怕你 們這几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台道:“你是好漢子,我 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余魚同 道:“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 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么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 余魚同道:“余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人 威迫?殺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 不會怕你們去尋仇。但你們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 獵虎叉一抖,叉杆上三個鐵環當□□一陣響,喝道:“你說不 說?” 余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 叉。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么膿包,到 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氣得只是抖叉,連連咒罵。 哈合台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么請你告訴我。” 余魚同見這几人中只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 干么不去問韓文沖?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震河朔王維 揚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當真?”余魚同喝道:“我几時 說過假話?” 哈合台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 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 顧金標道:“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 依我說,斃了算啦。”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 杭州去找韓文沖,把他帶著,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 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好,就是這樣。” 滕一雷回來對余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 對質。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余魚同心想:“這很 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于是點頭答允。滕 一雷向言伯乾一舉手,說道:“后會有期。”轉身要走。 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 的,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樣?”言 伯乾自忖,己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 還可對付,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勝,說道:“他 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兩只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 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擒拿余魚同,他確是也有功勞,他 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魚同沒了眼睛,帶他上 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并不阻攔。言伯乾右手食 中兩指“雙龍搶珠”,向余魚同雙目截了過來。余魚同退后一 步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污泥,盡是大 水過后的遺跡,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 濤自天而降,眾百姓掙扎逃命、終于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 禁惻然。陳家洛吟道:“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 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白樂天這几句詩憂國憂民,真 是氣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殺賊,那一日提劍指 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愿。”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 角查看,不見有余魚同留下的記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 家客店中住了下來,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 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都說不見有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 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 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 往,生怕余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 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 上有名的武諸葛,忙迎接出來。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 道:“久慕貴會仁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柜,無 緣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 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 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一 見到余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氣,不住道謝。上官毅山 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 陳家洛怕驚動了人,都回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 豪杰作陪。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聽說徐天宏 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 武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 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友,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并未找到 余魚同,但得了一點線索:“據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几日征西 大軍趕運軍糧,黃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 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 津大街的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 架,把酒樓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驚道:“那就是余十四弟, 后來怎樣?”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 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 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萬分,兄弟給你引見几位朋友。” 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周綺都請 過來和他相見。 上官毅山欣喜異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 為人精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與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 家,咱們快去孟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 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關,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 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陳家洛見他重義, 也不客氣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馬急奔孟津 而去。 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先。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里, 文泰來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聽。酒保說確有這 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甚么孫大善人, 還有几個衙門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 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對人客客氣氣,怎會和他打架?” 陳家洛道:“后來怎樣?”文泰來道:“后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 吐的說不明白。”陳家洛道:“好,咱們快去。” 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板。那 老板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 隱瞞,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著 欄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跡,說是那天打斗留下來的。 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 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 數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台 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 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銅人一擺,說道: “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后, 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 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 然這么辦不甚妥當,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 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勝,氣 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 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余魚同便 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氣,遠遠 跟在后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 做“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與余魚同同席而坐。剛吃 了几杯酒,只聽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 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 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 縉紳。 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台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 師徒竟也跟著到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 一雷對哈合台道:“老四,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 么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 台道:“我怎么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 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顧金標 道:“這里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向言伯乾等嘴一 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 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 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 過他們,氣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 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 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 台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看住這個人。” 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 走,我先給你几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 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 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 無計。這時酒保端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 了一口,叫道:“老大,魚羹很鮮,快來喝吧。”余魚同伸出 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 面倒在顧金標臉上。 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 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 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 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縱過救援。余魚同又掀翻一 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 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覓地躲避,以待外援,鬧市之中,最 穩妥的躲避處莫過于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余魚同縱到那孫 老爺面前,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 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余魚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來, 緊緊扭住。眾捕快大驚,奔上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 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 把鷹爪孫趕開。”眾捕快聽得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 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 這几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 衙役一爭斗,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踢倒 一名捕快,拉了顧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 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又怎聽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打 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當當當銅 鑼響起,看來大隊援兵便要趕到。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 走!”師徒四人沖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只用鐵鏈鎖住了 余魚同一人。 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 三春大罵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 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了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 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 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 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勁。言伯乾知他甚是 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 而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忽然 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 和顧金標。滕一雷道:“大伙兒齊心來干,那更好啦。”顧金 標道:“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 多受點兒罪。”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 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 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板,再也問不出甚么 了,只知那秀才后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聽說余魚同被捕, 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 會處決,于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庄、當鋪不計其數。他見上官 毅山和一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 意,如果龍門幫要錢,只好舍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 几句之后,口風轉到那天在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 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這么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么 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決不 敢小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 知為甚么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看 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于是說了當時情形。 陳家洛暗忖:“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中間一定另有 隱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難道此地另有 能人?”于是對上官毅山道:“那么請孫老爺引我們去監獄探 探這個秀才。”孫大善人忙道:“這秀才當晚就給人劫出獄去, 難道你們不知?”陳家洛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出使個眼色,告 辭出來,只見許多公差捕快喬裝改扮了,在孫宅前后保護。 上官毅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里,派人到 衙門打聽,果然那秀才當晚便給人劫出,還傷了好几名牢頭 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 緒。 晚飯后眾人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 “瞧!”眾人一看,喜形于色。上官毅山卻莫名其妙。徐天宏 道:“這是十四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 避。”章進道:“甚么仇人?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 道:“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如此緊急,料來另 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眾人向西尋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但 見畫得潦草異常,顯得處境十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 條通到山中的岔路邊又見到了記號。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奔馳入山,沿途只見所畫的記號愈來 愈不成模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一畫。轉了几個彎,章進忽 然咦的一聲,縱上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 來和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他二人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認 得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 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從樹叢中發見了几枝 竹箭。周綺忽然驚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見是點點 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 洞。山洞淺小,僅足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 等落了一大堆,想見余魚同那日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眾 人十分擔憂,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種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武林常 見,瞧不出用者身分,發小鋼叉的人卻極少,不知是何等人 物。從諸般暗器看來,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 那天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入獄,想找獄 卒逼問監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跌了 一交,俯身看時,見一人給反背綁在地下,忙提他起來,晃 亮火折,見是個身穿號衣的獄卒,口中塞著甚么東西,眼睛 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右手'K住他喉嚨,左手 挖出他口中之物,卻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 來的秀才關在哪里?快說!你一叫就'K死你。”那獄卒嚇得不 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房。”言伯 乾懶得再綁他,手下使勁,獄卒頓時閉氣而死。滕一雷道: “快去,怕已有人先來劫獄。” 眾人趕到牢房,果然聽得有銼物之聲。顧金標晃亮火折, 見一個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邊,顯是他朋友前來救人。余魚 同見到火光,叫道:“有人來。”黑衣人并不理會,銼得更緊。 滕一雷低喝:“是誰?”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 又快又准,寒光閃處,劍鋒已及面門。滕一雷身子雖胖,動 作卻極迅捷,右手銅人疾向劍刃壓下。黑衣人手上劇震,虎 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異常,不敢戀戰,回劍向覃天丞刺去。 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別追,劫人要 緊!”這么一交手,滿牢獄卒都已驚醒,知道有人劫獄,登時 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里抵 擋。”言伯乾和顧金標各自拿出鐵銼,同時使力,不一刻已把 鎖住余魚同手腳的鐵鏈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合力抬出牢房。衙 役軍士涌上來攔截,都被滕一雷揮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 不敢近前,只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 丞斷后,擁著余魚同越牆而出。哪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守 候,刀槍并舉,圍了上來。顧金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 敵,砍傷了几名,但官兵人眾,吶喊殺上。 混戰中突然牆角一條黑影飛出,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 丞過來攔阻,那人手一揚,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劇痛,已中了 甚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 余魚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師父,那……那人逃啦!” 余魚同卻并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畫了些記號。言伯乾 扑將過去,斜刺里突然一劍刺到。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 法奇快,早已變招,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 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叫一聲,向言伯乾迎面沖來。言伯 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人的手,將那人提上馬背,兩 人一騎,向西奔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 徒無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 向余魚同馬后趕去。他們腳下甚快,奔出數里,已把官差拋 在后面。眾官差眼見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 滕一雷等趕了一陣,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雷遙遙在 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已被拋在后面,彭三春 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雷在遼東雖然養尊處優,功夫卻沒擱 下,輕功著實了得。山路馳馬不便,余魚同的馬上騎了兩人, 那馬又非良馬,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趕越近。黑暗中那馬 突然踏入山道中一個小坑,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 同拋下馬來。 余魚同一個筋斗,輕輕落下。馬上那人一提□繩,那馬 哀嘶一聲,竟沒站起,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見滕一 雷追近,飛身下馬,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見前面 有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嘆道:“李師妹,又是你來救我。” 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忽然不見了 余魚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著黃河上溯 尋訪。到得孟津,在茶館酒樓中聽得到處都談論丑臉秀才綁 架孫大善人不遂之事,于是半夜里前來劫獄,那名獄卒就是 被她綁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芳心喜慰,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 己在洞口守御。余魚同坐在地上,望著她俏生生的背影,感 慨萬千,一陣寒風吹來,只見她微微一顫,便脫下長袍,給 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 自己稍示憐惜之情,不由得回頭嫣然一笑,身上心頭,溫暖 異常。 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射了過來。余 魚同見她沒察覺暗器襲到,忙伸手將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 叫道:“留神暗器!” 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 住,只聽得外面喝罵:“奸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 時几個黑影迫近洞口。余魚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 法向黑影擲去,一人呼痛跳開,卻是彭三春胯上中箭。 滕一雷等以敵暗我明,不敢過份迫近,諸般暗器紛紛向 洞里擲去。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 小叉,在敵人攻近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 然情勢危急,反覺實是生平未歷之佳境,山洞寒冷黑臟,洞 外強敵環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繡樓香閨卻無此溫馨。 余魚同低聲問道:“咱們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 出去?反正他們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天明了怎么辦?” 李沅芷聽他語氣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來 啦!”余魚同向后急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腳邊地上。顧金 標氣憤之極,兩柄小叉發出,使動鋼叉護住門面,搶到洞口。 李沅芷揚手發出三枚芙蓉金針。暗器細小,又在黑暗之 中,本難閃避,但她發針手法未臻化境,顧金標總算及時發 覺,猛一縮頭,兩針落空,只一針刺進頭發,刺傷了頭皮。他 頭頂刺痛,想到這類細微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 忙跳開,拔下金針,亮火折看時,見針尖之血并非黑色,知 道無毒,這才放心。 滕一雷接過金針一看,氣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 上釘的,不就是這種金針?原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 那日焦文期被陸菲青以金針射瞎雙目,尸首過了几年才 給人在山谷中發現,其時面目早已腐壞,只從他兵器和衣飾 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几枚金針牢牢的釘在頭 骨之上。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大部分拔 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卻未起出。韓文沖信中曾詳述此事和 金針形狀。豈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同,而今日射 傷顧金標的也并不是這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異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 再竄近洞口。 李沅芷眼望洞外御敵,說道:“你干么避開我?難道你見 到我就討厭嗎?”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干么現下說這些話? 咱們脫了險之后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 說道:“那時候你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聽她語氣淒楚,心 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蓬的一聲,一個火光擲在洞口,余 魚同一呆,火把中只見她俏臉含怨,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 臉被火光一迫,更覺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 敵人暗器紛紛攢擊,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 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涌進山 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呆,說道:“你守住洞口。”把 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身后。余魚同聽到背后衣衫抖動之聲, 不知她在干甚么,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余 魚同大為奇怪,原來煙霧中見她在解外衣。這時他雙目被濃 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 道:“快穿上。”余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 他穿了,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 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 我。”不等余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驚,伸手 急拉,卻沒拉住。 第十三回 吐氣揚眉雷掌疾 驚才絕艷雪蓮馨 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 跡,可是余魚同性命如何,去了何方,卻無絲毫端倪。文泰 來憂心如焚,把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道:“十四弟 機警得很,打不過人家定會逃走,咱們煩上官大哥多派弟兄 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 們馬上回去。” 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弟兄都派 了出去,叮囑如發見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報。挨到初更時 分,眾人勸文泰來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飯,不睡 覺,要是須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對敵?”文泰來 皺眉道:“我如何睡得著?”又等了一會,上官毅山走進房來, 搖頭道:“沒消息。”徐天宏道:“這几天中可有甚么特異事情?” 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聽人說,西郊寶相寺這几日有人去羅 唆吵鬧,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和十四爺一定沒有關系。” 眾人心想,和尚與流氓爭鬧事屬尋常,無論如何牽扯不到余 魚同身上。當下言定第二日分頭再訪。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余魚同几次舍命相救的義 氣,熱血上涌,怎能入夢?見身旁駱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 起身,開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 中睡覺。”展開輕功疾奔,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 各處溜了一遍,郁積稍舒,忽見黑影閃動,一個人影向西奔 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氣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輕拍掌,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 泰來見對方人眾,悄悄跟蹤。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 外。四周地勢空曠,文泰來怕他發覺,遠離相隨,行了七八 里,那人向一座山崗上走去,于是跟著上山,望見山頂有座 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不再跟隨,在樹叢中一 躲,抬頭望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座古廟,廟額 匾上三個大字,于朦朧微光中隱約可辨:“寶相寺”。 文泰來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卻是要跟寺中和 尚為難的流氓。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便瞧瞧到底誰是誰非, 要是有人恃強凌弱,不妨伸手打個抱不平,聊泄數日來胸中 惡氣,于是溜到廟邊,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大殿望去,見 一個和尚跪在蒲團上虔誠禮佛。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起來, 回過頭來,文泰來眼見之下,不由得驚喜交集。 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蒙了臉從洞中竄出,忙 上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么?”滕、 顧、言三人對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黑衣人, 一齊急步追趕。滕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扑到那人身后,獨 腳銅人前送,一招“毒龍出洞”,直向他后心點去。那人縱出 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急忙倒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 實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魚同的長衫,要引開敵人,好讓余魚 同脫逃,手中扣了金針,敵人追近時便發針抵擋。滕一雷武 功雖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實在懼怕這無聲無影的細微暗器, 只得遠遠跟住,卻也毫不放松,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時天色已明。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便闖了 進去。 店伴嚇了一跳,張口要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 里一塞,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里一掂,銀子總有 三四兩重,便不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里。李沅芷道: “外面有几個債主追著要債,你別說我在這里。我只住一晚, 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發債 主,小的可是大行家。” 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 才進來的那個秀才住在哪里?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甚 么秀才?”言伯乾道:“剛才進來的那個。”店伴道:“大清早 有甚么人進來?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沒有,狀元、宰 相倒有几個在此。” 顧金標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 道:“咱們昨晚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別多事。”言 伯乾對店伴道:“好,我們一間間房挨著瞧去,搜出來要你的 好看。”店伴道:“啊喲,瞧你這副凶相,難道是皇親國戚?” 這時掌柜的也過來查問了。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 到北邊上房門前,砰的一聲,踢開房門。房內一個大胖子吃 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標一見不對,又 去推第二間房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言穢語,顧金標的十八 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霉。 客店中正自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 貌少女走了出來。言伯乾回頭一望,只覺這少女美秀異常,卻 也不以為意,仍是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 出房外,剛到街上,只見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得到 客店掌柜的稟報,前來拿人了。 余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 天丞上前夾攻。余魚同展開柔云劍朮,三四招一攻,又把本 已受傷的覃天丞左臂刺傷,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 掃,余魚同身子縱起,三節棍從腳下掠過,忽然“啊喲”一 聲,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雙雙扑來,滿擬生擒 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揚,一大把灰土飛了過來, 彭宋二人登時滿臉滿眼盡是塵沙。彭三春著地滾出數步,宋 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亂擦。余魚同挺劍刺進他 的左腿,轉身便走。這些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 得蹲在地下,敵人卻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氣惱,又是慚 愧,給兩人包扎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自己再 出去追蹤,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卻遇見了言伯乾、滕一雷 等人。哈合台又和他們在一起了,還多了一個不相識的,這 人四十上下年紀,背著個鐵琵琶,腳步矯健,看來武功甚精。 言伯乾見師弟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狼狽,忙上前相問。 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無所獲,大 家半斤八兩。 回到山洞,言伯乾給彭三春引見了,那背負鐵琵琶之人 便是韓文沖。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懶, 王維揚要他回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何不肯,反勸總鏢頭 及早收山。王維揚和張召重在獅子峰一戰,死里逃生,心想 此后幫紅花會固然不行,跟他們作對也是不妥,事在兩難,聽 韓文沖一說,連聲道:“對,對!”便即北上,去收束鏢局。韓 文沖自回洛陽,滿擬從此閉門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卻 在道上遇見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見武林 朋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的鐵琵琶極是起眼,終于躲不開, 給哈合台認了出來。 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沖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詳細 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仇人,他 對余魚同很有好感,忙約韓文沖趕去解救。韓文沖不想再混 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只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致 跟余魚同為難,否則傷了此人,日后紅花會追究尋仇,他焉 能置身事外?韓文沖一想不錯。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 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山洞 中的黑衣人。 余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 她一個少年女子,如何抵擋,心中甚是憂急,一路尋找,不 見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敢 尋將下去,挨到晚上,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這一晚又哪里 睡得著?心下自責無情,李沅芷兩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 然盡是駱冰的聲音笑靨,遠遠聽得“的篤、的篤、鏜鏜”的 打更聲,卻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輕彈琵琶。 他雅好音律,側耳傾聽,琵琶聲輕柔宛轉,蕩人心魄,跟著 一個女人聲音低低的唱起曲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憂,不重不輕証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 他心中思量著“多情便有多憂”這一句,不由得痴了。過 了一會,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只聽得几句:“……美人 皓如玉,轉眼歸黃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淚 來,突然大叫一聲,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漸漸的緩下了腳步,適才聽到的 “美人皓如玉,轉眼歸黃土”那兩句,盡在耳邊紫繞不去,想 起駱冰、李沅芷等人,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 艷非常,然而百年之后,豈不同是化為骷髏?現今為她們憂 急傷心,再過一百年想來,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這里,不 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過 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 在樹上,朦朦朧朧的便睡著了。 睡夢中忽聽得鐘聲鏜鏜,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 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不覺啞然。這時天已黎明,鐘 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復,心想:“暮 鼓晨鐘,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是山崗上 一所寺院中所發。依著山道上崗,見廟宇已頗殘破,匾額上 寫著“寶相寺”三字。 走進大殿,見殿上一尊佛像,垂頭低眉,似憐世人愁苦 無盡,心下感慨,只見四壁繪滿了壁畫,正待觀看,一個老 和尚迎了出來,打個問訊,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 余魚同一怔,道:“在下到處游山玩水,見寶剎十分清幽,想 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么?”那老僧道:“小寺本 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請進來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 素面相待。 余魚同吃過面后,又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紅日滿 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出得房來,想下崗去 找李沅芷,經過殿堂時見到壁畫,駐足略觀,見畫的是八位 高僧出家的經過,一幅畫中題詞說道,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 到一句曲詞,因而大徹大悟。余魚同不即往下看去,閉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么曲詞,能有偌大力量?睜開眼來,見題詞 中寫著七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七個字猶如當頭棒喝,耳 中嗡嗡作響,登時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 休”七字,一時似乎悟了,一時又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 如癲如狂。知客僧來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勸他早睡。余 魚同睡在床上,聽寺外風聲如嘯、松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 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來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中秀才、殺 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卻一直無 憂無慮,逍遙自在,哪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 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苦惱萬分。回想駱冰對 待自己,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 而豈能便休?豈能割舍?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見桌 上有一部經書,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四十二章經》。 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敘述天神 獻了一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 看到這里,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登時神智全失,過了良 久,才醒覺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 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當下再不多想,沖 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勸之再三,余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次 日早晨只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 空色。 余魚同禮佛誦經,過了几天清靜日子。這一日跪在佛前 做早課,默念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清涼明淨,真似一 塵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話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 這合字在這里又沒垛子窯,能扯到哪里去呢?”余魚同一驚: “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 身,也要找到這小賊。”余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 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后。 他一動不動,聽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后激烈爭辯。哈 合台力主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定 要先找余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住持,有沒有一個丑臉 秀才到寺里來過。住持一呆,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心,闖 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 言伯乾立即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住持說:“那秀才相 公早已不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余魚同站起身來, 敲著木魚,慢慢走向后殿。言伯乾起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 嘴。宋天保會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 說。”余魚同不理,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 余魚同身子一側,僧袍左袖揮起,拂向他臉。宋天保疾忙后 退,只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叫道: “哎啃,好痛!”蹲下地來。余魚同念道:“阿彌陀佛,痛是不 痛,不痛是痛!”敲著木魚,走向后院去了。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卻不見宋天保出來,忙 撇下住持搶到后殿,見他坐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 三春喝道:“坐在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話, 滿頭大汗,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后追去,除了廚 下有個火工,此外不見有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脅下 傷處,只見烏青了一塊,傷勢竟自不輕,忙問:“那和尚傷的?” 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 保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始終沒見到和尚一面。 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覺他手腳軟弱無力,知 他不會武功,喝問:“剛才那和尚是哪里來的?”住持推說是 外地來的挂單和尚,不知來歷。滕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 半天,問不出結果,只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住 持很有骨氣,并不畏懼。 滕一雷一使眼色,眾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里有 點古怪,咱們晚上來探。”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面食吃了, 晚上越牆進寺,窺探了一個多時辰,毫無動靜。第二天哈合 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 到寺里和住持爭執了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 惡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動身。”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 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滿臉傷疤,竟是十四弟余魚 同,又驚又喜:“他怎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 不招呼,縮在一旁觀看動靜。就在此時,蓬的一聲,殿門推 倒,七八個人闖了進來,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 人在鐵膽庄捉拿自己,后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 一見,怒火上沖,暗道:“菩薩有靈,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 里!” 滕一雷等奔進大殿,各舉兵刃,在余魚同身周圍住。哪 知他跪在佛像面前,對敵人毫不理會,雙手合十禱告:“弟子 罪孽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擾清淨佛地,我佛慈悲。”眾人 見他如此,頗為訝異。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 么鬼,走吧!” 寺中住持和僧眾聞聲起來,見這干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 猶似凶神惡煞一般,都躲在殿后,不敢出來。余魚同并不抵 抗,跟著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面,拉開殿門。 大門開處,只見一人默不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 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見這個人身穿灰布衫褲,腰中扎了一 條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越獄之 事,他還未知曉,喝道:“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 文泰來右掌已向他手腕擊下,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伯乾 不及招架退縮,急忙松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魚同也被他扯 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似乎骨 頭都已斷了几根。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不 免心驚。滕一雷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 五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人多,搶 在門口截攔,以防敵人逃走。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過,一齊躍到殿左。余魚同叫道:“四 哥,你……”文泰來道:“受傷了嗎?”余魚同道:“沒有。”文 泰來道:“好,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余魚同還想說話,宋 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扑了上來。 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 就嫉惡如仇,這几個月來又遭到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這時 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后。兩人兵 刃尚未砸下,敵人忽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后領已被抓住。 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毒蛇出洞”,向文泰來后心點來。 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身,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大 喝一聲,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彭三春一驚,三節棍嗆□□ 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雙臂平舉,用力合攏,覃 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 文泰來毫不停手,提起兩具尸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 躍開避過。言伯乾畢竟師徒關心,伸手接住了覃天丞,卻沒 余裕想到是具尸體。這只是剎那間之事,彭三春嚇得胡涂了, 手足無措,既不拾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 手一拳,彭三春舉臂擋格,喀喇一聲,臂骨早斷。文泰來左 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腿,向 他胸口踢來。文泰來右手如風,一把抓住他左腳,左手推下, 右手上舉,把他倒提起來。顧金標和言伯乾雙雙來救。文泰 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彭三春頭蓋 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這兩招迅速已極,彭三春 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哪知頭蓋撞破之后, 右腳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頃刻間連斃三敵,眼見顧金標和言伯 乾左右攻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適才三人可比,忽 地退后一步,順手舉起供桌上的一只大香爐,向顧金標猛擲 過去。這香爐重達七八十斤,加上這急擲之勢,顧金標哪里 敢接,忙斜身閃避。香爐急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 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他躍開時,香爐已到眼前。哈合 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 力一擊,只見砰的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數塊,石屑香灰 四處亂飛。 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 站在文泰來身后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顧 金標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戰團,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 臉前虛晃一掌,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他觀看情勢,雖然 已斃三人,仍是敵眾我寡,而且其余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 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才能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 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發掌打向哈合台后心。 哈合台一矮身,讓開了這掌,反手勾拿敵腕。文泰來見 他手法快捷,“咦”了一聲,左掌橫過他面門,斜擊對方項頸。 哈合台又是一低頭,伸手抓他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 是擒拿手,可是手法甚怪,頗感驚奇。 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 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驚,蓬的一聲,背上已中了一 掌。文泰來見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卻不知 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穿著牛皮背心。 這一掌如中敗革,文泰來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哈合台 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一坐,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 文泰來右掌翻過,“電母照鏡”,橫擊對方臉頰。哈合台一側 頭,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擲向地下,忽然手 腕一麻,半身酸軟。 余魚同見文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 見文泰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文泰來順手 點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將他直砸了出去。余 魚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 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搶來相救已然不及。 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扑上去,去勢竟比哈 合台飛身撞出更快,便在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抓住他右足皮 靴,硬生生的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 起站住,說道:“啊,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 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和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 來雙雙扑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旁。 余魚同叫道:“小心后面!”文泰來猛覺腦后風生,回身 一個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敵人。言伯乾雙手鋼環叮當一 碰,和身躍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 要掃到,忽地收住,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 手奪環。 這次仇人相見,不見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如 來佛俯首低眉,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斗。余魚同靠在佛像一 旁,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韓文沖四人站在門口,面向 殿里。大殿上橫著三具尸首,都是頭蓋破裂,血肉模糊。言 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 使得呼呼風響。 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 苦功。文泰來和他拆了十余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 有法度,猛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每一拳掌之出都 是猛喝一聲,或先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后發,或拳 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喝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 喝聲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漸見不支。 文泰來這路“霹靂掌”的掌風喝聲之中,隱隱蓄有風雷 之勢。言伯乾支撐到此刻,已是全身大汗淋漓,雙臂發麻,雙 環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 松,踏步發掌。言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 環本來在右,這時驀地向兩旁豁開,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 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將計就計,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 伯乾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只得回過左環,擋在 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一聲,五指一彎,已抓住 鋼環,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后。言伯乾呆得一呆,右環也已 被抓住。文泰來用力扳轉,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手, 雙手立斷,只得松了十指,一對鋼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 向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他擲去。這一下勁道大 得出奇,言伯乾雖見兵刃飛回,然而耳聽風聲勁急,眼見鋼 環來勢凌厲,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閃避, 當當兩聲大響,雙環嵌入了巨鐘。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 的同聲喝彩。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 跳的縱躍過來,行動儼如僵尸。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 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朮而成。他雙目如電,勾魂懾 魄的射向敵人,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 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心中 一震,急忙轉頭,展開霹靂掌,接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僵 尸拳”,又拆了十余招,一聲猛喝,突然跳開。 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搖晃,忽然流下 淚來。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 噴而出,身子僵直,站著不再動了。 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 泰來見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魚同道:“禍福無門, 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乾雙目直視,絲毫不動。 韓文沖道:“言大哥,咱們走吧!”見他不動,拉他一把, 不料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氣絕多時了。他前腦 后背連接被文泰來擊中兩掌,已然震死。 韓文沖嘆了一口氣,向文泰來拱手道:“這位是奔雷手文 四爺?”文泰來點了點頭。韓文沖道:“兄弟韓文沖。”文泰來 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庄來 拿他的,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斗張 召重,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手,因此這人可說是介于友敵之 間。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人,說了姓名,相互點了點頭,都 不說話。韓文沖道:“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今 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來冷冷的,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 有余怒,說道:“告辭了。”拱手為禮,轉身出寺。關東三魔 也跟著走出殿去。 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背后腰里插著余魚同那枝金 笛,走上兩步,叫道:“顧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顧 金標停步轉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來取。”他武功 頗非泛泛,十余年來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 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誰都沒放在眼里,對余魚同的沸 羹潑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痒痒地,適才見了文泰來的神威,自 知非敵,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卻也不肯示弱,就 此將金笛乖乖的送上,當下一抖虎叉,准備迎敵。文泰來伸 手就來奪他虎叉。 兩人正要□拚,余魚同突然躍出,說道:“四哥,小弟已 經出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吧。”文泰來見他這 么說,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讓開了兩步。顧金 標收起虎叉,躍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這姓文的好橫,你武功雖好,難道我們就 懼怕于你?不如顯上一手,也好教你知道厲害。”這時三人已 走到外殿,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站在正中,神像前點著油 燈,四大金剛坐在兩旁。滕一雷躍上神座,運起功力,把每 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喝道:“走吧!” 文泰來和余魚同聽得殿外格格聲響,奔出來看,猛見五 個神像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扑將下來。這時回身已然不及,文 泰來暗叫:“不好!”抓住余魚同左臂,使開“瞬息千里”輕 身功夫,躍出山門。腳未落地,已聽得殿里蓬蓬蓬几聲巨響, 煙霧□漫,塵土飛揚,几尊神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剛又大又 重,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文泰來大怒,拔步追出。余魚同 道:“四哥,今晚殺了四人,已經夠啦!”文泰來一怔停步,問 道:“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卻也怕文泰來趕來尋舋,和顧金標等 疾向山下奔去。顧金標忽覺后腰一動,伸手一摸,金笛已然 不見,大駭之下,“咦”的一聲驚呼。滕一雷等停步詢問。顧 金標又驚又怒,罵道:“操他奶奶雄,這姓文的像鬼一樣,把 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見文泰來和余魚同從殿里奔出,相 距甚遠,怎么轉眼之間便能趕上來搶回金笛,身法之快,令 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別罵啦,要是他不拿金笛, 給你背上一掌,你還有命嗎?”顧金標心想文泰來確是手下留 情,也就不言語了。 四人商量著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給遼東三魔報仇。韓文 沖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強,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韓文 沖回到洛陽隱居,閉門彈琵琶,再不出山,終于得享天年。 余魚同聽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嘆了一口氣,說道:“四 哥,我對你不住,你肯原諒我嗎?”文泰來道:“咱們是好兄 弟,別說你沒甚么對我不起,就是有,那也是無心之過,我 怎會介意?”余魚同道:“達不是無心之故,乃是有意的忘恩 負義。”文泰來微微一笑,道:“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 說對我無義,有誰能信?”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面目毀傷, 又怎是昔日那個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陣心酸,說道:“十四弟, 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大的難事,四哥也一力為你 擔當,為何如此心灰意懶?” 余魚同自從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 雖然交情都好,但從沒人如此真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不覺 動情,但轉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絲俗緣都要斬斷,于 是硬起心腸,冷冷的道:“四哥,你請回去吧。以后咱們不一 定有再見之日。我叫空色,你別再叫我十四弟啦。”說罷突然 轉身進寺。 文泰來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勸也是無用,雖然 掌斃強敵,得報深仇,然見余魚同如此,甚是郁郁,不由得 長嘆一聲,悄回孟津。 余魚同回入寺中,只見滿殿佛像碎片,四具尸體橫臥就 地。他跪在殘破的佛像之前,深切懺悔,忽聽得輕輕的當□ 一響,抬起頭來,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閃閃生光。他吃 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李沅芷站在身后。這時她穿了女裝, 燈光下越顯嫵媚,只是滿臉幽怨。余魚同合十打了一躬,并 不作聲。李沅芷見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 在地下掩面哭了出來。 文泰來回到客店,駱冰已穿好衣服,帶了兵刃,正要出 外尋他,見他回來,心中大喜,怪道:“怎么悄悄一個人出去, 也不叫人家一聲。”文泰來道:“誰叫你睡得這樣沉?哪一天 讓人綁了去,怕還睡得不知道呢。”駱冰笑道:“那最好,也 好讓你嘗嘗著急的滋味。”見丈夫神色淒然,忙問:“怎么啦?” 文泰來道:“我見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駱冰一怔。文 泰來道:“咱們見總舵主去。”叫醒了陳家洛、徐天宏等人,述 說經過,章進第一個忍不住,跳起身來。眾人忙奔寶相寺而 去。 到得寺中,只見空蕩蕩的已無一人,想是寺僧見眾人惡 斗凶殺,嚇得逃走了還沒敢回來。駱冰見佛像前供桌上壓著 一張字條,取在手中,眾人圍攏來看,見字條上寫道: “總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鑒:小弟罪孽深重,出家懺悔,以 了塵緣,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業,小弟日夕在佛前 為此禱告。小弟現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數月之后,方 能歸也。關東三魔已首途回部,尋翠羽黃衫去矣,務請設法 攔阻為要。 小弟魚同頓首再拜” 眾人看了都很傷感,駱冰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滋味。章進 怒道:“出甚么屁家?咱們把這廟放火燒了,瞧他還做不做成 和尚?”說著拿了燭台,就要去放火,駱冰連忙喝止。 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斷,未必能做一輩子和 尚。”文泰來忙問:“何以見得?”徐天宏道:“第一、他還挂 念咱們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來心高氣 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哪能成功?我瞧他勢必仍用老法 子,要去劫盜為富不仁的大戶。”說到這里,眾人都笑了起來。 陳家洛笑道:“哪還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他連翠羽黃衫 都還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難。這字條上署的是他本名,不 寫和尚法名。看來他對自己的和尚身份也不怎么在乎。”眾人 聽他一說,都覺有理,也就寬懷。 文泰來道:“這關東三魔武功很強,不知那翠羽黃衫能敵 得住嗎?”徐天宏道:“我們曾見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閻世章相 斗,霍姑娘稍勝他一籌。不過若非總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 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來道:“那不成,這大魔滕一雷力氣 大得異乎尋常,十分厲害。”徐天宏道:“那么咱們趕快動身 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等咱們辦完正事,再回來勸十四 弟吧。”眾人都說不錯。 眾人回到孟津,天已發白,便到酒樓去吃面喝酒。 徐天宏道:“三魔既已動身,咱們最好有人騎四嫂的白馬 趕過頭去。眼下回部軍情緊迫,木卓倫老英雄他們正忙于應 付,別讓翠羽黃衫冷不防的給三魔打個措手不及。”陳家洛心 想此言甚是,皺眉不語。 章進道:“那我先去吧,你們隨后來。”徐天宏道:“你性 子急,別途中惹事,誤了大事。”章進道:“我不惹事就是。” 駱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說道:“你不懂回語,途中好生不便, 目下到處有戰事,別讓回人們起了誤會。”座中只有陳家洛和 心硯兩人在回疆住過十年之久,精通回語,駱冰這句話明明 是要他們去了。陳家洛仍是不語。心硯道:“少爺,那么我先 走吧。”徐天宏道:“總舵主,我瞧你還是先走最妥。你懂回 語,功夫又好,關東三魔和你沒朝過相,就是狹路相逢,動 手不動手都不打緊。你趕到之后,要是兆惠仍不停手,你還 可以幫他們出些主意。”陳家洛沉吟半晌,說道:“好吧!”吃 過面后,謝了上官毅山,和眾人作別,跨上駱冰的白馬,向 西馳去。 陳家洛得知關東三魔要去找霍青桐報仇,甚是關切,翠 羽黃衫的背影在大漠塵沙中逐漸隱沒的情景,當即襲上心頭, 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親密異常的模樣,以及陸菲青所說他 徒兒與她兩相愛悅的言語,又覺自己未免自作多情,徒尋煩 惱,然而要將心頭的思念置之度外,卻又不能。 那白馬腳程好快,只覺耳旁風生,山崗樹木如飛般在身 旁掠過。到得午間,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關東三魔遠 遠拋在后面。打過尖后,縱馬又馳,心想今日奔跑一日,關 東三魔永遠別想再趕得上,晚間在客店中歇宿時,已全然放 心。 不一日已到肅州,登上嘉峪關頭,倚樓縱目,只見長城 環抱,控扼大荒,蜿蜒如線,俯視城方如斗,心中頗為感慨, 出得關來,也照例取石向城投擲。關外風沙險惡,旅途艱危, 相傳出關時取石投城,便可生還關內。行不數里,但見煙塵 滾滾,日色昏黃,只聽得駱駝背上有人唱道:“一過嘉峪關, 兩眼淚不干,前邊是戈壁,后面是沙灘。”歌聲蒼涼,遠播四 野。 一路曉行夜宿,過玉門、安西后,沙漠由淺黃逐漸變為 深黃,再由深黃漸轉灰黑,便近戈壁邊緣了。這一帶更無人 煙,一望無垠,廣漠無際,那白馬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奮, 發力奔跑,不久遠處出現了一抹崗巒。 轉眼之間,石壁越來越近,一字排開,直伸出去,山石 間云霧□漫,似乎其中別有天地,再奔近時,忽覺峭壁中間 露出一條縫來,白馬沿山道直奔了進去,那便是甘肅和回疆 之間的交通孔道星星峽。 峽內兩旁石壁峨然筆立,有如用刀削成,抬頭望天,只 覺天色又藍又亮,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峽內岩石全系深 黑,烏光發亮。道路彎來彎去,曲折異常。這時已入冬季,峽 內初有積雪,黑白相映,蔚為奇觀,心想:“這峽內形勢如此 險峻,真是用兵佳地。” 過了星星峽,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兩旁 仍是綿亙的黑色山崗。奔馳了几個時辰,已到大戈壁上。戈 壁平坦如鏡,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遠眺,只 覺天地相接,萬籟無聲,宇宙間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騎。他雖 武藝高強,身當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頓覺大千無限,一 己渺小異常。 到哈密城后,心想軍情緊急,對外來旅客盤查必嚴,于 是繞過城市,徑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來,尋思一過二堡向 西,就要打聽霍青桐的所在了,自己是漢人,只怕回人疑心 自己是奸細,如何取得他們信任,倒要費一番周折,還是換 了回人裝束較好,于是在二堡買了回人戴的繡花小帽、皮靴 和條紋衣衫,到曠野中換了,把原來衣服埋在沙中。臨溪一 照,宛然是個回族少年,自覺有趣,不禁失笑。 但一路之上,竟沒遇到一個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 市集都已燒成白地,自是兆惠大軍干的好事,所有回人必定 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著急起來,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 之上,卻到哪里去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尋訪,只怕再也 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盡往偏僻山地中亂走。回疆本 就荒涼,不循大路,更是難遇人煙,向南走了三天,干糧吃 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只黃羊。 又走了兩日,途中見到几個牧人,一問之下,卻都是哈 薩克族人。他們只知滿清大軍來了之后,回部大隊人眾都往 西退走,卻不知退往何處。口方 徨無計,只得縱馬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馭,每天奔馳 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見皆是黃沙,天色蒙暗,不知 盡頭。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往往 一日之內數歷寒暑。本來水囊中的水都結了薄冰,這時卻越 走越熱,烈日當空,人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個陰涼所在 休息,四顧茫茫,盡是沙丘,只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 打開水袋喝了三口,也讓白馬喝了三口,雖然奇渴難當,卻 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 人馬休息了一個時辰,上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 困馬乏之時,忽然白馬仰起頭來,向天空嗅了几嗅,振鬣長 嘶,轉過身來,向南奔馳,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便也 由它。奔不多時,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再奔 一陣,地下青草漸多。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 那白馬這時精神大振,四蹄如飛。不一會,已聽得淙淙水聲。 轉眼之間,面前出現一條小溪,白馬奔到溪邊,陳家洛 跳下馬來,見水清見底,撫摸馬背,笑道:“多虧你找到這條 小溪,咱們一起喝吧!”俯身溪邊,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覺一 陣清涼,直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想必出 自一處絕佳的泉水。溪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擊,發出清 脆聲音,叮叮咚咚,宛如仙樂。那馬喝了几口水后,長嘶一 聲,跳躍了數下,也是說不出的歡喜。 陳家洛飲足溪水,心曠神怡,胸襟爽朗,回顧身上滿是 沙塵,于是卷起褲腳,踏入水中,把頭臉手腳洗了個干淨,再 把馬牽過,給它洗刷一遍。然后在兩只皮袋中裝滿了水。冰 塊閃耀之中,忽見夾雜有花瓣飄流,溪水芳香,當是上游有 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許遇得到人,能問到霍青桐的 行蹤。”于是騎上了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漸行溪流漸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時 水流逐漸被沙漠吸干,終于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為奇, 但見溪旁樹木也漸漸多了。縱馬急馳了一陣,溪水轉彎繞過 一塊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銀瀑,水聲轟轟不絕,匹練有如自 天而降,飛珠濺玉,頓成奇觀。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不覺身神俱爽,好 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么景色,牽馬從西面繞道而 上。轉了几個彎,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時驚得呆 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條大瀑布,水花四濺,日 光映照,現出一條彩虹,湖周花樹參差,雜花紅白相間,倒 映在碧綠的湖水之中,奇麗莫名。遠處是大片青草平原,無 邊無際的延伸出去,與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 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參天而起,聳入云霄,從山腰起全是 皚皚白雪,山腰以下卻生滿蒼翠樹木。 他一時口呆目瞪,心搖神馳。只聽樹上小鳥鳴啾,湖中 冰塊撞擊,與瀑布聲交織成一片樂音。呆望湖面,忽見湖水 中微微起了一點漪漣,一只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湖中伸了上來, 接著一個濕淋淋的頭從水中鑽出,一轉頭,看見了他,一聲 驚叫,又鑽入水中。 就在這一剎那,陳家洛已看清楚是個明艷絕倫的少女,心 中一驚:“難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圍棋子扣在手 中。 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忽喇一聲,那少女的頭在 花樹叢中鑽了起來,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露出皓如白雪的 肌膚,漆黑的長發散在湖面,一雙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 凝望過來。這時他哪里還當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 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你 是誰?到這里來干么?” 說的是回語,陳家洛雖然聽見,卻似乎不懂,怔怔的沒 作聲,一時縹渺恍惚,如夢如醉。那聲音又道:“你走開,讓 我穿衣服!”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疾忙轉身,竄入林中。 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發跳,暗想:“難道這只是個尋常 的回人少女?她裸著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 開,咳,真是不該。”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馬上逃開,但想 好容易見到了人,怎不問問她霍青桐的信息,一時委決不下。 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   “過路的大哥你回來, 為甚么逃得快?口不開? 人家洗澡你來偷看, 我問你喲, 這樣的大膽該不該?” 歌聲輕快活潑,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 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責怪,于是慢慢走回湖邊, 緩緩抬頭,只見湖邊紅花樹下,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 女,長發垂肩,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雙腳,臉 上發上都是水珠。陳家洛一見她的臉,一顆心又是怦怦而跳, 暗想:“天下哪有這般美女?”只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明 艷聖潔,儀態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 在她頭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時瀟洒自如,這時竟吶吶的 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陳家洛用回語說 道:“在下路過此地,天熱口渴,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 找到了這里。不料無意沖撞了姑娘,實是無心之過,還請原 諒。”說著行了一禮。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 起來:   “過路的大哥哪里來? 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還是趕了駝馬做買賣?” 陳家洛知道回人喜愛唱歌,平時說話對答,常以歌唱代 替,出日成韻,風致天然,自己雖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練 武功,卻沒學到這項本事。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歷,不愿把自 己的事據實以告,說道:“我從東邊來,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 生意的,現今有件要事,要找一個人,要向姑娘打聽。” 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問道: “你叫甚么名字?”陳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 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愛西翰。”那 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 那少女又道:“你要找誰?”陳家洛道:“我要找木卓倫老 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說道:“你識得他么?找他有甚么 事?”陳家洛道:“我識得他。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 兒霍青桐。” 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見過他們?”陳家洛道:“他們到中 原去奪還聖經,我剛巧遇著。”那少女道:“這就是了,你坐 下吧,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她赤著雙腳,奔進樹叢中,不 一會拿來一個碧綠的哈密瓜,一大碗馬乳酒,遞給了他。陳 家洛謝了,先喝一口馬乳酒,甚覺甘美。那少女又遞給他一 把小銀刀,剖開瓜來,瓜肉如黃色緞子一般,咬了一口,香 甜爽脆,汁液勝蜜。 那少女問道:“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甚么事?”陳家洛聽 她語氣,對木卓倫很是尊敬,問道:“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 族的么?”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 了几名鏢師,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報仇。我得知訊息,趕來 報信,好教他們防備。” 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聽了這話,登現關懷之色,忙 問:“來報仇的人很厲害么?人很多么?”陳家洛道:“人倒不 多,不過武藝很好。但咱們只要事先有備,也不必怕。”那少 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馬上領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 她一面梳發結辮,一面道:“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咱們, 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們在這里瞧著牲口。天氣熱,我 下湖洗澡,哪想到這里還有你這個男人躲著。”陳家洛見她說 話時天真爛漫,毫無機心,而玉容麗色,生平連做夢也想像 不到,此情此境,非復人間,一時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梳完了頭,拿起一只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几下,便 有几個回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來。那少女迎上去,和她們 說了一陣,想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里,要她們幫同照 料牲口之意。那几個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甚感好奇。 那少女回到林中帳篷,拿了干糧和使用物品,牽了一匹 紅馬過來。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并無半根雜毛,腿長 膘肥,也是匹良駒。陳家洛去牽了白馬。那少女道:“你這匹 馬很好。咱們走吧!”一躍上馬,體態輕盈。她當先領路,沿 著溪流徑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漢人的地方,漢人對你好不好呀?”陳 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壞,不過好的多。”這時本想說明自 己乃是漢人,但見她毫無猜疑的神情,一時倒說不出口。那 少女問起漢人地方的風土人情,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她 聽得憨憨的出了神。 這天將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那少女一抬頭,忽 然驚叫起來。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只見半山腰里峭壁之 上,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綠,四周都是積雪,白 中映碧,加上夕陽金光映照,嬌艷華美,奇麗萬狀。 那少女道:“這是最難遇上的雪中蓮啊,你聞聞那香氣。” 陳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從峭壁上飄將下來,那花離地約 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見花香之濃。那少女望 著那兩朵花,戀戀不舍的不愿便走。 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說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嘆了 一口氣,道:“走吧,咱們今日見到了雪中蓮,聞到了花香, 那也是很大福氣了。”陳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縱身離鞍,向峭 壁上躍去。那少女驚叫起來:“喂,你干么啊?” 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已聽不到她的叫聲。他 丹田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 實無把握,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手腳并用,緩緩的攀上了 十多丈,再向上時,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滑溜不堪,几次 失足,都是以輕功借勢旁竄,才沒落下。爬到離花還有丈許 之地,峭壁忽然整塊凸出,在下面看來并不明顯,要爬上去 卻絕無可能。心想:“難道到了這里,仍然功虧一簣?”靈機 一動,從懷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塊凸出的山石,拋了上 去纏住了。這時劍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著珠索一使勁,凌 空躍起,看准地點,落在雪中蓮之旁,左手劍盾牢牢按在堅 冰之中,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只覺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輕輕 把兩朵大花折下,交在左手,以劍盾護住。 下去時看似艱險,于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他沿著峭 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時劍盾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墮之 勢,到離地三四丈時,雙腳在峭壁上一撐,如一只大鳥般扑 下來,輕飄飄的落在少女馬前,拋下劍盾珠索,微微一笑,雙 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陳家洛見她的手微 微顫動,抬頭望她臉時,只見珍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有几 滴淚水落在花上,輕輕抖動,明澈如朝露。陳家洛不明白她 為甚么流淚,卻也不問。 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陳家洛心想:“我今日真 如傻了一般,也不知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顧性命的 去給她取來。”回頭瞧那峭壁,但見峨然聳立,氣象森嚴,自 己也不禁心驚。忽覺全身一片冰涼,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 漓,濕透衣衫,這時汗水冷了,手足也隱隱酸軟。那少女的 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教人為她粉身碎骨, 死而無悔。 天色將黑時,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 了火,把帶著的干黃羊烤熟,切開了與他共吃。她一直不說 話,陳家洛也不敢開口,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 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數十步,俯伏在地,向神 禱祝。火光熊熊,映著她背影,四下寂靜,只有雪中蓮的香 氣暗暗浮動。 那少女站起身來時,笑容滿臉,走回來說道:“你不怕摔 死嗎?”陳家洛道:“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就怕摘不到你 心愛的那兩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 道:“這朵給你。” 陳家洛本想推辭,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卻似是最嚴 峻的命令一般,教人無法違抗,便接了過來,暗忖:“要是紅 花會眾兄弟見到,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 話,不知會怎樣想?” 那少女問道:“你學過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樣高的 山崖上去?”陳家洛聽她語氣,知她全不會武,因此竟沒看出 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說道:“其實也不怎樣難的,只要 膽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想了一會, 贊嘆道:“啊,你真勇敢!” 她隨即告訴他,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最愛花草。她 說:“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開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鮮 花一直開到天邊。我寧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陳家洛奇道: “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當然啦,我從小吃到現在。爸爸 和哥哥本來不許,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他們又管我不著。 后來見我吃了沒事,也就不管啦!”陳家洛本來想說:“怪不 得你像花一樣好看。”可是這句話沖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 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只覺淡雅清 幽,甜美難言,心想:“不見她搽甚么脂粉,怎么這般香?而 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此優雅的香氣?”正自神魂顛倒,突 然一驚,想到禮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 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嫣然一笑,說道: “想是因為我愛吃花,所以自幼兒身上就有股氣味,你不喜歡 嗎?”陳家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轉念一 想:“這姑娘天真爛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 反不夠光明磊落了。”這么一想,登覺心中光風霽月,再無蠍 蠍螫螫之態,和她暢談起來。 那少女說的盡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覓草,以及 女孩子們的游戲鬧玩。陳家洛自離家之后,一直與刀槍拳腳 為伍,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淨,此時聽她娓娓說來, 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那少女說了一陣,抬頭望天,只見 耿耿銀河橫列天際,牛女雙星,夾河相對。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這是一個女子。”又指著牽牛星 道:“這是一個男人。”那少女很感興味,道:“你講這故事給 我聽。”于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那少女仰 望銀河,見雙星隔河相望,不能相會,登感郁郁,說道:“從 前瞧見喜鵲,覺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來不喜歡,哪知道它 們這么好,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以后我一定多喂些東西 給它們吃。” 陳家洛道:“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 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 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漢人有個詩人,做了一個歌兒, 講這件事的。”于是把秦觀那闋《鵲橋仙》的詞譯成了回語。 那少女聽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及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 暮”這几句時,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默默不語,望著火 光,過了一會,悄悄說:“漢人真聰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 來。” 大漠上一到夜晚,氣候便即奇冷,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 枝,生旺了火,兩人裹著毯子,各自睡了。兩人睡處相隔很 遠,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邊。這天下午, 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回人的騎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 講了几句話,回人行禮退開。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滿洲兵已占了阿克蘇和烏什, 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這里去還有十多天路程 呢。”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甚是憂慮。那少女道:“剛才那 兩個大哥說,滿洲兵人多,咱們只好一路西退,叫他們糧草 接濟不上,在這大戈壁里餓得要命,沒力氣打仗。” 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聽了此言,心想回人大 隊西退,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乾隆停戰的敕 命一到,兆惠自會退兵。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里,又是在大 軍環擁之中,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這么一想,便 即寬慰。 兩人曉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陳家洛內心似乎 隱隱盼望:“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就這樣走一輩子。” 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心頭一現此意,向那純潔無邪 的少女望了一眼,登感自慚形穢,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 陪得她同行數日,已是非份之福,豈可更有他求? 這天傍晚,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突然忽喇一 聲,一只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那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拍 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稚 弱異常,呷呷的叫了兩聲,又跳回樹叢。 那少女跟過去瞧,突然退了回來,輕聲道:“那邊有人!” 陳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 鹿。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不住悲鳴,那頭被打死的大 鹿定是它母親了。一名清兵罵道:“他媽的,連你一起吃了!” 站起身來,彎弓搭箭,對准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 走越近。 那少女驚呼一聲,從樹叢中奔了出來,擋在小鹿面前,叫 道:“別射,別射!”那清兵一驚,待看清楚時,見那少女光 艷不可逼視,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 這時陳家洛也早躍出,站在少女身旁相護。那少女俯身抱起 小鹿,摸著它柔軟的皮毛,柔聲說道:“你媽媽給人打死了, 真可憐。”側著頭親親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轉過身走出 樹叢。 五名清兵議論了几句,忽然齊聲發喊,挺刀追來。那少 女也發足奔跑,要跑到馬邊。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五 人分散了包抄上來。 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打死這些壞人, 給小鹿的媽媽報仇。”那少女這時對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雖 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說了,就沒絲 毫懷疑,抱著小鹿,靠在他身邊。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 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圍攏。那把總打著半生不熟的回語 喊道:“干么的?過來。”那少女抬頭望著陳家洛,陳家洛向 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報之一笑,登時寬懷,心想他是在微 笑,那么這些清兵也決不會傷害他們了。 那把總叫道:“拿下來!”四名清兵拋下兵刃,扑了上來。 說也奇怪,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 光,竟然不敢褻瀆,都是扑向陳家洛。那少女驚叫起來,叫 聲未畢,忽然呼蓬、呼蓬數響,四名清兵一齊飛出,跌倒在 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來,原來都給點了穴道。那把總見勢 頭不對,轉身飛奔。陳家洛叫道:“回來!”珠索飛出,套住 他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總接連兩個筋斗,翻了過來。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著陳家洛。他牽了 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語問那把總道:“你們到這里 來干么?” 那把總楞楞的爬起身來,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動彈 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強,說道:“我們,兆惠 將軍,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們,那里。”陳家洛心 想這話倒也不錯,問道:“你們五個人要到哪里?你不說實話, 我就不放人,不給救治,讓你們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把 總聽了這話,身子發抖,忙道:“我不騙,上司差去,星星峽, 接人。”他說回語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 “去接誰?”把總也用漢語說道:“接驍騎營一位佐領。”陳家 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給我看。”那把總遲疑半 晌,從懷里掏出一件公文來。陳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驚,原 來公文封皮上寫著:“呈張佐領召重大人勛啟”几個大字。 陳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獅子峰一戰,張召重已由他師兄 馬真帶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來?”隨手撕開公文。那把總忙 要攔阻,陳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時,見文中道:得知 張大人奉旨前來回疆,甚是欣慰,現特派人前來迎接,下面 署名的是兆惠。陳家洛心想:“張召重奉旨而來,似是下達收 兵的敕命,倒是不應阻攔。”把公文還給了把總,解開四名兵 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說,與那少女上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這樣的人,在咱們族里一 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沒聽說過呀?”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小鹿一定餓啦,你給它甚么吃 的?”那少女道:“不錯,不錯!”從皮袋里倒了些馬奶在掌, 讓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紅,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碗 中盛了馬奶。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聲。少女道:“它是 在叫媽媽呀!” 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 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 一陣云霧騰空而起。陳家洛道:“怕要刮風吧?”那少女仔細 一看,說道:“這不是烏云,是地下的塵沙。”陳家洛道:“怎 么這樣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過去瞧瞧!”兩人 縱馬疾馳,跑了一陣,前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隱隱傳來 金鼓之聲。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說道:“是軍隊,你聽這 聲音。”驀地里號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兩人勒 馬向東,走不多時,前面塵頭大起,一彪軍馬直沖過來。只 聽得鐵甲鏗鏘,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著斗大一個“兆”字。 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 打手勢,又折向南奔。幸好兩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 鐵甲軍離得遠了。 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 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號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 隊伍踏步而前,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只馬 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騎兵涌了過來。陳家洛左手一抄,把 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別 害怕。”那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說道:“你說不怕,我就 不怕。”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 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 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于是縱馬向西馳去。那少女 抱了小鹿,紅馬跟在后面。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 隊伍來去,正自布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 再找空隙沖出去。一瞧之下,登時呆了,只見西首密密層層 的排著一隊隊滿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對面遠處是身穿條 紋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雙 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原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 兵陣里。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千軍肅靜無聲。這時 清軍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 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里,看來 這條性命要送在這里了。”想到得與懷里的姑娘同死,心中一 甜,臉露微笑,右手一揮珠索,左手提□,喝一聲:“快跑!” 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沖出去。清兵待要 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 清兵。 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 甲軍排得緊密,難以逾越。陳家洛凝神屏氣,兜轉馬頭,繞 過鐵甲軍隊伍,只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 個間著一個,一眼望去,不計其數。只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 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縱有通天本領 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緩緩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 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著日光,控轡徐行。那少女頭發 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清軍官兵數萬對眼 光凝望著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 論軍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兩軍數萬人 馬箭拔弩張,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 一般,人人都呆住了。 只聽得當□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著,無 數長矛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軍官們忘了 喝止,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著那白衣少女遠去,眼 前兀自縈繞著她的影子,但覺心中柔和寧靜,不想□殺,回 頭一望,見手下一眾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 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帥下令收兵。 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將令下達,數萬步兵 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 大營。 陳家洛脫離險境,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 少女卻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大險。 她微微一笑,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 陳家洛收起劍盾,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 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 下馬來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說了几句話。騎兵隊長也上來 對陳家洛行禮,說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 陳家洛回禮致謝。那少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她 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到處,人人歡呼讓道。 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陳家洛要見木 卓倫。隊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 你通報。”陳家洛旅途勞頓,適才經歷奇險,死里逃生,已是 心力交疲,于是在營中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陳 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隊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 美?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准能 見到族長。”陳家洛心下納悶,不便多問。到得傍晚,只見營 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飾,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 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鉤眉毛月從天邊升起。忽聽得營外 鼓樂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手,說 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兩人來到營外,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 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圍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 抓飯,有的在彈琴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只聽號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 正是木卓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隨在后。陳家洛心想:“等他們 辦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認。”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 了半邊臉。 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 陳家洛也隨眾俯伏。禱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 兄們,今日你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御,讓你們的年輕兄弟 高興一晚。”號角響起,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 右手執著長刀。霍阿伊跨上戰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 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敘。”年輕的戰 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霍阿 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御去了。陳家洛見眾回人 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 配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但究比漢人 的禮法要寬得多。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 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 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自來發端于女方,卻是凰求鳳,而 不是鳳求凰了。 不久樂聲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涌出大群回人少 女,衣衫鮮艷,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載歌載舞的向 火堆走來。陳家洛倏地一震,只見兩個少女并肩走到木卓倫 身旁,一個穿黃,一個穿白。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 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來,窈 窕婀娜,一如當日。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倫身旁坐下。 陳家洛忽然想起:“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 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只 是肖像畫得雖好,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 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 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侶, 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這几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 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并見雙姝,不 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樂聲一停,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 第二章第一百九十節說:‘你們當為主道,抵抗進攻你們的 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抗戰的許 可,因為他們已受虧枉了。阿拉援助他們,確是全能的。’咱 們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顧佑護。”眾回人轟然歡呼。木卓倫 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們,盡量高興吧!” 馬頭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處處。司炊事的回人把抓 飯、烤肉、蜜瓜、葡萄干、馬奶酒等分給眾人。每人手中拿 著一個鹽岩雕成的小碗,將烤肉在鹽碗中一擦,便吃了起來。 過了一會,新月在天,歡樂更熾。許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來, 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間錦帶,套在他項頸之中,于是 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載歌載舞。 陳家洛出身于嚴守禮法的世家,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幕天 席地、歡樂不禁的場面,歌聲在耳,情醉于心,几杯馬奶酒 一下肚,臉上微紅,甚是歡暢。 突然之間,樂聲一停,隨即奏得更緊,正在歌舞的男女 紛紛手攜手散開,臉上均露詫異之色,向木卓倫等一群人凝 望。陳家洛隨著他們眼光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來, 正輕飄飄的走向火堆。眾回人大為興奮,竊竊私議。陳家洛 聽得身旁的騎兵隊長道:“咱們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誰能 配得上她呢?” 木卓倫見愛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興,眼 中含著淚光,全神注視。霍青桐從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 又驚又喜。原來她妹子喀絲麗雖只十八歲,但美名播于天山 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 見到她的絕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從來沒人想到敢去做 她的情郎,此時忽見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輕輕的轉了几個身,慢慢沿著圈子走去,雙手 拿著一條燦爛華美的錦帶,輕輕唱道:“誰給我采了雪中蓮, 你快出來啊!誰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 陳家洛一聽,耳中嗡的一聲,登時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 然一只纖纖素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那條錦帶套到了他頭頸 之中,輕輕向上拉扯。陳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來。眾回人 一陣歡呼,高聲唱起歌來。男男女女擁了上去,向兩人道喜。 朦朧月光之下,木卓倫和霍青桐都沒看清楚陳家洛的面 貌,以為只是個尋常回人,正要擠進人叢去相會,突然遠處 號角嘟嘟嘟的吹了三聲。那是有緊急軍情的訊號,眾人一聽, 立時散開。木卓倫與霍青桐也即歸座。 香香公主牽了陳家洛的手,坐在眾人身后。陳家洛覺得 她嬌軟的身軀偎倚著自己,淡淡幽香傳入鼻端,神魂飄蕩,真 不知是身在夢境,還是到了天上。 眾人齊向號角聲處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預備迎戰。兩 騎馬馳近,兩名回人翻身下馬,報道:“清軍兆惠將軍派使者 求見。”木卓倫道:“好,領他來吧。”兩人乘馬奔出。不一會, 兩騎在前,后面跟著五騎,向人群馳來。離人群約十余丈時, 各人下馬走來。 那滿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矯健,后面跟著四名隨從,卻 是嚇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兩 個頭,身子粗壯結實,實是罕見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倫跟前,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族長么?” 神態十分倨傲。清兵無故入侵回部,殺人放火,回人早已恨 之刺骨,這時見那使者如此無禮,几個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 住,刷刷數聲,白光閃動,長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聲說道:“我奉兆惠大將軍之命,來 下戰書。要是你們識得時務,及早投降,大將軍說可以饒你 們性命,否則兩軍后天清晨決戰,那時全體誅滅,你們可不 要后悔。”他說的是回語,眾回人一聽,都跳了起來。 木卓倫見群情洶涌,雙手連揮,命大家坐下,凜然對使 者道:“你們無緣無故來殺害我們百姓,搶掠我們財物,真神 在上,定會懲罰你們的不義行為。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 也決不投降。”眾回人舉刀大呼:“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 也決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態悲壯。眾人均知清 兵勢大,決戰勝多敗少,但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寶 愛自由,決不做人奴隸。 那使者見此情形,嘴唇一扁,說道:“好,到后天教你們 個個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這是嚴重侮辱對方 之意。早有三個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 我們敬重賓客,讓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戰場上相見,那時再 不客氣。”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隨從巨人搶將上來,推開三名 回人少年,團團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們這種人 有甚么用?今日讓你們瞧瞧我們滿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 說道:“來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見有几匹駱駝系在一株白楊樹上,便 大步走到樹旁,雙手抱住白楊樹,用力搖撼几下,猛喝一聲: “起!”竟把那株白楊樹拔了起來。眾人見此神力,盡皆駭然。 那人輕輕一拉,已把一頭大駱駝的□繩扯斷,在駱駝后臀踢 了一腳。駱駝受痛,直奔出去。駱駝平日走路慢條斯理,可 是發起性來,比奔馬還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個巨 人突然發腳追去。那巨人身軀雖大,行動竟然迅捷異常,一 下子已趕及駱駝,捉住四腳,提了起來,把一只几百斤的大 駱駝負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 第三個巨人哼了一聲,伸出大掌,砰的一聲,對准駱駝頭上 就是一拳。駱駝如此龐大的身軀竟爾站立不穩,搖晃几下,扑 地倒了。第四個巨人抓住駱駝兩腿,高舉過頂,在空中打了 兩個圈,一聲叫喊,擲出六七丈之外。 這四個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倫大虎、忽倫二虎、忽 倫三虎、忽倫四虎,是遼東寧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 們母親生育這四個巨嬰時過于辛苦,勉強挨到生下忽倫四虎, 就此失血而死。他們父親是個窮獵戶,死了妻子,沒有母乳 如何養育這四個孩子,正在口方徨煩惱之際,忽聽得林中吼聲 連連,卻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獸阱內。他和同伴把母虎捆 住,見它身邊還有三頭剛生下的小虎,靈機一動,把小虎殺 了,卻把母虎養在家里,每日獵些野獸喂它,擠虎乳把四個 孩子養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無比,長大后更是身材魁偉,神 力驚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氣。出獵時不用器械,見到野獸,奔 過去抓住頭頸,往山石上一擲,野獸登時斃命。四兄弟食量 奇大,靠打獵為生總是不能吃飽。有一日兆惠到長白山中圍 獵,遇見四人,見他們生具異相,便收為親兵,讓他們日日 飽餐,這次要他們隨同使者前來,乘機一顯威風,好叫回人 見之畏服。 眾回人見四個巨人露了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驚,但在 敵人面前那肯示弱,紛紛呼喝:“好好一頭駱駝,為甚么弄死 了?你們有人性么?”那使者反唇相稽。眾回人更是忿怒,七 張八嘴,吵了起來,眼見便要群毆。那使者叫道:“你們想倚 多為勝,欺辱使者么?” 木卓倫喝止眾人,說道:“你是使者,卻命隨從弄死我們 牲口,實是無禮已極,你若不是賓客,決計容你不得。你快 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們堂堂滿洲人,難道會怕你們這 種沒用的東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帶去,諒你們也沒人敢去 見兆惠將軍。”此言一出,眾回人又都叫嚷呼叱。 霍青桐突然站起,說道:“你說我們不敢去見兆惠將軍, 哼,我們這里個個人都敢去,別說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 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見到我們大軍不嚇死 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別小覷了人,我們馬上派人和你 同去。像你這樣的人哪,我們這里個個比你都強。由你來挑 吧,挑著誰,誰就去。讓你瞧瞧我們穆罕默德信徒的氣概。” 眾回人齊聲歡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來:“你來挑吧,挑著誰, 誰就去。” 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個最嬌弱無用的女子, 嚇得她當場號哭,好教眾回人臉上無光,大大出丑。他眼珠 亂轉,在人叢中東張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 前,指著她道:“那么讓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緩緩站起,朗聲說道:“為了全 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 那使者見她氣宇軒昂,神態凜然,已全不是剛才那副嬌 弱羞澀的模樣,更見到她的麗色容光,不由得低下頭去,心 感后悔,覺得這個少女實在也殊不可侮。木卓倫、霍青桐和 眾回人見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絕不示弱,雖然佩服她的 勇氣,但都不免暗暗擔憂。霍青桐更是懊悔,她們妹妹之情 素篤,妹子不會武藝,以嬌弱之軀而投虎狼之域,危險不可 言喻,說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 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們不敢, 何必派人?是戰是降,由我帶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 如此無禮,后日在戰場上相會,可別逃走,叫你見見我們女 子有沒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這樣的美人,我自會手下 留情。”眾回人聽他口舌輕薄,個個咬牙切齒。 香香公主對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 身牽了陳家洛的手站起,說道:“他會陪我去的。” 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斗然見到陳家洛的臉,一震之下, 登時呆了,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向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暫不相認,轉身對那使 者道:“我們男子女子,說話一樣作數,我孤身一人,隨她到 你們軍中去見兆惠將軍便是,何必像你這樣,要四條大漢保 護?其實,你這四個大漢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駱 駝負千斤,人只負百斤。然而是人騎駱駝呢,還是駱駝騎人?” 眾人聽了這比喻,都大笑起來。 忽倫大虎問使者道:“他們笑甚么?”使者道:“他們笑你 們身材雖巨,力氣雖大,可是并不中用。”忽倫大虎大怒,雙 拳捶胸,厲聲喝道:“誰敢來和我比武?”使者對陳家洛道: “你又有甚么用?像你這樣的瘦小子,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他 的力氣大。” 陳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這使者的氣焰,可讓滿洲人把 眾回人瞧得小了,當下走上三步,說道:“我是回人中最沒用 的人,可是比你們滿洲人還中用一點。你叫這四個大家伙上 來吧!” 這時木卓倫也已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又驚又喜,叫道: “青兒,你瞧他是誰。”霍青桐不答。木卓倫側過頭來,只見 女兒眼中含淚,嘴唇顫動,登時會意,心中一陣難過:兩個 女兒都是自己所疼愛的,怎么忽然同時愛上了他?又不知他 怎么會和小女兒相識?一時無數不解之事都涌上心頭,見他 要和四個巨人比武,又是驚心擔憂。 眾回人見陳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畫,站在那使者身旁, 還比他矮了半個頭,和那四個巨人相較,那是小孩與大人一 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為了香香公主被對方使者 選中,不得不挺身應戰,以免失了本族威風,這番志氣勇敢, 自是可敬可佩,但強弱懸殊,如何是巨人的敵手?眾回人敵 愾同仇,早有几個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來,要代他決斗。 陳家洛舉手道謝,說道:“各位哥哥,這几個滿洲人不中用得 很,何勞你們動手?先讓最不濟的小弟弟來試試吧。”語氣之 中,對四個巨人十分輕蔑。 那使者把他的話傳譯了。四個巨人大怒,一齊奔上,伸 手要抓。陳家洛站著不動,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攔住四 人,對木卓倫道:“這位既要和我隨從比武,如有損傷,可怪 不得誰,而且只能一個對一個,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倫四 虎雖然神力驚人,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如打死了陳家洛,對 方群起而攻,終究抵擋不住。 木卓倫哼了一聲。陳家洛道:“一對一有何趣味?你叫四 個大家伙同時上來。”那使者道:“那么你們出几個人?”陳家 洛道:“几個人?當然就是我一人。”眾人一聽,盡皆聳動,都 覺他未免過分。 那使者冷笑道:“哼,你們回人這么厲害?大虎,你先上。” 忽倫大虎應聲上前。使者對陳家洛道:“你是要文比還是武 比?”陳家洛道:“文比怎樣?武比怎樣?”使者道:“文比是 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許招架退讓,誰先跌倒算 輸。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陳家洛道:“一個不夠我打,要打 就四條大漢一起來。”那使者心想:“瞧這人似乎不是瘋子,多 半別有詭計。”說道:“你只要能打敗這人,他們四人自然會 一擁而上,有得你夠受的,何必性急?”陳家洛淡淡一笑,道: “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樣。”使者道:“咱們只在比力氣、斗 功夫,武比傷了和氣,還是文比吧。”看陳家洛身材,料想靈 活便捷,如一味躲閃,忽倫大虎或許打他不著,是以要文比, 心想:“這么你可躲不過了。” 忽倫大虎聽使者說了,虎吼一聲,脫去上身衣服。眾人 見他身上肌肉盤根錯節,就如老樹樹根一般,兩個拳頭都有 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駱駝都經受不起,何況這么 一個文秀青年? 木卓倫和霍青桐離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見 她容光煥發,凝望著陳家洛,眼光中流露著千般仰慕,萬種 柔情,竟無絲毫擔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轉頭望陳 家洛時,見他神定氣閑,泰然自若。兩人目光相接,陳家洛 溫然微笑。霍青桐臉上一陣暈紅,轉開了頭。 那使者道:“誰先打,咱們來拈鬮。”陳家洛道:“你們是 客,讓他先打吧!”霍青桐搶著說:“不必跟他客氣,還是拈 闡的好。”她知陳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朮兵刃,即或不勝, 也決不會輸給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又不許 躲閃避讓,他究是血肉之軀,本領再好,也受不起這大鐵槌 似的巨拳之一擊,如能讓他先打,或能出奇制勝。 陳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倫大虎走上兩 步,挺胸說道:“你打吧!”那使者對霍青桐說:“請你過來, 咱們兩人一齊瞧著,要是誰腳步移動,用手招架,或是彎腰 側身,閃避躲讓,都算輸了。” 霍青桐走到陳家洛身邊,低聲道:“別比吧,咱們另想法 子勝他。”陳家洛低聲道:“你放心。”霍青桐無奈,只得和那 使者站在兩側作証。 陳家洛與忽倫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眾人凝神 注視,數千人悄無聲息。 那使者高聲叫道:“滿洲好漢打第一拳,回族好漢打第二 拳,如果大家沒事,那么滿洲好漢打第三拳,回族好漢再打 第四拳。”霍青桐抗聲說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 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讓你方先打。依次輪流,方得 公平。”那使者還未回答,陳家洛道:“他們是客,咱們就一 路讓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慷慨大方。”提 高聲音,叫道:“好啦,滿洲好漢打第一拳!”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忽倫大虎呼呼喘氣,全身骨節格 格作響,運氣提勁,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漲了几乎一倍。陳 家洛雙腳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傾,笑道:“發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見了忽倫大虎的威勢,生怕陳家洛被他一 拳打得直飛出去,跌下來撞破頭骨,站在陳家洛身后,擺好 馬步,以便他飛跌出來時接住。木卓倫和霍青桐默禱真神護 佑。香香公主卻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說過不怕,那 就一定不怕。 忽倫大虎雙腿微蹲,勁貫右臂,呼的一聲,鐵拳夾著一 股疾風,向陳家洛胸上猛擊過去,突覺對方胸部順著拳勢向 后一縮。陳家洛胸部內吸之勢,和他這當胸一擊配合得若合 符節,絲絲入扣,快慢尺寸,實無厘毫之差。旁人只見這一 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進去,可是說也奇怪,竟無半點聲息發 出。 忽倫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結 結實實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這半寸,拳面不過在他 衣襟上輕輕一擦。他一呆之下,拳頭一時沒縮回去。陳家洛 笑道:“夠了么?”忽倫大虎臉上一紅,這才縮回右拳。 眾人見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處,無 不驚奇。只有木卓倫和霍青桐看了出來,原來陳家洛內功精 深,胸肌借勢消勢,登時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靨 如花,長長吁了口氣。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這點,甚 是驚疑。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了!”忽倫大虎大叫道: “打!”凝氣挺胸,胸口黑毛根根豎了起來。陳家洛手臂也不 向后作勢,隨手一伸,輕飄飄一拳打出,波的一聲,在忽倫 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鋼杵”之勁。忽倫 大虎覺得胸口雖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極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 知道腳步稍一移動,就是輸了,忙運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 拒對方這一推。這只是一剎那之事,哪知陳家洛這一拳發得 快,收得更快,勁未使足,倏然收回。忽倫大虎千斤之力都 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憑依,要想收勢,哪里還來得及? 只見陳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聲,塵土飛揚,忽倫大虎一個 巨大的身軀已扑翻在地。 眾人都是一呆,這才拍手大笑起來。陳家洛一拳把這巨 人打倒已經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 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哇哇大叫,原 來已撞下了兩顆門牙。 忽倫三兄弟見大哥受傷,連聲怪叫,同時向陳家洛扑來。 忽倫大虎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扑上□拚。眾回人見狀,紛 紛搶前救援,混亂中兩個人影從眾人頭頂上躍過,人群中不 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忽倫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敵人,楞 在當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眾回人素聽她號令,一 齊退開。 陳家洛緩步上前,笑道:“我早說要你們四人齊上。這就 來吧。”大虎怒極,揮拳當頭猛擊。陳家洛晃身繞到三虎背后, 雙手“閉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些撞在 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陳家洛頭上撞到。陳家洛矮身從他脅 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里掏了兩把。四虎大痒,身子縮成一 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么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痒,憨態 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 依言縱近,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 亂舞,卻哪里打得著人? 霍青桐驚叫:“小心后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后有拳風來 襲,倏地縱身,躍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個空。四虎笑聲 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擊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兩人 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連怒吼,轉身來捉。 陳家洛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蝶般往來游走,存心戲弄,也 不出手還擊,八個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終 連衣衫也沒能碰到。眾人初見陳家洛趨避之際,往往間不容 發,俱都為他擔心,但時候一長,都看出四個巨人定然奈何 他不得。四巨人連連大吼聲中,突然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 被撕下了一大片,眾回人又是一陣轟笑。那使者早看出陳家 洛是武朮高手,非四虎所能敵,連聲叫道:“住手,不必打啦!” 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卻哪里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倏然 躍起,如一頭猛鷹般向陳家洛扑了下來,同時二虎、三虎、四 虎一齊站到他身后,張開六條手臂,截他退路。這是他四兄 弟獵獸時常用之法,縱然猛如虜豹,捷如猿猴,也是難以逃 脫。眾回人一見大驚,許多少女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扑來,正想后退,火光下見三個巨大的影 子映在地下,張開手臂,猶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 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 左脅下一攔,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時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 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粘著一送,一半借 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飛出去,蓬的一 聲,頭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里。這土坑正是他適才拔起白 楊樹所留下。樹大坑深,泥土直沒到腰間,雙腳在空中亂踢, 哪里掙扎得出? 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准方位,突 然站住。四虎飛起右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 抓住他褲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力甩,四 虎就如騰云駕霧般飛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里怪叫,心 里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死,哪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 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起,原來恰好壓在那頭死駱駝身上。 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陳家洛力氣其實遠不及他,一則四虎身子雖巨,究竟沒駱駝 重﹔二則他這一腳踢出使勁極大,借勢推擲,大半還是用了 他自身力道。 四虎還在半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到。二虎彎腰 挺頭,向前猛沖,要一頭把敵人扑倒,三虎舉起雙臂,朝陳 家洛頭頂狠狠砸下。 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勢若瘋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 尺之際,右腳突然使勁,身子如箭離弦,呼的一聲,斜飛而 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 然二虎一頭撞中三虎肚子,三虎雙拳也擊中了二虎背心。只 聽得蓬蓬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 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抄起兩人辮子,牢 牢的打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 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回人更是吶喊歡呼。 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 辮子打結,拚命掙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只 因兩人用力拉扯,辮結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開。 忽倫四兄弟呆呆的望著陳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齊生敬 仰之心。大虎先走上來,大拇指一豎,說道:“你好本事,我 大虎服了。”說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 洛忙跪下還禮,見這四人質朴天真,對剛才如此戲弄倒著實 有點后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 興。 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 他們的四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 駝,很是不該,這四匹馬賠給你們吧。”木卓倫執意不要。 那使者見此情形,十分尷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走吧!” 跳上了馬背,心中仍不服氣,對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有甚么不敢?”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 “爹,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吧。”木卓倫心下躊躇,這滿洲 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 子,讓她去吧,可實在放心不下,便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 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 桐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后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 哪一陣好風把你吹到這里來?”陳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 路來,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見你 的二小姐。”香香公主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呆了一呆。 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一直留神著她兩姊妹,見香香 公主臉露惶惑之色,忙轉頭道:“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 跟你說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總舵主是我族大 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性命,最 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才能調集人 馬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 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說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 不肯提到你對我們的恩惠,我自然不會怪你。” 木卓倫道:“那滿洲使者如此狂傲無禮,幸得總舵主仗義 出手,挫折了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使者,總舵主你瞧 去得么?”陳家洛心想:“他們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 我只能從旁盡力相助。”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里的情形 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說可去,在下自當盡力護送。要是覺 得不去的好,那么咱們另想法子回絕他。” 香香公主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都為了族里的事 操心,還在戰場上跟他們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 出一點兒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 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 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 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不 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 味,對木卓倫道:“爹,那就讓妹子去吧。”木卓倫道:“好, 陳總舵主,那么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香 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 一邊。 木卓倫寫了回書,只有几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 陳家洛見這寥寥數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倫把信 交給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 主抱住了姊姊,笑著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隨從。 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爾大。食畢,鼓樂手奏樂歡送 賓客。和爾大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騎 了馬跟隨在后。霍青桐望著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隱沒,胸中只 覺空蕩蕩地,似乎一顆心也隨著七匹馬的蹄聲,消失在無邊 無際的大漠之中。 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點點頭,忽 然掩面奔進營帳。 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 營中。和爾大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 兆惠行禮畢,見他身旁坐著一名軍官,身穿皇帝親軍驍騎營 漢軍佐領服色,向他微一點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 將已將戰書送去。回子很是橫蠻,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 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悟。”對身畔的清兵 道:“傳令升帳。” 命令下去,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正副都統、參領、 佐領,齊在大帳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 惠命在將位左側設一位子,請奉旨到來的驍騎營軍官坐下,再 命三百名鐵甲軍親兵手執兵刃,排成兩列,兵衛森嚴,然后 傳回人使者入見。 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后。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 無畏懼之色。眾人見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陣上所見的青年男女, 都感驚異。兆惠本想臨之以威,哪知從刀槍叢中進來的竟是 這美貌少女,一時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取出 父親的復書,雙手呈上。 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 的幽香,忙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 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 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頓時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 拿上來!”那親兵吃了一驚,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 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親兵漠然相視。香香公主向 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 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 几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 首級托在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 如此殘暴,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很是傷心,從軍士手上接 過盤子,望著親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 帳下諸將見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愿為她 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死何憾?”兆 惠見諸將神情浮動,正要斥罵,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 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 在頸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怎 是使者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但被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 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打開回信一看,見了那几個字, 哼了一聲,道:“好,后天決戰,你們回去吧!”坐在他身旁 的軍官忽道:“將軍,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 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 睹,聽得這話,抬起頭來,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 對頭張召重。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著回人服 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視,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處 現身。 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 上躍起,不等落地,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后。陳家洛左手攬住 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留,搶出帳去。張 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 大將軍已讓他們回去,何以這驍騎營軍官要多管閑事,心下 不滿,均不相助攔阻。 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只竄出兩步,張召 重已繞到前面,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 暗心驚,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 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 “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有余裕對她說明 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 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扑來, 避開了余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 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 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 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 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后倒踢。 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余。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 “快走!”香香公主提□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扑 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馬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扑去。 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 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 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 “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 拚斗,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里 送信,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 道理?”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 思,也不商量,一齊奔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 稍長,漸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罷了,罷了, 這次糟啦。”哪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 叫道:“你快走。”張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 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又無回避之地,被四虎數千斤 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松,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 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 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睜睜望 著兩人并轡而去。 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沖過大軍哨崗,待兆惠集兵 來追,早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斗,為時雖暫,但死 拚硬搏,實已心力交瘁,奔馳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 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 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 跨下馬來,仰臥在地,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 羊乳,給他在手腕上涂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上馬,忽 聽身后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 拾皮囊,躍上馬背,向前急奔。忽見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 彪軍馬沖來。 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 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沖!”白馬向 前飛奔,跑了一段路,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 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對面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 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 神間,忽見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嗎?” 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駝,陳家洛這一 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后面清兵羽 箭已颼颼射到。 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 一陣。”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 對面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兵隊里。 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 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 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便沖向清兵。 隨后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 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么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 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沖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那人灰衣 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么?” 余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沖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 見后面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 邊。文泰來道:“咱們向哪里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心 想:“回人大軍在西,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 防,只怕要受損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 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馬,和追 兵越離越遠,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 是舉目可見。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未免小 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 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 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 從南包抄上來。 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 夜里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 下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 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 微微一笑,卻沒有動。 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里,眾人跟 著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 身上都帶備弓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 余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弓箭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 中,怒火沖天,拋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殺。周綺一 把抓住他手臂,罵道:“去送死嗎?”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 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 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笑道: “很是,很是。” 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 硯連連拍手大贊:“好箭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沖到坑口。 文泰來一箭射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箭枝帶 血,又飛出數丈,這才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 魂飛魄散,轉頭就跑。 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 的圍滿了人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則縱有沙坑,也決計 難避萬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 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 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掘,將沙土掏出來堆 在坑邊,筑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章進對心硯 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上坑邊。心 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捆 箭回來。 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 青桐的妹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只 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 陳家洛休息良久,力氣漸復,心想:“張召重這人當真了 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不得弓。”問 道:“九哥你怎么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 道:“總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么?”陳家洛道:“好, 你說吧。”又朗聲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 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里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 面答應。 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 靜,一時也沒查到甚么。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 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 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 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 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險。”于是說 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 我想: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 他們走進一條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 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 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 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 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得一間屋里 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上, 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 子細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后才能去湖 北。他師兄便和他回來。過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 聽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 回部來辦一件大事。”陳家洛忙問:“甚么大事?”衛春華道: “他沒說清楚,好像要來找一個甚么人。”陳家洛眉頭一皺,隱 隱覺得有甚么事不對。 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 卻抬出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只怕武當 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馬道長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占 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 從炕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面前怎么說的?’張 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何必跟他們當真?’只聽得豁 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見馬道 長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 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 極。我今日先與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贊馬道 長是非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嘆了口氣道:‘師 兄既這么說,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 安慰了他兩句,在炕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 滿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 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個時辰,張 召重始終不睡,好几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突然雙眉豎起, 牙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微 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說到這里,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 的話,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栗栗之 感。她拉住陳家洛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 一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終于忍住。 衛春華續道:“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扑,隨 即向后縱出。只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 淋漓,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 陳家洛義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 沙紛飛,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人!”香香公主從 未見過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 已聽衛春華說過,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 道長不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 突然飛腳踢出。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 在炕上,砰的一聲,土炕給他踢去了半邊,屋中灰土飛揚。張 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 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 道長聽准來路,和身扑上,左腿橫掃過去。哪知張召重是故 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去,剛 好踢到劍上,一只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 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 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 險地,非他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 去。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手,只斗了几回 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 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給馬道長止血。他只說了一句話,就 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甚么話?”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這 時外面聽到我們爭斗的聲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 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十 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我給他取出之后,現今在北京雙柳子 胡同調養。張召重說皇帝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 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帝有兩件干系重大的 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里。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決不懼 他,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若大伙兒以為他已改過,說不 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 了龍門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 見他,剛好遇到四哥、七哥他們。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 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得了,大家趕到這里,想不到會和 總舵主相遇。”陳家洛道:“十二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 “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云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 來。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 洛身上更靠緊了些。 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時再也忍不住,沖口而出: “她說甚么?”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有點奇怪,說道:“她說 就要下雪了。”周綺怒道:“哼!她怎知道?”過了一會,板起 臉說道:“總舵主,你到底心中愛的是霍青桐姊姊呢,還是愛 她?” 陳家洛臉紅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別胡鬧。周 綺急道:“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讓她給人欺侮。” 陳家洛心想:“我几時欺侮過她了?”知道周綺是直性人,不 說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咱們大家都 是很敬佩的………”周綺搶著道:“那么為甚么你見她妹妹好 看,就撇開了她?” 陳家洛被她問得滿臉通紅。駱冰出來打圓場:“總舵主和 咱們大家一樣,和她見過一次面,只說過几句話,也不過是 尋常朋友罷了,說不上甚么愛不愛的。”周綺更急了,道: “冰姊姊,你怎么也幫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總 舵主瞧著她的神氣,又是那么含情脈脈的,我雖然蠢,可也 知道這是一見鐘情……”駱冰笑道:“誰說你蠢了?又是含情 脈脈,又是一見鐘情的?”周綺怒道:“你別打岔,成不成?冰 姊姊,咱們背地里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對。怎么忽然又不算 數了?他雖是總舵主,我可要問個清楚。”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很是 詫異。 陳家洛無奈,說了出來:“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就 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對她好,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周 綺一呆,道:“真的么?”陳家洛道:“我怎會騙你?”周綺登 時釋然,說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錯怪你啦。害得我白 生了半天氣。對不起,你別見怪。”大家見她天真爛漫,當場 認錯,都笑了起來。 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這時過來拉住她手,很 是親熱,忽然面上一涼,一抬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 下,喜道:“你說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陳家洛一躍而起,叫 道:“咱們沖!” 眾人跳了起來,把馬匹從坑中牽上。清兵見到,吶喊沖 來。眾人躍上馬背,衛春華當先沖出,奔不數丈,忽然“哎 喲”一聲,連人帶馬摔倒在地。文泰來大驚,拍馬上前,尚 未走近,坐馬中箭滾倒。文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旁,衛春 華已經站起,說道:“馬給射死啦,我沒事……”話聲未畢, 章進與駱冰兩騎馳到。 兩人彎腰伸手,一人一個,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 霎時之間,心硯與章進的馬又中箭倒下。陳家洛叫道:“回去, 回去!”各人掉頭奔回坑中。清兵乘勢追來,被文泰來、余魚 同、衛春華一輪箭射了回去。 這一下沒沖出圍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馬。清兵似乎守定 “射人先射馬”的宗旨,羽箭盡是射馬。大漠之中,如無馬匹, 如何突出重圍?眾人凝思無計,愁眉不展。 駱冰道:“如沒救兵,咱們死路一條。”徐天宏道:“木卓 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出不歸,定會派兵接應。”陳家洛 道:“他們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么遠,只怕他 們一時難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硯道: “我去!”陳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硯從包裹中取出文 房四寶。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陳家洛對心硯道: “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我們向東佯攻,你在西面沖出去。”說 了去回人大營的方向路徑。于是眾人齊聲吶喊,徒步向東沖 去。周綺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伏身馬腹之下,雙手抱住馬頸,兩 腿勾住馬腹,右腳輕輕在馬助上一踢。那白馬放開四蹄,向 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 無准頭,都落在馬旁數丈之外。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便退回坑內,凝神遙望,見白馬 沖風冒雪,突出重圍,都歡呼起來。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 就如兄弟一般,見他小小年紀,干冒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 命如何,心中一陣難受,當下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 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 文泰來渾不以身處險地為憂,下來后縱聲高歌,唱的是 江南農家田歌,駱冰應聲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 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你們漢人唱歌也這么好聽。他們 唱的是甚么呀?”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香香公主輕輕 跟著文泰來唱,學他曲調,唱了一會,便睡著了。 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天 將黎明時,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頭發上肩上都是積雪,臉 上的雪花卻已溶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輕聲笑 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擔心。” 又過良久,徐天宏雙眉緊鎖,緩緩的道:“怎么隔了這久 還沒救兵消息?”文泰來道:“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 天宏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么事?怎么吞 吞吐吐,要說不說的?” 徐天宏在甘涼道上見到回人奪經之時,霍青桐發號施令, 眾回人奉命唯謹,問陳家洛道:“回人營中事務,是木卓倫老 英雄管呢,還是霍青桐姑娘管?”陳家洛道:“看來兩人都管。 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兒商量。”徐天宏嘆道:“要是霍青桐不 肯發兵,那就……難了。”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 綺卻跳了起來,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 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嗎?再說,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難道會不 救自己心中喜歡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來,甚么事 都做得出。”周綺大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睜開 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雖然覺得 她好,但她究竟為人如何,并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 也不無有理,只是周綺絕不肯信。 心硯急馳突圍,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回人軍中,把 信遞了上去。 木卓倫正派人四出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 談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萬狀,一 見女兒的信,大喜躍起,對親兵道:“快調集隊伍。” 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 “總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里走來走去,沉吟 不語。不一刻,篷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隊 伍已集。木卓倫正要出帳領隊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 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驚疑交集,還道聽錯了話, 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說甚么?”霍青桐道:“我說不能 去救。”木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沖,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 多智,或許另有道理,問道:“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 會用兵,決不能只為要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趕 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 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就忍心讓清兵殺害?”霍青桐低頭 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 反而再饒上几千條性命。” 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親骨肉, 陳總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就算為 他們死了,又有甚么要緊?你……你……”見女兒突然不明 義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 說不定還能打個大勝仗。”木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 說?怎樣干?我,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肯聽 我話?”木卓倫笑道:“剛才我急胡涂啦,你別放在心上。怎 樣辦?快說。”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 我來指揮。”木卓倫微一遲疑,想到她智謀遠勝于己,便道: “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箭雙手捧著交過去。 霍青桐跪下接過,再向真神阿拉禱告,然后站起身來,道: “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你把人 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 為定。”和父親走出帳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 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 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發施號令。”眾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 “愿真神護佑翠羽黃衫,愿真神領著咱們得到勝利。”霍青桐 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休息。”各隊 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 回入帳內,心硯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頭,哭道: “姑娘,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 “你起來,我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人, 當中姑娘的妹子是不會武的。敵兵卻有几千。救兵遲到一步, 公子他們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沖 鋒?”心硯道:“還沒有。只怕這時候也已沖了。他們穿了鐵 甲,箭射不進,那怎擋得住……”越想越怕,放聲大哭。霍 青桐皺眉不語。 木卓倫見心硯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紀雖小,對主人卻 十分忠義。我們若不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 彷徨無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見捉黃狼用的機關?鐵鉤上鉤塊羊 肉,黃狼咬住肉一拖,引動機關,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讓 咱們做狼,妹子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 花會的人再英雄,單憑八人,決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定 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倫點頭說是。霍青桐又道:“這 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來, 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畫個小圈,道:“這是羊肉。”在圈旁畫了 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便是機關了。咱們從這里 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么?”木卓倫回頭望著 心硯,無話可說。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他孤 身一人,從四五千軍馬中沖殺出來,談何容易?”木卓倫道: “你說兆惠要咱們上當,那么咱們從他隊伍側面進攻,打他個 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卻只一萬五 千,正面開仗一定吃虧。” 木卓倫大叫:“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 舍不下你妹子,也決不能讓紅花會的朋友們遇難。我只帶五 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們一塊兒死。”霍 青桐沉吟不語。 心硯見霍青桐執意不肯發兵,急得又跪下磕頭,哭道: “我們公子有甚么地方對不起姑娘,請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 來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給姑娘賠禮。姑娘救他性命,我們 不會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聽了這几句話,知心硯已有 疑她之意,秀眉一豎,怒道:“你別不清不楚的瞎說。”心硯 一楞,跳起身來,說道:“姑娘這么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 塊。”哭著騎上白馬,奔馳而去。 木卓倫大聲道:“如不發兵,連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 刀山油鍋,今日也要去走一遭。為義而死,魂歸天國!”越說 越是激昂。 霍青桐道:“爹,漢人有一部故事書,叫做《三國演義》。 我師父曾給我講過不少書中用計謀打勝仗的故事,那些計策 可真妙極了。那部書中說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咱們兵少,也 只有出奇,方能制勝。兆惠既有毒計,咱們便將計就計,狠 狠的打上一仗。” 木卓倫將信將疑,道:“當真?”霍青桐顫聲道:“爹,難 道你也疑心我?”木卓倫見她雙目含淚,臉色蒼白,心中不忍, 說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發兵救人。” 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親兵道:“擊鼓升帳。”鼓聲響起, 各隊隊長走進帳來。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倫和霍阿伊坐在 一邊。這時帳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積雪數寸。木卓倫想 到小女兒被困沙漠,再加上這般大雪,不餓死也要凍死,心 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執令箭,說道:“青旗第一隊隊長,你率領本隊 人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 六各隊隊長,你們率領人馬,召集牧民、農民,在大泥淖旁 如此如此。”六隊青旗兵隊長接奉號令,各率一千人去了。 木卓倫見女兒把本部精銳之師派出去構筑工事,卻不去 救人,頗感不滿。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隊三位隊 長,你們在葉爾羌城中和黑水河兩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隊 隊長,哈薩克隊隊長,你們兩隊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 蒙古隊隊長,你們這隊駐扎在英奇盤山頂,如此如此。”各隊 隊長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 哈薩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魚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聯 手抗敵。 霍青桐道:“爹爹,你任東路青旗軍總指揮。哥哥,你任 西路白旗、黑旗、哈薩克、蒙古各隊人馬總指揮。我率領黑 旗第二隊居中策應。這一仗的方略是這樣……”正要詳加解 釋,木卓倫跳起身來,叫道:“誰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隊隊長,你率隊從東首沖入救人。 黑旗第四隊隊長,你率隊從西首沖入救人。遇到清兵時如此 如此。你們兩隊和青旗軍調換馬匹,要騎最好的良馬,不許 有一匹馬是次等的。”黑旗軍兩名隊長接令去了。 木卓倫叫道:“你把一萬三千名精兵全都調去干不急之 務,卻派兩千老兵小兵去救人,這是甚么用心?”原來回人中 青旗白旗兩軍最精,黑旗軍遠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兩隊 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組成,尤為疲弱,平時只做哨崗、運輸 之事,極少上陣。霍阿伊對妹子素來敬服,這時心中也充滿 懷疑。 霍青桐道:“我的計策是……”木卓倫怒火沖天,叫道: “我再不信你的話啦!你,你喜歡陳公子,他卻喜歡了你妹子, 因此你要讓他們兩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霍青桐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厥。木卓倫氣頭上不加思 索,話一出口,便覺說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馬,叫道: “我去和喀絲麗死在一起!”長刀一揮,叫道:“黑旗第三、第 四隊,跟我來!”兩隊老少戰士剛掉換了良馬,跟隨族長,在 風雪中向大漠馳去。 霍阿伊見妹子形容委頓,說道:“妹妹,爹爹心中亂啦, 自己都不知道說甚么,你別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 額頭滲出冷汗,隔了一會,道:“我去接應爹爹。”霍阿伊道: “瞧你累得這樣子,你息著。我去接應爹爹。”霍青桐道:“不, 你指揮東路青旗各隊,我去。”跨上戰馬,帶領黑旗第二隊奔 了出去。 這時回人大營只余下兩三百名傷兵病兵,一萬五千名戰 士空營而出。 心硯心中氣苦,騎了白馬,哭哭啼啼的向陳家洛等被圍 處奔去。馳近敵軍時,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攔,敷衍了事般 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飛來,都離得心硯遠遠的,少說也有 丈余。他沖近土坑,章進歡呼大叫:“心硯回來了!” 心硯一聲不響,翻身下馬,把白馬牽入坑內,坐倒在地, 放聲大哭。周綺道:“別哭,別哭,怎么啦?”徐天宏嘆道: “還有甚么可問的?霍青桐不肯發兵。”心硯哭道:“我跪下跟 她磕頭……苦苦哀求……她反而罵我……”說罷又哭。眾人 默然不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這孩子為甚么哭。陳家洛不愿讓她難 受,說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沖不出去。”香香公主 掏出手帕,遞了過去。心硯接過,正要去擦眼淚,忽覺手帕 上一陣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淚鼻涕,把手帕還了 給她。 徐天宏道:“咱們是沖不出去了。四哥,你說該怎么辦?” 文泰來聽徐天宏忽然問他而不問陳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 用意,說道:“總舵主,你快和這位姑娘騎白馬出去。”陳家 洛訝道:“我們兩人?”文泰來道:“正是,咱們一起出去是決 計不能的了。你肩頭擔負著天大擔子。不但紅花會數萬弟兄 要你率領,漢家光復大業也落在你身上。”衛春華、余魚同、 周綺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們死也瞑目。”陳家洛道: “你們死了,我豈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總舵主,時機緊 迫。你若不走,我們可要用強了。” 陳家洛頓了一頓,說道:“好。”把白馬牽出坑外,向眾 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來等均知這番是生離 死別,都十分難過,駱冰已流下淚來。陳家洛卻若無其事的 和香香公主上馬而去。 眾人心頭沉郁,又擔心陳家洛不能沖出重圍。文泰來豪 邁如昔,大聲道:“咱們這里連總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過 十個人,現今已殺了七八十名敵兵。各位兄弟,咱們要殺滿 多少人才肯死?”駱冰道:“至少再殺一百名。”周綺道:“這 些滿清兵壞死啦,咱們殺足三百名。”文泰來道:“好,大家 數著。”章進道:“湊足五百名!” 衛春華在上守望,回過頭來叫道:“咱們這里還有八人。 紅花會的英雄好漢要以一當百,瞧著!”這時正有三名清兵在 雪地中慢慢爬過來,衛春華扯起長弓,連珠箭箭無虛發。只 聽心硯數道:“一、二、三!好!九爺,好極啦。”余魚同興 致也提了起來,叫道:“就是這樣,要咱們死,可不大容易, 總得殺滿八百人。”徐天宏笑道:“這越來越不容易啦。要是 殺不足數,咱們豈不是死不瞑目?”駱冰笑道:“那只好請五 哥、六哥慢一點駕到。”眾人都大笑起來。要知常赫志、常伯 志綽號黑無常、白無常,人死時由無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既決,反而興高采烈。心硯本來甚是害怕,見 大家如此,也強自壯膽,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 辱沒了他。”章進哈哈傻笑,顛來倒去的大叫:“老爺今日要 歸天,先殺韃子八百人!” 忽聽得衛春華喝問:“誰?”只聽陳家洛笑道:“干么不殺 足一千人?”衛春華叫道:“啊,總舵主,怎么你回來啦?”陳 家洛縱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來啦。當年劉關 張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義垂千古,到頭來卻還是做不 到。咱們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卻做到啦。”眾人見他如此,知 道再也勸他不回,齊聲大叫:“好,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死。”陳 家洛道:“心硯,好兄弟,你別再叫我少爺了。你做咱們的十 五弟吧!”眾人都說:“不錯,不錯。”心硯大是感動,哭了起 來。 這時坑中雪又積起數寸,眾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閑 談。徐天宏笑道:“這時如有一壇老酒,可有多好。”周綺瞪 了他一眼道:“又來逗我啦!”眾人笑了起來。 余魚同呆了一陣,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 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來一怔,道:“甚么?”余魚同 于是把自己如何對駱冰痴心、如何在鐵膽庄外調戲她的事,原 原本本的說了,最后說道:“我喪心病狂,早就該死了,卻又 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諒我嗎?” 文泰來哈哈大笑,說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 可是我待你曾有甚么絲毫異樣?你四嫂從來沒提過一字,但 我自然看得出來。我知你年輕人一時胡涂,向來不當它一回 事,早就原諒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來求我?”余魚同又是 慚愧,又是感激。 駱冰笑道:“十四弟,這事早過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 一件事我卻很不樂意。”余魚同一怔,道:“怎……怎樣?”駱 冰道:“你是大和尚,歸天之后,我佛如來接引你去西方極樂 世界。我們八人卻給五哥、六哥拘去陰曹地府。這一來,豈 不是違了當年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誓言?”眾人越聽越 是好笑。余魚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殺人 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決意還俗。與眾位哥哥姊姊同赴 地獄,勝于一人獨登極樂!”群雄拍手叫好。 轟笑聲中,上面衛春華與心硯叫了起來。眾人齊上坑邊, 預備迎敵。月光冷冷,雪花飛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 白馬,緩緩走來。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 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陳家洛吃了一驚,縱出沙坑, 迎了上去。 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陳家洛頓足道:“我 叫你逃回去啊,在這里有死無生。”香香公主流下淚來,道: “你死了,我還活得成么?難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陳 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們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 周綺嘆道:“總舵主,本來我還有些怪你心志不堅,其實 當真是我錯了。”陳家洛道:“怎么?”周綺道:“想不到這小 姑娘對你竟如此情義深重。別說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 母夜叉,只要有這樣的心,我也愛她。” 陳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愛侶同在一起,雖死無憾。 駱冰對周綺道:“怪不得你這般愛七哥,原來他心好。”周 綺道:“不是么?他人雖鬼靈精,心腸卻是很好的。”徐天宏 得愛妻當眾稱贊,心中樂意之極。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唱個故事給大家聽。”陳家洛 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聲唱了起來:“孔雀河畔鐵門關,兩岸 垂柳拂水面,高山嶺上一個墳喲,葬著塔依爾與柔和娜。”她 唱一段,陳家洛低聲翻譯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個傳說。古焉耆王國公主柔和娜,和 首相之子塔依爾從小相戀。后來首相因直諫而被國王處死,國 王不許女兒再和塔依爾相好,要把她嫁給奸臣的兒子黑英雄, 把塔依爾關入箱中,順著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庫車國公 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 庫車國老國王見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駙馬,并讓他繼 承王位。塔依爾卻說:“陛下的財富和王位,再加上美麗的公 主,也不能令我負了柔和娜的深情。”堅不接納老國王的美意, 后來便偷偷回國。這時柔和娜因懷念情人而生了病,國王假 造了塔依爾的書信來安慰她。等她病好,國王又強迫她嫁給 黑英雄。她含著眼淚,打開百姓送來給她道賀的一只禮物箱 子時,塔依爾從箱中跳了出來。 便在這時,黑英雄闖了進來,跟塔依爾搏斗,被塔依爾 殺死。國王下令將塔依爾處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 憤怒的父王扼死。眾百姓抬了這對戀人的尸身,唱著挽歌,走 上高山給他們舉行葬禮。 當她唱到曼長淒切的挽歌時,駱冰和周綺雖不懂詞義,也 不禁淚水盈眶。眾人沉默良久,想著這對古代戀人不幸的命 運。 忽然衛春華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來瞧!”大家爬 到坑邊,只見六七名清兵嗚嗚亂叫,動彈不得。原來他們爬 過來偷襲,衛春華早看到了,想等他們爬近些再發箭,那知 他們聽到香香公主的歌聲,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靜聽。酷 寒之中,只過得片刻,身上積雪便都結成了冰,等到歌聲停 止,想再爬動時,冰塊已將他們全身牢牢膠住,再也掙不脫 了。大雪不斷落下,隨落隨凍,不多時,將這几名清兵埋葬 在冰雪之中。 群雄這時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硯撿了一大批箭枝來,在 坑中點火取暖。 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個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 只怕清兵馬上就要進攻。”除香香公主外,眾人都彎弓搭箭守 在坑邊。這時天色大亮,清兵卻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并 不集隊來攻。 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問心硯:“霍青桐姑 娘問你些甚么話?”心硯道:“她問我圍困咱們的清兵有多少 人,又問鐵甲軍有沒沖鋒。”徐天宏大喜,叫道:“咱們有救 了,有救了!”眾人瞪眼望著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 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綺道:“怎么?”徐天宏道: “清兵的鐵甲軍一沖過來,咱們還有命么?”周綺道:“咦,也 真奇怪。”徐天宏道:“他們就算沒鐵甲軍,周圍這几千人一 起沖鋒,咱們八九個人怎擋得住?數千人馬也不用動手,只 須排了隊擠將過來,也把咱們踏成了肉泥。再說,他們一直 沒當真向咱們射箭,只是裝個樣子。”眾人都說確是如此,這 次清兵可客氣得很,手下留情。 陳家洛登時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們故意不沖, 要引回人救兵過來,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當。”章 進道:“她不上當,咱們可糟啦。”陳家洛道:“不會糟,她一 定另有法子。”周綺笑道:“是么?我本來不信她會這么壞。” 眾人登時精神大振。留下余魚同與心硯守望,余人回入 坑中休息。 第十五回 奇謀破敵將軍苦 兒戲降魔玉女□ 忽倫四兄弟按住張召重,放脫了陳家洛,直至兆惠出來 唱開,忽倫四兄弟這才放手。張召重憤怒異常,倏地跳起,反 手一掌,又快又重,拍的一聲,把忽倫二虎打落了半邊牙齒。 二虎痛得險險暈去。四兄弟大怒,一齊扑上□打。兆惠連聲 喝罵,四兄弟才悻悻退下。 張召重恨恨的道:“大將軍,皇上差卑職到回疆來,有兩 件欽命,第一件就是拿剛才這女子進京。”兆惠道:“張兄從 未來過這里,怎識得這女子?”張召重道:“回人送了一對玉 瓶向皇上求和。玉瓶上畫的就是這女子肖像。皇上很想一見 真人,命卑職趕來辦這件事。福統領拿玉瓶給卑職細看過,因 此認得。”兆惠嗯了一聲。張召重道:“剛才那男子不是回人, 是紅花會大頭腦陳家洛。”兆惠驚道:“是么?他怎么到了這 里?”張召重道:“皇上要他來取几件東西,命卑職等他取到 后便截他下來。只怕皇上要的東西就在他身邊。這兩人自行 投到,正是皇上洪福,咱們卻白白放過了,實在可惜。”說著 連連拍腿嘆氣。 兆惠笑道:“張兄不必連聲可惜。他們使者來時,我早已 調兵遣將,布置定當。要叫這使者做餌,釣一條大魚上來。既 然皇上要這兩人,那更是一舉兩得了。”轉頭對身旁親兵道: “去對德都統說,不可傷那兩人性命。”親兵應令去了。兆惠 笑道:“這兩人既是非同尋常,回人定會派重兵相救。等他們 過來,我的鐵甲軍從兩旁這么一夾。”張開兩臂,往中間一合, 笑道:“就是這樣!”張召重道:“大將軍神機妙算,人不可及, 因此皇上如此親任,征回大事,便差大將軍統兵。”兆惠十分 得意,呵呵大笑。 張召重道:“大將軍這場勝仗是打定的了。只是亂軍之中, 若把皇上要的那兩人殺了,或是弄得不知下落,皇上必定怪 罪。”兆惠道:“你說怎樣?”張召重道:“卑職想請令先去把 這兩個人擒了。我軍則繼續圍困不撤,好把回人主力引來。” 兆惠沉吟道:“此刻便去,只怕給回子識破了我的計謀。張兄 稍待。”直等到第三日清晨,兆惠這才發下令箭,張召重帶領 了一百名鐵甲兵疾馳而去。 奔到土坑邊上,坑內十余箭射出,三名鐵甲兵臉上中箭, 撞下馬來。鐵甲軍攻勢稍挫,張召重領頭吶喊,又沖了上去。 徐天宏驚道:“鐵甲軍到了,難道我猜的不對?”衛春華 大叫:“是張召重那奸賊!” 余魚同想起恩師慘死,目□欲裂,手持金笛,縱身出坑, 沒頭沒腦向張召重打去。張召重忽見一個丑臉和尚以本門武 朮猛打急攻而來,大為詫異,呆得一呆,衛春華挺雙鉤也已 扑上。張召重持劍擋住。他武功比這兩人高得多,但衛春華 上陣向來舍命惡拚,余魚同更是甩出了性命,不惜與仇人同 歸于盡。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更何況兩人拚命? 一時之間,三人在坑邊堪堪打了個平手。 這時數十名鐵甲軍已沖到坑邊。陳家洛、文泰來、徐天 宏、章進、駱冰、心硯都跳了上去。章進揮狼牙棒當當亂打, 鐵甲軍盔甲堅厚,傷他們不得,反而險被長矛刺中。駱冰、心 硯、徐天宏三人也只落得奮力抵擋,傷不了人。文泰來單刀 砍出,給鐵甲反震回來,大喝一聲,拋去單刀,空手向一名 鐵甲軍扑去。那兵挺矛疾刺,文泰來抓住矛頭一拉,那兵啊 喲一聲,長矛脫手。文泰來不及輪轉矛頭,就將矛柄向他臉 上倒搠進去,直插入腦心,未及拔出,聽得駱冰急叫:“留神 后面!”只覺背后風勁,當即左手勾轉,已把一柄刺來的長矛 夾在脅下,在背心偷襲的清兵雙手使勁拉奪。文泰來右手一 提,從清兵腦袋中拔出了長矛,回身對准那清兵臉孔,一矛 飛出,直插入他鼻梁,從腦后穿出,將他釘在地下。 鐵甲軍奉命擒拿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不同四周其余清兵 那般只是佯攻,卻是奮勇爭先,狠刺真殺,雖見文泰來神勇, 兀自不退。文泰來手挺雙矛,沖入人叢,雙矛此起彼落,猛 不可當,霎時之間,九名鐵甲軍被他長矛搠入臉中而死。 陳家洛沒帶兵刃,叫道:“心硯、十哥,跟我來。”見一 名鐵甲軍挺長矛當胸搠來,陳家洛身子一側,長矛搠空,左 手馬鞭揮出,纏住他雙足一扯,那兵扑地倒了。陳家洛叫道: “心硯,扯下他頭盔。”鐵甲軍穿了鐵甲,身子笨重,跌倒之 后,半天爬不起來。心硯早把他頭盔扯落,章進隨手一棒,打 得腦漿迸裂。三人隨扯隨打,頃刻間也打死了八九名敵兵。余 兵見文泰來挺矛沖到,心寒膽落,發一聲喊,都退走了。 這時衛余兩人漸漸抵敵不住張召重的柔云劍法,徐天宏 已上去助戰。張召重見落了單,刷刷數劍,把三人逼退兩步, 退了下去。文泰來挺矛欲追,清兵羽箭紛射。 駱冰忽然驚叫:“你們快來!”跳進坑中。眾人紛紛跳入, 只見周綺披散了頭發,滿臉血污,一柄單刀左擋右抵,在坑 中與四名鐵甲軍苦斗。坑中長矛施展不開,四兵都使佩刀進 攻。群雄大怒,一齊扑上。四兵一個被駱冰單刀搠死,一個 被衛春華一鉤刺入口中,其余兩個被文泰來左手抓住后心,右 手擰住頭盔,交叉一扭,扭斷了頸骨。徐天宏忙去扶住周綺, 見她肩上臂上受了兩處刀傷,甚是痛惜。香香公主撕下衣服 給她裹傷。 徐天宏道:“兆惠本想把我們圍在這里,引得回兵大隊來, 才出動伏兵夾擊,定是張召重那奸賊見了總舵主,等不及搶 著要建功。”陳家洛道:“他退去之后必不甘心,還會帶兵再 來。”徐天宏道:“咱們快挖個陷阱,先拿住這奸賊再說。” 眾人大為振奮,照著徐天宏的指點,在北首冰雪下挖進 去。上面冰雪厚厚的凍了將近一尺,下面沙土掏空,絲毫看 不出來。 陷阱挖好不久,張召重果然又率鐵甲軍沖到。他在兆惠 面前夸過口,要逞豪強,竟不增兵,仍只帶領余下的那數十 名鐵甲軍。這一次每個軍士手中都拿了盾牌,擋住群雄的羽 箭,霎時間沖到坑前。陳家洛跳出坑外,向張召重喝道:“再 來見過輸贏!”張召重見他手中沒兵器,將長劍往地下一拋, 說道:“好,今日不分勝敗不能算完。”兩人一個展開百花錯 拳,一個使起無極玄功拳,登時在雪地上斗在一起。 文泰來、徐天宏、章進、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六人也 縱出坑來接戰。陳家洛一面打,一面移動腳步,慢慢退近陷 阱,眼見張召重再搶上兩步就要入伏,那知斜削里一名鐵甲 軍沖到,一腳踏上陷阱,驚叫一聲,跌了下去,接著一聲慘 呼,被守在下面的駱冰一刀戳死。 張召重吃了一驚,暗叫:“僥幸!”手腳稍緩。陳家洛見 機關敗露,驀地和身扑上,抱住他身子,用力要推他下去。張 召重雙足牢牢釘在雪地,運力反推。兩人僵持在坑邊,一個 掙不脫,另一個也推他不下,誰也不敢松手。 兩名鐵甲軍挺矛來刺陳家洛。徐天宏從旁躍過,舉單拐 擋開長矛,俯身雙手一抬,將陳張兩人抬入陷阱之中,隨即 一個打滾,鐵甲軍兩柄長矛刺入雪地。 陳張兩人跌入沙坑,同時松手躍起。駱冰右手刀向張召 重砍去,卻被他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反拿手腕,一扯之下,已 將短刀搶在手中。陳家洛背后飛腳踢到,張召重不及向駱冰 進攻,回身一刀。陳家洛側身避過,舉兩指向他腿上“陰市 穴”點去。張召重右腿一縮,駱冰颼颼颼擲出三柄飛刀。沙 坑之中無回旋余地,但張召重在間不容發之際,居然將三把 飛刀一一避過。駱冰叫道:“總舵主接刀!”長刀丟出。 陳家洛接住刀柄,使開金剛伏虎刀法,和張召重的短刀 狠斗起來,他武功本雜,各家兵刃全都會使,不似張召重獨 精劍朮,登時在兵器上占了便宜。拆了十余合,張召重迭遇 險招,左手連以拳朮助守,才得化解。駱冰對自己的這對鴛 鴦刀的長刀短刀本來無所偏愛,這時卻只盼長刀得勝,短刀 落敗。 周綺持刀護在香香公主身前。只聽得長刀短刀錚錚交撞 數下,張召重忽然把短刀擲出坑外,說道:“我空手接你兵刃。” 左拳右掌,往陳家洛閃閃刀光中猛攻直進。陳家洛對駱冰叫 道:“接刀!”將長刀擲還給她,左手一指往敵人“曲澤穴”點 到。沙坑中尋丈之地,轉身都是不便,更別說趨避退讓,兩 人竭盡生平所學,性命相搏。數十招后,漸漸分出高下,陳 家洛百花錯拳雖然精妙,終不及張召重功力深厚,內力又沒 他大,時候一長,已是攻少守多。駱冰空自著急,見兩人打 得緊湊異常,要想相助,卻哪里插得下手去? 眼見陳家洛越打越落下風,張召重飛腳踢出,陳家洛向 左一讓,張召重左掌反擊,其勢如風。突然坑上一人大喝: “鐵膽來了!”張召重左掌倏然收回,護住頂心。果然黑黝黝 一枚鐵膽猛擲下來。張召重吃過周仲英鐵膽的苦頭,心中一 寒,暗想:“這老兒怎么也來了?他居高臨下,投擲之勢更為 凶狠。”既不敢接也不敢讓,猛然向后一拔,退開三尺,身子 在沙坑邊上一撞,只聽拍的一聲,鐵膽打落坑心,徐天宏隨 勢縱下。原來周仲英那日收他為義子,當天即把稱雄武林的 絕技子母鐵膽教給了他。這些日子中徐天宏奔波無定,每日 仍是擠出功夫習練,今日臨敵初試,仗著岳父聲威,雖然一 擊不中,但也把張召重嚇得倒退。 張召重雙足在地上一點,身子縱起,往坑外躍去,突然 當頭一掌劈到,勢勁力疾,生平未遇。他右手一帶,化解了 掌力,但這樣一來,終究躍不出去,隨著落下,暗暗心驚: “這是誰?此人功夫實不在我之下。”腳剛點地,一人跟落,聲 若巨雷,喝道:“奸賊,認得我么?”那人身高膀闊,氣度威 猛,正是奔雷手文泰來。 衛春華等已把鐵甲軍殺退,跟著跳下。文泰來與張召重 面面相對,想起鐵膽庄被擒之辱,一路上又受了他無數折磨, 劍眉倒豎,虎目生光,大喝一聲,出手便是生平絕技“霹靂 掌”,呼呼數掌,疾如閃電,聲逾轟雷。 這一番惡戰,比陳張兩人剛才決斗更為激烈。香香公主 見文泰來大聲吆喝,風雷般向張召重攻去,不禁害怕。陳家 洛見到她臉上驚懼之色,靠著坑壁走到她身旁,牽住她手,向 她微微一笑。香香公主凝望他的臉,露出詢問之意。陳家洛 知是問他剛才打斗是否很累,緩緩搖了搖頭。香香公主伸起 衣袖,替他揩拭臉上的汗水泥污。 陳家洛摸出三粒圍棋子,以防文泰來萬一遇險,立可施 救。他手中拿到棋子,心念一動:“這真像一局搏殺凶猛、形 勢繁復的棋局,中間是文四哥與張召重全力□拚。我們在外 面圍住。在我們外面是一重清兵包圍住了。霍青桐姑娘又在 外面設法施救,更在外面又有清兵大軍列陣包圍。這局勢只 要棋錯一著,滿盤皆輸。” 群雄知道文泰來滿腔怨氣,這次非親手報仇不可,都在 一旁觀戰,只防張召重逃走,并不出手相助。大家素知文泰 來武功卓絕,縱然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但見一個猛攻,一 個固守,就似大海中驚濤駭浪,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向礁石扑 去,但礁石始終屹立不動,浪頭過去,礁石又穩穩的露在海 面。 陳家洛尋思:“別人出手,四哥或許會不快,但四嫂相助, 他決不致見怪。”便向駱冰使個眼色。駱冰會意,想放飛刀相 助,但兩人斗得正緊,惟恐誤傷了丈夫,急道:“總舵主,你 快出手,我不成。”陳家洛正要她這句話,嗤嗤嗤,三粒棋子 向張召重要穴上打去。張召重連連閃避,文泰來乘勢直上。 正要得手,忽聽得上面喊聲大振,馬匹奔馳,刀槍相交。 一人沖到坑邊,大叫:“陳公子,喀絲麗,你們在哪里?”香 香公主叫道:“爹爹,爹爹,我們在這里!”陳家洛叫道:“救 兵來啦,大家上,先殺了這奸賊!”眾人兵刃并舉,齊向張召 重攻去。張召重雙掌如風,忽向香香公主后心擊去。眾人大 驚,不約而同的搶過救援。哪知他這一下是聲東擊西,身子 急縮,在坑邊抓起一把沙土一揚,坑中塵沙□漫。眾人眼睛 一花,已被他躍上坑去。只聽他哼的一聲,臀部中了徐天宏 一枚鐵膽,但終于逃了出去。 群雄紛紛躍出追擊,只見木卓倫手舞長刀,一馬當先沖 到,回人戰士跟在其后,眾清兵大呼阻攔,張召重在人叢中 閃得數閃,便不見了去向。文泰來奪得一條長矛,跨上白馬, 要殺入敵陣追趕,被駱冰一把拖住。 木卓倫率領的黑旗隊雖是老弱,但人人奮勇,挺起盾牌, 擁衛主帥。 香香公主見父親趕到,臉上、胡子上、刀上濺滿了鮮血, 縱身入懷,連叫:“爹爹!”木卓倫攬住她,輕輕拍她背脊,說 道:“乖乖別怕,爹爹來救你啦。” 徐天宏站上馬背觀看形勢,見東首塵頭大起,雪地之中, 尚且踏得塵土飛揚,知有鐵甲軍沖來,叫道:“木老英雄,咱 們快向西面高地退卻。”木卓倫知他機智,上次可蘭經就是他 使計奪回,當即發令向西。清兵隨后趕來。眾人奔了一陣,西 面斜刺里又有一彪清兵殺到,將回人夾在中間。木卓倫和文 泰來雙馬并馳,大呼沖出,被清兵一陣箭射了回來。 木卓倫心想:“青兒的話果然不錯。剛才我是錯怪她了。 她現下一定十分傷心。唉,我這一下可是凶多吉。”只得率領 眾人奔上一座大沙丘,憑勢固守,俟機脫困。回人居高臨下, 清兵一時倒也不敢沖上。 霍青桐率隊到離敵陣十里處駐扎。這天中午,各隊隊長 和傳令騎兵先后來報,均已依令辦理。霍青桐道:“很好,各 位辛苦了。”拿出令箭,說道:“青旗第二隊隊長,你率領五 百名弟兄,在黑水河南岸固守,不許清兵過河。對方大軍來 攻,切不可與他們硬拚,只求拖延時間,有一名清兵渡河,別 來見我。”那隊長接令去了。 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隊隊長,你帶領本部人馬,引清 兵向西追趕,一路上接戰只許敗不許勝,逃入大漠,越遠越 好。”那隊長素來凶悍好勝,昂然說道:“咱們回人只會打勝 仗,打敗仗我可不會。”青桐道:“這是我的命令。你把攜帶 著的四千頭牛羊一路丟棄,引得他們搶掠。”那隊長道:“干 么把自己的牲口送人?我可不干!” 霍青桐一張小嘴繃得緊緊的,沉聲問道:“你不聽號令?” 那隊長揚刀大呼:“你領我們打勝仗,我聽你號令。你叫我打 敗仗,我拚死不服。”霍青桐道:“我是領你們打勝仗。你先 敗退,再反攻。”那隊長紅了眼,叫道:“連你爹爹也不信這 套鬼話,怎騙得過我?你當我不知你是甚么心思?你叫我們 四散逃走,丟棄牲口,就偏不去救香香公主!”霍青桐喝道: “抓起來。”四名親兵搶上前去,抓住了他雙臂。那隊長并不 抵抗,只是冷笑。 霍青桐大聲道:“滿洲兵來欺侮咱們,咱們要全軍一心, 方能打勝仗。你到底聽不聽號令?”那隊長大叫:“不聽!你 能把我怎樣?”霍青桐道:“把他砍了!”那隊長自負勇猛,以 為霍青桐不敢罰他,聽了這話,登時臉如上色。親兵將他推 出帳外,一刀將他的頭割下。霍青桐下令首級示眾。眾軍無 不凜然。 霍青桐令白旗第一隊副隊長升任隊長,引清兵向大漠追 趕,待見東首狼煙升起,繞道趕回。新任隊長接令去了。霍 青桐再令余下各隊,盡數開往東邊大泥淖旁集中。 她發令已畢,一人騎馬向西,下馬跪下,淚流滿面,低 聲禱祝:“萬能的真主,愿你聖道得勝,打敗入侵的敵人。現 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連我部下也不相信我,為 了要使他們聽令,我只得殺人。真主,求你佑護,讓我們得 勝,讓爹爹和妹妹平安歸來。如果他們要死,求你千萬放過, 讓我來代替他們。求你讓陳公子和妹妹永遠相愛,永遠幸福。 你把妹妹造得這樣美麗,一定對她特別眷愛,望你對她眷愛 到底。” 祝禱已畢,上馬拔劍,回馬叫道:“黑旗第一、第二兩隊 隨我來,其余各隊分赴防地。” 木卓倫、陳家洛等困守沙丘。清兵沖鋒兩次,都被眾回 人奮勇擋住,沙丘四周尸首堆積,雙方損折均重。 過了午間,忽然清兵陣動,一彪軍馬沖了進來。雪花飛 舞下只見當先一人身披黃衫,手揮長劍,頭上一根碧綠的羽 毛微微顫動,正是霍青桐。木卓倫叫道:“大伙兒沖!”率領 回兵往下沖殺,兩面夾擊,清兵阻攔不住。四隊黑旗軍合兵 一處。香香公主縱馬上前,與姊姊擁抱。 霍青桐拉著妹妹的手,叫道:“黑旗三隊隊長,你率隊快 向西退,與白旗第一隊會合,聽白旗第一隊隊長號令。”那隊 長接令帶隊馳出。這一隊騎的都是特選快馬,遠遠只見紅旗 晃動,清兵正紅旗精兵追了下去。 霍青桐喜道:“好極了。黑旗一隊隊長,你退向葉爾羌城 中,聽我哥哥號令。黑旗二隊隊長,你向黑水河南岸退去,那 邊有青旗二隊隊長接應。你聽他號令。”兩隊黑旗兵又突圍而 出,只見清兵正白,鑲黃兩旗分兩路追趕而去。 霍青桐叫道:“大家向東沖!”三百名近衛親兵長刀飛舞, 擁衛主帥當先開路。木卓倫、香香公主、陳家洛等眾人與黑 旗第四隊人馬向東疾馳。 兆惠親率鐵甲軍兩翼包抄過來。這些是滿洲正藍旗精兵, 正副都統手執長槍大戟,奮勇急追。回人戰士數百人斷后,邊 戰邊逃,霎時間數百人都被清兵裹住,盡數殺死。兆惠大喜, 指著霍青桐身旁的新月大纛,叫道:“誰奪到這面大纛,賞銀 一百兩。”鐵甲軍爭先恐后,在大漠上狂奔追趕。 黑旗第四隊乘坐的都是精選良馬,鐵甲軍一時追趕不上。 奔出了三四十里地,回人戰士有的馬力不繼,掉隊墮后,奮 力死戰,都為清兵所殺。兆惠見所殺回人不是老人,就是少 年,喜道:“他們主帥身邊沒有精兵,大家努力追趕!”再追 七八里地,回兵隊伍更見散亂,只見新月大纛在一座大沙丘 上迎風飛舞。 兆惠胯下是匹大宛良馬,手揮大刀,領隊沖去。眾親兵 前后衛護。 霍青桐等見清軍大兵沖到,縱馬下丘。 兆惠登上沙丘,向前一望,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全 身猶似墮入了冰窖,但見南邊一隊隊回人戰士整整齊齊的列 成方陣,毫無聲息。一眼望去,青旗似林,圓盾如云。 兆惠雙手發軟,拋下大刀,身上一陣陣發寒,心道:“這 些回人好狡猾,原來大隊人馬集中在此。”向北一看,只見一 片白旗招展,又是數隊回兵緩緩推來,當下已無細思余裕,急 叫:“后隊作前隊,快退!”親兵傳令下去,清兵登時大亂。回 人箭如飛蝗,直逼過來。清兵本比回人多過數倍,但分兵追 趕,追到這里只有一萬名鐵甲軍,回兵全部主力卻盡集于此, 登時強弱易勢。西邊又有兩隊回兵沖將過來。兆惠見西、南、 北三面都有敵兵,只東面留出空隙,叫道:“大隊向東沖。”自 率親兵斷后,三面回人逐漸逼近。 清兵大隊向東邊缺口中涌去。混亂中前面鐵甲軍忽然齊 聲驚呼。一名騎兵奔到兆惠面前,大叫:“大將軍,不好啦, 前面是大泥淖。”只見一千名鐵甲兵人馬已在泥淖中打滾,陷 入軟泥。原來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匯成湖泊,逐 漸干枯,便成泥淖。這大泥淖方圓十多里,軟泥深達數十丈, 多的是泥鰍爬虫之屬,卻是人獸所不至,大雪一蓋,上面毫 無痕跡,若非當地土著,決難得知。霍青桐伏兵于此,兆惠 貪勝猛追,竟自入了絕地。 陳家洛等站在沙丘上觀戰,只見清兵陷入泥淖的越來越 多,后隊人馬想向外奔逃,回人早已掘下深溝,馬匹難以跨 越。鐵甲軍三面受迫,自相踐踏,不由自主的一個個擠入泥 淖之中。沙泥緩緩從腳上升到大腿,升到膝上,再升到腰間。 無數清兵在大泥淖中狂喊亂叫,慘不忍聞。等到沙泥升到口 中,喊聲停息,但見雙手揮舞,過了一會,全身沉入泥中。 回人一萬多戰士左手持盾,右手衣袖高舉,刀光與白雪 交相輝映,一聲不作,聚集在深溝外監視。兩隊精兵不住向 鐵甲軍猛扑。清兵越戰越少,不到半個時辰,一萬多名正藍 旗鐵甲軍全數被逼入大泥淖中。兆惠在百余名清兵舍死保護 下沖開一條血路,逃了出去。 香香公主見數不清的兵士馬匹在大泥淖中滾動□打、擁 抱哭叫,拚命掙扎,心中不忍,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木卓倫 狂喜之下大笑大叫,忽然住口不叫,對霍青桐道:“青兒,我 剛才說錯了話,你別見怪。實在是我性子太急,是爹爹不好。” 霍青桐咬住嘴唇不語。 心硯跪倒在地,向她磕了兩個頭,道:“小的該死,不知 姑娘另有神機妙算,沖撞了姑娘。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話 未說完,霍青桐一提□繩,縱馬下了沙丘,把他僵在當地。 章進笑道:“算啦,待會請總舵主給你說情吧。”他手舞 足蹈,哈哈大笑,又道:“我就是不明白,干么她不把全部清 兵都引進大泥坑中去。”徐天宏道:“眼前回兵比清兵多,方 能把他們趕入大泥坑,要是清兵全軍都到了,一齊向外沖逃, 又怎攔阻得住?”章進道:“不錯,剛才大家都錯怪了她。” 這時大部清軍已陷沒泥中,無影無蹤,余下來的小部人 馬也陷沒半身,動彈不得,只有揮手叫嚎的份兒,四野充塞 著慘厲的呼喊。又過一會,叫聲逐漸沉寂,大泥淖把萬余鐵 甲軍吞得干干淨淨。人馬、刀槍、鐵甲,竟無半點痕跡,只 有几百面旗幟散在泥淖之上。 霍青桐高聲傳令:“大隊向西,到黑水河南岸聚集。”回 部各隊奉令,向西疾馳。 路上陳家洛與木卓倫互道別來情況。木卓倫心下不安,兩 個女兒同是自己至寶至愛,偏偏兩人都愛上了這漢人。依回 教規矩,男人可娶四個妻子,但陳家洛并非清真教徒,聽說 漢人只娶一妻,第二個女人就不算正式妻子了,這事不知如 何了結,心想:“把清兵殺敗了再說。青兒聰明伶俐,喀絲麗 心地純良,姊妹兩人又要好,總有法子。” 大隊傍晚趕到了黑水河南岸。一名騎兵氣急敗壞的趕來 報告:“清兵向我軍猛扑,青旗二隊隊長陣亡,黑旗二隊隊長 重傷,兩隊兄弟傷亡很重。”霍青桐道:“叫青旗二隊副隊長 督戰,不許退卻一步。”那騎兵下去傳令。 木卓倫道:“咱們上去增援吧?”霍青桐道:“不!”轉頭 對親兵道:“全軍就地休息,不許舉火,不許出聲,大家吃干 糧。”命令下傳,一萬多人在黑暗中默默休息。遠遠傳來黑水 河水聲濺濺,清兵與回兵殺聲震天。 一名騎兵急速奔來,報道:“青旗二隊副隊長又陣亡,弟 兄們抵擋不住啦!”霍青桐道:“青旗三隊隊長,你這隊上去 增援,那邊隊伍歸你指揮。”那隊長長刀一舉,大聲答應,領 隊去了。 章進叫道:“霍青桐姑娘,我也去□殺,好嗎?”霍青桐 道:“各位剛才辛苦啦,再休息一會吧。”章進見她指揮大軍, 威風凜凜,不敢再說。 青旗三隊上去不久,喊聲大作,自是雙方戰斗慘烈。又 過好一會,霍青桐見戰士精力已復。叫道:“青旗各隊在東邊 沙丘后面埋伏,白旗隊、哈薩克、蒙古各隊在西邊埋伏。”長 劍一揮,說道:“大伙兒上去!” 眾人在親兵擁護下向前馳去,越向前奔,殺聲越響。馳 到近處,金鐵交鳴之聲鏗然大作。只見回人戰士奮力守住黑 水河支流上的几座木橋,鑲黃旗清兵前仆后繼,拚死沖前奪 橋。霍青桐叫道:“退后!”守橋的戰士向兩旁一撤,數千名 鐵甲軍蜂擁過橋。霍青桐見清兵過來了一半,叫道:“拉去木 條!”數百名回人早已牽了馬匹藏在河岸之下,橋上的木梁事 先都已拆松,用粗索縛在馬上,一聲令下,松□鞭馬,百余 匹馬奮蹄向前。只聽得喀喇喇數聲大響,木梁拉去,木橋登 時折斷,橋上數百名鐵甲軍墮入河中。清兵登時分為兩截,隔 河相望,相救不得。 霍青桐令旗一揮,埋伏著的隊伍掩殺上來。清兵訓練有 素,雖在混亂之中,仍聽參領、佐領指揮,集合在一起,排 成陣勢。回人沖到清兵陣前數百步處,突然停步。霍青桐又 是令旗一招。只聽得轟隆、轟隆,巨響連珠不絕,震耳欲聾, 黑煙□漫,清兵腳下到處炸藥爆發,只炸得血肉橫飛,隊伍 登時大亂,對面亂箭射來,無處可逃,紛紛墮河。清兵身上 鐵甲厚重,一落河水,立時沉底,余下來的潰不成軍,不多 時盡數被回人大軍殲滅。白雪皚皚的河岸上到處是尸體兵戈, 旌旗衣甲。對岸清兵嚇得心膽俱裂,向葉爾羌城中退去。 霍青桐道:“渡河追擊!”戰士架起木橋,大軍向葉爾羌 城沖去。 葉爾羌城中居民早已撤離一空。霍阿伊見正白旗清兵攻 到,依著妹子事先囑咐,稍加抵抗,便率隊退出。不久鑲黃 旗清兵從黑水河潰退下來,與城中大軍會合。喘息甫定,主 帥兆惠也率領百余殘兵趕到。兆惠見鑲黃旗精兵又遭大敗,驚 怒交集,忽然部下稟報,數百名官兵喝了水井的水中毒而死。 兆惠派一隊兵到城外取水,剛想休息,只見滿天通紅,城中 到處火光燭天。親兵連珠價急報,四城起火。原來回疆盛產 石油,許多地方掘地見油,霍青桐早就下令各處民房中貯藏 石油,少數伏兵一點燃,登時把全城燒成一只大火爐。 兆惠在親兵擁衛下冒火突煙,奪路逃命。城內清兵自相 踐踏。親兵在兵卒叢中揮刀亂砍,殺開一條血路。奔到西門, 對面大隊鐵甲軍涌來,報說城門已被回人堵住,沖不出去。兆 惠轉而向東。這時火勢更烈,鐵甲一被火炙,熱不可當,眾 清兵紛紛卸去鐵甲,亂奔亂竄。葉爾羌城內人馬雜沓,喊聲 震天。 混亂中一小隊人馬奔來,大叫:“大將軍在哪里?”兆惠 的親兵叫道:“在這里。”當先一人如風趕到,正是和爾大,對 兆惠道:“東門敵兵少,咱們向東沖。”兆惠雖在危急之中,仍 然鎮靜,率領將士向東門突圍。回人萬箭射來,清兵沒了鐵 甲,死傷累累,數次沖不出去。城中火勢更烈,清兵已被燒 死了數千名,焦臭令人欲嘔,滿城盡是哭喊之聲。 正危急間,張召重手持長劍,率領一隊清兵馳到,內外 夾擊,把兆惠救了出去。 霍青桐等在高地望見。木卓倫連叫:“可惜!可惜!”霍 青桐道:“青旗四隊隊長,你率本隊去增援,堵死東門。”那 隊長領隊去了。兆惠既已逃出,城中清兵群龍無首,四門都 被回人重兵堵住,東逃西竄,最后盡皆燒死在這座大熔爐之 中。 霍青桐道:“燒狼煙!”親兵點燃了早就准備好的大堆狼 糞,黑煙巨柱沖天而起。原來狼糞之煙最濃,大漠上數十里 外均可望見。周綺問徐天宏道:“燒這個干么呀?”徐天宏道: “那是與遠處的人通消息。”果然過不多時,西面二十多里外 也是一道黑煙升起。徐天宏道:“在那邊更西的人見了這道煙, 也會點燃狼糞。這樣一處傳一處,片刻之間就可把信號傳到 數百里外。”周綺點頭道:“這法子真好。” 回人連打三個大勝仗,殲滅清兵精兵三萬余人。成千成 萬戰士互相擁抱,在葉爾羌城外高歌舞蹈。 霍青桐傳集各隊隊長,說道:“各隊人馬到預定地點駐扎, 晚上每個人要燒十堆火,各堆火頭距離越遠越好。” 清兵正紅旗精兵一萬余人在都統德鄂率領之下,向西猛 追回人黑旗第三隊。黑旗隊坐騎都是特選的駿馬,直馳入大 漠之中。德鄂奉了兆惠之命,務必追到回兵,一鼓殲滅,是 以銜尾疾追。兩軍人馬煙塵滾滾,蹄聲如雷,奔出數十里地。 忽然斜刺里沖出數千頭牛羊來。清兵大喜,紛紛捕殺,飽餐 了一頓,追勢稍緩。 黑旗三隊不久就與白旗一隊會合,繼續奔逃,始終不與 清兵接仗。到了傍晚,遙見東邊狼煙升起,白旗一隊隊長叫 道:“翠羽黃衫已打了勝仗,咱們轉向東方!”眾戰士精神大 振,勒□回馬。清兵見回人忽然回頭,很是奇怪,上前沖殺, 那知回人遠遠兜了過去。德鄂叫道:“你們逃到天邊,我們追 到天邊。” 兩隊回兵連夜奔逃,清兵正紅旗鐵甲軍緊追不舍。都統 德鄂一心要立大功,沿途馬匹不斷倒斃,他下令死了坐騎的 軍士步行隨后,其余騎兵繼續急追。馳到半夜,几騎軍士奔 來報稱:“大將軍在右前方。”德鄂忙向右迎上,見兆惠率領 著三千多名殘兵敗卒,狼狽不堪。 兆惠見正紅旗精兵開到,精神一振,心想:“敵兵大勝之 后,今晚必定不備,我軍出其不意進攻,當可轉敗為勝。”于 是下令向黑水河旁挺進。行了二三十里,前哨報知回人大軍 在前扎營。兆惠與德鄂、張召重、和爾大等登高一望,不由 得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 但見漫山遍野布滿了火堆,放眼望去,無窮無盡,隱隱 只聽得人喧馬嘶,不知有多少回兵。兆惠默然不語。和爾大 道:“原來回人有十多萬兵隱藏在這里,咱們以寡敵眾,怪不 得……怪不得受了……一些小小挫折。”他們怎知這是霍青桐 虛張聲勢,她命每名回兵燒十堆火,遠遠望來,自是聲勢驚 人。 兆惠下令道:“各隊趕速上馬,向南撤退,不許發出一點 聲息。”命令傳了下去,眾兵將不及吃飯,立即上馬。和爾大 道:“據向導說,這里向南要經過英奇盤山腳下,大雪之后, 山路甚是難行。”兆惠道:“敵兵聲勢如此浩大,你瞧到處都 是他們的隊伍。富德將軍有一支兵越戈壁而來,咱們只有向 東南去和他會師。”和爾大道:“大將軍用兵確然神妙。”兆惠 哼了一聲,大敗之后再聽這些諂諛之言,臉皮再厚,可也不 易安然領受。 大軍南行,道路愈來愈險,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 盤山,黑夜中星月無光,只有山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 惠下令:“誰發出一點聲息,馬上砍了。”清兵大都來自遼東, 知道山上積雪甚厚,一發聲音震動積雪,便會釀成雪崩巨災。 眾人小心翼翼,下馬輕步而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 而天色漸明,清兵一日一夜戰斗奔馳,個個臉無人色。 忽然前面發喊,報稱有回人來攻,德鄂親率精兵上前迎 敵。只見數百名回人從山坡上俯沖而下,將到臨近,突然下 馬,每人拔出一柄匕首,插入馬臀。馬匹負痛,向清兵陣里 狂沖過來。道路本狹,登時擠成一團,人馬紛紛落河。回人 從捷徑向山上攀登,投下無數巨石,登時把道路封住。德鄂 急令大軍后退,卻聽后隊喊聲大作,原來后路也被截斷了。 德鄂親冒矢石,向前猛沖,只見英奇盤山頂上新月大纛 迎風飄揚,大纛下站著十多人在指揮督戰。兆惠下令:“向前 猛沖,不顧死傷。”一隊鐵甲軍開了上去,一半人持盾擋箭, 一半人抬起路上的大石、馬匹、尸首、傷兵、盡數投入河中, 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氣猛的沖去。前面數十名回人擋住。道 路狹窄,清兵雖多,難以一涌而上,后面部隊卻繼續推上來, 一時間路口擠滿了人馬。 擋路的回人突然散開,身后露出數十門土炮來,清兵嚇 得魂飛天外,發一聲喊,轉身便逃。土炮放處,鐵片鐵釘直 往陣中轟來。總算那土炮只能放得一次,再放又要填塞炸藥 鐵片,搞上半天,清兵都已退開。這數十炮轟死了二百多名 清兵,又把他們去路截斷。 兆惠又急又怒,忽聽得悉悉之聲,頸中一涼,一小團雪 塊掉入衣領,抬頭望時,只見山峰上雪塊緩緩滾落。和爾大 叫道:“大將軍,不好啦,快向后退!”兆惠掉轉馬頭,向后 疾奔。眾親兵亂砍亂打,把兵卒向河中亂推,搶奪道路。只 聽雪崩聲愈來愈響,積雪挾著沙石,從天而降,猶如天崩地 裂一般,轟轟之聲,震耳欲聾。 和爾大與張召重左右衛護兆惠,奔出了三里多遠。回頭 只見路上積雪十多丈,數千精兵全被埋在雪下,連都統德鄂 也未逃出。向前眺望,一般的是積雪滿途,行走不得。兆惠 身處絕境,四萬多精兵在一日兩夜之間全軍覆沒,悲從中來, 放聲大哭。 張召重道:“大將軍,咱們從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 提氣往山上竄去。和爾大施展輕功,手執單刀在后保護。 霍青桐在遠處山頭望見,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攔。” 數十名蒙古兵在小隊長率領下飛奔而來,跑到臨近,見爬上 來的三人都穿大官服色,十分欣喜,摩拳擦掌,只待活捉。兆 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敗之余,還不免被擒受辱。 張召重一言不發,提勁疾上。他一手挽了兆惠,在這冰 雪凍得滑溜異常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飛。和爾大雖然空手,拚 了命還是追趕不上。張召重爬上山頂,一提之下,將兆惠甩 起。數十名蒙古兵同時扑到。張召重把兆惠挾在腋下,“一鶴 沖天”,從人圈中縱出。蒙古兵扑了個空,互相撞得頭腫鼻歪, 回身來追,兩人早沖下山去了。和爾大被一名蒙古兵扑到扭 住,兩人滾倒在地。其余蒙古兵搶上前來,將他橫拖倒曳,拉 到霍青桐面前。 這時各隊隊長紛紛上來報捷。這一役正紅旗清兵全軍覆 沒,逃脫性命的除兆惠與張召重外,不過身手特別矯捷而運 氣又好的數十人而已。 霍青桐等回到營帳,回人戰士將俘虜陸續解來。這時回 人已攻破清兵大營,糧草兵戈,繳獲無數。俘虜中忽倫四兄 弟也在其內。回人戰士報稱,攻進大營時發現他們被縛著放 在篷帳之中。陳家洛詢問原委,忽倫大虎說:“兆大將軍怪我 們幫你,要殺我們四人的頭,說等打了勝仗再殺。”陳家洛向 霍青桐求情,放了四人。四兄弟自回遼東,仍做獵戶去了。 這時哨探又有急報,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南而來。霍 青桐一躍而起,帶了十隊回兵上前迎敵。行了數十里,果見 前面塵頭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兩隊青旗回兵乘著戰勝余 威,向前猛沖。原來這是兆惠副手富德帶來的援兵,途中與 兆惠及張召重相遇,得知清兵大軍覆沒,忙收集殘兵,向東 撤退,哪知終于被霍青桐攔住。清兵兼程赴援,人困馬乏,人 數又少,怎擋得住回人大軍乘銳沖擊。 兆惠不敢再戰,下令車輛馬匹圍成一個圓圈,清兵弓箭 手在圈內固守。回兵几次沖鋒,沖不進去。霍青桐道:“他們 負隅死守,強攻損失必重。現今我眾彼寡,不如圍困。“木卓 倫道:“正該如此。”霍青桐下令掘壕。回兵萬余人一齊動手, 在清兵弩箭不及之處,四周掘起長壕深溝,要將清兵在大漠 之中活活餓死渴死。到得傍晚,霍阿伊又帶領了回人援兵數 千到達,在長壕之前再堆土堤。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盤山腳大破清兵,再加圍困,達四月 之久,史稱“黑水營之圍”。 文泰來站在高處,遠遠望見兆惠身旁一人指指點點,正 是張召重,心中大怒,從回人手中接過弓箭。徐天宏道:“這 奸賊原來在此,只怕太遠,射他不到。”文泰來施展神力,拍 的一聲,一張鐵胎弓登時拉斷,當下拿過兩張弓來,并在一 起,一箭扣雙弦,將兩張鐵胎弓都拉滿了,手一放,羽箭如 流星般直向張召重面門飛去。張召重一驚:“相距這么遠,怎 會有箭射來?”身子一側,那箭噗的一聲,插入他身邊一名親 兵胸膛之中。 衛春華道:“四哥,咱們沖進去捉這奸賊。”徐天宏道: “不行!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將令。”文泰來、衛春華等點 頭稱是。眾人望著張召重,恨聲不絕,說道:“終有一日要拿 住這奸賊碎尸萬段。” 只聽得軍中奏起哀樂,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將陣亡的 將士放入坑內,面向西方,然后埋葬。陳家洛等很是奇怪,詢 問身旁的戰士。那人道:“我們是伊斯蘭教徒,死了魂歸天國, 肉體直立,面向西方聖地麥加。”群雄聽了嗟嘆不已。 埋葬已畢,木卓倫率領回人全軍大禱,感謝真神佑護,打 了這樣一場大勝仗。祈禱完畢,全軍歡聲雷動,各隊隊長紛 到霍青桐面前舉刀致敬。 衛春華道:“這一仗把清兵殺得心碎膽裂,也給咱們出了 一口惡氣。”徐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們結了盟,怎么 卻不撤軍?難道他這是故意的,要把滿清精兵在大漠中滅掉?” 文泰來道:“我才不相信那皇帝呢。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會 打這大勝仗?他派張召重來,用意顯然不善。”眾人議論了一 會,猜測不透。 大家又都贊霍青桐用兵神妙。余魚同道:“孫子曰:‘我 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想不 到回部一位年輕姑娘用兵,竟是暗合孫子兵法。”周綺睜大了 一雙圓眼,道:“你胡說八道!她打仗打得這樣好,你還說她 是孫子兵法?我說是爺爺兵法,老祖宗兵法!”眾人都大笑不 已。 說話之間,只見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顯得又是關切,又 是擔心。眾人循著他目光轉頭望去,見她臉色蒼白,瞪著火 光呆呆出神。駱冰走近前去,想逗她說話。霍青桐站起來相 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鮮血。駱冰嚇了一跳,忙搶上 扶住,問道:“青妹妹,怎樣?”霍青桐不語,努力調勻氣息, 喉口一甜,又吐出一口血來。香香公主、木卓倫、霍阿伊、陳 家洛、周綺等都奔過來慰問。香香公主急得連叫:“姊姊,別 再吐啦。”把姊姊扶入帳中,展開氈毯讓她躺下。 木卓倫心中痛惜,知道女兒指揮這一仗殫智竭力,親身 沖鋒陷陣,加之自己和部將都對她懷疑,她自然要滿懷氣苦, 而最令她難受的,只怕是陳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一時也想 不出話來安慰,嘆了口氣,走出帳來。 他各處巡視,只聽得四營都在夸獎霍青桐神機妙算。走 到一處,見數百名戰士圍著一位阿訇,聽他講話。那阿訇道: “穆聖遷居到麥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來攻。敵人有戰士九百 五十人,戰馬一百匹,駱駝七百頭,個個武裝齊全。穆聖部 下只有戰士三百十三人,戰馬兩隊,駱駝七八十頭,甲六副。 敵人強過三倍,但穆聖終于擊敗了敵人。”一名少年叫道: “咱們這次也是以少勝多。”阿訇道:“不錯,霍青桐姑娘依循 穆聖遺教,領著咱們打勝仗,愿真主保佑她。可蘭經第三章 中說:‘在交戰的兩軍之中,這一軍是為主道而戰的,那一軍 是不信道的,眼見那一軍有自己的兩倍。阿拉卻用他的佑護, 扶助他所喜愛的人。’”眾戰士歡聲雷動,齊聲大叫:“真主保 佑翠羽黃衫,她領著咱們打勝仗。” 木卓倫想著女兒,一夜沒好睡。次日一早,天還沒亮,便 到霍青桐帳中探視,揭開帳門見帳中無人,嚇了一跳,忙問 帳外衛士。那衛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出去了。”木 卓倫道:“到哪里去?”衛士道:“不知道。這封信她要我交給 族長。”木卓倫搶過信來,見信上寥寥寫著數字:“爹爹,大 事已了,只要加緊包圍,清兵指日就殲。女兒青上。” 木卓倫呆了半晌,問道:“她向哪里去的?”那衛士向東 方一指。 木卓倫躍上馬背,向前直追,趕了半個時辰,茫茫大漠 上一望數十里沒一個人影,怕她已轉了方向,只得回來。走 到半路,香香公主、陳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訊迎來。眾人十 分憂急,都知霍青桐病勢不輕,單身出走,甚是凶險。 回到大帳,木卓倫派出四小隊人往東南西北追尋。傍晚 時分,三小隊都廢然而返,派到東面的那小隊卻帶來了一個 身穿黑衫的漢人少年。 余魚同一呆,原來那人正是穿男裝的李沅芷,忙迎上去, 道:“你怎么來了?”李沅芷又是高興、又是難受,道:“我來 找你啊,剛好遇上他們。”一指那小隊回兵道:“他們就把我 帶來啦。咦,你怎么不穿袈裟啦?”余魚同笑道:“我不做和 尚了。”李沅芷心花怒放,眼圈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香香公主見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對陳家洛道:“姊姊 到底為甚么啊?怎么辦呢?”陳家洛道:“我這就去找她,無 論如何要勸她回來。”香香公主道:“我同你一起去。”陳家洛 道:“好,你跟你爹說去。”香香公主去跟木卓倫說,要與陳 家洛同去找尋姊姊。木卓倫心亂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為了 他們而走,這兩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煩惱,卻又不知如何 是好,頓足道:“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也管不得許多了。” 香香公主睜大了一雙眼睛望著父親,見他眼中全是紅絲,知 他憂急,輕輕拉著他手。 李沅芷對別人全不理會,不斷詢問余魚同別來情形。陳 家洛對香香公主道:“你姊姊的意中人來啦,他定能勸她轉 來。”香香公主喜道:“真的么!姊姊怎么從來不跟我說。啊, 姊姊壞死啦。”走到李沅芷面前,細細打量。木卓倫聽了一愕, 也過來看。 李沅芷與木卓倫曾見過面,忙作揖見禮,見到香香公主 如此驚世絕俗的美貌,怔住了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微笑著 對陳家洛道:“你對這位大哥說,我們很是高興,請他和我們 同去找姊姊。”陳家洛這才和李沅芷行禮□見,說道:“李大 哥怎么也來啦?別來可好?”李沅芷紅了臉,只是格格的笑, 望著余魚同,下巴微揚,示意要他說明。余魚同道:“總舵主, 她是我陸師叔的徒弟。”陳家洛道:“我知道,我們見過几次。” 余魚同笑道:“她是我師妹。”陳家洛驚問:“怎么?”余魚同 道:“她出來愛穿男裝。” 陳家洛細看李沅芷,見她眉淡口小,嬌媚俊俏,哪里有 絲毫男子模樣?曾和她數次見面,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于 懷,從來不愿對她多看,這一下登時呆住,腦中空蕩蕩的甚 么也不能想,霎等時之間又是千思萬慮,一齊涌到:“原來這 人是女子?我對霍青桐姑娘可全想岔了。她曾要我去問陸老 前輩,我總覺尷尬,問不出口。她這次出走,豈不是為了我? 她妹子對我又如此情深愛重,卻教我何以自處?”眾人見他突 然失魂落魄的出神,都覺奇怪。 駱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熱,見 了她對余魚同的神態,再回想在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 日又是,風沙萬里的跟到,她對余魚同的心意自是不問可知, 心想余魚同對自己一片痴心,現今有這樣一位美貌姑娘真誠 見愛,大可解他過去一切無謂苦惱,只是見他神情落寞,并 無欣慰之意,實在不妥,須得盡力設法撮合這段姻緣才是。李 沅芷問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要緊事對她說。”駱冰 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哪里,我們正在找她。”李沅芷道: “她獨個兒走的么?”駱冰道:“是啊,而且她身上還有病呢。” 李沅芷急道:“她朝哪個方向走的?”駱冰道:“本來是向東北 走的,后來有沒轉道,就不知道了。”李沅芷連連頓足,說道: “糟啦,糟啦!” 眾人見她十分焦急,忙問原因。李沅芷道:“關東三魔要 找翠羽黃衫報仇,你們是知道的了。這三人一路上給我作弄 了個夠。他們正跟在我后面。現下霍青桐姊姊向東北去,只 怕剛好撞上。” 原來李沅芷在孟津寶相寺中見余魚同出家做了和尚,悲 從中來,掩面痛哭。余魚同竟然硬起心腸,寫了一封信留給 陳家洛等人,對她不理不睬,飄然出寺。李沅芷哭了一場,收 淚追出時,余魚同已不知去向。她追到孟津城內,在各處寺 院和客店探尋。 哪知意中人沒尋著,卻又見到了滕一雷、顧金標、哈合 台三人。 他們從寶相寺出來,在一家僻靜客店休息。李沅芷偷聽 他們談話,知道要去回部找翠羽黃衫報仇。她惱恨三人欺逼 余魚同,于是去買了一大包巴豆,回到客店,煎成濃濃一大 碗汁水,盛在酒瓶里,混入滕一雷等住的客店,等到他們上 街閑逛,進房去將巴豆汁倒入桌上的大茶壺里。 關東三魔回店,口渴了倒茶便喝,雖覺有點異味,也只 道茶葉粗劣,不以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來,這個 去了茅房回來,那個又去。三人川流不息,瀉了一夜肚子。第 二天早晨肚瀉仍未止歇,三人精疲力盡,委頓不堪,本來要 上路的,卻也走不動了。滕一雷把酒店老板找來大罵,說店 里東西不干淨,吃壞了肚子。客店老板見三人凶得厲害,只 得連連陪笑,請了醫生來診脈。那醫生怎想得到他們遇上暗 算,只道是受了風寒,開了一張驅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 掏錢出來抓藥,叫店小二生了炭爐煎熬。 李沅芷從客店后門溜進去偷看,見三魔走馬燈般的上茅 房,心下大樂,又見店伙煎藥,乘他走開時,揭開藥罐,又 放了一大把巴豆在內。 滕一雷等吃了藥,滿擬轉好,那知腹瀉更是厲害。李沅 芷一不做二不休,半夜里跳進藥材鋪,在几十只抽OE□里每味 藥抓了一撮,不管它是熟地大黃、當歸貝母,還是毛莨狼毒、 紅花黃芹,一古腦兒的都去放入了藥罐。次日店伙生起了炭 爐再煎,濃濃的三碗藥端了上去。關東三魔一口喝下,數十 味藥在肚子里胡鬧起來,那還了得,登時把生龍活虎般的三 條大漢折騰得不成樣子。好在他們武功精湛,身子強壯,三 條性命才剩下了一條半,每人各送半條。陳家洛騎了白馬向 西急趕之時,怎想得到關東三魔還在孟津城中大瀉肚子。 滕一雷知道必有蹊蹺,只當是錯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謀 財害命,于是囑咐兩人不再喝藥,過了一日,果然好些。顧 金標拿起鋼叉,要出去殺盡掌柜店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說 道:“老二,且慢。再養一日。等力氣長了再干,說不定店里 有好手,眼下□殺起來怕要吃虧。”顧金標這才忍住氣。 到得傍晚,店伙送進一封信來,信封上寫著:“關東三魔 收啟。”滕一雷一驚,忙問:“誰送來的?”店伙道:“一個泥 腿小□送來的,說是交給店里鬧肚子的三位爺們。”滕一雷打 開一看,只氣得暴跳如雷。顧金標與哈合台接過來,見紙上 寫道:“翠羽黃衫,女中英豪,豈能怕你,三個草包。略施小 懲,巴豆吃飽。如不速返,決不輕饒。”字體娟秀,滕一雷看 得出確是女子手筆。顧金標把字條扯得粉碎,說道:“我們正 要去找她,這賤人竟在這里,那再好不過。”三人不敢再在這 客店居住,當即搬到另一處,將養了兩日,這才復原。在孟 津四處尋訪,卻哪里有翠羽黃衫的蹤跡? 這時李沅芷已在黃河幫中查知衛春華趕到、紅花會眾人 已邀了余魚同齊赴回部。她心上人既走,也就不再去理會三 魔,便即跟著西去。三魔找不到霍青桐,料想她必定返歸回 部,便向西追蹤,在甘肅境內又撞見了李沅芷。滕一雷見她 身形依稀有些相熟,一怔之下,待細看時,她早已躲過。 次晨關東三魔用過早飯,正要上道,忽然外面進來了十 多人,有的肩挑,有的扛抬,都說滕爺要的東西送來了。滕 一雷見送來的是大批雞鴨蔬菜、雞蛋鴨蛋,還有殺翻了的一 頭牛與一口豬,喝問:“這些東西干甚么?”抬豬捉雞的人道: “這里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們送來的。”店伙道:“就是這位客 官姓滕。”送物之人紛紛放下物事,伸手要錢。顧金標怒道: “誰要這許多東西來著?” 正吵嚷間,忽然外面一陣喧嘩,抬進了三口棺材來,還 有一名仵作,帶了紙筋石灰等收殮尸體之物,問道:“過世的 人在哪里?”掌柜的出來,大罵:“你見了鬼啦,抬棺材來干 么?”仵作道:“店里不是死了人嗎?”掌柜劈面一記巴掌打去。 仵作一躲,說道:“這里不是明明死了三個人?一個姓滕,一 個姓顧,還有一個蒙古人姓哈。”顧金標怒火上沖,搶上去一 掌。那仵作一交摔倒,吐出滿口鮮血,還帶出了三枚大牙。 忽然鼓樂吹打,奏起喪樂,一個小□捧了一副挽聯進來。 滕一雷雖然滿懷怒氣,卻已知是敵人搗鬼,展開挽聯,見上 聯寫道:“草包三只歸陰世”,下聯是“關東六魔聚黃泉”,上 聯小字寫道:“一雷、金標、合台三兄千古”,下聯寫道:“盟 弟焦文期、閻世魁、閻世章敬挽”,一塊橫額題著四字:“攜 手九原”。字跡便是先前寫信女子的手筆。 哈合台把挽聯扯得粉碎,抓住那小□胸口,喝問:“誰叫 你送來的?”那小□顫聲道:“是……是一位公子爺,給了我 一百文錢,說有三個朋友死……死在這里,要我送來。”哈合 台知他是受人之愚,把他一摔,那小□仰天直摜出去,放聲 大哭。滕一雷再問送物、送棺材、奏樂的各人,都說是一位 公子爺差他們來的。 滕一雷抄起銅人,說道:“快追!”三人闖出店去,四下 搜索,哪里有甚么公子爺的蹤影?滕一雷道:“快向前追,抓 住那丫頭把她細細剮了。”他們仍道是霍青桐搗鬼,怒不可遏, 拚命趕路。這天到了涼州,在客店歇下,到得半夜,后院忽 然起火,三人跳起來察看。滕一雷見燒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一 怔之下,猛然醒悟,說道:“老二、老四,快回房。”趕回房 內,果然三個包裹已經不見,炕上卻放著三串燒給死人的紙 錢。 滕一雷躍上屋頂,不見人影。顧金標拍案大罵:“有種的 就光明正大見個輸贏,這般偷雞摸狗,算他媽的甚么好漢?” 滕一雷道:“這一來,明天房飯錢也付不出啦!”顧金標怒道: “得快想法兒除了這賤貨,否則給她纏個沒了沒完。”滕一雷 道:“不錯,老二、老四,你們想怎么辦?” 這三人武藝雖好,頭腦卻不靈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 條計策,那就是晚上睡覺大家不脫衣服,輪流守夜,一見敵 蹤,立即跳出去□殺。滕一雷明知這辦法并不高明,可是三 個臭皮匠無論如何變不成一個諸葛亮,也只索罷了。哈合台 道:“房飯錢怎么辦?現下出去弄點呢,還是明兒一早撤腿就 跑?”顧金標道:“反正以后還得用,我出去拿些吧。” 他飛身上屋,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樓房,跳 了進去,心想不論偷搶,弄到几百兩銀子好走路。見一間房 里有燈光透出,伏身察看,忽然身后拍喇喇一聲響亮,一疊 瓦片拋在地下跌得粉碎,有人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啊!” 叫聲嬌嫩,卻是女音。顧金標嚇了一跳,但自恃武藝高強,并 不理會,跳進房去,只見几個佣仆正在賭錢,桌上放了几百 文銅錢,見他進來,嚇得齊聲大叫。 顧金標暗叫:“晦氣!”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 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趕來,忙破窗而出,躍上屋頂,只聽 得颼的一聲,腦后生風,他回手一叉,把擲來的一塊石子砸 飛,一縱身間,已搶到投擲石子之處,人剛扑到,迎面一劍 刺來。微光下見那人身穿黑衣,身手矯健,顧金標連日受氣, 始終找不到敵人,這時那里再肯放過,刷刷刷三叉,盡往敵 人要害刺去。那人正是李沅芷,見顧金標出叉迅捷,拆了數 招,虛晃一劍,回身就走。顧金標持叉趕去,見那人回手一 揚,一陣細小暗器嗤嗤之聲,破空而至,他在孟津郊外吃過 苦頭,知道金針厲害,當即一個筋斗翻下屋頂。下面眾人吆 喝擁上,顧金標鋼叉揮動,眾人刀棍紛紛脫手。他再上屋頂 追尋時,敵人早已不知去向。 顧金標回歸客店,氣憤憤的說了經過。哈合台連連嘆氣, 道:“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兩個人總截得住他。”滕一雷道: “還說甚么?這就走吧,別等天明付不出房飯錢,面子上太也 過不去。”剛結束定當,忽然有人拍門,三人相望了一眼,各 持兵刃在手。哈合台去開門,進來的卻是店中掌柜。他手中 拿了燭台,說道:“小店本錢微薄,請客官們結了房飯錢再走。” 原來他在夢中給人推醒,告訴他這三人沒錢付賬,就要溜之 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來拍門,果 見滕一雷等要走。 顧金標發了橫,說道:“老子沒錢使啦。柜上先借一百兩 銀子再說!”鋼叉當□□一抖,迫著掌柜的去拿銀子。掌柜苦 著臉轉身出去,忽然外面喊聲大作,一群人大叫:“別讓飛賊 跑了!”三魔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店外燈籠火把齊明,人聲 喧嘩,總有百十來人,一疊聲的大叫:“捉飛賊啊!捉飛賊。” 滕一雷銅人一擺,叫道:“上屋!”顧金標扭斷了柜台上的鎖, 抓了一把碎銀子放在袋里,三人上屋而去。 關東三魔心想掌柜半夜里來要賬,這許多人來捕拿,一 定也是霍青桐搗的鬼。顧金標和李沅芷當面交過手,見他是 個漢人少年,不是回族女子,只道敵人另有幫手,不敢托大, 三人每晚真的輪流守夜。口中污言穢語,自不知罵了多少臟 話。 這天快到嘉峪關,滕一雷道:“此去是敵人的地界,可要 加意小心。”后半夜是哈合台輪值,正有些迷迷糊糊,忽聽屋 子后面兩塊小石投在地上,知道夜行人“投石問路”探聽動 靜,忙悄悄推開窗子,掩到后面去想生擒敵人。等了好一陣, 始終不見有人跳下房來,前面顧金標卻大叫起來。哈合台一 驚:“糟啦,又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忙奔回去,只見滕顧兩 人手中拿了燭台,逃出房外,十分狼狽。哈合台拿燭台往窗 口一照,吃了一驚,只見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與 癩蝦蟆,到處亂蹦亂跳,窗口有兩個竹簍,顯是敵人用來裝 青蛇、蝦蟆的。滕一雷罵道:“也真難為這臭丫頭,捉了這許 多丑家伙來。” 他們又怎知道,李沅芷因余魚同對她無情,心中萬分氣 苦,這事用強不行,軟求也不行,滿腔怨怒,無處出氣,一 路上盡想出諸般刁鑽古怪的門道來和他們為難。這些青蛇與 蝦蟆是她花了錢叫頑童捉的。雖是兒戲胡鬧,卻也令三魔頭 痛萬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所以受到這種種困擾,竟是因 那丑臉秀才不肯愛這位提督小姐而致。 几次三番的一鬧,關東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盡往古 廟農家借宿。李沅芷知道自己武功與他們相差太遠,也不敢 明目張膽的招惹,希奇古怪的惡作劇卻仍是層出不窮。她一 個嬌滴滴的姑娘萬里獨行,黃沙侵體,相思磨心,若不拿三 魔來出氣泄憤,只怕途中早就病倒了。就這樣,四人前前后 后的來到回疆。 眾人聽李沅芷咭咭咯咯的說來,又是好笑,又是吃驚,都 為霍青桐擔心。陳家洛道:“事不宜遲,我馬上尋她去。”徐 天宏道:““關東三魔不可輕敵,得多去几人。總舵主兩位先 去。李姑娘和他們最熟,第二撥接應,唔,一個人去太危險, 請十四弟同去。我們夫妻第三撥接應。四哥四嫂和其余各位 在這里守著張召重。”陳家洛道:“好!”駱冰把白馬牽過來讓 他乘坐。香香公主騎了紅馬奔來,道:“走吧!”兩人并轡而 去。 不久余魚同與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綺兩撥,先后離了大 營,向東北方追去。 當日午后,文泰來等正和木卓倫在帳中閑話,回兵來報, 和爾大被人救去,看守他的四名戰士都被人殺了。 木卓倫吃一驚,和文泰來等同去察看,見三名回兵中劍 而死,另一名胸口插著一柄匕首,柄上縛著一張白紙,上寫: “張召重拜上紅花會眾位英雄”十二字。文泰來一股怒氣從心 中直冒上來,將字條揉成一團,力透掌心。衛春華要討來看, 文泰來攤開手掌,字條已成片片碎紙,隨風如蝴蝶般飄出帳 外。木卓倫心下驚佩:“上次與他們無塵道長交了手,只道天 下英雄盡于此矣,哪知這位文四爺卻也如此了得。”文泰來對 木卓倫道:“木老英雄,你在這里圍困清兵,我們去追張召重 那奸賊。”木卓倫點頭稱是。文泰來率領衛春華、章進、駱冰、 心硯四人,在大漠中辨認馬蹄足跡,連夜追蹤。 霍青桐大勝之后,心中反覺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那天晚 上在帳中思潮起伏,聽帳外回人彈著東不拉,唱著纏綿的情 歌,更增惆悵,想起父親對自己懷疑,意中人又愛上自己妹 子,妹子是己所深愛,決不愿和她爭奪情郎,柔腸百轉之下, 悄悄起身,留了一信給父親,帶了兵刃和師父所賜的兩頭巨 鷹,上馬向東北而行,心想:“還是去跟著師父,隨二老在大 漠中四處飄泊。這個身子,就在茫茫黃沙中埋葬了吧。” 她病勢不輕,仗著從小練武,根基堅實,勉強支撐。在 大漠中行了十多日,離天山雙鷹所居的玉旺昆還有四五日路 程,已是疲累不堪,當晚見一個沙丘旁生著些干枯了的鐵草, 便讓坐騎咬嚼,張開了小帳篷過夜。 睡到半夜,忽聽遠處有馬蹄之聲,三乘馬從東而來,走 到沙丘之旁,坐騎去吃干草,不肯走了,三人便下馬休息。他 們隔著沙丘沒瞧見霍青桐的帳篷,三人說起話來。霍青桐聽 他們說的是漢語,當時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忽聽一人罵道: “這翠羽黃衫害得咱們好苦!”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傾聽, 又聽另一人怒罵:“這賊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剝她 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顧。”原來這三人就是關東三魔, 他們追入大漠,聽說回人在西與清軍交兵,便向西趕來。三 人不敢向回人問路,在沙漠中兜了個大圈子,比李沅芷落后 了十多日,這晚說也湊巧,只因雙方坐騎都要吃草,竟和霍 青桐只隔一個小小沙丘。 當日陳家洛趕來報信,連日軍務恍惚,霍青桐又故意避 開,因此關東三魔尋仇之事沒機會提及。陳家洛眼見她在大 軍環衛之中,區區三魔,又何足懼?也不急于述說。霍青桐 聽這三人竟是沖著自己而來,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殘兵敗將,再 聽下去,卻又不對。 只聽一人道:“閻六弟這樣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個娘們 能害死他,這婆娘定是使用詭計。”另一人道:“那還用說?所 以我說老二老四,這次可千萬別莽撞。這里回人成千成萬,咱 們只能暗算,決不能跟她明斗。”霍青桐這才恍然,原來是關 東六魔一派的人到了。大漠上一望數十里,自己又在病中,無 論如何躲不開,只有見機行事,用計脫身。又聽一人道:“皮 囊里的水越來越少啦,此去也不知還要再走几日才找得到水, 打明兒起大家再要少喝。”說著便在沙丘旁睡倒。霍青桐心想: “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兒領他們去見師父。” 次日清晨,關東三魔睜開眼,見了霍青桐的小帳篷,略 感訝異。霍青桐這時已脫去黃衫,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來,把 長劍衣服等包在包中,空手走出帳來。滕一雷見她一個單身 女子,說道:“姑娘,你有水嗎?分一點給我們。”說著拿出 一錠銀子。霍青桐搖搖頭,示意不懂他的漢語。哈合台用蒙 古話說了一遍。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天山北路蒙回雜處,她 也會蒙古話,當下用蒙語答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黃衫派 我送一封要緊的信,現今趕去回報,坐騎喝少了水跑不快。” 一面說,一面收拾帳篷上馬。 哈合台搶上前去,拉住她坐騎轡頭,問道:“翠羽黃衫在 哪里?”霍青桐道:“你們問她干么?”哈合台道:“我們是她 朋友,有要緊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當面扯謊!翠羽 黃衫在玉旺昆,你們卻向西南去,別騙人啦!”一抖□繩要走。 哈合台拉住轡頭不放,說道:“我們不識路,你帶我們走吧!” 對滕顧二人道:“她是到那賊婆娘那里去的。” 關東三魔見她一臉病容,委頓不堪,說話時不住喘氣,眼 看隨時就會倒斃,沒半分像是身有武功,自是毫不懷疑,欺 她不懂漢語,一路大聲商量,決定將到玉旺昆時先把她殺了, 然后去找翠羽黃衫。顧金標見她雖然容色憔悴,但風致楚楚, 秀麗無倫,不覺起了色心。 霍青桐見他不住用眼瞟來,色迷迷的不懷好意,心想他 們雖然不認得自己,但到玉旺昆尚有四五天路程,這數日中 跟這三個魔頭同行同宿,太過危險,于是撕下身上一塊花布, 縛在一頭巨鷹腳上,拿出一塊羊肉來喂鷹吃了,把鷹往空中 一丟,那鷹振翼飛入空際。滕一雷起了疑心,問道:“你干甚 么?”霍青桐搖搖頭。哈合台用蒙古話詢問。 霍青桐道:“從這里去,今后七八天的路程都沒水泉。你 們水帶得這么少,怎么夠喝?把鷹放了,讓它們自己去找水 喝。”說著又把另一頭鷹放了。哈合台道:“兩頭鷹又喝得了 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來,一點水也能救命。再過几 天你們便知道啦。”她怕他們下手加害,故意把道路說得長些。 哈合台喃喃咒罵:“在我們蒙古,就算在沙漠中,那有接連七 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晚間在沙漠上過夜,霍青桐在火堆旁見顧金標的眼光不 住溜來,暗暗吃驚,走進小帳篷后,拔劍在手,斜倚在帳門 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時分,果然聽到有腳步聲輕輕走近。 她心中劇跳,額頭冷汗直冒,心想:“數萬清兵都滅了,可別 在這三人手中遭到報應。”忽覺身上一寒,一陣冷風從帳外吹 進,原來帳門的布帶已被顧金標扭斷,走進帳來。 他怕霍青桐叫喊起來,給老大、老四聽到不雅,上來就 想按住她嘴,哪知卻按了個空,毯子中竟沒有人,再伸手到 一旁去摸,脖子上一涼,一件鋒利的兵刃抵住了項頸。霍青 桐用漢語低聲道:“你動一動,我就刺!”顧金標空有一身武 藝,要害給人制住,哪敢動彈?霍青桐道:“伏在地下!”顧 金標依言伏下。霍青桐劍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兩人 僵持不動。霍青桐心想:“如殺了這壞蛋,那兩人不肯甘休, 只好挨到師父來救再說。” 等了一個更次,滕一雷半夜醒來,發覺顧金標不見了,跳 了起來,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應,說在 這里。”顧金標無奈,只得叫道:“老大,我在這里啊!”滕一 雷笑罵:“這風流的賊脾氣總是不改,你倒會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直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帳外不住 催促,才放顧金標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們是來報仇, 可不是來胡鬧。”顧金標恨得牙痒痒地,有苦不敢說,如把這 件倒霉事說出來,那可是終身之羞,決意今晚定要遂了心愿, 到得地頭再把她一叉戳死。 到得半夜,顧金標右手握虎叉,左手拿火折,闖進帳篷, 心想就算這女子會武,三招兩式,還不手到擒來,火光下見 她縮在帳篷角里,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覺腳上一緊,暗 叫不好,待要反躍出帳,雙腳已被地下繩圈套住。他彎腰想 去奪繩,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不穩,仰天跌倒,只聽她 低聲喝道:“別動!”長劍劍尖已點在小腹之上。 霍青桐心想:“像昨晚那樣再僵持一夜,我可支持不住了。 但又不能只斃他一人,必須三賊一齊廢了!”低聲道:“叫你 那老大進來!”顧金標慣走江湖,知她用意,默不作聲。霍青 桐手上加勁,劍尖透進衣里,划破了一層皮。顧金標知道小 腹中劍最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時又不得便死,不敢 再強,低聲道:“他不肯來的。”霍青桐低喝:“好,那就戳死 了你再說!”手上又略加勁。顧金標只得叫道:“老大,你來, 快來啊!”霍青桐道:“你笑!”顧金標皺著眉頭,哈哈的干笑 几聲。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顧金標肚里咒罵:“你奶奶 雄,還快活得出?”可是劍尖已經嵌在肉里,只得放大聲音勉 強一陣傻笑,中夜聽來,直如梟鳴。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給吵醒。滕一雷罵道:“老二別快活啦, 養點氣力吧。”霍青桐見他不來,低聲道:“叫老四來!”顧金 標又叫了几聲。哈合台雖做盜賊生涯,卻不欺辱婦孺,對顧 金標的行徑本已十分不滿,只因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說他,這 時只裝沒聽見。 霍青桐暗暗切齒:“我如脫此難,不把這三個奸賊殺了, 難解今日之羞。”右手持劍,左手把繩子在顧金標身上繞來繞 去,縛了個結實,這才放心,但倚在帳邊,不敢睡著。 挨到天明,見顧金標居然橫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揮馬 鞭將他沒頭沒腦的抽了一頓,劍尖對准他心口,喝道:“哼一 聲就宰了你!”顧金標滿臉是血,只得苦撐。霍青桐心想: “這事雖已鬧穿,但如殺了他,大禍馬上臨頭,不如讓他多活 一時,預計師父今日下午就可來迎。”解去他身上繩索,推他 出帳。 滕一雷見他臉上血痕斑斑,大起疑心,說道:“老二,這 婆娘是甚么路數?可別著了人家道兒。”顧金標心想,這女子 雖在病中,仍有勁力將自己拉倒,她身上帶劍,會說漢語,決 非尋常回人姑娘,對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們擒住她。”兩 人慢慢向她走近。 霍青桐見兩人舉止有異,突然奔向馬旁,長劍疾伸,刺 穿了顧金標與哈合台馬背上盛水的革囊,接著一劍,把滕一 雷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下,搶在手中,一躍上馬。滕一雷等 三人一呆,見兩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時被黃沙吸干。在大漠 之中,這兩袋水可比兩袋珠寶更加珍貴。三人又氣又急,各 挺兵刃上來□拚。 霍青桐伏在馬背上不住咳嗽,叫道:“你們過來我又是一 劍!”劍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關東三魔果然停步不動。霍青 桐咳了一陣,說道:“我好意領你們去見翠羽黃衫,你們卻來 欺侮我。這里到有水的地方還有六天路程,你們不放過我,我 就刺破了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關東三魔面面相覷,做 聲不得,暗罵她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暫且答應, 等挨過了大沙漠再擺布她。”便道:“咱們不難為你,大家走 吧。”霍青桐道:“你們在前面走!”于是三男在前,一女在后, 在大漠上行進。 走到中午,烈日當空,四個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覺 眼前金星直冒,腦中一陣陣發暈,心想:“難道今日我畢命于 此?”只聽哈合台道:“喂,給點水喝!”他轉過身來,手中拿 著一只瓦碗。霍青桐打起精神,說道:“把碗放在地下。”哈 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們退開一百步。”顧 金標有些遲疑。霍青桐道:“不退開就不給水。”顧金標喃喃 咒罵。三人終于退開。霍青桐躍馬上前,拔去革囊上塞子,在 瓦碗里注了大半碗水,催馬走開。三人奔上來,你一口我一 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個人上馬又行,過了兩個多時辰,道旁忽然出現一叢 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大叫:“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 暗心驚,苦思對策,但頭痛欲裂,難以思索,正焦急間,突 然長空一聲鷹唳,黑影閃動,一頭巨鷹直扑下來。霍青桐大 喜,伸出左臂,那鷹斂翼停在她肩頭,見鷹腿上縛著一塊黑 布,知道師父馬上就到,狂喜之下,眼前又是一陣發黑。 滕一雷心知必有古怪,手一揚,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來, 滿擬打落她手中長劍,再來搶奪水囊。霍青桐揮劍擊去袖箭, 一提馬□,向前飛馳。關東三魔大聲吆喝,隨后追來。馳出 七八里,霍青桐手腳酸軟,再也支持不住,被馬一顛,跌了 下來。 三魔大喜,催馬過來。霍青桐掙扎著想爬起上馬,只是 手腳酸軟,使不出力,人急智生,把水囊的皮帶子往巨鷹頭 頸中一纏,將鷹向上丟出,口中一聲呼哨。原來天山雙鷹性 喜養鷹,把巨鷹從小捉來訓練,以為行獵傳訊之用,他們夫 婦所以得了這個名號,也與愛鷹有關。霍青桐這頭鷹是她師 父訓練好了的,一聽呼哨,就帶著水囊,振翅向天山雙鷹飛 去。 滕一雷見水囊被鷹帶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轉馬頭,向 鷹疾追。顧金標和哈合台均想:“這丫頭反正逃不了,追回水 囊要緊!”也縱馬狂奔。顧金標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 鷹射去,只聽皮鞭□啪一聲響,手腕上一疼,小叉射出去的 准頭偏了,打在旁邊,卻是哈合台用馬鞭打了他一下。顧金 標怒道:“干么?”哈合台道:“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還有 命嗎?”顧金標一想不錯,俯身馬鞍,向前急奔。他是遼東馬 賊,騎朮最精,轉眼間已追在滕一雷之前。水囊中裝著大半 袋水,份量不輕,那鷹帶了后飛行不快,與三人始終是不即 不離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急馳下馬力漸疲,眼見再也追不上了, 突然間那鷹如長空墮石,俯沖下去,前面塵頭起處,兩騎馬 疾馳而來。那鷹打了兩個旋子,落在其中一人肩頭。 關東三魔催馬上前,見兩人一個是禿頭的紅臉老頭,另 一個是滿頭白發的老婦。那老頭厲聲喝道:“霍青桐呢?”三 人一楞不答。那老頭解下巨鷹頸上水囊,將鷹往空中一拋,大 聲呼哨,那鷹一聲唳鳴,往來路飛去。兩個老人不再理睬三 魔,跟在巨鷹之后追去。滕一雷知道他們隨著巨鷹去救那回 女,自恃武藝高強,也不把兩個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已 被他們拿去,非奪回不可,手一擺,三人隨后趕來。 那兩個老人正是天山雙鷹,十多里路晃眼即到,見那鷹 直扑下去,霍青桐躺臥在地。關明梅飛身下馬搶近,霍青桐 投身入懷哭了出來。關明梅見愛徒落得這副樣子,十分駭異, 忙問:“誰欺侮你啦?”這時關東三魔也已趕到,霍青桐向三 人一指,暈了過去。關明梅厲聲喝道:“老頭子還不動手?”左 手抱著霍青桐,右手拔去水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里。 陳正德聽得妻子呼喝,知道三人是敵,兜轉馬頭,向三 魔沖去,奔到臨近,長臂探出,向哈合台胸口抓去。哈合台 手腕翻轉,摔打擋開。陳正德手腕上麻辣辣的一陣疼痛,心 中一楞:“這點子手下好快,勁道倒也不小。”不等兜轉馬頭, 凌空躍起,又向他抓去。哈合台左手擋開,右手反抓對方胸 口。陳正德猛喝一聲,揮掌劈去,擊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 全身一震,坐身不穩,跌下馬來。滕一雷與顧金標大驚,雙 雙來救。哈合台下馬時翻了個筋斗,站在地下,一柄匕首已 抽在手中,扑上前來。 陳正德左掌在顧金標面前虛晃,右手已抓住他的叉頭往 外一擰。顧金標只覺虎口發麻,但他身手也極矯健,左手兩 柄小叉隨著飛出。陳正德一低頭,獵叉已被他奪了回去,心 想:“哪里跑出來這三個野種,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徒兒要 吃虧。” 斗覺腦后風生,獨足銅人橫掃而來。陳正德轉身搶攻,一 矮身,雙掌直取滕一雷下盤。關東大魔銅人回轉,向他“玉 枕穴”點到。陳正德一驚,咦了一聲,跳開兩步,說道:“你 這家伙會打穴。”滕一雷道:“不錯!”銅人晃動,又點向他肩 頭“云門穴”。這銅人只有獨足,手卻有一對,雙手過頂合攏, 正是一把厲害的閉穴撅。這銅人極為沉重,除點穴外又能橫 掃直砸,比鋼鞭鐵錘尤為威猛。陳正德想武林中的打穴器械, 不論判官筆、閉穴撅,還是點穴鋼環,總是輕巧靈便,取其 使用迅捷,認穴准確,他居然能以這笨重武器打穴,自是勁 敵,當下提起全副精神,點打劈擊,空手與三人拚斗。 關明梅見霍青桐悠悠醒轉,這才放心,回頭一望,卻見 丈夫已處于劣勢。陳正德長劍放在馬背上不及取出,他躍起 時那馬受驚,奔出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勝,不肯過去取劍, 以空手斗這三名江湖好手,漸漸不敵。 關明梅長劍出手,加入戰團,一招“朔風狂嘯”,向滕一 雷后心刺去,滕一雷回過銅人一擋,關明梅不等劍招使老,早 已變招,刷刷刷三劍,快如電閃。滕一雷沒到過西北,不知 “三分劍朮”的招數,心中驚疑,暗想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 地劍法如此凌厲,只得守緊門戶,靜以待變。關明梅連刺八 劍,一劍快似一劍,那是“三分劍朮”中的絕招,稱為“穆 王八駿飲瑤池”,但見滕一雷雖然手忙腳亂,還是奮力擋住, 也暗贊他了得。 陳正德這邊勁敵一去,立占上風,雙掌飛舞,招招不離 敵人要害,倏地矮身,抓起顧金標射落在地的兩柄小叉,兵 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開蛾眉刺招朮,欺身直進,和哈 合台快如閃電般拆了七八招,嗤的一聲,哈合台左臂中叉,划 破了一條口子。 顧金標見情勢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陳正德大驚,撇 下哈合台,搶來攔阻。人未趕到,小叉已經脫手,筆直向他 后心飛來。顧金標左手一伸,想接住小叉,哪知自己這件兵 刃一到敵人手中已大不相同,飛來的勁道大極,雖然拿到了 叉尾,卻沒能抓住,忙屈膝一蹲,小叉颼的一聲,從頭頂飛 過,站起身來時,陳正德已經趕到。哈合台忙奔過來相助,以 二敵一,兀自抵擋不住,那邊滕一雷自顧不暇,難以相救。 霍青桐坐在地下,見師父師公逐漸得手,甚是喜慰。五 人兵刃撞擊,愈打愈烈。忽然遠處傳來長聲嚎叫,聲音甚是 慘厲,叫聲中充滿著恐懼、飢餓和凶惡殘忍之意,似是百獸 齊吼,久久不息。霍青桐一躍而起,驚呼:“師父,你聽!”雙 鷹劇斗正酣,聽到這嚎叫之聲,不約而同的跳開數步,側耳 靜聽。關東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腳亂,迭遇凶險,忽然一松,只 顧喘氣,不敢上前追殺。 只聽叫聲漸響,同時遠處一片黑云著地涌來,中間夾著 隱隱郁雷之聲。天山雙鷹臉色大變,陳正德飛縱而出,牽過 馬匹。關明梅把霍青桐抱起,躍上馬背。陳正德拔起身子,站 在馬背之上,叫道:“你上來瞧瞧,哪里可以躲避。”關明梅 把霍青桐在馬上放好,跳到了陳正德的馬上。陳正德雙手高 舉過頂,關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縱身站在他手掌之中。 關東三魔見敵人已然勝定,突然住手不戰,在馬背上疊 起羅漢來,不禁面面相覷,愕然不解。顧金標罵道:“兩個老 家伙使妖法?”滕一雷見二老驚慌焦急,并非假裝,知道必有 古怪,但猜測不出,只得凝神戒備。 關明梅極目四下□望,叫道:“北面好像有兩株大樹!”陳 正德急道:“不管是不是,快去!”關明梅躍到霍青桐馬上。二 老一提馬□,也不再理會三魔,向北疾馳。 哈合台見他們匆忙中沒帶走水囊,俯身拾起。這時呼嚎 之聲愈響,聽來驚心動魄。顧金標突然叫道:“是狼群……” 說這話時已臉如死灰。三人急躍上馬,追隨雙鷹而去。 跑了一陣,只聽得身后虎嘯狼嗥,奔騰之聲大作,回頭 望時,煙塵中只見無數虎豹、野駱駝、黃羊、野馬疾奔逃命, 后面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萬頭餓狼追趕而來。 萬獸之前卻有一人乘馬疾馳,那馬神駿之極,奔在虎豹 之前數十丈處,似乎帶路一般。晃眼之間,那乘馬已從身旁 掠過。三魔見騎者一身灰衣,塵沙飛濺,灰衣几已成為黃衣, 那人似是個老者,面目卻看不清楚。那人回頭叫道:“尋死嗎? 快跑呀!”滕一雷的坐騎見到這許多野獸追來,聲勢凶猛已極, 嚇得腳都軟了,膝蓋一彎,把他拋在地下。 滕一雷急躍站起,十几頭虎豹已從身旁奔過。群獸逃命 要緊,哪里還顧得傷人。滕一雷暗叫:“我命休矣!”張口狂 呼。顧哈兩人聽見叫聲,忙回馬來救,只見迎面餓狼如潮水 般涌到。滕一雷手揮銅人護身,明知無用,但臨死還要掙扎, 霎時間一頭巨狼露出雪白利齒,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馬蹄聲 響,那灰衣老者縱馬過來,左手一伸,已拉住他后領,把他 肥大的身軀提了起來,向哈合台馬上擲去。滕一雷使出輕功, 一個筋斗,坐在哈合台身后。三人兜轉馬頭,疾馳逃命。 天山雙鷹帶著霍青桐狂奔,他們久處大漠,知道這狼群 最是凶惡不過,不論多厲害的猛獸,遇上了無一幸免。再跑 一陣,前面果然是兩株大樹,雙鷹暗叫:“慚愧!這次總算不 致填于餓狼之腹了。”馳到臨近,陳正德一躍上樹,關明梅把 霍青桐遞上,陳正德接住,扶她坐上高處的樹枝。就這么一 耽擱,狼嗥聲又近了些。關明梅提起馬鞭,在兩匹馬身上猛 抽几下,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顧不得你們了!”兩馬急 奔而去。 三人剛在樹上坐穩,狼群已然迫近,當先一人卻是那灰 衣老者。關明梅大驚失色,叫道:“是他!”陳正德喝道:“哼, 果然是他。”側目斜視,見妻子一臉惶急,不禁心頭有氣,說 道:“要是我遇險,只怕你還沒這么著急。”關明梅怒道:“這 當口還吃醋?快救人!”右手攀住樹枝,身子挂下。陳正德哼 了一聲,右手拉住她的左手,兩人蕩了起來。待那灰衣老者 坐騎馳到,陳正德直扑而下,左手攔腰把他抱住,提了起來。 那老者出其不意,身子臨空,坐騎卻筆直向前竄了出去, 腳底下全是虎豹、黃羊之屬。他一個筋斗翻到樹上站住,見 是天山雙鷹,不由得滿臉怒色。陳正德道:“怎么?袁兄也怕 狼么?”那老者怒道:“誰要你多事?”關明梅道:“喂,你也 別太古怪,咱當家的救你,總沒救錯。”陳正德聽妻子幫他, 洋洋得意。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們壞了我的大事啦!”陳 正德笑道:“你給餓狼嚇胡涂了,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 “我袁某豈怕這群畜生!” 這灰衣老者就是陳家洛的師父天池怪俠袁士霄。他幼時 與關明梅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互生情愫,只是他性子古怪, 兩人因小事爭執,一言不合,袁士霄竟遠走漠北,十多年沒 回來,音訊全無。關明梅只道他永遠不歸,后來就嫁給了陳 正德。不料婚后不久,袁士霄忽然回鄉。兩人黯然神傷,不 在話下。陳正德十分不快,几次去尋袁士霄晦氣,但武功不 及,若不是袁士霄看在關明梅面上相讓,他已吃大虧,一怒 之下,便攜妻遠走回部。哪知袁士霄舊情難忘,也移居天山, 雖然素不造訪,但覺得與意中人相隔不遠,心中較安,也是 一番痴情之意。陳正德見他跟來,自然恚怒異常。關明梅為 避嫌疑,盡量不與舊日情侶見面,陳正德卻總是不免多心,加 之關明梅心中郁悶,脾氣更加急躁,夫妻數十年來不斷齟齬。 三人現今都已白發蒼蒼,然而于這段糾纏不清的情緣,仍是 無日不耿耿于懷。 陳正德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一向占我上 風,今后對我感不感恩?關明梅卻聽袁士霄說壞了他的大事, 不解其意,問道:“怎地壞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這群畜 生近來越生越多,實是沙漠中一個大害。好几個回人聚居的 部落,給狼群連人帶畜,吃了個精光。我布置了一個機關,引 狼群去自投死路,哪知卻要他來多事?” 陳正德知他所說是實,訕訕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見關 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陳大哥和你也是好意,我謝謝你 們就是。”陳正德道:“你怎生布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 “救人要緊!”一躍下樹,墮入狼群。 這時關東三魔已被狼群趕上,三人背靠背的奮戰,兩匹 坐騎早已給狼群撕成碎片。三人雖用兵刃打死了十多頭狼,但 群狼不斷猛扑。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處傷,眼見難支,袁 士霄突然飛墮,雙掌起處,兩頭餓狼天靈蓋已被擊碎。他抓 起哈合台往樹上拋去,叫道:“接著!”陳正德一把抓住。袁 士霄如法炮制,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擲了上去,跟著兩掌打死 兩頭餓狼,抓住死狼項頸,猛揮開路,沖到樹下躍上。關東 三魔死里逃生,見他殺狼易于搏兔,手法之快,勁力之重,生 平從所未見,等他上樹,不住稱謝。 數百頭餓狼繞著大樹打轉爬搔,仰頭叫嗥。遠處數十頭 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圍住,搏斗吼叫之聲,充塞空際。群獸騰 挪奔躍,撕打咬嚙,慘烈異常。轉瞬之間,虎豹都被狼群嚼 碎,吃得干干淨淨。樹巔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這般可怖的 場面也是首次看見,無不心驚。 陳正德接到關東三魔時,隨手在樹上一放,這時圓睜怪 眼,瞪著三人。霍青桐道:“師公,這三個不是好人!”陳正 德道:“好,拿他們喂狼!”雙掌一錯,就要上前,但見樹下 群狼嚼食虎豹駝羊的慘狀,又有點不忍,就這么一遲疑,滕 一雷叫道:“這邊來!”向旁邊一株樹上躍了過去,顧、哈兩 人也跟著縱去。 關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兒,怎樣?”她要看霍青桐的主 意,是不是要趕盡殺絕。霍青桐心腸一軟,說道:“算了吧!” 想起自己的煩惱,長嘆一聲,流下淚來。她隨即定神,朗聲 向三魔道:“我便是翠羽黃衫霍青桐,你們要找我報仇,怎不 過來?”滕一雷等三人聽說她便是霍青桐,又驚又悔,又是憤 怒,卻又怎敢過來? 狼群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樹下盤旋叫嗥了一陣,又追 逐其余野獸去了。 關明梅命霍青桐參見天池怪俠。袁士霄見她一臉病容,從 衣囊中拿出兩粒朱紅色的藥丸,說道:“給你吧,這是雪參丸。” 天山雙鷹素知雪參丸之名,乃是用珍奇藥材配制而成,真有 起死回生之功。關明梅道:“快謝!” 霍青桐待要施禮,袁士霄已一躍下樹,疾奔而去,有如 一條灰線,不一刻在滾滾黃塵中變成了一個黑點。 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 關明梅抱著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 桐吞了下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 泰。關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 陳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明梅道: “難道說你寧愿青兒多受苦楚?”陳正德道:“要是我啊,寧可 死了,也不吃他的藥丸。你呢?就算身上沒病,也想吃他給 的藥。”關明梅怒火上沖,正要反唇相譏,見霍青桐珠淚瑩然, 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了,把她負在背上,向北而去。陳正 德跟在后面,一路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后再睡了一覺, 精神便好得多了。關明梅坐在她床邊詢問,干么一個人帶病 出來。霍青桐把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 終沒說出走的原因。關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 霍青桐對師父最為敬愛,不再隱瞞,哭道:“他……他和 我妹子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伙兒都疑我有私心。” 關明梅跳了起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甚么陳總 舵主?”霍青桐點點頭。關明梅怒道:“這人喜新棄舊,你妹 子又如此沒姊妹之情。兩人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 ……”關明梅道:“我去給你算這筆賬!”說著沖出房去。陳 正德聽得妻子大叫大嚷,忙過來看,兩人在門邊險些一撞。關 明梅道:“跟我來!去殺兩個負心無義之人!”陳正德道:“好!” 夫妻倆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著內 衣,心頭一急,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師父和師公早已去得 遠了。她知這兩人性子急躁異常,武功又高,陳家洛一人決 計敵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 病中虛弱,上馬趕去。 一路上關明梅說天下負心男子最是該殺,氣憤憤的道: “青兒這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給他,對他何等看重? 他卻將青兒置于腦后,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正德道:“青兒的妹子怎地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 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 而來。關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問道:“甚么?” 這時也已看清,迎面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 明梅道:“慢著,你瞧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 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遲。”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 去。 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 幸又見到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么?”關明梅心中 痛罵:“你還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甚么 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 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 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 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 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 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關明梅道:“好,咱們一起找去。”四 人并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面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 然不安,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為了甚么。兩人一起來,多半 是存心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聲對丈夫說道: “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后圍坐閑談。 香香公主從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 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芍藥籠煙,真是一對璧人,暗暗 嘆息:“這般的人才,心朮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有危險?”陳家 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為了安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很好, 人又聰明,几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對他 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 道:“不過她有病,找到她后,還是勸她回去休息的好。”陳 家洛點頭道:“是。” 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擋的演戲,氣得臉都白了。香 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游戲好嗎?”陳 正德向妻子一望。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 正德說:“好!甚么游戲?”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 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 堆沙,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蠟燭,說道:“咱們用 這把小刀,將沙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后,誰把 蠟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 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 陳正德几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著小刀,臉 上神情甚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陳正德 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 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 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 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 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晃, 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香 香公主笑著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陳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 登時跌下,陳正德大叫一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 陳家洛也覺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 老臉羞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 嘴就是一本正經的練武,又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 開心心的玩耍過,眼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 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只得說道: “好,我來唱一段次腔,販馬記!”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 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里哭……”不住用眼 瞟著妻子。 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 士霄突然歸來,他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 好待他,常對他無理發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有時吃 醋吵嘴,那也是因愛而起,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 里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 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涌入了眼眶。關明梅見自己只露 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過份冷 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 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 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很熟,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 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為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 雖然過去几十年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 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 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陳家洛心想:“我不 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嘗不笨?”轉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 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 參半,不由得嘆了口氣。 接著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有甚么好唱的了。關明 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 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 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 了的秀發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 教訓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香 氣濃郁,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 在自己懷中睡著了。天山雙鷹并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 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個玉雪 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 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著母親一般。 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 輕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她蓋上,只聽她在夢中 迷迷糊糊的道:“媽,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吃,別餓壞了它。” 關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 是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 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 點頭。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反來覆去的盡瞧著那柄劍。 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 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 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道:“咱們且坐一會,等他睡著了再 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默默 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 “我去瞧瞧他睡著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并不 站起,口里低低哼著不知什么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 陳正德道:“應該干了。”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 決心。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于他們手下的不 計其數,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星移 斗轉,寒氣加甚,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 的懷里,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著 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經離去,都 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甚么?”陳家洛轉頭一 看,見平沙上寫著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 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划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 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識漢字,問道:“畫的甚么?”陳 家洛不愿令她擔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 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說完,突然跳起,驚 道:“你聽!”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忙道:“狼 群來啦,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 一耽擱,狼群已經奔到,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 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后面。群狼飢餓已久,見了人畜,舍命 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見蹤影,還是循著沙上足跡, 一路追蹤。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為已經脫險,下馬喝水, 剛生了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 計已把狼群拋后將近百里,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 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把陳家洛吵醒,只聽得狼群又已 逼近。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囊干糧,立即上馬。這般 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擺脫不了狼群的 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于支持不住,倒斃于地, 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 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 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 行了一個多時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道: “且在這里守著,讓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 的沙牆,采了些枯枝放在牆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為一個 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 號叫,卻不敢逼近。陳家洛道:“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沖。” 香香公主道:“你說能沖出去么?”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 但為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 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 “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為餓狼肚里的食物 了,她卻在可憐它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著她雙頰紅暈, 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見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 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嗚嗚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 就會扑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 希望已極微小,走近身去,拉著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 我甚么也不怕。我倆死了之后,在天國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 不分離。”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里,心想:“我可不信有甚 么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地獄里。”又想:“她穿了白 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欄干上。她想著我的時候,眼淚一滴 滴的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 加嬌艷芬芳了……”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臉上卻是神 色哀傷,嘆了一口氣,正要合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 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 頭餓狼已竄了進來。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后。白馬左腿起 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 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又再扑上。 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沖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 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圈。他 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 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 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群中竄去,滾 倒在地。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 冒險去撿。好在樹木就在身后,相距不過十余丈,于是左手 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 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 中加柴。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 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群 狼見火圈中有人躍出,猛扑上來,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他 三個起落,已奔近樹旁,這些灌木甚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 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圈在 他身邊,作勢欲扑,每次沖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 嚇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拿珠索一縛。就在 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扑上,他劍盾一揮,那狼登時斃命,但 劍上有鉤,狼身鉤在劍上落不下來,余狼連聲咆哮。他急忙 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來擲出。群狼扑上去搶奪咬嚼。他乘 機提起那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扑了上來,縱身入懷。陳 家洛笑著攬住了她,把樹枝往地下一擲,抬起頭來,不由得 大吃一驚。原來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 衣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卻 頗為鎮靜,冷冷的望著他,正是死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 兩人相互瞪視,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從狼群中逃 出來,想是瞧見這里的火光,奔了過來。你瞧他累成這樣子。” 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張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氣喝 下,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 叫了出來,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斗的那個武 官,后來在沙坑中又曾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陳家洛劍盾擋 胸,珠索一揮,叫道:“上吧!” 張召重目光呆滯,突然仰后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后, 出來追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爾大為 狼群所咬,他仗著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 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 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光,拚命搶了進來。他全仗提 著一口內息苦撐,一松勁后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香香公主要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 萬分,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動靜,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 乳。張召重悠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心 想鬼使神差,教這大奸賊送入我手,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 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徑,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見 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 力氣,自己可不是他敵手。一時拿不定主意,轉頭一望,見 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眼中露出憐憫之意。陳家洛一見到她 這副眼神,當即決定再饒這奸賊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處絕 境,這□武功卓絕,待他力氣復原,卻是殺狼的一個好幫手, 兩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于 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遞了一塊干羊肉 給他,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几處狼牙所咬的傷痕。張召重見 他兩人以德報怨,不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 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過去種種怨仇,只好暫時拋在一邊, 總要同舟共濟才好。”張召重道:“不錯,咱倆現在一斗,三 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個多時辰,精神力氣稍 復,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人又撞在我手里。 三人都被群狼吃了,那沒有話說。如能脫卻危難,須當先發 制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后數十年的功 名富貴是拿穩的了。”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見到火圈外有許 多狼糞,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糞撥 近,聚成一堆,點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升向天際。張召重 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 能把這許多惡狼趕開。”陳家洛也知這法子無濟于事,但想聊 勝于無,不妨寄指望于萬一。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 對香香公主低聲道:“這人很壞,我睡著時,你得加意留心著 他。”香香公主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 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無力抵御。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聲大作,震耳欲聾,三人驚跳起 來。只見數千頭餓狼都坐在地下,仰頭望著天上月亮,齊聲 狂嗥,聲調淒厲,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 狼的聲音又倏然而止。這是豺狼數萬年世代相傳的習性,直 至后來馴伏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陣。 次日黎明,三人見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 陳家洛道:“只盼有一隊野駱駝經過,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 突然遠處又有狼嗥,向這邊奔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越來 越多了。” 塵沙飛揚之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后跟著 數百頭狼。等到馬上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想從斜刺里避 開,這邊的餓狼已迎了上去,登時把三騎圍在垓心。馬上三 人使開兵器,奮力抵擋。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陳家洛對張召重 道:“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三騎馬沖去,兩下一 夾攻,殺開一條血路,把三騎接引到火圈中來。只見一匹馬 上另有一人,雙手反綁,伏在馬鞍之上,身子軟軟的不知是 死是活,看打扮是個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 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驚叫:“姊姊,姊姊!”奔過去扑在那女子 身上。陳家洛吃了一驚,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見她 玉容慘淡,雙目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霍青桐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 無力抵抗,拔劍要想自盡,被顧金標扑上奪去長劍,登時擒 住。關東三魔擒得仇人,歡天喜地。依哈合台說,當場把她 殺了,給三位盟兄弟報仇。顧金標卻心存歹念,說要擒回遼 東,在三位盟兄弟靈前活祭。顧金標是把兄,執意如此,哈 合台拗他不過。當下一同回馬啟程東歸。走了一天,被霍青 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天遠遠看見一道 黑煙,只道必有人家,徑自奔來,哪知卻是陳家洛燒來求救 的狼煙。 顧金標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一抖,喝道: “別走近來,你要干么?” 霍青桐全身虛弱,在狼群圍攻中已暈了過去,這時悠悠 醒轉,斗然間見到陳家洛與妹子,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 知是傷心還是歡喜。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 道:“你放心!”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甚么人?為甚么擒 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搶上兩步,擋在顧金標身前,冷冷打量 對面三人,說道:“兩位出手相救,在下這里先行謝過。請教 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未及回答,張召重搶著道:“他是紅 花會陳總舵主。”三魔吃了一驚,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 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聲, 道:“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了得。”當下說了自 己三人姓名。 陳家洛暗暗發愁,心想群狼之圍尚不知如何得脫,接連 又遇上這四個硬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們先行放開霍青桐 再說,說道:“咱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 何脫險良方?”這句話把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 台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陳家洛道:“咱們合力御狼,或 許尚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眼人人都填于餓狼之腹。” 滕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家洛又道:“因此請 顧老兄立即放了我這朋友。大伙共籌退狼之策。”顧金標道: “我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道:“那么咱們七人之中,輪到 你第一個去喂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你 去喂狼!”陳家洛道:“我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 大家也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鬧個 兩敗俱傷,那就死定了。顧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 一個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手,這時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 放,不住搖頭。滕一雷心下盤算:“我們三人對他三人,人數 是一樣。但聽說火手判官劍朮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 瞧這姓陳的適才殺狼身手,也著實了得。這美貌少女既與他 們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當真打起來,只怕不是對手。”他 這一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下放?鬧起來我 可無法幫你。” 顧金標過不了這色字關,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 名氣,決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惡狠狠的道:“你 如贏得我手中虎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二 人就單打獨斗,一決勝敗。”陳家洛實不愿這時在狼群之中自 相殘殺,微微沉吟,尚未答話,張召重已搶著道:“你放心, 我誰也不幫就是。”這句話似是對陳家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 金標聽,要他不必疑慮,盡管挑戰。 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別管旁人閑事。 否則的話,拳腳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喪在紅 花會手里,此仇豈可不報?”最后這句話卻是說給滕哈二人聽 的,意思說我是為了公憤,并非出于私欲,你們可不能袖手 不理。 陳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見霍青桐臉露怨憤,香香公 主焦慮萬狀,把心一橫,想道:“這姊妹兩人都對我有情,我 今日為她們死了,報答了她們的恩義,也免得我左右為難,傷 了她們手足之情。”慨然道:“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 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紅,心想他對我倒也不 是全無情義。顧金標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決不肯放。”張 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們拚個你死我活吧。”三魔聽他語 氣,已辨出他對陳家洛頗有幸災樂禍之心。 陳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 你,對別人都無好處。這樣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 得多,就算誰勝。”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群狼的威脅,不致 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贊成,鼓掌叫好。張召 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顧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 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異言。” 陳家洛和顧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 都沒必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方手里。陳家 洛心想:他使獵虎叉,一定擅于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 顧金標卻想:他要比賽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 的當,說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賭性命。輕描淡寫的玩 意,可沒興致陪你玩。” 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很仰 慕的。至于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 談了。我雙方誰也不幫。現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 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著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洛有 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張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 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張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們 身處狼群包圍之中,自相拚斗,總是不妙。陳當家的你說是 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這位顧 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 兩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就 輸了。” 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 拳的走入狼群,誰還能活著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 一位不幸給狼害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陳家洛 雙眉一揚,說道:“要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台道: “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著落在我身上,釋放這位姑娘就是。” 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這位姑娘你們可也不能欺侮 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應 了陳當家的。如有異心,教惡狼第一個吃我。”陳家洛抱拳道: “好,多謝了。”心中盤算已定,別說狼群圍伺,就算一條狼 也沒有,自己孤身遇上這四個強敵,也必有死無生,現下舍 了自己一條性命,如能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 愿已足,漢家光復的大業,只好偏勞紅花會眾兄弟了,把劍 盾珠索往地下一擲,向顧金標一擺手道:“顧朋友,走吧!” 顧金標拿著虎叉,躊躇不決。他雖是亡命之徒,但要他 空手走入狼群,可實在不敢。張召重只怕賭賽不成,激他道: “怎么?顧朋友有點害怕了吧?這本來很是危險。”顧金標仍 是沉吟。 香香公主不懂他們說些甚么,只是見到各人神色緊張。霍 青桐卻每句話都聽在耳里,見陳家洛甘愿為她舍命,心中感 動異常,叫道:“你別去!寧可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有絲毫損 傷。”她平素真情深藏不露,這時臨到生死關頭,情不自禁的 叫了出來。只聽得當□一聲,一柄獵虎叉擲在地下。 顧金標見她對陳家洛如此多情,登時妒火中燒。他性子 狂暴,脾氣一發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 給豺狼咬掉半個腦袋,也不會比你這小子先回來。走吧!” 陳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并肩和顧金標向火圈 外走去。霍青桐嚇得又要暈去,叫道:“別……別去……”香 香公主卻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兩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著。”兩人停 步轉身。滕一雷道:“陳當家的,你身上還有把短劍。”陳家 洛笑道:“對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劍,走到霍青桐面前,道: “別傷心!你見了這劍,就如見到我一樣。”將劍放在她身上。 霍青桐流下淚來,喉中哽住了說不出話,就在這時,一 個念頭在腦中忽如電光般一閃,低聲道:“你低下頭來。”陳 家洛低頭俯耳過去。霍青桐低聲說道:“用火折子!”陳家洛 一怔,隨即恍然,轉頭對張召重道:“張大哥,剛才我忘了解 下短劍,請你公証人再瞧一瞧。”張召重在陳顧兩人衣外摸了 一遍,說道:“顧二哥,請你把暗器也留下吧。” 顧金標氣憤憤的把十多柄小叉從懷中摸出,用力擲在地 下,把辮子在頭頂一盤,神情大變,眼中如要噴出血來,突 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頭去吻,忽然后心被 人抓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顧金標平日和盟兄弟練武,大 家交手慣了的,知道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無別人,果然聽得 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臉?”顧金標一摔之后,頭腦 稍覺清醒,大吼一聲,發足向狼群中沖去。 陳家洛雙足一點,使開輕功,已搶在他之前。 群狼本來在火圈外咆哮盤旋,忽見有人奔出,紛紛扑上。 顧金標心知這次遇上了生平從所未有的凶險,只好多挨一刻 是一刻,見兩頭惡狼從左右同時扑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 已抓住左邊那狼的項頸,右手搶住它的尾巴,提了起來。武 學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據說有一位武林前輩夏夜在 瓜棚里袒腹乘涼,忽然敵人來襲,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是 手執兵刃的強敵。他身無武器,隨手提起一條板凳,攔架擊 打,把敵人打得大敗而逃。這套功夫流傳下來,武林中學的 人著實不少,以備赤手遇敵時防身之用。因長凳所在都有,會 了這套武朮,便如處處備有兵器。顧金標抓住這狼,靈機一 動,便將之當作板凳,展開“凳拐”中的招數,橫掃直劈,舞 了開來。狼身長短與板凳相近,也有四條腿,他舞得呼呼生 風,群狼一時倒扑不近身。 陳家洛使的卻是“八封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東一晃, 西一轉,四下亂跑。這本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拿手功夫,在 杭州獅子峰上,曾打得張召重一時難以招架。陳家洛當日在 鐵膽庄與周仲英比武,也曾使過。他的造詣比之王維揚自是 遠遠不及,卻也是腳步輕捷,身法變幻。初時群狼倒也追他 不上,但餓狼紛紛涌來,四下擠得水泄不通,教他再無發足 奔跑的余地。他知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當下從懷中取出火 折,迎風一晃,火折點亮,揮了個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 微弱,群狼卻立時大駭,紛紛倒退,雖然張牙舞爪,作勢欲 扑,終究不敢扑上,只在喉頭發出嗚咽咆哮之聲。 香香公主猛見陳家洛沖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 跟前,說道:“姊姊,他干甚么呀?”霍青桐垂淚道:“他為了 救咱們姊妹,寧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驚,隨即 淡淡一笑,說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見她處之泰 然,心想她說這句話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無 心情激蕩,也不用思索,可見對他的痴愛,已自然而然成為 她心靈中的一部分了。 張召重見陳顧兩人霎時都被群狼圍住,心中暗喜,突見 陳家洛取出火折,惡狼嚇得后退,不覺一呆,但想火折不久 就會燒完,也只不過稍延時刻而已。 滕、哈二人卻只瞧著顧金標,先見他大展剛勇,提著一 頭巨狼舞得風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見他使一招“懶漢閂 門”,舉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扑上來的一頭狼當頭一撞。 兩頭狼都急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張口就咬,一頭臉上咬得見 骨,另一頭頸中鮮血淋漓。群狼見血,更加蜂擁而來,扑上 來你一口我一口,將顧金標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爛,最后只剩 他左手一個狼頭,右手連著尾巴的一個狼臀。這么一來,情 勢登時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頭惡狼扭頭便咬,若非縮手 得快,左手已被咬斷,同時右邊又有兩頭餓狼扑了上來。 哈合台解下腰中所纏鋼絲軟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 滕一雷還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關東豪杰要不要臉?”哈 合台登時楞住,再看狼群中兩人情勢,又已不同。 陳家洛見火折子快要點完,忙撕下長衣前襟點燃了,腳 下不住移動,奔向灌木。就這么慢得一慢,兩頭惡狼迎面扑 到。他矮身從兩狼之間穿了過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手,運勁 反手一擊,將搶在前面的餓狼打得腦漿迸裂。群狼扑上去分 尸而食,追逐他的勢頭登時緩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點燃了, 拿在手中揮動,驅開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樹枝,增 大火頭,片刻之間,已在身周布置了一個小小火圈,將餓狼 相隔在外。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見他脫險,大喜若狂。那邊顧金標卻 已難于支持,他想仿效陳家洛的法子,身邊卻沒帶著火折,只 得揮拳與餓狼的利爪銳齒相斗,手上腳上接連被咬。 哈合台大驚,對霍青桐道:“算陳當家的贏了就是!”拔 出她身上短劍,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又道:“現下我可去救 他了!”軟鞭揮動,疾沖出去,但奔不到几步,群狼密密層層 的涌來,腿上登時被咬了兩口,雖然打死了兩頭狼,卻已無 法前進。滕一雷大叫:“老四,回來。”哈合台倒躍回來,取 了一條點燃的樹枝,想再沖出,但相距太遠,眼見顧金標就 要被群狼扑倒。他提高聲音,向陳家洛叫道:“陳當家的,你 贏啦,我們已放了你朋友。請你大仁大義,救救顧老二。” 陳家洛遠遠望去,果見霍青桐已經脫縛,站在當地,心 想:“為了對付惡狼,多一個幫手好一個。”拾起一根點燃的 樹枝,向顧金標擲去,叫道:“接著!”顧金標雙臂雙腿全是 鮮血,眼見樹枝投來,縱身躍起,在空中接住,揮了個圈子。 豺狼怕火,那是數萬年來相傳的習性,見他手上有火,立即 退開。顧金標揮動樹枝,慢慢向陳家洛走來。陳家洛又擲過 去一條樹枝。顧金標雙手有火,走近樹叢。 陳家洛道:“快撿柴。”當下兩人各用枝條縛了一捆樹枝, 負在背上,手中拿了點燃的樹枝,揮動著向火圈走去。群狼 不住怒哮,讓出一條路來。 兩人越走越近,陳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張 開了雙臂,迎他回來。陳家洛臉露微笑,正要縱入,霍青桐 叫道:“慢著,讓他先進來。”陳家洛登時醒悟,放下柴束,住 足回頭,讓顧金標先進火圈。他想雙方曾有約言,誰先進火 圈誰輸,雖然自己救了他性命,但只怕這類無義小人臨時又 有反覆。 顧金標滿眼紅絲,拋下背上枯柴,舉起火枝往陳家洛面 上一晃,乘他斜身閃避,舉掌向他背后猛推,想將他推進火 圈。陳家洛側身閃避,這一掌從衣服上擦過。顧金標右手又 是一揮,一根火枝對准了他臉上擲去。 陳家洛頭一低,那火枝直飛進火圈之中。顧金標沖面一 拳,他八十一路長拳講究的是勢勁鋒銳,出手快捷,一拳方 發,次拳跟上。陳家洛見他只一轉眼間便以怨報德,心中大 怒,右手伸出拿他脈門,左手一招“金針渡劫”,直刺他面門, 那是“百花錯拳”中一招以指當劍之法。顧金標從未見過這 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腳踏在一頭餓狼身上。那 狼痛得大叫,張口便咬,陳家洛一招得勢,不容他再有緩手 之機,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錯拳”中最厲害招數。滕一雷、 哈合台站在火圈邊觀戰,見了他這路拳法,都感心驚。 陳家洛左手雙指疾向對方太陽穴點去,顧金標伸臂擋格, 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后退,哪知他竟然不理會,飛起左腳, 顧金標胯上早著,一個踉蹌,右拳已被抓住。陳家洛運勁一 拖,乘著敵人向后一掙之勢,突然間改拖為送,顧金標又是 一個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敵勁,哪里還站立得定,登時仰 跌。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環伺的群狼立時涌上,哪里還有 完整尸骨?火圈中各人都驚叫起來。 顧金標危急中一個“鯉魚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揮 落,把一頭向上扑來的餓狼打落,借勢在空中一個筋斗,頭 上腳下的順落下來。陳家洛左足一點,從他身側斜飛而過,右 手連揮,已分別點中他左腿膝彎和右腿股上穴道。顧金標雙 腳著地時哪里還站立得住,暗叫:“完蛋!”雙手在地上一撐, 又想翻起,群狼已從四面八方扑到。 陳家洛搶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后心,揮了一圈。顧 金標凶悍已極,下半身雖然動彈不得,大喝一聲,雙拳齊發, 猛力向陳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個同歸于盡。陳家洛罵了 一聲:“惡強盜!”左指其快如風,又在他“中府”、“璇璣”兩 穴上一點。顧金標雙拳打到半途,手臂突然癱瘓,軟軟垂下。 陳家洛把他身子又揮了一圈,逼開扑上來的餓狼,便欲向遠 處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別殺他!”陳家洛登時醒悟:“即使殺了此 人,還是彼眾我寡,且與滕哈二人結了死仇,不如暫時饒他, 賣一個好,那么自己與張召重爭斗之時,他們或許可以兩不 相助。”手臂回縮,轉了個方向,將他拋入火圈,這才縱身躍 回。 哈合台接住顧金標,陳家洛再行著地。這次性命的賭賽, 終于是陳家洛贏了。 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敘話,霍青桐忽叫:“留 神后面!”只覺腦后風生,疾忙低頭矮身,兩頭餓狼從頭頂竄 過。原來兩狼眼見到口的美食又進火圈,飢餓難當之下,鼓 起勇氣,跳了進來。一頭餓狼徑向香香公主扑去,陳家洛搶 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負痛,回頭狂嗥,同時另一頭 狼也扑了過來。陳家洛反掌斬去,那狼偏頭避讓,一掌斬在 頸里,在地下打了個滾,扑上來又咬。霍青桐掉轉短劍劍頭, 柄前尖后,向陳家洛擲去,叫道:“接著!”陳家洛伸手一抄, 攬住劍柄,挺劍向左邊巨狼刺去。這狼身軀巨大,竟然十分 的靈便狡猾,閃避騰挪,陳家洛連刺兩劍都被它躲了開去。 這時火圈外又有三頭狼跟蹤躍入,一頭被哈合台用摔跤 手法抓住頭頸摜出圈外,另一頭被張召重一劍斬為兩段,第 三頭卻在與滕一雷纏斗。哈合台把顧金標帶回來的樹枝加旺 了火頭,群狼才不繼續進來。 這邊陳家洛挺劍向左虛刺,惡狼哪知他是虛招,向右閃 避,短劍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惡狼這時萬萬躲避不 開,也是情急智生,突張巨口,咬住了劍鋒。陳家洛用力向 前一送,那狼舌頭雖被划破,但知這是生死關頭,仍是忍痛 咬緊。陳家洛向后回拔,那狼死不放松,身子被提了起來,兩 行利齒卻在劍鋒上猶如生了根一般。陳家洛心中焦躁,身子 一側,飛腿踢中了另一條扑上來的惡狼后臀,那狼汪汪大叫, 飛出火圈。他奮力一掙,隨著左手一掌,打在巨狼雙目之間。 那狼向后一仰,他手中頓覺一松,短劍終于拔出。眾人只覺 寒光一閃,短劍劍鋒上紫光四射。 陳家洛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頭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 還是咬著一段劍刃。眾人都感奇怪,短劍明明在陳家洛手里, 又未斷折,狼口中的劍刃又從何而來? 陳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劍刃向后一拉,豈 知那狼雖死,牙齒仍如鐵鉗般牢牢咬住劍刃。他右手用短劍 在狼顎上一划,狼臉筋骨應手而斷,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 感詫異,舉起短劍看時,臉上突覺寒氣侵膚,不覺毛骨悚然, 劍鋒發出瑩瑩紫光,已非霍青桐所贈之劍,但劍柄仍然一模 一樣。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劍刃,這才發覺劍 刃中空,宛如劍鞘,把短劍插入劍鞘,全然密合。原來這短 劍共有兩個劍鞘,第二層劍鞘開有刃口,劍尖又十分鋒銳,見 者自然以為便是劍刃,豈知劍內另有一柄砍金斷玉、鋒銳無 匹的寶劍。霍青桐贈送短劍之時,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蘊藏 著一個極大秘密,一向無人參透得出。今日若非機緣巧合,巨 狼死命咬住,兩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層劍鞘,否則有 誰想得到這柄鋒利的短劍之中,竟是劍內有劍? 這時滕一雷已將火圈中最后一頭狼打死,先解開顧金標 被點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條狼腿,在火上燒烤。霍青 桐叫道:“快拿開,你們不要性命嗎?”滕一雷愕然道:“甚么?” 霍青桐道:“這些餓狼聞到烤肉香氣,哪里還忍耐得住?”滕 一雷心想不錯,忙把狼腿從火上拿開。顧金標坐著喘息了一 會,裹縛了身上六七處給惡狼咬傷的大創口,至于較小的創 口,一時也無暇理會,只覺飢餓難當,拿起狼腿,鮮血淋漓 的吃了起來。 香香公主將短劍拿在手里把玩,贊嘆第二層劍鞘固然設 想聰明,而且手工精巧已極,絲毫不露破綻。她向劍鞘里一 張,見里面有一粒白色的東西,搖了几搖,卻倒不出來。她 取過一根細樹枝,在鞘里輕輕一撥,一顆白色的小丸滾了出 來。陳家洛和霍青桐見了都感奇怪,聚首細看,見是一顆蠟 丸。陳家洛問霍青桐道:“打開來瞧瞧,好不好?”霍青桐點 點頭。他手指微一用勁,蠟丸破裂,里面是個小紙團,攤開 紙團,卻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紗紙,紙上寫著許多字,都是古 文回字,旁邊是一張地圖,畫得密如蛛網。 張召重望見他們發現了這張紙,假裝取柴添火,走來走 去偷看了几眼,見紙上寫的都是回文,一字不識,不禁大失 所望。 陳家洛回文雖識得一些,苦不甚精,紙上寫的又是古時 文字,全然不明其義,于是把紙攤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 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紙一折,放在懷里。陳家洛道: “那些字說的甚么?”霍青桐不答,低頭凝思。香香公主知道 姊姊的脾氣,笑道:“姊姊在想一個難題,別打擾她。” 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東畫西畫,畫了一個圖形,抹去了 又畫一個,后來坐下來抱膝苦苦思索。陳家洛道:“你身子還 弱,別多用心思。紙上的事一時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籌 划脫身之策要緊。”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開惡狼,又 要避開這些人狼。”說著小嘴向張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聽姊 姊叫他們作“人狼”,名稱新鮮,拍手笑了起來。 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陳家洛道:“請你站上馬背,向西 □望,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陳家洛依言牽過白馬,躍上馬背, 極目西望,遠處雖有叢山壁立,卻不見白色山峰,凝目再望 一會,仍是不見,向霍青桐搖搖頭。 霍青桐道:“照圖上所示,那古城離此不遠,理應看到山 峰。”陳家洛跳下馬背,問道:“甚么古城?”霍青桐道:“小 時就聽人說,這大沙漠里埋著一個古城。這城本來十分富庶 繁榮,可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風沙,像小山一樣的沙丘一座座 給風卷起,壓在古城之上。城里好几萬人沒一個能逃出來。” 轉頭對香香公主道:“妹妹,這些故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說 給他聽。” 香香公主道:“關于那地方有許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誰也 沒親眼看見過。不,有好多人去過的,但很少有人能活著回 來。據說那里有無數金銀珠寶。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無意 中闖進城去,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眼都花了,自然開心得 不得了,將金銀珠寶裝在駱駝上想帶走,但在古城四周轉來 轉去,說甚么也離不開那地方。” 陳家洛問道:“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們說,古城的 人一天之中都變成了鬼,他們喜歡這個城市,死了之后仍然 不肯離開。這些鬼不舍得財寶給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 讓走。只要放下財寶,一件也不帶,就很容易出來。”陳家洛 道:“就只怕沒一個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見到這許多 金銀珠寶,誰肯不拿?他們說,要是不拿一點財寶,反而在 古城的屋里放几兩銀子,那么水井中還會涌出清水來給他喝。 銀子放得多,清水也就越多。”陳家洛笑道:“這古城的鬼也 未免太貪心了。” 香香公主道:“我們族里有些人欠了債沒法子,就去尋那 地方,總是一去就永不回來。有一次,一個商隊在沙漠里救 了一個半死的人。他說曾進過古城,可是出來時走來走去盡 在一個地方兜圈子,他見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跡,以為有人走 過,于是拚命的跟著足跡追趕,哪知這足跡其實就是他自己 的,這么兜來兜去,終于精疲力盡,倒地不起。那商隊要他 領著大伙兒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說道:就是把古城里所 有的財寶都給了他,也不愿再踏進這鬼城一步。” 陳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趕自己的足跡兜圈子,這件事想 想也覺可怕。”香香公主道:“還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獨個兒 在沙漠中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隨著聲音趕去,聲 音卻沒有了,甚么也沒瞧見,就這樣迷了路。”陳家洛道: “有人忽然發見這許多財寶,歡喜過度,神智一定有點失常, 沙漠中路又難認,很容易走不回來。要是他下了決心不要財 寶,頭腦一清醒,就容易認清楚路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 霍青桐靜靜的道:“劍鞘里藏著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 徑地圖。”陳家洛“啊”的一聲。 香香公主笑道:“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就算到了,那些 鬼也不放人走。這張地圖沒甚么用,倒是這口劍好,這般鋒 利,遇到敵人的兵器時,只怕一碰就能削斷。”拔下三根頭發, 放在短劍的刃鋒之山,道:“聽爹爹說,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 不知這劍成不成?”對著短劍刃鋒吹一口氣,三根頭發立時折 為六段。她喜得連連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塊絲帕,往上丟去, 絲帕緩緩飄下,舉起短劍一撩,絲帕登時分為兩截。 張召重和關東三鷹齊聲喝采,都不禁眼紅身熱。 陳家洛嘆道:“寶劍雖利,殺不盡這許多餓狼,也是枉然。” 霍青桐道:“地圖上畫明,古城環繞著一座參天玉峰而建。照 圖上看來,那山峰離此不遠,應該可以望見,怎么會影蹤全 無,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別用這些閑心 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甚么用處?”霍青桐道:“那么 咱們就可逃進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壘,躲避狼群總比這 里好得多。”陳家洛叫道:“不錯!”躍身而起,又站上馬背, 向西凝望,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山峰的影子? 張召重等見他們說個不休,偏是一句話也不懂,陳家洛 又兩次站上馬背□望,不知搗甚么鬼。四人商量逃離狼群之 法,說了半天,毫無結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糧,分給眾人。 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著的那頭小鹿,不知有沒有吃 飽,抬起了頭,望著天邊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 青桐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一動不動的 停在那里,問道:“那是甚么?”香香公主道:“是一頭鷹,我 瞧著它從這里飛過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霍青 桐道:“你別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會,我清清楚楚瞧 著這鷹飛過去的。”陳家洛道:“倘若不是鷹,那么這黑點是 甚么?但如是鷹,怎么能在空中停著不動?這倒奇了。”三人 望了一會,那黑點突然移動,漸近漸大,轉眼間果然是一頭 黑鷹從頭頂掠過。 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發。陳 家洛望著她晶瑩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忽然省 悟,對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 “喀絲麗,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陳家洛笑 道:“她的手當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嗎?她的手因為很白, 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甚么是手,甚么是衣服。”霍青桐道: “嗯?”香香公主聽他們談論自己的手,不禁有點害羞,眼睛 低垂的靜聽。 陳家洛道:“那只鷹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頂上啊!”霍 青桐叫了起來:“啊!不錯,不錯。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這 高峰一定也是這顏色,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陳家洛喜道: “正是。那鷹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這 才明白,他們談的原來是那古城,問道:“咱們怎么去呢?”霍 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圖來又看了好一回,道: “等太陽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 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遠近。”陳家洛道:“可別露出形跡, 要教這些壞蛋猜測不透。”霍青桐道:“不錯,咱們假裝是談 這條狼。” 陳家洛提過一條死狼,三人圍坐著商量,手中不停,指 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拉開狼嘴來瞧它牙 齒。日頭漸漸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這影子 越來越長,像一個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見了,都是喜動 顏色。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說道:“這里離那山峰, 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說,一面將死狼翻了個身。 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里,撥弄利爪,道:“咱們如再有一 匹馬,加上那白馬,三人當能一口氣急沖二十几里。”霍青桐 道:“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愿的放咱們出去。” 陳家洛道:“好,我來試試。”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 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的細看死狼,不住用 回語交談,很是納悶。張召重道:“這死狼有甚么古怪?陳當 家的,你們商量怎生給它安葬嗎?”陳家洛登時靈機一動,道: “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你瞧,這狼肚子里甚么東西也沒 有。”張召重道:“這狼肚子餓了,所以要吃咱們。”關東三魔 聽著都笑了起來。哈合台道:“我們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樹上, 群狼在樹下打了几個轉,便即走了。這一次卻耐心真好,圍 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狼群。 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甚么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 干淨,只剩下我們這一伙。”陳家洛道:“這些狼肚里空成這 個樣子,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哪里還肯放過?”張召 重道:“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原來發見的是這么一片大道 理。”陳家洛道:“要逃出險境,只怕就得靠這道理。” 關東三魔同時跳起身來,走近來聽。張召重忙問:“陳當 家的有甚么好法子?”陳家洛道:“大家在這里困守,等到樹 枝燒完,又去采集,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那時七個人一齊 送命,是不是?”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陳家洛道: “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行俠仗義,舍身救人。此刻大伙同遭危 難,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騎馬沖出,狼群見這里有 火,不敢進來,見有人馬奔出,自然一窩蜂的追去。那人把 狼群引得越遠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張召重道:“這個 人卻又怎么辦?”陳家洛道:“他要是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 隊人馬,就逃得了性命。否則為救人而死,也勝于在這里大 家同歸于盡。”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錯,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那可是 有死無生之事。”陳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見?”滕一雷默然。 哈合台道:“咱們來拈鬮,拈到誰,誰就去。”張召重正在想 除此之外,確無別法,聽到哈合台說拈鬮,心念一動,忙道: “好,大家就拈鬮。” 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與霍青桐姊妹三人沖出,卻聽他 們說要拈鬮,如再自行請纓,只怕引起疑心,說道:“那么咱 五人拈吧,兩位姑娘可以免了。”顧金標道:“大家都是人,干 么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兩個姑娘,已 是萬分羞愧,怎么還能讓姑娘們救咱們出險?我寧可死在餓 狼口里,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終身也教江湖上朋友們瞧不 起。”滕一雷卻道:“雖然男女有別,但男的是一條命,女的 也是一條命。除非不拈鬮,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兩個人來 拈,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恨, 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那么讓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著張召重,聽他是何主意。張召重已想好計謀,知 道決計不會輪到自己,心想:“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一個 是皇上要的,另一個我自己為甚么不要?”當下昂然說道: “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在。張某是響當當的男子漢,豈能讓娘 兒們救我性命?”滕顧二人見他說得慷慨,不便再駁。顧金標 道:“好,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滕一雷道:“我來作鬮!”俯 身去摘樹枝。 張召重道:“樹枝易于作弊。用銅錢作鬮為是。”從袋里 摸出十几枚制錢,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說 道:“這里是四枚雍正通寶,一枚順治通寶,各位請看,全是 一樣大小。”滕一雷逐一檢視,見無異狀,說道:“誰摸中順 治通寶,誰就出去引狼。”張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 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 張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顧金標,見他右手微 抖,笑道:“顧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先摸!”伸 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寶 出來,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張開右掌,給四人 看了。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但那是雍 正末年所鑄,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順 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八十年,磨損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 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極難發覺。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 金針之前,先練錢鏢。錢鏢的准頭手勁,與銅錢的輕重大小 極有關系,他手上銅錢捏得熟了,手指一觸,立能分辨。 其次是陳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順治通寶,便可帶了二女 脫身,哪知不如人愿,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張召重道:“顧 二哥請摸吧。”顧金標拾起虎叉,嗆□□一抖,大聲道:“這 枚順治通寶,注定是要我們兄弟三人拿了,這中間有弊!”張 召重道:“各憑天命,有甚么弊端?”顧金標道:“錢是你的, 又是你第一個拿,誰信你在錢上沒做記號。”張召重鐵青了臉 道:“那么你拿錢出來,大家再摸過。”顧金標道:“各人拿一 枚制錢出來,誰也別想冤誰。”張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 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小氣。”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另外 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寶,顧哈兩人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其 時上距雍正不遠,民間所用制錢,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 多。陳家洛道:“我身邊沒帶銅錢,就用張大哥這枚吧。”張 召重道:“畢竟是陳當家的氣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 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顧老二,你說成不成?”顧金標怒道: “不要順治通寶!銅錢上順治、雍正,字就不同,誰都摸得出 來。”其實要在頃刻之間,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所鑄小字, 殊非易事,顧金標雖然明知,卻終不免懷疑,又道:“你手里 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其余四枚都是黃銅的,誰拿到白 銅的就是誰去。”張召重一楞,隨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 還是輪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銅的銅錢捏得微 有彎曲,和四枚黃銅的混在一起。顧金標怒道:“要是輪不到 你我,咱倆還有一場架打!”張召重道:“當得奉陪。”隨手把 五枚制錢放在哈合台袋里,說道:“你們三位先拿,然后我拿, 最后是陳當家的拿。這樣總沒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 下兩枚,我也能拿到黃銅的。這姓陳的小子很驕傲,不會跟 我爭先恐后。” 他這么說,關東三魔自無異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 摸吧。”哈合台道:“老大還是你先來。”張召重笑道:“先摸 遲摸都是一樣,毫無分別。”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 是十分鎮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 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別拿那枚彎 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忙另拿一枚, 取出一看,正是黃銅的。 原來五人議論之時,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察覺了張召 重潛運內力捏彎銅錢。她見關東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 先前顧金標擒住了她要橫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攔,這次 又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 第二個是顧金標摸。哈合台用遼東黑道上的黑話叫道: “扯抱(別拿)轉圈子(彎的東西)。”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 重,心想:“你這家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既知其中機關,自 然都摸到了黃銅制錢。 陳家洛與張召重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又聽哈合台 說了句古里古怪的話,甚么“扯抱轉圈子”,不知是甚么意思, 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搶著道: “別拿那枚彎的。”霍青桐也用回語道:“白銅的制錢已給這家 伙捏彎了。”陳家洛心道:“我們正要找尋借口離去。現下輪 到這奸賊去摸,他定會拿了不彎的黃銅制錢,留下白銅的給 我。我義不容辭的出去引狼,她們姊妹就跟我走。我們顯得 被迫離開,決不會引起疑心。”張召重心想:“這次你被狼果 腹,死了也別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灼灼的望著霍青桐,心中一凜: “只怕他們用強,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這時 張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陳家洛再無思索余地,叫道:“你拿 那枚彎的吧,不彎的留給我。” 張召重一怔,將手縮了回來,道:“甚么彎不彎的?”陳 家洛道:“袋里還有兩枚制錢,一枚已給你捏彎了,我要那枚 不彎的。”一伸手,已從哈合台袋里把黃銅制錢摸了出來,笑 道:“你作法自斃,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張召重臉色大變, 長劍出鞘,喝道:“說好是我先摸,怎么你搶著拿?”一劍 “春風拂柳”,向陳家洛頸中削去。 陳家洛頭一低,右手雙指戳他頸側“天鼎穴”。張召重竟 不退避,回劍斜撩,一招“斜陽一抹”,反削他手指。陳家洛 也不躲縮,手腕翻處,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挾著的短劍抖將 上來,當的一聲,已把敵劍攔腰削斷,短劍乘勢直送,張召 重只覺寒氣森森,青光閃閃,寶劍直逼面門。他面臨凶險,仍 欲危中取勝,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抓去,這一招勢道凌 厲無比。陳家洛舉左臂一擋,短劍下刺敵人小腹。這么緩得 一緩,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反身一躍,退出三步。關東三 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几下快如閃電,招招間不容發,不禁駭 然。 陳家洛乘勢進逼,猱身直上。張召重手中沒了兵器,半 截長劍突向霍青桐擲去。陳家洛怕她病中無力,不能閃避,如 箭般斜身射出,擋在她面前,伸手在劍柄上一擊,半截長劍 落在地下。哪知張召重這一下卻是聲東擊西,一將他誘到霍 青桐身邊,立即縱到香香公主身旁,拿住她雙手,轉身喝道: “快出去!”陳家洛一呆,停了腳步。張召重叫道:“你不出去, 我把她丟出去喂狼!”將香香公主提起來打了個圈子,只要一 松手,她立即飛入狼群。 這一下變起倉卒,陳家洛只覺一股熱血從胸腔中直沖上 來,腦中一亂,登時沒了主意。張召重又叫:“你快騎馬出去, 把狼引開!”陳家洛知道這奸賊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處 此情勢之下,只得解開白馬□繩,慢慢跨上。 張召重又提著香香公主轉了個圈子,叫道:“我數到三, 你不出火圈,我就拋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 口,只見兩騎馬沖出火圈。 原來霍青桐乘三魔一齊注視陳張兩人之際,已割斷□繩, 跨上馬背,手中揮動火把,縱馬沖出,心想:“他先前為我拚 命而入狼群,現下我為他舍身。我也不去甚么古城,讓餓狼 在大漠中將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絲麗得脫危 難,終身快樂。”就在此時,陳家洛也縱馬出了火圈。 關東三魔齊聲驚叫,陳家洛已揪住兩頭扑上來的餓狼頭 頸,右腿在白馬頸側一推,左腿在馬腹上一捺,那馬靈敏異 常,立即回頭轉身。陳家洛腳尖在馬項下輕輕一點,那馬一 聲長嘶,四足騰空,躍入火圈。陳家洛大喝聲中,將兩頭惡 狼向張召重擲去。張召重眼見兩狼張牙舞爪的迎面扑到,只 得放下香香公主,縮身閃避。陳家洛兩把圍棋子雙手齊發,俯 身伸臂,攬住香香公主的纖腰,雙腿一挾,那白馬又騰空竄 出火圈。 張召重反手猛劈,將一頭狼打得翻了個身,向前俯身急 沖,陳家洛匆忙中所發的圍棋子本沒准頭,都給他避了開去。 張召重這一沖守中帶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馬馬尾,用力后拉, 要把白馬硬生生拉回。但他身子凌空,無從借力,那白馬又 力大異常,向前猛竄之際,反將他身子拖得揚了起來,帶出 火圈。他雙腿后挺,一個筋斗正待翻上馬背,再行搶奪香香 公主,忽覺背后風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換勢反躍,又 倒翻一個筋斗。陳家洛短劍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定得手,哪 知此人武功實在高強,身在空中,于千鈞一發之際仍能扭轉 身軀,只見他右足在一頭餓狼頭上一點,躍回了火圈。 霍青桐揮舞著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陳家洛縱馬追去,但 見有惡狼扑上,都被他短劍一揮,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 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爽脆無比。兩騎馬不一刻已沖出狼 群,向西疾馳,眾狼不舍,隨后趕來。 兩匹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轉瞬就把狼群拋在數里之 外。要知沖出狼群不難,難的是在如何擺脫這些餓狼窮日累 夜、永無休止的追逐。三人暫脫于難,狂喜之下,情不自禁 的擁在一起。霍青桐隨即臉上一紅,輕輕推開陳家洛手臂,縱 馬向西疾奔。 二騎三人奔行不久,山石漸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 峰不遠,地面行走路程卻長。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巍 然聳立在前。霍青桐道:“據圖中所繪,古城環繞這山峰而建, 看來此去不過十多里了!”三人下馬休息,取水給馬飲了。 陳家洛不住撫摸白馬的鬣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駿馬之力, 自己雖能沖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賊之手,那么自己也必不忍 離去,勢非重回火圈不可。霍青桐想起適才和陳家洛擁抱,臉 上又是一陣發燒,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死 相報的念頭。 三人休息片刻,馬力稍復,狼群之聲又隱隱可聞。陳家 洛道:“走吧!”躍上了另一匹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 他的用意,于是與妹子合乘白馬,再向西行。 夜涼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潔如玉。香香公主 望著峰頂,道:“姊姊,我想山頂上一定有仙人,你說有嗎?” 霍青桐右手提□,左手摟著她,笑道:“咱們去瞧瞧吧,不知 是男仙還是女仙。”談笑之間,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們身上。 三人仰望峰巔,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陳家洛心道:“古人說: 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難不死,這時尤感山川之美。” 山峰雖似觸手可及,但最后這几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嶇難 行。此處地勢與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遍地黃沙中混著 粗大石礫,丘壑處處,亂岩嶙嶙,坐騎几無落蹄之處,行得 數里,一眼望去,山道竟有十數條之多,不知哪一條才是正 路。 陳家洛道:“這么許多路,怪不得人們要迷路了。”霍青 桐取出地圖,在月光下看了一會,說道:“圖中說,入古城的 道路是‘左三右二’。”陳家洛問道:“甚么叫做‘左三右二’?” 霍青桐道:“圖上也沒說明白。” 猛聽得萬狼齊嗥,淒厲曼長,聲調哀傷。三人都是毛骨 悚然。香香公主道:“它們哭得這樣傷心,不知為了甚么?”陳 家洛笑道:“想來是為了肚子餓。”霍青桐道:“這時已當子夜, 群狼停下來對月嗥叫,只待叫聲一停,立即發性狂追。咱們 快找路進去。” 陳家洛道:“這里左邊有五條路,圖上說‘左三右二’,那 么就走第三條路。”霍青桐道:“倘若前面是絕路,再退回來 就來不及了。”陳家洛道:“那么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 道:“好,姊姊,咱們走吧。”霍青桐聽得“三人死在一起”這 句話,胸口一陣溫暖,眼眶中忽然濕了,一提馬□,從第三 條路上走了進去。 路徑愈走愈狹,兩旁山石壁立,這條路顯是人工鑿出來 的,走了一陣,右邊出現三條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 啦,得救啦。”三人精神大振,催馬走上第二條路。只是道路 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行走,有些地方長草比人還高,有些地 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馬牽引,才將馬匹拉過沙堆。陳 家洛隨手搬過几塊岩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擋群狼的追勢。 行不到里許,前面左邊又是三條歧路。香香公主忽然驚 叫一聲,原來路口有一堆白骨。陳家洛下馬察看,辨明是一 個人和一頭駱駝的骸骨,嘆道:“這人定是口方徨歧途,難以抉 擇,以致暴骨于斯。”三人從第三條路進去,這時道路驟陡, 一線天光從石壁之間照射下來,只覺陰氣森森,寒意逼人。 不多時路旁又現一堆白骨,骸骨中光亮閃耀,竟是許多 寶石珠玉。霍青桐道:“這人拿到了這么多珠寶,可是終究沒 能出去。”陳家洛道:“我們走的是正路,尚且時時見到骸骨, 錯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們出來時誰 也不許拿珠寶,好嗎?”陳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讓咱們 出來,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應我吧!” 陳家洛聽她柔聲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寶,你放心 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寶加在一起 也比不上。”突然又暗自慚愧:“我為甚么想的是姊妹二人?” 三人高低曲折的走了半夜,天色將明,人困馬乏。霍青 桐道:“歇一會吧。”陳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后,放心大 睡。”霍青桐點點頭。 行不多時,陡然間眼前一片空曠,此時朝陽初升,只見 景色奇麗,莫可名狀。一座白玉山峰參天而起,峰前一排排 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斷垣剩瓦,殘破不堪,已沒一座完 整,但建筑規模恢宏,氣象開廓,想見當年是一座十分繁盛 的城市。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房子櫛比鱗次,可是聲息全 無,甚至雀鳥啾鳴之聲亦絲毫不聞。三人從沒見過如此奇特 可怖的景象,為這寂靜的氣勢所懾,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隔了半晌,陳家洛當先縱馬進城。 這地方極是干燥,草木不生,屋中物品雖然經歷了不知 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三人走進最近的一所房屋。香 香公主見廳上有一雙女人的花鞋,色澤仍是頗為鮮艷,輕輕 喊了一聲,想拿起來細看,哪知觸手間登時化為灰塵,不由 得嚇了一跳。陳家洛道:“這地方是個盆地,四周高山拱衛, 以致風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實是罕見罕聞。” 三人沿路只見遍地白骨,刀槍劍戟,到處亂丟。陳家洛 道:“故事中說這古城是被天降黃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 霍青桐道:“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跡?倒像是經過了一場大戰, 全城居民都給敵人殺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條岔 道,如果不知秘訣,任誰都要迷路。敵人不知怎么進來的。” 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奸細了。”走進一所房子,取出地圖放 在桌上,伏身細看。那知桌已朽爛,外形雖仍完整,她雙臂 一壓,立即垮倒。 霍青桐拾起地圖,看了一會,道:“這些屋子已如此朽壞, 只怕禁不起狼群的扑擊。”指著圖中一處道:“這是城子中心, 又畫著這許多記號,多半是個重要所在,如是宮殿堡壘,建 筑一定牢固。咱們到那里去避狼吧。”陳家洛道:“好!” 三人循著圖中所畫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也是曲折 如迷宮,令人眼花繚亂,如不是有圖指示,也真走不出來。 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圖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 望,原來便是玉峰山腳,卻哪里有甚么宮殿堡壘。只是玉峰 近看尤其美麗,通體雪白,瑩光純淨,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 小的一塊白玉,已然終身吃著不盡,哪知這里竟有這樣一座 白玉山峰。三人抬頭仰望,只覺心曠神怡,萬慮俱消,暗暗 贊嘆造物之奇。 一片寂靜之中,遠處忽然傳來隱隱的狼嗥,香香公主驚 叫起來:“狼群來啦!難道惡狼也有地圖?這真奇了。”陳家 洛笑道:“惡狼的鼻子就是地圖。咱們走過的地方留下了氣息, 群狼跟著追來,永遠錯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這么香, 別說是狼,就是人,也能跟著來……”話說到一半,突然指 著地圖,對陳家洛道:“你瞧,這明明是山峰,怎么里面還畫 了許多路?”陳家洛看了,道:“難道山峰里面是空的,可以 進去?” 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原因……怎樣進去呢?” 細看圖上文字解釋,用漢語輕輕讀了出來:“如欲進宮,可上 大樹之頂,向神峰連叫三聲:‘愛龍阿巴生’!”香香公主道: “愛龍阿巴生,哪是甚么?”霍青桐道:“是句暗號吧,可是哪 里有甚么大樹了?”聽狼嗥之聲又近了些,說道:“進屋躲起 來吧!” 三人轉過身來,回頭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陳家洛跨出兩 步,忽見地下凸起一物,形狀有異,俯身看時,盤根錯節,卻 是個極大的樹根,叫道:“大樹在這里!”兩姊妹走過來看。香 香公主道:“那株大樹只剩下這個樹根。”霍青桐道:“爬到樹 頂一叫,宮門就開,那宮殿必在山峰之內。難道這句話真是 符咒,有甚么仙法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當然是有的。”陳 家洛笑道:“那時候山峰里有人,一聽見暗號,推動里面機關, 山峰上就現出洞口來。” 香香公主嘆道:“過了這許多年,里面的人一定都死啦。” 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門就在那邊。你們瞧,上面不是有 鑿出來的踏腳么?”陳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見到了山峰上有斧鑿 痕跡,都十分喜歡。 陳家洛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劍,凝神提氣,往 峭壁上奔去,上得丈余,舉劍戳入玉峰,一借力,再奔上丈 余,已到踏腳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齊聲歡呼。 陳家洛向下揮了揮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跡很是明顯, 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緊抓峰壁上一塊 凸出的玉岩,右手用短劍撥去沙子,將洞旁碎塊玉石一塊塊 抽出來,拋向下面,不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 進去坐下。從懷中拿出點穴珠索,解開了一條條接將起來,懸 挂下去。 霍青桐將珠索縛在妹子腰上。陳家洛雙手交互拉扯,把 她慢慢提起。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驚呼。陳家洛左手向上一揮, 將她提近身來,右手伸去,攬住了她纖腰,安慰道:“別怕, 到啦!”香香公主臉色蒼白,叫道:“狼!狼!” 陳家洛向下望時,只見七八頭惡狼已沖到峰邊,霍青桐 揮舞長劍,竭力抵拒。那白馬振鬣長嘶,向古城房屋之間飛 馳而去。 陳家洛忙從洞口抽下几塊玉石,居高臨下,用重手法將 霍青桐身邊的几頭狼打得四散奔逃,隨即挂下珠索。霍青桐 怕自己病后虛弱,無力握繩,于是劍交左手,繼續揮動,右 手把珠索縛在腰里,叫道:“好啦!”陳家洛用力一扯,霍青 桐身子飛了起來。 兩頭餓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長劍一揮,削下一個狼頭,另 一頭狼卻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嚇得大叫。霍青桐在 空中彎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劍把狼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狼 身仍是連著皮靴一起拉上。 陳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脫,忙問: “沒咬傷么?”霍青桐皺眉道:“還好。”從他手中接過短劍,切 斷狼嘴,只見兩排尖齒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滲出血來。香 香公主道:“姊姊,你腳上傷了。”幫她脫去靴子,撕下衣襟 裹傷。陳家洛掉轉了頭,不敢看她赤裸的腳。香香公主裹好 傷后,指著下面數千頭在各處房屋中亂竄的狼大罵:“你們這 些壞東西,咬痛了姊姊的腳,我再不可憐你們啦。” 陳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轉頭向山洞內望去,黑沉 沉的甚么也瞧不見。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嚇了一跳,原來 下去到地總有十七八丈高,峰內地面遠比外面的為低。陳家 洛道:“這洞久不通風,現在還下去不得。”過了好一會,料 想洞內穢氣已大部流出,陳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 桐道:“下去之后,再上來可不容易了。” 陳家洛微笑道:“不能上來,也就算了。”霍青桐臉上一 紅,目光不敢和他相接。 陳家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縛牢,沿著索子溜下,繩索 盡處離地還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數丈,輕飄飄的縱下地來, 著地處甚為堅實。他伸手入懷去摸火折,才想起昨日與顧金 標在狼群中賭命之時已把火折點完,仰首大叫:“有火折么?” 霍青桐取出擲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只見四面石壁都是晶 瑩白玉,地下放著几張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 是堅牢完固,原來山洞密閉,不受風侵,是以洞中物事并不 朽爛。他折下椅子一只腳點燃起來,就如一個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著下面,見火光忽強,又聽陳家洛叫 道:“下來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 著繩索慢慢溜下,見陳家洛張開雙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閉就 跳了下去,隨即感到兩條堅實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 輕輕放在地下。接著霍青桐也跳了下來,陳家洛抱著她時,只 把她羞得滿臉飛紅。 這時峰外群狼的嗥叫隱隱約約,已不易聽到。陳家洛見 白玉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兩位絕世美女,經玉光 一照,尤其明艷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禍福,殊 難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實以此時為最了。 香香公主見峰內奇麗,欣喜異常,拿起燃點的椅腳,徑 向前行。陳家洛又折了七條椅腳捧在手里。三人走過了長長 一條甬道,前面山石阻路,已到盡頭。陳家洛心中一震,暗 想:“難道過去沒通道了么?進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見盡 頭處閃閃生光,似有一堆黃金,走近看時,卻是一副黃金盔 甲,甲冑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香香公主道:“這人生前定是 個大官貴族。”霍青桐見胸甲上刻著一頭背生翅膀的駱駝,道: “這人或許還是個國王或者是王子呢。聽說那些古國中,只有 國王才能以飛駱駝作徽記。”陳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龍了。” 從香香公主手中接過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無門縫或機關的 痕跡,火把剛舉起,就見金甲之上六尺之處,有一把長柄金 斧插在一個大門環里。 霍青桐喜道:“這里有門。”陳家洛將火把交給了她,去 拔金斧,但門環上的鐵鏽已鏽住斧柄,取不出來。他拔出短 劍,刮去鐵鏽,雙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 這柄金斧是他的兵器,這位國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 石門上下左右還有四個門環,均有兩尺多長的粗大鐵鈕 扣住,他削去鐵鏽,將鐵鈕一一掀起,抓住門環向里一拉,紋 絲不動,于是雙手撐門,用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門嘰嘰發聲, 緩緩開了。這門厚達丈許,那里像門,直是一塊巨大的岩石。 三人對望了一眼,臉上均露欣喜之色。陳家洛右手高舉 火把,左手拿劍,首先入門,一步跨進,腳下喀喇一聲,踏 碎了一堆枯骨。他舉火把四周照看,見是一條僅可容身的狹 長甬道,刀劍四散,到處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著巨門之后,道:“你瞧!”火光下只見門后刀 痕累累,斑駁凹凸。 陳家洛駭然道:“這里的人都給門外那國王關住了。他們 拚命想打出來。可是門太厚,玉石又這么堅硬。”霍青桐道: “就算他們有數十柄這般鋒利的短劍,也攻不破這座小山般的 玉門。”陳家洛道:“他們在這里一定想盡了法子,最后終于 一個個絕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別說啦!別說啦!”只 覺這情景實在太慘,不忍再聽。陳家洛一笑,住口不說了。 霍青桐道:“那國王怎么盡守在門外不走,和他們同歸于 盡?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圖一看,喜道:“走完甬道, 前面有大廳大房。” 三人慢慢前行,跨過一堆堆白骨,轉了兩個彎,前面果 然出現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見大殿中也到處都是骸骨,刀 劍散滿了一地,想來當日必曾有過一場激戰。香香公主嘆道: “不知道為甚么要這樣惡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興興的過日 子不好嗎?” 三人走進大殿,陳家洛突覺一股極大力量拉動他手中短 劍,當的一聲,短劍竟爾脫手,插入地下。同時霍青桐身上 所佩長劍也掙斷佩帶,落在殿上。三人嚇了一大跳。霍青桐 俯身拾劍,一彎腰間,忽然衣囊中數十顆鐵蓮子嗤嗤嗤飛出, 錚錚連聲,打在地下。 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陳家洛左手將香香公主一拖,與 霍青桐同時向后躍開數步,雙掌一錯,凝神待敵,但向前望 去,全無動靜。陳家洛用回語叫道:“晚輩三人避狼而來,并 無他意,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隔了半晌,無人回答。 陳家洛心想:“這里主人不知用甚么功夫,竟將咱們兵刃 憑空擊落,更能將她囊中鐵蓮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別說 親身遇到,連聽也沒聽見過。”又高聲叫道:“請貴主人現身, 好讓晚輩參見。”只聽大殿后面傳來他說話的回聲,此外更無 聲息。 霍青桐驚訝稍減,又上前拾劍,哪知這劍竟如釘在地上 一般,費了好大的勁才拾了起來,一個沒抓緊,又是當的一 聲被地下吸了回去。 陳家洛心念一動,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 么磁山?”陳家洛道:“到過遠洋航海的人說,極北之處有一 座大磁山,能將普天下懸空之鐵都吸得指向南方。他們飄洋 過海,全靠羅盤指南針指示方向。鐵針所以能夠指南,就由 于磁山之力。” 霍青桐道:“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們兵刃暗器都 吸落了?”陳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試一試吧。” 他拾起短劍,和一段椅腳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 右手一松,短劍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木頭的椅腳卻絲 毫不動。陳家洛道:“你瞧,這磁山的吸力著實不小。”拾起 短劍,緊緊握住,說道:“黃帝當年造指南車,在迷霧中大破 蚩尤,就在明白了磁山吸鐵的道理。古人的聰明才智,令人 景崇無已。”她姊妹不知黃帝的故事,陳家洛簡略說了。 霍青桐走得几步,又叫了起來:“快來,快來!”陳家洛 快步過去,見她指著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還挂著七零 八落的衣服,骨格形狀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著一柄白色長 劍,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來當年是用這白劍殺死了那人。 霍青桐道:“這是柄玉劍!”陳家洛將玉劍輕輕從骸骨手中取 過,兩具骸骨支撐一失,登時喀喇喇一陣響,垮作一堆。 那玉劍刃口磨得很是鋒銳,和鋼鐵兵器不相上下,只是 玉質雖堅,如與五金兵刃相碰,總不免斷折,似不切實用。接 著又見殿中地下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槍劍戟都有, 只是形狀奇特,與中土習見的迥然不同。陳家洛正自納罕,霍 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頓,道:“這山峰的主人如此 處心積慮,布置周密。”陳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 仗著這座磁山,把敵人兵器吸去,然后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 以屠戮。” 香香公主指著一具具鐵甲包著的骸骨,叫道:“瞧呀!這 些攻來的人穿了鐵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來了。” 見姊姊還在沉思,道:“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還在想甚么呀?” 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這些手拿玉刀之人既然殺了敵人, 怎么又都一個個死在敵人身旁?”陳家洛也早就在推敲這個疑 團,一時難以索解。 霍青桐道:“到后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別去 啦!”霍青桐一怔,見她臉現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 “別怕!那邊或許沒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后,見是一座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卻尤為 可怖,數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糾結,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時,有 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卻是空手。陳家洛道:“別碰動了!如 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 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時而死。”陳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 搏,如果功力悉敵,確是常有同歸于盡的。但這許多人個個 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繼續向內,轉了個彎,推開一扇小門,眼前突然大 亮,只見一道陽光從上面數十丈高處的壁縫里照射進來。陽 光照正之處,是一間玉室,看來當年建造者依著這道天然光 線,在峰中度准位置,開鑿而成。 三人突見陽光,雖只一線,也大為振奮。石室中有玉床、 玉桌、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致,床上斜倚著一具骸骨。石 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兩具骸骨。 陳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這里歇歇吧。”取出干糧清 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餓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 到几時,咱們跟它們對耗,糧食和水得盡量節省。” 三人數日來從未松懈過一刻,此時到了這靜室之中,不 禁困倦萬分,片刻之間,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了。 第十七回 為民除害方稱俠 抗暴蒙污不愧貞 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狼群一窩蜂般疾追陳家洛等三人而 去,雖覺兩個如花美女膏于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脫大難, 卻也不勝慶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顧金標 見樹枝又將燒盡,懶得去采,把狼糞撥在火里,添火燒烤狼 肉。過不多時,一柱黑煙沖天而起,雖經風吹,仍是裊裊不 散。 正在飽餐狼肉之際,忽然東邊又是塵頭大起。四人見狼 群又來,忙去牽馬。這時只剩下了兩匹馬,都是關東三魔帶 來的。張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馬的□繩,哈合台縱身扑到,搶 住□繩,喝問:“你想干么?”張召重揮掌正待打出,見滕一 雷和顧金標都挺兵刃逼上前來。他長劍已被陳家洛削斷,手 中沒了兵刃,急中使詐,叫道:“忙甚么?那又不是狼!”關 東三魔回頭一望,張召重已翻身上了馬背。他一瞥之下,見 煙塵滾滾中竟是大群駝羊,并無餓狼蹤跡,隨口撒謊,不料 說個正著。他本擬上馬向西奔逃,這時下不了台,兜轉馬頭, 反向煙塵之處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奔出不及一里,只 見迎面一騎馬急馳而來,沖到跟前,乘者□繩一勒,那馬斗 然停住,再也不動。張召重心中暗贊:“好騎朮!”乘者是個 灰衣老者,見他是清軍軍官裝束,用漢語問道:“狼群呢?”張 召重向西一指。這時大群駝羊已蜂擁而至,后面一個禿頭紅 臉老者、一個白發矮小老婦騎著馬押隊,只聽羊呼馬嘶之聲, 亂成一片。 張召重正要詢問,關東三魔已牽了馬過來,見了那灰衣 老者立即恭敬施禮,說道:“又見著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 那老者哼了一聲,道:“也沒甚么不好。”原來就是天池怪俠 袁士霄。天山雙鷹那天清晨舍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后,想起 霍青桐病體未痊,急著趕回看望,走了兩天,只見袁士霄趕 著大群駝羊而來。陳正德為了討好愛妻,過去著實親熱。袁 士霄見他忽然改性,關明梅則在一旁微笑,很感奇怪。 陳正德道:“袁大哥,趕這一大群駝羊去哪里啊?”袁士 霄白眼一翻,道:“我給你弄得傾家蕩產了呀。”陳正德奇道: “怎么啊?”袁士霄道:“上次我買了許多駱駝牛羊,滿想把狼 群引入陷阱,哪知……”陳正德笑道:“哪知給我這糟老頭子 瞎搗亂,壞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么?我有甚么法子? 只好再弄錢去買駝羊啊!”陳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錢? 小弟賠還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對他溫柔體貼,他往常暴躁妒 忌的性格竟爾大變,一心要討妻子歡喜,居然對袁士霄低聲 下氣,加意遷就,實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誰要你賠?”陳 正德笑道:“那么我們給你效一點小勞!聽你差遣,同去找狼 如何?”袁士霄向關明梅一望,見她微笑點頭,就道:“好吧!” 于是三人趕了駝羊,循著狼糞蹤跡,一路尋來。這天望見遠 處狼煙,地下狼糞又越來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 困求救,忙朝著煙柱奔來,遇見了張召重與關東三魔。 張召重不知這老者是何等樣人,但見三魔執禮甚恭,心 知必非尋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對四人道:“咱們 去捉狼,你們都跟我來。”四人吃了一驚,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心想這老兒莫非瘋了,見了狼群逃避猶恐不及,居然說去捉 狼。關東三魔曾蒙他救命,又知他有一身驚人武功,不敢怎 樣。張召重卻鼻子中哼了一聲,說道:“我還想再吃几年飯, 恕不奉陪。”說了轉身要走。 陳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去,喝道:“你不聽袁大俠 吩咐,莫非想死?”張召重運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 腕翻過,下肘轉了個小圈,向陳正德爪上打去,剛要打到,日 光下見他五指猶如鷹爪,心里一驚,立即收轉手掌,變招握 拳,向他手腕猛擊。陳正德一抓不中,也是變拳打落。兩人 雙臂相格,功力悉敵,不分上下,各自震開三步,心中都暗 暗稱奇:怎么在大漠之中竟會遇上如此高手? 張召重喝道:“朋友,請留下萬兒來。”陳正德罵道:“憑 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聽不聽袁大俠吩咐?”張召重交手一 招,已知這老兒武功與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聲聲稱那灰衣 老者為“袁大俠”,十分尊敬,看來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 俠是誰?一時卻想不起來,心想武林中盡有浪得虛名之輩,莫 給他騙了,但若倔強不從,他們六人聯上了手,自己孤身決 不能敵,當下不亢不卑的說道:“在下想請教袁大俠的高姓大 名,倘若確是前輩高人,自當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較起老兒來啦!老兒生平只考較 別人,從不受人考較。我問你,剛才你使‘烘云托月’,后變 ‘雪擁藍關’,要是我左面給你一招‘下山斬虎’,右面點你 ‘神庭穴’,右腳同時踢你膝彎之下三寸,你怎生應付?”張召 重一呆,答道:“我下盤‘盤弓射雕’,雙手以擒拿法反扣你 脈門。”袁士霄道:“守中帶攻,那也是武當門下的高手了。” 張召重一驚,暗想:“我只跟那禿頭老兒拆了一招,再答 了他一句話,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門派。”只聽袁士霄道:“當 年我在湖北,曾和馬真道長印証過武功。” 張召重胸頭一震,臉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綿 掌‘陰手’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進,撞你前胸……”張召 重搶著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錘’。”袁士霄道:“不錯,但 是這‘肘錘’只是虛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發,反擊 你面門。當年馬真道長就躲不開這一招,后來是我說了給他 聽。且看你會不會拆。” 張召重潛心思索,過了一會,道:“要是你變招快,我自 然來不及躲,我發‘鴛鴦腿’攻你左脅,使你不得不閃避收 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這招不錯,當今武當門中,多 半武功以你為第一。”張召重道:“我隨即點你胸口‘玄機 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勢綿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 北‘歸妹’,攻你下盤。”張召重道:“我退‘訟’位,進‘無 妄’,點‘天泉’。” 顧金標和哈合台聽他二人滿口古怪詞句,大惑不解。哈 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聲問道:“他們說的是甚么黑話?” 滕一雷說道:“不是黑話,是伏羲六十四封方位和人身穴道。” 顧哈二人這才明白,原來這兩人是在嘴頭比武,從來只聽說 有“紙上談兵”,如此口上搏斗卻是聞所未聞。 只聽袁士霄道:“右進‘明夷’,拿‘期門’。“張召重道: “退‘中孚’,以鳳眼手化開。”袁士霄道:“進‘既濟’,點 ‘環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張召重神色緊迫,頓了片刻, 道:“退‘震’位,又退‘復’位,再退‘未濟’。” 哈合台低聲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搖搖手。只 聽兩人越說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張召重額頭不 斷滲汗,有時一招想了好一陣才勉強化開。關東三魔均想: “倘若真是對敵,哪容你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給 人打倒了。” 兩人口上又拆了數招,張召重道:“旁進‘小畜’,虛守 中盤。”袁士霄搖手道:“這招不好,你輸啦!”張召重道: “請教。”袁士霄道:“我竄進‘賁’位,足踢‘陰市’,又點 ‘神封’,你解救不了。”張召重道:“話是不錯,但你既在 ‘賁’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 用手肘!你不信,就試試!小心了。”右腿飛起,向他膝上三 寸處“陰市穴”踢到,張召重反身躍開,叫道:“你如何傷我 ……”語聲未畢,袁士霄右手一伸,已點中他胸口“神封 穴”。張召重胸口一痛,立時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宮過 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眾人見他身子微動,手指一顫之間便已點中對方穴道,武 功當真深不可測,盡皆駭然。 張召重神色沮喪,不敢再行倔強,道:“在下聽袁大俠吩 咐就是。”陳正德道:“你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頂兒尖兒的 了。請教閣下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名召重。不敢請 教三位。”陳正德道:“啊,原來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 馬真道長的師弟。”袁士霄點頭道:“嗯,他師兄不及他。咱 們走吧。”一馬當先,向前馳去。 駝羊群中雜著不少馬匹,張召重和哈合台挑兩匹騎了,六 人押著畜隊跟著袁士霄而去。馳了一會,張召重問陳正德道: “老爺子,狼很多呀,怎么個捉法?”關東三魔也在惴惴不安, 很是關切。陳正德道:“你們瞧袁大俠的手勢行事便是,几頭 小狼,有甚么可怕的,真沒出息。”張召重就不再問,心想他 既如此十拿九穩,難道我就示弱于他?其實陳正德也不知袁 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氣橫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凶惡, 心中實在也是大為栗栗。關明梅知他虛張聲勢,不禁暗暗好 笑。 跑了一陣,袁士霄兜轉馬頭,對眾人道:“這里的狼糞很 新鮮,狼群過去不久,看來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這群惡鬼 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換一匹坐騎。”眾人點頭答應。袁士霄 又道:“等追到狼群,我當先領路。你們六位三人在左,三人 在右,將駝馬趕在中間,別讓逃亂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 雷待要詢問詳情,袁士霄已轉頭向前。 各人馳了十八九里,狼糞越來越濕。關明梅道:“狼群就 在前面了。怎么聽到了這許多駝馬叫聲,竟不追來?”陳正德 道:“這也真奇了。”再走數里,地勢陡變,見群山圍繞,中 間一座白玉高峰參天而起。天山雙鷹久在大漠,早聽說過這 玉峰的諸般神奇傳說,不意今日得能親見,只見陽光斜照玉 峰,隱隱泛彩,奇麗無倫。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進迷宮里去了,大家鞭打駝馬!”各 人舉起馬鞭,往駝馬身上抽去,一時駝鳴馬嘶之聲大作。過 不多時,一頭大灰狼從叢山中奔了出來。 袁士霄長鞭一揮,在空中辟拍抽擊,高聲大叫,縱馬向 南疾奔。天山雙鷹、張召重、關東三魔六人押著大隊駝馬跟 隨其后。奔出數里,后面狼嗥之聲大作。陳正德回頭一望,只 見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萬頭餓狼張牙舞爪的追來。他 縱馬追上張召重與關東三魔,見四人雖然強自鎮定,但都臉 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趕駝馬,他是 牧人出身,熟悉駝馬性子,好几匹駝馬要離隊奔逃,都被他 或用口叫,或以鞭打,盡數驅趕歸隊,竟沒走散一頭。關明 梅贊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雖然凶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里后,已 給拋得不見蹤影。再馳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會吧!” 眾人下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袁士霄見他約 束牲口的本領極精,笑道:“多虧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駝 馬隊已休息了好一會。 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跑了七八十余里。前面塵頭起處, 兩名回人馳到,叫道:“袁老爺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 “來啦,來啦!你叫大伙兒預備。”兩名回人掉頭先行。眾人 見前面有了接應,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極大的圓形沙城。奔 近時,見城牆高逾四丈,牆上有一狹小門口,袁士霄一馬當 先,進了城門,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驅趕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 駝馬隊將盡,群狼也已奄至。張召重馳到門口,稍一遲疑,一 拉馬□,從牆邊繞了開去。滕一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 開。 成千成萬頭餓狼蜂擁沖進沙城,向駝馬扑咬。等到狼群 盡數入城,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里猛然搶出數百名回人 來。每人背上都負了沙袋,涌向城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 之間,已將門口堵死。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老頭兒怎樣了,見 數十名回人站在沙城牆頂,于是躍下馬來,沿踏級奔上牆頂, 只見眾回人手持長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來。他向下 一望,嚇了一跳,那沙城徑長百余丈,內面城牆陡削,系以 沙磚砌成,外面用細泥堊光,光溜溜的絕無落腳之處,數百 匹駝馬和千萬頭餓狼擠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 正德道:“狼群為害天山南北,殺人無算,數百年來始終難以 驅除。袁大哥一舉將之滅絕,這番大功造福百世。為民除害, 才是真正的大俠。”袁士霄道:“咱們在這里吃了回族老哥們 几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又道:“若非眾人齊 心合力,我一人又怎辦得到?單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 造了半年時光。今日你們几位也幫了大忙。”關明梅道:“要 餓死這些惡狼,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袁士霄道:“可 不是么?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這群畜生飽餐了一頓。” 眾回人歡聲大作,高歌相慶。几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 口稱謝,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為首的回人道:“翠羽黃 衫在黑水圍困清兵,我們在這里圍困狼群。狼已入伏,大伙 兒這就幫她去了……”話未說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 身上卻是清官裝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滅狼, 也不便多問。 陳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說不可,你可別見怪。” 袁士霄笑道:“哈,你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陳正德 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 道:“甚么?家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一旁,將 陳家洛先騙了霍青桐的心、后來又移愛他妹子的事說了。袁 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決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 們親眼見到的。”說了如何遇到陳家洛與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熾,叫道:“我受 他義父重托,把他從小撫養長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 日后有何面目見于大哥于地下?”關明梅見他憤激氣苦,眼中 淚珠瑩然,自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士霄 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我決不容他欺心負義。” 關明梅低聲道:“大家當面把話說個明白,那最好不過, 別把話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袁士霄聞弦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少年時意 氣用事,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 然白發滿頭,在他心中所見,卻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 皓齒、任性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嘆道:“咱們今日還 能見面,我也已心滿意足,這一輩子總算是不枉的了。” 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緩緩說道: “甚么都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是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 興了。”伸手把陳正德大褂上一個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 “一個人天天在享福,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著天邊拿 不著的東西,哪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今我是 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彩煥發,望著妻子。 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柔聲道:“一個人折磨自己,折 磨了几十年,甚么罪過也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甚么罪過。 我很快活,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頭,突然 飛身上馬,說道:“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后跟去。 張召重見強敵離去,登時精神大振。皇帝派他來尋訪陳 家洛和香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須去訪查確 實,以便回奏。他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給狼 吃了,那沒話說。要是還活著,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 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馬上要敗,還是竄掇這三魔同去為妙。” 于是一扯顧金標的袖子,兩人走開几步。張召重低聲道:“顧 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顧金標只道他存心譏嘲,怒道: “你待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要去殺他, 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顧金標遲疑道:“只怕這三 人都已給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要 是給狼吃了,那是你沒福消受。你老大嗎,我去跟他說。”顧 金標點點頭,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見得肯同去。” 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說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 陳的小子算帳。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劍就是你 的。”如此寶物,學武的人哪個不愛?滕一雷想:就算陳家洛 已葬身狼腹,那短劍也決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 大喜,只聽滕一雷叫道:“老四,咱們走吧。”哈合台正在沙 城牆頂,與眾回人興高采烈的談論狼群,聽老大相呼,轉頭 叫道:“哪里去?”滕一雷道:“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要是 他們尸骨沒給吃完,就給他們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 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后,對紅花會人物很是欽 佩,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 回人討了干糧食水,上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卻極力 主張連夜趕路,又行了一陣,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鑽進了一座石砌的大墳之中。四人 起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張召重喝問:“甚么人?” 過了半晌,一個頭戴花帽的回人腦袋從墳墓的洞孔中探 了出來,嘻嘻一笑,說道:“我是這墳里的死人!”他說的是 漢語,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 干么出來?”那人道:“出來散散心。”顧金標怒道:“死人還 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諸位說的對。算我 錯啦,對不住,對不住!”說著把頭縮了進去。哈合台哈哈大 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入墳,想揪他出來,哪知摸來摸 去掏他不著。 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 頭,正要再走,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 標喜道:“干糧吃得膩死啦,烤驢肉倒還真不壞!常言道:天 上龍肉,地下驢肉。”縱馬上去,伸手牽住了□繩,見驢子屁 股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 ……” 話聲未畢,只聽得颼的一聲,驢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 看得明白,正是剛才鑽進墳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 之間,已從墳里出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不敢輕忽,忙勒 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懷里拿出一條驢子尾巴,晃了兩 晃,說道:“驢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 我把它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滿腮胡子,瘋瘋癲癲,不知是甚么路道,于 是一提馬□,坐騎倏地從毛驢旁掠過,右手揮掌向他肩頭打 去。那人一避,張召重左手已把驢尾奪過,見驢尾上果然沾 有污泥,忽然間頭上一涼,伸手一摸,帽子卻不見了,只見 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回人。 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球兒。” 張召重又驚又怒,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 張召重雙掌一錯,跳下馬來,叫道:“你是甚么人?來來來, 咱們比划比划!” 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 “笨驢戴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一挾,毛驢向前奔出。張 召重拔步趕去,突聽呼的一聲響,風聲勁急,有暗器擲來,當 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藍寶石 頂子,更是怒不可遏,便這么一阻,驢子已經遠去,當即拾 起一塊石子,對准他后心擲去。 那人卻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 只聽當的一聲,石子打在一件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不絕,便 似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喲, 打死我的鐵鍋啦,不得了,鐵鍋一定沒命啦。”四人愕然相對, 那人卻去得遠了。 隔了良久,張召重才罵道:“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 魔搖頭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鬼地方真是邪門,甚么怪 物都有。” 四人驅馬急馳,中途睡了兩個時辰,翌日一早趕到了迷 城之外,雖見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糞一路撒布,正是絕 好的指引,循著狼糞獸跡,到了白玉峰前,抬頭便見到陳家 洛挖的洞穴。 陳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復,一線月光從山縫中照射進 來,只見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靜夜 之中,微聞兩人鼻息之聲,石室中□漫著淡淡清香,花香無 此馥郁,麝香無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現下是何模樣,自己三人能 否脫險?脫險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確守盟言,將滿 洲胡虜逐出關外? 忽聽得香香公主輕輕嘆了口氣,嘆聲中滿是欣愉喜悅之 情,尋思:“她身處險地,卻如此安心,那是甚么原因?自然 因她信我必能帶她脫離險境,終身對她呵護愛惜了。” “我心中真正愛的到底是誰?”這念頭這些天來沒一刻不 在心頭縈繞,忽想:“那么到底誰是真正的愛我呢?倘若我死 了,喀絲麗一定不會活,霍青桐卻能活下去。不過,這并不 是說喀絲麗愛我更加多些……我與忽倫四兄弟比武之時,霍 青桐憂急擔心,極力勸阻,對我十分愛惜。她妹妹卻并不在 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勝。那天遇上張召重,她笑吟吟的 說等我打倒了這人一起走,她以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 ……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絲麗會傷心死的。她這么心地 純良,難道我能不愛惜她?” 想到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們相互已說得清清楚楚, 她愛我,我也愛她。對霍青桐呢,我可從來沒說過。霍青桐 是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點怕她……她不論要我做甚 么事,我都會去做的。喀絲麗呢?喀絲麗呢?……她就是要 我死,我也肯高高興興的為她死……那么我不愛霍青桐么? 唉,實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這樣的溫柔聰明,對我又如 此情深愛重。她吐血生病,險些失身喪命,不都是為我么?” 一個是可敬可感,一個是可親可愛,實在難分輕重。 這時月光漸漸照射到了霍青桐臉上,陳家洛見她玉容憔 悴,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心想:“雖然我們相互從未傾吐過 情愫,雖然我剛對她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裝的李沅芷一番 打擾,使我心情有變,但我萬里奔波,趕來報訊,不是為了 愛她么?她贈短劍給我,難道只為了報答我還經之德?盡管 我們沒說過一個字,可是這與傾訴了千言萬語又有甚么分 別?”又想:“日后光復漢業,不知有多少劇繁艱巨之事,她 謀略尤勝七哥,如能得她臂助,獲益良多……唉,難道我心 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干么?”想到這里,矍然心驚,輕輕 說道:“陳家洛,陳家洛,你胸襟竟是這般小么?”又過了半 個多時辰,月光緩緩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說:“和 喀絲麗在一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喜……” 他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一線天光,良久,良久,眼見月 光隱去,眼見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個 呵欠醒來,睜開一半眼睛向著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臉色就 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緩緩坐起身來,忽然驚道:“你聽!”只聽得外面甬道 上隱隱傳來几個人的腳步之聲。在這千百年的古宮之中,怎 會有人行走?難道真的有鬼?只聽腳步聲愈來愈近,雖然相 距甚遠,但在寂靜之中,一步一步的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寒 毛直豎,都驚呆了。陳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從夢中驚 醒過來。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陳家洛撿起三柄玉劍,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 聲道:“玉器可以辟邪。”這時腳步聲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 處,不敢稍動。只見火光閃晃,走進四個人來。當先兩人手 執火把,卻是張召重與顧金標。 忽然當□、當□數聲響處,張召重等四人兵刃脫手飛出, 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獨足銅人雖仍在手,鏢囊中的十二只鋼 鏢卻激射出去。 陳家洛知道機不可失,乘他們目瞪口呆、驚惶失措之際, 大喝一聲,手持玉劍,從暗處跳將出來,拍拍兩劍,已把張 顧兩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時漆黑一團。張召重雙掌護身, 返身奔出。關東三魔隨后跟出,只聽砰的一聲,又是一聲 “啊唷”,不知誰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頭。 四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霍青桐忽然驚呼:“啊唷,糟糕, 快追,快追!”陳家洛立時醒悟,摸索著疾追出去,甬道還未 走完,只聽得嘰嘰之聲,接著蓬的一聲大響,石門已給關上。 陳家洛飛身扑到,終于遲了一步,石門后光溜溜的無著手之 處,哪里還拉得開來?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陳家洛回過身來,撿了一 塊木材點燃,但見石門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盡是那些骸骨 生前拚命掙扎的遺跡。霍青桐慘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 著她手道:“姊姊,別怕!”陳家洛強自笑道:“我們三人畢命 于此,也真奇怪得緊。”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陣輕松, 竟有如釋重負之意,拾起地下的一個骷髏頭骨,說道:“老兄, 老兄,你多了三個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霍青桐向兩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說道:“咱們回去玉室, 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 三人回歸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禱,然后拿出地圖來反復 審視,苦苦思索。陳家洛知道處此絕境,若能脫身,不是來 了外援,就是張召重等改變心思,進來捉拿自己。但這地方 如此隱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張召重等適才受了這般大驚嚇, 十九不敢再進來冒險。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陳家洛道:“你唱吧!”她 斜坐在白玉椅上,柔聲唱了起來。霍青桐似乎全沒聽到她的 歌聲。雙手捧住了頭,皺著眉頭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會,住 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兒吧!”站起身來,走到白 玉床邊,對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對不住啦,請你挪一挪, 讓點地方出來,給我姊姊休息!”輕輕把骸骨置在一堆,推在 床角,忽然“咦”了一聲,撿起一卷東西,道:“這是甚么?” 陳家洛和霍青桐湊近去看,見是一本羊皮冊子,年深日 久,几已變成了黑色,在陽光下一照,見冊中寫滿了字跡,都 是古回文。羊皮雖黑,但文字更黑,仍歷歷可辨。霍青桐翻 几頁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說道:“是這女子臨死前用血寫 的,她叫瑪米兒。”陳家洛道:“瑪米兒?”香香公主道:“那 是‘很美’的意思。想來她活著的時候生得很美。”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細看地圖。陳家洛道:“難道地 圖上畫著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甚么地方有個秘密通 道,不過我就是想不通。”陳家洛嘆了一口氣,對香香公主道: “你把這瑪米兒姑娘的絕命書譯給我聽,好么?”香香公主點 點頭,輕輕念了起來: “城里成千成萬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眾衛士和伊斯 蘭的勇士們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瑪米兒 也要去了。我把我們的事寫在這里,讓真主的兒子們將來知 道,不管是勝或敗,我們伊斯蘭的勇士們戰斗到底,永不屈 服!” 陳家洛道:“原來這位姑娘不但美麗,而且勇敢。”香香 公主繼續念道: “暴君隆阿欺壓了我們四十年。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萬 百姓來給他造了這座迷城,在神峰中開鑿了宮殿。這些百姓 都給他殺了。他死了之后,他的兒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 斯蘭教徒養十頭羊,每年要給他四頭,養五頭駱駝,每年要 給他兩頭。我們一年比一年窮了。哪一家有美麗的姑娘,就 給他拉進迷城中去。進了迷城之后,沒一個能活著出來。 “我們是伊斯蘭教的英雄兒女,能受這些異教徒的欺壓 嗎?當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們的戰士曾五次攻打迷城,總 是因為不識路徑,走不出來。有兩次曾攻進了神峰,暴君桑 拉巴卻不知使甚么妖法,把我們戰士的刀劍都收去了,終于 給他的衛士殺得一個不剩。” 陳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 點點頭,接著念下去: “這一年,我剛十八歲,我爸爸媽媽都給桑拉巴手下的人 殺了,我哥哥做了伊斯蘭教徒的族長。春天,我遇見了阿里。 他是我族里的英雄。他殺死過三頭老虎,群狼見了他就四散 奔逃,天山頂上的兀鷹嚇得不敢下來。他抵得過十個好漢,不, 抵得過一百個。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樣溫柔,他的身體像鮮花 那樣美麗,可是他的威武卻像沙漠中刮的大風……” 陳家洛笑道:“這位姑娘喜歡夸大,把她意中人說得這么 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嚴,道:“為甚么說她夸大?難道 世界上沒這樣的人么?”又念下去: “阿里來到我們帳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 一部漢人寫的書,他說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 算空手沒有刀劍,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們打死。于是他招了 五百個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給他們,他們又練了一年。這 時我已經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是他的了。他 是我的心,是我的鮮血,是我的容貌。他對我說,他一見了 我,就知道這次一定能夠打勝。他們練好了武功,可是不知 道迷城的路徑,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 量了十天十夜,沒有法子。因為外面的人一走進迷城,就給 他們殺了。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大伙兒一起又商量了十天 十夜,仍然沒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進不了迷城,總 是一場空。 “我說:‘哥哥啊,讓我去吧!’他們知道我說的是甚么意 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淚來。于是我帶了一百頭 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 捉去獻給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順從他。他很喜歡我,我 要甚么就給我甚么。” 陳家洛聽到這里,對這位古代姑娘不禁肅然起敬。心想 她以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竟能犧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 犧牲寶貴的愛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聽香香公主又念道: “起初,桑拉巴不許我走出房門一步,但是他越來越喜歡 我了。我每天想念我們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 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見我一天一天 的憔悴瘦弱,問我要甚么。我說要到各處去逛逛。他忽然大 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個白天不跟他說話,有七個黑 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帶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 帶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處玩,后來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 上。我把每一條道路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后,就算我瞎了眼 睛,也能在迷城各處來去,不會迷路了。 “這花了大半年時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 煩,可是我還沒知道神峰的秘密,后來,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那是桑拉巴的孽種。他很喜歡,我卻恨得每天哭泣。他問我 要甚么,我說:‘我給你懷了孩子,但是你一點也不愛我。’他 說:‘我不愛你?你要甚么東西,難道我不肯給你么?你要大 海底下的紅珊瑚呢,還是南方的藍寶石?’我說:‘人家說,你 有一座翡翠池,美麗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 就更加丑。’ “他的臉蒼白了,聲音顫抖了,問我是誰說的。我騙他說 我做了個夢,是神仙說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 翡翠池,不過宮里的女人都這樣偷偷的說,桑拉巴從來不准 誰看到,連說也不許說。他說:‘去洗澡是可以的,不過誰見 到這池子之后,就得舌頭割掉,以免把秘密說了出去,這是 祖宗定下的規矩。’他求我別去,我一定要去。我說:‘你心 里一定以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 終于他帶我去了。 “到這翡翠池,要從神峰的宮殿里經過。我身上帶了一把 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為宮里到處都有凶惡的衛士 守衛,翡翠池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可是小刀給大殿底下的 磁山收去了。這樣,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后,不 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麗些,不過他是更愛我了。但他還是 割去了我的舌頭,怕我把秘密說出去。我知道了一切,但沒 法去告訴哥哥和阿里。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禱,真主終于聽見了他可憐女兒的 聲音。真主賜給了我聰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劍,佩在身 上從不離開。這柄短劍有兩層鞘子,里面一層鞘子就像是一 把劍一般。我向他討了來。我畫了一張迷城的地圖,把進出 的通道仔仔細細的畫在上面,我把地圖封在一顆蠟丸里,藏 在第二層劍鞘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個月,他帶我出去 打獵。我乘沒人見到,就把短劍丟在迷城外面的騰博湖里。我 回來之后,放了許多鷹出去,在鷹腳上都寫上了‘騰博湖’的 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圖,凝神聽妹子譯讀古冊: “有几頭鷹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來,他們見到‘騰博 湖’的名字,心想騰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几歲的孩兒也都知 道,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這許多鷹中,一定會有一兩頭 給我們族里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會到騰博湖中去仔細找 尋,就會知道迷城的路徑。 “唉,哪知道他們雖然找到了短劍,卻查不出劍中的秘密, 不知道劍鞘中另有劍鞘。哥哥和阿里說,我送這把劍出來,定 是叫他們進攻,去殺暴君桑拉巴。他們就攻了進來。大部分 勇士都迷了路,轉來轉去永遠沒能出來。我的哥哥,我那力 氣比兩頭駱駝還要大的哥哥,就這樣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 士捉到了一個桑拉巴的手下,迫著他帶路,攻進了神峰。在 大殿上,他們的刀劍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 玉劍來殺他們。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學會了本事,雖然空手, 仍是一個個的和他們一起戰死。桑拉巴見他手下的武士都死 了,阿里又緊緊迫著他,就逃進玉室來,想帶我從翡翠池旁 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來,叫道:“啊,他們從翡翠池旁逃出去。” 香香公主念道: “阿里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們抱 在一起,他用許多好聽的名字來叫我,我沒了舌頭,不能還 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聲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惡的 桑拉巴,比一千個魔鬼還要壞一萬倍的桑拉巴,突然從后面 一斧……” 香香公主念到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聲,把羊皮古冊 丟在床上,滿臉驚懼之色。 霍青桐輕輕拍她肩頭,撿起古冊,繼續譯念下去: “……從后面一斧,將我的阿里的頭砍成了兩半,他的血 濺在我身上。桑拉巴從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 ‘咱們快走!’我舉起那個孽種,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 阿里的鮮血堆里。桑拉巴見我摔死了自己的兒子,驚得呆了, 舉起了黃金的斧頭,我伸長了頭頸讓他砍,他忽然嘆了口氣, 從來路沖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們的勇士很多, 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們殺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遠不 能再來欺壓我們伊斯蘭教徒。他兒子給我摔死了,他的后代 也不能來欺壓我們,因為他沒后代了。以后我們的人就能在 沙漠上草原上平安過活,年輕姑娘可以躺在他心愛的人懷里 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們已打敗了暴君。暴 君的堡壘造得再堅固,我們還是能夠攻破。愿真神安拉佑護 我們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個字,緩緩把古冊掩上,三人深為瑪 米兒的勇敢和貞烈所感動,很久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眼中 都是淚水,嘆道:“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離開 自己像心肝一樣的人,她愿意舌頭給割掉,還親手摔死自己 的兒子……” 陳家洛斗然一驚,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這位古代 的姑娘來,我實是可恥極矣。我身系漢家光復大業的成敗,心 中所想的卻只是一己的情欲愛戀。我不去籌划如何驅逐胡虜, 還我河山,卻在為愛姊姊還是愛妹妹而糾纏不清……我曾逞 血氣之勇,親送喀絲麗到清兵營中,全不想萬一失手,豈非 誤了光復大事?現今又陷身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 怎對得起紅花會數萬弟兄,怎對得起天下在韃子鐵蹄下受苦 受難的父老姊妹?”越想越是難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見他神色有異,掏出手帕來給他抹去汗水。陳 家洛手一格,推開了手帕。香香公主見他忽現厭惡之色,不 禁錯愕,陳家洛一定神,登時心軟,接過她手帕抹汗,打定 了主意:“光復大業成功之前,我決不再理會自己的情愛塵緣, 她兩姊妹從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 劍,一劍插入圓桌的桌面,立覺神清氣爽,連日來煩惱一掃 而空。香香公主見他臉有喜色,這才放心。 這一切霍青桐卻如不聞不見,她又再細看地圖,揣摸古 冊中所寫的語句,沉吟道:“這遺書中說,桑拉巴來到這玉室, 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邊去,然而這玉室已是盡頭,再無通 路……后來桑拉巴并沒逃出去,仍然從原路殺回。想來他有 異常勇力,伊斯蘭勇士們擋他不住,被他沖出大門,把伊斯 蘭戰士都關在里面,一直到死……不過地圖上明明畫著,另 有通道通到池邊……” 陳家洛心中不再受愛欲羈絆,頭腦立時清明,叫道:“如 有通道,必在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 來時,張召重曾從牆上密門逸脫,于是點起火把,在玉室壁 上細看有無縫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無發見。霍青桐查 察玉床,也不見有何異狀。陳家洛又想起文泰來所述在鐵膽 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難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伸手在圓 桌桌面下用力一抬,石桌紋絲不動,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 依他力氣,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這一抬之下也必稍動,但 看那石桌又無特異之處,不論橫推直拉,桌腳始終便如釘牢 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腳下一照,心中登時涼了,原 來圓桌是整塊從玉石中雕刻出來的,連在地上,自然抬不動 了。 三人勞頓半天,毫無結果,肚子卻餓了。香香公主拿出 腌羊肉和干糧,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養神。 過了大半個時辰,日光漸正,射到了圓桌桌面。香香公 主忽道:“啊,桌上還刻著花紋。”走近細看,見刻的是一群 背上生翅的飛駱駝,花紋極細,日光不正射時全然瞧不出來, 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駱駝的頭和身子卻并不連在一起,各自 離開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圓桌邊緣,自右至左一扳, 圓桌的邊緣與桌心原來分為兩截,可以移動,但扳得寸許便 不動了。陳家洛和霍青桐一齊使力,慢慢把邊緣扳將過去,使 得刻在桌緣一圈的駱駝頭與刻在桌心的駱駝身子連成一體, 剛剛湊合,只聽軋軋連聲,玉床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下面是 一道梯級。三人又驚又喜,齊聲大叫。 陳家洛舉起火把,當先進入,兩人跟在后面。轉了四五 個彎,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 周群山圍繞,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瑩然,綠若 翡翠,是個圓形的池子,隔了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 來池底另有活水源頭。 三人見了這奇麗的景色,驚喜無已。霍青桐笑道:“喀絲 麗,遺書上說,美麗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麗,你去洗 一下吧。”香香公主紅了臉,笑道:“姊姊年紀大先洗。”霍青 桐笑道:“啊喲,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轉頭對陳家洛 道:“你評評這個理。姊姊欺侮人,說她自己不美。”陳家洛 微笑不語。霍青桐道:“喀絲麗,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 搖搖頭。霍青桐走近池邊,伸下手去,只覺清涼入骨,雙手 捧起水來,但見澄淨清澈,更無纖毫苔泥,原來圓池四周都 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綠色。就口而飲,甘美沁入心脾。三人 喝了個飽,只見潔白的玉峰映在碧綠的池中,白中泛綠,綠 中泛白,明艷潔淨,幽絕清絕。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離 開。 霍青桐道:“現下要想法子怎生避開外面那四個惡鬼。”陳 家洛道:“咱們先把瑪米兒的遺骨拿出來葬在池邊,好嗎?”香 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陳 家洛道:“好,想來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遺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撿起骸骨,只見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 竹簡。陳家洛提了起來,穿竹簡的皮帶已經爛斷,竹簡一提 就散成片片,見簡上涂了黑漆,簡身仍屬完整,簡上用朱漆 寫著密密的漢字。 陳家洛心頭一喜,卻見頭一句是“北冥有魚,其名為 鯤”,翻簡看下去,見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時還道是甚 么奇書,這《庄子》卻是從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頗感失望。 香香公主問道:“那是甚么呀?”陳家洛道:“是我們漢人 的古書,這些竹簡雖是古董,可是沒甚么用,只有考古家才 喜歡。”隨手擲在地上,竹簡落下散開,只見中間有一片有些 不同,每個字旁加了密密圈點,還寫著几個古回文。陳家洛 撿了起來,見是《庄子》第三篇《養生主》中“庖丁解牛”那 一段,指著回文問香香公主道:“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 道:“破敵秘訣,都在這里。”陳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意 思?”霍青桐道:“瑪米兒的遺書中說,阿里得到一部漢人的 書,懂得了空手殺敵之法,難道就是這些竹簡?”陳家洛道: “庄子教人達觀順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丟下竹簡,捧起遺 骨走了出來。三人把兩副遺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禮。 陳家洛道:“咱們出去吧。那匹白馬不知有沒逃脫狼口。” 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們性命。它很聰明,又跑得快 ……”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馬之神駿,不禁惻然。 霍青桐忽問:“那篇《庄子》說些甚么?”陳家洛道:“說 一個屠夫殺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縮,腳與膝的進退, 刀割的聲音,無不因便施巧,合于音樂節拍,舉動就如跳舞 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 “臨敵殺人也能這樣就好啦。” 陳家洛一聽,頓時呆了。《庄子》這部書他爛熟于胸,想 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這時忽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 真所謂茅塞頓開。“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 中流過:“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 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竅,因其固然……”再想到: “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 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 不瞧,刀子微微一動,就把張召重那奸賊殺了……”霍青桐 姊妹見他突然出神,互相對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么。 陳家洛忽道:“你們等我一下!”飛奔入內,隔了良久,仍 不出來。兩人不放心了,一同進去,只見他喜容滿臉,在大 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為他神智胡涂了, 叫道:“你干么呀?”陳家洛全然不覺,舞動了一會,又呆呆 瞪視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別嚇人呀,來吧!”只 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手足又動了起來。 霍青桐聽他在舉手投足之中勢挾勁風,恍然大悟,原來 他是在鑽研武功,拉著妹子的手道:“別怕,他沒事,咱們在 外面等他吧!” 兩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里面干甚 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簡之后,悟到了武功 上的奇妙招數,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咱們別去打擾他。” 香香公主點點頭,隔了一會,又問:“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練?” 霍青桐道:“竹簡上的漢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說,他練的 武功很高深,我還不能練。”香香公主嘆了一口氣,道:“現 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 許多骸骨,原來生前都會高深武功,他們兵器被磁山吸去之 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霍青桐道:“對啦。不 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料來他們學會了几招最厲害的殺 手,在緊急關頭就和敵人同歸于盡。”香香公主道:“唉,這 許多人都很勇敢……啊喲,他學來干甚么呢?難道也要和敵 人同歸于盡嗎?”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會和敵人 同歸于盡的。他總是在鑽研這些招數的奇妙之處。”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著碧綠的 湖水,忽道:“姊姊,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 “真胡鬧。他出來了怎么辦?”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 澡。”望著清涼的湖水呆呆出神,輕輕的道:“要是我們三個 能永遠住在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動,滿臉暈紅, 忙仰頭瞧著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陳家洛仍不出來。香香公主脫下皮靴,把腳 放在水里,將頭枕在姊姊腿上,望著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 著了。 第十八回 驅驢有朮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 余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 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數次相救,他自衷 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甚 么原因可也說不上來。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 冷的。李沅芷惱了,一天早晨,偷偷躲在一個沙丘后面,瞧 他是否著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几聲沒聽得答應,就徑 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氣苦之極,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場,打起 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后面,我還道你 先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 手無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 劍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來了一頭瘦小驢 子,驢上騎著一人,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 人穿的是回人裝束,背上負了一只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 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驢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 軍官的官帽,藍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 年紀,頦下一叢大胡子,見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藹可親。 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無人不知,便 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么?”卻擔心他不懂 漢語。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漢語問道:“你們找她干么呀?” 余魚同道:“有几個壞人來害她。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 見著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樣的壞 人?”李沅芷道:“一個大漢手里拿個獨腳銅人,另一個拿柄 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那人點頭道:“這三個人確是壞 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人 對望了一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 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誰呀?”余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 老英雄的朋友。這几個壞蛋在哪里?可別讓他們撞著翠羽黃 衫。”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壞 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 啦!” 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一個清軍軍官,更 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結束了他們,教這瞧 不起人的余師母佩服我的手段,于是問道:“他們在哪里?你 帶我們去,給你一錠銀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不過得 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嘰哩咕嚕的說一陣 子話,然后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似乎用心傾聽,連連點頭。 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癲癲,不由得好笑。那人聽了 一會,皺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為了不起 啦。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沒面子,失 了自己身份。”余魚同一驚:“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里陽秋, 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難道竟是一位風塵異人?” 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破又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 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 驢就和你們的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 馬,和這頭破腿小驢自有云泥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 贏了之后,你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那人道:“是四 個壞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隨你說吧。”那人道: “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干干淨淨,讓它出出風頭。”李沅 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 那人道:“你愛怎樣比,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 十拿九穩,似乎必勝無疑,倒生了一點疑慮,心想:“難道這 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靈機一動,道:“你手里拿著的 是甚么呀?”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 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魚同聽他 語帶機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 她留神。 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 芷伸手接住,隨手玩弄,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 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我的馬先到是我 勝。”那人道:“不錯,驢子先到是我勝,馬先到是你勝。”李 沅芷對余魚同道:“你先到那邊,給我們作公証!”余魚同道: “好!”拍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 了數十丈,回頭一望,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遠落在后面。她 哈哈大笑,加緊馳驟,突然之間,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定 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頭,放開大步,向前飛奔。她 這一驚非同小可,險險坐鞍不穩,跌下馬來,疾忙催馬急追。 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 兩人奔到沙丘,終于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余。李 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后擲出,叫道:“馬先到啦!” 那人和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么她反說 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我勝, 馬先到你勝,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發, 說道:“不錯。”那人道:“咱們并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 是?”李沅芷道:“不錯。”那人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 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 了官,可就騎在人頭上啦。” 李沅芷:“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勝,馬先到我勝,是 不是?”那人道:“對啦!”李沅芷道:“咱們并沒說,到了一 點兒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道:“這我可胡 涂啦,甚么叫做‘到了一點兒驢子’?”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 遠遠擲在后面的驢尾巴,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你的驢子 可只到了一點兒,它的尾巴還沒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 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 “笨驢啊,你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 沒忘記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 “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 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几十斤重,就如一頭大狗一般,但 負在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 了一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 識。請你指點路徑,待晚輩們去找便是,可不敢勞功你老大 駕。”那人笑道:“我輸了,怎么能賴?”轉過驢頭,叫道: “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一同前去,心中大喜。他知關東 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 實是一樁禍事,有這個大胡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 三人并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 不住瘋瘋癲癲的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庄諧并作,或諷或 嘲,連李沅芷也不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里路,只 聽后面鸞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趕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 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徐 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 老婆該多歇歇了,干么還這般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 周綺卻面上一紅,揚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將 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塵揚土起,原來一大隊清兵剛剛開 到,眾回人拖兒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 殲,少數的殘余也都已被圍,怎么這里又有清兵?”說話之間, 迎面奔來二十余個回民,后面有十余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 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大喜過望,連叫: “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甚 么,只聽見他們不住叫“納斯爾丁﹒阿凡提”,想來就是他的 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向大漠中奔 去,眾回人和清兵隨后跟來。 奔了一段路,距小鎮漸遠,几名回人婦女落了后,被清 兵拿住。周綺忍耐不住,拔刀勒馬,轉身砍去,呼呼兩刀,將 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 天宏、余魚同、李沅芷一齊回身殺到。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 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扑上來想擒拿,周 綺“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 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不覺手足酸 軟,身子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搶過扶住,驚問:“怎么?” 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余的發一 聲喊,轉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 在一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一個臭冬瓜!”李沅芷挺劍刺 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帳。阿凡提提 起鐵鍋,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著一劍。也不知他 用甚么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開。他鍋子一罩,李 沅芷跟上一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干干淨淨。 李沅芷高興異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鍋子真好。”阿凡 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 督,她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兵。那么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 我了。”心中一陣為難,不禁長嘆一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問他大隊官兵從何而來。 那清兵跪地求饒,結結巴巴的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 東部開到的援軍,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兼程赴援。徐天宏 從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 木卓倫報信,以便布置應敵,兩名回人答應著去了。徐天宏 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那清兵沒命的 狂奔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 發暈,問道:“甚么地方不舒服?”周綺臉上一陣暈紅,轉過 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歡 喜得打轉,可是吃飯的公牛哪,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徐天 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老前輩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 “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道了。” 眾人哈哈大笑,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到得傍晚,眾人扎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几 個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綺笑道:“你這笨牛怎會知道。”過 了一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一定 樂壞啦。可別像你這般刁鑽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 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啦。”周綺點頭道:“嗯,剛才殺了個 官兵,血腥氣一沖,就忍不住要嘔,真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里路,就到 我家。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里……”李沅芷插嘴道:“真 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見見。她怎么會喜歡你這大胡子?”阿凡 提笑道:“哈哈,那是秘密。”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 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里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 里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几個壞蛋,干掉之后,再回來接她。” 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綺本來不愿,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一 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 就答應了。 到了鎮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鍋子,當當 當一陣敲。內堂里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 美,皮膚又白又嫩,見了阿凡提,歡喜得甚么似的,口中卻 不斷咒罵:“你這大胡子,滾到哪里去啦?到這時候才回家, 你還記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別吵,這我可不是回來了 么?拿點東西出來吃啊,你的大胡子餓壞啦。”阿凡提的妻子 笑道:“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么?”阿凡提道:“你說 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但要是有點面餅甚么的,就 著這小菜來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 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身入內,搬出來許多面餅、西 瓜、蜜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甚么,但 見他們打情罵俏,親愛異常,心中一陣淒苦。 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來一群回人,七張八嘴的 對阿凡提申訴糾紛爭執。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眾 人都滿意而出。人剛走完,又進來兩人,一個是童子,一個 是腳夫。那童子道:“納斯爾丁,胡老爺說,你借去的那只鍋 子該還他啦。”阿凡提向周綺瞧了一眼,笑道:“你去對胡老 爺說,他的鍋子懷了孕,就要生小鍋啦,現下不能多動。”那 童子一呆,轉身去了。 阿凡提轉頭問那腳夫:“你找我甚么事?”那腳夫道:“去 年我在鎮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雞,臨走時要掌柜結帳。掌柜說: ‘下次再算吧,不用急。’我想這人倒很好,便道了謝上路了。 過了兩個月我去還帳,他扳著手指,嘴里嘮嘮叨叨的,好似 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我說:‘你那只雞到底值多少錢,你說 好啦!’掌柜擺擺手,叫我別打擾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雞嗎,就算是最大的肥雞, 也不過一百銅錢!”那腳夫道:“我本來也這么想,哪知掌柜 又算了半天,說道:‘十二兩銀子!’”阿凡提的妻子拍手驚叫: “啊喲,一只雞哪有這么貴?十二兩銀子好買几百只雞啦。”那 腳夫道:“是呀,我也這么說。那掌柜說:‘一點兒沒錯,你 倒算算看,要是你不吃掉我的雞,這雞該下多少蛋?這些蛋 會孵成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會下多少蛋?……’他越 算越多,說道:‘十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我當然不肯給, 他就拉我到財主胡老爺那里去評理。胡老爺聽了掌柜的話,說 很有道理,叫我快還。他說要是不快還帳哪,那些蛋再孵成 小雞,我可不得了哪。納斯爾丁,你倒給我評評這個理看 ……” 說到這里,剛出去的童子又回來說道:“胡老爺說,鍋子 會懷甚么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鐵鍋還給他!”阿凡提到 廚房里拿了一只小鐵鍋出來,交給童子道:“這明明是鍋子的 兒子,你拿去給胡老爺吧。”那童子將信將疑,拿了鐵鍋去。 阿凡提對那腳夫道:“你要胡老爺當眾評理。”腳夫道:“要是 我輸了,豈不是反要賠二十四兩銀子?”阿凡提道:“別怕,輸 不了。” 過了半個時辰,那腳夫進來道:“納斯爾丁大叔,胡老爺 已招集了大伙在評理啦,請你快去。”阿凡提道:“我在這里 有事,過一會再來。”坐著和妻子說笑,跟眾人聊天。那腳夫 很是焦急,接連奔進來催了几次,阿凡提才慢條斯理的去了。 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只見市集上聚著七八百人,一 個穿花綢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間,料來就是胡老爺了。這時 眾人等著阿凡提,已很心焦。胡老爺叫道:“阿凡提,這腳夫 說你來幫他說話,怎么這時候才來?”阿凡提施禮問安,笑道: “對不起,因為有一件要緊事,所以來遲了。”胡老爺說:“難 道還有比評理更要緊的事么?”阿凡提道:“當然啦,你瞧,我 明天要種麥子啦,可是麥種還沒炒熟下肚呢,這怎么行?我 炒了三斗麥種,吃了老半天才吃完,因此耽擱啦。”說著連連 施禮。胡老爺和客店掌柜同時叫了起來:“真是胡說八道,把 麥種吃了,怎么還能下種?你這瘋子,還來幫人家說話。” 旁聽的眾人也都哄笑起來,阿凡提卻只摸著大胡子,笑 瞇瞇的不作聲。過了一陣,嘈雜之聲漸息,阿凡提道:“你說 吃下去的麥子不能下種,那么腳夫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 蛋?”眾人一想,都叫了起來:“不錯,不錯,吃下去的雞怎 么還能下蛋?”大家高聲歡呼,把阿凡提抬了起來。胡老爺見 眾意如此,只得宣布:“腳夫吃了客店掌柜一只雞,應該還一 百銅錢。”那腳夫歡天喜地的把一串銅錢交給掌柜,笑道: “以后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雞啦。”掌柜收了,一言不發就走。眾 回人笑罵,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丟石塊。 胡老爺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給你的鍋子生了個孩 子,那很好。甚么時候再生第二胎哪?”阿凡提愁眉苦臉的道: “胡老爺,你的鍋死啦。”胡老爺怒道:“鍋子怎么會死?”阿 凡提道:“鍋子會生孩子,當然會死。”胡老爺叫道:“你這騙 子,借了我鐵鍋想賴。”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評評理。” 胡老爺想起貪便宜收了他的小鐵鍋,這時張揚開來大失面子, 真是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連連擺手,擠在人叢中走了。 阿凡提騙倒了平時專門欺壓窮人的財主胡老爺,得意非 凡,仰天大笑。忽然后面一個聲音叫道:“大胡子,又做甚么 傻事啦?”阿凡提回頭一看,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 他二人一回一漢,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困、行 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阿凡提一把拉住袁士霄手臂,笑 道:“哈哈,你這老家伙來啦,快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袁 士霄笑道:“你老婆有甚么了不起,成日猴子獻寶似的……” 話未說完,徐天宏與余魚同已搶上來拜見。袁士霄道: “罷了,罷了,我又不是你們師父,磕甚么頭?家洛呢?”徐 天宏道:“總舵主比我們先走一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 也來啦!”轉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后的天山雙鷹施禮,見關明梅 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一驚,問道:“這馬老前輩從哪 里見到的?” 關明梅道:“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所以認得,剛才 見它有沙漠里亂奔亂闖,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 徐天宏大驚,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咱們快去救。” 眾人齊到阿凡提家里,飽餐之后,與周綺作別。徐天宏、 周綺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 見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阿 凡提笑嘻嘻的安慰,說道:“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她跟你 一樣年輕美貌,肚里又懷了個孩子,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 啦。勝于我一個大胡子。”她只是哭鬧下停,叫道:“我不許 你大胡子走,不許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住我 的胡子?好!”突然拔下十几根胡子,塞在她的手里,奪門而 出。 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几乎可以碰到地面, 遠遠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 你騎的是甚么呀?是老鼠呢還是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 這么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徐天宏和余 魚同聽著二人說笑,心中挂念陳家洛,說甚么也笑不出來。李 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松□繩,由它在前領路。 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 多里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 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 好吧。到前面鎮上,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 驢不中用,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催驢趕上,與李沅芷并 轡而行。 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 你為甚么整天不高興呀?”李沅芷忽然想起,這位怪俠雖然假 作痴呆,其實聰明絕倫,回人有甚么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 即應手而解,便道:“胡子叔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甚 么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劍。” 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 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驢子脾氣。”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 于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氣,倒很有几 下子。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 李沅芷柔聲道:“胡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 道:“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 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准輸。”取出 驢尾來一晃,道:“我不會再上你當啦。”李沅芷道:“你不信 就試試。”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甚么鬼門道。”指著前面 的一個小市鎮道:“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李沅芷道:“好 呀,胡子叔叔,你又輸了!”雙腿微微一挾,一提□,那白馬 如箭離弦,騰空竄出。 阿凡提負起驢子,發足追來。這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 這一發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一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 追得一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 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 有這么快。” 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盡皆驚佩,一頭几十斤的小驢 負在背上并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這匹寶 馬,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行不多時,驀地里白馬一陣長嘶,騰躍狂奔。 李沅芷大驚勒□,竟然約束不住。眾人見白馬發狂,都吃了 一驚,散開了追趕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奔到几 個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 些是甚么人卻瞧不清楚。 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余魚同認 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雙方走近,見 后面是文泰來、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最后一人白發蒼 蒼,背負長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派 前輩綿里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靈性,遠遠望見 駱冰,就沒命的奔去。 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叔!”伏 地大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來,嗚 咽道:“我得知你師父的噩耗之后,連日連夜趕來,途中與文 四爺他們遇上,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你放心,咱爺兒 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當下雙方□見了。文泰來等都挂慮陳 家洛的安危。 眾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 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身高几有原 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笑 道:“官帽害死了這笨驢,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 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 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 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那脾氣真是倔得嚇人。 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著呢,這家伙又給你打個圈 兒。有一天呀,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這么几十步 了,哪知忽然說甚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趕,越是后退,哄也 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 怎么辦?”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當下用心傾聽,不敢嬉笑, 道:“你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 婿,甚么也肯,本來叫我胡子叔叔,現今可叫‘你老人家’啦!” 李沅芷臉一紅,道:“我是說你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后來我一想,成啦!我拉這笨 驢轉了個身,磨坊在東,我讓驢子朝著西邊,然后使勁的趕, 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 芷喃喃自語:“你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它往 西。”阿凡提一豎拇指,道:“不錯,就是這么辦。后來哪,我 又想出了一個法兒。”李沅芷忙問:“甚么?”阿凡提道:“我 在鞭子上挂了一個胡蘿卜,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卜, 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這 才把胡蘿卜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多謝你老人 家指教。”阿凡提笑道:“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卜吧!”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甚么東西?剛才他 見到我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么對他最要緊的,莫過于殺 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這么說來,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 轉念一想:“張召重武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再說,就算 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卜那樣,一 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佣人的兒子玩泥娃娃,哭 著要,他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胡子叔叔說得不錯,我 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 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趕倔脾氣的 笨驢,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 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 凡提只是拉著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 隨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狼群猶有余怖,到了進入 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趕,白馬無論如 何不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里,咱們 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眾人見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 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文泰來共乘一騎。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 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聲□哨,連同衛春 華、章進、心硯一齊散開,往四人后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 雄,一驚非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 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扑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 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 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前几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 當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 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 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無幸理,當下硬起頭皮,道:“我這 邊只有四人,你們依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又何足為恥?” 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 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對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幫,那也成 了。”哼了一聲,說道:“要殺你這惡徒,也用得著依多取勝? 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人接著。你們四 個家伙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 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胡子 遮住了半邊臉,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 人,心想:“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遠勝于我,難道這大胡 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 袁的打成平手,余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 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那么我們就試一試,請 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 情的。”轉頭對阿凡提道:“大胡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 哥兒倆可別出丑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兒怯, 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已下了驢子。張 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 的怪人,不覺凜然一驚。 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 老兒手下可跑不了。” 哈合台走上一步,對袁士霄說:“袁大俠于我三兄弟有救 命大恩,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說,我們跟這姓 張的也只相會,并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 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 言損他,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以只說到此處 為止。三魔并排站在一旁,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 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 個,哪怎么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 此而后,決不跟人單打獨斗。”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 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狂性大發之下,竟會將陳正德 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下又道:“大胡子,只有 麻煩你了。” 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 的一聲,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 他使的是甚么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凹進,一面 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 “你心里一定在想:這是甚么呀?倒像是只鍋子。跟你說,這 正是一只鍋子。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打爛了許多 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 語聲未畢,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 對方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 煙往他臉上抹去。 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 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 而自己攻出的凶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里敢有 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歸一,全身要害守得 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 凶險之地,攻守拒擊,登時斗得激烈異常。袁士霄嘆道:“奸 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若不是心 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 “不行,老爺子,不行!” 心硯問衛春華道:“九爺,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甚么招 朮?”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 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起, 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急從鍋底鑽出。不料阿凡提左 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 下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吃飯 家伙,打破不得!”鍋子向上一提,隨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 被抹上五條煤煙。 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 一場。”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目不語。阿凡提道:“呀, 是了,你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 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卜用一下。” 兩人相斗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子 罩住,立即搶上一劍,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 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聽他管張召重 叫“胡蘿卜”,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光旖旒 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擲出 長劍,叫道:“劍來了,接著!”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一揚,一掃 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 宏等知道厲害,疾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然,張召重已竄 了過去。他奔到哈合台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 道:“快走!” 哈合台登時身不由主,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 與顧金標不及細思,隨后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天宏 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 地拔起身子,如兩只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 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后領,把他一個 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只覺 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銅人向后疾點,忽覺自己身 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 里,腦漿迸裂而死。 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了個彎,見前面 是三條歧路,不知張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 “大胡子,你追這邊。”又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道:“你們兩 位追這邊。”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 廢然折回,都說只轉了一個彎,前面又各出現岔路,無從追 尋。 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說道:“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 腳,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 眾人隨著狼糞追進,直趕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 的蹤影。 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 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著陸菲青、文泰來、 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 來一一用繩子吊上,最后剩下心硯。阿凡提笑道:“小兄弟, 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抓住他后心,喝道:“接著!”把他身 子向洞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 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是外面被 人扣住,里面千軍萬馬也沖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原 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外敵 決難侵入,擔心的反是變生肘腋,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因 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 袁士霄當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 了桌腳椅腳,點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 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驚。阿凡提身手敏捷,搶 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 及細究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 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作聲,只是跟著袁士霄 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遠遠 望去,池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 召重、顧金標和哈合台了。 眾人大喜,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 文泰來等快步迎上。關明梅大叫:“孩子,你怎樣?”霍 青桐叫道:“師父師公,我好!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說著 向顧金標一指。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三魔,險些吃虧,這時 再不托大,拔出長劍,向顧金標左肩刺去。顧金標二次進來 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下抖動虎叉,和陳正德斗了起來。 這邊關明梅和哈合台也動上了手。 群雄各執兵刃,慢慢圍攏,監視著張召重。李沅芷的劍 借了給張召重,陸菲青把在杭州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 劍給了她。 顧哈兩人情急拚命,勉強支持了十余招,雙鷹的三分劍 朮愈逼愈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劍光飛舞中只聽陳正德 一聲猛喝,顧金標胸口見血。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指向對 方下盤。顧金標向左急避,陳正德飛起一腿,扑通一聲,水 花四濺,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一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 那邊哈合台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住。余魚同想起哈合台 數次相救之德,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極好,忙對陸菲青道: “師叔,這個不是壞人,你救他一救。”陸菲青道:“好。”見 關明梅上刺一劍,下刺一劍,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哈合台 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一 聲,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叫道:“大嫂,這人還不算壞, 饒了他吧。”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總得給他面子,當即收劍。 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台不住喘息,因使勁過度,身子抖 動,喝道:“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 哈合台心想結義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意味, 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又要扑上□殺,忽聽水聲一響,顧 金標從水面下鑽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台拋去彎刀,搶 過去拉起。顧金標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 合台不住給他胸口揉搓,毫不理會身邊眾人。霍青桐奔到臨 近,罵了聲:“奸賊!”挺劍向顧金標胸口刺去。 哈合台情急之下,舉臂擋格。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 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之功,撿起一塊 小石子擲出,當的一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不 禁一呆。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這兩人逃不 了。” 張召重被群雄圍住,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后,束手待縛,文 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哪里更有 脫身之機,長嘆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然陸菲青身后一人 閃出,正是李沅芷。她手執長劍,直沖過來,罵道:“你這奸 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扑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 救你。”刷刷刷數劍,疾刺而至。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李 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扑,低聲道:“快拿住我。”張 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擋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當 的一聲,自己長劍已被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手中所持竟是 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 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張 召重凝碧劍揮了個圈子,金笛雙鉤一起斷折。文泰來和陳正 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后心, 喝道:“讓道!”這一下變出不意,眾人眼見巨奸就縛,哪知 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 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似乎被他點中穴道, 動彈不得。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 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錯, 大踏步走向地道。 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摸 出三枚鐵菩提,齊向張召重后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 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地道。只聽得李沅芷大叫一聲: “啊喲!”陸菲青一驚,叫道:“大家別蠻干,咱們另想別法。” 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傷害了他徒兒。 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后,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 目望著顧金標。哈合台忙著給盟兄包扎胸前傷口,對身旁一 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 停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里陪你姊姊。” 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忽奔,眾人不敢過分逼近,甬道 中轉彎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見張召重就要越 過石門,袁士霄一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后心,黑暗中只聽 得一陣嗤嗤嗤之聲,忙貼身石壁,叫道:“大胡子,鐵鍋!”阿 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鐵鍋 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 阿凡提叫道:“炒針兒吃啊,炒針兒吃呀!”就這樣緩得 一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將 鐵條插入門扣。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但石門內面無 可資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氣奇大,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 理? 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環,喘了一口長氣,對李沅 芷道:“多謝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 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軍門近來安好, 太夫人安好。”說著打了個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 來。 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法逃走。 師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給他追上了,可沒命啦。”張 召重道:“他們人多,咱們快回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 李沅芷道:“他們一定回去池邊,繞道追過來。張師叔,得快 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甚高, 人也奸猾,計謀卻是平平,當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法 子。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 張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得了。”李 沅芷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 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手。 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問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 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 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 下臉現迷惘之色,搖了搖頭。李沅芷道:“咱們在迷城中躲了 起來。他們一定找不到,以為咱們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 趕。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 “李小姐真聰明!”隨即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 ……”李沅芷道:“外面馬背上又有干糧又有水。”張召重喜 道:“好,咱們快躲起來。”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這 長索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 上愛帶長索。兩人轉身出洞,再沿山壁溜下,各自牽了一匹 馬,向外奔出。 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來出外 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里,見牽著的那匹馬尾 巴揚起,就要拉糞,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 馬頭牽過向左,猛力一鞭,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召 重愕然不解,問道:“甚么?”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里, 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自然向左邊追出去。” 張召重大喜,道:“妙計,妙計!” 兩人從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條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 石子在隱蔽處疊個記號。張召重道:“這里道路千叉萬支,要 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 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已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岔路。李 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就在這里歇吧。”兩人吃了干糧,喝 了水,坐著休息。張召重道:“另一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 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著點兒用。”張召重 道:“是。”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你好 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沅芷走開 十多丈,找了個干淨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聽李沅芷一聲驚叫,疾忙跳起身來, 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一只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 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不見狼蹤,生怕迷路, 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 “李小姐!”只見地下濕了一片,水囊已然傾翻,忙搶上拾起, 見囊中只剩點點滴滴,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 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只狼,沖過來搶水喝。”張召重一 舉水囊,道:“想不到惡狼還不死干淨,你瞧!”李沅芷坐在 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水,這里 沒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 “我出去探探,你在這里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 沂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么?我總好些。”張召 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 你的寶劍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一處岔路, 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只是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 召重如自行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東轉西 轉、無所適從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 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 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只聽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 罵:“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 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一 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只得回 到池邊。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秘道,從后山繞了出來,張 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發脾氣,忽然聽 得叫聲,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一探尚 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急忙施救,李沅芷卻只 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倘若 是我女兒呀,不結結實實揍一頓才怪。”見她還在裝腔作勢, 不肯醒轉,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去,那么我打十几鞭都不 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 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 的鞭子比你甚么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 心想:“大胡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么?那 奸賊呢?”李沅芷道:“我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 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他 在哪里?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子一 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 在這里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懶?好吧, 就沒有你,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離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 頭在各處搜索之后都陸續匯齊。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 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 遠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 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 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 人轉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 城道路如此變幻,如何尋他得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 智計,卻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啦 ……”陳正德道:“我們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水救不得 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 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在不知怎么辦,請老前輩指 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 上,怎么不要他找去?”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 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 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于 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 塊燒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 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時我都嚇胡涂啦,拚 命奔跑,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沖,甚么路也認不出, 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把 她問話先給堵住了。 駱冰本來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 身之所,待聽她推得一干二淨,心里反倒雪亮了,暗笑:“小 妮子好狡猾!”說道:“妹妹你細細想一想,定能認得出來去 的途徑。”李沅芷嘆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這么失魂落 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么胡涂,竟然忘記得沒一點兒影子。” 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明白, 只要你幫我們這個大忙,大伙兒一定也幫你完成心愿。”李沅 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低聲道:“我是個沒人 疼的,逃出來干么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干淨。”駱冰聽 她語氣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 道:“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李沅芷點點頭。 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 同神色先是頗見為難,后來又是咬牙切齒,終于下了決心,一 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甚么都肯。” 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一會,聽 得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并非 不知好歹,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說著施下禮去。 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么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 門,要我做甚么,你吩咐著不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顯 得極為生分,這時有求于她,只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死 我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 仍是感他大德。” 李沅芷一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 做馬這么苦惱?”脖子一轉,臉上登時便如罩了一層嚴霜,發 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甚么鐘舵主、 鼓舵主,你干么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倒像一 見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這份本事幫你么?你 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 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 沅芷三人,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起怒來,又 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 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 跟她說,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話未說完,猛聽得 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正 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 陳家洛大驚,斜竄出去,卻相距遠了,難以阻攔。衛春 華搶上擋住,被顧金標用力一摔,退出兩步。只見他和身向 霍青桐扑去,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舉劍 向他當胸刺去。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 一聲,長劍入胸。 霍青桐回抽長劍,一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奔出來,濺滿了 她黃衫。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 身邊,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顧金 標嘆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有甚么未了之 事?”顧金標道:“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 口氣,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 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走開,臉已氣得慘白。顧金 標長嘆一聲,垂首而死。 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 “你這女人也太狠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 可是你的手給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么?”章 進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閉住了鳥嘴。”哈合台毫不理會, 仍是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 陸菲青說道:“你們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此后許多 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你一人。我們都 知你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報仇,只找 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尸身大踏步走 出去。 余魚同撿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糧,縛在馬上,牽馬追上 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 去。”哈合台點點頭,把顧金標的尸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 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以水 代酒,從此相別。”哈合台仰脖子喝干。余魚同抽出金笛,那 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 當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台一聽,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 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 奏號角,余魚同暗記曲調,這時相別,便吹此曲以送。眾人 聽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 號角,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台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 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是么?”駱冰道:“你干么不幫 他個大忙?”李沅芷嘆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笑道: “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 你,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 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可沒‘從 師’那一條。” 駱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 話可一句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甚么叫做三從四 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說做女子的,第一 要緊是品德,然后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 “別的倒也還罷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丑,我有甚么 法兒?那么三從呢?”李沅芷慍道:“你裝傻,我不愛說啦。” 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去對陸菲青說了。 陸菲青沉吟道:“三從之說,出于儀禮,乃是未嫁從父, 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教,咱們江湖 上的男女可從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 父是應該的。從不從夫,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 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他不聽話還 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嘆道:“我這徒兒也真刁鑽古怪,你 想她干么不肯帶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說,除非她爹 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在杭州,就算在這里, 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道: “第二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么咱們馬上就給她找 個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師 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后設法給他們 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么一大套三 從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 于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 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 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望,想找尋張召重藏 身所有的蹤跡,但千丘萬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青把他們 請了下來,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 道:“陸老哥,難為你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兒來,咱們大伙兒全 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 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 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 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 你找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 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后,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 結為夫婦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 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 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怎 知道?” 章進嘴快,沖口而出:“你還有不愿意的嗎?在天目山時 大伙兒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他……”衛春華左手一翻,按 住了他嘴。 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么久,青眼有 加,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里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 令尊,他必定十分歡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 么東西下定。”余魚同身上一摸,除了銀兩之外,甚么也沒帶, 正感為難,忽然觸手一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 一段,撿起來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 道:“師叔,小侄身邊沒甚么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 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再把兩 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 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笑問:“你拿甚么回給他呀?” 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甚么也沒有。” 陸菲青笑道:“沅兒,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 笑道:“不錯。”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 給余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笛奇緣’了!” 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甚么。陳家洛說 了,香香公主大喜,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 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道:“我 們三個,給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 不是你女扮男裝,攪出這番事來……”陳家洛笑道:“咱們若 在玉宮里帶了几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送給他們作賀禮。”霍 青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 同入玉宮的經過,又見三人相互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并 非喜新棄舊,忘義負心,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 老心中均感欣慰。天山雙鷹均想:“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 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們徒兒也要……”也要如何, 卻是難以設想了。 交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別借故走開。余魚同見四周已無 旁人,說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里呀?”李沅芷見他 全無溫存之態、纏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 不快,說道:“我怎知道呀?” 余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 道:“我當年家破人亡,不能自立,幸蒙恩師見憐收留,授我 武藝。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死。 師妹,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 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狽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 給他,柔聲道:“快擦干眼淚,我帶你去就是。” 突然間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后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 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頭!”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急奔。余魚同一呆。 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 駱冰高聲大叫,眾人隨后一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糧,心頭思潮起伏,盤 算脫險之后如何邀集幫手,大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 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于功名前 途大有好處,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一路上使點計謀,把 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響,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 沅芷笑吟吟的回來。 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倏地扑將 上來。張召重一驚,退開一步,左掌“撥云見日”,向旁掠出。 那人從他掌下穿過,右手斷笛疾戳,左手兩指前伸,直扑到 他懷里。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余魚同,心中一寒, 右掌“白露橫江”一格,左手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 他后心,猛喝一聲,將他向山岩上摜了過去。 李沅芷大驚,扑上抱住,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帶 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雙掌一擋,推得她和余魚同 一齊摔在地下,雖然跌得狼狽,卻未受傷,兩人雙雙躍起,才 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余魚同道:“師妹,多謝你又救了我一 次。”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還向我說這個‘謝’字?” 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轉身要逃,只聽身旁呼呼兩響,兩 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背后陸菲 青喝道:“姓張的,你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召重霎時 間萬念俱灰,哼了一聲,轉身垂手走出。當下陸菲青、陳家 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明梅等在 后,將他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眾人暗暗跟了進 來,只有自認晦氣,走了一程路,見前面李沅芷側身和駱冰 說話,笑逐顏開,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這一下 子氣炸心肺,咬牙切齒的暗罵:“好,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 我!” 各人捕到元凶巨惡,無不歡喜異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 走出迷城。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對章進和心硯道:“把他反 背捆了。”章進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猛竄出去, 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一 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她后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偏, 卻哪里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響,手臂已斷,張召 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第一掌打 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擊他太陽 穴。張召重右掌翻轉,拍的一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步。 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二十余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 砥礪功夫,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與在師門時 已大不相同。 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 得暈了過去。袁士霄摸出一顆丸藥,塞在她口里。群雄見張 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無不大怒,團團圍住。 張召重心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 雄!”橫劍當胸,傲然說道:“你們是一起來呢?還是一個個 依次來?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你有甚么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 斗斗。”文泰來道:“陳老爺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 上。”余魚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雖不及他,但要 第一個打。四哥,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 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 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們不是他對手,我 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們六個人 合力斗他。” 張召重道:“陳當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 會還作不作數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手,說道:“不錯, 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 下正好完了這個心愿。”張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陳當家的玩 玩,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他和陳家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 還遜自己一籌,如能將他擒住,用以挾制,或可設法脫身,倘 若擒他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自己再死,也算 夠了本。 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擒拿你這奸賊,若要總舵主 親自出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 咱們上啊!”衛春華、章進、余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 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 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 陳家洛手一擺,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 心。姓張的,不論你使甚么奸計,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 心妄想。你上來!”張召重凝碧劍一抖,說道:“究竟還是你 爽快,露兵刃吧!”陳家洛道:“用兵刃勝你,算得甚么英雄? 我就是空手接著。” 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機,那肯放過,忙道:“要是 我用劍勝不得你空手,我當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 是我勝了你呢?”陳家洛道:“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 你是盼我說:勝了我就放你走路。嘿嘿,到了今天,你還不 知已經惡貫滿盈么?”張召重長劍一伸,喝道:“人生在世,有 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心上。”陳家洛道:“在杭 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和我擒住你后饒你不死﹔獅子峰 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 次性命。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哪知你至死不悟,今 日任憑如何,決不能饒了。”張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讓你 四招不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面兩拳。 張召重一矮身子,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 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然左腿鴛鴦連 環,跟著橫掃一腳。照一般拳朮,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 攻他身子,使他身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 在他腳下空處,只是時刻拿捏極准,敵人落下時剛好湊上。這 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 愛徒將自己所創拳朮運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轉頭向關 叨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只得一劍“斗柄 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側身,兩下讓過。章進罵 道:“無恥奸賊,你說讓四招,怎么又還手了?”張召重臉一 沉,更不打話,凝碧劍寒光起處,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向 陳家洛左右連刺。 陸菲青暗暗心驚:“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當年師父壯 盛之時,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右手,凝神望著陳家洛,只 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 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去,張召重柔云劍法雖精,一時也奈 何他不得。 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悠醒轉,只 覺臂上胸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 慰。余魚同道:“痛得還好么?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你忍 一忽兒。”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勝得了 么?”霍青桐道:“咱們有這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萬分, 恨不得沖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你說公子沒危 險么?”霍青桐記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轉頭不理。心硯大急, 想要分辯謝罪,一雙眼又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 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衛春華雙鉤 鉤頭已被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 的弓一般。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跟著張召重的后心 滴溜溜地打轉。 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驚呼,向東一指。余魚 同轉頭望去,只見面前出現了一片奇景:遠處一座碧綠的大 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聳,屋宇櫛比,竟是一座大城。余 魚同一驚跳起,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 奇,卻盡是虛幻。其余各人凝神觀戰,都沒見到。 李沅芷道:“那是甚么啊?咱們回到了杭州嗎?”余魚同 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養一會兒神 吧。”李沅芷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 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魚同允她婚事,本極勉強,只 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一切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 神智模糊,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 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 絲微笑,忽問:“你是誰?”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 點血色,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余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 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淚來,叫道:“你心 里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 眼望遠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 他……他……你認識他么?” 余魚同心里一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 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 情,伸手把她摟在懷里,低聲道:“我心里是真正愛你的,你 不會死。”李沅芷嘆了口氣。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 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又暈了過去。張召重這一掌勁力凌厲, 她斷臂之外,胸口更受震傷。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時 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倏出,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 不免氣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一面要解拆對方 古怪繁復、不成章法的拳朮,一面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 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于 是更加嚴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 一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 去,是何了局?就算勝了這姓陳的小子,他們和我車輪大戰, 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 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一壯,劍 法忽變。 他柔云劍朮施展開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手招數,登 時攻守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耿銀 河”,凝碧劍一劍橫削,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 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 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重 扑去。 凝碧劍“耿耿銀河”招朮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 颼兩劍,衛章兩人均已帶傷。文泰來猛喝一聲,挺刀正要縱 前,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面門。這 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 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聽聲音清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 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目怒視。 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 記耳光,都是大為驚奇。衛章兩人乘機退下,好在受傷均不 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扎。 陳家洛對余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余 魚同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甚 么?”陳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命喪烏江,你 吹《十面埋伏》吧!”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總舵主有命, 當下奮起精神,吹了起來。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這 曲子尤其昂揚,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 陳家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虛踢一 腳,猶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這良 機,手下哪里還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 辮尾,配合著余魚同笛中節拍,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 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 肩頭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并未受傷,然而憑 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 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 倒退數步,凝神待敵。 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洒異常。 霍青桐大喜,對香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里學的 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看。”陳家洛伸手拍 出,張召重舉劍擋開,反手一撩,兩人又斗在一起。張召重 凝劍嚴守,只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 之后,隨即收劍防御。 陳正德對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 五體投地。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太遠 了。”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 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 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看來與任何流 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 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平不打誑語,這并非自謙之辭,都 是暗暗稱奇。 余魚同越吹越急,只聽笛中鐵騎奔騰,金鼓齊鳴,一片 橫戈躍馬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 越順,到后來猶如行云流水,進退趨止,莫不中節,打到一 百余招之后,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間笛聲 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 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叫,右腕已被雙指點中,寶劍脫手。陳 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開。這 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 就如喝醉酒一般。 章進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只見 張召重又走了几步,終于站立不穩,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 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 余魚同放下笛子,忙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 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賊怎么辦?” 余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 現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們正要去 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作惡多端,如此處決, 正是罪有應得。 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住。 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余魚同道: “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 得快些。” 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高采烈。途中袁士 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詳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 “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日后,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牆向內望去,只見群狼 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類的尸體,猛扑狂咬,慘厲 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 走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 靈,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里接 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落。 群狼不等他著地,已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 過數日來的休養,已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 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扎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 八頭餓狼扑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一頭 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 慢退到牆邊,后心貼牆,負隅拚斗,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 當雙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家洛、駱冰等心腸較 軟,不忍卒睹,走下城牆。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 二十四招“破金錘”時,一頭餓狼扑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 張召重一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 腦海中突然涌現了三十余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 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 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大哭起來。他 一路安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又想到 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的。當年張召重聰明 穎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后來貪圖富貴, 竟然愈陷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 “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重做好人。” 叫道:“師弟,我來救你!”涌身一躍,跳入了狼城。 眾人大吃一驚,只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 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師弟,別怕。” 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 身扑上,雙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 也好。”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雙臂被他緊緊抱住, 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力掙扎,但張召重獸性大發, 決意和他同歸于盡,拚死抱住,哪里掙扎得開?群狼見這兩 人在地下翻滾,猛扑上來撕咬。師兄弟各運內家功力,要把 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 牆。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慘報,氣往上沖,手足一 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 張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 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來單刀連揮, 劈死數狼。群狼退開數步。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里接來的 鋼刀,跳落時因城牆過高,立足不穩,翻了個筋斗方才站起, 看准張召重肩頭,用刀頭戳將下去。張召重慘叫一聲,抱著 陸菲青的雙臂登時松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挂下,先將陸菲 青與余魚同縋上,隨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群狼已扑 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 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凶 險,無不心有余悸。 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沒能拿上來, 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 可拿回來。” 傍晚扎營后,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面的經過。 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懷里摸出一個黃布包來, 遞給他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 我收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甚么東西,我也沒 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么証物了。” 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 了。”解開布包,見里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里面是一 只小小的紅木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年深日久,紙 色都已變黃,信封上并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簽上寫了兩行字: “世倌先生足下:將你剛生的兒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 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 袁士霄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甚么意思?哪有甚么用, 你義父看得這么要緊?”陳家洛道:“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 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里清廷皇帝的賜書 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 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 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道了, 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 小心防他,欽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 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寫,哪又有甚 么了不起?”陳家洛道:“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 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 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會 稱先父為‘先生’了。”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 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 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 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証據。” 袁士霄道:“怎么?”陳家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 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來嫁給常熟蔣閣老 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 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 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問道:“怎么?”陳家洛哽咽 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 “亭哥惠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運乖,夫復何言。余所 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 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 愚頑劣,令人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 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帝。亭哥,亭哥,汝 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証,自當 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 上天垂憐,來生而后,當生生世世為夫婦也。妹潮生手啟。” 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 信上的‘亭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 是嗎?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后來天不從人愿,拆散鴛鴦, 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甚么要義 父帶我出來?為什么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 ……” 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 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 不便相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 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 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 掌門人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后來你義父盡 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這才作罷。但我直到 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甚么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 們另有古怪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里,猶有余憤。 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道這些么?”袁 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后,隱居了數年,后來手創紅花會, 終于轟轟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 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年如何為于萬亭抱不平之事。 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甚么要弟子離開家里,師 父可知道么?”袁士霄氣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 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給 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里擱去?因此他的事往 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 啦。” 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漢家光復, 關鍵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盡廢。此 事勢所必成,遲早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 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我大哥明明是漢人,雍 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把這 番意思對師父說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 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只有相機行事了。” 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兩 人印証比划,陳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 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興。 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 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志氣,很有志 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 得意。陳家洛道:“陳老前輩夫婦說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 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陳 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 含有這層意思,想來不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 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舍。 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 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 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一程,早也柔腸百結,黯然 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陳家洛硬起心腸,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 道:“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道:“你十年 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 送件東西給她,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觸手生溫, 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放在香香公主 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 接了,說道:“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 陳家洛微笑道:“干么這般傷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們一起 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臉上微 露笑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几 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于在大 漠邊緣消失。 群雄控馬緩緩而行,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但也傷了 李沅芷、衛春華、章進三人,李沅芷傷勢尤重。余魚同大仇 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 避嫌疑,細心呵護。 眾人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 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報,很 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 子,身子康復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 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會,吵著定要回 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 及李沅芷在車里休息。 回入玉門關后,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 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困,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她 棄車乘馬,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人 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 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 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 又行數天,將近德化城時,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章進 忽然大叫一聲,飛奔而前,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是 個投繯自盡的男子。章進抱住那人雙足,將他舉了起來,大 叫:“快來,快來!””駱冰兩把飛刀擲出,割斷了挂在樹枝上 的布帶。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陸菲青給他胸口推宮過氣,過 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放聲大哭。 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章進焦躁, 罵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還哭?”福建話本甚特異,但那 人似到外省去過,打著半咸半淡的官話道:“爺們還是讓我死 的好!”衛春華道:“你是短了錢銀呢?還是遭了冤屈?我們 可以幫你呀。”那人道:“不是為錢,也沒人冤枉小人。”說罷 又哭。 駱冰見他頸中挂著一個繡花荷包,色澤鮮艷,用麻繩牢 牢系住,似怕死后給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與女人有關,問 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臉露驚奇之色,說道: “她是死路一條,我索性死了爽快。”駱冰道:“她為甚么死路 一條?”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鄉,見銀鳳生得好看,要 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說著又哭了起來。 章進聽得茫然不解,喝道:“亂七八糟,老子一點不懂, 甚么方大人、銀鳳的?”駱冰笑道:“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 了。他倒是個多情種子呢。”章進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 了你的銀鳳沒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 人的,去年他家里蓋新房子,小的還去幫過工。他……他今 天……今天要討銀鳳……”章進道:“你這人沒出息,干么不 和這姓方的去拚命?”駱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爺的一成本事 就好啦!”問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藝?”那人道: “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綺聽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見他哭得可憐, 說道:“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徐 天宏見妻子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心里暗笑,說道:“你帶我 們到你家里去,包在我們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 便是。”周阿三將信將疑,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里。 那銀鳳家里姓包,是開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門 外挂燈結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樣。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 父親包老頭請過來,只見他愁眉苦臉,神色淒慘,哪里有做 新丈人的喜色。眾人一問,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本 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鄉,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包老 頭的女兒才十八歲,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約, 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但懼他權勢,不 敢不依。依章進和周綺說,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但陳家洛 道:“咱們身有大事,別多生枝節。”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 來,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叫他們帶了銀鳳趕緊逃走。包周 兩人千恩萬謝,忙回去收拾。 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 她緊,不能多動,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厭煩之極,見 陳家洛不許跟那姓方的為難,更是氣悶,乘徐天宏不防,溜 了出來到街上亂走。德化城本來不大,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 門口,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把魚肉雞鴨及一壇壇酒抬 了進去,不覺酒癮大起,便跟了進去。 方府這天賀客盈門。眾仆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雖然 穿得朴素,但氣派端嚴,不敢怠慢,忙讓到內堂敬茶。周綺 心想他們倒敬重于我,也就喝著武夷清茶,咬著瓜子,自得 其樂。不一會開出席來,方府雖是娶妾,但方老太爺方有德 在外作官數十年,老來衣錦還鄉,存心要顯顯威風,是以這 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綺與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不去 理會旁人,酒到杯干,飲得自由自在,倒也暢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爺由兩個兒子扶著,顫巍巍的到各 席來敬酒。周綺見他須眉皆白,還要糟蹋人家女兒,心中暗 罵。待他走到臨近,見他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黑記上稀稀 疏疏的生著几根長毛,驀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那日 她母親問他身世,他說他一家都被一個姓方的府台所害,那 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 紹興人,她沖口而出:“方老爺,你在紹興做過府台么?”方 老太爺聽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說道:“你這位太太 很面生,老頭子記性不好,在紹興見過我么?”這話正是自認 在紹興做過官。周綺點點頭,不言語了。方老太爺也不在意, 另去敬酒。 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但 身子一動,就感胸口發悶,手足酸軟,暗罵肚子里這小孽障 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眾 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交頭接耳的竊竊譏笑。周綺回到周 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與駱冰也從外面回來,兩人到處尋她 不見,正自焦急,見了她這才放心,見她臉上紅扑扑的酒意 盎然,正要開口埋怨,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殺錯 了人,道:“我去打聽一下。”過了半個多時辰,他直沖進來, 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仇人確是在此,你許不許我報仇?” 陳家洛沉吟道:“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這老賊已七十多 歲,稍有耽擱,莫要給他得個善終,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 只是咱們另有大事,這誓舉動可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 說到這里,包老頭帶了女兒和周阿三過來叩謝,說再過兩個 時辰,方家就要來迎娶,現下收拾已畢,要趕緊逃走。 李沅芷靈機一動,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反正 他們是要逃走的了。”余魚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請 你做新娘子哪!”駱冰笑道:“還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 李沅芷紅了臉道:“哼,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你偏來開玩笑。” 駱冰道:“好妹子,那你說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 子的衣服,等轎子來時,他就坐了去。咱們都扮作送親的。” 駱冰拍手笑道:“好呀,拜過堂后,等到洞房花燭,大家一齊 動手。別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誰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 上。”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一時想不出主意來,聽了李沅芷 這個計策,也連聲叫好。 陳家洛命衛春華與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送出 城,讓他們遠走高飛。大家買了衣物,裝扮起來。余魚同扮 女人雖然頗不愿意,但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 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說不得了。新娘的紅衣頭 罩都是現成的,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礙事,但把裙子放低些, 遮掩得一時,也就成了。 申牌時分,方府的轎子與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駱冰 與李沅芷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子。眾人在長衣內各 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 頭。余魚同無奈,只得盈盈拜將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 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余魚同老實不客氣的收了。 喜筵過后,接著是要鬧房,眾人都擁到新房中來。徐天 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邊,右手摸著袋里的匕首,眼見時辰將 到,正要動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說道:“成總兵 和几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來啦?” 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離,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下 首四人身穿內廷侍衛服色。 徐天宏臉色登變,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 清宮侍衛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來虎吼一聲,已向那 武官扑去,原來那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庄捉拿他的成璜。 這人因立了此功,從記名總兵升為實授,分發閩南。這天瑞 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找他。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 德化,聽說方藩台娶妾,便來擾一杯喜酒,趕場熱鬧,哪知 竟與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隨手拿起椅子一擋,喀喇一聲,梨花木 的椅腳被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根。成璜見來勢凶惡,從桌底 鑽了過去,隔桌望見竟是文泰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往 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與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侍 衛們如何能敵?呼嘯一聲,從人叢中穿了出去,跨上馬背飛 奔。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外追時,五人 都已逃得遠了。只聽內堂驚叫哭喊,亂成一片。 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手揮金笛,旁邊一個駱冰,一個 李沅芷,從內堂殺將出來。群雄尋方有德時,卻已不見。周 綺大罵:“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衛春華、章進、心 硯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蹤不見。徐天宏對陳家洛道:“總 舵主,怎么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現?莫非另有奸謀?”陳家洛 道:“正是,這須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們 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陳家洛贊道:“七哥深明大義。”當下 率領眾人,追了出去,一問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東逃去。群 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伙計,知 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沖上去攔住 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 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 也不忍讓她擔心,于是與眾人一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 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里向北 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 里,天色將黑,離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 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 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 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 聲甫歇,暑氣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 走了一陣,迎風一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 開著,尋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一怔,正 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 侍衛正在飲酒談笑。 五人斗然見他闖進店來,大吃一驚,登時停杯住口。文 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 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甚么 用?拿大碗來。”當的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 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一只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 舉碗喝了一口,贊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 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 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 拿十五只大碗,篩滿了酒!”抽出長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嚇 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 璜等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 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后門溜走。文泰來 大喝一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 急甚么?”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 兩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 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里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 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干干淨淨。成璜和瑞 大林心驚膽戰,相顧駭然。其余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各 提兵刃,猛扑上來。 文泰來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 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酒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成 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 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 另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 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 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 打得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而死。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 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單刀,劈將下來。 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知道不好,左腳急 挫,打滾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 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槍杆。那 人用力回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 踉蹌蹌的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 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牆登時倒了,將 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 打,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 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氣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長 嘯一聲,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 出得店來,一陣涼風拂體,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 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上一家高房 屋頂,四下□望,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 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長得 正高,兩個黑影鑽入麻田,就此隱沒。他提刀也鑽了進去,一 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 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 橫枝,攀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 都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 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 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徑向那村落奔去。他足 下一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 文泰來叫道:“往哪里逃?”沖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 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一望, 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剎”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 “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 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 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 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一聽,聲息全無,不知 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 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 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 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 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帶刀入 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一想,黑夜之中,持 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里謝 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 賊總要出來,我在這里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么 還不走,賴在這里想偷東西么?”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 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 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 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 一聲,從牆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 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里迢迢前來, 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于是晃身避開鏟 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 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兩 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來更不理會,只 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一讓,蓬的一聲,一 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一個矮瘦和尚橫 杖擋路。 文泰來道:“在下此來并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 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驚人藝 業,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 從杖下鑽過。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 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 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的從身旁擦過, 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 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 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 迅捷之極。 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 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 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 我叫元傷。居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 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 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于萬亭老當家的遺命么?”文泰 來道:“于老當家并無甚么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 務乞恕罪。” 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 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 是武學聖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鞍,一拱手, 轉身便走。 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 紅花會故總舵主于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 首領報怨泄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 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只 得揮刀抵敵。 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 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 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斗到酣處,元悲的戒刀 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 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眾僧大集,不由得心驚。 就這么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 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一挫, 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 柄,用力一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一腿,踢在他 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 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當的一聲大 響,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 得山谷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 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 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 泰來不欲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 閃避,當的一響,手中一震,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又 聽叮叮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一回頭,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 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一個身材高大、白須飄拂的 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爺,好好,大家都來啦。”周 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 文泰來一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 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 成璜,另一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逐出, 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 袖箭,卻被大痴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 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日 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后,南下福建, 來參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 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 來仰慕。雙方印証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禪師懇切相留, 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得連連警報,說有一個高 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著出來, 哪知竟是文泰來。 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 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 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 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禪師 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癲、藏經閣主座 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 武當綿里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 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 陳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雙目流淚。天 虹大驚,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 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 不該出口。但為了億萬生靈,斗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 “請說不妨。”陳家洛道:“于萬亭于老爺子是我義父……”一 聽到于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 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系原原本本說了,最后說 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 知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到這里,聲音已有 些哽咽,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 不敢打擾。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睜一線,但見兩道精光 直射出來。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等心中都是一凜:“這位 老方丈內功修為如此深湛。”只聽他說道:“少林寺數百年向 例,本寺弟子違犯清規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陳總舵 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于萬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 規,本不可行……”群雄聽到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聽他 又道:“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本寺破例,請陳總舵主 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 客舍休息。 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徐 天宏問道:“爹,內中另有難處么?”周仲英道:“方丈師兄請 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 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大師駐守,要沖過五殿,唉,甚難, 甚難!” 眾人一聽,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斗,文泰來道:“周老爺 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几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 “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 勢成混戰,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 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斗之余,最后一兩殿實難闖過。” 陳家洛沉吟道:“這是我家門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 我過去也不一定。”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棋子,腰上插 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 請回轉。咱們另想別法。千萬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 點頭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 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 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几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 拱手道:“請!” 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 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 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庄比武,自己用少 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 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 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云”,仰跌在地,手 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 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 下凝神拆解。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規。大苦的 “醉拳”雖只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 滾跌扑,顧盼生姿。 兩人斗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凌空,落下來足 成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沖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 后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准部位, 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按。大 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一托,大 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脹得通紅,向里一指,道:“請 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 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只震得 牆壁搖動,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 氣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 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 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不敢輕敵,拔 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不 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沉。陳 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 極短,在殿上回旋激斗。 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 若天魔,杖法脫胎于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 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 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 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 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 陳家洛心下暗贊,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 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 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 根基極固,惡斗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 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里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 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后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 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癲雖然勇猛,平素從 不殺生,哪肯無故傷人性命?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 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 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扑入對方懷中,以短攻 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 杖頭,右手短劍划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 大癲大怒,扑上又斗,陳家洛躍開丈余,一躬到地,說 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 禪杖直逼過來,但畢竟使不順手,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 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徑自奔入后殿。大 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大叫一 聲,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 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痴大師笑容可掬,說 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划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 大師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 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 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 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 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几下,這時也 可多一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請。”陳 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 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 大痴贊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 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大痴連揮兩下,九 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 取准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么沒想到?”九顆棋 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 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來,不覺一呆,大痴卻 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 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 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余三顆卻又打滅了三 炷香。 對比之下,大痴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 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 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里一急,大痴乘 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 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 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准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 大痴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 氣。哪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余下 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痴吃了一驚,不由得喝采。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痴無法再守住 燭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 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 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 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痴叫道:“陳 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痴道: “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這是 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 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羅入衣襟,躍回己方,笑 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痴扑到桌邊伸手一摸, 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 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的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 “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勝了,請吧!” 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 于無奈,務請原諒。”大痴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 “后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 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 里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 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 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 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癲、大痴已如此功力, 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 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兩 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 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 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 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 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 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扑到,忙運雙掌 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 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 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拚著全身 之力,強接了這招。 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 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 到,身子一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 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 地對准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 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 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 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 完,忽聽鐘聲鏜鏜,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 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 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 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 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 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 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 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 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 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 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 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里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 “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 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后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 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 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 悔。”于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后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里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 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 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 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余地了,正 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什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 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几上小香爐中檀香青 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挂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 多几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 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陳家洛聽他忽然 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 “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 ‘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 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 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 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后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 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 他說到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 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 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 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 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 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 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里的財物都拿了。 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 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 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 ‘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 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閑享 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 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 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 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 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 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 “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 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休息,忽有大熊要 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后抓拿,老婆婆乘 機把大熊兩只前掌捺在樹干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 也不敢放手。后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 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 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 不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 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 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后數聲微微嘆息之聲。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 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 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柜,打開柜門,見有 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朱筆寫著“于萬亭”三字,不 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 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 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 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折子,登時心中酸痛,上 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 字輩俗家弟子于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 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后甚相親愛……”陳 家洛讀到這里,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 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后來私訂終身,約定 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后,連年天旱, 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 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 奧,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舍,待歸故 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于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 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 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 舍,三年后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 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 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 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 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 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盡殺 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 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 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里,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涌,過 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后十余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 潛心武學,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 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 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于徐女室內。是 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 現一并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后,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 著:“如朕大歸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殺之。”正 是雍正親筆,字后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 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 滴子”,專為皇帝干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 “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 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也無意中 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 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讀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 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佣,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 達五年,確知已無后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 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里,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 親為甚么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甚么寫了給自己的遺書 又復燒毀,為甚么母親去世之后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 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 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還是憐惜?心 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實是 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佣仆之中,竟然有 此一位一代大俠。 出了一會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 謹將經過始末,陳于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于萬亭的供 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 文曰:“于萬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 惡尚恕,豈不恕此乎?若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 則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這里,以 后就沒有文字了。 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不能出家 為僧,終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因此我師父邀 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辭。” 這時心里疑團盡解,抬起頭來,只見天邊曉星初沉,東 方已現曙色,于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提了布 包,關上柜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 視著出院之人。心想:“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 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一路經過五殿, 各殿闃無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一齊 迎上。眾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見他安然無恙,手中提 著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 又都感驚異。陳家洛把經過約略說了,只是于義父和母親一 段情誼,有關名節,卻不明言,又道:“這里的事已經了結, 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還要給七哥報仇。”眾人稱是。周仲 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行,收拾起行。 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些暈倒。周仲英忙扶 她入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旅途勞頓,前日又在方家大飲 一場,動了胎氣,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說不 能再行長途跋涉,須得就地靜養,等待生產,周綺到此地步 也只有苦笑點頭了。 眾人一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 陪照料,待她產后將息康復,再來京師會齊。周仲英在寺西 五里處租了几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間文泰來、衛 春華、余魚同、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不但瑞大林與成璜 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舉家避禍,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 一路向北,這天到了山東泰安,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 石雙英從北京趕到。群雄一聽大喜,忙迎出去。心硯奔上前 去,叫道:“十二爺,那奸賊死啦!”石雙英一楞。心硯又道: “張召重,張召重!”石雙英喜道:“張召重死了?”心硯道: “正是,給餓狼吃得干干淨淨。”石雙英不及細問,向陳家洛 等眾人行過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傷勢可 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舵主挂懷,已全好了。陸老前 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家洛道:“京里可有甚 么消息?” 石雙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 倫老英雄全軍覆沒的訊息。”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 了定神,問道:“甚么?”群雄無不震驚。駱冰道:“咱們離開 回部之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泄不通,清兵 怎又會得勝?” 石雙英嘆了一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開來大 批援軍,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回人說,那 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 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 椅。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清軍兵將怎能傷害于 她?” 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亂軍之中,一個患病的 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駱冰問道:“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回人 叫她為香香公主,你可聽到她的消息么?”說著使眼色。石雙 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她既是 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我在京里沒聽到甚么, 想必沒事。” 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說道:“兄弟入內休息 一會。”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后,駱冰對 心硯道:“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 和霍阿伊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 一世豪杰,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來 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無言。 過不多時,陳家洛掀帘而出,說道:“咱們快吃飯,早日 趕到北京去吧。”群雄見他忽然開朗,都感詫異。陸菲青低聲 對文泰來道:“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英雄氣 短。這番如此看得開,放得下,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杰,這 個我真的服了。”文泰來大拇指一翹,加緊吃飯。 一路上群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但神色日見憔悴,都感 憂急,卻也難以勸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雙英已在雙柳子 胡同買下一所大宅第。無塵、常氏雙俠、趙半山、楊成協五 人已先在宅中相候。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 陳家洛道:“趙三哥,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你把皇帝 給我的“來鳳’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轉呈,皇 帝就知咱們來了。”趙半山與心硯遵囑而去,過了半日,回來 復命。 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么還是爺 不爺的?”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到白振家里 找他。今兒他沒當值,正在家里,見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 來,拉著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才放我們回來,著 實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 他一命,是以與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過來回拜,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然后 求見陳家洛,神態甚是恭謹,悄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 宮。”陳家洛進:“好,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入內與陸菲青 等商議。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以防不測。當下陸菲青、無 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 來率領余人在宮外接應。 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各 人見皇宮氣象宏偉,宮牆厚實,重重防衛,均感肅然。走了 好一刻,兩名太監急行而來,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寶 月樓,命你帶陳公子朝見。”白振道:“是。”轉頭對陳家洛道: “此去已是禁宮,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眾人雖覺此事 甚險,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桌上。 白振帶領眾人穿殿過院,來到一座樓前。那樓畫梁雕棟, 金碧輝煌,樓高五層,甚是精雅華美。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 叫道:“傳陳家洛。”陳家洛一整衣冠,跟著進樓,無塵等六 人卻被阻在樓外。 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進入房去,只見 乾隆笑吟吟的坐著。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甚是恭敬。乾 隆笑道:“你來啦,很好。坐吧。”一揮手,太監都走了出去。 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說話。”陳家洛才謝 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若 不是皇宮內院,別處哪有這般精致的高樓華廈?”乾隆笑道: “我是叫他們趕工鳩造的,前后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候充 裕,還可再造得考究些。不過就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 洛應道:“是。”心想起這座寶月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 膏,為了趕造,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乾 隆站起身來,道:“你剛去過回部,來瞧瞧,這像不像大漠風 光。”陳家洛跟著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不覺吃了一驚。 這本是個萬紫千紅、回廊曲折的御花園,先前從東面來 時,只覺一片豪華景色,富貴氣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全 然不同,里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還有些小小沙丘,仔細 看來,尚看得出拆去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 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氣勢,但具體而微,也有 一點兒沙漠的模樣。 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 問:“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只見黃沙 之上,還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帳篷,帳篷邊系著三頭駱駝,想 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陣心酸,再向前望,只見數百名工 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充。陳 家洛心中奇怪:“這一片干澄澄、黃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 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搭了回人帳篷,像甚么樣子?他的心 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几上的“來鳳”古琴一指,道:“為 我再撫一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 于是端坐調弦,彈了一曲《朝天子》。乾隆聽得大悅。陳家洛 彈奏之間,微一側頭,忽然見到一張几上放著那對回部送來 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繪的香香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錚 的一聲,琴弦登時斷了。 乾隆笑道:“怎么?來到宮中,有些害怕么?”陳家洛站 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說道:“天威在邇,微臣失儀。”乾隆哈 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終于怕了我了。”陳家洛低下 頭來,忽見乾隆左手裹著一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臉 上微紅,將手縮到背后,說道:“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么?” 陳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著,就在樓下。”乾隆大喜,拿起 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輕敲兩下,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乾隆道: “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小太監答應了下樓。 陸菲青等在樓下等著,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過 了一會,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稍覺放心。小太監下樓傳 見,六人跟著他上樓。走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后腳步聲急, 兩人快步走上樓來。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后,往兩旁一讓路, 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并不讓路,低叱一聲:“讓開!” 各伸手臂,插向常氏雙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雙俠均想:“哪一個龜兒子如此無禮?”當下運勁反 撞。那兩人一推,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卻有一股極大勁力 反撞出來,都吃了一驚。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 出路來,見這兩人太監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著一只盒子, 剛才這一出手,顯然武功精湛。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 出人意外。一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與趙半山身后。 兩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喝道:“讓 開吧!”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陸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 趙半山使了半招“單鞭”,當即把來勢化解。 兩名太監所抓不中,卻受到內勁反擊,當下搶上樓頭,回 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一人對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選 侍衛么?”白振笑道:“這几位是武學高人,哪能像咱們這般 俗氣。”兩名太監哼了一聲,上樓去了。 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 白振又是毫不客氣,都是心中懷疑,不知兩人是甚么來頭。 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白振在帘外稟道:“陳公子的六名 從人在這里侍候。”一名小太監掀帘出來,道:“在這里等一 下。”過了一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著手出來,向六人打 量了一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吧。” 六人隨著白振進去,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一旁。 陳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向乾隆跪 倒磕頭。無塵肚里暗暗咒罵:“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嚇 得你魂不附體,今日卻擺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著總舵主 的面子,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 陳家洛從趙半山手里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 上,說道:“都在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 之后再來傳你。”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這琴你拿回去。” 陳家洛應道:“是。”抱起了琴,交給衛春華,說道:“皇上既 已破了回部,臣求聖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不答,揮 手命眾人走出。 陳家洛無奈,只得率眾隨白振出房。到了樓下,那兩名 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給 咱哥倆引見引見。” 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為忌憚,對陳家洛等道:“我給 各位引見兩位宮里的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 夫武公公。”陳家洛欲圖大事,對宮里每個人都不愿得罪,拱 手微笑道:“幸會,幸會。”白振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 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皇上著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 久准要大用了。”遲玄笑道:“這般漂亮的后生哥兒,做大學 士怕還早著點吧?”陳家洛聽他語氣輕薄,隱忍不言。常氏兄 弟怒目而視,就差“龜兒子”沒罵出口。白振又替陸菲青、無 塵等逐一引見。 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雍正差遣姓 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將二 人暗害,把他們兒子淨了身收為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得 父親身前僚友指點,學了一身武藝,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 全無所知,聽了無塵等響當當的名頭,毫不在意。 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兩人各自伸手,來握陸 菲青與趙半山的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很不 服氣,這時要再試一試。遲玄學的是六合拳,武銘夫專精通 臂拳。兩人一握上手,使勁力捏,存心要陸趙叫痛。哪知遲 玄用力一捏,趙半山手滑溜異常,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 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里針”,武功外柔內狠。武銘夫一使 勁,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 到反力,總算撒手得早,未曾受傷,強笑道:“陸老兒好精的 內功。” 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武功必更驚人, 咱親近親近。” 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 龜兒,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 功夫,遲武二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 了出來。 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著皇太后的寵幸,頗 為驕橫,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這時白振見他們 吃苦,故作不見,心中暗暗高興。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 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轉頭 就走。衛春華心想:“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 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你這兩個家伙?” 白振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進等人在外相 迎。 乾隆等陳家洛走后,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 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 若非親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萬確,更無絲毫懷疑,追 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嘆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 件証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見烈焰上騰,心下甚是輕松愉快,一 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燒得滿室生溫。 乾隆望著几上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 來。”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 上來。”乾隆一笑,接著又微微嘆了口氣,向几上的玉瓶一指, 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面一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帘,乾隆走進房 去,滿樓全是鮮花,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里接過玉 瓶,輕輕放在桌上。 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得腳步聲,倏地轉 身面壁。乾隆一揮手,眾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 帘掀開,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 隆怒道:“你們來干甚么?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后懿 旨,保護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護甚么?”遲玄道: “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 萬金之體。”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喝道:“不用!快 出去!”遲武二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 后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對那 白衣少女道:“你回過頭來,我有話說。”說的卻是回語。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著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 嘆了口氣道:“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 好奇,過了一會,側頭斜眼一望,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她 這一回頭,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艷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 香香公主。 木卓倫兵敗之后,香香公主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 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于是特遣清兵,香車寶輿, 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 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顛倒。后 來玉瓶為駱冰所盜,乾隆大怒,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但 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于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要 將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 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趣,虧他倒也一片誠心,竟傳了 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專心,數月間便已 粗通,曾賦詩一首云:“萬里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西。 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借譯□。”在詩下自注道:“蒙古 回語皆熟習,弗借通事譯語也。”于學會了說回語,頗為沾沾 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 又是她殺父大仇,怎肯相從?她几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 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她自 與陳家洛相識,見他采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 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干過無數驚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 無絲毫懷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然會去,是以不 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心想: “我就像當時給狼群困住一樣,這頭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總 會來救我出去。” 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悶而死,倒也不敢過 分逼迫,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 宇落成后他大為得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 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并有“葉嶼花台云錦錯,廣寒 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 為嫦娥,比之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她視而 不見,只是望著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 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著微笑, 不覺神為之蕩,這天實在忍不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 然寒光一閃,一劍直劍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 隆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 他嚇得臉青唇白,全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 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監去繳她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 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眾人退開,不得 干擾。 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 瓜果之外,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 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 異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郁。一個本來不懂世事、 天真爛漫的少女,只因身處憂患,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 煎迫,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 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隆又施詭計,回頭面 壁,緊緊握住劍柄。乾隆嘆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 只道世上決無如此美人,不料見了真人,實是天下任何畫工 所不能圖繪于萬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煩 惱,莫要悶出病來。你可想念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 太監,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打開了窗。原來乾隆 怕她傷心憤慨,跳樓自盡,是以她所住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 牢牢釘住。 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一聲,嘴唇 扁了一扁。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 走開。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 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 禮拜堂,心里一酸,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 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一股怨憤,從 心底直沖上來,一回頭,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頭上 摔去。 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 滑異常,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剛 碎,第二瓶跟著擲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 一聲清脆之聲過去,稀世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 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 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丁冬一聲,身上跌下一塊東西。 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一塊佩玉,轉過身 來交給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覺變色,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 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著“情深不壽,強極 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 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 緣?忙問:“你識得他?”頓了一頓,又道:“這玉從哪里來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 “你說是誰給你的,我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 的。”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嫁過人了?” 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 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 出去。你雖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 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有甚么 稀奇了?”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 容光煥發,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還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頭,猛見對面梳妝台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 起陳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不 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 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用 衣襟拂拭撫摸,甚是憐惜。乾隆更是惱怒,一頓足,下樓去 了。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 “寶月樓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昔時夢見之”, 平仄未葉,才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聖天子洪福齊天, 百神呵護,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几句妙句來,也未可知,但 這時氣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 才慚慚平息,心想:“我貴為天子,奄有四方,這個異族女子 卻如此倔強,不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他 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復漢家天下,本是美事,只是畫虎 不成反類犬,別要大事不成,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這件 事這几個月來反復思量,難以決斷,到底如何是好?” 想到此事,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 “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逍遙自在,這件大事就算能成, 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實利 而圖虛名?”再想:“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 咱們兩件事一并算帳。”當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白振進來。 不一刻白振進來聽旨。乾隆道:“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 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痕跡。” 白振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說話,命 他別帶從人。”白振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后去召陳家洛。 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與眾人商議。陸菲青、文泰來等 都很擔憂,均說為甚么不許隨帶從人,只怕內有陰謀。陳家 洛道:“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証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 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定為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興 復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一遭。”對無塵道:“道長, 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 慨然道:“總舵主放心。”陳家洛又道:“你們這次別去接應, 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折。”群雄 見情勢如此,只得應了。 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 燈籠前導。只見月上樹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著 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 命入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 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語。 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挂著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 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聖 效王雖勵志,日孜月砭□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 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 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 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萬代。”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須微笑,陶醉了 一陣,笑道:“你我分雖君臣,情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輔佐 我才是。”陳家洛聽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証物與書信之后, 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系,同時話中顯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 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 聖斷,真是萬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嘆道:“我雖貴為天子,卻不及你的福氣。” 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 你一塊佩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 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你眼界極高,既 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道: “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 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這個姑娘是你十分 心愛之人了?”陳家洛低聲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 “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為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 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么辦?”這句話陳家洛如何 能答,只得道:“皇上聖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 “家國不能兩全,日來叫我大費躊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 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萬死不 辭。”乾隆嘆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是命中注定 的冤孽。唉,情之所鐘,奈何奈何?你到那邊去瞧瞧吧!”說 著向西側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里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定了定神, 掀開厚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去,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室 角紅燭融融,一個白衣少女正望著燭火出神。 他在深宮之中斗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一晃, 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 握,抬起頭來,只見對面站著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滿 臉怒色立時變為喜容,歡叫一聲,忽奔過去,投身入懷,喊 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耐心等著,你終于來了。” 陳家洛緊緊抱著她溫軟的身體,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 夢么?”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 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 意中人,萬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里相會, 使我出其不意,驚喜交集。他攬著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 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 時忘卻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著她暈紅的 臉頰,忽見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著的人影 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低聲道:“你瞧,世 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著你。” 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里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 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壞了玉。”陳家洛驚問道: “誰?”香香公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一驚更甚,忙問: “為甚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為你一 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氣,想拉我,但我有這把劍。” 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呆呆的重復了一句:“劍?”香香 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 劍給我,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自殺。只有為了保護伊斯 蘭教女子的貞潔而自殺,真主阿拉才不會責罰,否則自殺之 后,會墮入火窟。” 陳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 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 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里,過 了半晌,寧定心神,細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自己要她。 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 都是為了討好她。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 已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才嘆說不及我有福氣, 就指這件事了。”抱著香香公主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 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 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讓我 見她,是甚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 顧皇后,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 ……”想到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香香公主 也微微動了一下,只聽她安心的嘆了口氣,臉露微笑,如花 盛放。 “我該為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為了圖謀大事而勸 她順從?”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里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 極的決定,實在不愿去想,可是終于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 深情,拚死為我保持清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 忍心離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 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機就此放過,我二人豈 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 壞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過她手中短劍, 牙齒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們沖不出去, 兩人就一齊死在這里。要是僥幸沖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隱居 一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走到窗邊,游目四望, 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 片燈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為了要 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 以成千成萬的人正在連夜動工。 一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一來,不知有多少 百姓要無家可歸?” 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為胡 虜之長,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 頭。要是上天當真注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 麗兩人來擔當吧。” 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 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 頭,從他手里接過短劍,微笑著目送他出室上樓。 走到樓上,只見乾隆鐵青著臉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陳 家洛道:“國事為重,私情為輕,我可勸她從你。”乾隆大喜, 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 說話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甚么誓?”陳 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那怎么 樣?”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 我死后陵墓給人發掘,尸骨為后人碎裂。”帝皇圖的是萬世不 拔之基,陵寢不保,自是極重的誓言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 隆一驚,道:“出宮?”陳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你入骨, 在宮里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 導。”乾隆疑心大起,道:“干么走得這么遠?”陳家洛道: “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完了這心愿之后,我以后 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 “我們在江湖上混的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乾隆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 卻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設法開導,決無別 法令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為一女子而負我。”于 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們去吧!”等陳家洛辭別下樓,向 著身后帷帳說道:“帶領四十名侍衛,一路跟著他,千萬別讓 走了。”白振在帷帳里面連聲答應。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著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走 吧。”香香公主大喜。兩人并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 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乏比,她素來深 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的就出了宮門, 卻也不以為奇。 兩人出得宮來,天已微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里探 頭探腦的張望,一見陳家洛,疾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 身旁,更是驚喜。陳家洛接過馬□,道:“我要出城一天,到 天晚才能回來,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著兩人同乘向北, 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馬蹄聲疾,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當 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驚,忙奔回報信。 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里,但 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那馬腳力非 凡,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 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 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后,只見一座大碑,寫著“大 明長陵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著乾隆所書的几行題 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 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 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 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 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 知所戒懼哉?” 陳家洛瞧著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 告,故相聚為盜。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你瞧 的是甚么啊?”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主恨道: “這人壞死啦,別瞧他。”拉著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著 獅、象、駱駝、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著石 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涌到了眼里。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讓她歡 喜才是。過了今天,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于是打 起精神,笑道:“你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一躍, 兩人都騎上了駝背,口里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 彎了腰,過了一會,嘆道:“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 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那你要做甚么?”香香公 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兒 給你吃,要給羊兒剪毛,要給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媽媽、 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家洛心頭 一震,忙問:“你姊妹怎么了?”香香公主淒然道:“那天夜里, 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沖散了, 后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 陳家洛黯然半晌,兩人上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時到 了居庸關,只見兩崖峻絕,層巒疊嶂,城牆綿亙無盡,如長 蛇般蜿蜒于叢山之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功夫造這條大 東西干甚么?”陳家洛道:“那是為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 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擲了頭顱,流了鮮血。”香香公主 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興興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 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么好處。”陳家洛 道:“要是皇帝聽你的話,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的人, 好么?” 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 陳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聽你的話,那么你一定要勸他別做 壞事,給百姓多做點好事。你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 “你說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么事,難道我有不肯聽的么?”陳 家洛道:“喀絲麗,多謝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 一件事。”陳家洛道:“甚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 開心,是因為這里風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為和你在 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 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心里越是難受,問道:“你有甚 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 么都給我做好了。我要的東西,我不必說,你就去給我拿了 來。”說著從懷里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萎,但仍是 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卻 推說不會。” 陳家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 起了臉,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給你聽。”陳家洛心想: “我倆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聽, 讓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說道:“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 唱過几首曲子,我還記得。我唱給你聽,你可不許笑。”香香 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細細的雨兒蒙蒙淞淞的下,悠 悠的風兒陣陣的刮。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 只當是情人,不由得口兒里低低聲聲的罵。細看他,卻原來 不是標標致致的他,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的怕。” 陳家洛唱畢,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語解釋了一遍,香香公 主聽得直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 笑,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兩行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驚道: “干么你傷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想起了從前唱這 歌的人。咱們別唱了。” 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見城牆外建難堞,內筑石欄, 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 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 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么?”陳家洛道:“是么?”香 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陳家洛道:“你怎知道?”香 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里,雖然危險,可 是我見你是多么快樂。唉,你放心好啦!”陳家洛拉住她手, 問道:“喀絲麗,你說甚么?” 香香公主嘆道:“以前我是個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 我在皇宮里住了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 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歡你,你 也喜歡她。是么?”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不該瞞你。”香 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沒有你, 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遠快快 樂樂的在一起,你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里,眼中一陣明亮, 臉上閃耀著光采,心中歡愉已極。陳家洛緊緊握著她手,柔 聲道:“喀絲麗,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 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著向遠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 爍,側耳細聽,水聲有如琴鳴,喜道:“你聽,這聲音多美。” 陳家洛道:“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去瞧瞧。” 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一道清泉從 山石間激射而出,水聲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邊,笑道:“我在這里洗洗腳,可以么?” 陳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襪,踏入水里,只覺一陣 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 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里拿出些干糧 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餅,一面用手 帕揩腳。 陳家洛一咬牙,說道:“喀絲麗,我要對你說一件事。”她 轉過身來,雙手摟著他,把頭藏在他的懷里,低聲道:“我知 道你愛我。你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里一酸,一句 沖到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過了一陣,道:“咱們在玉峰里看 到那瑪米兒的遺書,你還記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現在和 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陳家洛道:“你們伊斯蘭 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會永遠在樂園里享福,是不是?”香香 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我回到北京之后,就 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做一個伊 斯蘭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愿皈依伊斯蘭教,仰 起頭來,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這樣好么?”陳家洛道: “我一定這樣做。”香香公主道:“你為了愛我,連這件事也肯 了。我本來是不敢想的。”陳家洛緩緩的道:“因為今生我們 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著你。” 香香公主聽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 “你……你說甚么?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陳家洛道:“是的, 過了今天,咱們不能再相見了。”香香公主驚道:“為甚么?” 身子顫動,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的摟著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 陪著你,就是沒飯吃,沒衣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是 甘心情愿。可是你記得瑪米兒嗎?那個好瑪米兒,為了使她 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寧愿離開她心愛的阿里,寧愿去受 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 上,低聲道:“你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 陳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于是將自己和 乾隆的關系、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 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說了。她聽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 所盼、已經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從手里溜了出去,心里 一急,不覺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緊緊的抱著她,自己衣上濕了一 塊,自是他眼淚浸濕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等我一 下。”慢慢走到遠處一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 真神阿拉指點她應當怎樣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 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著無限的淒苦,無限的溫柔。她 慢慢轉過身來,說道:“你要我做甚么,我總是依你。” 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 低聲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這里來了。我要你 整天抱著我不放。”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一陣,她 忽然說道:“離開家鄉之后,我從來沒有洗過澡,現在我要洗 一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 陳家洛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你。”香香公主道: “不,不!我要你瞧著我。你第一次見我,我正在洗澡。今天 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 道:“喀絲麗,難道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她求道:“我說錯 啦,大哥,你別見怪。你別走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 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 金黃色的陽光照耀著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陳家洛只覺 得一陣暈眩,不敢正視,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 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兒,是這么美麗,可 是又這么純潔,忽想:“造出這樣美麗的身體來,上天真是有 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漫著崇敬感謝的情緒。 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自憐自 惜,又復自傷,心中在想:“這個身體,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 人瞧見了。”抹干了頭發,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懷里。 陳家洛道:“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你還記得么?” 香香公主道:“記得,你還教我一個歌,說是:一年雖只相逢 一次,卻勝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道:“是啊,咱 倆不能永遠在一起,但真神總是教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 這里,咱倆過得這么快活,雖然時候很短,但比許多一起過 了几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聽著他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中落 下去,她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 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聽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著她的手道:“喀絲 麗,我要你受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 再升起來,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 是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 過,你從來沒愛過他們……”香香公主道:“我愛了你,他們 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愛 他們么?”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于不再升上來,她心里 一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這一生我已經夠 了!” 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 說話,也不回頭再望一眼剛才兩人共享過的美景。 走不到半個時辰,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 中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一見陳家洛與香 香公主,登時臉現喜色,左手向后一揮,跳下馬來,站在道 旁,后面跟著的四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 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 聽,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憂急,忽 與兩人狹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么歡喜。 陳家洛瞧也不瞧,徑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 衛春華一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著 陸菲青、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先后趕到。 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陳家洛帶了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怔不寧,漸漸 天色大明,又眼見太陽從東方升到頭頂,太監開上御膳來,雖 是山珍海味,卻食不下咽。這天他也不朝見百官,整日坐起 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衛出去打探消息,直到 天色全黑,月亮從宮牆上升起,還是沒一個侍衛回報。 他在寶月樓上十分焦急,只得盡往好處去想,向著壁上 的“漢宮春曉圖”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這妮子既然喜歡 他,定也喜歡漢裝。待會他們回宮,他定已勸服她從我。我 何不穿上漢裝,叫她驚喜一番?”于是命太監取明人的衣冠。 可是深宮之中,哪里來的明人衣冠?還是一名小太監聰明,奔 到戲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戲服來,服侍他穿了。乾隆大喜,對 鏡一照,自覺十分風流瀟洒,忽見鬢旁有几莖白發,急令小 太監拿小鉗子來鉗去。 正低了頭讓小太監鉗發,忽聽背后輕輕的腳步之聲,一 名太監低聲喝道:“皇太后慈駕到!”乾隆吃了一驚,抬起頭 來,鏡中果然現出太后,只見她鐵青了臉,滿是怒容。乾隆 疾忙轉身道:“太后還不安息么?”扶著她在炕上坐下。太后 揮揮手,眾太監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陣,太后沉聲說道:“奴才們說你今天不舒服, 沒上朝,也沒吃飯。我瞧你來啦!”乾隆道:“兒子現下好了。 只是吃了油膩有點兒不爽快,沒甚么,不敢驚動太后。”太后 哼了一聲,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膩呢,還是漢人的油膩呀?” 乾隆一驚,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 們的滿洲菜呀,嗯,你做滿洲人做厭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問:“那個回子女人在哪里?”乾 隆道:“她性子不好,兒子叫人帶出去訓導去了。”太后道: “她隨身帶劍,死也不肯從你。叫人訓導,有甚么用?是要誰 去開導她?”乾隆見她愈問愈緊,只得道:“是個老年的侍衛 頭兒,姓白的。” 太后抬起了頭,好半天不作聲,冷笑了几下,陰森森的 道:“你現今四十多歲啦,還要娘做甚么?”乾隆大驚,忙道: “太后請勿動怒,兒子有過,請太后教導。”太后道:“你是皇 帝,是天下之主,愛怎么做就怎么做,愛撒甚么謊就撒甚么 謊。”乾隆知道太后耳目眾多,這事多半已瞞她不過,低聲說 道:“開導那女子的,還有一個是兒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這 人才學很好……”太后厲聲道:“是海寧陳家的是不是?” 乾隆低下了頭,哪里還敢做聲。太后道:“怪不得你穿起 漢人衣衫來啦!干么你還不殺我?”說這句話時,已然聲色俱 厲。乾隆大吃一驚,雙膝跪下,連連磕頭,說道:“兒子若有 不孝之心,天誅地滅!” 太后一拂衣袖,走下樓去。乾隆忙隨后跟去,走得几步, 想起自己身上穿著明人衣冠,給人見了可不成體統,匆匆忙 忙的換過了,一問太監,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于是加 快腳步進殿,說道:“太后息怒,兒子有不是的地方,請太后 教誨。” 太后冷冷的問道:“你連日召那姓陳的進宮干甚么?在海 寧又干了些甚么事?”乾隆垂頭不語。太后厲聲喝道:“你真 要恢復漢家衣冠么?要把我們滿洲人滅盡殺絕么?”乾隆顫聲 道:“太后別聽小人胡言,兒子哪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陳 的你待怎樣處置?”乾隆道:“他黨羽眾多,手下有不少武功 高強的亡命之徒,兒子所以一直和他敷衍,乃是要找個良機, 把他們一網打盡,以免斬草不除根,終成后患。”太后聽了容 色稍霽,問道:“這話可真?” 乾隆聽得太后此言,知已泄機,更無抉擇余地,心一狠, 決意一鼓誅滅紅花會群雄,答道:“三日之內,就要叫那姓陳 的身首異處。”太后陰森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好,這 才不壞了祖宗的遺訓。”頓了一頓,道:“嘿,你跟我來。”站 起身來,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過去。 太后走近殿門,太監一聲吆喝,殿門大開。只見殿中燈 燭輝煌,執事太監排成兩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駕,太后與乾 隆走到殿上兩張椅中坐下。乾隆向下看時,見那八名王公都 是皇室貴族,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親王弘晝。此外是庄親王 允祿、履親王允蛋、怡親王弘曉、果親王弘瞻、裕親王廣祿、 顯親王衍璜,以及信郡王德昭,都是皇室的近親。乾隆心神 不定,不知太后這番布置主何吉凶。 太后緩緩說道:“先帝崩駕之時,遺命八旗旗兵由宗室八 人分統,只是這些時候來邊疆連年用兵,先帝的遺命一直沒 能遵辦。眼下賴祖宗福蔭,今上聖明,回疆已然削平,從今 日起,八旗旗兵歸你們八人分帶,務須用心辦事,以報皇上 的恩典。”八人忙磕頭謝恩。 乾隆心想:“原來她還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權。”太 后道:“請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這次大大落了下風,反 正已不想舉事,暫時分散兵權也是無妨。眼看她部署周密,我 若是不允,她定然另有對付之策。”于是把正黃、鑲黃、正白、 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八旗旗兵分派給了八王統領。 八名王公暗暗納罕,均想:按照本朝開國遺規,正黃、鑲 黃、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將,稱為上三旗,余下五旗稱為下 五旗。每一旗由滿洲都統統率。此時太后分給八王統領,卻 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規矩了,擺明是削弱皇帝權力之意,眼見 太后懿旨嚴峻,不敢推辭,當下磕頭謝恩,有的心想:“明日 還是上折歸還兵權為是,免惹殺身之禍。” 太后手一揮,遲玄托著一個盤子上前跪下,盤中鋪著一 塊黃綾,上放鐵盒。太后拿起鐵盒,揭開盒蓋,拿出一個小 小的卷軸來。乾隆側頭看去,見卷軸外是雍王親筆所書“遺 詔”兩字,旁邊注著一行字道:“國家有變,著八旗親王會同 開拆。”乾隆登時臉色大變,心想原來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機密 泄漏,如自己敢于變更祖宗遺規,甚至反滿興漢,遺詔中必 定命八旗親王廢他而另立新君。他隨即鎮定,說道:“先帝深 遠謀慮,明見百世。兒子只要及得上先帝萬一,太后就不必 再為兒子操心了。” 太后把遺詔交給和親王,道:“你把先皇遺詔恭送到雍和 宮綏成殿,派一百名親兵日夜看守。”頓了一頓,又道:“就 是有今上御旨,也不能離開一步。”和親王領了慈旨,把遺詔 送到雍和宮去了。雍和宮在北京西北安定門內,本是雍正未 登位時的貝勒府。雍正死后,乾隆追念父皇,將之擴建成為 一座喇嘛廟。 太后布置已畢,這才安心,打了個呵欠,嘆道:“這萬世 的基業,可要好好看著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衛詢問。白振稟道:“陳公子已 送娘娘回宮,娘娘在寶月樓候駕。”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 到門口,回頭問道:“路上有甚么事嗎?”白振道:“奴才等曾 遇見紅花會的許多頭腦,幸虧陳公子攔阻,沒出甚么事。” 乾隆到了寶月樓上,果見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長 城好玩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 再來問你。”走到鄰室,命召福康安進宮。 不多時,福康安匆匆趕到。乾隆命他率領驍騎營軍士到 雍和宮各殿埋伏,密囑了好一陣子,福康安領旨去了。乾隆 又命白振率領眾侍衛在雍和宮內外埋伏,安排已定,說道: “明兒晚我在雍和宮大殿賜宴,你召陳公子、紅花會所有的頭 腦和黨羽齊來領宴。”白振聽了這話,才知是要把紅花會一網 打盡,心想那定是有一場大□殺了,磕了頭正要走出,乾隆 忽道:“慢著!”白振回過頭來,乾隆道:“召雍和宮大喇嘛呼 音克!” 待呼音克進來磕見,乾隆問道:“你來京里有几年了?”呼 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 西藏去啊?”呼音克磕頭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達賴和班 禪兩個活佛,干么沒第三個?”呼音克道:“回皇上,這是向 來的規矩,自從國師……”乾隆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要 是我封你做第三個活佛,去管一塊地方,沒人敢違旨吧?”呼 音克喜從天降,連連磕頭,說道:“聖皇降恩,臣粉身難報。” 乾隆道:“現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親信喇嘛,預備 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傳訊給你時,”說著向白振一指, 又道:“你就放火燒宮,從雍和宮大殿和綏成殿燒起。” 呼音克大吃一驚,磕頭道:“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遺物 很多,臣不敢……”乾隆厲聲道:“你敢違旨么?”呼音克嚇 得遍體冷汗,顫聲道:“臣……臣……臣遵旨辦理。”乾隆道: “這事只要泄漏半點風聲,我把你雍和宮八百名喇嘛殺得一個 不剩。”隔了一會,溫言道:“綏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 了,到時可把這些兵將一起燒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 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揮,呼音克又驚又喜,謝了恩和白 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畢,暗想這一下一箭雙雕,把紅花會和太后 的勢力一鼓而滅,就可安安穩穩做太平皇帝了,心頭十分舒 暢,見案頭放著一張琴,走過去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史 明五弄”,彈不數句,鏗鏗鏘鏘,琴音中竟充滿了殺伐之聲, 彈到一半,錚的一聲,第七根弦忽然斷了。乾隆一怔,哈哈 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內室來。 香香公主倚在窗邊望月,聽得腳步聲,寒光一閃,又拔 出了短劍。 乾隆眉頭一皺,遠離坐下,道:“陳公子和你到長城去, 是叫你來刺殺我嗎?”香香公主道:“他是勸我從你。”乾隆道: “你不聽他的話?”香香公主道:“他的話我總是聽的。”乾隆 又喜又妒,道:“那么你為甚么帶著劍?把劍給我吧!”香香 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來你要如 此挾制于我。”一時之間,憤怒、妒忌、色欲、惱恨,百感交 集,強笑道:“我現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剛才我聽你彈琴,你要殺人,要殺很 多人,你……你是惡極了。”乾隆一驚,心想原來自己的心事 竟在琴韻中泄漏了出來,靈機一動,說道:“不錯,我是要殺 人。你那陳公子剛才已給我抓住了。你從了我,我瞧在你面 上,可以放他。要是不從,嘿嘿,你知道我要殺很多人。”香 香公主大驚,顫聲道:“你要殺死自己親弟弟?”乾隆鐵青了 臉道:“他甚么都對你說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 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還沒 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語,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罷,惡 皇帝也罷,你總是永遠見不著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 應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厲聲道:“我愛怎樣就 怎樣,誰管得了我?”他剛才受太后挾制,滿腔憤怒,不由得 流露了出來。 霎時之間,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給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 “原來皇帝是騙他的,早知這樣,我何必回來?”一時悔恨達 于極點,險些暈倒。 乾隆見她臉上突然間全無血色,自悔適才神態太過粗暴, 說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難為他,還會給他大 官做,教他一世榮華富貴。”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從沒給人如此厲害的欺騙過,她本 來還只見到皇帝的凶狠,這時才知道惡人還能這么奸險,心 想:“皇帝這么壞,定要想法子害他。他雖然本事比皇帝大, 可是不知道親哥哥會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須得讓他明白,好 教他不會上了皇帝的當。可是怎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見她皺 眉沉思,稚氣的臉上多了一層凝重的風姿,絕世美艷之中,重 增華瞻,不覺瞧得呆了。 香香公主想道:“宮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誰能給我送信? 事情緊急,只有這么辦。”說道:“那么你答應不害他?”乾隆 大喜,隨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見他說得沒半 分誠意,心中恨極,一個純朴的少女在皇宮中住得多日,也 已學會了怎樣對付敵人,于是不動聲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 到清真禮拜堂去,向真神祈禱之后,才能從你。”乾隆大喜, 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賴了。”又道:“宮里也有清真禮拜 堂,我特地給你起的。再過得几天,等一切布置就緒,以后 你就不用再出宮去做禮拜了。” 香香公主見他笑嘻嘻的下樓,找到紙筆,寫了一封信給 陳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滿興漢之想全成虛幻,請 他即速設法相救,一同逃出宮去,寫畢,用一張白紙將信包 住,白紙上用回文寫道:“請速送交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她 想回人個個對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對自己也極崇仰,在 禮拜堂中只要俟機交給任何一個回人,誰都會設法送到。 她寫了信后,心神一寬,想到皇帝背盟為惡,反使自己 與情郎有重聚的機會,陳家洛無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宮,自 非難事,想到此處,心頭登覺甜蜜無比,整日勞頓之后,靠 在床上便睡著了。 朦朧間聽得宮中鐘聲響動,睜開眼來,天已微明,忙起 身梳洗。服侍她的宮女知她不許別人近身,只是在旁邊瞧著, 見她神采煥發,都代她歡喜。香香公主把書信暗藏在袖,走 下樓來。抬轎的太監已在樓下侍候,眾侍衛前后擁衛,將她 送到了西長安街清真寺門口。 香香公主下了轎,望到伊斯蘭教禮拜堂的圓頂,心中又 是歡喜又是難受,俯首走進教堂,只見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 排而行。她抬起頭來,見是兩個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 在手里的書信遞過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遲疑,緩 緩縮回了手。那人雖是回人裝束,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 族人模樣,又向左邊那人一望,也似有異。她低聲問道:“你 們是皇帝派來看守我的嗎?”她說的是回語,那兩人果然不懂, 都隨意點了點頭。 她一陣失望,轉過身來,只見身后又跟著八名回人裝束 的皇宮侍衛,真正回人都被隔得遠遠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長 走近,說道:“這信無論如何請你送去。”那教長一愕,香香 公主將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間一名侍衛搶上前來,從教長手 中將信奪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長一個踉蹌,險些跌 倒。眾人愕然相顧,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教長怒道:“你們干甚么?”那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喝道: “別多管閑事!我們是宮里當差的。”那教長一嚇,不敢多言, 便領著眾人俯伏禮拜。 香香公主也跪了下來,淚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極,這時 只剩下一個念頭:“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 也得讓他知道提防。” “就是要我死!”這念頭如同閃電般掠過腦中:“我在這里 死了,消息就會傳出去,他就會知道。不錯,再沒旁的法子!” 但立即想到了《可蘭經》第四章中的話:“你們不要自殺。阿 拉確是憐憫你們的。誰為了過份和不義而犯了這嚴禁,我要 把誰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話在她耳中如雷震般響著:“自 殺的人,永墮火窟,不得脫離。”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 可以升上樂園,將來會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可蘭經》上 這樣說:“他們在樂園里將享有純潔的配偶,他們得永居其 中。”可是如果自殺了,那就是無窮無盡的受苦! 想到這里,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全身冷得厲害,但 聽眾人喃喃誦經,教長正在大聲講著樂園中的永恆和喜悅,講 著墮入火窟的靈魂是多么悲慘。對于一個虔信宗教的人,再 沒比靈魂永遠沉淪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沒有其他法子。愛情 勝過了最大的恐懼。她低聲道:“至神至聖的阿拉,我不是不 信你會憐憫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鮮血之外,沒有別的法 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難。”于是從衣袖中摸出短劍,在身子下面 的磚塊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個字,輕輕叫了兩聲:“大 哥!”將短劍刺進了那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胸膛。 紅花會群雄這日在廳上議事,蔣四根剛從廣東回來,正 與眾人談論南方各地英豪近況,忽報白振來拜,陳家洛單獨 接見。白振傳達皇上旨意,說當晚在雍和宮賜宴,命紅花會 眾位香主一齊赴宴,皇上親自與會,因怕太后和滿洲親貴疑 慮,是以特地在宮外相會。陳家洛領旨謝恩,心想喀絲麗定 是勉為其難,從了皇帝,是以他對興漢大業加倍熱心起來,心 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別白振后與群雄說了。眾人聽得皇 帝信守盟約,行將建立不世奇功,都很興奮。無塵、陸菲青、 趙半山、文泰來等人吃過滿清官員不少苦頭,對乾隆的話本 來不大相信,這時見大事進行順利,都說究竟皇帝是漢人,又 是總舵主的親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陳家洛為了興復大 業,割舍對香香公主之情,都為他難過。 陳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傷痛,冷了大家的豪興,當下強 打精神,和群雄縱論世事,后來談到了武藝。無塵說道:“總 舵主,你這次在回部學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給大家瞧瞧怎 樣?”陳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証請教,只怕有許多 精微之處沒悟出來。”向余魚同道:“十四弟,請你吹笛。”余 魚同道:“好!” 李沅芷笑吟吟的奔進內室,把金笛取了出來。駱冰笑道: “好啊,把人家的寶貝兒也收起來啦。”李沅芷臉一紅不作聲。 自那日李沅芷被張召重擊斷左臂,一路上余魚同對她細 加呵護,由憐生愛,由感生情,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 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終于有美滿收場,自是芳心大慰。 兩人這一日談到那天在甘涼道上客店中初會的情景,李 沅芷說很羨慕他用金笛點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師父不肯傳她 點穴功夫。余魚同笑道:“陸師叔雖然年老,總不便在你身上 指點,也不能讓你摸他。穴道認不准,怎么教?等將來咱倆 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么我倒錯怪師父 了。”余魚同笑道:“要我傳你點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 磕頭拜師。”李沅芷笑道:“呸,你想么?”從那日起,余魚同 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門功夫先教會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來練 習,因此這些日子來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邊。 陳家洛隨著笛聲舞動掌法,群雄圍觀參詳。無塵笑道: “總舵主,你用這掌法竟打倒了張召重,我用劍給你過過招怎 樣?”說著仗劍下場。陳家洛道:“好,來吧!”揮拳向他肩頭 拍去。無塵一劍斜刺,不理陳家洛的手掌攻到、徑攻對方腰 眼。陳家洛側身繞過,笛聲中攻他后心。無塵更不回頭,倒 轉劍尖,向后便刺,部位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正是追魂奪 命劍中的絕招“望鄉回顧”。陳家洛身子一側,翻掌拿他手腕。 無塵明知這一劍刺不中,但沒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腳下一 點,向前竄出三步,手腕一抖,長劍又已遞出。旁觀群雄,齊 聲叫好。兩人雖是印証武功,卻也絲毫不讓,單劍斜走,雙 掌齊飛,打得緊湊異常。 正斗到酣處,忽然胡同外傳來一陣漫長淒涼的歌聲。群 雄也不在意,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似是成千人齊聲唱和,悲 切異常,令人聞之墮淚。 心硯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 打聽,過了一會從外面回來,臉色灰白,腳步踉蹌,走近陳 家洛身邊,顫聲叫道:“少爺!” 無塵收劍躍開。陳家洛回頭問道:“甚么?”心硯道:“香 ……香……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齊都變色。陳家洛只覺眼前 一黑,俯伏摔了下去。無塵忙擲劍在地,伸手拉住他臂膀。 駱冰忙問:“怎么死的?”心硯道:“我問一個回人大哥, 他說是在清真禮拜堂里祈禱之時,香香公主用劍自殺。”駱冰 又問:“那些回人唱些甚么?”心硯道:“他們說:皇太后不許 她遺體入官,交給了清真寺。他們剛才將她安葬了,回來時 大家唱歌哀悼。” 眾人大罵皇帝殘忍無道,逼死了這樣一位善良純潔的少 女。駱冰一陣心酸,流下淚來。陳家洛卻一語不發。眾人防 他心傷過甚,正想勸慰,陳家洛忽道:“道長,我學的掌法還 沒使完,咱們再來。”緩步走到場子中心,眾人不禁愕然。 無塵心想:“讓他分心一下以免過悲,也是好的。”于是 拾起劍來,兩人又斗。群雄見陳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 乎對剛才這訊息并不動心,互相悄悄議論。李沅芷低聲在余 魚同耳邊道:“男人家多沒良心,為了國家大事,心愛的人死 了一點也不在乎。”余魚同吹著笛子,心想:“總舵主好忍得 下,倘若是我,只怕當場就要瘋了。” 無塵顧念陳家洛遭此巨變,心神不能鎮懾,不敢再使險 招。兩人本來棋逢敵手,功力悉匹,無塵一有顧忌,兩招稍 緩,立處下風。只見劍光掌影中,無塵不住后退,他一招不 敢疾刺,收劍微遲,陳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兩 人肌膚一碰,同時跳開。無塵叫道:“好,好,妙極!” 陳家洛笑道:“道長有意相讓。”笑聲未畢,忽然一張口, 噴出兩口鮮血。群雄盡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陳家洛淒然一 笑,道:“不要緊!”靠在心硯肩上,進內堂去了。 陳家洛回房睡了一個多時辰,想起今晚還要會見皇帝,正 有許多大事要干,如何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慘死, 卻不由得傷痛欲絕。又想:“喀絲麗明明已答應從他,怎么忽 又自殺,難道是思前想后,終究割舍不下對我的恩情?她知 道此事非同小可,如無變故,決不至于今日自殺,內中必定 別有隱情。”思索了一回,疑慮莫決,于是取出從回部帶來的 回人衣服,穿著起來,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見香香公主時 所穿,再用淡墨將臉頰涂得黝黑,對心硯道:“我出去一會兒 就回來。”心硯待要阻攔,知道無用,但總是不放心,悄悄跟 隨在后。陳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聲喧闐,車馬雜沓,陳家洛眼中看出來卻是一 片蕭索。他來到西長安街清真禮拜寺,徑行入內,走到大堂, 俯伏在地,默默禱祝:“喀絲麗,你在天上等著我。我答應你 皈依伊斯蘭教,決不讓你等一場空。”抬起頭來,忽見前面半 丈外地下青磚上隱隱約約的刻得有字,仔細一看,是用刀尖 在磚塊上划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紅之色。陳 家洛一驚,低頭細看,見磚塊上有一片地方的顏色較深,突 然想到:“難道這是喀絲麗的血?”俯身聞時,果有鮮血氣息, 不禁大慟,淚如泉涌,伏在地下嚎哭起來。 哭了一陣,忽然有人在他肩頭輕拍兩下,他吃了一驚,立 即縱身躍起,左掌微揚待敵,一看之下又驚又喜,跟著卻又 流下淚來。那人穿著回人的男子裝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 波,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原來她今日剛隨天山雙鷹趕來北 京,要設法相救妹子,哪知遇到同族回人,驚聞妹子已死,匆 匆到禮拜寺來為妹子禱告,見一個回人伏地大哭,叫著喀絲 麗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詢,卻遇見了陳家洛。 正要互談別來情由,陳家洛突見兩名清宮侍衛走了進來, 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并肩伏地。兩名侍衛走到陳家洛身邊, 喝道:“起來!”兩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聽得叮當聲響, 兩名侍衛將划著字跡的磚塊用鐵鍬撬起,拿出禮拜寺,上馬 而去。 霍青桐問道:“那是甚么?”陳家洛垂淚道:“要是我遲來 一步,喀絲麗犧牲了性命,用鮮血寫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 霍青桐問道:“甚么警示?”陳家洛道:“這里耳目眾多,我們 還是伏在地下,再對你說。”于是重行伏下,陳家洛輕聲把情 由擇要說了。 霍青桐又是傷心,又是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涂, 竟會去相信皇帝?”陳家洛慚愧無地,道:“我只道他是漢人, 又是我的親哥哥。”霍青桐道:“漢人就怎樣?難道漢人就不 做壞事么?做了皇帝,還有甚么手足之情?”陳家洛哽咽道: “是我害了喀絲麗!我……我恨不得即刻隨她而去。” 霍青桐覺得責他太重,心想他本已傷心無比,于是柔聲 安慰道:“你是為了要救天下蒼生,卻也難怪。”過了一會,問 道:“今晚雍和宮之宴,還去不去?”陳家洛切齒道:“皇帝也 要赴宴,我去刺殺他,為喀絲麗報仇。”霍青桐道:“對,也 為我爹爹、哥哥,和我無數同胞報仇。” 陳家洛問道:“你在清兵夜襲時怎能逃出來?”霍青桐道: “那時我正病得厲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我的一隊衛士舍命 惡斗,把我救到了師父那里。”陳家洛嘆道:“喀絲麗曾對我 說,我們就是走到天邊,也要找著你。”霍青桐禁不住淚如雨 下。 兩人走出禮拜堂,心硯迎了上來,他見了霍青桐,十分 歡喜,道:“姑娘,我一直惦記著你,你好呀!”霍青桐這半 年來慘遭巨變,父母兄妹四人全喪,從前對心硯的一些小小 嫌隙,哪里還放在心上,柔聲說道:“你也好,你長高啦!”心 硯見她不再見怪,很是高興。 三人回到雙柳子胡同,天山雙鷹和群雄正在大聲談論。陳 家洛含著眼淚,把在清真寺中所見的血字說了。陳正德一拍 桌子,大聲道:“我說的還有錯么?那皇帝當然要加害咱們。 這女孩子定是在宮中得了確息,才舍了性命來告知你。”眾人 都說不錯,關明梅垂淚道:“我們二老沒兒沒女,本想把她們 姊妹都收作干女兒,哪知……”陳正德嘆道:“這女孩子雖然 不會武功,卻大有俠氣,難得難得!”眾人無不傷感。 陳家洛道:“待會雍和宮赴宴,長兵器帶不進去,各人預 備短兵刃和暗器。酒肉飯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藥,決不 可有絲毫沾唇。”群雄應了。陳家洛道:“今晚不殺皇帝,解 不了心頭之恨,但要先籌划退路。”陳正德道:“中原是不能 再住的了,大伙兒去回部。”群雄久在江南,離開故鄉實在有 點難舍,但皇帝奸惡凶險,人人恨之切齒,都決意扑殺此獠, 遠走異域,卻也顧不得了。陳家洛命文泰來率領楊成協、衛 春華、石雙英、蔣四根在城門口埋伏,到時殺了城門守軍,接 應大伙出城西去,命心硯率領紅花會頭目,預備馬匹,帶同 弓箭等物在雍和宮外接應﹔又命余魚同立即通知紅花會在北 京的頭目,遍告各省紅花會會眾,總舵遷往回部,各地會眾 立即隱伏,以防官兵收捕。 他分派已畢,向天山雙鷹與陸菲青道:“如何誅殺元凶首 惡,請三位老前輩出個主意。”陳正德道:“哪還容易?我上 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陸菲青笑道:“他既存 心害咱們,身邊侍衛一定帶得很多,防衛必然周密。正德兄 扭到他脖子,他當然完蛋,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無塵道: “還是三弟用暗器傷他。”天山雙鷹在六和塔上見過趙半山的 神技,對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當下首先贊同。 趙半山從暗器囊里摸出當日龍駿所發的三枚毒蒺藜來, 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夠受了!”心硯見到毒蒺藜是 驚弓之鳥,不覺打了個寒噤。陳家洛道:“我怕那姓龍的還在 宮里,有解藥可治。”趙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鶴頂紅和孔 雀膽浸過,他解得了一種,解不了第二種。”陸菲青對駱冰道: “你的飛刀和我的金針也都浸上毒藥吧吧。”駱冰點頭道:“咱 們几十枚暗器齊發,不管他多少侍衛,總能打中他几枚。” 陳家洛見眾人在炭火爐上的毒藥罐里浸熬暗器,想起皇 帝與自己是同母所生,總覺不忍,但隨即想到他的陰狠毒辣, 怒火中燒,拔出短劍,也在毒藥罐中熬了一會。 到申時三刻,眾人收拾定當,飽餐酒肉,齊等赴宴。過 不多時,白振率領了四名侍衛來請。群雄各穿錦袍,騎馬前 赴雍和宮。白振見眾人都是空手不帶兵刃,心下暗暗嘆息。 到宮門外下馬,白振引著眾人入宮。綏成殿下首已擺開 了三席素筵,白振肅請群雄分別坐下。中間一席陳家洛坐了 首席,左邊一席陳正德坐了首席,右邊一席陸菲青坐了首席。 佛像之下居中獨設一席,向外一張大椅上鋪了錦緞黃綾,顯 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陸菲青、趙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 會動手時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肴陸續上席,眾人靜候皇帝到來。過了一會,腳步聲 響,殿外走進兩名太監,陳家洛等認得是遲玄和武銘夫兩人。 太監后面跟著一名戴紅頂子拖花翎的大官,原來是前任浙江 水陸提督李可秀,不知何時已調到京里來了。李沅芷握住身 旁余魚同的手,險些叫出聲來。遲玄叫道:“聖旨到!”李可 秀、白振等當即跪倒。陳家洛等也只得跟著跪下。 遲玄展開敕書,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國家推恩 而求才,臣民奮勵以圖功。爾陳家洛等公忠體國,宜錫榮命, 愛賜陳家洛進士及第,余人著禮部兵部另議,優加錄用。賜 宴雍和宮。直隸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欽此。”跟著喝道: “謝恩!” 群雄聽了心中一涼,原來皇帝奸滑,竟是不來的了。 李可秀走近陳家洛身邊,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 陳兄得皇上如此恩寵,真是異數。”陳家洛謙遜了几句。李沅 芷和余魚同一起過來,李沅芷叫了一聲:“爹!”李可秀一驚, 回頭見是失蹤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獨生女兒,真是喜從天 降,拉住了她手,眼中濕潤,顫聲道:“沅兒,沅兒,你好么?” 李沅芷道:“爹……”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李可秀道:“來, 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魚同知他是愛護 女兒,防她受到損傷。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分別就坐。 遲玄和武銘夫兩人走到中間席上,對陳家洛道:“哥兒, 將來你做了大官,可別忘了咱倆啊!”陳家洛道:“決不敢忘 了兩位公公。”遲玄手一招,叫道:“來呀!”兩名小太監托了 一只盤子過來,盤中盛著一把酒壺和几只酒杯。遲玄提起酒 壺,在兩只杯中斟滿了酒,自己先喝一杯,說道:“我敬你一 杯!”放下空杯,雙手捧著另一杯酒遞給陳家洛。 群雄注目凝視,均想:“皇帝沒來,咱們如先動手,打草 驚蛇,再要殺他就不容易。這杯酒雖是從同一把酒壺里斟出, 但安知他們不從中使了手腳,瞧總舵主喝是不喝?” 陳家洛早在留神細看,存心尋隙,破綻就易發覺,果見 酒壺柄上左右各有一個小孔。遲玄斟第一杯酒時大拇指捺住 左邊小孔,斟第二杯酒時,拇指似乎漫不經意的一滑,捺住 了右邊小孔。陳家洛心中了然,知道酒壺從中分為兩隔,捺 住左邊小孔時,左邊一隔中的酒流不出來,斟出來的是盛在 右邊一隔中的酒,捺住右邊小孔則剛剛相反。遲玄捧過來的 這杯從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 心害我,怕我防備,先賜我一個進士,叫我全心信你共舉大 事。若非喀絲麗以鮮血向我示警,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 他拱手道謝,舉杯作勢要飲。遲玄和武銘夫見大功告成, 喜上眉梢。陳家洛忽將酒杯放下,提起酒壺另斟一杯,斟酒 時捺住右邊小孔,杯底一翻,一口干了,把原先那杯酒送到 武銘夫前面,說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銘夫和遲玄兩人 見他識破機關,不覺變色。陳家洛又捺住左邊小孔,斟了一 杯毒酒,說道:“我回敬遲公公一杯!” 遲玄飛起右足,將陳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聲道:“拿下 了!”大殿前后左右,登時涌出數百名手執兵刃的御前侍衛和 御林軍來。 陳家洛笑道:“兩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何必動怒?” 武銘夫喝道:“奉聖旨:紅花會叛逆作亂,圖謀不軌,立即拿 問,拒捕者格殺勿論。” 陳家洛手一揮,常氏雙俠已縱到遲武二人背后,各伸右 掌,拿住了兩人的項頸,兩人待要抵敵,已然周身麻木,動 彈不得。陳家洛又斟一杯毒酒,笑道:“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 酒了。”駱冰和章進各拿一杯,給遲武兩人灌了下去。眾侍衛 與御林軍見遲武被擒,只是吶喊,不敢十分逼近。 紅花會群雄早從衣底取出兵刃,無塵身上只藏一柄短劍, 使用不便,縱入侍衛人群之中,夾手奪了一柄劍來,連殺三 人,當先直入后殿,群雄跟著沖入。 李可秀拉著女兒的手,叫道:“在我身邊!”他一面和白 振兩人分別傳令,督率侍衛們攔截,一面拉著女兒,防她混 亂中受傷。余魚同見狀,長嘆一聲,心想:“我與她爹爹勢成 水火,她終究非我之偶!”一陣難受,揮笛沖入。 李沅芷右手使勁一掙,李可秀拉不住,當即被她掙脫。李 沅芷叫道:“爹爹保重,女兒去了!”反身躍起,縱入人叢。李 可秀大出意外,急叫:“沅芷,沅芷,回來!”她早已沖入后 殿,只見余魚同揮笛正與五六名侍衛惡戰,形同拚命。李沅 芷叫道:“師哥,我來了!”余魚同一聽,心頭一喜,精神倍 長,刷刷數笛一輪急攻,李沅芷仗劍上前助戰,將眾侍衛殺 退。兩人攜手跟著駱冰,向前直沖。 這時火光燭天,人聲嘈雜,陳家洛等已沖到綏成殿外,一 看之下,甚是驚異。只見數十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惡戰,眼 見眾喇嘛抵敵不住,白振卻督率了侍衛相助喇嘛,把眾清兵 趕入火勢正旺的殿中。陳家洛怎知乾隆與太后之間勾心斗角 的事,心想這事古怪之極,但良機莫失,忙傳令命群雄越牆 出宮。 李可秀與白振已得乾隆密旨,要將紅花會會眾與綏成殿 中的旗兵一網打盡,但二人一個念著女兒,一個想起陳家洛 的救命之恩,都對紅花會放寬了一步,只是協力對付守殿的 旗兵。過不多時,旗兵全被殺光燒死。綏成殿中大火熊熊,將 雍正的通詔燒成灰燼。 群雄躍出宮牆,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雍和宮外無數 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數千根火把高舉,數百盞孔明 燈晃來晃去,射出道道黃光。陳家洛心想:“他布置得也真周 密,惟恐毒藥毒不死我們!”轉眼之間,無塵與陳正德已殺入 御林軍隊伍。四下里箭如飛蝗,齊向群雄射來。霍青桐大叫: “大家沖啊!”群雄互相緊緊靠攏,隨著無塵與陳正德沖殺。但 清兵愈殺愈多,沖出了一層,外面又圍上一層。 無塵劍光霍霍,當者披靡,力殺十余名御林軍,突出了 重圍,等了一陣,見余人并未隨出,心中憂急,又翻身殺入, 只見七八名侍衛圍著章進酣斗。章時全身血污,殺得如痴如 狂。無塵叫道:“十弟莫慌,我來了!”刷刷刷三劍,三名侍 衛咽喉中劍。余人發一聲喊,退了開去,無塵道:“十弟,沒 事么?”忽然呼的一聲,章進揮棒向他砸來。無塵吃了一驚, 側身讓過。章進連聲狂吼,叫道:“眾位哥哥都給你們害了, 我不要活了!”狼牙棒著地橫掃。無塵叫道:“十弟,十弟,是 我呀!”章進雙目瞪視,突然撇下狼牙棒,叫道:“二哥啊,我 不成了!“無塵在火光下見他胸前、肩頭、臂上都是傷口,處 處流血,自己只有單臂,無法相扶,咬牙道:“你伏在我背上, 摟住我!”蹲下身子,章進依言抱著他頭頸。無塵只覺一股股 熱血從道袍里直流進去,當下奮起神威,提劍往人多處殺去。 劍鋒到處,清兵紛紛讓道,忽見前面官兵接二連三的躍 在空中,顯是被人提著拋擲出來的,無塵心想:“除四弟外, 別人無此功力,莫非城門有變?”仗劍沖去,果見文泰來、駱 冰、余魚同、李沅芷四人正與眾侍衛惡戰。無塵叫道:“總舵 主他們呢?”余魚同道:“不見啊,咱們到那邊去找!”無塵心 中一寬,心想章進受傷甚重,是以胡言囈語,未必大伙都已 死傷。文泰來刀砍掌劈,殺開了一條血弄堂,四人隨后趕去。 無塵奔到文泰來身旁,叫道:“城門口怎樣?”文泰來道: “那邊沒事。我不放心,過來瞧瞧!”無塵道:“來得正好!”他 雖然負了章進,仍是一劍便殺一人,長劍起處,清軍兵將無 人能避。 突然李沅芷高聲叫道:“總舵主!”只見陳家洛從火光中 掠過,東竄西晃,似乎在尋人。陸菲青從西首殺出,叫道: “大伙退向宮牆!”遙見遠處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動。陸菲 青道:“總舵主,你領大家退到牆邊,我去接她出來!”說著 手揮長劍,往霍青桐那邊殺去。陳家洛與文泰來當先開路,又 退回到牆邊。 無塵叫道:“十弟,下來吧!”章進只是不動,駱冰去扶 他時,只覺他身子僵硬,原來已經氣絕。駱冰伏尸大哭。文 泰來正在抵敵眾侍衛,接應趙半山、常氏雙俠等過來,聽得 駱冰哭聲,不由得洒了几點英雄之淚,怒氣上沖,揮刀連斃 三敵。 群雄逐漸聚攏,這時陸菲青和霍青桐已會合在一起,人 叢中只見那根翠羽慢慢移來,但到相隔數十步時,再也無法 走近。常氏雙俠奪了兩杆長槍,沖去接了過來。霍青桐臉色 蒼白,一身黃衫上點點斑斑盡是鮮血。陳家洛叫道:“咱們再 沖,這次可千萬別失散了。”話聲方畢,雍和宮內颼颼數聲, 連射了几枝箭出來。原來李可秀和白振手下人眾殺盡了綏成 殿中的旗兵后,蜂擁而至。紅花會這一來前后受敵,處境更 是險惡。 正危急間,正面御林軍忽然紛紛退避,火光中數十名黃 衣僧人沖了進來,當先一人白須飄動,金刀橫砍直斬,威不 可當,正是鐵膽周仲英。群雄大喜,只聽周仲英叫道:“各位 快跟我來!”文泰來抱起章進尸身,隨著眾人沖出。只見天鏡 禪師率著大苦、大癲、大痴、元痛、元悲、元傷等少林僧人, 正與御林軍接戰。 霍青桐見眾人殺敵甚多,但不論沖向何處,敵兵必定跟 著圍上,抬頭西望,果見鼓樓屋頂上站著十多人,內中四人 手提紅燈分站西方,群雄殺奔西方,西方那人高舉紅燈,殺 奔東方,東方便有紅燈舉起。霍青桐對陳家洛道:“打滅那几 盞紅燈便好辦了!”趙半山聽了,從地下撿起一張弓,拾了几 枝箭,弓弦響處,四燈熄滅。 群雄喝一聲彩。清兵不見了燈號,登時亂將起來。霍青 桐又道:“屋頂上諸人之中,必有主將在內,咱們擒賊先擒王!” 眾人知她在回部運籌帷幄,曾殲滅兆惠四萬多名精兵,真是 女中孫吳,說話必有見地。無塵叫道:“四弟、五弟、六弟, 咱們四個去!”文泰來和常氏雙俠齊齊答應。四人有如四頭猛 虎,直扑出去,御林軍哪里攔阻得住? 陳家洛與天鏡禪師等跟著殺出,眼見就要沖出重圍,突 然喊聲大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領親兵侍衛圍了上來。一陣混 戰,又將群雄裹在垓心。李沅芷、駱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 人都受了傷。 無塵等沖到牆邊,躍上鼓樓,早有七個人過來阻攔。這 些人竟是武功極好的高手,常氏雙俠合敵三人,一時未分勝 敗。無塵與文泰來都是以一對二,在屋頂攻拒進退,打得十 分激烈。無塵心中焦躁、想道:“怎么這里竟有這許多硬爪子?” 只見屋角上眾人擁衛之中,一名頭戴紅頂子的官員手執 佩刀令旗,正在指揮督戰。無塵叫道:“這些鷹爪都交給我!” 左一劍“心傷血污池”直刺敵人胸膛,右一劍“膽裂奈何 橋”,徑斬對手雙足。這兩人或縮身,或縱躍,無塵長劍已指 向纏著文泰來的兩名侍衛,“千刃刀山”斜戳左股,“萬斛油 鍋”橫削右腰,招招極狠極。 文泰來緩出手來,向那紅頂子大官直沖過去。左右衛士 見他來勢凶猛,早有四人挺刀阻截。文泰來在火光中猛見那 官員回過頭來,吃了一驚,險些失聲叫出:“總舵主!”這官 員面貌几乎與陳家洛一模一樣,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真難 相信竟是兩人。他陡然想起,妻子曾說到徐天宏設計取玉瓶、 捉拿王維揚之事,總舵主喬扮官員,竟被眾人誤認為驍騎營 統領兼九門提督福康安,那么這人必是福康安無疑。眼下群 雄身處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無法脫難,當下身形一縮, 從兩柄大刀的刃鋒下鑽過,徑向福康安扑去。 統率御林軍兜捕紅花會的,正是乾隆第一親信的福康安。 乾隆因火燒雍和宮之事萬分機密,是以命他總領其事。但怕 他遇到凶險,特選了十六名一等侍衛,專門負責護他一人。眾 侍衛中又有兩人上前阻擋,余人擁著福康安避到另一間屋子 頂上。無塵數招之下,已傷了兩名侍衛,突然斜奔橫走,在 眾侍衛中穿來插去,這里一劍,那里一腳,片刻間已連施七 八下毒招。文泰來再度緩出手來,雙足使勁,躍在半空,向 福康安頭頂猛扑而下。 這時地下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已見到主帥處境凶險,他 身旁雖有十多名高手侍衛保護,兀自攔阻不住這兩個怪杰所 向無敵的狠扑,又有七八人躍上屋來相助。余人也暫不向紅 花會余人進迫,都舉頭凝視屋頂的激斗,突見文泰來飛扑而 下,不由得齊聲驚呼。 福康安不會武功,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舉起佩刀仰砍, 同時兩枝長槍、兩柄大刀齊向文泰來身上刺砍。文泰來心想: 這一下抓不到,他后援即到,再無機會了,雙臂一振,兩杆 長槍騰在空中,一足□在左邊一名侍衛胸前,右手一拳擊中 右邊一名侍衛面門,大喝一聲,兩名剛躍上屋頂的侍衛嚇得 跌了下去。福康安驚得手足都軟了,被文泰來一把當胸揪住, 舉在半空。四下里的清兵不約而同的又是大聲驚叫。 這時常氏雙俠已打倒三名侍衛,雙雙躍到,往文泰來身 旁一站,取出飛抓,亮光閃閃,舞成徑達兩丈的一個大圈子, 清兵哪敢過來?只見福康安舉起令旗,顫聲高叫:“大家住手! 各營官兵與眾侍衛各歸本隊!” 驍騎營官兵與眾侍衛見本帥被擒,都是大驚失色。奉旨 衛護福康安的侍衛中有三人不理會常氏雙俠飛抓厲害,奮勇 沖上。無塵叫道:“五弟、六弟,放這三個鷹爪過來!”雙俠 一收飛抓躍開,只道無塵要親自取他們性命,哪知無塵長劍 直指福康安咽喉,笑道:“來吧,來吧!”三名侍衛停步遲疑, 互相使個眼色,又都躍開。文泰來雙手微一用力,福康安臂 上痛入骨髓,只得高聲叫道:“快收兵,退開!”清兵侍衛不 敢再戰,紛紛歸隊。 陳家洛叫道:“咱們都上高!”群雄奔到牆邊,一一躍上。 趙半山點查人數,除章進傷重斃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負傷, 幸喜都不甚重。 火光中又見孟健雄與徐天宏扶著周綺躍上屋頂。只見她 頭發散亂,臉如白紙。周仲英罵道:“你怎么也來了?不保重 自己身子!”周綺叫道:“我要孩子,孩子,還我孩子來!” 陳家洛見她神智不清,忙亂中不及細問,用紅花會切口 傳令:“咱們攻進宮去,殺了皇帝給十哥報仇!”群雄轟然叫 好,駱冰把這話譯給陸菲青、天鏡禪師、天山雙鷹、霍青桐 等人聽了,眾人舉刀響應。天鏡禪師道:“少林寺都教他毀了, 老衲今天要大開殺戒!”陳家洛驚問:“怎么,少林寺毀了?” 天鏡禪師道:“不錯,已是燒成白地。天虹師兄護法圓寂了。” 陳家洛一陣難受,愈增憤慨。眾人擁著福康安,從御林軍的 刀槍劍戟中走出去,只見走了一層又是一層,圍著雍和宮的 兵將何止萬人。群雄饒是大膽,也不覺心驚,暗想要不是擒 住了他們頭子,無論如何不能突出重圍。 待走出最后一層清兵,見心硯領著紅花會的頭目,牽了 數十匹馬遠遠站著等候。各人紛紛上馬,有的一人一騎,有 的一騎雙乘,縱聲高呼,一陣風般向皇宮沖去。 徐天宏跑在陳家洛身旁,叫道:“總舵主,退路預備好了 么?”陳家洛道:“九哥他們在城門口接應。你們怎么也剛巧 趕到?”徐天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賊,那奸賊!”陳家洛道: “怎么?”徐天宏道:“他勾結成璜、瑞大林,調兵夜襲少林寺。 天虹老禪師不肯出寺,在寺中給燒死了。他們還搶了我的兒 子去!”陳家洛聽見他生了個兒子,想說句“恭喜”,卻又縮 住。徐天宏道:“天鏡師伯率領僧眾找這几個奸賊報仇,直追 到北京來。咱們去雙柳子胡同找你,才知你們在雍和宮。” 這時眾人已奔近禁城,御林軍與眾侍衛在后緊緊跟隨,雖 不交鋒,但毫不放松。徐天宏轉頭對天山雙鷹道:“要是皇帝 得訊躲了起來,深宮中哪里去找,請兩位前輩先趕去探明如 何?”他想二老最是好勝,適才無塵與文泰來擒拿福康安大顯 威風,他們夫婦卻未顯技立功。天山雙鷹齊聲應道:“好,我 們就去!”徐天宏從衣袋里摸出四枚流星火炮,交給陳正德道: “見到皇帝,能殺馬上就殺,如他護衛眾多,請老前輩放流星 為號。”關明梅道:“好!”雙鷹躍過宮牆,直往內院而去,身 手快捷,直和鷹隼相似。 天山雙鷹在屋頂上飛奔,只見宮門重重,庭院處處,怎 知皇帝躲在何處?關明梅道:“抓個太監來問。”陳正德道: “正是!”兩人一躍下地,隱身暗處,側耳靜聽,想查到聲息, 過去抓人,忽聽腳步聲息,兩人直奔而來。陳正德低聲道: “這兩人有武功。”關明梅道:“不錯,跟去瞧瞧。”語聲方畢, 兩個人影已從身邊急奔過去。 雙鷹悄沒聲的跟在兩人身后,見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 功甚高,后面那人是個胖子,腳步卻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時 時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們要搶在頭里給皇上報 訊。”雙鷹一聽大喜,他們去見皇帝,正好帶路,暗暗感激后 面那胖家伙,要不是他腳步笨重,夫婦倆在后跟躡勢必給前 面那人發覺。四人穿庭過戶,來到寶月樓前。前面那人道: “你在這里等著。”那大漢應了站住,那瘦子徑自上樓去了。 雙鷹一打手勢,從樓旁攀援而上,直上樓頂,雙足鉤住 樓檐,倒挂下來,見一排長窗,外面是一條畫廊,欄干上新 漆的氣味混著花香散發出來,窗紙中透出淡淡的燭光。兩人 縱身落入畫廊,只見一個人影從窗紙上映了出來。關明梅用 食指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附眼往里一張,果見乾隆坐 在椅上,手里搖著折扇,跪在地上稟報的瘦子原來便是白振。 只聽白振奏道:“綏成殿已經燒光了,看守的親兵沒一個 逃出來。”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叩頭道:“奴才該死,紅 花會的叛徒卻擒拿不到。”乾隆驚道:“怎么?”白振道:“太 后身邊的遲玄與武銘夫兩人要敬甚么毒酒,泄漏了機關,動 起手來。奴才正在管綏成殿的事,給遲武兩人放了他們出去。” 乾隆嗯了一聲,低頭沉吟。 陳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勢示意:“我 斗那白振,你去刺殺皇帝。”關明梅點了點頭,兩人正要破窗 而入,白振忽然拍了兩下手掌。關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左 手搖了搖,示意只怕其中有甚么古怪,瞧一下再說,果然床 后、柜后、屏風后面悄沒聲的走出十二名侍衛來,手中各執 兵刃。天山雙鷹均想:“保護皇帝的必是一等高手,我兩人貿 然下去,如刺不到皇帝,反令他躲藏得無法尋找,不如等大 伙到來。”只見白振低聲向一名侍衛說了几句,那侍衛下樓, 把那大漢帶了上來。 那大漢一身黃衣,叩見皇帝,等抬起頭來,雙鷹大出意 外,原來是一名喇嘛。乾隆道:“呼音克,你辦得很好,沒露 出甚么痕跡么?”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辦理,綏成 殿連人帶物,沒留下一丁點兒。”乾隆道:“好,好,好!白 振,我答應他做活佛的。你去辦吧。”白振道:“是!”呼音克 大喜,叩頭謝恩。 兩人走下樓來,白振道:“呼音克,你謝恩吧!”呼音克 一愣,心想我早已謝過恩了,但皇帝的侍衛總管既如此說,便 又向寶月樓跪下叩頭,忽覺得項頸中一陣陣冰涼,兩名侍衛 的佩刀架在頸中。呼音克大驚,顫聲道:“怎……怎么?”白 振冷笑道:“皇上說讓你做活佛,現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 手一揮,兩名侍衛雙刀齊下,跟著兩名太監拿了一條氈毯過 來,裹了呼音克的尸身去了。 忽然遠處人聲喧嘩,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蜂擁而來。白 振疾奔上樓,稟道:“有叛徒作亂,請皇上退回內宮。”乾隆 在杭州見過紅花會群雄的身手,知道眾侍衛實在不是敵手,也 不多問,立即站起。 陳正德放出一個流星,嗤的一聲,一道白光從樓頂升起, 划過黑夜長空,大聲喊道:“我們等候多時,想逃到哪兒去?” 兩人知道群雄趕到還有一段時候,這時先把皇帝絆住要緊,當 下破窗扑入樓中。 眾侍衛不知敵人到了多少,齊吃一驚,只見樓梯口站著 一個紅臉老漢、一個白發老婦。兩名侍衛當先沖下迎敵。白 振把乾隆負在背上,四名侍衛執刀前后保護,從欄干旁跳下, 徑行奔向第三層樓。關明梅手一揚,打出了三枚鐵蓮子,對 手一避,她已縱身站在三四兩層之間的欄干上,挺劍直刺乾 隆左肩。 白振大駭,倒縱兩步,早有兩名侍衛挺刀上前擋住。陳 正德與三名侍衛交手數合,立知均是高手勁敵,當即施展輕 身功夫,在樓房中四下游走,不與眾侍衛纏斗。白振一聲呼 哨,四名侍衛從四角兜抄過來,后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時將 陳正德困在中間。斗了十余回合,陳正德回劍擋開左邊一杆 短槍、一個鏈子錘,右面一鞭掃到,拍的一聲,打中了他右 臂,陳正德數十年來對敵,連油皮也未擦傷過一塊,這一下 又痛又怒,當即劍交左手,一招“旋風卷黃沙”把眾人逼退 數步,低頭一劍直刺,戳死了那名揮鞭傷他的侍衛。 關明梅見丈夫受傷,猛沖上前接應,兩人退到第二層樓。 陳正德見群雄尚未到達,只怕自己夫婦纏不住這十多名高手 侍衛,被他們沖下樓去,忙乘隙搶到樓外又放了個流星,回 進樓中,見妻子守到樓梯上,打數回合,退一級,扼險拒敵, 當真是寸上必爭。幸面樓梯狹窄,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敵人同 時進攻,但仰面拒戰,十分吃力。陳正德心想何不以攻為守? 當下仗劍扑向乾隆。眾侍衛搶上抵御,他早已退開,向攻擊 關明梅的侍衛背后連刺數劍,待得有人上來相助,他又向乾 隆攻去,眾侍衛忙不迭的過來護駕。這般反客為主,立時爭 到了機先。眾侍衛心慌意亂,被他刺傷了兩名。關明梅也搶 上了四級樓梯。 白振見情勢不利,對一名侍衛道:“馬兄弟,你背皇上。” 這人便是在杭州曾被紅花會抓去過的馬敬俠。他蹲下身子,把 皇帝負在背上。白振長嘯一聲,雙爪向陳正德抓去。兩人一 交上手,陳正德就無法脫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傷, 越戰越痛,單敵白振已是勉強,何況還有四五名侍衛圍攻。白 振雙掌翻飛,招招不離敵人要害。陳正德全神貫注的招架,不 提防背后一名侍衛突然冷劍偷襲,刺入他后心。 那侍衛正喜得手,被陳正德奮力回肘猛撞,登時頭骨撞 破而死。陳正德所受這一劍正中要害,知道今日要畢命于斯, 大喝一聲,神威凜凜。白振吃了一驚,倒退一步。陳正德提 劍向乾隆猛力擲去。馬敬俠見長劍疾飛而至,要待退讓,卻 已不及,他只怕傷了皇帝,拚著手掌重傷,舉手去格,但這 劍正是陳正德臨終一擲,那是何等功力?何等義憤?馬敬俠 的肉掌怎能擋格得開?波的一聲,手掌被削去半只,長劍直 刺入胸膛之中,對穿而過。 陳正德大喜,心想這一劍也得在乾隆胸前穿個透明窟窿, 自己一條命換了一個皇帝,雖死也值得了! 白振及眾侍衛見長劍沒入馬敬俠胸膛,關明梅見丈夫受 傷擲劍,個個大驚失色,顧不得互斗,各自過來搶救。 白振忙把乾隆抱起,問道:“皇上,怎樣?”乾隆已嚇得 臉色蒼白,強自鎮定,微笑道:“總算我先有防備。”白振見 那劍從馬敬俠身后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服數層全被刺破,不 覺駭然,但皇帝竟未受傷,又驚又喜,道:“皇上洪福齊天, 真是聖天子有百神呵護。”他哪知乾隆變盟之后,深恐紅花會 前來報復,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半夜里被俠客割去首級 的慘狀,甚是寒心,因此這几日來外衣之內總是襯了金絲軟 甲,果然救了一命。 白振把乾隆負在背上,見樓梯上已無人阻攔,呼哨一聲, 眾侍衛前后擁衛,直奔下樓。將出寶月樓門,乾隆忽然驚呼, 掙下地來,只見樓下門口當先一人正是陳家洛。他身后火光 劍影,數十名英雄豪杰站在當地。乾隆反身急奔上樓。眾侍 衛蜂擁而上。兩名侍衛走得稍慢,被常氏雙俠截住,斗不數 合,三個少林僧上前夾攻,立時擊斃。 陳家洛等見了流星訊號,急向寶月樓奔來,但一路有侍 衛相拒攔阻,邊打邊進,牽延了時刻,殺到寶月樓時,皇帝 被天山雙鷹絆住,竟未逃出。群雄大喜,急搶上樓。文泰來 虎吼一聲,叫道:“啊哈,原來在此!”卻是成璜和瑞大林手 執兵刃,站在床前。陳家洛一上樓,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 無塵仗劍站在第三層通下來的梯口,常氏雙俠守住上來的梯 口,趙半山、大苦、大癲、大痴分守東南西北四面窗口。 霍青桐見師父抱住師公不住垂淚,忙走過去,只見陳正 德背上傷口中的血如泉涌,□□流出。陸菲青也搶了過來,拿 出金創藥給他敷治。陳正德苦笑搖了搖頭,對關明梅道:“我 對不住你……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到回部之后,和 袁……袁大哥去成為夫妻……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陸兄弟, 你幫我成就了這樁美事……” 關明梅雙眉豎起,喝道:“這几個月來,難道你還不知道 我對你的一片心嗎?”陸菲青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們這 對冤家還吵甚么?就算口頭上順他几句又有何妨?”正要開言 相勸,關明梅叫道:“這樣你可放了心吧!”橫劍往喉中一勒, 登時氣絕。霍青桐和陸菲青雖近在身旁,但哪里料想得到她 如此剛烈,都是不及相救。陳正德放聲大哭,突然哭聲頓息。 陸菲青俯身下去,只見他抱著妻子身體,兩人都死在血泊里 了。霍青桐伏在雙鷹身上,痛哭不已。 陳家洛手執短劍,指著乾隆道:“且不說六和塔中盟言如 何,我們在海寧塘上曾擊掌為誓,決不互相加害,你卻用毒 酒暗算于我,今日還有甚么話說?”說著走上兩步,短劍劍尖 寒光閃閃,對准他的心口,凜然說道:“你認賊作父,殘害百 姓,乃是天下仁人義士的公敵!你我兄弟之義,手足之情,再 也休提。今日我要飲你之血,給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人報仇。” 乾隆嚇得臉無人色,全身發抖。 天鏡禪師踏步上前,喝道:“我們在少林寺清修,與世無 爭,你何以派了贓官,將佛門勝地燒得片瓦不存?今日老衲 要開殺戒了。”成璜忽地竄出,舉起齊眉棍當頭猛砸下來。天 鏡不閃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璜收腳不住,向前跌來。 天鏡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把他半個頭打進脖子里去,登時 斃命。天鏡右手一抖,齊眉木棍斷成三截。眾侍衛見這個老 和尚如此神威,哪個再敢上前。 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來接老禪師 几招。”天鏡哼了一聲,待要進招,陳家洛道:“師叔,待弟 子來。”天鏡道:“好!”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請!”呼的一掌 橫劈過來。白振舉臂欲格,不料陳家洛手掌忽然轉彎,拍的 一聲,打在他肩頭。白振大吃一驚:“我與他在杭州交手時勢 均力敵,怎么不到一年,他功力陡然大進?”轉念未畢,陳家 洛又是兩掌打到。白振避開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敵手, 跳開一步,叫道:“且住!” 乾隆忽道:“他是你救命恩人,又何必再打?”白振知皇 帝已有疑他之意,從侍衛手里接過一柄刀來,說道:“陳總舵 主,我不是你對手。”陳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條漢子,只要 你不再給皇帝賣命,那就去吧!”趙半山守在東面窗口,往旁 側一讓。白振淒然一笑,道:“多謝兩位美意。在下不能保護 皇上,那是不忠﹔不能報答閣下救命之恩,那是不義﹔不忠 不義,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間?”回刀往自己項頸中猛力砍落, 一顆首級飛了起來,蓬的一聲,落在地下。 陳家洛扶起霍青桐來,把短劍遞在她手里,說道:“你爹 爹媽媽、哥哥妹妹、兩位師父,以及無數同族父老兄弟姊妹, 都死在此人手里。你親手殺了他吧!”霍青桐接過短劍,向乾 隆走去。 瑞大林挺著鋸齒刀來攔,文泰來斜刺里躍到,左手抓住 他背心提起,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連擊八九拳,手一松,瑞 大林胸骨脊骨齊斷,軟軟的一團掉在地下。當日他與七名侍 衛捉拿文泰來,先施偷襲,令他身受重傷,此仇這時方始得 報。文泰來見霍青桐持劍上來,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 侍衛,哈哈一笑,讓在一旁監視。 霍青桐走上數步,忽聽得樓下人聲鼎沸。趙半山回頭外 望,只見得寶月樓外火把齊明,御林軍、侍衛、太監等等何 止三四千人,齊來救駕。文泰來走到窗口,高聲喝道:“皇帝 在這里。誰敢上來,老子先把皇帝宰了。”他威風凜凜,聲若 雷震,這一聲大喝,樓下眾人登時肅靜無聲。徐天宏和心硯 將白振、瑞大林、馬敬俠、成璜等人的尸體擲將下來。眾侍 衛見這些高手都死于非命,更加不敢亂功,只怕傷了皇帝。 寶月樓上群雄也是默不作聲,凝視霍青桐手持寒光閃閃 的短劍,一步步走向乾隆。 突然間床帳后人影一晃,一個人奔出來擋在乾隆身前,霍 青桐一愣停步,見這人是個白須老者,手中卻抱著一個嬰兒, 那老者右手將嬰兒舉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虛 捏在嬰兒喉頭。那嬰兒又白又胖,吮著小指頭兒,十分可愛。 周綺扑了出來,大叫:“還我孩子!”縱身上去就要奪那嬰兒。 那老頭叫道:“你上來吧,你要死孩子,你上來。”周綺失神 落魄般呆在當地。 這老人便是曾任安徽巡撫的方有德。那日在福建德化娶 妾,被群雄趕來一場大鬧,他老奸巨猾,在人叢中溜了,后 來會到成璜、瑞大林,知道皇帝欲得紅花會群雄而甘心,于 是定下奸計,率領軍馬夜襲少林寺,燒死了天虹老方丈,還 把周綺的兒子搶了來。他知這是大功一件,因此與瑞大林等 趕到北京來朝見皇帝。乾隆連夜召見,想細問少林寺中是否 還留下甚么和他身世有關的痕跡。他三人上樓之時,正逢陳 家洛等殺到。方有德躲在帳后不敢露面,這時見事勢緊急,他 雖不會武藝,但陰鷙果決,立即抱了嬰兒出來。 僵持片刻,方有德道:“你們都退出宮去,我就還你們孩 子!”霍青桐罵道:“你這魔鬼,你騙人!”她激動中說的是回 語,方有德不懂。群雄眼見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 所有的精兵銳甲一齊來救,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哪知忽 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藝的老人,懷抱一個嬰兒,就 把眾人制得束手無策。群雄望著陳家洛,等他示下。 陳家洛望著霍青桐,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霍青桐 全家的血海深仇,豈可不報?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尸身, 不覺悲憤沖心。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 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里的那個孩子。這嬰兒 還只有兩個月大,憨憨的笑著,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頸里 方有德那只干枯凸筋的大手。陳家洛心中一凜,回過頭來,只 見天鏡眼中閃爍著慈和的光芒,陸菲青輕輕嘆息,周仲英白 須飄動,身子微顫。周綺張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陳家洛心想:“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斬了周家血脈,這 孩子是他傳種接代的命根……但今日不殺皇帝,以后他加意 防備,只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 忽聽周綺一聲呼叫,又要扑上前去,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 只是拚命掙扎,連無塵、文泰來、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 眼的豪杰,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趙半山手扣暗器,隨便一 枚發出,必制方有德的死命,只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萬 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 著暗器的手微微發顫,饒是周身數十種暗器,竟是一枚不敢 妄發。 霍青桐回過身來,將短劍還給陳家洛,低聲道:“死了的 人已歸天國!要教這孩子長大之后,記得咱們的大仇!”陳家 洛點點頭,朗聲對方有德道:“好吧,我們不傷皇帝性命,把 這孩子給我。”說著還劍入鞘,仲出雙手去接孩子。 方有德陰森森道:“哼,誰相信你?你們出宮之后,才能 把孩子還你。”陳家洛大怒,喝道:“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難 道會騙你這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過。”陳家洛道: “好,那么你跟我們出宮。”方有德遲疑不答。 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心中大喜,哪里還顧方有德的 死活,說道:“你跟他們出宮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 知道。”方有德心頭一寒,聽皇帝口氣,是要在他死后給他來 個追贈封蔭之類,只得說道:“謝皇上恩典。” 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我跟你們出去,這條老命還想 要么?”他是想陳家洛再答應饒他不死。陳家洛知他心意,怒 道:“你作惡多端,早就該進地獄啦。”乾隆怕夜長夢多,對 方心意又變,催道:“快跟他們出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 只怕你們留下几人又害皇上。”陳家洛怒道:“依你說怎樣?” 方有德道:“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我再隨你們出宮。”陳家 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放人,向乾隆道:“好,去吧!” 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拔刀向樓門飛奔。陳家洛突 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連打他四記耳光,甚是 清脆響亮。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眾人出其不意,隔 了一陣才轟然喝彩。陳家洛罵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 誓?”乾隆哪里還敢答話?陳家洛手一揮,乾隆打個踉蹌,急 奔下樓去了。陳家洛喝道:“拿孩子來!” 趙半山扣住毒蒺藜,望著窗外,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乾 隆在樓下出現,就要大顯身手,數十枚喂毒暗器齊往皇帝身 上射去。 方有德環顧周遭,籌思脫身之計,說道:“我要親眼見到 皇上太平無事,才能交出孩子。”說著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 罵道:“你這龜兒是死定了的。”緊跟在他身后,只待他一交 出孩子,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只見乾隆走出樓門,侍衛一 擁而上。趙半山喃喃罵道:“奸賊,奸賊!” 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不 如冒險跳下,必有侍衛接住,突然抱著孩子,涌身跳出。 群雄出其不意,驚叫起來。常伯志飛抓抖出,已繞住方 有德左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子飛起,孩子脫手,兩人一 齊落下。趙半山雙足力蹬,如箭離弦,躍在半空,頭朝下,腳 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同時右手三枚毒 蒺藜飛出,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 這時樓上群雄、樓下侍衛,無不大叫。趙半山凝神提氣, 左手里彎,已把孩子抱在懷里,雙足穩穩落地,一招太極拳 “云手”,把扑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余人紛紛攻來。常 氏雙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團團護住。 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見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顯然對 剛才死里逃生那一躍大感有趣,還想再來一下。 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聲叫道:“你們要不要他的 性命?”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再無懼怕,火光中突見 到福康安被擒,大驚失色,連叫:“住手,住手!”眾侍衛退 了下來。周仲英等也不追擊。 原來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恆的姊姊。傅恆之妻十分美貌, 進宮來向皇后請安之時,給乾隆見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 福康安。傅恆共有四子,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傅恆懵懵 懂懂,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乾隆只是微笑不 許。他兒子很多,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鐘愛。福康安與陳家 洛面貌相似,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血緣甚近。 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但見皇帝著急,胸中已 想好了計謀,當下押著福康安,與眾人一齊下樓。周綺搶到 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里,喜得如痴如狂。 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 御林軍。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 上列陣對圓一般,只是眾寡懸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 道:“陳總舵主,你放下福統領,就讓你們平安出城。”陳家 洛道:“皇帝怎么說?” 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疼 痛難當,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里,只得擺手道:“放你們走, 放你們走!”陳家洛道:“福統領送我們出城。”高聲對乾隆道: “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 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夜夜魂夢難安!”轉過身來, 說道:“走吧!” 眾人擁著福康安,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尸身,徑向宮 外而去。眾侍衛與御林軍眼睜睜的不敢追趕。 出宮不遠,兩騎馬飛馳追來,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 “陳總駝主,李可秀有話相商。”群雄勒馬等候,李可秀和曾 圖南縱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說道,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 你有甚么意思,都可答應。”陳家洛雙眉一揚,道:“哼,還 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李可秀道:“務求陳總舵示下,小 將好去回稟。” 陳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 佛像金身,比前更加宏大。朝遷官府,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 擾。”李可秀道:“這事易辦。”陳家洛道:“第二,皇帝不可 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俘虜的回部男女,一概放歸。”李 可秀道:“這也不難。”陳家洛道:“第三,紅花會人眾散處天 下,皇帝不得懷恨捕拿。”李可秀沉吟不語,陳家洛道:“哼, 真要捕拿,難道我們就怕了?這位奔雷手文四爺,不在李軍 門衙門里住過一時么?”李可秀道:“好,我也斗膽答應了。” 陳家洛道:“明年此日,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就放 福統領回來。”李可秀道:“好,就是這樣。”向福康安道: “福統領,陳總舵主千金一諾,請你寬心。皇上一定下旨辦理 這三件事。小將盡心竭力,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自當監 督盡快辦成。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福康安默然 不語。 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雖然不 明原因,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大可嚇他一跳,說道:“你 對皇帝說,綏成殿中之事,我們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可 沒好處。”李可秀一驚,只得答應。陳家洛一拱手道:“李軍 門,咱們別過了。你升官發財,可別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 手道:“不敢!” 李沅芷和余魚同雙雙下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 李可秀一陣心酸,知道此后永無再見之日,低聲道:“孩子, 自己保重!”伸手撫摸她頭發,兜轉馬頭,回宮去了。李沅芷 伏地哭泣,余魚同扶她上馬。 群雄馳到城門,與楊成協、衛春華等會合。福康安叫開 城門。 鐘樓上巨鐘鏜鏜,響徹全城,正交四更。 眾人出得城來、只見水邊一片蘆葦,殘月下飛絮亂舞,再 走一程,眼前盡是亂墳。 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唱的卻是回人悼歌。陳家洛和 霍青桐都是一驚,縱馬上前,問道:“你們悲悼誰啊?”一個 老年回人抬起頭來,臉上淚水縱橫,道:“香香公主!” 陳家洛驚問:“香香公主葬在這里么?”那回人指著一座 黃土未干的新墳,道:“就在這里。”霍青桐流下淚來,道: “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里。”陳家洛道:“不錯,她最愛那神 峰里面的翡翠池,常說:‘我能永遠住在那里就高興了!’咱 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霍青桐含淚道:“正是。” 那老年回人問道:“兩位是誰?”霍青桐道:“我是香香公 主的姊姊!”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啊,你是翠羽黃衫。” 霍青桐道:“咱們把墳起開來吧。”當下與陳家洛、几名 回人、心硯、蔣四根等一齊動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鏟作兵器 的甚多,各人鏟土,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撬起石塊,先聞 到一陣幽香,眾人都吃了一驚,墳中竟然空無所有。 陳家洛接過火把,向壙中照去,只見一灘碧血,血旁卻 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 眾人驚詫不已。眾回人道:“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 體葬在這里,整天沒離開過,怎么她遺體忽然不見了?”駱冰 道:“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自是仙子下凡。現今又回到了 天上。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 陳家洛拾起溫玉,不由得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心想喀 絲麗美極清極,只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陣微風過去,香氣更濃。眾人感嘆了一會,又搬 土把墳堆好,只見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久久不 去。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我寫几個字,請你雇高手石匠刻 一塊碑,立在這里。”那回人答應了。心硯取出十兩銀子給他, 作為立碑之資,從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寶,把一張大紙鋪在墳 頭。 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香塚”兩個大字,略一沉吟, 又寫了一首銘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 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 化為蝴蝶。” 群雄佇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全書完)   注: 一、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 才華敏瞻,并非如本書中所云為貧家出身。筆記中云:“京城 元夜,婦女連□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舊 俗傳為‘走百病’。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云: ‘華燈看罷移香OE□。正御陌,游塵絕。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 都無分別。丹樓云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拿怯。三橋婉轉凌 波躡。斂翠黛,低回說。年年長向鳳城游,曾望蕊珠宮闕。星 橋云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二、乾隆向陳家洛立誓,若生異心,死后陵墓給人發掘。 乾隆死后,所葬陵墓稱為“裕陵”。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 五月,孫殿英部以火藥爆開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搜獲大批 寶物而去,乾隆遺體全遭損毀。后溥儀派“內務府總管大 臣”寶熙、“侍郎”陳毅(非中共元帥)等去辦理善后。寶熙 有《於役東陵日記》,七月十六日記云:“幸將高宗元首及后 妃顱骨,全行覓得,其四體百骸,則十不存五。”陳毅所作 《東陵紀事詩》有句云:“帝共后妃六,軀惟完其一,傷哉十 全主,遺骸不免析”,其注云:“……確為男體,即高宗也…… 下頷已碎為二,檢驗吏審而合之。上下齒本共三十六,體干 高偉,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猶粘有皮肉……腰肋不甚全,又 缺左脛,其余手指足趾諸零骸,竟無以覓。高宗……自稱 ‘十全老人’,乃賓天百三十年,竟嬰此奇慘……”香港高伯 雨先生輯有《乾隆慈禧墳墓被盜紀實》一書。 三、《清宮詞》中,有兩首與本書故事有關,摘錄于下: 巨族鹽官高渤海,異聞百載每傳疑。冕旒漢制終難復,曾 向安瀾駐翠蕤。(原注:海寧陳氏有安瀾園,高宗南巡時,駐 蹕園中,流連最久。乾隆中嘗議復古衣冠制,不果行。) 家人燕見重椒房,龍種無端降下方。丹闡几曾封貝子,千 秋疑案福文襄。(原注:福康安,孝賢皇后之胞侄,傅恆之子 也,以功封忠銳嘉勇貝子,贈郡王銜,二百余年所僅見。滿 洲語謂后族為“丹闡”。) 四、趙翼記乾隆喜作詩及用僻典云:“……詩尤為常課, 日必數首,皆用朱筆作草,令內監持出,付軍機大臣之有文 學者,用折紙楷書之,謂之‘詩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筆 令注之者,則諸大臣歸,遍翻書籍,或數日始得,有終不得 者,上亦弗怪也。余扈從木蘭時,讀御制‘雨獵’詩,有 ‘著制’二字,不知所出,后始悟《左傳﹒齊陳成子帥師救 鄭》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又用兵時諭旨,有 朱筆增出‘埋根首進’四字,亦不解所謂,后偶閱《后漢書 ﹒馬融傳》中始得之,謂‘決計進兵’也。聖學淵博如此,豈 文學諸臣所能仰副萬一哉……御制詩每歲成一本,高寸許。’” 乾隆從古書中隨手翻到一個生僻典故,用在詩中,文學侍從 之臣自然難解所謂﹔而縱明出處,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裝回 家查書數日,斯知聖學淵博如此。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 主,因此下旨:“埋棍首進”。 五、關于陳家洛、無塵道人、趙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跡, 《飛狐外傳》中續有敘述。 后 記 《書劍恩仇錄》是我所寫的第一部小說。從一九五五年到 現在,整整二十年了。 我是浙江海寧人。乾隆皇帝的傳說,從小就在故鄉聽到 了的。小時候做童子軍,曾在海寧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邊露 營,半夜里瞧著滾滾怒潮洶涌而來。因此第一部小說寫了我 印象最深刻的故事,那是很自然的。但陳家洛這人物是我的 杜撰。香香公主也不是傳說中或歷史上的香妃。香香公主比 香妃美得多了。本書中所附的香妃插圖,只是讓讀者們看到, 乾隆有這樣的一個嬪妃。 海寧在清朝時屬杭州府,是個海濱小縣,只以海潮出名。 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國維、蔣百里、徐志摩等,他們的性格 中都有一些憂郁色調和悲劇意味,也都帶著几分不合時宜的 執拗。陳家洛身上,或許也有一點這几個人的影子。但海寧 不出武人,即使是軍事學家蔣百里,也只會講武,不大會動 武。 歷史學家孟森作過考據,認為乾隆是海寧陳家后人的傳 說靠不住,香妃為皇太后害死的傳說也是假的。歷史學家當 然不喜歡傳說,但寫小說的人喜歡。 乾隆修建海寧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這件事 有厚惠于民。我在書中將他寫得很不堪,有時覺得有些抱歉。 他的詩作得不好,本來也沒多大相干,只是我小時候在海寧、 杭州,到處見到他御制詩的石刻,心中實在很有反感,現在 展閱名畫的復印,仍然到處見到他的題字,不諷刺他一番,悶 氣難伸。 除了小學時寫過描紅格子之外,我從來沒練過字,封面 上所寫的書名和簽名,不值書法家一哂。對詩詞也是一竅不 通,直到最近修改本書,才翻閱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一 書而初識平平仄仄。擬乾隆的詩也就罷了,擬陳家洛與余魚 同的詩就幼稚得很。陳家洛在初作中本是解元,但想解元的 詩不可能如此拙劣,因此修訂時削足適履,革去了他的解元 頭銜。余魚同雖只秀才,他的詩也不該是這樣的初學程度。不 過他外號“金笛秀才”,他的功名,就略加通融,不予革除了。 本書的回目也做得不好。本書初版中的回目,平仄完全不葉, 現在也不過略有改善而已。 本書最初在報上連載,后來出版單行本,現在修改校訂 后重印,几乎每一句句子都曾改過。甚至第三次校樣還是給 改得一塌胡涂。對負責校對的蔡炎培兄、明報出版部排字領 班陳棟兄及各位工友,常有既感且愧之念。 《金庸作品集》全部預計出四十冊左右。每一冊中都附印 彩色插圖(大陸版本收),希望讓讀者們(尤其是身在外國的 讀者)多接觸一些中國的文物和藝朮作品。如果覺得小說本 身太無聊,那就看看圖片吧,書后那枚“金庸作品集”的印 章是金石家易越石先生所作,謹志謝意。 《作品集》的出版策划與印刷,承沈寶新兄、陳華生兄兩 位協助良多,實深感激。 197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