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406from神雕俠侶(三)* 金庸著神雕俠侶 第三集 目  錄 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797…………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836…………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886………… 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917………… 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956…………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劍997…………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1040………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1081……… 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1119……… 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1159……… ﹒697﹒目  錄 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急 忙閉目不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么?可有緊急軍 情?”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 容易睡著了,別再驚醒了他,于是輕輕下床,推門出房,只 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什么事?” 黃蓉不答,拉著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 “你和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你知道 么?”郭靖吃了一驚,問道:“什么不懷好意?”黃蓉道:“我 聽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 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 知道。”黃蓉道:“你當真要毫不隱瞞的說給他聽?”郭靖道: “他父親死得這么慘,我心中一直自責。楊康兄弟雖然誤入歧 途,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沒想法子挽救。”黃蓉哼了一聲, 道:“這樣的人又有什么可救的?我只恨殺他不早,否則你那 几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樁恨事,不禁長 長嘆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 神氣中很透著點兒古怪,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擔心有何 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須 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總是因為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 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黃蓉道: “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們 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說得對。 那么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蓉兒,你累了半夜,快回房 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己懷有惡意, 但她既如此說,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著她腰,慢慢走向內 堂,說道:“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國家大事上是非 分明﹔兩次救你和芙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 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道:“這樣的少年本是十分難得,但 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一是他父親的死因,一是跟他師父 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可是過兒神通 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此后是萬 萬分拆不開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你比過兒 更加神通廣大,怎生想個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 黃蓉嘆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 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個你,你 心中也只有一個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心里同時 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哥兒倆竟是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 的可有多為難。” 郭靖送黃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蓋好了被,坐在 床邊,握住她手,臉露微笑。近月來二人都為軍國之事勞碌, 夫妻之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對不語,心 中甚感安適。 黃蓉握著丈夫的手,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低 聲道:“靖哥哥,咱們這第二個孩子,你給取個名字。”郭靖 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來取笑我啦。”黃蓉道:“你總是說 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沒第二個勝得過你 呢。”這兩句話說得情意深摯,極是懇切。 郭靖俯下頭來,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道:“若是男孩, 咱們叫他作郭破虜,若是女孩呢?”想了一會,搖頭笑道: “我想不出,你給取個名字罷。”黃蓉道:“丘處機道長給你取 這個‘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恥。現下金國方滅,蒙古 鐵蹄又壓境而來,孩子是在襄陽生的,就讓她叫作郭襄,好 使她日后記得,自己是生于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么淘氣, 年紀這么大了,還讓父母操心。”黃蓉微微一笑,道:“若是 操心得了,那也罷了,就只……”嘆了口氣,道:“我好生盼 望是個男孩兒,好讓郭門有后。”郭靖撫摸她頭發,說道: “男孩兒、女孩兒不都一樣?快睡罷,別再胡思亂想了。”給 她攏了攏被窩,吹滅燭火,轉身回房,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 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哪知他夫妻倆在后院中這番對答,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 之后聽了個清楚。郭靖黃蓉走入內堂,楊過仍是站著出神,反 來復去的只是想著黃蓉那几句話:“我只恨殺他不早……他父 親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 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萬 確、再無可疑的了。這黃蓉好生奸滑,對我已然起疑,今晚 我若不下手,只怕再無如此良機。”當下回房靜臥,等郭靖回 來。 郭靖揭被蓋好,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心道:“這孩子 這時睡得真好。”于是輕輕著枕,只怕驚醒了他。過了片刻, 正要朦朧睡去,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但他翻身之際鼾聲 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誰夢中翻身,必停打鼾。這孩子呼 吸異常,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么?這岔子可不小。”卻全 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見郭靖仍無知覺,于是繼續發出 低微鼾聲,一面走下床來。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 行刺,但覺相距過近,極是危險,倘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一 掌,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總是忌憚對 方武功太強,于是決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 破窗躍出,又怕自己鼾聲一停,使郭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因 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裝打鼾。 這么一來,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胡涂,心想:“這孩子 莫非得了夢游離魂之症?我若此時出聲,他一驚之下,氣息 逆沖丹田,立時走火入魔。”于是一動也不敢動,側耳靜聽他 的動靜。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 床前,突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 兒,你做什么惡夢了?” 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雙足一點,反身破窗而出。他 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覺雙臂一緊,已被 郭靖兩手抓住。楊過萬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遠非其敵,抗 拒也是無用,當下閉目不語。 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將他放在床上,搬他雙腿盤坐,兩 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楊過又恨又怕:“不 知他要用什么惡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深 吸一口氣,要待縱聲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趕快逃 命。” 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心 想:“當此這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 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楊過丹田被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竟然叫不出聲,心中 挂念著小龍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紅耳赤,急想掙扎,苦于丹 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動彈不得。 郭靖緩緩的道:“過兒,你練功太急,這叫做欲速則不達, 快別亂動,我來助你順氣歸源。”楊過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 但覺一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說不出的舒服受 用,又聽郭靖道:“你緩緩吐氣,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里, 經巨闕、鳩尾,到玉堂、華蓋,先通了任脈,不必去理會別 的經脈。” 楊過聽了這几句話,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一 轉念間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慚愧!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 火入魔,以致行為狂悖。”當下暗運內息,故意四下沖走,橫 奔直撞,似乎難以克制。郭靖心中擔憂,掌心內力加強,將 他四下游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楊過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時 內功造詣已自不淺,體中內息狂走之時,郭靖一時卻也不易 對付,直花了半個時辰,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 這番沖蕩,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郭靖也是極感疲困, 二人一齊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復元。郭靖微笑道:“過兒, 好了嗎?想不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險些連我也照護不 了。”楊過知他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動,說 道:“多謝郭伯伯救護,侄兒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亂之中,竟要提刀殺我,幸好你自 己不知,否則寧不自愧?”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后過意不去, 于是岔開話題,說道:“你隨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 務。”楊過應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戰馬,并騎出城。郭靖道:“過兒,全真派 內功是天下內功正宗,進境雖慢,卻絕不出岔子。各家各派 的武功你都可涉獵,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為宜。待敵 兵退后,我再與你共同好好研習。”楊過道:“昨晚我走火之 事,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說我學了 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場。”郭靖道: “我自然不說。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那是你自己 胡思亂想,未得澄慮守一之故。”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 悉,立時便識破真相,聽郭靖答應不說,心中大安。 二人縱馬城西,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 溪水雖小,卻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一聲, 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 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 者說能妨主,哪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 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喟然嘆道: “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為善即善,為惡即惡,好人 惡人又哪里有一定的?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楊過心下一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 意,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你這話雖然不錯,但什 么是善?什么是惡?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么? 當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 父親死于他夫妻手下,總是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 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涌向襄陽。 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 令我百姓流離失所,實堪痛恨。” 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 “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 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 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連云列戰 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 戟,萬古用一夫。”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 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几句詩真好, 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 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 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几十遍,也只記下這几句。你想 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憂 國愛民之故。”楊過道:“你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那么 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的。”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 很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是一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 世,便是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 漢、真豪杰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 久,手指西方郁郁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 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 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 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最 后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 守不住,談到后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八 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后面的人流 還是繼續前涌,一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 郭靖吃了一驚,道:“干么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 忙縱馬急奔而前,一口氣馳到城外,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 指著難民。郭靖大叫:“你們干什么?快開城門。”守將見是 郭靖,忙打開城門,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眾百姓慘受 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 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來,否則為禍不小。” 郭靖大聲喝道:“便有一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 姓的性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 雖無官職,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 飛報安撫使呂文德。 眾百姓扶老攜幼,涌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 大起,蒙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后守御。 只見城下敵軍之前,當先一大群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并 無一件真正軍器,亂糟糟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 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鐵騎卻躲在百姓之后。 漬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總是驅趕敵國百姓先行, 守兵只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 姓,又可動搖敵兵軍心,可說是一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 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 是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驅逼宋民上城。眾百 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云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德騎了一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 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緊,放箭!”眾兵箭如雨下,慘叫聲 中,眾百姓紛紛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一 刀砍去個首級,一槍刺出個窟窿,逼著眾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 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 不得,莫錯殺了好人!”呂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 只得錯殺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 楊過心中一動,暗念:“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 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 著奔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你昨晚練氣傷身,今 日千萬不能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 漢人,真是當他們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聽 了他這話,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并非練功走火,只 得回上城頭。 郭靖率領眾人,大開西門,沖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軍 側翼。在眾百姓之后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郭靖所率 領的大半是丐幫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齊 聲吶喊,奮勇當先,兩軍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馬 來。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斜刺里又沖到一個千人 隊,揮動長刀,沖刺劈殺。蒙古軍是百戰之師,猛勇剽悍,郭 靖所率壯士雖然身有武藝,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被逼攻 城的眾百姓見蒙古軍專心□殺,不再逼攻,發一聲喊,四下 逃散。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馬蹄奔騰,兩個蒙古千人隊疾沖 而至,接著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將郭靖等一群人圍在 垓心。 呂文德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只嚇得心膽俱裂,哪 敢分兵去救? 楊過站在城頭觀戰,心中反復念著郭靖那兩句話:“莫錯 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眼見他身陷重圍,心想:“城頭 本來只須不斷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無法攻上。郭 伯伯眼下身遭危難,全是為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這些百姓 與他素不相識,絕無淵源,他尚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 死我爹爹?” 眼望著城下的慘烈□殺,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著這個難 解之謎打轉:“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交情自不尋常,但終于 下手害他,難道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么?”他自小想 像父親仁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突 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實是萬萬不能。可是在他內心深 處,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當甫動 此念,立即強自壓抑,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郭靖一干人左沖右突,始終殺不 出重圍。朱子柳率領一隊人馬,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一 隊人馬,均欲出城接應,只聽得號角聲急,蒙古又有四個千 人隊沖到城門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尋常,只待城中開 門接應,四隊精兵便一擁而入。呂文德瞧得心驚肉跳,大聲 傳令:“不許開城!”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城門之旁,有敢 開啟城門者立斬。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 城內城外亂成一團,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一 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突 見蒙古軍陣勢亂了,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郭靖手 持長矛,縱馬馳出,身后壯漢結成方陣,沖殺而前。這方陣 甚是嚴整,片刻間已沖到城門口,郭靖回轉馬頭,親自殿后, 長矛起處,接連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蒙古兵將一時不 敢逼近。 呂文德對郭靖倚若長城,見他脫險,心中大喜,忙叫: “開城!只可小開,千萬不能大開!”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僅 容一騎,眾壯漢陸續奔進城來。蒙古中軍黃旗招動,兩隊軍 馬分自左右沖到。呂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進城!咱們不 等旁人了。”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那肯先行入城,反而 回馬上前,刺殺了兩名沖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軍既動,猶如潮水一般,郭靖雖武藝精深,一人之 力,又怎抵擋得了大軍沖擊?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忙 垂下一根長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頭,見 最后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卻有十余名蒙古兵跟著沖進城 門。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敵,一面用力關門,兩尺厚的鐵 門緩緩合攏。郭靖大喝一聲,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長,縱 身躍起,拉住了長索。朱子柳奮力拉扯,郭靖登時向上升了 丈許。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放箭!”霎時之間千弩齊發。 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扯下長袍下襟,右手拉索,左 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勁力貫袍,將羽箭盡 皆擋開,只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竟 如刺□一般。朱子柳雙手交替,將郭靖越拉越高。 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 瘦和尚,身披黃色袈裟,正是金輪法王。他從一名蒙古軍官 手中接過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與 朱子柳都武藝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擋開,當下右手一 松,羽箭離弦,向長索中節射去。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離 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無法相擋。金輪法王尚怕二人 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箭。第 一箭啪的一聲,將長索斷成兩截,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續 向朱郭二人射到。 長索既斷,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著。朱 子柳但覺手上一輕,叫聲:“不好!”羽箭已到面門。這一箭 勁急異常,發射者顯是內力極為深厚,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 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這箭定須傷了身后之人,當下左 手伸出二指,看准長箭來勢,在箭杆上一撥,那箭斜斜的落 下城頭去了。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暗暗吃驚,跌下坡去雖然不致受傷, 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 門,我軍若是開城接應,敵軍定然乘機搶門。危急之中不及 細想,左足在城牆上一點,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著在 城牆上一點,再升高了丈余。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 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 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躍上丈許,武功 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萬 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 金輪法王暗暗駭異,知道這“上天梯”功夫全憑提一口 氣躍上,只消中間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氣松了,第三步便不 能再行竄上,當下彎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風,城上城下眾軍齊叫:“休得放箭!”兩軍見郭 靖武功驚人,個個欽服,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蒙古兵雖是 敵人,卻也崇敬英雄好漢,突見有人暗箭加害,無不憤慨。 郭靖聽得背后長箭來勢凌厲,暗叫:“罷了!”只得回手 將箭撥開。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后猶似生了眼睛一般,這一箭 偷襲竟然傷他不得,齊聲喝彩。但就在震天響的彩聲之中,郭 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頭雖只數尺,卻再也竄不上去 了。 當兩軍激戰之際,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眼見 郭靖身遭危難,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這兩下起伏只片刻 間之事,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几次念頭:“他是我殺父仇人,我 殺他不殺?救他不救?”當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將上城頭之 際,楊過便想凌空發掌擊落,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定然身 受重傷,墮下城去。他稍一遲疑,郭靖已被法王發箭阻撓,無 法縱上。楊過心中亂成一團,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 截繩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這一下奇變陡生,但朱子柳隨機應變,快捷異常,當即 雙臂使勁,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沉,隨即勁運雙臂,急甩過 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個圓圈,就如兩頭大鳥般 飛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將數萬,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 輸于他了?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左足一踏上城頭,立 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准金輪法 王發來的那箭射去,半空中雙箭相交,將法王來箭劈為兩截。 法王剛呆得一呆,突然疾風勁急,錚的一響,手中鐵弓又已 斷折。要知法王與郭靖的武功雖在伯仲之間,但郭靖自幼在 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再加上精湛內力,弓箭之技,天下 無雙,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連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 箭斷弓,第三箭卻對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這大纛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 里一箭射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城上 城下兩軍又是齊聲發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當即傳令退軍。 郭靖站在城頭,但見蒙古軍軍形整肅,后退時井然有序, 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懼,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蒙古 精兵,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想起國事,不由得憂從中來, 濃眉雙蹙。朱子柳、楊過等見他揚威于敵陣之中,耀武于萬 眾之前,但竟沒半點驕色,心下無不深佩。 忽必烈退軍數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 彼,襄陽果是難克。法王道:“殿下親眼所見,若非楊過那小 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楊過是個反復 無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為 父報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他為人飛揚勇決,并非深沉險 詐之小人。”法王不以為然,但不敢反駁,只道:“但愿如殿 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陽城轉危為安。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又 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這一次楊過也被請為席中上賓。眾 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奮不顧身,無不交口大贊。 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不免心生妒 意,又怕經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將女兒許配于 他。兩兄弟一言不發,只喝悶酒。 筵席過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 見,溫言嘉贊。楊過遜謝。郭靖道:“過兒,適才你使力強猛, 胸口可有隱隱作痛么?”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頭 使力狠了,只恐傷了內臟。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瞧出破綻,忙道:“沒事,沒事。” 隨即岔開話題,道:“郭伯伯,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那真是 獨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這功夫我擱下已久,數年沒練 了,不免生疏,這才出了亂子。”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 楊過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氣,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際, 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撓,也難為不了他。但他于此節自然不提, 只道:“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 今日。你若喜歡,這功夫過几天我便傳你。” 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 奮力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自是更無可疑,但終究放心不下, 說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這兒照看一下。”郭 靖點頭答應,向楊過說道:“過兒,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 息罷。” 楊過辭別兩人,獨自回房,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坐 在桌前,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心中雜念叢生,忽聽得門上 剝啄一聲,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沒睡么?”正是小龍 女的聲音。楊過大喜,一躍而起,打開了房門,只見小龍女 穿著淡綠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門外。楊過道:“姑姑,有什 么事?”小龍女笑說道:“我想來瞧瞧你。”楊過握住了她手, 柔聲道:“我也正想著你呢。” 兩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園。園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 龍女望了望天上半邊月亮,道:“你非親手殺他不可么?時日 無多了呢。”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此間耳目眾多,別提 此事。”小龍女痴痴的望著他,說道:“等到月亮圓了,那便 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 楊過矍然而驚,屈指一算,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若 不在一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谷了。 他幽幽嘆了口氣,與小龍女并坐在一塊太湖石上。兩人相對 無語,柔情漸濃,靈犀互通,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 過了良久,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有兩個人隔著花 叢走近。 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你再逼我,干脆拿劍在我脖子上 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 道:“哼,你三心兩意,我就不知道么?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 陽,便在人前大大露臉。你從前說過的話,哪里還再放在心 上?”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意 謂你到處惹下情絲,害得不少姑娘為你煩惱。楊過一笑,拉 她靠近自己,微微搖手,叫她不可作聲,且聽他二人說些什 么。 郭芙一聽武修文這几句話,登時大為惱怒,提高了聲音 道:“既是如此,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我一個人走得遠遠 地,永遠不見楊過,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只聽衣衫噗的一 響,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話中 怒意更增,說道:“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人家露臉不露臉, 干我什么事?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于他,我寧可死了,也 決不從。爹爹若是迫得我緊,我會逃得遠遠的。楊過這小子 自小就飛揚跋扈,自以為了不起,我偏就沒瞧在眼里。爹爹 當他是寶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 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萬別生氣。以后我再這樣, 教我不得好死,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語音中喜氣洋溢。郭 芙噗哧一笑。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一個意思說:“你瞧,人家將我 損得這樣。”另一個意思說:“原來我先前想錯了,我心中歡 喜你,旁人卻是情有別鐘。”聽郭芙語意,對武修文雖是一時 呵責,一時使小性兒,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顛三倒四,但 心中對他實是大有柔情。 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 纏著她不放。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 郭芙道:“哼,你知道什么?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 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武修文嘆道:“你對我也是這般,那 就好了。” 但聽得啪的一響,武修文“啊”的一聲叫痛,急道:“怎 么又動手打人?”郭芙道:“誰叫你說便宜話兒?我不嫁楊過, 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終于吐 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說,我 跟你說……”氣急敗壞,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你對我好,已說 了一千遍一萬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雖然一遍也 沒說過,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許了誰,你哥 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 中可有多為難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 但近年來兩人都痴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 中一急,竟自掉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擲了給他,嘆道: “小武哥哥,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 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你哥兒倆,我實在沒半點偏心。你今 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該怎么說呢?” 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說,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 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 搏,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若是給爹爹聽到了, 大家都討個沒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說,你想要討我爹娘歡 心,干么不多立戰功?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娘看 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 了襄陽之圍,那時你許不許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 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 旁有多少護衛之士?單是一個金輪法王,就連爹爹也未必勝 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 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舍的望了几眼,說道: “好,那你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頭,問 道:“芙妹,你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 修文道:“若是做夢,你猜會夢到什么?”郭芙微笑道:“我多 半會夢見一只小猴兒。”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后聽他二人情話綿綿,不禁相對微 笑,均想他二人一個痴悲苦纏,一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 人的一往情深、死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實是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后,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呆呆出神, 隔了良久,長嘆了一聲。忽然對面假山后轉出一人,說道: “芙妹,你嘆什么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 驚,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則他過來時不 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總是這么陰陽怪氣的。我跟你弟弟說 的話,你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 面,和她離得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 對不語,過了好一陣,郭芙道:“你要跟我說什么?”武敦懦 道:“沒什么。我不說你也知道。”說著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后走遠,竟是一 次也沒回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只有一 人,豈不是好?”深深嘆了口氣,獨自回房。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你是她,便嫁哪一個?”小 龍女側頭想了一陣,道:“嫁你。”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 娘半點也不歡喜我。我說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哪 一個?”小龍女“嗯”了一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于 又道:“我還是嫁你。”楊過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將她 摟在懷里,柔聲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卻只愛我 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是不愿分開。忽見一名家丁匆匆 走來,向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 相商。”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 隨那仆人走向內堂。那仆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 在園子里賞花。”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么?”那仆人低 聲道:“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哪里,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 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楊過一怔,已知其理:“武 家哥兒倆為了爭娶師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 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只見黃蓉穿著寬衫,坐在一旁,容 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郭芙紅著雙目,泫然欲泣。桌 上放著兩柄長劍。 郭靖一見楊過,忙道:“過兒,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 去干什么?”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 了么?”郭靖道:“不錯,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你事先 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楊過道:“小侄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 沒跟我說過什么。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 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 可是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回來啦。” 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 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法王、尹克西、瀟湘子 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卻想不到只几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 器也給送了回來。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交給 楊過,與黃蓉對望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 信上寫道: “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 前:昨宵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 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俠風采,神馳想像,蓋有年矣。日前大 勝關英雄宴上一會,匆匆未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 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足樂也。尊駕一至,即令 賢徒歸報平安如何?” 信中語氣謙謹,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 以武氏兄弟為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 信,道:“如何?” 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 豈能不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 同郭伯伯前去敵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法王、瀟湘子等 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 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隨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 然倒戈,一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是懸殊,那時傷他 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諸人取 他性命,豈不大妙?”于是微微一笑,說道:“郭伯伯,我和 師父陪你回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法王, 三人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聰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 旁人再也難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你聰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 下栽個筋斗。”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 你的隨身僮兒,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 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你不用擔心,有 過兒和龍姑娘相伴,便是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 他一整衣衫,說道:“相請龍姑娘。” 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龍姑 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 相陪。” 楊過一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 姑姑在此為質,好教我不敢有甚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 有更增其疑。”當下并不言語。 郭靖卻道:“龍姑娘劍朮精妙,倘能同行,大得臂助。”黃 蓉懶懶的道:“你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著, 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過兒,咱 們走罷。”楊過道:“讓我跟姑姑說一聲。”黃蓉道:“回頭我 告知她便是,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什 么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斗智,處處落于下風,但郭靖誠朴老實, 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后對付了他,再回來相救小 龍女不遲,于是略一結束,隨同郭靖出城。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 均快,不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 郭靖走進大帳,只見一位少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面大耳, 兩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想 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一 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 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侄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 生平之愿。”郭靖還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 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 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忽必烈見他言辭 懇摯,動了真情,心中也自傷感,當即與瀟湘子、尹克西等 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裝與諸人不識。法王等不知他 此番隨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馬 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面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 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馬光佐“啊喲”一聲,叫道: “干什么?”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馬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 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 郭靖坐下后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 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 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綁得結結實 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 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 低下了頭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 靖本來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凌亂,身有血污,顯是經 過一番劇斗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 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于 是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 那也算不了什么。” 忽必烈假意怪責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 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松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 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后,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 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懦胸前的牛筋兩端,輕 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 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描淡寫,殊不足道,其實 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 了一眼,均暗贊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 武爺賠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 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當下向眾人作了個 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 這里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 我會見故人之子,略敘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 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為瀟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 高手如云,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手一揮,道:“快 些走罷!你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 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几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 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 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侄,郭叔父諒必不 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 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 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 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襄陽,我曾起意 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 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這几句話侃侃而談,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 過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 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 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錯事么?”想到此處,一股怨 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 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 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 防備之心,后人再來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 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朴,口齒遲鈍,哪知他辭鋒竟是 極為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說什么,只 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凌厲。法王等見他孤身一人,赤 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居然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 非已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 人羅致麾下,勝于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 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 靖道:“不錯,理宗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 奸臣。”眾人又都一怔,萬料不到他竟會直言指斥宋朝君臣。 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 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 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 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 父一碗。”說著舉起碗來,將馬酒乳一飲而盡。隨侍眾人暗暗 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辭打動,竟將 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 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 忽必烈道:“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為貴,社稷次之, 君為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 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 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 吊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 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再來干一碗。”說著又 舉碗飲干。 法王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一揮,勁風過去,嗆□ □一陣響處,眾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 聲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以逞,白骨為墟, 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 古兵刀箭之下,說什么吊民伐罪,解民倒懸?” 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極是突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但 法王等人人身負絕藝,竟然被他打落酒碗,均覺臉上無光,一 齊站起身來,只待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 哪知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 兵將提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 不才,不敢傷了先父之義,今日只敘舊情,不談國事如何?” 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一能及,他 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 道:“愿聽叔父教誨。” 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 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一時疆界逞 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時元氣大傷,悔之無及,愿王爺 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言不 由衷,說道:“就此別過,后會有期。”忽必烈將手一拱,說 道:“送客。” 法王等相顧愕然,一齊望著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 入網,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眾 人也不便動手。 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 勁敵。”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一人說道:“你是郭靖 么?你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 耀武揚威。王爺放你走,我們卻容你不得。”一聲吆喝,八名 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古摔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交勾打之朮,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 蒙古軍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 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騎射摔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 手連伸,右腿勾掃,霎時之間,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 四人被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交之朮,只是 有了上乘武功為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那八名大漢 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著一個親兵千人隊,一千名官兵 個個精擅摔交,見郭靖手法利落,一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 摔倒,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彩。 郭靖向眾軍一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 摔交獲勝后向觀眾答謝的禮節,眾官兵更是歡聲雷動。那八 名大漢爬起身來,望著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 是就此罷手? 郭靖向楊過道:“走罷!”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伏,四下 里千人隊來往奔馳,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將郭楊二人團 團圍困。郭靖暗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 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竟如此興師動 眾。”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只 管疾沖,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以防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 耳邊低聲道:“先向南沖,隨即回馬向北。” 楊過一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隨即會意:“啊,是 了,忽必烈軍馬必集于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 南后北,沖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 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几條人影,几個 起落,已攔住去路,跟著嗚嗚之聲大作,一個銅輪一個鐵輪 往兩匹坐騎飛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 飛來之勢極為剛猛,不敢伸手去接,頭一低,雙手在兩匹坐 騎的頸中一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 過,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回到了法王手中。就這樣微一耽擱, 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與瀟湘子跟著趕到,四 人團團圍住。 金輪法王、瀟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 自墮身份,倚多為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 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 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法王所持是個 金輪,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瀟湘子拿著一 條哭喪棒模樣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條鐵鑄的靈 蛇短鞭,在他手臂上盤旋吞吐,宛似一條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 克西較弱,當即雙掌拍出,擊向瀟湘子面門。瀟湘子杆棒一 立,棒端向他掌心點來。郭靖見杆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著 一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 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處,當下右手回轉,一 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 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著對方一扯之勢,和身向郭靖扑 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這一招以攻為守,乃 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 放,左手徑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 左手兵刃,雙手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擬這一匕首刺出,敵 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豈知他連匕首也要一并奪去。 就在這時,法王的金輪和瀟湘子的杆棒已同時攻到。郭 靖一扯金龍鞭不下,大喝一聲,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 尹克西胸口猶如被大鐵錘重重一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一 聲,噴出一口鮮血。郭靖已放脫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 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 鮮血不再噴出。 法王與瀟湘子、尼摩星見郭靖一上手就將尹克西打傷,都 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少了一人搶那“蒙古第一勇 士”的頭銜,懼的是郭靖如此厲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里。 當下三人不敢冒進,嚴密守住門戶。 郭靖見招拆招,細察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 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但除了沉重堅實之外,一時之間也瞧 不出異處。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是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 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 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 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 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郭靖當年見過歐陽鋒 蛇杖的招數,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劇毒無比,尼摩星的 蛇形兵刃縱然厲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際定有規矩可尋, 因此心中最忌憚的仍是金輪法王。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一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 奇偉,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馬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 長的熟銅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 激斗正酣,各人嚴守門戶,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法 王的金輪、瀟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 一道力網,馬光佐這一棍砸將下去,給四人合組的力網一撞, 雖然無聲無息,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一覺不對,大喝一 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 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 力,更進剛勁,猛擊而下。 法王與他正面相對,料得他這一棍擊下,吃到的苦頭更 大,只是微微冷笑。楊過在側瞧得明白,知他膂力雖強,武 功卻連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剛猛,若是與郭靖天 下陽剛之至的“降龍十八掌”正面相撞,哪里還有生路?便 算郭靖不下毒手,給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掃上了一些,也 非受傷不可,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朴,又曾數次回護自己,眼 見他這一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馬光佐,看劍!”君子 劍出手,往他后心刺去。 馬光佐一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你干么 跟我動手?”楊過罵道:“你這渾人,在這兒瞎攪甚么?快給 我回去!”長劍顫動,連刺數劍,只刺得馬光佐手忙腳亂,不 住倒退。楊過長劍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馬光佐腿長腳 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離郭靖等甚遠。 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無余暇去想 楊過何以忽然對已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馬大哥,我救 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馬光佐大聲道:“什么?”楊過低聲 道:“你說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馬光佐瞪眼道:“為 什么?我不怕這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于他不過 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已似叫喊一般。楊過道:“好,那你別 說話,只聽我說。”馬光佐倒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 “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語,便能取人首級,你還是走 得遠遠的好。”馬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將信將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 肯服輸,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你一棍 打他的頭,棍子沒撞上什么,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 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怎么一上手便給他傷了?”馬光佐 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法王、瀟湘子等望了一眼。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什么,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 送了給僵尸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 尚有沒給你?”馬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 這賊禿不夠朋友,也沒給我,回頭咱們跟他算帳。”馬光佐大 聲道:“不錯,那咱們怎么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 開得越遠越好。”馬光佐道:“楊兄弟你是好人,多虧你跟我 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法王等 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厲,必難 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 顯露,數十招后,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 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當年所領悟不到 的神功,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而 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揮洒自如。 楊過在旁觀斗,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 真經”,只是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經 功訣印証郭靖掌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極深奧的拳理,心中默 默記習,一時忘了身上負著血海深仇,立意要將郭靖置于死 地。 金輪法王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 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 人若是單打獨斗,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 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 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 天罡北斗陣的陣法,斗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 化身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一下先 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 三敵一,也只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法王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 也是攻勢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斗下去,我終究要抵 敵不住。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斗,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 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須得盡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 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楊過與馬光佐在十余丈 外觀斗,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一聲,瀟湘子雙腳僵直,一竄數尺,從半空 中將哭喪棒點將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一暗,哭喪 棒的棒端噴出一股黑煙,鼻中登時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頭腦 微微一暈。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瀟 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竟然并不暈倒,不禁 大異,暗想:“便是獅虎猛獸,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暈 倒,他居然若無其事,這可奇了。”當下二次竄起,又揮毒砂 棒臨空點落。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一只蟾蜍躲在破棺 之后口噴毒砂,將一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于是捕捉蟾 蜍,取其毒液,煉制而成毒砂,藏于哭喪棒中。棒尾裝有機 括。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噴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 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 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法王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沖,但聞到少 些,已是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 解藥,在黑氣中直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一掌“見龍在 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瀟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 子已被掌力推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一掌 “潛龍勿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尾,左手執 蛇頭,在胸口一擋,豈知郭靖這一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 四周,掌心雖對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 一擋擋了個空,情知不妙,面門與小腹上已感到掌力,總算 他身子矮小,行動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隨即几個小筋斗, 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 郭靖見有隙可乘,叫道:“過兒,咱們去罷!”向空曠處 躍出數步。金輪法王見他脫出包圍,飛竄趕來。郭靖身后與 蒙古兵將相距已不過數丈,十余枝長矛指向他背心。郭靖雙 臂一振,架開長矛,反手抓住兩名軍士向法王投去,叫道: “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這么一延緩,勢必給郭靖走得 更遠,當即側過左肩一撞,兩名軍士飛出丈余,金輪猛往郭 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還得一招,立時給他纏住,數招一過,尼 摩星與瀟湘子又跟著攻上,那時想脫身又得大費周章,當即 奪過兩枝長矛向后戳出。他腳下竟沒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長 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准頭勁 力,絕無分毫減色。法王暗暗喝彩,金輪橫砸,喀喀兩聲,雙 矛齊斷,看郭靖時,卻已鑽入了蒙古軍陣中。 蒙古軍奉忽必烈將令,在帳外排得密密層層,務要生擒 郭靖,此時給他搶入陣來,眾兵將擒他不得,傷他不能,只 聽得刀槍撞擊,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擊。 郭靖藏身軍馬之中,猶如入了密林,反比曠地上更易脫 身。他几個起伏,奔到一個百夫長馬前,伸手將他拉下馬來, 隨即躍上馬背,在眾軍中東沖西突,斗然間繞出陣后,放馬 急奔,口中長哨。那汗血寶馬站在遠處,聽得主人招呼,如 風馳至。 楊過遠立觀望,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奔向郭靖,暗 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寶馬,忽必烈便是盡集天 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喲,痛死我 也!”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隨即低聲向馬光佐道:“別說話, 快走開!越遠越好。”他那一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雖在眾軍 雜亂之中,郭靖必能聽見,料得他聽見后定然來救,馬光佐 倘若在旁,說不定給他一掌送了性命。馬光佐很肯聽楊過的 話,雖不明白他用意,還是撒開長腿,向王帳狂奔。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果然大是憂急,不等紅馬奔到,立 刻回過馬頭,又沖入陣,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法王念頭一 轉,已明楊過用意,讓郭靖在身邊掠過,不加阻攔,卻回身 擋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馳到楊過身前,急叫:“過兒,怎么啦!”楊過假意 搖晃身子,說道:“那大漢不是我敵手,但不知怎的,我一運 真力,一股氣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絞。”這番謊話全無破綻, 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楊過如 說給馬光佐打傷,不免令他生疑,但說運力出了岔子,外表 上卻決計瞧不出。何況前一晚郭靖誤認楊過練功走火,此時 激斗之下舊傷復發,事極平常。郭靖眼見他左手按住小腹,額 上全是大汗,傷勢甚是不輕,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負你 出去。”楊過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無足重輕,你 卻是襄陽的干城。合郡軍民,盡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 為我而來,豈能撇下你不顧?快快伏上。” 楊過猶自遲疑,郭靖雙腿蹲下,將他拉著伏在自己背上。 就在此時,搶來的那匹馬接連中箭,長聲哀鳴,倒斃于地。郭 靖一生經歷過無數凶險,情勢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氣,沉著 應付,說道:“過兒,別怕,咱們定須沖殺出去。”長身站起, 徑往北沖。 此時法王、尼摩星、瀟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 周軍馬云集,比適才圍得更加緊了。王帳前大纛之下,忽必 烈手持酒碗,與一個和尚站著指指點點的觀戰,顯見勝算在 握,神情極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聲,負著楊過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個起伏, 已竄到他身前。左右衛護親兵大驚,十余人挺著長刀長矛上 前阻攔。郭靖掌風虎虎,當者披靡,一名親兵被他掌力掃得 向外跌開,只須再搶前數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眾親 兵舍命來擋,又怎敵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眼見危急,金輪 飛出,往郭靖頭頂撞去。郭靖低頭讓過,腳下絲毫不停。 楊過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勢 必放他脫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時?”稍一遲疑,終于又問 一句:“郭伯伯,我爹爹當真罪大惡極,你非殺他不可么?”郭 靖一怔,此時哪里還有余暇細想,順口答道:“他認賊作父, 叛國害民,人人得而誅之。”楊過道:“好!”更無半點遲疑, 提起君子劍,對准他后頸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閃動,一棒揮來,將他長劍擋開。楊過順 手粘引,御開對方棒力,看清楚這棒是瀟湘子所發,心下詫 異:“我劍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擋?”但隨即省悟:“啊,是 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劍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號便歸于我。嘿 嘿,你這僵尸哪知我是為父報仇,這區區世間虛名,豈放在 心上?”他疾出數劍,將瀟湘子的哭喪棒逼開,回劍又向郭靖 背心刺落。瀟湘子仍是揮棒擋開。 此時郭靖正以掌力與法王的金輪、尼摩星的鐵蛇周旋,哪 知楊過在自己背后搗鬼,只道他正奮力與瀟湘子相斗,說道: “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與尼摩星在郭靖對面,卻瞧得明白, 眼見楊過已可得手,卻兩次被瀟湘子擋開,齊聲喝道:“瀟湘 子,你干什么?” 瀟湘子陰惻惻的一笑,猛地揮棒擊向郭靖,郭靖側身避 過。楊過第三次欲再下毒手,瀟湘子又伸棒架開他的長劍。郭 靖挂念楊過身上有傷,怕他擋不住哭喪棒,回過左掌往瀟湘 子胸口疾拍。瀟湘子忙退開數步。 此時楊過無人攔阻,揮劍又向郭靖頸中刺落。哪知瀟湘 子生怕楊過得手,一退即進,哭喪棒疾點楊過后心要穴,要 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與法王各以上乘內力相比拚, 卻發覺自己與楊過同時遇險,他不救自己,先護楊過,左掌 “神龍擺尾”,砰的一聲,擊中杆棒,只震得瀟湘子全身發燒, 一張白森森的臉登時通紅。 但便在此時,尼摩星著地滾進,鐵蛇挺上,蛇頭已觸到 郭靖左脅。郭靖全身內勁有七成正在對付金輪法王,三成震 開瀟湘子的杆棒,全無余力抵御鐵蛇,危急中左脅斗然向后 縮了半尺,總算避過了敵招最厲害的鋒芒,但鐵蛇蛇頭還是 刺入他脅中數寸。 郭靖一運氣,肌肉回彈,鐵蛇進勢受阻,難再深入,跟 著飛起左腿,將尼摩星踢了個筋斗。尼摩星眼見鐵蛇刺中要 害,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榮號已經 穩穩到手,大喜之下,萬料不到敵人竟有敗中求勝的厲害功 夫,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響,三根肋骨齊斷。 這一邊瀟湘子和尼摩星同時挫敗,法王卻乘虛而入,掌 力疾催。郭靖左脅氣門已破,再也抵擋不住,只覺一股大力 排山倒海般壓至,再行硬拚,非命喪當場不可,只得卸去掌 力,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內功強接了這一招,身子連晃,哇 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命雖垂危,還是顧念楊過,叫道: “過兒,快去搶馬,我給你擋住敵人。” 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胸口熱血上涌,哪里還念舊 惡?心想郭伯伯義薄云天,我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真是枉 在人世了。當即從他背上躍下,將君子劍舞成一團劍花,護 住了郭靖,勢如瘋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與瀟湘子一呆,叫 道:“楊過,你干什么?”楊過不答,刷的一劍向法王刺去,劍 尖顫動,又向瀟湘子回刺。兩人見他雙目通紅,神情大異,不 由得退開兩步,都料他要搶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號,要 獨占擊殺郭靖之功。 郭靖道:“過兒快別理我,自己逃命要緊。”楊過只道: “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劍光霍霍,只 是護著郭靖,竟不顧及自己安危。 法王與瀟湘子提起兵刃,一齊攻向郭靖身前。但楊過劍 招靈動,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數千軍馬四下里圍住,呼 聲震動天地,眼望著三人激斗。 郭靖連聲催楊過快逃,卻見他一味維護自己,又是焦心, 又是感激,觸動內傷,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尼摩星斷了三根肋骨,仍是強忍疼痛,提著鐵蛇慢慢走 近,想來刺殺郭靖。楊過狂刺數劍,俯身將郭靖負在背上,向 外猛沖。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這時負著郭靖怎能支持?又 斗數合,嗤的一聲,左臂被金輪划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 郭靖與楊過眼見無幸,蒙古軍馬忽地紛紛散開,一個年 老跛子左手撐著鐵拐,右手舞動鐵錘,沖殺進來,叫道:“楊 公子快向外闖,我給你斷后。”楊過百忙中一瞥,認得是桃花 島弟子鐵匠馮默風,甚覺詫異,激斗之際,也無暇去細想這 人如何會突然到來。 原來馮默風被蒙古人征入軍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 刺殺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長、一名百夫長。他下手隱秘,未 被發覺。這日聽得吶喊聲響,在高處望見郭靖、楊過被圍,當 下殺入解救。他那大鐵錘舞得風聲呼呼,當者立斃,登時給 他殺出一條血路。 楊過心中一喜,揮劍搶出,但法王金輪轉動,將他劍招 和馮默風的鐵錘同時接過,只有當瀟湘子哭喪棒向郭靖背上 遞去之時,法王才放松楊過,讓他回劍相救。但若他的輪子 砸向郭靖,瀟湘子也必運杆棒架開。若非他二人爭功,楊過 雖然舍命死戰,郭靖亦早已喪命。忽必烈當日許下“蒙古第 一勇士”的榮號,本盼人人奮勇,豈知各人互相牽制,反生 大弊,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雖保于一時,蒙古軍卻已在四周布得猶如 銅牆鐵壁一般。法王與瀟湘子著著爭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 是尋瑕抵隙,東一下西一下的使著陰毒招數。 這時郭靖與楊過在萬軍之中已斗了大半個時辰,日光微 偏,法王舞動金輪,招數突變,當的一下,與楊過長劍相交。 君子劍乃削鐵如泥的利刃,金輪登時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 王乘勢向前一送,輪子隨伴著一股極強的勁風壓將過來。楊 過只怕傷到郭靖,不敢側身閃避,回劍相擋,金輪微斜,嗤 的一聲輕響,右手下臂又被輪口划傷,傷口雖然不深,但划 破了血脈,鮮血迸流,數招之間,只覺腿臂漸漸發軟,力氣 愈來愈弱,敵人攻勢正急,哪能緩出手來裹傷止血? 馮默風鐵錘急揮,奮力搶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著 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盡全力,連自保也已 難能。瀟湘子眼見有便宜可撿,揮棒將尼摩星鐵蛇震開,猛 地躍起,杆棒向郭靖當頭點下,便要施放毒砂。 楊過大驚,危急中左手長出,抓住了杆棒棒頭,右手中 長劍順勢刺出。此時他全身門戶大開,法王只要輕輕一輪,立 時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開瀟湘子,揮 掌逼開馮默風,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將他生擒活捉,立 下奇功。瀟湘子沒料想楊過竟會拚命胡來,身未落地,杆棒 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氣,眼前白光閃動,劍尖已刺到 了胸口,這一來形格勢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伸,保 住了性命。 馮默風錘拐齊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輪擋開,當 當兩響,震得馮默風雙手虎口齊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馮 默風虎吼一聲,拋去錘拐,雙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 了他身子,兩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揮掌擊在他肩頭,只 震得他五臟六腑猶如倒翻一般。馮默風在軍中眼見蒙古軍殘 忍暴虐、驅民攻打襄陽,又眼見郭靖奮力死戰,擊退敵軍,他 與郭靖素不相識,更不知他是師門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 怕襄陽難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寧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 要救郭靖出險。法王出掌快捷無倫,啪啪啪几下,登時打得 馮默風筋折骨斷,內臟重傷,然他雙手始終不放,十指深深 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眾兵將本來圍著觀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 均不插手,突見法王倒地,瀟湘子退開,當下一擁而上。 當此情勢,縱然郭靖身上無傷,他與楊過二人武功再強, 焉能敵得住同時擁到的千百兵將?楊過暗嘆:“罷了,罷了!” 揮動瀟湘子的杆棒亂打,突然間波的一聲輕響,棒端噴出一 股黑煙,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將給毒煙一薰,登時摔倒。原來 他拿著哭喪棒亂揮亂打,無意中觸動機括,噴出棒中所藏的 蟾蜍毒砂。 楊過微微一怔,立時省悟,負著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見 蒙古兵將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機括,黑煙噴出,又是十余 名軍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將雖然善戰,但人人奉神信鬼,眼 見他杆棒一揮,黑煙噴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齊聲發喊: “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衛親兵勇悍絕倫,念 著王爺軍令如山,雖然眼見危險,還是扑上擒拿。楊過杆棒 一點,黑煙噴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黃馬邁開長腿,飛馳而至。楊過奮力將郭 靖擁上馬背,只感手足酸軟,再也無力上馬,只得伸手在馬 臀上輕輕一拍,叫道:“馬兒,馬兒,快快走罷!”黃馬甚有 靈性,見主人無力上馬,竟是仰頭長嘶,不肯發足。楊過眼 見蒙古軍又從四下里漸漸逼至,心想杆棒上毒砂雖然厲害,總 有放盡之時,提起劍來要往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總是不忍, 大叫:“馬兒快走!”伸杆棒往馬臀戳去。他戰得脫力,杆棒 伸出去准頭偏了,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 沉,突然被杆棒一戳,睜開眼來,當即俯身拉住楊過胸口,將 他提上馬背。黃馬長聲歡嘶,縱蹄疾馳。 但聽得號角急鳴,此起彼落,郭靖縱聲低嘯,汗血寶馬 跟著奔來,大隊蒙古軍馬卻也急沖追至。紅馬奔在黃馬之旁, 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楊過知道黃馬雖是駿物,畢竟不如紅 馬遠甚,當下猛吸一口氣,抱住郭靖,一齊躍上紅馬。就在 此時,只聽得背后嗚嗚聲響,金輪急飛而至。楊過心中一痛: “馮鐵匠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動,金輪越響越近,楊過 低伏馬背,只盼金輪從背上掠過,但聽聲音甚低,竟是來削 紅馬馬足。 原來法王將馮默風打死,站起身來,見郭靖與楊過已縱 身上馬,追之不及,當即擲出金輪,准頭卻定得甚低。他算 到若以金輪打死楊過,紅馬仍會負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斷馬 足,方能建功。 楊過聽得金輪漸漸追近,只得回劍去擋,明知自己氣力 耗盡,這一劍絕難擋架得住,但實迫處此,也只得盡力而為, 眼見輪子距馬足已不過兩尺,嗚嗚之聲,響得驚心動魄,他 垂劍護住馬腿,豈知紅馬一發了性,越奔越快,過得瞬息,金 輪與馬足相距仍有兩尺,并未飛近。楊過大喜,知道金輪來 勢只有漸漸減弱,果然一剎那間,輪子距馬足已有三尺,接 著四尺、五尺,越離越遠,終于當的一聲,掉在地下。 楊過正自大喜,猛聽得身后一聲哀嘶,只見黃馬肚腹中 箭,跪倒在地,雙眼望著主人,不盡戀戀之意。楊過心中一 酸,不禁掉下淚來。 紅馬追風逐電、迅如流星,片刻間已將追兵遠遠拋在后 面。楊過抱住郭靖,問道:“郭伯伯,你怎樣?”郭靖“嗯”了 一聲。楊過探他的鼻息,只覺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時無礙,心 頭一寬,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馬背上,任由紅 馬奔馳。突見前面又有無數軍馬來擒郭靖,當即揮動長劍,大 叫:“莫傷了我郭伯伯!”左右亂刺亂削,眼前一團模糊,只 見東一張臉,西一個人,舞了一陣劍,終于撞下馬來。他還 在大叫:“殺了我,殺了我,是我不好,別傷了郭伯伯。”驀 地里天旋地轉,人事不省。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他大叫:“郭伯伯, 郭伯伯,你怎樣?別傷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聲道:“過兒, 你放心,郭伯伯將養一會兒便好。”楊過回過頭來,見是黃蓉, 臉上滿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淚光瑩瑩,愛憐橫溢的凝視 著他,卻是小龍女。楊過驚叫:“姑姑,你怎么來了?你也給 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別理我。” 小龍女低聲道:“過兒,你回來啦,別怕。咱們都是平平 安安的在襄陽。”楊過嘆了口長氣,但覺四肢百骸軟洋洋的一 無所依,當即又閉上了眼。 黃蓉道:“他已醒轉,不礙事了,你在這兒陪著他。”小 龍女答應了,雙眼始終望著楊過。黃蓉站起身來,正要走出 房門,突聽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臉色微變,左掌一揮,滅 了燭火。 楊過眼見驀地一黑,一驚坐起。他受的只是外傷,只因 流血多了,兼之惡戰脫力,是以暈去,但此刻已將養了半日, 黃蓉給他服了桃花島秘制的療傷靈藥九花玉露丸,他年輕體 健,已是好了大半,驚覺屋頂有警,立時振奮,便要起身御 敵。小龍女擋在他的身前,抽出懸在床頭的君子劍,低聲道: “過兒別動,我在這兒守著。” 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朗聲道:“小可前來下書, 豈難道南朝禮節是暗中接見賓客么?倘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 小可少待再來如何?”聽口音卻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黃蓉 道:“南朝禮節,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時,接待光明正大 之貴客﹔于燭滅星沉之夜,會晤鬼鬼祟祟之惡客。”霍都登時 語塞,輕輕躍下庭中,說道:“書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俠。” 黃蓉打開房門,說道:“請進來罷。” 霍都見房內黑沉沉地,不敢舉步便進,站在房門外道: “書信在此,便請取去。”黃蓉道:“自稱賓客,何不進屋?”霍 都冷笑道:“君子不處危地,須防暗箭傷人。”黃蓉道:“世間 豈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臉上一熱,心想這黃幫主 口齒好生厲害,與她舌戰定難得占上風,不如藏拙,當下一 言不發,雙目凝視房門,雙手遞出書信。 黃蓉揮出竹棒,倏地點向他的面門。霍都嚇了一跳,忙 向后躍開數尺,但覺手中已空,那通書信不知去向。原來黃 蓉將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躍之時,已使粘勁將信粘了過 來。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見外客,是以始終不與 敵人朝相。霍都一驚之下,大為氣餒,入城的一番銳氣登時 消折了八九分,大聲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見罷!” 黃蓉心想:“這襄陽城由得你直進直出,豈非輕視我城中 無人?”順手拿起桌上茶壺,向外一抖,一壺新泡的熱茶自壺 嘴中如一條線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備,只怕房中發出暗器,但這茶水射出 去時無聲無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風聲,待得警覺,頸中、胸 口、右手都已濺到茶水,只覺熱辣辣的燙人,一驚之下,“啊 喲”一聲叫了出來,急忙向旁閃避。黃蓉站在門邊,乘他立 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絆”字訣,騰的一下, 將他絆了一交。霍都縱身上躍,但那“絆”字棒法乃是一棒 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過,立時躲開,方能設法擋架第二 棒,現下一棒即被絆倒,爬起身來想要擋過第二棒,真是談 何容易?但覺得腳下猶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纏在無數藤枝之 中,一交摔倒,爬起來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與黃蓉正式動手,雖然終須輸 她一籌,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給摔得如此狼狽,只因身上斗然 被潑熱茶,只道是中了極厲害的劇毒藥水,料想此番性命難 保,稍停毒水發作起來,不知肌膚將爛得如何慘法,正當驚 魂不定之際,黃蓉突然襲擊,第一棒既已受挫,第二棒更無 還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腫。 這時武氏兄弟已聞聲趕至。黃蓉喝道:“將這小賊擒下 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縱身站起,定是接著又被絆倒, 當下“哎喲”一聲大叫,假裝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 起。武氏兄弟雙雙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鐵骨折扇忽地 伸出,噠噠兩下,已點了兩人腿上穴道,將二人身子同時推 出,擋住黃蓉竹棒,飛身躍起,已自上了牆頭,雙手一拱,叫 道:“黃幫主,好厲害的棒法,好膿包的徒弟!” 黃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豈能再伸手觸你了?” 霍都一聽,只嚇得心膽俱裂:“這毒水燙人肌膚,又帶著一股 茶葉之氣,不知是何等厲害古怪的藥物?”黃蓉猜度他的心意, 說道:“你中了劇毒,可是連毒水的名兒也不知道,死得不明 不白,諒來難以瞑目。好罷,說給你聽那也不妨,這毒水叫 作子午見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見骨茶?”黃蓉道:“不錯,只要肌 膚上中了一滴,全身潰爛見骨,子不過午,午不過子,你還 有六個時辰可活,快快回去罷。” 霍都素知丐幫黃幫主武功既強、智謀計策更是人所難測, 她父親黃藥師所學淵博之極,名字都叫作“藥師”,自是精于 藥理,以她聰明才智與家傳之學,調制這子午見骨藥茶自是 易如反掌,一時呆在牆頭,不知該當回去挨命,還是低頭求 她賜予解藥。 黃蓉知道霍都實非蠢人,毒水之說,只能愚他一時,時 刻長了,必被瞧出破綻,說道:“我與你本來無冤無仇,你若 非言語無禮,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從這几句話中聽出 一線生機,當下再也顧不得甚么身份骨氣,躍下牆頭,一躬 到地,說道:“小人無禮,求黃幫主怨罪。”黃蓉隱身門后,手 指輕彈,彈出一顆九花玉露丸,說道:“急速服下罷。”霍都 伸手接過,這是救命的仙丹,哪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 覺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當下又是 一躬,說道:“謝黃幫主賜藥!”這時他氣焰全消,緩緩倒退, 直至牆邊,這才翻牆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黃蓉見他遠離,微微嘆息,解開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 霍都那兩句話:“好厲害的棒法,好膿包的徒弟。”雖然以計 挫敵,心中殊無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絆跌霍都,使的固 是巧勁,但也已牽得腹中隱隱作痛,當下坐在椅上,調息半 晌。 小龍女點亮燭火。黃蓉打開來信,只見信上寫道: “蒙古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致候郭大俠足下:適才枉 顧,得仰風采,實慰平生。原期秉燭夜談,豈料青眼難屈,何 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來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頭如新, 傾蓋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 里之外也。” 黃蓉吃了一驚,將信交給楊過與小龍女看了,說道:“襄 陽城牆雖堅,卻擋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傷,我又 使不出力氣,眼見敵人大舉來襲,這便如何是好?” 楊過道:“郭伯伯……”小龍女向他橫了一眼,目光中大 有責備之意。楊過知道她怪自己不顧性命相救郭靖,登時住 口不言。黃蓉心中起疑,又問:“龍姑娘,過兒身子亦未痊愈, 咱們只能依靠你與朱子柳大哥拒敵了。” 小龍女自來不會作偽,想到甚么,便說甚么,淡淡的道: “我只護著過兒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 黃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說甚么,向楊過道:“郭伯伯言道, 此番全仗你出力。”楊過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慚 愧,道:“小侄無能,致累郭伯伯重傷。”黃蓉道:“你好好休 息罷,敵人來攻之時,咱們若是不能力敵,即用智取。”轉頭 向小龍女說道:“龍姑娘,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小龍女躊躇道:“他……”自楊過回進襄陽之后,小龍女 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離,聽黃蓉叫她出去,生怕楊過又受 損傷。黃蓉道:“敵人既說明日來攻,今晚定然無事。我跟你 說的話,與過兒有關。”小龍女點點頭,低聲囑咐楊過小心提 防,才跟黃蓉出房。 黃蓉帶她到自己臥室,掩上了門,說道:“龍姑娘,你想 殺我夫婦,是不是?” 小龍女雖然生性真純,卻絕非傻子,她立意要殺郭靖夫 婦以救楊過性命,黃蓉若用言語盤套,她焉能吐露實情,但 黃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爾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小龍女一 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們待我這樣好,我干么 ……干么要殺你們?”黃蓉見她臉生紅暈,更料得准了,說道: “你不用瞞我,我早知道啦。過兒說我夫婦害死了他爹爹,要 殺我夫婦二人報仇。你心愛過兒,便要助他完成這番心愿。” 小龍女給她說中,無法謊言欺騙,又道楊過已露了口風, 半晌不語,嘆了口氣道:“我便是不懂。”黃蓉道:“不懂甚么?” 小龍女道:“過兒今日卻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爺回來?他和金 輪法王他們約好,是要一齊下手殺死郭大爺的。” 黃蓉一聽之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她雖猜到楊過心 存歹念,卻絕未料到他竟致與蒙古人勾結,當下不動聲色,裝 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見郭大爺對他推心置腹,義氣 深重,到得臨頭,卻又不忍下手。” 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事到如今,也沒甚么可說的。 他既然寧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罷啦。我早知道他是 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傷害仇人。” 黃蓉于倏忽之間,腦中轉了几個念頭,卻推詳不出她這 几句話是何用意,但見她神色之間甚是淒苦,順口慰道:“過 兒的殺父之仇,中間另有曲折,咱們日后慢慢跟他說明。他 受傷不重,將養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難過。” 小龍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會兒,突然兩串眼淚如珍珠斷 線般滾下來,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還……還 說甚么將養几日?”黃蓉一驚,忙問:“甚么七日之命?你快 說,咱們定有救他之法。” 小龍女緩緩搖頭,但終于將絕情谷中之事說了出來,楊 過怎樣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給他只服半枚絕情丹,怎 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殺了他夫婦二人回報才給他服另半枚,又 說那情花劇毒發作時如何痛楚,世間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絕情 丹才能救得楊過性命。 黃蓉越聽越是驚奇,萬想不到裂千丈、裘千仞兄弟竟還 有一個妹子裘千尺,以致釀成了這等禍端。 小龍女述畢原委,說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殺 了你夫婦,也未必能趕回絕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婦作甚?我 只是要救過兒,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只道楊過心藏禍胎,純是為報父仇,豈知中間 尚有這許多曲折,如此說來,他力護郭靖,實如自戕,這般 舍己為人的仁俠之心當真萬分難得。她緩緩站起,在室中彷 徨來去,饒是她智計絕倫,處此困境,苦無善策,想到再過 几個時辰,敵方高手便大舉來襲,自己雖安慰楊過說:“不能 力敵,便當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龍女全心全意只是深愛楊過。黃蓉的心兒卻分作了兩 半,一半給了丈夫,一半給了女兒,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 與芙兒平安。”斗地轉念:“過兒能舍身為人,我豈便不能?” 當下轉身慨然說道:“龍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過兒性命,你 可肯依從么?”小龍女大喜之下,全身發顫,道:“我……我 ……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難十倍 ……我……我都……”黃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 千萬不能泄漏,連過兒也不能說給他知道,否則便不靈了。” 小龍女連聲答應。黃蓉道:“明日你和過兒聯手保護郭大爺, 待危機一過,我便將我首級給你,讓過兒騎了汗血寶馬,趕 去換那絕情丹便是。” 小龍女一怔,問道:“你說甚么?”黃蓉柔聲道:“你愛過 兒,勝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無恙,你自己便 死了也是快樂的,是不是?”小龍女點頭道:“是啊,你怎知 道?”黃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愛自己丈夫也是如你這般。 你沒孩兒,不知做母親的心愛子女,不遜于夫妻情義。我只 求你保護我丈夫女兒平安,別的我還希罕甚么?” 小龍女沉吟不答。黃蓉又道:“若非你與過兒聯手,便不 能打退金輪法王。過兒曾數次舍命救我夫婦,我便一次也救 他不得?那汗血寶馬日行千里,不到三日,便能趕到絕情谷。 我跟你說,那裘千丈與過兒的父親全是我一人所傷,跟郭大 爺絕無干系。襲千尺見了我的首級,縱然心猶未足,也不能 不將解藥給了過兒。此后二人如能為國出力,為民御敵,那 自然最好,否則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隱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確無第二條路可走。小 龍女近日來一直在想如何殺了郭靖、黃蓉,好救楊過的性命, 但此時聽黃蓉親口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覺萬分過意不去,只 是不住搖頭,道:“那不成,那不成!” 黃蓉還待解釋,忽聽郭芙在門外叫道:“媽,媽,你在哪 兒?”語聲甚是惶急。黃蓉吃了一驚,問道:“芙兒,甚么事?” 郭芙推門而進,也不理小龍女便在旁邊,當即扑在母親懷里, 叫道:“媽,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黃蓉皺眉道:“又怎么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兒倆, 到城外打架去啦。” 黃蓉大怒,厲聲道:“打甚么架?他兄弟倆自己打自己么?” 郭芙極少見母親如此發怒,不禁甚是害怕,顫聲道:“是啊, 我叫他們別打,可是他們甚么也不聽,說……說要拚個你死 我活。他們……他們說只回來一個,輸了的便是不死,也不 回來見……見我。” 黃蓉越聽越怒,心想大敵當前,滿城軍民性命只在呼吸 之間,這兄弟倆還為了爭一個姑娘竟爾自相殘殺。她怒氣沖 動胎息,登時痛得額頭見汗,低沉著聲音道:“定是你在中間 搗亂,你跟我詳詳細細的說,不許隱瞞半點。”郭芙向小龍女 瞧了一眼,臉上微微暈紅,叫了聲:“媽!” 小龍女記挂楊過,無心聽她述說二武相爭之事,轉身而 出,又去陪伴楊過,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黃蓉適才的言語。 郭芙等小龍女出房,說道:“媽,他們到蒙古營中行刺忽 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傷,全是女兒不好。這回 事女兒再不跟你說,爹媽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將武氏兄弟 如何同時向她討好、她如何教他們去立功殺敵以定取舍等情 說了。黃蓉滿腔氣惱,卻又發作不出來,只是向她恨恨的白 了一眼。 郭芙道:“媽,你教我怎么辦呢?他哥兒倆各有各的好處, 我怎能說多歡喜誰一些兒?我教他們殺敵立功,那不正合了 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誰教他們這般沒用,一過去便讓人家拿 住了?”黃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強,你又不是不知道。”郭 芙道:“那楊過呢?他又大不了他們几歲,怎地又斗法王又闖 敵營,從來也不讓人家拿住?” 黃蓉知道女兒自小給自己嬌縱慣了,她便是明知錯了,也 要強辭奪理的辯解,于是也不追問過去之事,說道:“放回來 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媽,是你不好, 只因為你說他們是好膿包的徒弟。” 黃蓉一怔,道:“我几時說過了?”郭芙道:“我聽大武哥 哥和小武哥哥說,適才霍都來下戰書,你叫他們擒他,反給 點了穴道,你便怪他們膿包。”黃蓉嘆了口氣,道:“藝不如 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膿包的徒弟’這句話,是霍都說的。” 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爭辯,就是默認。他二兄弟 憤憤不平,說啊說的,二人爭執起來,一個埋怨哥哥擒拿霍 都時出手太慢,另一個說兄弟擋在身前,礙手礙腳。二人越 吵越凶,終于拔劍動手。我說:‘你們在襄陽城里打架,給人 瞧見了,卻成甚么樣子?再說爹爹身上負傷,你們氣惱了他, 我永世也不會再向你哥兒倆瞧上一眼。’他們就說:‘好,咱 們到城外打去。’” 黃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頭萬緒,這些事我也 理不了。他們愛鬧,由得他們鬧去罷。”郭芙摟著她脖子道: “媽,若是二人中間有了損傷,那怎生是好?”黃蓉怒道:“他 們若是殺敵受傷,才要咱們牽挂。他們同胞手足,自己打自 己,死了才是活該。”郭芙見母親神色嚴厲,與平時縱容自己 的情狀大異,不敢多說,掩面奔出。 這時天將黎明,窗上已現白色。黃蓉獨處室中,雖然惱 怒武氏兄弟,但從小養育他們長大,總是懸念,想起來日大 難,不禁掉下淚來,又記著郭靖的傷勢,于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見郭靖盤膝坐在床上靜靜運功,臉色雖然蒼白,氣息 卻甚調勻,知道只要休養數日,便能痊愈,當此情景,不禁 想起少年時兩人同在臨安府牛家村密室療傷的往事。 郭靖緩緩睜開眼來,見妻子臉有淚痕,嘴角邊卻帶著微 笑,說道:“蓉兒,你知道我的傷勢不礙事,又何必擔心?倒 是你須得好好休息要緊。”黃蓉笑道:“是了。這几天腹中動 得厲害,你的郭破虜還是郭襄,就要見爹爹啦。”她怕郭靖擔 心,于是霍都下戰書與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絕口不提。郭 靖道:“你叫二武加緊巡視守城,敵人知我受傷,只怕乘機前 來襲擊。”黃蓉點頭答應。郭靖又道:“過兒的傷勢怎樣啦?” 黃蓉還未回答,只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楊過的聲音接口 道:“郭伯伯,我只是外傷,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 當他一回事。”說著推門進來,說道:“我已到城頭上去瞧了 一周,眾弟兄都是斗志高揚,只是武家兄弟……”黃蓉一聲 咳嗽,向他使個眼色,楊過當即會意,說道:“武家兄弟說, 你為他們身受重傷,敵人若是來襲,必當死戰,方能報答你 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嘆道:“經此一役,他兄弟倆也該長了 一智,別把天下事瞧得太過容易了。”楊過道:“郭伯母,姑 姑沒跟你在一起么?”黃蓉道:“我跟她說了一會子話,想是 她回去睡啦。自你受傷之后,她還沒合過眼呢。” 楊過“嗯”了一聲,心想她與黃蓉說話之后,必來告知, 只是她回來時,恰好自己到城頭巡視去了。原來他初進襄陽, 一心一意要刺殺郭靖夫婦,但一經共處數日,見他二人赤心 為國,事事奮不顧身,已是大為感動,待在蒙古營中一戰,郭 靖舍命救護自己,這才死心塌地的將殺他之心盡數拋卻,反 過來決意竭力以報。他自知再過七日,情花之毒便發,索性 一切置之度外,在這七日之中做一兩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 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傷,敵軍必乘虛來攻,是以力 氣稍復,即到城頭察看防務。 這時牽記著小龍女,正要去尋她,忽聽十余丈外屋頂上 一人縱聲長笑,跟著錚錚兩聲大響,金鐵交鳴,正是金輪法 王到了。 郭靖臉色微變,順手一拉黃蓉,想將她藏于自己身后。黃 蓉低聲道:“靖哥哥,襄陽城要緊,還是你我的情愛要緊?是 你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 郭靖放開了黃蓉的手,說道:“對,國事為重!”黃蓉取 出竹棒,攔在門口,心想自己適才與小龍女所說的那番話,她 尚未轉告楊過,不知他要出手御敵,還是要乘人之危,既報 私仇、又取解藥?此人心性浮動,善惡難知,如真反戈相向, 那便大事去矣,是以雖然橫棒守在門口,眼光卻望著楊過。 郭靖夫婦適才短短對答的兩句話,聽在楊過耳中,卻宛 如轟天霹靂般驚心動魄。他決意相助郭靖,也只是為他大仁 大義所感,還是一死以報知己的想法,此時突聽到“國事為 重”四字,又記起郭靖日前在襄陽城外所說“為國為民,俠 之大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那几句話,心胸間斗然開 朗,眼見他夫妻倆相互情義深重,然而臨到危難之際,處處 以國為先,自己卻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與小龍女兩 人的情愛,几時有一分想到國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 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極了。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 成仁、舍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 又是汗顏無地,又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系 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 然間領悟得透徹無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 上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心中所轉念頭雖多,其實只是一瞬間之事。黃蓉見他 臉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動而凝定,卻不知他所思何事,忽 聽他低聲道:“你放心!”一聲清嘯,拔出君子劍搶到門口。 金輪法王雙手各執一輪,站在屋頂邊上,笑道:“楊兄弟, 你東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復小人,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楊過聽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時他思路澄澈, 心境清明,暗道:“你這話說得不錯,時至今日,我心意方堅。 此后活到一百歲也好,再活一個時辰也好,我是永遠不會反 復的了。”笑道:“法王,你這話挺對,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 我竟助著郭靖逃了回來。他一到襄陽,便不知藏身何處,我 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煩惱。你可知他在哪里么?”說著 躍上屋頂,站在他身前數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這小子詭計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 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楊過道:“我提手便 是一劍。”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楊過道:“誰說刺他?” 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誰?” 嗤的一響,君子劍勢挾勁風,向他左脅刺去,楊過同時 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談之中斗然刺出一劍,招數固極 凌厲,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襲,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與 尼摩星、瀟湘子等人相仿,這一劍已自送了他的性命,總算 他變招迅捷,危急中運勁左臂,向外疾掠,擋開了劍鋒。但 君子劍何等銳利,他手臂上還是給劍刃划了一道長長口子,深 入近寸,鮮血長流。 法王雖知楊過狡黠,卻也萬料不到他竟會在此時突然出 招,以致一入襄陽便即受傷,折了銳氣,不由得心中大怒,右 手金輪呼呼兩響,連攻兩招,同時左手銀輪也遞了過去。楊 過一步不退,敵來三招,他也還了三劍,笑道:“我在蒙古軍 中受你金輪之傷,此刻才還得一劍。我這劍上有些古怪,你 知不知道?”法王銀輪連連搶攻,忍不住問道:“甚么古怪?” 楊過笑道:“這古怪須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語,無恥 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楊過洋洋得意,說道:“我這劍從絕 情谷中得來。公孫止擅用毒藥,日后你若僥幸中毒不死,那 便去找他算帳罷。” 法王暗暗吃驚,心想莫非那公孫老兒在劍鋒上喂了毒藥? 驚疑不定,出招稍緩。其實劍上何嘗有毒?楊過想起黃蓉以 熱茶嚇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敵手,于是乘機以言語擾 敵心神,眼見一言生效,當下凝神守御,得空便還一招,總 要使他緩不出手來裹傷。法王左臂傷勢雖不甚重,但血流不 止,便算劍上無毒,時候一長,力氣也必大減,心想眼前情 勢,利在速戰,于是催動雙輪,急攻猛打。 楊過知他心意,揮動長劍,守得嚴密異常。法王雙輪上 的勁力越來越大,猛地里金輪上擊,銀輪橫掃,楊過眼見抵 擋不住,當即縱躍逃開。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傷,楊過卻又 挺劍急刺。如此來回數次,法王計上心來,待他遠躍避開之 際,自己同時后躍,跟著銀輪擲出,教楊過不得不再向后退, 如此兩人之間相距遠了,待得楊過再度攻上,他已乘這瞬息 之間,將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繞,包住了傷處,又覺傷口 只是疼痛,并無麻痒之感,看來劍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為 之一寬。 就在此時,只聽得東南角上乒乒乓乓之聲大作,兵刃相 互撞擊。楊過放眼望去,見小龍女手舞長劍,正自力戰瀟湘 子與尼摩星兩人。瀟湘子的哭喪棒在蒙古戰陣中被楊過奪去, 楊過昏迷中早不知拋在何處,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狀與 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樣,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楊過心想 郭靖夫婦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發覺,為禍不小,該當將 他引得越遠越好,但此事必須不露絲毫痕跡,否則弄巧反拙, 叫道:“姑姑莫慌,我來助你!”几個縱躍,搶到尼摩星身后, 挺劍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楊過暗算,自是極為惱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 刺殺郭靖、這狡童一劍之仇日后再報不遲,于是縱聲大叫: “郭靖郭大俠,老衲來訪,你怎地不見客人?”他叫了几聲,四 下無人答應,只西北方傳來一陣陣吆喝呼斗,正是他兩個弟 子達爾巴和霍都在圍攻朱子柳。眼見楊過、小龍女與瀟湘子、 尼摩星一時勝敗難分,屋下人聲漸雜,卻是守城的兵將得知 有人來襲,紛紛趕來捉拿奸細。法王心想這些軍士不會高來 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終是礙手礙腳,于 是又高聲叫道:“郭靖啊郭靖,枉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 做了縮頭烏龜?” 他連聲叫陣,要激郭靖出來,到后來越罵越厲害,始終 不見郭靖影蹤,心想:“襄陽數萬戶人家,怎知他躲在何處? 此人甘心受辱,一等養好了傷,再要殺他便難了。”微一沉吟, 毒計登生,當即躍下屋頂,尋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 石,縱起火來,東躍西竄,連點了四五處火頭,才回到屋頂, 心想火勢一大,不怕你不從屋里出來。 楊過雖與瀟湘子二人接戰,但眼光時時望向法王,突見 他縱火燒屋,郭靖居室南北兩處都冒上了煙焰,心中一驚,險 些給尼摩星的鐵蛇掃中胸口,急忙縮胸避開。若非尼摩星先 一日給郭靖打斷肋骨,此番為了爭功才拚命前來,這一記毒 招楊過非受重傷不可。楊過暗叫:“好險!”又想:“郭伯伯受 傷沉重,郭伯母臨盆在即,這番大火一起,兩人若不出屋,必 受火困,但如逃出屋來,正是撞見金輪賊禿。”當下顧不得小 龍女以一人而敵兩大高手,向瀟湘子急刺兩劍,躍下屋頂,冒 煙突火,來尋郭靖夫婦。 只見黃蓉坐在郭靖床邊,窗中一陣陣濃煙沖了進來。郭 靖閉目運功,黃蓉雙眉微蹙,臉上卻是神色自若,見楊過進 來,只微微一笑。楊過見二人毫不驚慌,心下略定,一轉念 間,已想到一計,低聲道:“我去引開敵人,你快扶郭伯伯去 安穩所在暫避。”說著伸手輕輕揭下郭靖頭頂帽子,越窗而出。 黃蓉一怔,不知他搗甚么鬼,眼見煙火漸漸逼近,伸手 扶住郭靖,說道:“咱們換個地方。”手上剛欲用勁,突然間 腹中一陣劇痛,不由得“哎唷”一聲,又坐回床邊,心中大 恨:“小鬼頭兒,不遲不早,偏要在這當口出世,那不是存心 來害爹娘的性命?”她產期本來尚有數日,只因連日驚動胎息, 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楊過一出窗口,但見四下里兵卒高聲叫嚷,有的提桶救 火,有的向屋頂放箭,有的在地下揮動長刀、雙腳亂跳的喝 罵。他躍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點了他穴道,將郭靖的 帽子往他頭上一罩,隨即將他負在背上,提劍舞動劍花,躍 上屋頂。 此時瀟湘子、尼摩星雙戰小龍女,達爾巴、霍都合斗朱 子柳,均已大占上風。金輪法王卻將兩個輪子逼住了郭芙,雙 輪利口不住在她臉邊划來划去,相距不過數寸,只是喝問她 父母的所在。郭芙頭發散亂,手中長劍的劍頭已被金輪砸斷, 兀自咬緊牙關惡斗,對法王的問話宛似不聞,心中惱怒異常: “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殘殺,此時我們三人聯手,何懼這個賊 禿?”忍不住脫口而出:“好,你們兩個只管爭去,不論是誰 勝了,回來只見到我的尸首罷啦!”法王奇道:“你說甚么?郭 靖到底是在哪里?”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見楊過負著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 背上那人一動也不動,自是郭靖,當即撇下郭芙,發腳追去。 瀟湘子、尼摩星、達爾巴、霍都四人見到,也都拋下對手,隨 后趕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楊過護衛郭靖。 楊過上屋之時,奔過小龍女身旁,向她使個眼色,微微 一笑,神氣甚是詭異。小龍女知他又在行詐,只是猜不透他 安排下甚么計策,眼見敵人勢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 追去相助,忽聽得屋下“哇哇”几聲,傳出嬰兒啼哭之聲。郭 芙喜道:“媽媽生了弟弟啦!”一躍下地。小龍女好奇心起,又 想楊過智計多端,這一笑之中似是顯占上風,且去瞧瞧黃蓉 的孩兒再說,于是跟著進屋。 金輪法王提氣急追,距楊過越來越近,心下大喜,暗想: “這一次瞧你還能逃出我的手掌?”見他背負那人頭上帽子正 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無疑。 楊過所學的古墓派輕功可說天下無雙,雖然背上負人,但 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離危險遠一步。他沒命價狂奔,法 王一時倒也追他不上。楊過在屋頂奔馳一陣,聽得背后腳步 聲漸近,于是躍下地來,在小巷中東鑽西躲,大兜圈子,竟 與法王捉起迷藏來。 楊過的輕功雖然稍勝法王一籌,畢竟背上負了人,若在 平原曠野之間,早給趕上,但他盡揀陰暗曲折的里巷東躲西 藏,法王始終追他不上。兩人兜得几個圈子,瀟湘子、尼摩 星與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來。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這巷口,我進去趕那 兔崽子出來。”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干么要聽你號令?” 法王心想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躍上牆頭,放眼四望,只見 楊過負著郭靖正縮在牆角喘氣。他心下大喜,悄悄從牆頭掩 近,正要躍下擒拿,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跳起身來,鑽入了 煙霧之中,登時失了影蹤。 法王縱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這時到處煙焰□漫,反 而不易找人了,正自東張西望,忽聽達爾巴大叫:“在這里啦!” 法王尋聲跟去,只見達爾巴揮動黃金杵,正與楊過相斗。法 王縱身而前,先截住了楊過的退路。楊過向前疾沖,一晃身 便閃到了達爾巴身旁。便在此時,法王銀輪已然擲出。 銀輪來勢如風,楊過不及閃避,嗤的一聲,已掠過郭靖 肩頭,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聲:“著!” 哪知楊過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楊過沖出巷頭,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說道:“小子,投 降了罷!”正是瀟湘子手執杆棒,攔在巷口。此時楊過前無退 路,后有追兵,抬頭一望,牆頭上黑漆一團,卻是尼摩星站 著。楊過縱身跳上牆頭,尼摩星怪蛇當頭擊下,要逼他回入 巷中。楊過心想拖延已久,郭靖與黃蓉此時定已脫險,反手 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尼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給你!” 尼摩星驚喜交集,只道楊過反反復復,突又倒戈投降,卻 將一件大功勞送到自己手中,當即伸手抱住。楊過飛腳狠踢, 正中他臀部,將他踢下牆頭。尼摩星大聲歡叫:“我捉到了郭 靖的,我是蒙古國第一大勇士的!”瀟湘子和達爾巴焉肯讓他 獨占功勞,前來爭奪。三人分別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 三人全是力大異常,只這么一扯,將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 頭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來不是郭靖,登時呆在當地,半 晌做聲不得。 法王見楊過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中必有蹊蹺,并不上 前爭奪,見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聲,罵道:“呆鳥!”徑自 又去追趕楊過,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殺了這反復奸 詐的小子,也就不枉了來襄陽一遭。 但此時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卻又往何處追尋?法王微 一沉吟,已自想到:“楊過這兔崽子背了個假郭靖,費這么大 的力氣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場。郭靖卻必在我先前縱 火之處附近。他既使奸計,我也便將計就計,引他過來。”當 下徑往火頭最盛處奔去。 楊過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動靜,見法王又迅速奔 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遠,心中挂慮,于是 悄悄跟隨。只見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躍落,叫道:“好 郭靖,原來你在此處,快跟老和尚走罷!”楊過大驚,正要跟 著躍下,只聽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聽法王大喝:“郭靖, 快快投降罷!”跟著金鐵撞擊之聲連續不絕。楊過眼珠子一滾, 暗笑:“臭賊禿,險些上了你的鬼當,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裝 甚么兵器撞擊。郭伯伯傷成這個樣子,怎能用兵刃跟你過招? 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個不休?你想騙我出來,我偏躲在 這兒瞧你搗鬼。” 忽聽得法王大聲叫道:“楊過,這次你總死了罷!”楊過 一奇:“甚么這次我死了?”隨即會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 得郭伯伯沖出來救我。”只聽法王哈哈笑道:“楊過啊楊過,你 今日將小命送在我手里,也算是活該。” 他一言方畢,突然煙霧中白影晃動,一個少女竄了出來, 挺劍向法王扑去。楊過叫道:“姑姑,我在這兒!”但法王已 揮動輪子將小龍女截住。原來法王大叫大嚷,顯得楊過遭逢 危難,小龍女聽到后情切關心,沖出來動手。楊過仗劍上前, 和小龍女相對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劍法”,將法王裹在劍光 之中,法王暗暗叫苦:“這番惹禍上身,卻教他二人雙劍合璧。” 四下里熱氣蒸騰,火柱煙梁,紛紛跌落。 法王奮力揮輪擋開兩人雙劍,急往西北角上退卻。楊過 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務須誅了這個禍根。”長劍顫動,身 隨劍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劍法”下鎩羽,潛心思索,鑽 研出一套對付這劍法的武功,只是想對方雙劍合璧,奧妙無 方,兩人心靈合一,成為一個四腿四臂的武學高手,是否真 能破解,殊無把握,此時形勢危急,顧不得自己這套“五輪 大轉”尚有許多漏洞,只得一試,于是探手懷中,嗆□□一 陣響亮,空中飛起三只輪子,手中卻仍是各握一輪。這金銀 銅鐵鉛五輪輕重不同,大小有異,他隨接隨擲,輪子出來時 忽正忽歪。 楊過與小龍女登感眼花繚亂,心下暗驚。楊過向左刺出 兩劍,身往右靠,小龍女立時會意,手中淑女劍向右連刺,腳 步順勢移動,往楊過身側靠近。兩人見敵招太怪,不敢即攻, 要先守緊門戶,瞧清楚敵人招朮的路子,再謀反擊。 法王五輪運轉如飛,但見兩人劍氣縱橫,結成一道光網, 五輪合起來的威力雖強,卻攻不進劍光之中,暗嘆:“瞧我這 五輪齊施,還是奈何不了兩個小鬼的雙劍合璧。”正自氣餒, 小龍女懷中突然“哇哇”兩聲,發出嬰兒的啼哭。這一來不 但法王大吃一驚,連楊過也是詫異無比,三人一呆之下,手 下招數均自緩了。 小龍女左手在懷中輕拍,說道:“小寶寶莫哭,你瞧我打 退老和尚。”哪知嬰兒越哭越是厲害。楊過低聲道:“郭伯母 的?”小龍女點點頭,向法王刺了一劍。 法王橫金輪擋住,他沒聽清楚楊過的問話,一時想不透 小龍女懷抱一個嬰兒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贅,劍法勢必 威力大減,當下催動金輪,猛向小龍女攻擊。 楊過連出數劍,將他的攻勢接了過去,側頭問道:“郭伯 伯、郭伯母都好么?”小龍女道:“黃幫主扶住郭大爺從火窟 中逃走……”當的一響,她架開法王左手銅輪,又道:“當時 情勢危急,大梁快摔下來啦,我在床上搶了這女孩兒……”楊 過向法王右腿橫削一劍,解開了他推向小龍女的鉛輪,說道: “是女孩兒?”他想郭靖已生了一個女兒,這次該生男孩,哪 知又是一個女兒,頗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小龍女點頭道:“是 女孩兒,你快接去……”說著左手伸到懷中,想把嬰孩取出 交給楊過。 但嬰兒哭叫聲中,法王攻勢漸猛,三個輪子在頭頂呼呼 轉動,俟機下擊,手中雙輪更是凌厲。楊過竭盡全力也只勉 強擋住,哪里還能緩手去接嬰兒?小龍女叫道:“你快抱了孩 兒,騎汗血寶馬到……”當當兩響,法王雙輪攻得二人連遇 凶險,小龍女一句話再也說不下去。這時他二人心中所想各 自不同,玉女素心劍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楊過心想只有自己接過嬰兒,小龍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 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龍女也正要將嬰兒交給楊過,二人心 意合一,霎時間雙劍鋒芒陡長,法王被迫得退開兩步。小龍 女左手將嬰兒送了過來,楊過正要伸手去接,倏地黑影閃動, 鐵輪斜飛而至,砸向嬰兒。小龍女怕嬰兒受傷,左手松開嬰 兒,手掌翻起,往鐵輪上抓去。那鐵輪來勢威猛,輪子邊緣 鋒利逾于刀刃,但小龍女手上帶著金絲手套,手掌與鐵輪相 接,立即順勢向外一推,再以斜勁消去輪子急轉之勢,向上 微托,抓了下來,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時,楊過已將嬰兒接過,見小龍女抓住鐵輪,叫 了聲:“好!”法王這輪子若是向小龍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 住,只因准頭向著嬰兒,她才側拿得手。小龍女一拿到輪子, 甚是高興,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驀地里學著法王的招式,舉 起鐵輪往敵人砸去,要來一個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驚又愧,五輪既失其一,這“五輪大轉”登時破 了。他索性收回兩輪,手中只剩金銀二輪,橫砍直擊,威力 又增。 楊過左手抱了孩子,道:“咱們先殺了這賊禿,其余慢慢 再說。”小龍女道:“好!”左手持鐵輪擋在胸口,與楊過雙劍 齊攻。她手中多了一厲害武器,又少了嬰兒的拖累,本該威 力倍增,豈知數招之下,與楊過的劍法格格不入,竟爾難以 合璧。她越打越驚,不知何以如此。卻不知“玉女素心劍 法”的妙詣,純在使劍者兩情歡悅,心中全無渣滓,此時雙 劍之中多了一個鐵輪,就如一對情侶之間插進了第三者,波 折橫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為我心?兩人一 時之間均未悟到此節,又斗數合,竟比兩人各自為戰尚要多 了一番窒滯。小龍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過了,你快抱嬰 兒到絕情谷……” 楊過心念一動,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時若騎汗血寶馬出 城,七日之內定能趕到絕情谷,他雖不能攜去郭靖、黃蓉的 首級,但帶去了二人的女兒,對裘千尺說郭靖夫妻痛失愛女, 定會找上絕情谷來,那時自可設法報仇。當此情境,裘千尺 勢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藥來。待得身上劇毒既解,可再 奮力救此幼女出險。這緩兵之計,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 在兩日之前,楊過對此舉自是毫不遲疑,但他此時對郭靖赤 心為國之心欽佩已極,實不愿為了自己而使他女兒遭遇凶險, 這時奪他幼女送往絕情谷,無論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 所當為,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這不成!” 小龍女急道:“你……你……”她只說了兩個“你”字, 嗤的一響,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輪划破。楊過道:“如此作為, 我怎對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這手中之劍?”說著將君子劍 一舉。他心意忽變,小龍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 楊過身上之毒,聽他說既要對得起殺父仇人,又要做一個有 德君子,不禁錯愕異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劍法更是難于 相互呼應。法王乘勢踏上,手臂微曲,一記肘錘擊在楊過左 肩。 楊過只覺半身一麻,抱著的嬰兒脫手落下。他三人在屋 頂惡斗,嬰兒一離楊過懷抱,徑往地下摔落。楊過與小龍女 齊聲驚叫,想要躍落相救,哪里還來得及? 法王聽了二人斷斷續續的對答,已知這嬰兒是郭靖、黃 蓉之女,心想便拿不著郭靖,攜走他女兒為質,再逼他降服, 豈不是奇功一件?眼見情勢危急,右手一揮,金輪飛出,剛 好托在嬰兒的襁褓之下。 金輪離地五尺,平平飛去,將嬰兒托在輪上。三人齊從 屋頂縱落,要去搶那輪子。楊過站得最近,眼見金輪越飛越 低,不久便要落地,當即右足在地下一點,一個打滾,要墊 身金輪之下,連輪和人一并抱住,使嬰兒不受半點損傷。突 見一只手臂從旁伸過,抓住了金輪,連著嬰兒抱了過去。那 人隨即轉身便奔。 楊過翻身站起,法王與小龍女已搶到他身邊。小龍女叫 道:“是我師姊。” 楊過見那人身披淡黃道袍,右手執著拂塵,正是李莫愁 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會在這當日來到襄陽,心想此人 生性乖張,出手毒辣無比,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哪里還會 有甚么好下場?當下提氣疾追。 小龍女大叫:“師姊,師姊,這嬰兒大有干連,你抱去作 甚?”李莫愁并不回頭,遙遙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處女, 你卻連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識羞!”小龍女道:“不是我的孩 兒啊。你快還我。”她連叫數聲,中氣一松,登時落后十余丈。 眼見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當即追了下去。 這時城中兵馬來去,到處是呼號喝令之聲,或督率救火, 或搜捕奸細。小龍女一概不聞不見,堪堪奔到城牆邊,只見 魯有腳領著一批丐幫的幫眾正在北門巡視,以防敵人乘著城 中火起前來攻城,他一見小龍女,忙問:“龍姑娘,黃幫主與 郭大俠安好罷?”小龍女不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可見到楊 公子和金輪法王?可見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魯有腳向城 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頭去了。” 小龍女一怔,心想城牆如是之高,武功再強跳下去也得 折手斷腳,怎么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詢問,一瞥眼見一名丐 幫弟子牽著郭靖的汗血寶馬正在刷毛,心中一凜:“過兒便算 奪得嬰兒,若無這匹寶馬,怎能及時趕到絕情谷去?”一個箭 步上前,拉住了馬□,轉頭向魯有腳道:“我有要事出城去, 急需此馬一用。” 魯有腳只記挂著黃蓉與郭靖二人,又問:“黃幫主與郭大 俠可安好嗎?”小龍女翻身上馬,道:“他二人安好。黃幫主 剛生的嬰兒卻給那女人搶了去,我非去奪回不可。”魯有腳一 驚,忙喝令開城。 城門只開數尺,吊橋尚未放落,小龍女已縱馬出城。汗 血寶馬神駿非凡,后腿一撐,已如騰云駕霧般躍過了護城河。 城頭眾兵將見了,齊聲喝彩。 小龍女出得城來,只見兩名軍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牆角 下,另有一匹戰馬也摔得腿斷頭裂,放眼遠望,但見蒼蒼群 山,莽莽平野,怎知這三人到了何處。她愁急無計,拍著寶 馬的頸道:“馬兒啊馬兒,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帶我去罷!” 那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語,昂頭長嘶,放開四蹄,潑剌 剌往東北方奔去。 原來楊過與法王追趕李莫愁,直追上了城頭,均想城牆 極高,她已無退路,必可就此截住。哪知李莫愁一上城頭,順 手抓過一名軍士,便往城下擲去,跟著向下跳落。待那軍士 與地面將觸未觸之際,她左足在軍士背上一點,已將下落的 急勢消去,身子向前縱出,輕飄飄的著地,竟連懷中的嬰兒 亦未震動,那軍士卻已頸折骨斷,哼都沒哼一聲,已然斃命。 法王暗罵:“好厲害的女人!”依樣葫蘆,也擲了一名軍 士下城,跟著躍落。 楊過要以旁人來作自己的墊腳石,實是有所不忍,眼見 時機緊迫,心念一動,發掌將一匹戰馬推出城頭,不待戰馬 落地,飛身躍在馬背,那馬摔得骨骼粉碎,他卻安然躍下,跟 在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軍營中大戰,被法王的輪 子割傷兩處,雖無大礙,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軟,這日又苦 戰多時,實已支撐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論落在李莫愁 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雖覺心跳漸劇,還是仗劍急追。 這三人本來腳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嬰兒,法王 臂受劍傷,劍上到底是否有毒畢竟捉摸不准,時時擔心創口 毒發,不敢發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已不及往時迅捷,待得奔 出數里,襄陽城早已遠遠拋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別相距十余 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楊過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陣,見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數里便入叢 山,于是加快腳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于隱蔽脫身。她雖 聽小龍女說這不是她的孩子,但見楊過舍命死追,料來定是 他與小龍女的孽種無疑,只要挾持嬰兒在手,不怕她不拿師 門秘傳“玉女心經”來換。 三人漸奔漸高,四下里樹木深密,山道崎嶇。法王心想 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叢林幽峽之內,那就難以找尋。他 從未與李莫愁動過手,但見她輕功了得,實是個勁敵,自己 五輪已失其二,原不想飛輪出手,但見情勢緊迫,不能再行 猶豫遷延,于是大聲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兒,饒你性 命,再不聽話,可莫怪大和尚無情了。”李莫愁格格嬌笑,腳 下卻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揮動,呼呼風響,銀輪卷成一道白 虹,向她身后襲到。 李莫愁聽得敵輪來勢凌厲,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轉身揮 動拂塵,待要往輪上拂去,驀見輪子急轉,銀光刺眼,拂塵 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斷,于是斜身閃躍,避開了輪子的正 擊。法王搶上兩步,銅輪出手,這一次先向外飛,再以收勢 向里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纖腰一折,以 上乘輕功避了開去。但這么一進一退,與法王相距已不逾三 丈。法王左手接過銀輪,右手鉛輪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塵斜揮,化作萬點金針,往法王眼中洒將下來。 法王鉛輪上拋,擋開了她這一招,右手接住回飛而至的銅輪, 雙手互交,銀銅兩輪碰撞,當的一響,只震得山谷間回聲不 絕,這時左手的銀輪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銅輪已交在左手,雙 輪移位之際,殺著齊施。李莫愁斗逢大敵,精神為之一振,想 不到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當下展開生 平所學,奮力應戰。 兩人甫拆數招,楊過已然趕到,他站在圈外數丈之地旁 觀,一面調勻呼吸,俟機搶奪嬰兒。只見二人越斗越快,三 輪飛舞之中,一柄拂塵上下翻騰。 說到武功內力,法王均勝一籌,何況李莫愁手中又抱著 一個嬰兒,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敗不可。哪知她初時護著 嬰兒,生怕受法王利輪傷害,但每見輪子臨近嬰兒身子,他 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這賊禿要搶孩子,自 是不愿傷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顧旁人死活,既 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當他疾施殺著、自己不易抵擋之時,便 即舉嬰兒護住要害。這樣一來,嬰兒非但不是累贅,反成為 一面威力極大的盾牌,只須舉起嬰兒一擋,法王再凶再狠的 絕招也即收回。 法王連攻數輪,都被李莫愁以嬰兒擋開,楊過瞧得心中 大急,二人中哪一個只要手上勁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 嬰兒的小命?正想上前搶奪,只見法王右手銀輪倏地自外向 內回砸,左手銅輪跟著平推出去,這一來,兩輪勢成環抱,將 李莫愁圍在雙臂之間。李莫愁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一口,暗 罵賊禿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嚴身份,當下拂塵后揮,架開 銀輪,左手舉嬰兒護在胸前。法王當雙手環抱之時,早已算 就了后著,左手松指,銅輪突然向上斜飛,砸向她的面門。 這輪子和她相距不過尺許,忽地飛出,來勢又勁急異常, 實是不易招架,總算李莫愁一生縱橫江湖,大小數百戰,臨 敵經歷實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雙腳牢牢 釘在地下,拂塵卻還攻敵肩。法王右肩疾縮,拂塵掠肩而過, 仍有几根帚絲拂中了肩頭。他左掌既空,順勢在李莫愁左臂 上斬落。李莫愁手臂登時酸麻無力,低呼一聲:“啊喲!”縱 身躍起,但覺手中已空,嬰兒已被法王搶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聽得身旁風響,楊過和身扑上,已奪 過了嬰兒,在地下一個打滾,長劍舞成一道光網,護住身后, 跟著翻身站起,長劍一招“順水推舟”,阻住兩個敵人近身。 原來他見嬰兒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遲得片刻,再要搶回 那便千難萬難,乘著他抱持未穩之際,不顧性命的扑上,一 舉奏功。嬰兒在三人手中輪轉,只一瞬間之事。 李莫愁喝彩:“小楊過,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雙 輪一擊,聲若龍吟,悠悠不絕,左手袍袖揮處,右手輪子向 楊過遞出,楊過長劍虛刺,轉身欲逃,忽聽得身后風響,卻 是李莫愁揮拂塵擋住了去路,笑道:“楊過別走!且斗斗這大 和尚再說。”楊過眼見法王的銅輪已遞到身前不逾半尺,只得 還劍招架。 二人連日鏖戰,于對方功力招數,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 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見二人身形晃動,三道白光上下飛舞, 轉瞬間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驚異:“怎地相隔并無多日, 這小子武功已練到了如此地步?” 其實楊過武功固然頗有長進,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為 了報答郭靖養育之恩,決意死拚,遇到險招之時常不自救,卻 以險招還險招,逼得法王只好變招。然楊過不顧自己性命,卻 須顧到嬰兒的安全,哪肯如李莫愁這般以嬰兒掩蔽自己要害? 雖見法王與李莫愁相斗之時招數避開嬰兒,但想到這是郭靖 之女,實是半點不敢冒險大意,只因處處護著嬰兒,時刻稍 長,便被法王逼得險象環生。 法王見李莫愁不顧嬰兒,招數便盡力避開嬰兒身子,但 見楊過唯恐傷害于她,兩個輪子便攻向嬰兒的多而攻向他本 人的反少。這一來,楊過更是手忙腳亂,抵擋不住,大聲叫 道:“李師伯,你快助我打退禿賊,別的慢慢再說不遲。”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見她閑立微笑,竟是隔山觀虎 斗,兩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龍女也叫他師姊,這女人 的確是他師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詭計?須得盡 快傷了這小子,搶過嬰兒。”當下手上加勁,更逼得楊過左支 右絀,難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會傷害嬰兒,不管楊過如何大叫求助, 只是不理,雙手負在背后,意態甚是閑適。 又斗一陣,楊過胸口隱隱生疼,知道自己內力不及對方, 如此蠻打實是無法持久,多時不聽到嬰兒哭泣,只怕有失,百 忙中低頭向嬰兒望了一眼,只見她一張小臉眉清目秀,模樣 甚是嬌美,正睜著兩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楊過素來與 郭芙不睦,但對懷中這個幼女心頭忽起異樣之感:“我此刻為 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 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激情沖動之下, 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李莫愁在旁眼見他勢窮力竭,轉瞬間便要喪于雙輪之下, 要待上前相助,但隨即想到:“這小子武功大進,正好假手和 尚除他,否則日后便不可復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動。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強,李莫愁最毒,但論到詭計多端,卻 推楊過。他一陣傷心過了,隨即籌思脫身之策,心想:“郭伯 母當年講三國故事,說道其時曹魏最強,蜀漢抗曹,須聯孫 權。”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當下 刷刷兩劍,擋住了法王,疾退兩步,突將嬰兒遞給李莫愁,說 道:“給你!” 這一著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時不明他的用意,順手 將嬰兒接過。楊過叫道:“李師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讓我擋 住賊禿!”奮力刺出兩劍,教法王欺不近身來。李莫愁心道: “原來他想我總還顧念師門之誼,不致傷了孩子,危急中遞了 給我,那真是再妙不過。”她哪想到這是楊過嫁禍的惡計,剛 提步要走,法王回過手臂,銀輪砸出,竟是舍卻楊過,擊向 她后心。這一招來得好快,她身形甫動,銀輪已如影隨形的 擊到。李莫愁無奈,只得回過拂塵擋架。 楊過見計已售,登時松了一口氣,他顧念嬰兒,卻不肯 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觀,以待二人斗個兩敗俱傷,才出來收漁 人之利,呼吸稍一調勻,立即提劍攻向法王。 這時紅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陽光透射進來,楊過精 神一振,長劍更是使得得心應手,只聽得當的一響,銅輪被 君子劍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驚,出招卻越見凌厲。楊過 斗地心生一計,叫道:“李師伯,你小心和尚這個輪子,被我 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劇毒,莫給他掃上了。”李莫愁問道:“為 甚么?”楊過道:“我這劍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 適才法王被楊過長劍刺傷,一直在擔心劍上有毒,但久 戰之后,傷口上并無異感,也就放心,此時聽他一提,不由 得心中一震:“公孫止為人險詐,只怕劍上果然有毒。”想到 此處,登時氣便餒了。 李莫愁拂塵猛地揮出,叫道:“過兒,用毒劍刺這和尚。” 伸手一揚,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輪護住胸前,李莫愁這一 下卻是虛張聲勢,她見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銀針也射他 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脫出雙輪威力的籠罩。 金輪法王雖然疑心楊過劍上有毒,但傷口既不麻痒,亦 不腫脹,實不愿此番徒勞往返,落得個負傷而歸,見李莫愁 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楊過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這初生嬰兒 在曠野中經受風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難以養活,只有合二 人之力先將法王擊退,再籌良策,大聲叫道:“李師伯,不用 走啦!這賊禿身中劇毒,活不多久了。”叫聲甫畢,只見李莫 愁向前急竄,鑽進了山邊的一個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闖入。楊過不知李莫愁搶那嬰兒何 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當即長 劍護胸,沖了進去,眼見銀光閃動,當即揮劍將三枚冰魄銀 針打落,叫道:“李師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團,但他雙目 能暗中見物,見李莫愁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又扣著几枚銀針, 他為顯得并無敵意,轉身向外,說道:“咱們聯手先退賊禿。” 仗劍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時不敢沖出,于是盤膝坐在洞側,解開 衣衫,檢視傷口,見劍傷處血色殷紅,殊無中毒之象,伸手 按去,傷口微微疼痛,再潛運內功一轉,四肢百骸沒半分窒 滯,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楊過劍上無毒,怒的是竟爾受了 這小子之騙,白白擔心半日。瞧那山洞時,見洞口長草掩映, 入口處僅容一人,自己身軀高大,若是貿然沖入,轉折不便, 只怕受了洞內兩人的暗算。 一時正無善策,忽聽得山坡后一人怪聲叫道:“大和尚, 你在這里干么?”語聲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 口,說道:“三只兔兒鑽進了洞里,我要趕他們出來。” 尼摩星在襄陽城混鬧一場,無功而退,在回歸軍營途中, 遠遠望見法王的銀銅鉛三輪在空中飛旋,知他正與人動手,于 是認明了方向過來,見法王全神貫注瞧著山洞,心中一喜,問 道:“郭靖逃進了洞里么?”法王哼了一聲,說道:“一只雄兔, 一只雌兔,還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歡喜,道:“啊,除了 郭靖夫婦,還有楊過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說自話,不予理 睬,四下一瞧,已有計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 火點燃。是時西南風正勁,一陣陣濃煙立時往洞中涌入。 當法王堆積枯柴之時,楊過已知其計,對李莫愁低聲道: “我去瞧瞧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內走去,走了七八 丈,山洞已到盡頭,回過頭來低聲道:“李師伯,他們用煙薰, 你說怎么辦?”李莫愁心想硬沖決計擺脫不了了法王,躲在這 里自然亦非了局,當真不濟之時,只有丟下嬰兒獨自脫身,這 和尚和自己無冤無仇,他志在嬰兒,那時自也不會苦纏,因 此并不驚慌,只是微微冷笑。 過不多時,山洞中濃煙越進越多,楊李二人閉住呼吸,一 時尚可無礙,那嬰兒卻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 楊過懷抱著這女嬰一番舍生忘死的惡斗,心中已對她生了憐 惜之情,聽她哭得厲害,道:“讓我抱抱!”伸出雙手,走近 兩步。李莫愁拂塵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揮去,喝道:“別走 近我!你不怕冰魄銀針嗎?” 楊過向后躍開,聽了“冰魄銀針”四字,忽地生出一個 念頭,想起幼時與她初次相遇,只將銀針在手中握了片刻,即 已身中劇毒,當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 愁適才射他的三枚銀針,針尾向下,將銀針插入土中,只余 一寸針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土,掩住針尖的光亮。此 時洞口堆滿了柴草,又是濃煙滿洞,他弓身插針,法王與尼 摩星全未瞧見。 楊過布置已畢,退身回來,低聲道:“我已有退敵之計, 你哄著孩子別哭。”于是大聲叫道:“好極了,山洞后面有出 口,咱們快走!”聲音中充滿了歡喜之情。李莫愁一怔,還道 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楊過將口俯到她耳畔低聲說道:“假的, 我要叫賊禿上當。” 法王與尼摩星聽得楊過這般歡叫,一愕之下,但聽得洞 中寂然無聲,嬰兒的哭喊也漸漸隱去,哪想得到是楊過以袍 袖蓋在嬰兒臉上,只道他真的從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細想, 立即飛身繞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卻心思細密,凝神一聽, 嬰兒的哭喊只是低沉細微,卻非漸漸遠去,知道又是楊過使 詐,想騙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從洞口沖出,不禁暗暗 冷笑:“這小小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于 是躲在洞側,提起銀銅兩輪,只待楊過出來。 楊過叫道:“李師伯,那賊禿走了,咱們并肩往外。”忽 又低聲道:“咱們同時驚呼,誘他進洞。”李莫愁不明楊過要 使何等詭計,但素知這小子極是狡猾,自己便曾吃過他不少 大虧,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諒必使得,好在嬰兒抱在自己手 中,只要先驅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經”來換孩子,于 是點了點頭。 兩人齊聲大叫“啊喲!”楊過假裝受傷甚重,大聲呻吟, 叫道:“你……你如何對我下此毒手?”隨即低聲道:“你裝作 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雖然死在你手里, 卻教你這小賊……也活不成。”說到后來,語聲斷續,已是上 氣不接下氣。 法王在洞口聽了大喜,心想這二人為了爭奪嬰兒,還未 出洞,卻已自相殘殺起來,看來已斗得兩敗俱傷。他生怕嬰 兒連帶送命,那便不能挾制郭靖,當即撥開柴草,搶進洞去, 只跨得兩步,突覺左腳底微微一痛。 他應變奇速,不待踏實,立即右足使勁,倒躍出洞,左 足落地時小腿一麻,竟然險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內功,即使 給人連砍數刀,縱躍時也不致站立不穩,心念一轉之下,已 知足底心被劇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襪察看,尼摩星已從 山坡轉回,叫道:“小子騙人的,山后出口沒有的,洞里郭靖 和老婆還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脫鞋,臉上不動聲色,說道: “你所料不錯,但洞內并無聲息,想來他們都給煙火薰得昏過 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這番生擒郭靖之功終于落在自己手上, 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搶此功勞,舞動鐵蛇護住身前要害,從 洞口直鑽出去。楊過這三枚銀針倒插在當路之處,不論來人 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 又快,右腳一腳踏中銀針,一痛之下未及縮步,左腳又踏上 了另一枚針尖。天竺國天氣炎熱,國人向來赤足,尼摩星也 不穿鞋,雖然腳底板練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銀針何等銳利, 早已刺入寸許。他生性勇悍,小小受傷毫不在意,揮鐵蛇在 地下一掃,察覺前面地下再無倒刺,正要繼續進內活捉郭靖 和老婆的,猛地里兩腿麻軟,站立不穩,一交摔倒。才知針 刺上的毒性厲害非凡,急忙連滾帶爬的沖出洞來。只見法王 除去鞋襪,捧著一只腫脹黝黑的左腿,正在運氣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壞賊禿,你明明中毒受傷,干么不 跟我說,讓我也上當的?”法王微微一笑,說道:“我上一當, 你也上一當,這才兩不吃虧啊。”尼摩星怒氣勃發,不可遏制, 大聲怒罵:“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壞和尚,今日拚 個死樣活氣的!”他雙足已使不出半點力氣,左手在地下一撐, 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鐵蛇往他頭頂擊落。法王舉銅輪擋開 鐵蛇,隨即橫過手臂,一個肘錘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難 以閃避,法王這一招又是來勢迅捷,竟被他一錘打中肩頭。 尼摩星雖然筋骨堅厚,卻也給打得劇痛攻心,他狂怒之 下,也不顧自己的死活,扑將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張口 便咬,一口正咬在對方頸下的“氣舍穴”上。若在平時,以 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讓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 能給他咬中頸下的大穴?但此時法王知道腳底所中毒針實是 非同小可,全身內力都在與毒氣相抗,硬通著不令毒氣沖過 大腿與小腿之間的“曲泉穴”,只要嚴守此關,最多是廢去一 只小腿,還不致送了性命,是以當尼摩星扑上來之時,他已 變成內力全失,只以外功與他相抗。尼摩星卻是全力施為,一 咬住對方穴道,牙齒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鉤,尼摩星雙足早無力氣,向前扑出,兩 人一齊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將他扯開,但大穴被制,手上 力道已大為減弱,卻哪里拉得動?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頸“大 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兩人本來都是一流高手, 但中毒之后近身搏斗,卻如潑皮無賴蠻打硬拚一般,已是全 然不顧身份。 兩人在地下翻翻滾滾,漸漸滾近山谷邊的斷崖之旁。法 王瞧得明白,人聲叫道:“快放手,你再進一步,兩個兒都跌 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時已失去了理性,他不運氣與毒氣相抗,內 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擋不住。眼見距 離崖邊已不過數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 “郭靖來了!”尼摩星一凜,問道:“哪里的?”他這三個字一 說,口一張,登時放開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氣貫左掌,呼的 一聲,向前擊出。尼摩星知道上當,低頭避開,彎腰前撞。 法王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閃避,但他忘了對方 雙足中毒,早已不聽使喚,哪里還能向后退躍?但見他不后 反前,一驚之下,兩人又已糾纏在一起,突覺身下一空,兩 人齊往山谷中直掉下去。 李莫愁見楊過奇計成功,暗暗佩服這小子果然了得,聽 得二人在外喝罵毆斗,知道已無危險,拔步便要出洞,猛聽 得法王與尼摩星二人齊聲驚呼,聲音甚是怪異。這正是他二 人掉下山崖之時所發,但那斷崖與山洞相隔十丈開外,又被 一片山石擋住,從洞中瞧不見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 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們干甚么啊?”楊過卻 也料想不到二人竟會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賊禿狡猾得緊, 咱們假裝相斗受傷,只怕他們依樣葫蘆,騙咱們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錯,低聲道:“嗯,他定是想騙我出去,奪 我解藥。”緩緩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窺視。楊過道:“小 心地下銀針。”話一出口,便即后悔:“又何必好意提醒這女 魔頭?” 李莫愁一驚,急忙縮步。這時洞口煙火已熄,洞中又是 黑漆一團,她不能如楊過一般暗中見物,不知三枚銀針插在 何處,若是貿然舉步,十九也要踏上。她雖有解藥,但針上 劇毒厲害異常,治療時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腳上受到針 刺,楊過定然乘機攻擊,便緩不出手來療毒,只怕這條性命 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針之下了,說道:“你快將針拔去,咱們呆 在這兒干么?”楊過道:“稍待片刻,讓他二人毒發而死,慢 慢出去不遲。”李莫愁哼了一聲,她對楊過實在大是忌憚,與 他同處在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機,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夠 勝他,智計更是不及,當下低頭沉思出洞之策。 這時洞外一片寂靜,洞內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 作聲,突然之間,那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出世以來從 未吃過一口奶,此時自是餓了。 李莫愁冷笑道:“師妹呢?她連自己孩子餓死也不理么?” 楊過道:“誰說是姑姑的孩子,這是郭靖郭大俠的女兒。”李 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俠的名頭來嚇我,我便怕了么?若是 別人的孩子,料你也不會這般搶奪,這自是你們師徒倆的孽 種。” 楊過大怒,喝道:“不錯,我是決意要娶姑姑的。但我們 尚未成親,何來孩子?你嘴里放干淨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 聲,撇嘴道:“你要我口里干淨些,還不如自己與師父的行止 干淨些。”楊過一生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哪容她如此污蔑,心 中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可莫胡言亂語。” 李莫愁道:“好一個冰清玉潔,就可惜臂上的守宮砂褪了。” 刷的一聲,楊過挺劍向她當胸刺去,喝道:“你罵我不要 緊,但你出言辱我師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連環三劍。 他劍法既妙,雙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賴聽風辨器之朮招 架,雖然不失厘毫,但數招之后已是險象環生,總算楊過顧 念著孩子,只怕劍底過于厲害,她便對孩子猛下毒手,因此 并未施展殺著。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嬰兒忽地一聲哭叫,隨即良 久沒了聲息。 楊過大驚,立即收劍,顫聲道:“你傷了孩子么?”李莫 愁見他對孩子如此關懷,更認定是他的親生孩兒,說道:“現 下還沒死,但你如不聽我吩咐,你道我沒膽子捏死這小鬼頭 么?”楊過打了個寒戰,素知她殺人不眨眼,別說弄死一個初 生嬰兒,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將人家殺得滿門雞犬不留,說 道:“你是我師伯,只要你不辱罵我師父,我自然聽你吩咐。” 李莫愁聽他口氣軟了,心知只要嬰兒在自己手中,他便無法 相抗,說道:“好,我不罵你師父,你就聽我的話。現下你出 去瞧瞧,那兩人的毒發作得怎樣了。” 楊過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見法王與尼摩星的影蹤,他 怕法王詭計多端,躲在隱避之處,揮劍在左近樹叢長草等處 斬刺一陣,不見有人隱藏,回洞說道:“兩人都不在啦,想是 中毒之后,嚇得遠遠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銀針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 遠?你將洞口的針拔掉,放在我面前。”楊過聽嬰兒啼哭不止, 心想也該出去找些甚么給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 銀針,還給了她。 李莫愁將三枚銀針放入針囊,拔步往外便走。楊過跟了 出來,問道:“你將孩子抱到哪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 家去。”楊過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 愁雙頰一紅,隨即沉臉道:“你胡說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 女心經來,我便將孩子還你,管教不損了她一根毫毛。”說罷 展開輕功,疾向北行。 楊過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給她吃奶啊。”李莫愁 回過身來,滿臉通紅,喝道:“你這小子怎地沒上沒下,說話 討我便宜?”楊過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孩子沒奶 吃,豈不餓死了?”李莫愁道:“我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怎 會有奶給你這小鬼吃?”楊過微微一笑,道:“李師伯,我是 說要你找些奶給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聽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劍叢 中出入,于這養育嬰兒之事實是一竅不通,沉吟道:“卻到哪 里找奶去?給她吃飯成不成?”楊過道:“你瞧她有沒有牙齒?” 李莫愁往嬰兒口中一張,搖頭道:“半顆也沒有?”楊過道: “咱們到鄉村中去找個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給這嬰兒 吃個飽,豈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滿腹智謀。” 兩人登上山丘四望,遙見西邊山坳中有炊煙升起。兩人 腳程好快,片刻間已奔近一個小村落。襄陽附近久經烽火,大 路旁的村庄市鎮盡已被蒙古鐵蹄毀成白地,只有在這般荒谷 僻壤之間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戶推門查看,找到第四間農舍,只見一個少婦 抱著一個歲余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將她懷中孩 子抓起往炕上一丟,將女嬰塞在她懷里,說道:“孩子餓了, 你喂她吃飽罷。” 那少婦的兒子給摔在炕上,手足亂舞,大聲哭喊。那少 婦愛惜兒子,忙伸手抱起。楊過見那少婦袒著胸膛,立即轉 身向外,卻聽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沒 聽見么?誰教你抱自己兒子了?”但聽得砰的一響,楊過嚇了 一跳,回過頭來,只見那農家孩子已被摔在牆腳之下,滿頭 鮮血,不知死活。那少婦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 抱住自己兒子,連哭帶叫。李莫愁大怒,拂塵一起,往少婦 背上擊落。 楊過忙伸劍架開,心想:“天下哪有如此橫蠻女子?”口 中卻道:“李師伯,你若將她打死了,死人可沒有奶。”李莫 愁怒道:“我是為你的孩子好,你反來多管閑事!”楊過心道: “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卻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但若真是我 的,那又怎能說我多管閑事?”當下陪笑道:“這孩子餓得緊 了,快讓她吃奶是正經。”說著伸手到炕上去抱嬰兒。李莫愁 舉起拂塵。擋住他手,叫道:“你敢搶孩子么?”楊過退后一 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將女嬰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婦懷中,轉過身來, 那少婦已不知去向,原來她乘著兩人爭執,已抱了兒子悄悄 從后門溜走。李莫愁怒氣勃發,直沖出門,但見那少婦抱著 嬰兒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聲,縱身而起,拂塵摟頭 擊下,風聲過去,那農婦母子兩人登時腦骨碎裂,尸橫當地。 她再去尋人喂奶,村中卻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氣越盛,胡亂 殺了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種,在農家的茅草屋上縱火焚燒,連 點了几處火頭,這才快步出村。 楊過見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嘆息,不即不離的跟在她 身后。二人一聲不作,在山野間走了數十里,那嬰兒哭得倦 了,在李莫愁懷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間,李莫愁突然“咦”的一聲,停住腳步,只見 兩只花斑小豹正自□打嬉戲。她踏上一步,要將小豹踢開,突 然旁邊草叢中嗚的一聲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錢大豹扑了 出來。她吃了一驚,挫步向左躍開。那大豹立即轉身又扑,舉 掌來抓。李莫愁舉起拂塵,刷的一聲,擊在豹子雙目之間。那 豹痛得嗚嗚狂吼,更是凶性大發,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齒,蹲 伏在地,兩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敵人,俟機進扑。 李莫愁左手微揚,兩枚銀針電射而出,分擊花豹雙目。楊 過叫道:“且慢!”揮長劍將銀針打下,就在此時,那豹子也 已縱身而起,高躍丈余,從半空中扑將下來。楊過也飛身竄 起,先舞長劍又砸飛了李莫愁的兩枚銀針,跟著右拳砰的一 聲,擊在花豹頸后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聲,落地 后隨即跳起,向楊過扑來。楊過側身避開,左掌擊出,這一 掌中含了五成內力,那花豹被他擊得一個筋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兩枚銀針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 以他既出手救豹,卻又費這么大力氣和豹子打斗?只見他左 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狽不堪,但 每一掌卻又避開豹子的要害之處,只聽那猛獸吼叫之聲越來 越低,十余掌吃過,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轉身縱上了山坡。楊 過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預擬扯住它尾巴拉將轉來,豈知那豹 威風盡失,尾巴垂下,挾在后腿之間,一拉竟爾拉了個空。他 正待施展輕功追去,只見那豹子躍出數丈,回身嗚嗚而叫,招 呼兩頭小豹逃走。楊過心念一動,雙手伸出,抓住兩頭小豹 的頭頸,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愛子心切,眼見幼豹被擒,顧不得自己性命,又 向楊過扑來。楊過將兩頭小豹往李莫愁一擲,叫道:“抓住了, 可別弄死。”身隨聲起,躍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從半空中 落將下來,正好騎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雙耳往下力掀。那 豹子出力掙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張巨口沒入沙土之中。 楊過叫道:“李師伯,你快用樹皮結兩條繩索,將它四條 腿縛住。”李莫愁哼了一聲,道:“我沒空陪你玩兒。”轉身欲 走。楊過急道:“誰玩了?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時省悟, 心中大喜,笑道:“虧你想得出。”當即撕下十余條樹皮,匆 匆搓成几條繩索,先將豹子的巨口牢牢縛住,再把它前腿后 腿分別綁定。 楊過拍拍身上灰塵,微笑站起。那豹子動彈不得,目光 中露出恐懼之色。楊過撫摸一下它頭頂,笑道:“咱們請你做 一會兒乳娘,不會傷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嬰兒,湊到花豹 的乳房之上。嬰兒早已餓得不堪,張開小口便吃。那母豹乳 汁甚多,不多時嬰兒便已吃飽,閉眼睡去。 李莫愁與楊過望著她吃奶睡著,眼光始終沒離開她嬌美 的小臉,只見她睡熟之后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兩人心中喜悅, 相顧一笑。 這一笑之下,兩人本來存著的相互戒備之心登時去了大 半。李莫愁臉上充滿溫柔之色,口中低聲哼著歌兒,一手輕 拍,抱起嬰兒。楊過找些軟草,在樹蔭下一塊大石上做了個 窩兒,說道:“你放她在這兒睡罷!”李莫愁忙做個手勢,命 他不可大聲驚醒了孩子。楊過伸伸舌頭,做個鬼臉,眼見孩 子睡得甚是寧靜,不禁呼了一口長氣,回頭只見兩頭小豹正 鑽在母豹懷中吃奶。 四下里花香浮動,和風拂衣,殺氣盡消,人獸相安。 楊過在這數日中經歷了無數變故,直到此時才略感心情 舒泰,但身邊一旁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一旁是只凶惡 巨獸,也可算得奇異之極了。 李莫愁坐在嬰兒身邊,緩緩揮動拂塵,替她驅趕林中的 蚊虫。這拂塵底下殺人無算,武林中人士見到無不驚心動魄, 此時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用來做件慈愛的善事。楊過見她凝望 著嬰兒,臉上有時微笑,有時愁苦,忽爾激動,忽爾平和,想 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楊過不明她的身世,只 曾聽程英和陸無雙約略說過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 因經歷過一番極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惱她,此時不由得 微生憐憫之意。 過了良久,李莫愁抬起頭來,與楊過目光一接,心中微 微一怔,輕聲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辦?”楊過四下一望, 道:“咱們又不能帶了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個山洞住宿一宵, 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點了點頭。 楊過前后左右找尋,發見了一個勉可容身的山洞,當下 找些軟草,在洞中鋪了一大一小兩個床位,說道:“李師伯, 你歇一會兒,我去弄些吃的。”轉過山坡去找尋野味。不到半 個時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個野果回來。他放開豹子 嘴上繩索,喂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殘枝生了堆火,將 余下兩只山兔烤了與李莫愁分吃,說道:“李師伯,你安睡罷, 我在洞外給你守夜。”取出長繩縛在兩株大樹之間,凌空而臥。 這本是古墓派練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為意。她 除了有時與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獨往獨來,今晚與楊 過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與昔日獨處荒野的情景 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嘆了口氣。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楊過睡到中夜,忽然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陣雕鳴,聲音 微帶嘶啞,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他好奇心起,輕輕從繩 上躍下,循聲尋去。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 雕的鳴聲遠為洪亮。他漸行漸低,走進了一個山谷,這時雕 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悄撥開樹叢一張,不由 得大感詫異。 眼前赫然是一頭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還高,形貌 丑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 毛色黃黑,顯得甚是骯臟,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雕倒也有五 分相似,丑俊卻是天差地遠。這丑雕鉤嘴彎曲,頭頂生著個 血紅的大肉瘤,世上鳥類千萬,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 禽。但見這雕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 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只是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武氣概。 那雕叫了一會,只聽得左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斕,四 條毒蛇一齊如箭般向丑雕飛射過去。那丑雕彎喙轉頭,連啄 四下,將四條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動之疾,直 如武林中一流高手。這連斃四蛇的神技,只將楊過瞧得目瞪 口呆,撟舌不下,霎時之間,先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 詫嘆服之意。只見那丑雕張開大口,將一條毒蛇吞在腹中。楊 過心想:“將這頭丑雕捉去,跟郭芙的雙雕比上一比,卻也不 輸于她。”正在轉念如何捕捉,突然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顯有 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丑雕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只聽 得呼的一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一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 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 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頭頸又短又粗,似乎 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它 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啪的一聲,咬住 了丑雕頭頂的血瘤。這一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 聲叫了出來。毒蟒一擊成功,一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 落,在丑雕身上繞了几匝,眼見丑雕已是性命難保。 楊過不愿丑雕為毒蛇所害,當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 上斬去,突然間那雕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一拍,力道奇 猛。楊過出其不意,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 只見那雕伸嘴在蟒身上連啄數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 而出。楊過心想:“難道你有必勝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盤愈緊,丑雕毛羽賁張,竭力相抗。眼見那雕似 乎不支,楊過拾起一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 身子略松,丑雕頭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 巨口,四下亂咬,這時它雙眼已盲,哪里咬得中甚么,丑雕 雙爪掀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一面又以尖喙在蟒頭戳啄。眼 見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始終 難以動彈,過了良久,終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著轉頭向著楊過,柔聲低 呼。 楊過聽它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 “雕兄,你神力驚人,佩服佩服。”丑雕低聲鳴叫,緩步走到 楊過身邊,伸出翅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几下。楊過見這雕如 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撫撫它的背脊。 丑雕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几扯,隨即放開,大 踏步便行。楊過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后。丑雕足步迅捷 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 才追上,心中暗自驚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一個深谷之 中。又行良久,來到一個大山洞前,丑雕在山洞前點了三下 頭,叫了三聲,回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它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甚么前 輩高人,這巨雕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于是 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 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無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 知當真是住著武林奇士,還是甚么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 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一張 石桌、一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丑雕向洞角叫了几聲,楊過 見洞角有一堆亂石高起,極似一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一 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 世。”一抬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只是塵封苔蔽,黑暗 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 果然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划甚細,入石卻是極深,顯是用 極鋒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道: “縱橫江湖三十余載,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抗 手,無可奈何,惟隱居深谷,以雕為友。嗚呼,生平求一敵 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 下面落款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復去的念了几遍,既驚且佩,亦體 會到了其中的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 敵,只得在深谷隱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 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 想是走遍天下欲尋一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愿,終于在此處 郁郁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 不到另外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他標記,料是這位 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銜石堆在他尸身之上。 他出了一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是仰慕,不自禁 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 似乎心中歡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頭輕拍几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雕為友,然則此 雕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它為雕兄,確不為過。”于 是說道:“雕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你 愿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雕啼鳴几 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 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么他至少 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雕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 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雕脖子,與它親熱了一陣, 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并無一個知己友好,這 時與神雕相遇,雖是一人一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緣,出 洞后頗有點戀戀不舍,走几步便回頭一望。他每一回頭,神 雕總是啼鳴一聲相答,雖然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 是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一回頭便答以一啼鳴,無一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涌,大聲說道:“雕兄啊雕兄,小 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后話別,便 重來此處,得埋骨于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身了。”說著躬 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劍后,急奔回向山洞。 剛到洞口,只聽得李莫愁道:“你到哪里去啦?這兒有個孤魂 野鬼,來來往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哪里有 甚么鬼怪?”語聲未畢,便聽遠遠傳來號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一驚,低聲道:“李師伯,你照料著孩子,讓我 來對付他。”只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 好慘啊!妻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探頭張望,星光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大漢正自掩面大哭, 不住打著圈子疾走,衣衫破爛,面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逐走他,莫吵 醒了孩子。” 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只兩個兒子,他 們偏要自相殘殺,我這老頭兒還活著干么?”一面叫嚷,一面 大放悲聲。楊過心中一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 “這位可是武老前輩么?” 那人荒郊夜哭,為的是心中悲慟莫可抑制,想不到此處 竟然有人,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你是誰?在這里鬼鬼 祟祟的干么?” 楊過抱拳道:“小人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 么?” 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他在嘉興府為李莫愁 銀針所傷,暈死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只見妻子武三娘伏在 地上,正自吮吸他左腿上傷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驚,叫道: “三娘,針上劇毒厲害無比,如何吸得?”忙將她推開。武三 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說道:“黑血已經轉紅, 不礙事了。”武三通見她兩邊臉頰盡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驚, 顫聲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為丈夫療毒,自 知即死,撫著兩個兒子的頭,低聲道:“你和我成親后一直郁 郁不樂,當初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只求你撫養兩個孩兒長 大成人,要他們終身友愛和睦……”話未說完,已撒手長逝。 武三通大慟之下,登時瘋病又發,見兩個兒子伏在母親 尸身上痛哭,他頭腦中卻空空洞洞地甚么也不知道了,就此 揚長自去。 如此瘋瘋癲癲的在江湖上混了數年,時日漸久,瘋病倒 也慢慢痊愈了。泗水漁隱參與大勝關英雄大會之后回山,與 几個武林朋友結伴同行,閑談中聽他們說起有這樣一個人物, 模樣似與師弟武三通相像,轉輾尋訪,終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聽得兩個愛子已然長成,大喜之下,便來襄陽探 視,到達之時,適逢金輪法王大鬧襄陽,郭靖負傷,黃蓉新 產。他與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兩個兒子竟爾□牆而 斗,想起妻子臨死時的遺言,傷心無已,急忙追出城來,經 過一座破廟時聽到廟中有兵刃相交之聲,進去一看,正是武 敦儒與武修文在持劍相斗。他與二子相別已久,二子長大成 人,原已不識,但眼見二人右手使劍,左手各以一陽指指法 互點,當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親,喜極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倆 卻誰也不肯退讓。武三通不論怒罵斥責,或是溫言勸諭,要 他二人息了對郭芙的愛念,卻始終難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 親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敵意,但只要他走開數步,便又爭吵起 來。當晚兩兄弟悄悄約定,半夜里到這荒山中來決一勝敗。武 三通偷聽到了二人言語,悲憤無已,搶先趕到二人約定之處, 要阻止二子相斗。他越想越是難過,不由得在荒野中放聲悲 號。 武三通正當心神激蕩之際,突見一個少年從山洞中走了 出來,不禁大生敵意,喝道:“你是誰?怎知我的名字?”楊 過聽他自承,說道:“武老伯,小侄楊過,從前與敦儒、修文 二兄曾同在桃花島郭大俠府上寄居,對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 緊。” 武三通點了點頭,道:“你在這兒干么?啊,是了,敦儒 與修文要在此處比武,你是作公証人來著。哼哼,你既是他 們知交,怎不設法勸阻?反而推波助瀾,好瞧瞧熱鬧,那算 得是甚么朋友?”說到后來,竟是聲色俱厲,將滿腔怒火發泄 在楊過身上,口中喝罵,腳下踏步上前,舉起巨掌,便要教 訓這大虧友道的小子。 楊過見他虯髯戟張,神威凜凜,心想沒來由的何必和他 動手,退開兩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來比武,老 伯不可錯怪了人。”武三通喝道:“還要花言巧語?你若事先 不知,何以到了這里?世界這么大,卻偏偏來到這荒山窮谷?” 楊過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況與他在這荒僻之地相遇,確也 甚是湊巧,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武三通見他遲疑,料定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輕時情場 失意,每見到俊秀的少年便覺厭憎,心念一動:“這小子未必 便識得我兩個孩兒,鬼鬼祟祟的躲在這兒,定是另有詭計。” 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楊過肩頭拍下。楊過身子一 閃,武三通右掌落空,當即彎過左臂,一記肘錘撞了過去。楊 過見他出招勁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過一招。武 三通叫道:“好小子,輕功倒是了得,亮劍動手罷!” 就在此時,洞中嬰兒忽然醒來,哭了几聲。楊過心念一 動:“他與李莫愁有殺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個你死我活 不可。兩人動上手便是絕招殺著,我未必能護得住嬰兒。”于 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輩,怎敢和你動手?但你定要疑 心我不是好人,那也無法。這樣罷,我讓你再發三招。你若 打我不死,便請立時離開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喝道:“小子狂妄,適才我掌底留情,未下 殺手,你便敢輕視于我么?”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竟然便 是“一陽指”。他數十年苦練,功力深厚。楊過只見他食指晃 動,來勢雖緩,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卻已全在他一指籠罩之 下,竟不知他要點的是哪一處穴道,正因不知他點向何處,九 處大穴皆有中指之虞,當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彈,使的 正是黃藥師所授“彈指神通”功夫。 “彈指神通”與“一陽指”齊名數十年,原是各擅勝場, 但楊過功力既淺,所學為時極暫,學后又未盡心鑽研苦練,哪 及得上武三通數十年的專心一致?兩指相觸,楊過只覺右臂 一震,全身發熱,騰騰騰退出五六步,才勉強拿住樁子,不 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聲,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島住過。”一 來礙著黃藥師的面子,二來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擋住了自己 生平絕技,心起愛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來了,擋不住便 不用擋,莫要震壞內臟,我不傷你性命便是。”說著搶上數步, 又是一指點出,這次卻是指向楊過小腹。 這一指所蓋罩的要穴更廣,肚腹間沖脈十二大穴,自幽 門、通谷,下至中注、四滿,直抵橫骨、會陰,盡處于這一 指威力之下。楊過見來勢甚疾,如再以“彈指神通”功夫抵 擋,只怕不但手指斷折,還得如他所云內臟也得震傷,當下 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聲輕響,君子劍出鞘,護在肚 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將及劍刃,急忙縮回,跟著第三指 又出。這一指迅如閃電,直指楊過眉心,料想他決計不及抽 劍回護。楊過見來指奇速,絕難化解,危急中使出“九陰真 經”中的功夫,颼的一聲,倏地矮身從武三通胯下鑽了過去。 這一招雖然迅捷,畢竟姿式狼狽,抑且大失身份,好在他是 小輩,在長輩胯下鑽下也沒甚么。 武三通“啊喲”一聲也來不及呼出,只覺對方手掌在自 己左肩輕輕一拍,跟著聽得楊過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 厲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開,慘然道:“嘿嘿,當真英雄 出少年,老頭兒不中用啦。” 楊過忙還劍入鞘,躬身道:“小侄這一招避得太也難看, 倘若當真比武,小侄已然輸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暢,嘆道: “那也不然,你剛才如在我背后一劍,我這條老命便不在了。 你這招當真機伶,似我這種老粗,原斗不過聰明伶俐的娃兒 們……”他話未說完,忽聽遠處足步聲響,有兩人并肩而來。 楊過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隱身在一片樹叢之后。只聽腳步聲 漸近,來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兩兄弟。 武修文停住腳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處地勢空曠, 便在這兒罷。”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聲,抽 出了長劍。武修文卻不抽劍,說道:“大哥,今日相斗,我若 不敵,你便不殺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報母 仇、奉養老父、愛護芙妹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兒挑 了。”武三通聽到此處,心中一酸,落下了兩滴眼淚。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勝我,也是一樣。” 說著舉劍立個門戶。武修文仍不拔劍,走上几步說道:“大哥, 你我自幼喪母,老父遠離,哥兒倆相依為命,從未爭吵半句, 今日到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罷?”武敦儒說道:“兄弟,這 是天數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論誰死誰活, 終身決不能泄漏半點風聲,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武敦儒點 點頭。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倆黯然相對,良久無語。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心下大慰,正要躍 將出去,喝斥決不可做這胡涂蠢事,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 “好,來罷!”同時后躍。武修文一伸手,長劍亮出,刷刷刷 連刺三劍,星光下白刃如飛,出手迅捷異常。武敦儒一一架 開,第三招回擋反挑,跟著還了兩劍,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 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卻見武修文閃身斜躍,輕 輕易易的避了開去。 荒谷之中,只聽得雙劍撞擊,連綿不絕,兩兄弟竟是性 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將武三通瞧得又是擔心,又是難 過,兩個都是他愛若性命的親兒,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眼 見二人出劍招招狠辣,縱然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斗將下去, 二人中必有一傷。此時他若現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時罷手。但 今日不斗,明日仍將拚個你死我活,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二 子身邊,寸步不離的防范。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 之慘,不由得淚如雨下。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其后重逢,相互間仍是頗存 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寬宏,見二武相斗,初時頗存 幸災樂禍之念,但見武三通哭得傷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長,善 念登起:“我一生沒做過甚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后,姑姑 自然傷心,但此外念著我的,也不過是程英、陸無雙、公孫 綠萼等寥寥几個紅顏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樁好事,教這位 老伯終身記著我的好處?”心念既決,將嘴唇湊到武三通耳邊, 低聲說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計,可令兩位令郎罷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過頭來,臉上老淚縱橫,眼中滿是 感激之色,但兀自將信將疑,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個 死結。楊過低聲道:“只是得罪了兩令郎,老伯可莫見怪。” 武三通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心意激動,說不出話來。他 年輕時不知情愛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后為情孽牽 纏,難以排遣,但自喪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對 何沅君的痴情已漸淡漠,老來愛子彌篤,只要兩個兒子平安 和睦,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此刻于絕境之中突然 聽到楊過這几句話,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薩一般。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 世,亦必如此愛我。”低聲道:“你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否 則我的計策不靈。” 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劍法。這是當 年江南七怪中韓小瑩一脈所傳,兩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 同練過几千百次,但這次性命相搏,卻不能有半招差錯,與 平時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矯捷輕靈,縱前躍后,不住的找 隙進擊。武敦儒嚴守門戶,偶然還刺一劍,卻是招式狠辣,勁 力沉雄。 楊過瞧了一陣,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強,冠絕當時,但 他傳授徒兒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資質平平,看來郭伯 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學到。”突然縱聲長笑,緩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驚,分別向后躍開,按劍而視,待認清 是楊過,齊聲喝道:“你來這兒干么?”楊過笑道:“你們又在 這兒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倆中夜無事,練 練劍法。”楊過心道:“究竟小武機警,這當兒隨口說謊,居 然行若無事。”冷笑一聲,說道:“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嘿 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開些,我兄弟的事不 用你管。” 楊過冷笑道:“倘若真是練功用功,我自然管不著。可是 你們出招之際,心中盡想著我的芙妹,我不管誰管?”武氏兄 弟聽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動,不由自主的都是長劍 一顫。武修文厲聲道:“你胡說八道甚么?”楊過道:“芙妹是 郭伯伯、郭伯母的親生女兒不是?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 不是?郭伯伯早將芙妹的終身許配于我,你們又非不知,卻 私自在這里斗劍,爭奪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哥兒倆當我楊過 是人不是?”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武氏兄弟登時語塞。他們確知郭 靖一向有意招楊過為婿,只是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這時 突然給他說中心事,兄弟倆相顧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對答。還 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過門的妻子?虧你說得出 口!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你行過聘沒有?下過文定沒有?” 楊過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兒倆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了。”宋時最重禮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 可。武氏兄弟本擬兩人決了勝敗之后,敗者自盡,勝者向郭 芙求婚,那時她無所選擇,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 婦求懇,不料竟有一個楊過來橫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說 道:“師父有意將芙妹許配于你,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可是 師母卻有意許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們三人均是一般,誰 都沒有名份,日后芙妹的終身屬誰,卻難說得很呢。”楊過仰 頭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見他大笑不止,只不說話,怒道:“你笑甚么?難 道我的話錯了?”楊過笑道:“錯了,錯了。郭伯伯固然歡喜 我,郭伯母卻更加歡喜我,你兩兄弟哪能與我相比?”武修文 道:“哼,你信口開河,有誰信了?”楊過笑道:“哈哈,我何 必胡說?郭伯母私下早就許了我啦,否則我怎肯如此出力的 救我岳父岳母?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說,你師母 親口答應過你們沒有?” 二武惶然相顧,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確切言語,連言 外之意也未露過半分,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兩人本要拚個 你死我活,此時斗然殺出一個強敵,兄弟倆敵愾同仇,不禁 互相靠近了一步。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有意要激得他二 人對己生妒,于是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對我言道:兩位武家 哥哥纏得她好緊,她無可推托,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 上哪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貞淑, 更加決無此理。我跟你們實說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 都不歡喜。”當下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嬌聲細氣的道:“小 武哥哥,你體貼我,愛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么? 大武哥哥,你總是這么陰陽怪氣的,你要跟我說甚么?” 武氏兄弟勃然變色。這几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當 時并無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轉述,楊過焉能得知?二人心 中痛如刀絞,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原來竟是為此。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知道計已得售,正色說道:“總而言 之,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 老,相敬如賓,子孫綿綿……”說到這里,忽聽得身后發出 幽幽一聲長嘆,竟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脫口叫道:“姑姑!” 卻不聞應聲,隨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此人決不可 與武氏父子照面,便大聲道:“你哥兒倆自作多情,枉自惹人 恥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臉上,此事我也不來計較。你們好 好回到襄陽,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聲聲的 竟將郭靖夫婦稱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伸手互握。武修文慘然道:“好,楊 大哥,祝你和郭師妹福……福壽無疆。我兄弟倆遠走天涯,世 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說著兩人一齊轉身。 楊過暗暗喜歡,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極了我,又必定深恨 郭芙,但兩兄弟此后自然友愛深摯,終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樹叢之后,聽楊過一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 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見兩子攜手遠去,忍不住叫道:“文 兒,儒兒,咱們一塊兒走。” 二武聽到父親呼喝,一怔之下,齊聲叫道:“爹爹。”武 三通向楊過深深一揖,說道:“楊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 終身感念。”楊過不禁皺眉,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 待要亂以他語,武修文已然起疑,說道:“大哥,這小子所說, 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辭,機敏卻絕不亞于乃弟,朝父親 望了一眼,轉向兄弟,點了點頭。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忙道:“別錯會了意,我可沒叫楊家 兄弟來勸你們。”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聽了父親這几 句欲蓋彌彰的話,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他與小龍 女又情意深篤,適才所言多半不確。武修文道:“大哥,咱們 一齊回襄陽去,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武敦儒道:“好!旁 人花言巧語,咱們須不能上當。”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 襄陽罷。師父師母是你舊交,你見見他們去。”武三通道: “我……我……”滿臉脹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擺出為 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罵,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背著自己 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 楊過冷笑道:“武二哥,‘芙妹’兩字,豈是你叫得的?從 今而后,這兩字非但不許你出口,連心中也不許想。”武修文 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芙妹’兩字,我 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 的芙妹……”突然啪的一下,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一 記耳光。 武修文躍開兩步,橫持長劍,低沉著嗓子道:“好,姓楊 的,咱們有多年沒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兒,好端端的打甚么架?”楊過轉過頭 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幫誰?”按著常理,武三通自 是相幫兒子,但楊過這番出頭,明明是為了阻止他兄弟倆自 相殘殺,不由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楊過道:“這樣罷, 你安安穩穩的坐在這里。我不會傷他們性命,料他們也傷不 了我,你只管瞧熱鬧便是。”他年紀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說出 話來,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楊過拔出君子劍,寒光揮動,擦的一聲響,將身旁一株 大松樹斬為兩截,左掌推出,大松樹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 之處,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不禁相顧失 色。楊過還劍入鞘,笑道:“此劍豈為對付兩位而用?”順手 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棒,說道: “我說岳母對我偏心,你們兩位定不肯信。這樣罷,我只用這 根木棒,你們兩位用劍齊上。你們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傳武 功,也可用你們朱師叔所傳的一陽指,我卻只用岳母所授的 武功,只要我用錯了一招別門別派的功夫,便算我輸了。” 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當日見他兩次惡斗金輪法王, 招數怪異,自己識都不識,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岳父岳 母”,似乎郭芙已當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氣?何況他傲 慢托大,既說以一敵二,用木棒對利劍,還說限使黃蓉私下 傳授的武藝,兩兄弟心想自己連占三項便宜,若再不勝,也 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武修 文已搶著道:“好,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 光。若你錯用了一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 心想你這小子武功雖強,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 上乘功夫,當在桃花島之際,你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又 有甚么了不起?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于他。 楊過道:“咱們此刻比武,不為往時舊怨,也不為今日新 恨,乃是為芙妹而斗。倘若我輸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 再跟她說一句話,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但若你們輸 了呢?”這几句話自是逼得他兄弟倆非跟著說不可。事當此際, 武修文只得道:“咱們兄弟倆輸了,也永不再見芙妹之面。”楊 過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豈 有異言?”楊過笑道:“好,你們今日輸了,倘若不守信約,那 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錯。你 也一樣。看招罷!”說著長劍挺出,往楊過腿上刺去。武敦儒 同時出劍,卻擋在楊過左側,只一招間,便成左右夾攻之勢。 楊過徑向前躍,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兩兄弟 聯手,果然厲害。”武敦儒提劍又上,楊過舉著木棒,只是東 閃西避,并不還手,說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 服破,尚可縫,手足斷,不可續!’這首詩你們聽見過么?”武 修文喝道:“你羅唆些甚么?師母私下傳你的功夫,怎地不施 展出來?”武敦儒一聲不響,只是催動劍力。 楊過道:“好,小心著,我岳母親手所授的精妙功夫這就 來了!”說著木棒上翻下絆,使個打狗棒法中的“絆”字訣, 左手手指伸出,虛點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閃避,武修 文“哎”的一聲叫,已被木棒絆了一交。 武敦儒見兄弟失利,長劍疾刺,急攻楊過。楊過道:“不 錯,同胞手足,有難同當。”木棒晃動,霎眼之間竟已轉到他 身后,啪的一聲,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這木棒似是慢吞吞 的轉動,但所出之處全是對方意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變 幻無方,端的是鬼神莫測。武敦儒吃了這棒雖不疼痛,但顯 是輸了一招,懼意暗生。武修文躍起身來,叫道:“這是打狗 棒法,哪里是師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師母傳授魯長老之時,咱 們一起在旁瞧見的,你偷學几招,算得甚么?”楊過木棒伸出, 啪的一下,又絆了他一交,這一次卻是教他向前直扑。武敦 儒長劍橫削,護住了兄弟。 楊過待武修文爬起身來,笑道:“咱們一齊瞧見,何以我 會使,你卻不會?我岳母跟魯長老說的只是口訣,招數卻是 我岳母暗中傳我的。連我的芙妹也不會,你們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異遇,當洪七公與歐陽鋒比拚之時曾 將招數說給他聽,心想他這話多半不假,否則何以他一聞口 訣即能使棒,自己卻半點不解,但兀自強辯:“這是因為各人 品格不同了。這棒法唯丐幫幫主可使,咱們無意之中聽見,未 有師母之命,豈能偷學?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記住了。你不 知羞恥,徒惹旁人恥笑。” 楊過哈哈大笑,木棒虛晃,啪啪兩聲,在二人背上各抽 一記。武氏兄弟急忙后躍,滿臉脹得通紅。楊過笑道:“此刻 既無對証,我雖用打狗棒法勝了,你們仍是心服口不服。好 罷,我另使一門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給你們見識見識。” 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問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 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臉,岳母長岳母短的,咱們不 跟你說話啦。”楊過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氣?好,我 問你,你師母拜洪老幫主為師之前,武功傳自何人?”武修文 道:“我師母乃桃花島黃島主之女,武功是黃島主嫡傳,天下 誰不知聞?”楊過道:“不錯。你們在桃花島居住多年,可知 黃島主的絕技是甚么功夫?”武修文道:“黃島主博大精深,文 才武略,無所不通,無所謂絕技不絕技。”楊過道:“這話倒 也不錯,以劍而論,黃島主使的是甚么劍法?”武修文道: “你何必明知故問?黃島主玉簫劍法獨步武林,名震天下,江 湖上無人不知。” 楊過道:“你們見過黃島主沒有?”武修文道:“黃島主云 游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師父、師母也找他老人家不著, 咱們小輩的焉能有緣拜見?”楊過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簫劍 法,你們是沒有見過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黃島主 生日,師母設宴遙祝,宴后曾使過一次,咱兄弟倆與芙妹倒 是親眼得見的。那時楊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師去了。”楊過笑 道:“不錯,后來我岳母……好好,后來你師母暗中卻把玉簫 劍法傳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顧一眼,均是不信,心想當年楊過雖曾拜黃 蓉為師,但知師母只是教他讀書,并未傳授武功,因之在桃 花島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敵手,最后打傷武修文那一推, 聽柯公公說乃是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想那玉簫劍法繁復奧 妙,郭芙雖是師母的獨生愛女,迄今亦未得傳授。楊過自終 南山歸來,每次與師母相見,均是匆匆數面即便分手,就算 師母有心傳他劍法,也未必有此余暇。 楊過木棒輕擺,叫道:“瞧著,這是‘蕭史乘龍’!”以棒 作劍,倏地伸出,噗的一聲輕響,武敦儒右胸早著。木棒若 是換作利劍,這一劍穿胸而過,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見機得快,長劍疾出,攻向楊過右脅,終究還是 慢了一步,楊過木棒回轉,忽地刺向他的右股。這一招后發 而先至,武修文劍尖未及對方身體,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長 劍便非脫手不可。他急忙收劍變招,縮腕回劍,左腿踢出,楊 過的木棒卻已刺向武敦儒肩頭,身隨棒去,寓守于攻,對武 修文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腳踢空,武敦儒卻已情 勢緊迫,疾揮長劍嚴守門戶,才不讓木棒刺中了身子。 數招之間,二武已是手忙腳亂,拚命守御還有不及,哪 有余暇揮劍去削斷他的木棒?楊過口中叫出招數:“山外清音, 金聲玉振,鳳曲長鳴,響隔樓台,棹歌中流……”木棒連刺, 瀟洒自如,著著都是攻勢,一招不待二武化解開去,第二招 第三招已連綿而至。他東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 力抗,竟爾不敢相離半步。二武當時看黃蓉使這劍法,瞧過 便算,只道這些俊雅花俏的招數只是為舞劍而用,怎想得到 其中竟有如許妙用。聽他所叫的招數,似乎當日黃蓉確也說 過,二人劍上受制,固極窘迫,心中卻更是難過,深信楊過 這門玉簫劍法確是黃蓉親傳。怎想得到楊過與黃藥師曾相聚 多日,得他親自指點玉簫劍法與彈指神通兩門絕技? 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 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貼貼,永不敢再見郭 芙之面,那么兩兄弟日后定要再為她惡斗,直至二人中有一 個送命為止。有道是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 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當下催動劍法,著著進迫,竟是一招 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驚,但見棒影晃動,自己周身要害似 已全在他棒端籠罩之下,只得咬緊牙關,拚命抵御。 二武所學的越女劍本來也是一門極厲害的劍法,只是二 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齒拙劣,不善將劍法中精微奧妙之處 詳加指點。因此他兄弟若與一般江湖好手較量,取勝固已有 余,在楊過木棒之下卻是破綻百出,不知其可。楊過的玉簫 劍法本來也未學好,只是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何況二武 心中傷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亂。 楊過不使殺著,卻將內力慢慢傳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陣, 只覺對方手里這根樹枝中竟有一股極強吸力,牽引得雙劍歪 歪斜斜,一劍明明是向對方刺出,但劍尖所指,不是偏左,便 是刺到了右邊。木棒上牽引之力越來越強,到后來兩兄弟几 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楊過的一招往往險些中了兄弟,而武修 文向楊過削去的一劍,也令兄長竭盡全力,方能化解。 楊過長笑一聲,叫道:“玉簫劍法精妙之處,尚不止此, 小心了!”篤的一響,木棒與大武長劍相交,但碰到的是劍面, 木棒絲毫無損。武敦儒立感一股極大的粘力向外拉扯,長劍 几欲脫手,急忙運力回奪。楊過木棒順勢斜推,連武修文的 長劍也已粘住,跟著向下壓落,雙劍劍頭一齊著地。武氏兄 弟奮力回抽,剛有些微松動,楊過左腳跨前,已踏住了兩柄 長劍,木棒倏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別輕輕一點,笑道: “服了嗎?” 這木棒若是換作利刃,兩人喉頭早已割斷,就算是這根 木棒,只要他手上勁力稍大,兩人也非受重傷不可。二武臉 如死灰,黯然不語。楊過抬起左腳,向后退開三步,見兩兄 弟神情狼狽,想起幼時受他們毆打折辱,今日始得揚眉吐氣, 臉上不自禁現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時更無絲毫懷疑,確信楊過果得黃蓉傳了絕技,但 自幼痴戀郭芙,若如此一戰,即便永不再與她相見,終是心 有不甘,又覺適才斗劍之時,一上來即被對方搶了先著,此 后一路手忙腳亂的招架,師授武藝連一成也沒使上,新練成 的一陽指更無施展之機。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們要是 就此罷手,活在世上還有甚么味兒?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 心中一凜,叫道:“是!”兩人挺劍搶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 招招均是攻勢。 如此一變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著性命 喪在楊過棒下,也要與他斗個同歸于盡。楊過木棒指向二人 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劍,左手將一陽指的手法 使將出來,各以平生絕學,要取敵人性命。楊過笑道:“好, 如此相斗,才有點味兒!”索性拋去木棒,在二人劍鋒之間穿 來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卻始終刺他不著。 武三通旁觀三人動手,一時盼望楊過得勝,好讓兩個兒 子息了對郭芙之心,然見二子迭遇險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 敗楊過,心情起伏,動蕩無已。 猛聽得楊過一聲清嘯,伸指各在二人劍上一彈,錚錚兩 聲,兩柄長劍向天飛出。楊過縱身而出,將雙劍分別抄在手 中,笑道:“這彈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傳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與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 楊過倒轉雙劍,輕擲過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 過長劍,慘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見芙妹便是。”說著橫過 長劍,便往頸中刎去。武敦儒與兄弟的心意無異,同時橫劍 自刎。楊過一驚,飛縱而前,錚錚兩響,又伸指彈上雙劍。兩 柄長劍向外翻出,劍刃相交,當的一聲,兩劍同時斷折。 就在此時,武三通也已急躍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 的后頸,厲聲喝道:“你二人為了一個女子,便要自殘性命, 真是枉為男子漢了。” 武修文抬起頭來,慘然道:“爹,你……你不也是為了一 個女子……而傷心一輩子么?我……”話未說完,星光下只 見父親臉上淚痕斑斑,顯是心中傷痛已極,猛想起兄弟互斗, 實是大傷老父之情,哇的一聲,竟哭了出來。武三通手一松, 將他摟在懷內,左手卻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摟作一團。武 敦儒想起自己對郭芙一片真情,哪想到她暗中竟與楊過要好, 連師母也瞞過自己兄弟,將生平絕技傳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 來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 親懷內,不由得也哭了出來。 楊過生性飛揚跳脫,此舉存心雖善,卻也弄得武氏兄弟 狼狽萬狀,眼見他父子三人互相愛憐,他心中大為得意,暗 想我雖命不久長,總算臨死之前做了一樁好事。 只聽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無妻?姓郭的女孩 子對你們既無真心,又何必牽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 大事,卻是甚么?”武修文抬起頭來,說道:“要報媽媽的大 仇。”武三通厲聲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 要找到那赤練魔頭李莫愁。” 楊過一驚,心道:“快些引開他們三人,這話給李師伯聽 見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動,只聽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 “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時。”說著從洞走 了出來,只見她左手抱嬰兒,右手持拂塵,涼風拂衣,神情 瀟洒。 武氏父子萬想不到這魔頭竟會在此時此地現身,武三通 大吼一聲,扑了上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長劍已折,各自拾起 半截斷劍,上前左右夾擊。楊過大叫:“四位且莫動手,聽在 下一言。”武三通紅了眼睛,叫道:“楊兄弟,先殺了這魔頭 再說。”話說之時,左掌右指已連施三下殺著,武氏兄弟劍刃 雖斷,但近身而攻,半截斷劍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小。 楊過知他們身有血仇,決不肯聽自己片言勸解便此罷手, 只是生怕誤傷了嬰兒,叫道:“李師伯,你將孩子給我抱著。” 武三通一怔,退開兩步,問道:“你怎地叫她師伯?”李 莫愁笑道:“乖師侄,你攻這瘋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著。”她 接了武三通三招,覺他功力大進,與當年在嘉興府動手時已 頗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搶攻,頗感不易 對付,是以故意叫楊過“乖師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 然中計,叫道:“儒兒、文兒,你們提防那姓楊的,我獨個兒 跟這魔頭拚了。”楊過垂手退開,說道:“我兩不相助,但你 們千萬不可傷了孩子。” 武三通見他退開,心下稍寬,催動掌力,著著進逼。李 莫愁舞動拂塵抵御,說道:“兩位小武公子,適才見你們行事, 也算得是多情種子,不似那些無情無義的薄幸男人可惡。瞧 在這個份上,今日饒你們不死,給我快快去罷!”武修文怒道: “賊賤人,你這狼心狗肺的惡婆娘,憑甚么說多情不多情?”說 著欺身直上,狠招連發。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 塵轉動,自內向外,一個個圈子滾將出來。二武的斷劍與她 拂塵一碰,只覺胸口劇震,斷劍險些脫手。武三通呼的一掌 劈去,李莫愁回過拂塵抵擋,這才解了二武之圍。 楊過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數中稍有空隙,立 即扑上搶她懷中嬰兒。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揮 動拂塵護住了全身,竟是絲毫找不到破綻,眼見武氏父子出 手全無顧忌,招數中絲毫沒有要避開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 何對得住郭靖夫婦?他大聲叫道:“李師伯,孩子給我!”搶 將上去,揮掌震開拂塵,便去搶奪嬰兒。 這時李莫愁身處四人之間,前后左右全是敵人,已緩不 出手來與他爭奪,但若就此讓他將孩子搶去,也是不甘,厲 聲喝道:“你敢來搶?我手臂一緊,瞧孩子活是不活?”楊過 一愕,哪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夾指,右 手食指已點中了她腰間。李莫愁登時半身酸麻,一個踉蹌,几 欲跌倒,卻便此乘勢飛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斷劍,拂塵猛向武 修文揮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使他避過了 這追魂奪命的一拂。李莫愁受傷不輕,拂塵連揮,奪路進了 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賊賤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難逃性 命。”武氏兄弟手挺斷劍,便要沖進洞去。武三通道:“且慢, 小心賤人的毒針,咱們在此守住,且想個妥善之策……”話 未說完,忽聽得山洞中一聲大吼,扑出一頭豹子。 這頭猛獸突如其來,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驚,只一 怔之間,銀光閃動,豹子肚腹之下驀地里射出几枚銀針。這 一下更是萬萬料想不到,總算武三通武功深湛,應變迅捷,危 急中縱身躍起,銀針從足底掃過,但聽武氏兄弟齊呼“啊 喲”,只嚇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卻見李莫愁從豹腹下翻將上 來,騎在豹背,拂塵插在頸后衣領之中,左手抱著嬰兒,右 手揪住豹頸,縱聲長笑。那豹子連竄數下,已躍入了山澗。 這一著卻也大出楊過意料之外,他眼見豹子遠走,急步 趕去,叫道:“李師伯……”武三通見兩個愛兒倒地不起,憂 心如焚,伸手抱住楊過,叫道:“今日我跟你拚了。”楊過毫 沒防備,給他抱個正著,急道:“快放手!我要搶孩子回來!” 武三通道:“好好好,咱們大伙兒一塊死了干淨。”楊過急使 小擒拿想扳開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瘋瘋癲癲,武 功卻絲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鎖,竟也以 小擒拿手對拆。 楊過見李莫愁騎在豹上已走得影蹤不見,再也追趕不上, 嘆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們的傷要緊啊。”武三通喜道: “是,是!這毒針之傷,你能救么?”說著放開了他腰。 楊過俯身看武氏兄弟時,只見兩枚銀針一中武敦儒左肩, 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這片刻之間,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 低沉,昏迷不醒。楊過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塊綢片,裹住 針尾,分別將兩枚銀針拔出。武三通急問:“你有解藥沒有? 有解藥沒有?”楊過眼見二武中毒難救,黯然搖頭。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絞,想起妻子為自己吮毒而死, 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湊往他腿上傷口。楊過大驚,叫 道:“使不得!”順手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 通不防,登時摔倒,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兩個愛兒,臉頰 上淚水滾滾而下。 楊過心念一動:“再過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在 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實在沒甚么分別。武氏兄弟人 品平平,但這位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 一生不幸,罷罷罷,我舍卻五日之命,讓他父子團圓,以慰 他老懷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吐出几 口毒水之后,又給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著,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點中了穴道,無 法與他一齊吮吸毒液。楊過在二武傷口上輪流吸了一陣,口 中只覺苦味漸轉咸味,頭腦卻越來越覺暈眩,知道自己中毒 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時暈倒在 地。 此后良久良久沒有知覺,漸漸的眼前晃來晃去似有許多 模糊人影,要待瞧個明白,卻越瞧越胡涂,也不知再過多少 時候,這才睜開眼來,只見武三通滿臉喜色的望著自己,叫 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個 響頭,說道:“楊兄弟,你……你救了我……我兩個孩兒,也 救了我這條老命。”爬起身來,又扑到一個人跟前,向他磕頭, 叫道:“多謝師叔,多謝師叔。” 楊過向那人望去,見他顏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與尼 摩星有些相像,短發鬈曲,一片雪白,年紀已老。楊過只知 武三通是一燈大師的弟子,卻不知他尚有一個天竺國人的師 叔,待要坐起,卻覺半點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來已 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陽自己住過的室中,這才知自己未死,還 可與小龍女再見一面,不禁出聲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說道:“過兒, 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卻是郭靖。楊過見他傷勢 已好,心中大慰,但隨即想起:“郭伯伯傷勢復原,須得七日 七夜之功,難道我這番昏暈,竟已過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 花之毒卻又如何不發?”一愕之下,腦中迷糊,又昏睡過去。 待得再次醒轉,已是夜晚,床前點著一枝紅燭,武三通 仍是坐在床頭,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楊過淡淡一笑,說道: “武老伯,我沒事了,你不用擔心。兩位武兄都安好罷?”武 三通熱淚盈眶,只是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 岔開話題,問道:“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武三通伸袖拭了 拭眼淚,說道:“我朱師弟受你師父龍姑娘之托,送汗血寶馬 到荒谷中來給你,瞧見咱們四人都倒在地下,這才趕緊救回 城來。”楊過奇道:“我師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 么要事,分身不開,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武三通搖頭道: “我回城之后,也沒與龍姑娘遇著。朱師弟說她年紀輕輕,武 功卻是出神入化,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唉,少年英雄如此 了得,我跟朱師弟說,咱們的年紀都是活在狗身上了。” 楊過聽他夸獎小龍女,語意誠懇,心中甚是喜歡,按年 紀而論,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是綽綽有余,但話中 竟用了“拜見”兩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楊過微微一 笑,又道:“小侄之傷……”只說了四個字,武三通搶著道: “楊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互相援手雖是常事,但如你 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從前大大得罪過你的我兩個小兒,這 般大仁大義之事,除了我師父之外,再也無人做得……”楊 過不住搖頭,叫他別說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續道:“我若叫 恩公,諒你也不肯答應。但你如再稱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 我武三通不起了。”楊過性子爽快,向來不拘小節,他心中既 以小龍女為妻,凡是不守禮俗、倒亂稱呼之事,無不樂從,于 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見了兩位令郎, 倒有些不便稱呼了。”武三通道:“稱呼甚么?他們的小命是 你所救,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應該的。”楊過道:“武大哥,你 不用多謝我。我身上中了情花劇毒,本就難以活命,為兩位 令郎吮毒,絲毫沒甚么了不起。” 武三通搖頭道:“楊兄弟,話不是這么說。別說你身上之 毒未必真的難治,便算確實無藥可救,凡人多活一時便好一 時,縱是片刻之命,也決計難舍。世上并無長生之人,就算 武功通天,到頭來終究要死,然則何以人人仍是樂生惡死呢?” 楊過笑了笑,問道:“咱們回到襄陽有几日啦?”武三通 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楊過臉現迷茫之色,道:“據理我 已該毒發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 “我那師叔是天竺國神僧,治傷療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 師父誤服了郭夫人送來的毒藥,便是他給治好的。我這就請 他去。”說著興沖沖的出房。 楊過心頭一喜:“莫非當我昏暈之時,那位天竺神僧給我 服了甚么靈丹妙藥,竟連情花的劇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 姑到了何處?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該有多快活呢!”想 到纏綿之處,心頭一蕩,胸口突然如被大鐵錘猛擊一記,劇 痛難當,忍不住大叫一聲。自服了裘千尺所給的半枚丹藥之 后,迄未經歷過如此難當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藥的藥性已過, 而身上的毒性卻未驅除,當下緊緊抓住胸口,牙齒咬得格格 直響,片刻間便已滿頭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來之際,忽聽得門外有人口宣佛號:“南無 阿彌陀佛!”那天竺僧雙手合十,走了進來。武三通跟在后面, 眼見楊過神情狼狽,大吃一驚,問道:“楊兄弟,你怎么啦?” 轉頭向天竺僧道:“師叔,他毒發了,快給他服解藥!”天竺 僧不懂他說話,走過去替楊過按脈。武三通道:“是了!”忙 去請師弟朱子柳過來。朱子柳精通梵文內典,只他一人能與 天竺僧交談,于是過來傳譯。 楊過凝神半晌,疼痛漸消,將中毒的情由對天竺僧說了。 天竺僧細細問了情花的形狀,大感驚異,說道:“這情花是上 古異卉,早已絕種。佛典中言道:當日情花害人無數,文殊 師利菩薩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間再無流傳。豈知中土尚有留 存。老衲從未見過此花,實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說著臉上 深有憐憫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譯完天竺僧的話,連叫:“師 叔慈悲!師叔慈悲!”天竺僧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閉目垂眉,低頭沉思。室中一片寂靜,誰也不敢開口。過了 良久,天竺僧睜開眼來,說道:“楊居士為我兩個師侄孫吮毒, 依那冰魄銀針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數口,立時斃命,但楊居 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發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 毒,兩般劇毒相侵相克,楊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連連點 頭,譯了這番話,楊過也覺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報,楊居士舍身為人,真乃 莫大慈悲,此毒必當有解。”武三通聽了朱子柳傳譯,大喜躍 起,叫道:“便請師叔趕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須得往絕 情谷走一遭。”楊過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 近,一去一回,耽擱時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須當親眼見 到情花,驗其毒性,方能設法配制解藥。老衲回返之前,楊 居士務須不動絲毫情思綺念,否則疼痛一次比一次厲害。若 是傷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楊過尚未答應,武三通大聲道:“師弟,咱們齊去絕情谷, 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藥。”朱子柳當日為霍都所傷,蒙楊過用計 取得解藥,心中早存相報之念,說道:“正是,咱們護送師叔 同去,是咱哥兒倆強取也好,是師叔配制也好,總得把解藥 取來。” 師兄弟倆說得興高采烈,天竺僧卻呆呆望著楊過,眉間 深有憂色。 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 楊過見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發出異光,嘴角邊頗有淒 苦悲憫之意,料想自身劇毒難愈,以致這位療毒聖手也竟為 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說道:“大師有何言語,請說不妨。”天 竺僧道:“這情花的禍害與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與情結,害 與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種,與那毒物牽纏糾結,極難解脫, 縱使得了絕情谷的半枚丹藥,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揮 慧劍,斬情絲,這毒不藥自解。我們上絕情谷去,不過是各 盡本力,十之八九,卻須居士自為。”楊過心想:“要我絕了 對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還不如讓我毒發而死的干淨。” 口中只得稱謝:“多謝大師指點。”他本想請武三通等不必到 絕情谷去徒勞跋涉,但想這干人義氣深重,決不肯聽,說了 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楊兄弟,你安心靜養,決沒錯兒。咱們明 日一早動身,盡快回來,待驅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 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楊過一怔,但想此事一時三刻也 說不清楚,只得隨口答應了,見三人辭出,掩上了門,便又 閉目而臥。 這一睡又是几個時辰,醒轉時但聽得啼鳥鳴喧,已是黎 明。楊過數日不食,腹中飢餓,見床頭放著四碟美點,伸手 便取過几塊糕餅來吃,吃得兩塊,忽聽門上有剝喙之聲,接 著呀的一聲,房門輕輕推開。 這時床頭紅燭尚剩著一寸來長,兀自未滅,楊過見進來 那人身穿淡紅衫子,俏臉含怒,竟是郭芙。楊過一呆,說道: “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在床前的椅 上一坐,秀眉微豎,睜著一雙大眼怒視著他,隔了良久,仍 是一句話不說。 楊過給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來吩咐我 甚么話么?”郭芙說道:“不是!”楊過連碰了兩個釘子,若在 往日,早已翻身向著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見她神色有異, 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來為了何事,又問:“郭伯母產后 平安,已大好了罷?”郭芙臉上更似罩了一層寒霜,冷冷的道: “我媽媽好不好,也用不著你關心。” 這世上除了小龍女外,楊過從不肯對人有絲毫退讓,今 日竟給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氣漸生,心道:“你父親是郭大 俠,母親是黃幫主,便了不起么?”當下也哼了一聲。郭芙道: “你哼甚么?”楊過不理,又哼了一聲。郭芙大聲道:“我問你 哼甚么?”楊過心中好笑:“畢竟女孩兒家沉不住氣,我這么 哼得兩聲,便自急了。”說道:“我身子不舒服,哼兩聲便好 過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說八道,成天生安白造,當 真是卑鄙小人。” 楊過給她夾頭夾腦一頓臭罵,心念一動:“莫非我哄騙武 氏兄弟的言語給她知道了?”見她雖然生氣,但容顏嬌美,不 由得見之生憐。他性兒中生來帶著三分風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說的這番話么?”郭芙低沉著 聲音道:“你跟他們說些甚么了?親口招認給我聽聽。”楊過 笑道:“我是為了他們好,免得他們親兄弟拚個你死我活,傷 了老父之心。這些話是武老伯跟你說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見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 啦。我……我……女孩兒家清清白白的名聲,能任你亂說得 的么?”說到這里,語聲哽咽,兩道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楊過低頭不語,心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時口舌之快,對 武氏兄弟越說越得意,卻沒想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聲,總是 自己言語輕薄,闖出這場禍來,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見他低頭不語,更是惱恨,哭道:“武老伯說道,大 武哥哥、小武哥哥兩人打你不過,給你逼得從此不敢再來見 我,這話可是真的么?”楊過暗暗嘆氣:“武三通這人也真不 知輕重,這些話又何必說給她聽?”當下無可隱瞞,只得點了 點頭,說道:“我胡說八道,確是不該,但我實無歹意,請你 見諒。”郭芙擦了擦眼淚,怒道:“昨晚的話,那又為了甚么?” 楊過一怔,道:“昨晚甚么話?”郭芙道:“武老伯說,待治好 你病后,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的答應?” 楊過暗叫:“糟糕,糟糕!原來昨晚這几句話也給她聽去了。” 只得辯道:“那時我昏昏沉沉的,沒聽清楚武老伯說些甚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謊,大聲道:“你說我媽媽暗中教你武功, 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這等事么?”楊過給她問得滿臉 通紅,大是狼狽,心想:“與郭姑娘說笑,不過給人說一聲輕 薄無賴,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罷了。但我謊言郭 伯母暗中授藝,此事卻可大可小,萬萬不能讓郭伯母知曉。” 忙道:“郭姑娘,這都怪我出言不慎,請你遮掩則個,別讓你 爹爹媽媽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還怕爹爹,怎敢捏造謊 言,辱我母親?”楊過忙道:“我對伯母決無不敬之意,當時 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絕念死心,以致說話不知輕重……” 郭芙自幼與武氏兄弟青梅竹馬一齊長大,對兩兄弟均有 情意,得知楊過騙得二人對自己死了心,永遠不再見面,這 份怒氣如何再能抑制?又大聲問道:“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帳。 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哪里去啦?” 楊過道:“是啊,快請郭伯伯過來,我正要跟他說。”郭 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這無恥小人,竟想 拿我妹妹去換解藥。好啊,你的性命值錢,我妹妹的性命便 不值錢。”楊過一直暗自慚愧,但聽她說到嬰兒之事,心中卻 是無愧天地,朗聲道:“我一心一意要奪回令妹,交于你爹娘 之手,若說以她去換解藥,楊過絕無此心。”郭芙道:“那么 我妹妹呢?她到哪兒去啦?”楊過道:“是給李莫愁搶了去,我 奪不回來,好生有愧。只要我氣力回復,一時不死,立時便 去找尋。” 郭芙冷笑道:“這李莫愁是你師伯,是不是?你們本來一 齊躲在山洞之中,是不是?”楊過道:“不錯,她雖是我師伯, 可是素來和我師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 又會聽你的話,抱了我妹妹去給你換解藥?”楊過一跳坐起, 怒道:“郭姑娘你可別瞎說,我楊過為人雖不足道,焉有此意?” 郭芙道:“好個‘焉有此意’!是你師父親口說的,難道會假?” 楊過道:“我師父說甚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著他鼻子,怒容滿面的道:“你師 父親口跟朱伯伯說,你與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請朱伯伯 將我爹爹的汗血寶馬送去借給你,好讓你抱我妹妹趕到絕情 谷去……”楊過驚疑不定,插口道:“不錯,我師父確有此意, 要我將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絕情丹服了再說,但這 不過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搶著 道:“我妹妹生下來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給了一個殺人不眨眼 的惡魔,還說不致害了我妹妹。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你幼 時孤苦伶仃,我爹媽如何待你?若非收養你在桃花島上,養 你成人,你焉有今日?哪知道你恩將仇報,勾引外敵,乘著 我爹爹媽媽身子不好,竟將我妹妹搶了去……”她越罵越凶, 楊過一時之間哪能辯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氣又急之下,咕 咚一聲,倒在床上,竟自暈了過去。 過了好一陣子,他方自悠悠醒轉。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 說道:“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羞恥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 難容于天地之間了罷?”當真是顏若冰寒,辭如刀利。楊過長 嘆一聲,說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絕情 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發,行走不得,這才請你師伯去 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說,便 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叫你師徒倆的奸計難以得逞……”楊 過道:“好好,你愛怎么說便怎么說,我也不必多辯。我師父 呢?她到哪里去啦?”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道:“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師 父也不是好人。”楊過大怒,坐起身來,說道:“你罵我辱我, 瞧在你爹娘臉上,我也不來跟你計較。你卻怎敢說我師父?” 郭芙道:“呸!你師父便怎么了?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楊 過心道:“姑姑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如 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聲,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 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 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這時給他一激,忍不住 怒火又沖上心口,說道:“她說:‘郭姑娘,過兒心地純善,他 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說:‘你們原是天生……天生 ……一對!你叫他忘了我罷,我一點也不怪他。’她又將一柄 寶劍給了我,說甚么那是淑女劍,和你的君子劍正是……正 是一對兒。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么?”她又羞又怒,將小龍女 那几句情意深摯、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語氣卻已迥然不 同。 楊過每聽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椎,腦海中一片迷惘,不 知小龍女何以有此番言語,過了一會,聽得郭芙話已說完,緩 緩抬起頭來,眼中忽發異光,喝道:“你撒謊騙人,我師父怎 會說這些話?那淑女劍呢?你拿不出來,便是騙人!”郭芙冷 笑一聲,手腕一翻,從背后取出一柄長劍,劍身烏黑,正是 那柄從絕情谷中得來的淑女劍。 楊過滿腔失望,急得口不擇言,叫道:“誰要與你配成一 對兒?這劍明明是我師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驕縱,連父母也容讓她三分,武氏兄弟更 是千依百順,趨奉唯謹,哪里受得這樣的重話?她轉述小龍 女的說話,只因楊過言語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說出,豈知他 竟如此回答,聽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設成了圈套,有意嫁 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劍柄,便待拔劍斬去, 但轉念一想:“他對他師父如此敬重,我偏說一件事情出來, 教他聽了氣個半死不活。” 這時她氣惱已極,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刷 的一響,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往劍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 在椅上,說道:“你師父相貌美麗,武功高強,果然是人間罕 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楊過道:“甚么不妥?”郭芙道:“只 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們鬼鬼祟祟,暗中來往。”楊 過怒道:“我師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們暗中來往?”郭 芙冷笑道:“‘暗中來往’這四個字,我還是說得文雅了的。 有些話兒,我女孩兒家不便開口。”楊過越聽越怒,大聲道: “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再瞎說一言半句,我扭爛了你的嘴。”郭 芙眉間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錯,她做得出,我說不出。好 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楊過鐵青了 臉,喝道:“你說甚么?” 郭芙道:“我親耳聽見的,難道還錯得了?全真教的兩名 道士來拜訪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亂,我爹媽身子不好,不能 相見,就由我去招待賓客……”楊過怒喝:“那便怎地?”郭 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雙眼血紅,自喜得計,說道:“那 兩個道士一個叫趙志敬,一個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楊過道: “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說道:“我吩咐下人,給他們安 排了歇宿之處,也沒再理會。哪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幫弟 子悄悄來報我知曉,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斗……”楊 過哼了一聲,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房中斗劍亦非奇事。 郭芙續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張望,只見兩人已 經收劍不斗了,但還在斗口。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 樣怎樣,姓尹的并不抵賴,只怪他不該大聲叫嚷……” 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么怎 樣怎樣?”郭芙臉上微微一紅,神色頗為尷尬,道:“我怎知 道?難道還會是好事了?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 知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蔑。楊過又氣又急,心神大亂, 反手一記,啪的一聲,郭芙臉上中了一掌。他憤激之下,出 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半邊面頰登時紅腫,若 非楊過病后力氣不足,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哪里受過此辱?狂怒之下,順手拔出腰間 淑女劍,便向楊過頸中刺去。 楊過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 女,這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此 處我焉能再留?”伸腳下床穿了鞋子,見郭芙一劍刺到,他冷 笑一聲,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虛點輕帶,已將她淑女 劍奪了過來。 郭芙連敗兩招,怒氣更增,只見床頭又有一劍,搶過去 一把抓起,拔出劍鞘,便往楊過頭上斬落。楊過眼見寒光閃 動,舉起淑女劍在身前一封,哪知他昏暈七日之后出手無力, 淑女劍舉到胸前,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郭芙劍身一斜,當 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淑女劍脫手落地。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惡 毒已極,今日便殺了你為我妹妹報仇。爹爹媽媽也不見怪。” 但見他坐倒在地,再無力氣抗御,只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眼 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勁,揮劍斬 落。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卻走錯 了方向。那紅馬一奔出便是十余里,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 楊過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憂急,眼見時候過去一刻,楊 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在襄陽周圍三四十里內兜圈子找尋。 紅馬雖快,但荒谷極是隱僻,直至過了半夜,她才遠遠聽到 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循聲尋去,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 相斗,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她心中大喜,生怕楊過遇上勁 敵,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馬將紅馬系在樹上,悄悄隱身在 山石之后,觀看楊過對敵。 這一偷看不打緊,只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 身,將郭芙叫作“我那未過門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婦叫作 “岳父岳母”。小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聽他說郭靖、黃蓉 夫婦已招他為婿,暗中傳他武藝,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不 許他們再見郭芙。他每說一句,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電 擊,心中胡涂,似乎宇宙萬物于霎時之間都變過了。若是換 作旁人,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會待事 情過后向他問個明白,但小龍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 片塵,于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楊過對旁人油嘴滑 舌,胡說八道,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因此她對楊過的言 語向來無不深信。眼見武氏兄弟不敵,她自傷自憐,不禁深 深嘆了一口氣。當時楊過聽到嘆息,脫口叫了聲“姑姑”,小 龍女并不答應,掩面遠去。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所發,自己聽 錯,也沒深究。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獨自在荒野亂走,思前想后,不 知如何是好。她年紀已過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 點不知,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心想:“過兒既 與郭姑娘定親,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 不許他和我結親。過兒從來不跟我說,自是為了怕我傷心,唉, 他待我總是很好的。”又想:“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為 父報仇,當時我一點不懂,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如 此看來,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我此時若牽寶馬 去給他,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日后與郭姑娘的婚事 再起變故。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這花花世界只教 我心亂意煩。” 想了一陣,意念已決,雖然心如刀割,但想還是救楊過 性命要緊,于是連夜馳回襄陽,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谷中去 交給楊過。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但郭靖、黃蓉未曾康復,兀 自亂成一團。朱子柳文武全才,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負 起了城防重任。正當忙亂之際,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要 他去交給楊過,說甚么要楊過快到絕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 幼女去換解毒靈丹,只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 追問几句,小龍女心神煩亂,不愿多講,只說快去快去,遲 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讓妹妹在絕情谷 去耽上几日,并無大礙,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你 自然也會出力。”她提到楊過的名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話未 說得清楚,珠淚已滾滾而下,當即奔向臥室,倒在床上淒然 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絲毫不知,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几句 話,怎明白她說些甚么,但“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 危險”這句話卻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見機 行事便了。出得門來,汗血寶馬已然不見,一問親兵,說道 郭姑娘已牽了去,待要找郭芙時,她卻又躲得人影不見。朱 子柳暗暗嘆氣,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個個難纏,不是說話不明 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沒。 他挂念楊過的安危,另騎快馬,帶了几名丐幫弟子,依 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徑到那荒谷察看,只見楊過與武氏兄弟 一齊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運氣沖穴,其余三人卻已奄奄一 息,心想“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話果然不 錯,于是急忙救回襄陽,適逢師叔天竺僧自大理到來,當即 施藥救治。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越想越是傷心,眼淚竟是不能 止歇。她這一哭,衣襟全濕,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 手指碰到了淑女劍,心想:“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讓他 們配成一對兒,也是一件美事。”她痴愛楊過,不論任何對他 有益之事無不甘為,于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淚痕,徑自來 找郭芙。 這時早已過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寢,小龍女也不待人通 報,掀開窗戶,躍進她房中,將郭芙叫醒,便說“你們原是 一對”云云,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她將淑女 劍交給了郭芙,回頭便走。郭芙聽得摸不到頭腦,連問:“你 說甚么?我半點兒也不懂。”小龍女淒然不答,一躍出窗。郭 芙探首窗外,忙叫:“龍姑娘你回來。”卻見她頭也不回的走 了。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想 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時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 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卻已不可得了。 正自發痴,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的話聲:“你開口小龍 女,閉口小龍女,有一天半日不說成不成?”小龍女吃了一驚: “是誰在整天說我?”當下停步傾聽,卻聽得另一個聲音干笑 數聲,說道:“你偏做得,我就說不得?”先一人道:“這是在 人家府中,耳目眾多,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我全真教聲名何 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居然還會想到我全真教的聲名?那 晚終南山玫瑰花旁,這銷魂滋味……哈哈。”說到這里,只是 干笑,再也不說下去了。 小龍女更是吃驚,疑心大起:“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 卻讓這兩個道士瞧見了?”從兩人語音之中,已知說話的是尹 志平與趙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聽。這 時兩人話聲轉低,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仍是聽得清清 楚楚。 只聽尹志平氣忿忿的道:“趙師兄,你日晚不斷的折磨我, 到底為了甚么?”趙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 要我干甚么?我都答應了,我只求你別再提這件事,可是你 卻越說越凶。是不是要我當場死在你面前?”趙志敬冷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不說不行。” 尹志平聲音突然響了一些,說道:“你道我當真不知?你 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時光?”這兩句話甚是古怪, 趙志敬并不答話,似要冷笑,卻也笑不出來。隔了好一會兒, 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錯,那晚在玫瑰叢中,她給西毒歐陽鋒 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終于讓我償了心愿。是啊,我不用 向你抵賴,倘若我不說,你也不會知道,是不是?我跟你說 了,你便不斷的煩擾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 不,一點也不后悔……”說到后來,語聲溫柔,就似在夢中 囈語一般。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腦中便似轟 轟亂響:“難道是他,不是我心愛的過兒?不,不會的,決不 會,他說謊,一定是過兒。” 只聽得趙志敬又說起話來,語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 然一點也不后悔。你本來不用跟我說,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 歡,非跟一個人說說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說,無時 無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聽了呢?”突然聽得牆壁上發出 砰砰几聲,原來是尹志平以頭撞牆,說道:“你說好了,都說 出來好了,說得讓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 趙師兄,你要做甚么我都答應,只求你別再提了。” 小龍女一晚之間,接連聽到兩件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 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雖然聽著尹趙二人說話,但于 他們言中之意一時竟然難以領會。 只聽趙志敬冷笑几聲,說道:“咱們修道之士,一個把持 不定,墜入了魔障,那便須以無上定力,斬毒龍,返空明。我 不住提那小龍女的名字,是要你習聽而厭,由厭而憎。這是 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聲道:“她是天仙化身,我 怎能厭她憎她?”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哼,你不用說得好聽, 你的惡毒心腸,難道我會不知?你一定對我妒忌,二來心恨 楊過,要揭穿這件事情,教他師徒二人終身遺恨。” 小龍女聽到“楊過”兩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 “楊過,楊過。”說到這名字的時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 蜜意,她盼望尹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只要有人說著他的 名字,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只聽趙志敬也提高了聲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這小雜 種好好吃一番苦頭,難消心頭之恨,哼哼,只是……”尹志 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強,你我不是他的敵手,是不是?”趙 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為奇? 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朮正 宗,還會怕這小子?尹師弟,你好好瞧著,我不會讓他舒舒 服服的送命,不是壞了他兩個招子,便是斷了他雙手,教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讓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著,那 也有趣得緊啊。” 小龍女打了個寒噤,若在平時,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劍 一個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時懊悶欲絕,只覺全身酸軟無力, 四肢難動。 又聽尹志平冷笑道:“你這叫做一廂情愿。咱們的玄門正 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左道。”趙志敬怒罵:“狗東西, 全真教的叛徒!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連人家的武功 也贊到天上去啦!”尹志平連日受辱,此時再也忍耐不住,喝 道:“你罵我甚么?須知做人不可趕盡殺絕!” 趙志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陽宮中 宣揚出來,前任掌教馬師伯、現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 可,是以一直對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確也始終不敢反抗,這 時聽他竟然出言不遜,心想若不將他制得服服貼貼,自己的 大計便難以成功,當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沒料他竟會動手,急忙低頭,啪的一響,這一掌 重重的打在他后頸之中,身子一晃,險些兒跌倒。他狂怒之 下,抽出長劍,挺劍刺出。趙志敬側身避過,冷笑道:“好啊, 你居然有膽子跟我動手。”說著便拔劍還擊。尹志平低沉著嗓 子道:“給你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個死,不如今日讓你殺 了,倒也干脆。”說著催動劍招,著著進逼。他是丘處機的首 徒,武功與趙志敬各有所長。兩人所學招數全然相同,一動 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郁積在心,此時只求拚個同歸 于盡,趙志敬卻另有重大圖謀,決不肯傷他性命,是以二三 十招一過,趙志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大處下風。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劍,早有丐幫弟子去報知了 郭芙。她急忙披衣趕來,見小龍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聲: “龍姑娘!”小龍女呆呆出神,竟是聽而不聞。郭芙好奇心起, 不即進屋,也在窗下一站,只聽得趙志敬伸劍左攔右架,口 中卻在不干不淨的譏嘲笑罵,竟是語語都侵涉到小龍女身上。 郭芙聽得屋內兩人越說越不成話,不便再站在窗下,一 扭頭待要走開,卻見小龍女仍是呆呆的站著,似對二人的污 言穢語絲毫不以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聲問道:“他們的話 可是真的?”小龍女茫然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也許…… 也許是真的。”郭芙頓起輕蔑之心,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 了。 尹趙二道在激斗之際,也已聽到房外有人說話,當的一 響,兩柄長劍一交,便即分開,齊聲問道:“是誰?”小龍女 緩緩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個寒戰,顫聲道:“你是誰?” 小龍女道:“小龍女!” 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雞,連趙志敬也是如 同身入冰窟。那日大勝關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給她掌按前胸, 受了重傷,此后將養多日方愈,跟她動手,實無招架余地。他 萬料不到小龍女竟也會在襄陽城中,適才自己這番言語十九 均已給她聽見,一時之間嚇得魂飛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 好?” 尹志平心情異常,卻沒想到逃命,伸手推開了窗子。只 見窗外花叢之旁,俏生生、淒冷冷的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正 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當世艷極無雙的小龍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龍女道:“不錯,是我。你 們適才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點頭道:“是真的!你 殺了我罷!”說著倒轉長劍,從窗中遞了出去。小龍女目發異 光,心中淒苦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只覺便是殺一千個、 殺一萬個人,自己也已不是個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從前 那樣深愛楊過,眼見長劍遞來,卻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 尹趙二人望了一眼,實是打不定主意。 趙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瘋了,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伸手挽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獰笑道: “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殺你呢!”用力一拉,搶步出門。尹 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沒了力氣,給他一拉,踉踉蹌蹌的 跟了出去。趙志敬展開輕功,提氣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 著,奔出數丈后,自身的輕功也施展出來。兩人投師學藝還 均在郭靖之前,這一發力,頃刻間便奔到東城城門邊。 城門旁有十多名丐幫弟子隨著兩隊官兵巡邏。領頭的丐 幫弟子認得尹趙二人,知他們是全真高士,論輩份還是郭靖 的師兄,聽趙志敬說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時域外并無敵 軍來攻,當即下令開城。城門開得剛可容身,尹趙二人一躍 便到了城外。領頭的丐幫弟子贊道:“好俊的輕身功夫!”待 要閉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閃,似有甚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 驚,問道:“甚么?”那人影早已不見。他縱到城門口向外望 時,此時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哪里 瞧到有人?他回身詢問,旁人均說沒瞧見甚么。他揉了揉雙 眼,暗罵:“見鬼!”看來是連日辛勞,眼睛花了。 尹趙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數里才放慢腳步。趙志敬伸 袖抹去額頭淋漓大汗,叫道:“好險,好險!”回頭向來路一 看,不由得雙膝酸軟,險些摔倒,原來身后十余丈外,一個 白衣少女站定了腳步,呆呆的望著自己,卻不是小龍女是誰? 趙志敬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啊”的一聲,脫口大呼,只道 早已將她拋得無影無蹤,哪知她始終跟隨在后,只是她足下 無聲,自己竟然毫沒知覺,當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氣狂奔。 他一口氣奔出十余丈,回頭再望,只見小龍女仍然不即 不離的跟隨在后,相距三四丈遠近。趙志敬六神無主,掉頭 又跑,他卻不敢時時向后返視,因每一回顧,心中多一次驚 恐,雙腿漸漸無力,說道:“尹師弟,她此時若要殺死咱們二 人,可說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惡陰謀。”尹志平惘然道: “甚么另有奸惡陰謀?”趙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們, 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從此抬不起頭 來。”尹志平心中一凜,他此時對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 若小龍女提劍要殺,決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處機門下,師 恩深重,威露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敗,卻是萬萬不可,想 到此處,不由得背脊上全都涼了,當下腿下加勁,與趙志敬 并肩飛奔。 兩人只揀荒野無路之處奔去,有時忍不住回頭一瞧,總 見小龍女跟在數丈之外。古墓派輕功天下無雙,小龍女追蹤 二人可說毫不費力,只是她遇上了這等大事,實不知如何處 置才是,只好跟隨在后,不容二人遠離。 尹趙二人本就心慌意亂,但見小龍女如影隨形的跟著,不 免將她的用意越猜越惡,驚懼與時俱增,從清晨奔到中午,又 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個時辰急奔下來,饒是二人內力 深厚,也已支持不住,氣喘吁吁,腳步踉蹌,比先前慢了一 倍尚且不止。此時烈日當空,天氣炎熱,兩人自里至外全身 都已汗濕。又跑一陣,兩人又飢又渴,眼見前面有一條小溪, 不禁都橫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無法。”扑到溪邊,張 口狂飲溪水。 小龍女緩緩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臨流 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個白衣少女,云鬢花顏,真似 凌波仙子一般。小龍女心中只覺空蕩蕩地,傷心到了極處,反 而漠然,順手在溪邊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鬢邊,望著水中倒影, 痴痴的出神。 尹趙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見她似乎神游 物外,已渾然忘了眼前之事,兩人互相使個眼色,悄悄站起, 躡步走到小龍女背后,一步步的漸漸走遠,數次回首,見她 始終望著溪水,于是加快腳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 路。 兩人只道這次真正脫險,哪知尹志平偶一返顧,只見小 龍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臉如死灰,叫道:“罷了,罷了! 趙師哥,咱們反正逃不了,她要殺要剮,只索由她!”說著停 住了腳步。趙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應得,我干么要陪 著你送終?”拉著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恢意懶,不想再逃。 趙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龍女見兩人忽又動手,大是奇 怪。 就在此時,迎面馳來兩騎馬,馬上是兩名傳達軍令的蒙 古信差。趙志敬心念一動,低聲道:“搶馬!咱們假裝打架, 別引起小龍女疑心。”當即揮掌劈去。尹志平舉手擋開,還了 一掌,趙志敬退了几步,兩人漸漸打到大路中心。兩名蒙古 兵去路被阻,勒馬呼叱。尹趙二人突然躍起,分別將兩名蒙 古兵拉下馬背,擲在地下,跟著翻身上馬,向北急馳。 兩匹馬都是良馬,奔跑迅速。兩人回頭望時,見小龍女 并未跟來,這才放心。向北馳出十余里,到了一處三岔路口。 趙志敬道:“她見二馬向北,咱們偏偏改道往東。”□繩向右 一帶,兩騎馬上了向東的岔道。傍晚時分,到了一個小市鎮 上。 二人整日奔馳,粒米未曾入口,疲耗過甚,已是飢火難 熬,當即找到一家飯鋪,命伙計切盤牛肉,拿三斤薄餅。趙 志敬坐下后驚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險,猶有余悸,只不知小 龍女何以總是在后跟隨,卻不動手。尹志平臉如死灰,垂下 了頭,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與薄餅送了上來,二人舉筷 便吃,忽聽得飯鋪外人喧馬嘶,吵嚷起來,有人大聲喝道: “這兩匹馬是誰的?怎地在此處?”呼叫聲中帶有蒙古口音。 趙志敬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帶著七 八名兵卒,指著尹趙二人的坐騎正自喝問。飯鋪的伙計驚呆 了,不住打躬作揖,連稱:“軍爺,大人!” 趙志敬給小龍女追逼了一日,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見 有人惹上頭來,當即挺身上前,大聲道:“牲口是我的!干甚 么?”那軍官道:“哪里來的?”趙志敬道:“是我自己的!關 你甚么事?”此時襄陽以北全已淪入蒙古軍手中,大宋百姓慘 遭屠戮欺壓,哪有人敢對蒙古官兵如此無禮?那蒙古軍官見 趙志敬身形魁梧,腰間懸劍,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買來 的還是偷來的?” 趙志敬怒道:“甚么買來偷來?是道爺觀中養大的。”那 軍官手一揮,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圍了 上來。趙志敬手按劍柄,喝道:“憑甚么拿人?”那軍官冷笑 道:“偷馬賊!當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動起大營的軍馬來啦, 你認不認?”說著披開馬匹后腿的馬毛,露出兩個蒙古字的烙 印。原來蒙古軍馬均有烙印,注明屬于某營某部,以便辨認。 趙志敬順手從蒙古軍士手中搶來,哪里知曉?此時一見,登 時語塞,強辯道:“誰說是蒙古軍馬?我們道觀中的馬匹便愛 烙上几個記,難道犯法了么?” 那軍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狂 徒,搶上來伸手便抓向趙志敬胸口。趙志敬左手一勾,反掌 抓住了他手腕,跟著右掌揮出,拿住了他背心,將他身子高 高舉起,在空中打了三個旋子,跟著向外一送。那軍官身不 由主的飛了出去,剛好摔進了一家磁器鋪子,只聽乒乓、嗆 □之聲不絕,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將下來,碗碟器皿紛紛跌落, 那軍官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鮮血淋漓,壓在磁器堆中,那里 爬得起身?眾兵卒搶上來救護,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 也顧不得去捉拿偷馬賊了。 趙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飯鋪,拿起筷子又吃。這亂子一 闖,鎮上家家店鋪關上了門板,飯鋪的顧客霎時間走得干干 淨淨,均想蒙古軍暴虐無比,此番竟有漢人毆打蒙古軍官,只 怕血洗全鎮也是有的。趙志敬吃了几口,忽見飯鋪掌柜走上 前來,噗的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趙志敬知他怕受牽 連,一笑站起,說道:“我們也吃飽了,你不用害怕,我們馬 上就走。”掌柜的嚇得臉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頭。 尹志平道:“他怕咱們一走,蒙古兵問飯鋪子要人。”他 素來精明強干,只是對小龍女痴心狂戀,這才作事荒謬乖張, 日常處事其實遠勝于趙志敬,因此馬鈺、丘處機等均有意命 他接任掌教,此時心念一轉,說道:“快拿上好的酒饌來,道 爺自己作事自己當,你們怕甚么了?”掌柜的喏喏連聲,爬起 身來,忙吩咐趕送酒饌。 那軍官受傷不輕,掙扎著上了馬背。趙志敬笑道:“尹師 弟,今日受了一天惡氣,待會須得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尹志 平哼了一聲,眼見那蒙古軍官帶領士兵騎馬走了。飯鋪中眾 人慌成一團,精美酒食紛紛送上,堆滿了一桌。 尹趙二人吃了一陣,尹志平突然站起身來,反手一掌,將 在旁侍候的伙計打倒在地。掌柜的大驚,三腳兩步的趕了過 來,陪笑道:“這該死的小子不會侍候,道爺息怒……”話未 說完,尹志平飛起左腿,輕輕將他踢倒在地。趙志敬還道他 神智兀自錯亂,叫道:“尹師弟……你……”尹志平掀起旁邊 一張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隨即又將兩名伙計打倒,順手點 了各人穴道,雙手一拍,道:“待會蒙古官兵到來,見你們店 中給打得這般模樣,就不會遷怒你們了,懂不懂?你們自己 不妨再打個頭破血流。” 眾人恍然大悟,連稱妙計。眾店伴當即動手,你打我,我 打你,個個衣衫撕爛,目青鼻腫。過不多時,忽聽得青石板 街道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馳而至。眾店伴紛紛倒地,大呼 小叫:“啊喲,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爺饒命!” 馬蹄聲到了飯鋪門前果然止息,進來四名蒙古軍官,后 面跟著一個身材高瘦的藏僧,一個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 雙腿已斷,雙手各撐著拐杖。蒙古軍官見飯鋪中亂成這等模 樣,皺起眉來,大聲呼喝:“快拿酒飯上來,老爺們吃了便要 趕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來這几個軍爺是另一路的。待那 挨了打的軍爺領了人來,卻又怎地?”正自遲疑,几名軍官已 揮馬鞭夾頭夾腦劈將過來。那掌柜的忍著痛連聲答應,苦于 爬不起身,當下另有伙計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輪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 那日踏中冰魄銀針,在山洞外糾纏□打,雙雙跌落山崖。幸 好崖邊生有一株大樹,法王于千鈞一發之際伸出左手牢牢抓 住。尼摩星其時已是半昏半醒,卻仍是緊抱法王身子不放。法 王一瞧周遭情勢,左手運勁一推,兩人齊往崖下草叢中跌落, 順著斜坡骨碌碌的滾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兩 人四肢頭臉給山坡上的沙石荊棘擦得到處都是傷痕。 法王右手反將過來,施小擒拿手拗過尼摩星的手臂,喝 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無力反抗,給他 一拗之下,左臂松開,右手卻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 道:“你雙足中了劇毒,不思自救,胡鬧些甚么?” 這兩句話直如當頭棒喝,尼摩星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兩 只小腿已腫得碗口粗細,知道若不急救,轉眼便是性命難保, 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間的鐵蛇,喀喀兩響,將兩條小腿一齊 砍下,登時鮮血狂噴,人也暈了過去。法王見他如此勇決,倒 也好生佩服,又想他雙足殘廢,從此不足為患,伸手點了他 雙腿膝彎處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 然后取出金創藥敷上創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斷腿。 天竺武士大都練過睡釘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朮,尼摩 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了起來,說道:“好,你 救了我的,咱們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 雙腳雖失,身上劇毒倒已除了,我的處境反不如你。”于是盤 膝坐下運功,強將足底的毒氣緩緩逼出,一個多時辰之中只 逼出一小灘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氣喘。 兩人在荒谷之中將養了几日,法王以上乘內功逼出了毒 質,尼摩星的傷口也不再流血,折了兩段樹枝作拐杖,這才 出得谷來。不久與几個蒙古軍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營,卻 在這市鎮上與尹趙二人相遇。 尹志平與趙志敬見到法王,不由得相顧失色。二人在大 勝關英雄大會之中曾見他顯示武功,委實是驚世駭俗,又想 起他兩名弟子達爾巴與霍都當年進襲終南山重陽宮,連全真 諸子也不易抵敵,此刻狹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懼。二人 使個眼色,便欲脫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會,中原豪杰與會的以千百數,尹趙識得法 王,法王卻不識二道。他雖見飯鋪中打得人傷物碎,但此刻 兵荒馬亂,處處殘破,也不以為意。他這次前赴襄陽,鬧了 個大敗而歸,見到忽必烈時不免臉上無光,心中只在籌思如 何遮掩,見兩個道士坐著吃飯,自是毫不理會。 就在此時,飯鋪外突然一陣大亂,一群蒙古官兵沖了進 來,一見尹趙二人,呼叱叫嚷,便來擒拿。尹志平見法王座 位近門,若是向外奪路,經過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預,低 聲說道:“從后門逃走!”伸手將一張方桌一推,忽朗朗一聲 響,碗碟湯水打成一地,兩人躍起身來,奔向后門。 尹志平將要沖到后堂,回頭一瞥,只見法王拿著酒杯,低 眉沉吟,對店中這番大亂似乎視而不見,心中一喜:“他不出 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閃,那西域矮子躍了過來,左手連 晃,舉拐杖向尹趙肩頭各擊一下。尹志平與趙志敬從未見過 此人,但見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閃躍。尼摩星 出杖落空,“咦”的一聲,見這兩個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 有些詫異,左杖著地撐住,右手拐杖舉起,自外向內回擊,阻 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雙劍齊出,左右分刺,要將他迫退,奪 路外闖。 尼摩星武功雖較尹趙二道為高,但雙腿斷折不久,元氣 大傷未復,一手揮杖與二道動手,另一拐杖必須支地,數招 一過,已然不支。法王緩步上前,眼見趙志敬劍尖刺到,直 指尼摩星前胸,尼摩星舉杖擋架,尹志平長劍已抵他右脅。這 一劍招數極是狠辣,尼摩星非棄杖后躍不可。法王大步跨上, 正好尼摩星身子躍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將他抱了起來, 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時他拐杖與趙志敬的長劍尚未分離,法 王的內力從杖上傳將過去,趙志敬只覺右臂劇震,半邊胸口 發熱,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尼摩星內力不足,變招卻是奇速,一見趙志敬長劍脫手, 立即回轉拐杖,已與尹志平長劍粘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 一按,尹志平有趙志敬前車之鑒,立即運力反擊,豈知法王 的內力亦剛亦柔,喀的一響,長劍斷折,手中只剩下半截斷 劍。法王輕輕將尼摩星放下,雙手外分,搭在尹趙二人肩頭, 笑道:“兩位素不相識,何須動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 流劍士,且請坐下談談如何?”他出手并無凌厲之態,但雙手 這么一搭,二道竟自閃避不了,只覺登時有千斤之力壓在肩 頭,沉重無比,惟有急運內力相抗,哪里還敢答話?只怕張 口后內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壓斷。 這時沖進來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圍住,領頭的將官是個 千戶,識得法王是蒙古護國法師,四大王忽必烈對他極為倚 重,當即上前行禮,說道:“國師爺,這兩個道人偷盜軍馬, 毆打官兵,多蒙國師爺出手……”他話未說完,向尹志平連 看數眼,突然問道:“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爺?”尹志平點了 點頭,卻不認得那人是誰。法王將搭在他肩頭的手略略一松, 稍減下壓之力,心想:“這兩個道士不過四十歲左右,內功居 然如此精純,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戶笑道:“尹道爺不認識 我了么?十九年前,咱們曾一同在花剌子模沙漠中烤黃羊吃, 我叫薩多。” 尹志平仔細一瞧,喜道:“啊,不錯,不錯!你留了大胡 子,我不認得你啦!”薩多笑道:“小人東西南北奔馳了几萬 里,頭發胡子都花白了,道爺的相貌可沒大變啊。怪不得成 吉思汗說你們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轉頭向法王道:“國師爺, 這位道爺從前到過西域,是成吉思汗請了去的,說起來都是 自己人。”法王點了點頭,收手離開二人肩頭。 當年成吉思汗邀請丘處機前赴西域相見,咨以長生延壽 之朮。丘處機萬里西游,帶了一十九名弟子隨侍,尹志平是 門下大弟子,自在其內。成吉思汗派了二百軍馬供奉衛護丘 處機諸人。那時薩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這二百人之內,是 以識得尹志平。他轉戰四方二十年,積功升為千戶,不意忽 然在此與他相遇,心中極是歡喜,當下命飯鋪中伙計快做酒 飯,自己末座相陪,對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盜馬毆官之事自 是一笑而罷。薩多詢問丘處機與其余十八弟子安好,說起少 年時的舊事,不由得虯髯戟張,豪態橫生。 法王也曾聽過丘處機的名頭,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 見尹趙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劍朮內功果然名不虛傳,自 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機,否則當真動手,卻也須二三 十招之后方能取勝。 突然間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白衣少女。法王、尼摩 星、尹趙二道心中都是一凜,進來的正是小龍女。這中間只 有尼摩星心無芥蒂,大聲道:“絕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啊!”小 龍女微微頷首,在角落里一張小桌旁坐了,對眾人不再理睬, 向店伴低聲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尹趙二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 怕楊過隨后而來,他生平無所畏懼,就只怕楊龍二人雙劍合 璧的“玉女素心劍法”。三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只是大嚼 飯菜。尹趙二人此時早已吃飽,但如突然默不作聲,不免惹 人疑心,只得吃個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薩多卻是興高采烈,問道:“尹道長,你見過我們四王子 么?”尹志平搖了搖頭。薩多道:“忽必烈王爺是拖雷四王爺 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軍中人人擁戴。小將正要去稟報 軍情,兩位道爺若無要事在身,便請同去一見如何?”尹志平 心不在焉,又搖了搖頭。趙志敬心念一動,問法王道:“大師 也是去拜見四王子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當今人 杰,兩位不可不見。”趙志敬喜道:“好,我們隨大師與薩多 將軍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個眼色。 薩多大喜,連說:“好極,好極!” 尹志平的機智才干本來遠在趙志敬之上,但一見了小龍 女,登時迷迷糊糊,神不守舍,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趙志 敬的用意,他是要借法王相護,以便逃過小龍女的追殺。 各人匆匆用罷飯菜,相偕出店,上馬而行。法王見楊過 并未現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 若能籠絡上了以為蒙古之助,實是奇功一件。明日見了王爺, 也有個交代。”當下言語中對尹趙二人著意接納。 此時天色漸黑,眾人馳了一陣,只聽背后蹄聲得得,回 過頭來,只見小龍女騎了一匹驢子遙遙跟隨在后。法王心中 發毛,暗想:“單她一人決不是我對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膽, 跟隨不舍?莫非楊過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與尹趙二道初 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墮了威風,當下只作不知。 眾人馳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薩多命隨行軍士下鞍歇 馬,各人坐在樹底休息。只見小龍女下了驢子,與眾人相隔 十余丈,坐在林邊。她越是行動詭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 冒然出手。趙志敬見尼摩星曾與小龍女招呼,不知她與法王 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個時辰,眾人上馬再 行,出得林后,只聽蹄聲隱隱,小龍女又自后跟來。 直至天明,小龍女始終隔開數十丈,跟隨在后。 這時來到一處空曠平原,法王縱目眺望,四下里并無人 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縱橫無敵,來到中原,卻接連敗 在小龍女和楊過那小子雙劍合璧之下。今日她對我緊追不舍, 定無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驟下殺手,將她斃了?她便有 幫手趕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間無人再能制我。” 他心念已決,正要勒馬停步,忽聽得前面玎玲、玎玲的傳來 几下駝鈴聲,數里外塵頭大起,一彪人馬迎頭奔來。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該下手 了。”忽聽薩多“咦”的一聲,叫道:“奇怪!”法王見對面奔 來的是四頭駱駝,右首第一頭駱駝背上豎著一面大旗,旗杆 上七叢白毛迎風飄揚,正是忽必烈的帥纛,但遠遠望去,駱 駝背上卻無人乘坐。薩多道:“王爺來了!”縱馬迎上,馳到 離駱駝相隔半里之外,滾鞍下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爺來此,可不便殺這女子了。”他自 重身份,若被忽必烈見他下手殺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輕視, 當下緩緩馳近,但見四頭駱駝之間懸空坐著一人。那人白須 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聽他遠遠說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們 又在這里相會,還有這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也來啦。”法王心 中奇怪,此人花樣百出,又怎能懸空而坐?待得雙方又近了 些,這才看清,原來四頭駱駝之間几條繩子結成一網,周伯 通便坐在繩網之上。 周伯通向來不去重陽宮,與馬鈺、丘處機諸人也極少往 來,因此尹志平與趙志敬與他并不相識。他們雖曾聽師父說 起過有這么一位獨往獨來、游戲人間的師叔祖,但久未聽到 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見,均未想到是他。當 年嘉興煙雨樓大戰,周伯通趕到時已是濃霧□漫,人人目不 見物,尹志平雖曾聞其聲,卻始終未見到他一面。 法王雙眉微皺,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極不好惹,問道: “王爺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過去三四十里, 便是他的王帳。大和尚,我勸你此刻還是別去為妙。”法王道: “為甚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發脾氣,你這一去,只怕他 要砍掉你的光頭。”法王慍道:“胡說八道!王爺為甚么發脾 氣?”周伯通指著豎在駱駝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爺的王旗 給我偷了來,他干么不發脾氣?”法王一怔,問道:“你偷了 王旗來干么?”周伯通道:“你識得郭靖么?”法王點點頭道: “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結義兄弟。咱哥兒倆有十多 年不見啦,我牽記得緊,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陽城跟蒙古 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爺的王旗,給他送一份大禮。” 法王猛吃一驚,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陽城攻打不下, 連王旗也給敵人搶了去,這個臉可丟得大了,非得想個法兒 將旗子奪回不可。 只見周伯通一聲呼喝,四頭駱駝十六只蹄子翻騰而起,一 陣風般向西馳去,遠遠繞了個圈子,這才奔回。王旗在風中 張開,獵獵作響。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平野奔馳,大 旗翻卷,宛然是大將軍八面威風。 但見他得意非凡,奔到臨近,“得兒”一聲,四頭駱駝登 時站定,想是他手勁厲害,勒得四駝不得不聽指揮。周伯通 笑道:“大和尚,我這些駱駝好不好?”法王大姆指一豎,贊 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卻在尋思如何奪回王旗。周 伯通左手一揮,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頑童去也!” 尹志平與趙志敬聽到“老頑童”三字,脫口呼道:“師叔 祖?”一齊翻鞍下馬。尹志平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輩 么?”周伯通雙眼骨碌碌的亂轉,道:“哼,怎么?小道士快 磕頭罷。” 尹趙二人本要行禮,聽他說話古里古怪,卻不由得一怔, 生怕拜錯了人。周伯通問道:“你們是哪個牛鼻子的門下?”尹 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趙志敬是玉陽子王道長門下,弟子尹 志平是長春子丘道長門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 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們也不是甚么好腳色。”突然雙腳一踢, 兩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門飛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飛下來的力道并不勁急,便在臉上打中 一下,也不礙事,不敢失了禮數,仍是躬身行禮,趙志敬卻 伸手去接。哪知兩只鞋子飛到二人面前三尺之處突然折回。趙 志敬一手抓空,眼見左鞋飛向右邊,右鞋飛向左邊,繞了一 個圈子,在空中交叉而過,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雙 腳,套進鞋中。 這一下雖是游戲行徑,但若非具有極深厚的內力,決不 能將兩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處。金輪法王與尼摩星曾在忽 必烈營帳中見過他飛戟擲人、半途而墮的把戲,這飛鞋倒回 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時足尖上加了一點回勁,因此見 了也不怎么驚異。但趙志敬伸手抓了個空,卻不禁大為駭服, 憑他武功,便有極厲害的暗器射來,也能隨手接過,百不失 一,豈知一只緩緩飛來的破爛鞋子竟會抓不到手,當下再無 懷疑,跟著尹志平拜倒,說道:“弟子趙志敬叩見師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丘處機與王處一眼界太低,盡 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罷了,罷了,誰要你們磕頭?”大叫一聲: “沖鋒!”四頭駱駝豎耳揚尾,發足便奔。 法王飛身下馬,身形晃處,已擋在駱駝前面,叫道:“且 慢!”雙掌分別按在一頭駱駝前額。四頭駱駝正自向前急沖, 被他這么一按,竟然倒退兩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頑童十 多年沒逢對手,拳頭發痒,來來來,咱們便來斗几個回合。” 他生平好武,但近年來武功越練越強,要找尋對手實是艱難 無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過招,說著便要下駝 動手。 法王搖手道:“我生平不跟無恥之徒動手。你只管打,我 決不還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說我是無恥之徒?”法 王道:“你明知我不在軍營,便去偷盜王旗,這不是無恥么? 你自知非我敵手,覷准我走開了,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 伯通,你太不要臉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敵手,咱 們打一架便知。”法王搖頭說道:“我說過不跟無恥之徒動手, 你勉強我不來。我的拳頭很有骨氣,打在無恥之徒身上,拳 頭要發臭的,三年另六個月中,臭氣不會褪去。”周伯通怒道: “依你說便怎地?”法王道:“你將王旗讓我帶去,今晚你再來 盜,我在營中守著。不論你明搶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 佩服你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難事,越是要做到,當即 拔下王旗,向他擲去,叫道:“接著了,今晚我來盜便是。”法 王伸手接住,旗杆入手,才知這一擲之力實是大得異乎尋常, 忙運內勁相抗,但終于還是退了兩步,這才拿樁站住。 四頭駱駝本來發勁前沖,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時他 掌力陡松,四頭駱駝忽地同時跳起,躍出二丈有余,向前急 奔。眾人遙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見四頭駱駝越跑越遠,漸漸 縮成四個小黑點。 法王呆了半晌,將王旗交給薩多,說道:“走罷!” 法王心想這老頑童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須當用何 計謀,方能制勝?在馬上凝神思索,一時卻無善策,偶然回 顧,只見尹趙二人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不住回頭去望小龍 女,卻又不敢多看,臉上大有懼色。他心念一轉:“這姑娘莫 非是為兩個道士而來?”于是出言試探:“尹道兄,你和龍姑 娘素來相識么?”尹志平臉色陡變,答應了聲:“嗯。”法王更 知其中大有緣故,問道:“你們得罪了她,她要尋你們晦氣, 是不是?這姑娘厲害得緊,你們和她作對,那可是凶多吉少 啊。”他于尹龍二人之間的糾葛半點不知,只是見二道驚惶現 于顏色,這才設詞探問,竟是一問便中。 趙志敬乘機道:“她也得罪過大師啊,當日英雄會上,大 師曾輸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報。”法王哼了一聲,道: “你也知道?”趙志敬道:“此事傳揚天下,武林豪杰,誰不知 聞。”法王心道:“這道士倒也厲害。我欲以他制敵,他卻想 激得我出手助他脫困。”又想:“這兩人也非平庸之輩,跟他 們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辦。”說道:“這龍姑娘要取你們性 命,你們敵她不過,便想要我保護,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則死耳,何須托庇于旁人?何況大 師未必便能勝她。”法王見他凜然而言,絕非作偽,不禁一愕, 心道:“難道我所料不對?”一時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淡一 笑,說道:“她與楊過雙劍合璧,自有其厲害之處。但此時她 孤身落單,我取她性命可說易如反掌。”趙志敬搖頭道:“只 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說,大勝關英雄大會,金輪法王敗于 小龍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養氣數十年,你用言語激我,又有何用?” 他聽趙志敬如此說法,知他實是切盼自己與小龍女動手。當 周伯通現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殺了小龍女,但此時已與周伯 通訂約盜旗,頗有需用尹趙二人之處,倘若殺了小龍女,便 不能挾制二道了,當下意示閑暇,雙手合十,說道:“既然如 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斷了龍姑娘之事,請來王爺大營 過訪便是。”說著一提□繩,縱馬便行。 趙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開,小龍女趕上前來,自 己師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當日終南山上 玉蜂蜇身之痛,不由得心膽俱裂,看來這藏僧不但武功高強, 智謀也遠在自己之上,眼見他徑自前行,當即拍馬追上,叫 道:“大師且慢!小道路徑不熟,相煩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聽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 這姓趙的得罪了龍姑娘,才怕成這樣,那姓尹的卻是事不關 己。”說道:“那也好,待會老衲說不定也有相煩之處。”趙志 敬忙道:“大師有何差遣,小道無不從命。”法王和他并騎而 行,隨口問起全真教的情況,趙志敬一一說了。尹志平迷迷 糊糊的跟隨在后,毫沒留心二人說些甚么。 法王道:“原來馬道長年老靜退,不問教務,聽說現任掌 教丘道長年紀也不小了。”趙志敬道:“是,丘師伯也已七十 多歲。”法王道:“那么丘道長交卸掌教之后,該當由尊師王 道長接充了。”這一言觸中了趙志敬的心事,臉色微轉,道: “家師也已年邁。全真六子近年來精研性命之學,掌教的俗務, 多半是要交給我這個尹師弟接手。” 法王見他臉上微有悻悻之色,低聲道:“我瞧這位尹道兄 武功雖強,卻還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練,更與道兄差得遠 了。掌教大任,該當由道兄接充才是。”這几句話趙志敬在心 中已蘊藏了七八年之久,但從未宣之于口,今日給法王說了 出來,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見于顏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 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繼任掌教。初時趙志敬不過心 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后,即便處心 積慮的要設法奪取他這職位。尹志平污辱小龍女,實犯教中 大戒,如為掌教師尊所知,勢必性命難保。但趙志敬自知生 性魯莽暴躁,素來不為全真六子所喜,師兄弟也多半和他不 睦,縱然尹志平身敗名裂,這掌教的位子還是落不到自己身 上,他一直隱忍不發,便是為此。 法王鑒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爭得 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為我所用。全真教勢力龐大,信士如 云,能得該教相助,于王爺南征大有好處,實是大功一件,只 怕更勝于刺殺郭靖。”心中暗自籌思,不再與趙志敬交談。 午牌時分,一行人來到忽必烈的大營。法王回頭望去,只 見小龍女騎著驢子站在里許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 外,不怕這兩個道士不上鉤。” 眾人進了王帳,忽必烈正為失旗之事大為煩惱。要知王 旗是三軍表率,征戰之際,千軍萬馬全隨王旗進退,實是軍 中頭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覺的給人盜去,直如打 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他見法王攜了王旗回來,心下大喜,忙 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聽法王引見尹 趙二人,說是全真教的高士,當即大加接納,顯得愛才若渴, 對王旗的失而復得竟似沒放在心上,吩咐擺設酒筵與二人接 風。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著小龍女。趙志敬卻是 個極重名位之人,見這位蒙古王爺竟對自己如此禮遇,不禁 喜出望外。 忽必烈絕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 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雙腿殘廢,酒筵上請他坐了首位,接 連與他把盞,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 湯蹈火在所不辭,旁人瞧著也都大為心折。 酒筵過后,法王陪著尹趙二人到旁帳休息。尹志平心神 交疲,倒頭便睡。法王道:“趙兄,左右無事,咱們出去走走。” 兩人并肩走出帳來。 趙志敬舉目只見小龍女坐在遠處一株大樹之下,那頭驢 子卻系在樹上,不禁臉上變色。法王只作不見,再詳詢全真 教中諸般情狀。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龍虎山張天師統率。自 金人侵華,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創三派,是為全真、大道、 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俠仗義,救苦恤貧,多 行善舉。是時北方淪于異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見朝廷規復 無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視作救星。當時有人撰文稱:“中原 板蕩,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無所適從……重陽宗師、長 春真人,超然萬物之表,獨以無為之教,化有為之士,靖安 東華,以待明主,而為天下式”云云。當其時大河以北,全 真教與丐幫的勢力有時還勝過官府。趙志敬見法王待己親厚, 心下感激,當下有問必答,于本教勢力分布、諸處重鎮所在 等情,盡皆舉實以告。 兩人邊說邊行,漸漸走到無人之處。法王嘆了口氣,說 道:“趙道長,貴教得有今日規模,實在不易。老衲無禮,卻 要說馬、劉、丘、王諸位道長見識太是胡涂,怎能將掌教的 大任傳之于尹道兄呢?”趙志敬這些日來一直便在籌算,要待 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將掌教之 位讓給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屬渺茫,便算成功, 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聽法王提及,不禁嘆了口氣,又向 小龍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龍姑娘是小事,老衲舉手間便即了結,實不 用煩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無能之輩手中,這方是當務 之急。”趙志敬怦然心動,說道:“大師若能點明途,小道終 身全憑所命。”法王雙眉一揚,朗聲道:“君子一言,那可不 能反悔。”趙志敬道:“這個當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 半年之內,便當上全真教的掌教。” 趙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實在太難,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 法王道:“你不信么?”趙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師妙法通 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貴教和我素無瓜葛,本來誰當掌 教都是一樣。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長一見如故,忍不住要 出手相助。”趙志敬心痒相搔,不知如何稱謝才好。 法王道:“咱們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貴教 眼下輩份最尊的是誰?”趙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見的 周師叔祖。”法王道:“不錯,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長多半 便不是你的對手了。”趙志敬喜道:“是啊,馬師伯、丘師伯、 我師父都要稱他為師叔。他說出來的話,自是份量極重。但 不知大師有何妙計,能令周師叔祖助我。” 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賭,要他再來盜取王旗。你說 他來是不來?”趙志敬道:“那自然是要來的。”法王道:“這 面王旗,今晚卻不懸在旗杆之上,咱們去秘密的藏在一個安 穩處所。蒙古大營中千帳萬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徹地的能為, 也無法在一夜之間尋找出來。”趙志敬道:“是啊!”心中卻想: “這般打賭,未免勝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賭, 不免勝之不武。但這全是為了你啊。”趙志敬呆呆的望著他, 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說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 你說了,你再去悄悄告訴周伯通,讓他找到王旗,豈非奇功 一件?”趙志敬大喜,道:“不錯,不錯,這定能討得周師叔 祖的歡心。”但轉念一想,說道:“然則大師的打賭豈非輸了?” 法王道:“咱們血性漢子結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為人,一己 的勝負榮辱,又何足道哉?”趙志敬感激莫名,連稱:“大師 恩德,不知何以為報。”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 周伯通之援,我再幫你籌划計議,那時你便要推辭掌教之位, 也不可得了。”說著向左首一指,道:“咱們到那邊山上去瞧 瞧。” 離大營里許之處有几座小山,兩人片刻間已到了山前。法 王道:“咱們找個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前兩座小山光禿 禿的無甚洞穴,二人接連翻了兩個山頭,到了第三座小山之 上。這山樹木茂密,洞穴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法王道:“此山 最好。”見兩株大榆樹間有一山洞,洞口隱蔽,乍視之下不易 見到,便道:“你記住此處,待會我將王旗藏在洞內。晚間周 伯通一到,你將他引來便了。”趙志敬喏喏連聲,喜悅無限, 向兩株大榆樹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為記,決計不會弄錯。 兩人回到大營,一路上不再談論此事。 晚飯過后,趙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說話。尹志平兩眼發直, 偶爾說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問。天色漸黑,營中打起初更, 趙志敬溜出營去,坐在一個沙丘之旁,但見騎衛來去巡視,防 守得極為嚴密,心想:“以這般聲勢,便要闖入大營一步也極 不易,周師叔祖居然來去自如,將王旗盜去,本領之高實是 人所難測。” 只見頭頂天作深藍,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帳般覆罩茫茫 平野,群星閃爍,北斗七星更是閃閃生光,心想:“倘若果如 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時聲名揚于宇內,天下三 千道觀、八萬弟子盡數聽我號令,哼哼,要取楊過那小子的 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是得意,站起身來,凝目眺 望,隱約見小龍女仍然坐在那株大樹之下,又想:“這位龍姑 娘果然艷極無雙,我見猶憐,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為她顛倒。 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豈能為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際,忽見一條黑影自西疾馳而至,在營 帳間東穿西插,倏忽間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寬袍 大袖,白須飄蕩,正是周伯通到了。 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 周伯通抬頭見杆頂無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輪法王必 在四周伏下高手攔截,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大暢心懷,萬 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顧,但見千營萬帳,重重疊疊, 卻到哪里找去? 趙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轉念一想:“此時即行上前 告知,他見好不深。要先讓他遍尋不獲,無可奈何,沮喪萬 狀,那時我再說出王旗所在,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于是 隱身一座營帳之后,注視周伯通動靜。只見他縱身而起,扑 上旗杆,一手在旗杆上一撐,又已躍上數尺,雙手交互連撐, 迅即攀上旗杆之頂。趙志敬暗暗駭異:“周師叔祖此時就算未 及百齡,也已九十,雖是修道之士,總也不免筋骨衰邁,步 履維艱,但他身手如此矯捷,尤勝少年,真乃武林異事。” 周伯通躍上旗杆,游目四顧,只見旋旗招展,不下數千 百面,卻就是沒那面王旗。他惱起上來,大聲叫道:“金輪法 王,你把王旗藏到哪里去了?”這一聲叫喊中氣充沛,在曠野 間遠遠傳了出去,連左首叢山之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法王 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通傳全軍,因此軍中雖然聽到他呼 喝,竟是寂靜無聲。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罵了。”隔了 半晌,仍是無人理睬。周伯通罵道:“臭金輪,狗法王,你這 算甚么英雄好漢?這是縮在烏龜洞里不敢出頭啊!” 突然東邊有人叫道:“老頑童,王旗在這里,有本事便來 盜去。”周伯通扑下旗杆,急奔過去,喝問:“在哪里?”但那 人一聲叫喊之后,不再出聲。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竟不知 從何處下手才好。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地大叫:“王旗在這里啊,王旗 在這里啊!”周伯通一溜煙般奔去。那人叫聲不絕,但聲音越 來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聲便斷斷續續,聲若游 絲,終于止歇,實不知叫聲發自從哪一座營帳。周伯通哈哈 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迷藏嗎?待我一把火燒了蒙 古兵的大營,瞧你出不出來?” 趙志敬心想:“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那可不妙?”忙縱 身而出,低聲道:“周師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 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趙志敬信口胡言:“他們要 故意引你放火啊。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你一點火,乒 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無存。”周伯通嚇了一跳,罵道:“這 詭計倒也歹毒。” 趙志敬見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孫探知他們的詭 計,生怕師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這里。”周 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說,老頑童豈不便炸 死在這兒了?”趙志敬低聲道:“徒孫還冒了大險,探得了王 旗的所在,師叔祖隨我來就是。”不料周伯通搖頭道:“說不 得,千萬說不得!我若找不到,認輸便是。”打賭盜旗,于他 是件好玩之極的游戲,如由趙志敬指引,縱然成功,也已索 然無味,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實乃大忌。 趙志敬碰了個釘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號稱老頑 童,脾氣自然與眾不同,只能誘他上鉤。”便道:“師叔祖,既 是如此,我可要去盜旗了,瞧是你先得手,還是我先得手。” 說著展開輕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數丈,回頭果 見周伯通跟在后面。他徑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語:“他 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哪里又有兩株大榆樹 了?”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卻不走近法王所說的山洞。忽聽 得周伯通一聲歡呼:“我先找到了!”向那兩株大榆樹之間鑽 了進去。 趙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盜得王旗,我這指引之功仍 是少不了,何況我阻他放火,他還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這 比之法王的安排尤勝一籌。”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聽得周伯通一聲大叫,聲音極是慘厲,接著聽他叫道: “毒蛇!毒蛇!”趙志敬大吃一驚,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 忙縮回,大聲問道:“師叔祖!洞里有毒蛇么?”周伯通道: “不是蛇……不是蛇……”聲音卻已大為微弱。 這一著大出趙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 火折點燃了向洞里照去,只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 塊布旗,不住揮舞招展,似是擋架甚么怪物。趙志敬驚問: “師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給……給毒物……毒物…… 咬中了……”說到這里,左手漸漸垂下,已無力揮動旗幟。 趙志敬見他進洞受傷。不過是頓刻之間,心想以他的武 功,便是傷中要害,也不致立時不支,那是甚么毒物,竟然 如此厲害?又見周伯通手中所執布旗只是一面尋常軍旗,實 非王旗,更是心寒:“原來那法王叫我騙他進洞,卻在洞里伏 下毒物害他性命。”這時只求自己逃命要緊,哪里還顧得周伯 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是何毒物,將火把反手一 拋,轉身便逃。 火把沒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卻是有人伸手接住,只 聽那人說道:“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聲音清柔,如擊玉罄, 白衣姍姍,正是小龍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團亮光,映得她 玉顏嬌麗,臉上卻無喜怒之色。這一下嚇得趙志敬腳也軟了, 張口結舌,哪里還說得出話來?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 此之近,滿心想逃,便是不能舉步。 其實小龍女遠遠監視,趙志敬一舉一動全沒離開她目光。 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龍女便跟在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但 并不理會,趙志敬卻是茫然未覺。 當下小龍女舉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見他臉上 隱隱現出綠氣。她從懷中取出金絲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 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見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別 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樣甚是怪異,全身條紋紅綠相間,鮮艷到了極處, 令人一見便覺驚心動魄。她知任何毒物顏色越是鮮麗,毒性 便越厲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 枝去挑,連挑几下均沒挑脫,當即右手一揚,三枚玉蜂針射 出,登時將三只蜘蛛刺死。她發針的勁力用得恰到好處,刺 死蜘蛛,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彩雪蛛”,產于西藏雪山之頂,乃天 下三絕毒之一。金輪法王攜之東來,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 一較高下。那日他到襄陽行刺郭靖,沒想到使毒,并未攜帶 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后回到大營,恨怒之余,便 取出藏放彩雪蜂的金盒放在身邊,只盼再與李莫愁相遇,便 請她一嘗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機緣巧合,既與周伯通打賭 盜旗,又遇上了這個一心想當掌教的趙志敬,便在山洞中放 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軀, 立即扑上咬嚙,非吸飽鮮血,決下放脫,毒性猛烈,無藥可 治,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貼身攜帶,便怕萬一有 甚疏虞,為禍非淺。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毒性 雖不及彩雪蛛險惡,卻也著實厲害,尖針入體,彩雪蛛身上 自然而然的便產出了抗毒的質素。毒蛛捕食諸般劇毒虫豸,全 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 噴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噴得几下,已自斃命跌落。幸而 小龍女急于救人,又見毒蛛模樣難看,不敢相近,便發射暗 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 小龍女見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紅綠斑斕,仍 是不禁心中發毛﹔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顯已斃命。她對周 伯通實是好生感激,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谷,自 己便已與公孫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膽戰 心悸。不料他竟斃命于此,心下甚是傷感。突然之間,只見 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聲道:“甚么東西咬我,這么……這 么厲害?”想要撐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許,復又跌倒。 小龍女見他未死,心中大喜,舉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見 有蜘蛛蹤跡,這才放心,問道:“你沒死么?”周伯通笑道: “好像還沒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 他想縱聲大笑,但立時手腳抽搐,笑不下去。 卻聽得洞外一人縱聲長笑,聲音剛猛,轟耳欲聾,跟著 說道:“老頑童,你王旗盜到了么?今日的打賭是你勝了呢, 還是我勝了?”說話的正是金輪法王。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時熄滅,她戴有金絲 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傷。周伯通低聲道:“這場玩耍老頑 童輸定了,只怕性命也輸了給你。臭法王,你這毒蜘蛛是甚 么家伙,這等歹毒?”這几句話悄聲細語,有氣沒力,但法王 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駭然:“他給我的彩雪蛛 咬了,居然還不死,這几句話內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 我之計,去了一個強敵。他此刻雖還不死,總之也挨不到一 時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趙志敬小道士,你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 吃里扒外,太不成話。你快去跟丘處機說,叫他殺了你罷!” 趙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后,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 “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伯說?”法王笑道:“這個趙道士很好啊。 咱們王爺要啟稟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 “周伯通之死,這趙道士脫不了干系,從此終身受我挾制。此 人才識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輩 份雖尊,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怎能憑老頑童几句 話就讓你當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聲。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但 彩雪蛛的劇毒絕非人所能抗,一絲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 人。周伯通真氣略松,又暈了過去。 小龍女道:“金輪法王,你打不過人家,便用這種毒物害 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 法王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只道他毒發而斃,大是得意, 暗想憑你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趙志敬日間言語相激, 說自己曾敗在她的手下,決意親手將她擒住,顯顯威風,當 即沖向山洞,左掌一揚,右手探出,向小龍女抓去,說道: “解藥來了,好好拿著。”小龍女右手揮處,玎玲玲一陣輕響, 金鈴軟索飛出,疾往他“期門穴”點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 笑話。”晃身避開金鈴,探手入懷,已是雙輪在手,相互撞擊, 當的一聲巨響,震人耳鼓。小龍女一點不中,兜轉軟索,倏 地點他后心“大椎穴”,這一下變招極快極狠。法王躍起數尺, 贊道:“如你這等功夫,女中罕見!” 兩人夾洞相斗,瞬息間拆了十余招。法王倘若恃力搶攻, 小龍女原是難以抵擋,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足底為冰魄銀 針刺傷,險些送了性命,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一路,而 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他哪肯重 蹈覆轍?何況洞中尚有毒蛛,若給咬上了,非立時送命不可, 是以雖然焦躁,卻不冒險強攻。黑夜之中,但聽得鉛輪橐橐, 銀輪錚錚,夾著金鈴玲玲之聲,宛似敲擊樂器。 趙志敬遠遠站著,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心中怦怦亂跳, 想起師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總是卸不了罪責,這等 弒尊逆長之事,于武林任何門派均是罪不容誅,倘然法王果 能將小龍女殺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龍女獲勝,又或給 她脫身逃走,消息自然傳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后 退,手持劍柄,身子禁不住發顫,聽著雙輪與金鈴之聲越來 越密,不由得汗流浹背,濕透道袍。 法王武功雖然遠勝小龍女,但輪短索長,不入山洞,終 究難以取勝,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對方。小 龍女見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動不動,多半是沒命的了,想要設 法救助,卻哪里緩得出手來?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目光銳 敏,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見法王揮輪向右斜砸,右方露出 空隙,當即回轉金鈴軟索,點向他右脅,同時左手揚動,十 余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了過去。 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針射出時又是無聲無息,法王待 得發覺,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也虧他武功委實非同小可,危 急中翻轉銀輪,卷住了金鈴軟索,同時雙足力撐,呼的一響, 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倉卒間使力 過巨,身子拔高,雙臂上揚,銀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一齊脫 手飛上半空。輪聲嗚嗚,鈴聲玎玎,直響上天空十余丈處。星 光下但見一團灰光,一團銀光,夾著一條長索激飛而上。 小龍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針射出。法王身在半 空,武功再強,也是無法閃避,此時相距雖遠,情勢卻更凶 險。 但法王躍起之時,早料到敵人必會跟著進襲,雙手抓住 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響,長袍撕為兩片,恰好玉蜂針 于此時射到,他舞動兩片破衣,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他 哈哈一笑,雙足著地,拋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 輪。這兩次脫險,都是仗著絕頂武功加以聰明機變,于千鈞 一發之際逃得性命,卻也因此奪得了小龍女的兵刃。 他腳一落地,立即搶到洞口,笑道:“龍姑娘,你還不投 降?”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不敢便此走進。小龍女卻不 知他有所顧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只得 手心里扣著一把僅余的金針,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響。 法王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當下心生一計,雙輪交在右 手,左手拾起兩片破衣,突然雙輪著地擲出,一前一后,拋 進了山洞之內數尺,身子一晃,雙足已踏在輪上,以防地下 插有毒針,跟著破衣飛舞,揮成一道布障擋在身前。他兩片 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已成為一件厲害兵刃,笑道:“別 人有狼牙棒,龍姑娘,你試試我狼牙布的厲害。”一言甫畢, 突然手上一緊,半截長袍竟已被小龍女抓住。她戴著金絲手 套,莫說狼牙布,便當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來奪。 法王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運勁回奪,就這么微微一頓 之間,小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 生,隨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擋,跟著一招“倒 踩七星步”,急竄出洞。饒是他一生數經大敵,但這一次生死 系于一線,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汗,遠遠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小龍女微微嘆 息,心想你身死之后,尸身還要受罪,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 道:“好痛,好痛,甚么東西又來咬我?”小龍女又驚又喜,問 道:“周伯通,你還沒死么?”她不懂禮法,出口便是呼名道 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經死了,可是又活了轉來。不知是沒 死得透呢,還是沒活得夠。”小龍女道:“你沒死便好了,那 法王好凶惡,我打他不過。”取出吸鐵石,將他身上所中的工 蜂針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罵道:“法王這狗賊真不講道理, 乘我死了還沒還魂,便用這些瞧不見的細針來扎我。”小龍女 不住手的跟他取針,他便不停口的罵人。 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這些針是我扎你的。”于 是將適才激斗的經過簡略說了,又問:“我這玉蜂針上喂有蜂 毒,你身上難不難過?”周伯通道:“舒服得很,你再扎我几 下。”小龍女還道他是說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說道: “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金針之毒,你喝一點便好啦。”周伯通 連連搖手,說道:“不,不!你這些針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 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但見他堅不肯服,也 就不加勉強,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連毒蛛也害他 不死,中了玉蜂針自然也是無礙。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然毒 性厲害,卻能治療多種疾病,于風濕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 下凡養蜂之人,決無風濕。但小龍女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不 知玉蜂針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竟然神完氣足,宛若平時, 更是駭然,暗想此人真難道是神仙不成?乘著他元氣未復,須 得痛下殺手結果了他,否則日后豈能再有這等良機。適才進 洞不成,連銀鉛雙輪也失陷在內,于是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 索,叫道:“龍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將軟 索揮進洞來。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運轉自如,小 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但他當作軟鞭來用,居然也使得虎虎 生風,而且發自遠處,不怕對方以金針突襲。 小龍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錚的一聲互擊, 叫道:“好,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 臂突感酸軟,竟然推不到盡頭。這鉛輪看來不大,份量卻著 實不輕,小龍女一推出便感不支,當即縮回,將雙輪護在胸 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長臂倏伸,便來搶奪雙輪。小 龍女退了一步,左手銀輪擲出。她擲輪只是虛招,乘著那一 擲之勢,數十枚玉蜂針又已射出。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 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無大礙。法王 這次早有防備,不接銀輪,便即向旁躍開,數十枚玉蜂針盡 數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這賊禿過來,你便用小針扎 他。再過一會,我元氣一復,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小龍 女道:“唉,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 一愕,搔頭道:“這可有點兒難攪。”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全 無機心,想到甚么,口中便說了出來。 金輪法王滿腹智謀,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不 信天下竟有人會自暴其弱,心想:“你說玉蜂針打完了,我怎 會上這個當?定是想誘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龍女 坦然直說,反使法王不敢貿然搶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 了楊過之計,想起尼摩星自斷雙足之慘,竟自十二分的鄭重 起來。 一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 逼出體內的余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一運 氣,胸口便煩惡欲嘔,自頂至踵,無處不是麻痒難忍,不運 氣卻反而無事,連試三次都是如此,廢然嘆道:“唉,老頑童 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 老頭兒在運內功了!”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 的金盒來,掀開盒蓋,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蠕而動,其時朝 陽初□,照得盒中紅綠斑斕,鮮艷奪目。法王從金盒旁取出 一只犀牛角做的夾子,挾起一根蛛絲,輕輕一甩,蛛絲上帶 著一只彩雪蛛,粘在山洞口左首。他連挾連甩,將盒中毒蛛 盡數放出,每只毒蛛帶著一根蛛絲,粘滿了洞口四周。盒中 毒蛛久未喂食,飢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挂,結起一張張的蛛 網,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被十余張蛛網布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 干預,到得后來,一個直徑丈余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 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只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的玉蜂針打完了,不然一針一個, 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一枝枯 枝,便想去攬蛛網,忽見一只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被蛛網 粘住。本來昆虫落入蛛網,定須掙扎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 逃去,但這只蝴蝶軀體雖大,一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 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有毒。”周伯通嚇了一 跳,急忙拋下枯枝。原來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這些纖 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們出手毀網,游絲上下,免 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周伯通看了一會毒蛛吃蝴蝶,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 我玄功一時不易恢復,多坐一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 “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 沒有?”問道:“你運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么?”周伯 通嘆道:“別說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 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迫:“那賊禿若肯送飯給 咱們吃,在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沒甚么不好。” 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嘆了口氣,道:“倘若楊過 在這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甚么。”周伯通怒道: “我甚么地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么?我陪著你又有 甚么不好?”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為忤,只 淡淡一笑,道:“楊過會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 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劍法有甚么 了不起?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么?”小龍女道:“我 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愛他,他心中 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制勝。” 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 道:“休提,休提。我不來愛你,你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你 說,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沒甚么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 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沒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 現今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 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 是得意,于是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朮簡略說了。小龍女 心中一動:“若我學會此朮,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 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只怕這功夫 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說道:“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 “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 會,有的人只須几天便會了。你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么?” 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你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 小龍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聽過兒說道,當世只怕 無人能及得上她的聰明智慧。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 伯通笑道:“甚么‘平常得緊’?簡直蠢笨得緊。你說我是聰 明呢還是傻?”小龍女笑道:“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仍是傻 里不几,說話行事,有點兒瘋瘋癲癲。”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 搏之朮是我想出來的,后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 夫便學會了。但他轉教他的婆娘,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 剔透,一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可是這門功夫她便始終 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后來老頑童親自教她, 哪知道她第一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便畫來畫去不像。所 以啊,有的人一學便會,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好像越是聰 明,越是不成。” 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 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黃蓉 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離。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 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 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划畫,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 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這一下便 辦不到。” 小龍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 出雙手手指,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塊,右手畫了一個圓圈,方 者正方,圓者渾圓。 周伯通大吃一驚,道:“你……你……”過了半晌,才道: “你從前學過的么?”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甚么難了?” 周伯通搔著滿頭白發,道:“那你是怎么畫的?”小龍女道: “我也不知道。心里甚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 左手寫了“老頑童”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 同時作書,字跡整整齊齊,便如一手所寫一般。周伯通大喜, 說道:“這定是你從娘胎里學來的本領,那便易辦了。”于是 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桃花鳥上領悟出 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 凡是聰明智慧的人,心思繁復,一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 涌上心頭。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鄖用兵,一步 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殺他的頭也 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 九歲則已練得心如止水,后來雖痴戀楊過,這功夫大有損耗, 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竟又回復 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 后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一起,頓生妙悟,周 伯通一加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龍 女均是淳厚質朴、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 那就說甚么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划,說得津津有味。小 龍女不住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 劍法,只几個時辰,心中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 手試演數招,竟然圓轉如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 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趙志敬守在洞外,但聽兩人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 有講有笑,側耳傾聽,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几句,全然不明其 中之意。 小龍女一抬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 說道:“咱們走罷!”周伯通一呆,問道:“哪里去?”小龍女 道:“出去把賊禿抓來,逼他給你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 的大胡子,道:“你准打贏他了?” 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一只蜜蜂粘上了蛛網,不 住出力掙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 軀甚小,卻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 一只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耽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 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暈去,那毒蛛扑上便咬。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和蜜蜂終年為伴,驅蜂 之朮固然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眼見蜜蜂有難,心 中大是不忍,突然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 它們了。”從懷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 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不多時,一股芬芳馥郁的蜜 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干甚么?”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 把戲,你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 “那是甚么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動掌力。 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 股甜蜜的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沖 向山洞,一粘上蛛網,便都掙扎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 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彩雪蛛雖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 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輪法王和 趙志敬卻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時彩雪蛛尚占上風,毒 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卻有四十余只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 初還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趕來,到后來竟是成群結 隊,數十只、數百只一窩一窩的涌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 盡皆沖爛,十余只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志敬吃過蜜蜂的 大苦頭,眼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法王 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 有合群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斗,卻不知乃是小龍女召 來,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點蜂蜜向法王彈去, 左手食指向他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口中呼嘯吆喝。几千只 野蜂轉身出洞,向他沖去。 法王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 蜂飛得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余丈外。但見他 猶似一溜黑煙,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 通道:“可惜甚么?”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 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法王圍住,可沒想到這 些野蜂乃烏合之眾,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決不能和她 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它們一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 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野蜂便無能為力了。 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 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贊,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 周伯通跟著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嘆道:“不成, 不成!力氣使不出來。”猛地里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 響,這一跌之下,引動彩雪蛛的余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墜萬 丈冰窖,酷寒難當,嘴唇和臉孔漸漸發紫,一叢白胡子連連 搖晃。 小龍女驚問:“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 聲道:“你……你快用那針兒扎我……扎我几下。”小龍女道: “我的針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 毒的好。”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 是蛛毒的克星?”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試著在他手臂上刺 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几下,聽 他不住的叫好,眼見針上毒性已失,于是換過一枚。一共刺 了十余針,周伯通不再打戰,舒了一口氣,笑道:“以毒攻毒, 眾妙之門。”試著一運氣,卻覺體內余毒仍未去盡,猛地一拍 膝蓋,叫道:“龍姑娘,你針上的蜂毒不夠,而且不大新鮮。” 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周伯通道:“多謝之至, 快快叫罷!” 小龍女揭開玉瓶,召來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 老頑童笑逐顏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一面潛 運神功,先將蜂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各處大穴。約 莫一頓飯功夫,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蛛毒盡解,再 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 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一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順 手抬起,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搖搖 頭,道:“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你一個人去罷!”小龍女道: “啊!是了,你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一提到“郭大 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著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 你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我。”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但 一些聲息也聽不到,臉上神色甚是詭異,不知在搗甚么鬼。過 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頭問道:“你說甚么?”小龍女道:“沒 甚么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周伯通大聲吆 喝呼嘯,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 來,躲在一株樹后張望,只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 手划腳的呼叫。她伸手懷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 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似是而非,雖有几只野 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只是繞著玉瓶嗡嗡 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從樹后探身出來,叫道:“我來 教你罷!”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只羞得 滿臉通紅,白須一揮,斗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 逃走了。 小龍女哈哈大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 了數聲,空山隱隱,傳來几響回聲,驀地里只覺寂寞淒涼,難 以自遣,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這一晚和金輪法王斗智斗力, 有老頑童陪著胡鬧,倒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 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零零的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一路跟隨尹志平和趙志敬,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 將之碎尸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將兩 人殺了,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 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吃 草的花驢。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見前面煙塵沖天,旌旗招展,蹄 聲雷震,大隊軍馬向南開拔,顯是蒙古大軍又去攻打襄陽,小 龍女心中躊躇:“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 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馬上乘者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 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一個?”遙遙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 志平,趙志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并騎在前。小龍女一提□繩, 縱驢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趙志敬聽得蹄聲,回頭一望,又見到小龍女,都 不禁臉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 志敬道:“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你別出聲。”那道人嚇了一 跳,顫聲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趙志敬道:“不是,是她 的師妹。”那年輕道人名叫祁志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只 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師叔們相斗,全真諸子曾在 她手下吃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志敬舉鞭狂抽馬臀,一陣急奔,尹祁二人也縱馬快跑, 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后。但小龍女那花驢后勁極長,腳 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里,氣 喘吁吁。漸漸慢了下來,花驢又逐步趕上。趙志敬舉鞭擊馬, 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數十丈,便又自 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志誠道:“趙師兄,我和你回頭阻擋敵人,讓尹師兄脫 身。”趙志敬鐵青著臉道:“話倒說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嗎?” 祁志誠道:“尹師兄身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 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尹志平回重陽宮接 任掌教之位。 趙志敬哼了一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 多厚,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志誠見他臉色不 善,不敢多說,勒住馬□,待尹志平上前,低聲道:“尹師兄, 你千金之軀,非同小可,還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搖頭道: “由得他去!” 祁志誠見他鎮靜如恆,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 他接任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 卻不知尹志平此時心情特異,小龍女要殺便伸頸就戮,早已 全無抗拒之念。趙志敬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 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于是走一段路便回頭望一眼, 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 沖之聲已漸漸隱沒,偶爾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但風 勢一轉,隨即消失。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 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跡。那日尹志平與趙志敬荒不擇路 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一家小小飯店,這時一路行來, 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一所。 當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 志敬和祁志誠偷偷向外張望,只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 一根繩子,橫臥在繩上。祁志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只 有尹志平坦然高臥,理也不理。這一晚趙志敬忽起忽臥,哪 敢合眼而睡?只待樹上稍有聲息,便要破門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趙志敬連晚未睡,加之受驚過甚,騎在 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誠和尹志平并騎而行,落后了 七八丈,祁志誠忍不住說道:“尹師兄,你和趙師兄的武功, 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 下。但說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尹志平苦笑了 一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你可知要有多少 時日?”祁志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一年,因此要急 召尹師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語:“他老 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持甚么?”祁志誠低聲道: “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設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 平“哦”了一聲,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 原來那日大勝關英雄大會,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 法王師徒,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尹趙二道都親眼得 見。何況楊過在郭靖書房之中,手不動、足不抬,便制得趙 志敬狼狽不堪,后來小龍女只一招之間,便將趙志敬震得重 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 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思之實足心驚。 后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法王殺得大敗虧 輸,全真派上下更是大為震動。全真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傷 了孫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龍女、楊過等人總有一日會來 終南山尋仇。對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為棘手,何況再加上楊 龍兩個厲害腳色?李莫愁和小龍女互有嫌隙之事,他們卻不 知曉。 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此時馬鈺也已謝世,只剩 下了五人。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 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無杰出的人 才,古墓派上山尋仇之時,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 擋得一陣,但如小龍女等十年后再來,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 宗的全真派非一敗涂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要鑽 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趕召尹志平回山接 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 里許,不即不離的在后相隨。 這日到了陝西境內,祁志誠向尹志平道:“尹師兄,咱們 是回重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險追來么?” 尹志平“嗯”了一聲,實在猜不透她的用意。這一路之 上,日日夜夜,只是反來復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 我的惡行么?要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么?或許,她 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 ……她憐我一片痴心,終究對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節, 總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長生 遇仙,尤為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懼之 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已到了終南山腳下。祁志誠取出一枝響箭,使 手勁甩出,嗚的一聲響,沖天而起。 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 身行禮,說道:“清和真人,您回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尹 志平道號“清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 稱呼。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師兄 弟相稱,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這四人突然改口,尹 志平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四位師兄如此相稱, 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說道: “五位師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 接大禮,要等丘師叔開關之后再行。”尹志平道:“師父和四 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么?”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 說話之間,只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 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鐵缽等法器,見 尹志平來到,一齊躬身行禮,前后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 趙志敬冷落在后。趙志敬又是氣惱,又是羨妒,但內心卻又 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你們的嘴臉 卻又如何?” 傍晚時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 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余丈處,只聽得銅鐘鏜鏜,皮鼓隆隆, 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尹志平本 來委靡頹唐,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 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 再到后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 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后回到正殿二清殿。 丘處機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尹 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志敬 站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尹志平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群道謙遜几句,忽 見外面一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啟稟掌教真人,有客到。” 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 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只得硬著頭 皮道:“請罷!”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群道一見,均大感 詫異,尹志平更是奇怪。原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蒙古官員 打扮,另一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 教。”說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黃緞,雙手展開,宣 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 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 里,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 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 敢拜領。” 那蒙古貴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為我成吉思汗 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 授給丘真人的,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尹志平道: “小道無德無能,實是不敢拜領。”那貴官笑道:“不用客氣啦, 快快領旨罷。”尹志平道:“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后 殿侍茶,小道和諸位師兄商議商議。” 那貴官甚是不快,卷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 甚么?”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當即陪著貴官和瀟湘子 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 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 趙志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 見本教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著神情甚 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 國土,殘害百姓,咱們怎能受他敕封?”趙志敬道:“丘師伯 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 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 志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為敵,既未侵我國土,且與大宋結 盟,此一時彼一時,如何能相提并論?”趙志敬道:“終南山 是蒙古該管,咱們的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若是拒受敕封,眼 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李志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 志敬提高聲音,道:“甚么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志常 道:“指點是不敢。但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 是甚么人?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么人?” 趙志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是三清教 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 憂民,每個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志敬道: “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御,立志要 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甚 么了?要知頭可斷,志不可辱?”這几句話大義凜然,尹志平 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聳然動容。 趙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 死之徒了?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 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處置不當,將 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于一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于地下? 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 時有几名道人隨聲附和。趙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 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 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 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喜歡呢。”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后,若是 與我大宋和好,約為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但 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 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的敕封?”轉頭向尹志平道:“掌 教師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大大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 罪人。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于地下,也不能與你干休。”說到 此處,已然聲色俱厲。 趙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師弟,你 是想動武不成?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志坦厲聲道: “咱們只是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你來?” 眼見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為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 拳,拔劍相斗。一名須發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 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志坦道:“依師兄說 該當如何?”那道人說:“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 為懷,能多救得一個百姓,那便是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 ……唔,唔……咱們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 阻蒙古君臣兵將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 不少百姓的性命么?”有几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 隨師父西游,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 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為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 但蒙古勢力一大,不知將有几千几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 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 趙志敬冷笑道:“你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 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 哪里殘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 命,做奸細來著!”趙志敬大怒,喝道:“你說甚么?”王志坦 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志敬突然躍起,呼的 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斜刺里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 一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 志誠。趙志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眾多, 要仗勢欺人么?” 正鬧得不可開交,尹志平雙掌一拍,說道:“各位師兄且 請安坐,聽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眾道人 當即坐了下來,不敢再爭。 趙志敬道:“是了,咱們聽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 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么?” 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里,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李 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義,心想憑他一言而決,的 確不必多事爭鬧,于是各人望著尹志平,聽他裁決。 尹志平緩緩道:“小弟無德無能,忝當掌教的重任,想不 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抬起頭來,呆呆出神。十六 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 過了良久,尹志平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 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繼任掌教,怎敢 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 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若是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 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 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 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為﹔劉處玄城府甚深,眾弟子不易猜 測他的心意﹔但丘處機卻是性如烈火、忠義過人。眾人一想 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是定然不受!”趙志敬卻大 聲道:“現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師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 孽深重,死有余辜。”說到這里,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 含意,除趙志敬外,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 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志 敬“哼”的一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不 受的了?” 尹志平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 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 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若是降了蒙古,咱 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群道轟然喝彩,李志常、宋德方、 王志坦、祁志誠等大聲道:“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志敬袍袖一拂,怒沖沖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 冷笑道:“掌教師兄,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后 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贊尹志平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志 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 決不干休,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丑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 便已決意一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后 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于是閂上丹房房門,冷然一笑,抽 出長劍便往頸上刎去。 突然書架后轉出一人,伸手一鉤一帶,尹志平毫沒防備, 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一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 志敬,只聽他冷冷的道:“你敗壞我教名譽,便想一死了事, 甚么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 咱們如何對答?”尹志平道:“好!那么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 謝罪。”趙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 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 “你叫我怎么辦?怎么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適才他在 眾道之前侃侃而談,這時和趙志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 主之力。趙志敬道:“好,你只須依我一件事,龍姑娘之事我 就全力跟你彌縫,本教和你的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后患。” 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趙志敬說道:“不, 不!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心頭一松,喜道: “甚么事呢?快說,我一定依你。” 半個時辰之后,大殿上鐘鼓齊鳴,召集全宮道眾。李志 常吩咐丘處機一系門下眾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 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趙志敬一派人或有異圖。大殿上黑壓 壓的擠滿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極緊張。 只見尹志平從后殿緩步而出,臉上全無血色,居中一站, 說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接任掌教,豈知突患 急病,無法可治……”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群道中有十余 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聲來。尹志平續道:“掌教重任, 小弟已不克負荷,現下我命玉陽子座下大弟子趙志敬,接任 掌教!” 這句話一出,大殿上氣時寂然無聲。但這肅靜只是一瞬 間的事。接著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 “丘真人要尹師兄繼任掌教,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掌教師 兄好好的,怎會患上不治之症?”“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掌 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第四代的眾弟子不敢大聲說話, 但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大殿上亂成一片。李志常等怒 目瞪視趙志敬,只見他不動聲色,雙手負在背后,對各人的 言語便似全然沒有聽見。 尹志平雙手虛按,待人聲靜了下來,說道:“此事來得突 兀,難怪各位不明具中之理。我教眼前面臨大禍,小道又做 了一件極大的錯事,此刻追悔莫及,縱然殺身以謝,也已難 以挽救。”說到這里,神色極是慘痛,頓了一頓,又道:“我 反復思量,只有趙志敬師兄才識高超,能帶同本教渡過難關。 各位師兄弟務須捐棄成見,出力輔佐趙師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無過?掌教師兄當真有甚差失,待 五位師長開關之后,稟明領責便是。掌教讓位之舉,我們萬 萬不能奉命。”尹志平長嘆一聲,說道:“李師弟,你我多年 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請你體諒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別 再留難了罷。” 李志常滿腹疑團,瞧尹志平的神色確有極重大的難言之 隱,他言語中竟是極意求懇,倒也不便再爭,當下低頭不語, 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朗聲道:“掌教師兄便真要謙讓,也須 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后,稟明而行,那才不誤了大事。”尹志平 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罷,就算如 此,咱們同輩師兄弟之中,德才兼備,勝過趙師兄的并非沒 有。李志常師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師弟任事干練,何以要授 給大眾不服的趙師兄?” 趙志敬性格暴躁,強忍了許久不語,這時再也按捺不住, 冷笑道:“還有敢作敢為的王志坦師兄呢?”王志坦怒道:“小 弟不才,比諸位師兄差得太遠。可是和趙師兄相比,自忖還 略勝一籌。”趙志敬嘿的一聲冷笑,抬頭望著屋頂,神情極是 傲慢。王志坦大聲道:“小弟的武功劍朮,自非趙師兄敵手, 但我至少不會去做漢奸。”趙志敬面色鐵青,喝道:“你有種 便把話說清楚些,誰做漢奸了?”兩人言語相爭,越說越是激 烈。 尹志平道:“兩位不須爭論,請聽我一言。”趙王兩人不 再說話,但仍是怒目相視。尹志平道:“本教向來規矩,掌教 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這話可對 么?”眾人齊聲應道:“是!”尹志平道:“我現在下指命趙志 敬為本教下一任掌教,眾人不得爭論。趙師兄,你上前聽訓 罷。”趙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禮。 王志坦和宋德方還待說話,李志常一拉兩人袍袖,使個 眼色,兩人素知他處事穩當,必是別有所見,于是不再爭議。 李志常低聲道:“尹師兄定是受了趙志敬的挾持,無力與抗。 咱們須得暗中查明趙志敬的奸謀,再抖將出來。現下尹師兄 已有此言,若再爭辯,反面顯得咱們理虧了。”王宋二人點頭 稱是,隨著眾人參與交接掌教的典儀。 全真派一日之間竟有兩人先后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 平,或暗暗納罕。 接任典儀行畢,趙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傳弟子守 在身旁,說道:“有請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這“天使”兩 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罵,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過 不多時,四名知賓道人引著那蒙古貴官和瀟湘子走進殿來。 趙志敬忙搶到殿前相迎,笑道:“請進,請進!”那蒙古 貴官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見尹志平并不出迎,臉色更是 難看。一名知賓的道人知他心意,說道:“本教掌教之位,自 此刻起由這位趙真人接任。”那貴官一怔,轉惱為喜,笑道: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說著拱手為禮。瀟湘子站在他身后 兩步之處,臉上始終陰沉沉的不顯喜怒之色。 趙志敬側著身子引那貴官來到大殿,說道:“請大人宣示 聖旨。”那貴官微微一笑,心想:“原該由你這般人來掌教才 像樣子。先前那道人死樣活氣,教人瞧著好生有氣。”取出聖 旨,雙手展開。趙志敬跪倒在地。只聽那貴官讀道:“敕封全 真教掌教為……” 李志常、王志坦等見趙志敬公然領受蒙古大汗敕封,相 互使個眼色,刷刷几聲,寒光閃動,各人從道袍底下取出長 劍。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搶上,手腕抖處,兩柄長劍的劍尖 已指住趙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聲喝道:“本教以忠義創教, 決不投降蒙古。趙志敬背祖滅宗,天人共棄,不能再任掌教。” 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長劍,將那貴官和瀟湘子圍住。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之極。趙志敬雖然早知李志常等心 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權極大,自來無人敢抗,自己既得出 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領,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師長也不 能貿然反對,萬料不到對方竟敢對掌教動武。這時他背心要 害給兩劍指住了,又驚又怒,卻并不畏懼,大聲道:“大膽狂 徒,竟敢犯上作亂嗎?”王志坦喝道:“奸賊!敢動一動,便 教你身上多兩個透明窟窿。” 趙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時出其不意,俯 伏在地時給人制住,已全然處于下風。他事先把置了十余名 親信在旁護衛,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 都是丘處機的親傳弟子,平素在教中頗具威望,突然一齊出 手,趙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動彈。有几人想取兵刃,均是一 伸臂便給人點了穴道。給孫婆婆擲傷了臉的張志光、在豺狼 谷曾與陸無雙相斗的申志凡、趙志敬的弟子鹿清篤均在其內。 李志常向那貴官道:“蒙古與大宋已成敵國,我們大宋子 民,豈能受蒙古的封號?兩位請回,他日疆場相見,再與兩 位周旋。”這几句話說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許多當即大 聲喝彩。 那貴官白刃當前,竟是毫無懼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輕 舉妄動,不識好歹,全真教大好基業,眼見毀于一旦,可惜 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殘破難全,我們區區一 個教門又何足道?閣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無禮,小道可未 必約束得住。” 瀟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無禮,倒要見識見識!”猛 地伸出長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隨手便將王志坦與宋德 方手中長劍都奪了過來。趙志敬立時躍起,雙臂使招“白云 出岫”護住后心,站在那貴官身旁。瀟湘子將左手中長劍交 了給他,右手劍刷的一聲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舉劍擋架,只 覺手臂微微一麻,急運內功相抗,嗆□一響,雙劍齊斷。 瀟湘子奪劍、震劍,快速無倫,只一瞬間之事,接著袍 袖一拂,雙掌齊出,將身邊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長劍一齊震開。 他連使三招,挫敗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數百道人無不駭然, 瞧不出這僵尸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強。 趙志敬素來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這次在 眾目睽睽之下,給兩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頭來,心中如何 不怒,這時一劍在手,順勢就向王志坦刺去。這一招“大江 東去”乃全真劍法中極凌厲的招數,劍刃破空,嗤嗤作響,直 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趙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 命,手臂前送,劍尖又挺進了兩尺有余,眼見王志坦這一下 大限難逃,殿上眾人一時驚得寂無聲息,斗然間斜刺里一只 袍袖揮出,卷住劍刃向旁一拉,嗤的一聲,袍袖割斷,就這 么頓得一頓,王志坦向后躍開,旁邊兩柄長劍伸過來架住了 趙志敬的劍,瞧那斷袖之人時,卻是尹志平。 趙志敬大怒,指著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 志平道:“趙師兄,你親口答應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 之位讓你,為何轉眼之間,即便出爾反爾?”趙志敬道:“嘿, 適才你問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 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怎么說話不算了?受敕封的 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好狡獪!” 這時李志常已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柄長劍,大聲道:“全真 教的好兄弟,咱們仍奉尹真人為掌教。大家把這姓趙的漢奸 擒下了,聽由掌教真人發落。”說著挺劍上前,和趙志敬斗了 起來。王志坦、宋德方與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陣法, 登時將瀟湘子圍住。瀟湘子武功雖強,但這陣法一經催動,威 力非常,他急從袍底取出鋼棒招架,但見陣法變幻,七名全 真道人左穿右插,虛實互易,不由得眼花繚亂。 那貴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見情勢不對,忙從懷中取出 號角,嗚都都的吹了起來。兩名道人搶上前去,奪下號角,將 他反手擒住,但終于遲了一步,號角聲已然傳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難當頭,不由得精神大振,叫 道:“祁志誠師弟,你看住這蒙古官兒。于道顯師兄、王志謹 師兄,你們帶同三位師兄,快到后山玉虛洞去幫孫師兄守護, 以防外敵騷擾五位師長靜修。陳志益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 前山﹔房志起師弟,你帶六個人防守左山﹔劉道寧師弟,你 帶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處機門下他的同門師弟。守護 玉虛洞的于道顯是劉處玄門下,王志謹是郝大通門下。劉處 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虛洞中靜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為人正 直,而且縱有異心,也決不會危害親師。尹志平于片刻之間, 便分派得井井有條,各處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應 救援,便有大批軍馬到來,一時也難攻打得進。眾弟子見他 目光如電,指揮若定,發號施令中自有一股威嚴,竟無人敢 予違抗,一一領命而出。 忽聽得門外喝罵喧嘩,兵刃撞擊之聲大作,群道正差愕 間,牆頭一聲□哨,跳進數十個人來。東邊是尹克四領頭,西 邊是尼摩星領頭,正面是馬光佐領頭,所率領的都是蒙漢西 域武士中的好手。 原來忽必烈猛攻襄陽,連月不下,軍中忽然疫病發作,最 后一陣猛攻無效,隨即退兵。那日小龍女望見大軍向南急馳, 便是最后的一場攻城。忽必烈大軍未退,已派人收羅中原豪 杰,以圖后舉,蒙古大汗下旨籠絡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計 謀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稟性忠義,未必便肯歸服,是以派金 輪法王率領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終南山周圍,倘若全真教違抗 詔命,便以武力壓服。 終南山本來守護周密,但一日之中兩易掌教,重陽宮里 亂成一團,派在外面守衛的道人都撤了回來參與易立掌教的 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來到重陽宮的宮牆之外,全真 教中各人竟未發覺。這時敵人突然現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 人手倒有一大半還未離殿。但見前后左右均是外敵,全真教 道眾雖多,一來大都未攜兵刃,二來處在包圍之中,擠成一 團,四下里要害全落人手,眼見一敗涂地之勢已成,只有任 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貴官本已給祁志誠拿住,這時高聲叫道: “全真教的各位道長,快擲下兵器,聽由掌教趙真人發落。” 尹志平喝道:“趙志敬背祖叛師,投降外敵,身負大罪, 已非本教掌教。”他雖見情勢極其不利,仍決意一拚,指揮群 道迎敵。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斗不多時,已有十余人尸橫 就地。接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誠等一 一失手,或兵刃被奪,或受傷倒地,或被點中穴道,余下眾 道被尹克西率領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無法反抗。 那貴官官階甚高,尹克西、瀟湘子等均須聽他號令。他 見已獲全勝,向趙志敬道:“趙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 教眾謀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為隱瞞,不予啟奏。”趙志敬躬 身連連道謝,猛地里想起一事,忙向瀟湘子低聲道:“有件大 事尚須前輩相助。我的師父師伯叔等五個在后山靜修,他們 若是得訊趕來,這……這……”瀟湘子陰惻惻的道:“趕來便 趕來,我給你打發便是。”趙志敬不敢再說,心中頗感不滿, 一面又暗自擔憂:“你別小覷了我師父、師伯,他們當真來此, 你有得苦頭吃了。但若五位師長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命 難保。” 那貴官道:“趙真人,你先奉領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后發 落為首的叛徒。”趙志敬道:“是!”跪下聽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縛,耳聽得那貴官讀敕封,趙 志敬磕頭謝恩,大呼萬歲,都是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 常的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李師哥,你解開我手上的綁 縛,我沖出去稟告師長。”李志常與他背脊靠著背脊,潛運內 力,指上使勁,解開了縛在他手腕的牛筋,低聲道:“可千萬 要緩緩稟報,裝作若無其事,別讓五位師長受驚,以致岔了 真氣內息……”宋德方緩緩點頭。 宣敕已畢,趙志敬站起身來,那貴官和瀟湘子等向他道 喜。 宋德方見眾人都圍著趙志敬,突然躍起,搶到三清神像 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的!”宋德方哪里理他,發足急奔。 尼摩星雙足已斷,無法追趕,左手一揚,一枚蛇形小鏢激射 而出,扑的一聲,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 宋德方身子一晃,卻不躺下的,忍痛奔跑。重陽宮房舍重重 疊疊,他只轉了几個彎,几名追趕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見了他 影蹤。 宋德方奔到了隱僻之處,起出小鏢,包扎好傷口,到丹 房中取出一柄長劍,奔向后山。他轉過一排青松,剛望到玉 虛洞的洞門,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見數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 運山石,堵塞玉虛洞的洞門。一個高瘦藏僧站著督工,另有 僧俗兩人在旁指揮,宋德方認得這兩人是曾來攻打重陽宮的 達爾巴和霍都,武功與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藏僧形貌 清奇,顯然輩份武功尚在這二人之上,眼見玉虛洞門已被堵 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師長性命如何,心道:“師父待我恩 重如山,今日師長有難,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天地之間。” 他明知沖上攔阻只不過白送性命,決不能解救師父的困 危,但全教遭逢大難,義不能獨自求全,于是手持長劍,從 松樹后竄出,運劍如風,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賊擒王, 這一劍若能僥幸得中,敵黨勢必大亂。 那藏僧正是金輪法王。他已向趙志敬問明全真教中諸般 詳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虛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 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無可與抗。 宋德方劍尖離他背心不到一尺,見他仍是渾然不覺,正 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閃,當的一聲,那藏僧手中一件圓 圓的奇形兵刃回掠過來,與他劍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劇痛,長 劍脫手飛出,只這么一震,牽動真氣,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迷 迷糊糊之中,隱隱聽得前面傳來許多人齊聲吶喊,不知又出 了甚么事,心中一陣憂急,便昏暈過去。 金輪法王也聽到大殿上的叫聲,但想到瀟湘子、尹克西 等高手在場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么古 怪,當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眾武士趕搬大石,及早將玉虛 洞堵塞,以防丘處機等人忽然沖出,不免大費手腳。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勢又變。那貴官向趙志敬道: “趙真人,貴教犯上作亂之輩,人數可不少啊,我瞧你這掌教 之位,有點兒坐不安穩呢。” 趙志敬也知眾道心中不服,只要瀟湘子等一去,群道立 時便要反擊,一不做,二不休,此時騎虎之局已成,大聲說 道:“按照本教教規,叛教犯上者該當何罪?”群道默然不應, 心中大都說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趙志敬又問一聲,眼 望弟子鹿清篤,要他回答。鹿清篤答道:“當在三清神像之前 自行了斷。” 趙志敬道:“不錯!尹志平,你知罪了嗎?服不服了?”尹 志平道:“不服!”趙志敬道:“好,帶他過來!”鹿清篤推尹 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趙志敬又問李志常、王志坦 諸人,人人都大聲回答:“不服。”一一問去,被擒眾道之中 只有三人害怕求饒,趙志敬便下令松綁。其余二十四人卻個 個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罵聲不絕。 趙志敬道:“你們倔強如此,本掌教縱有好生之德,也已 無法寬容。鹿清篤,你替祖師爺行法罷!”鹿清篤道:“是!” 提起長劍,將站在左首第一個的于道顯殺了。于道顯為人謹 厚和善,全教上下個個和他交好。眾道見鹿清篤將他刺死,都 大聲鼓噪起來。宋德方和金輪法王在后山聽到的喊聲,便是 眾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將手一擺,數十名蒙古武士各執兵刃, 攔在眾道之前。 鹿清篤見眾人叫得厲害,頓感害怕。趙志敬道:“快下手, 慢吞吞的干甚么?”鹿清篤應道:“是!”手起劍落,又刺死了 兩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篤提起長劍,正要 向他胸口刺落,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許 動手!” 鹿清篤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口,卻是小 龍女。只聽她說道:“你站開!這個人讓我來殺。”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劍 小龍女眼見全真教群道內哄,蒙古武士大舉進襲,一切 是是非非,于她便似過眼云煙,全不在意,但見鹿清篤舉劍 要殺尹志平,這一劍卻如何能讓旁人刺了?是以立時上前攔 阻。 趙志敬見小龍女突于此時進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給你 追逼得氣都喘不過來,此刻高手如云,你自來送死,真是天 賜其便!”喝道:“這小妖女不是好人,給我拿下了!”蒙古武 士不聽他的指喝,俱都不動。趙志敬的兩名親傳弟子聽到師 父號令,搶上前去,伸手分抓她左右手臂。兩人手指尚未觸 及小龍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閃動,只覺手腕一陣劇痛,急 忙向后躍開,原來腰間兩柄長劍已給小龍女拔去。在這一瞬 之間,兩人手腕上各已中劍,腕骨半斷,鮮血淋漓。小龍女 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奪劍出招,兩名道 人已負傷逃開,眾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篤喝道:“大伙兒齊上啊!咱們人多勢眾,怕這小妖 女何來?”他想小龍女武功再強,總不過一個年輕女子,眾人 一擁而上,自能取勝,當先挺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劍尖 顫動,鹿清篤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劍,大吼一聲, 倒地不起。這四劍刺得更快,連瀟湘子、尹克西這等高手也 不由得相顧失色。他們在絕情谷中曾見她與公孫止動手,那 時劍法雖亦精妙,但決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來小龍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朮,斗 然間武功倍增。她與楊過雙劍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劍法”,天 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兩劍,威力尤強。二人不論 如何心意相通,總不及一個人內心的意念如電,她此刻所使 劍朮勁力雖不及二人聯手,出手卻比之兩人同時要快上數倍。 她長途追蹤尹趙二人,連日郁郁于心,不知該當如何處 置才是,這時全真道人先行發難,她乘勢還擊,劍上一見了 血,滿腔悲憤,驀地里都發作了出來。只見白衣飄飄,寒光 閃閃,雙劍便似兩條銀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當、嗆 □、“啊喲”、“不好”之聲此起彼落,頃刻之間,全真道人手 中長劍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劍。奇在她所使的都 是同樣一招“皓腕玉鐲”,眾道人但見她劍光從眼前掠過,手 腕便感到劇痛,直是束手受戮,絕無招架之機。倘若她這一 劍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橫尸就地。 群道負傷之后,一齊大駭逃開,三清神像前只余下尹志平等 一批被縛的道人。小龍女自學得左右互搏之朮以后,除了在 曠野中練過几次之外,從未與人動手過招,今日發硎新試,自 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殺退群道之后,竟爾悚然自驚。 趙志敬見情勢不妙,忙從道袍下抽劍護身,同時移步后 退小龍女心中對他恨極,身形一晃,雙劍已將他前面去路與 身后退路盡皆攔住。趙志敬揮劍奪路,只聽得叮當一聲,尹 克西道:“你不成,退開了!”原來他已揮金龍鞭將小龍女的 長劍格開小龍女連傷十余人,直到此時,方始有人接得她一 劍。 小龍女道:“今日我是來向全真教的道人尋仇,與旁人無 干,你快退開了。”尹克西適才見了她追風逐電般的快劍,心 中也自膽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總不能憑對方一語使即垂 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齊,有好有壞,有些人確是 該殺,但不知是哪些該死的賊道得罪了姑娘?” 小龍女“嗯”的一聲,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 拉交情,動起手來倘是不敵,她也不致就下殺手,若見情勢 不對便即退讓,旁人見我和她相識,也不會笑我膽怯,于是 笑嘻嘻的道:“龍姑娘,別來多日,你貴體清健啊!”小龍女 又是“嗯”了一聲,目光不離尹志平、趙志敬二人,生怕他 們乘機逃走。尹克西道:“跟這些賊道生氣,沒的損折了姑娘 貴手。姑娘只須指點出來,待在下稍效微勞,一一給姑娘收 拾了。”小龍女道:“好!你先給我殺了他。”說著向趙志敬一 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殺他?”陪 笑道:“這位趙真人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點誤會,我叫他 向姑娘陪個不是罷!”小龍女秀眉微蹙,左手劍倏地遞出,快 如電閃,向尹克西刺了過去。尹克西忙舉鞭擋過,只聽得 “啊”的一聲,站在他身后的趙志敬已然肩頭中劍。即是瀟湘 子等這些高手,也沒看出這一劍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這一 指乃右手劍所發,繞過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劍雖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 己無力護住趙志敬,那是同樣的丟臉,對方出招實在太快,全 然瞧不清她雙劍的來勢去路,如此對敵注定非敗不可,想到 此處,心下更加怯了,金龍鞭一擺,叫道:“龍姑娘,請你手 下留情!”小龍女不理,對他既不敵視,亦無友意,腳步微動, 向左踏出兩步。尹克西跟著一轉,仍想護住趙志敬,忽聽背 后哼的一聲,一驚之下微微回頭,但見趙志敬左肩袍袖已被 劍鋒划去了一片,鮮血涔涔而下。小龍女這一劍如何刺他,旁 人仍然莫名其妙,劍法精妙迅疾到了這等地步,不但來去無 蹤,竟似乎還能隔人傷敵。 趙志敬連中兩劍,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實不足以倚為 護身符,危急中提氣竄出,躍到了瀟湘子身旁。小龍女便似 沒見,轉過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劍,右手劍卻刺向尼 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撐住拐杖,右手以鐵蛇一擋,但聽得 趙志敬高聲大叫,跟著嗆□一響,長劍落地,原來手腕又已 中劍。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龍女與他相距甚遠,卻在攻 擊兩大高手之際抽空傷他。 瀟湘子哼了一聲,道:“龍姑娘劍法不差,我也得領教領 教。”左手揮掌向旁推出,趙志敬只覺一殷大力撞在肩頭,立 足不住,跌出數丈,虧得他內功也已頗有根柢,身上雖受了 三處傷,仍是拿樁站住。瀟湘子掌力未收,哭喪棒同時擊出。 馬光佐與楊過、小龍女一直交好,這時心中大不以為然, 高聲叫道:“不要臉啊真正不要臉,三個武林大宗師,圍攻一 個小姑娘。” 瀟湘子等聽在耳里,臉上都是微微一熱。他們生平對甚 么仁義道德原是素不理會,然均傲慢自負,對身份體面卻瞧 得極重,平時別說三人聯手,便是單打獨斗,也不屑跟這樣 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動手,但此刻自知單憑自己一人,決計 抵擋不了她這般神鬼莫測的劍招,對馬光佐的譏嘲只好裝作 沒聽到,均想,“渾大個兒,咱們同來辦事,你卻反助外人, 回頭定要教你吃點苦頭。”便在這心念略轉之間,眼前劍光晃 動,小龍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劍勢,齊向后躍, 退開丈余,不約而同的舞動兵刃,護住周身要害。 眾蒙古武士牽著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后靠向 殿壁,均知眼前這四人相斗實是非同小可,只要給誰的兵刃 帶到少許,不死也得重傷。 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擊旁人,只要 能在她招數之中瞧出一些端倪,便有了取勝之機。三人都是 一般的念頭,于是各施生平絕技,將全身護得沒半點空隙,先 求己之不可勝、以求敵之可勝。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 勢,生平實所罕有,但眼見敵手如此之強,若上前搶攻,十 九求榮反辱。 大殿之上,小龍女雙劍挂地,站在中央,瀟湘子等三人 分處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來回晃動。尹克西的金鞭 舞成一團黃光﹔尼摩星的鐵蛇是一條條黑影倏進倏退﹔瀟湘 子的哭喪棒則攪成一張灰幕,遮住身前。 小龍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們三個無冤無仇, 誰有空閑跟你們動手。”見趙志敬閃閃縮縮的正要退到神像之 后,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與瀟湘子自左右搶到,鐵 蛇和哭喪棒搶在身前,他二人聯手,進攻即或不足,自守該 當有余。小龍女見無隙可乘,雙劍即不遞出,眼見趙志敬逃 向殿后,仗劍追了兩步,但尼摩星和瀟湘子兩般兵刃使得颼 颼風響,竟然搶不過去。小龍女道:“你們讓是不讓?” 瀟湘子心想:“此時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殺手。這全真 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處,我何苦為他樹此強敵?”他躊躇未答, 尼摩星卻叫了起來:“我們偏偏不讓,你這小妖女有甚么本事, 一塌胡涂施展出來的!”瀟湘子、尹克西同時向他瞪了一眼, 均想:“咱們便是不讓,又何必口吐惡言?難道憑你一人之力 便敵得住她嗎?當真是太過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協力御敵 之際,不便出口埋怨。他們沒想到尼摩星雙腿斷折,實受楊 過與李莫愁之賜,他知楊過是小龍女的情郎,滿腔怨毒都要 發泄在她身上,這時一動上手,他與其余二人不同,存心要 和她拚個死活。 小龍女也不著惱,只知要誅殺尹趙二人,非將眼前這三 個高手驅開不可,冷冷的道:“既不肯讓,我可要得罪了!”一 言甫畢,劍光閃處,突聽一片聲響,悠然不絕。響聲未過,小 龍女已向后躍退丈余,回到大殿中心站定。瀟湘子和尼摩星 臉上均各變色。原來這一記長聲乃四十余下極短促的連續打 擊組成。這頃刻之間,小龍女雙劍已刺削點斬,一共出了四 十余招,尼瀟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 群道聽來,只不過一下兵刃碰擊的長聲而已。 她這攻招如此迅捷,瀟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驚懼。適才 所以能擋住劍招,全憑兩人將兵器舞得滴水不入,全無空隙, 若待她一劍既出,再舉起兵刃擋架,身上早已中劍了。小龍 女急攻不下,也佩服這兩人守得竟如此嚴密,微微一頓,輕 飄飄的向后略退,臉孔兀自朝著瀟湘子,雙劍倏地反轉倒刺, 叮叮叮叮十二下急響,縱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輪指也無如此急 促,尹克西的金鞭始終沒閑著,終于將這十二下也都擋了回 去。 兩番攻守一過,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龍女吃虧在內力 不強,劍招上的勁道不能蕩開對方兵刃,若能與這三人的真 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龍女提劍回到殿心,尋 思破敵之計,只見三個對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卻哪里尋得出 半點破綻? 她想:“如此迅疾舞動兵刃,內力耗費極大,定難持久, 我只須靜以待變,時刻一長,總能尋到破綻。就算給趙志敬 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于是雙劍微顫,似攻非攻,蓄勢待 發,卻不出擊,教對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緩。可是瀟湘子等內 力均極深厚,這般舞動兵刃,一時三刻之間氣力并不消減。小 龍女見無隙可乘,便靜靜的站著,神色嫻雅,風致端嚴。她 性子向來不急,在道上追蹤尹志平和趙志敬一月有余,始終 沒有出手,此時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 中寂靜自守,早練成了無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見她仗劍閑立,旁若無人,第一個先沉不住氣了, 猛地里虎吼一聲,鐵蛇揮出,向她疾沖過去。他一出手攻擊, 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龍女長劍抖動,尼摩星拐杖急撐,躍了 回來,但覺肩頭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見左肩衣服上已刺 破一個小孔,鮮血滲出,若非小龍女也防他鐵蛇進襲,他這 條左臂此刻已不連在身上了。 尼摩星搶攻無功,反受創傷,心中雖怒,卻也不敢貿然 再進。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小龍女站在中央全不理會。尹 克西一套“黃沙萬里鞭法”反反復復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 一動,叫道:“尼摩兄,瀟湘兄,咱們一齊踏上半步。”尼摩 星與瀟湘子沒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賈,見識廣博, 人又聰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時踏上半步,叫道: “防守務須嚴謹,踏步要慢。咱們再踏上半步。”尼瀟二人依 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過了一會,便向前踏出半步,這時人人 都已瞧出,三人圍著小龍女的圈子漸漸縮小,到最后便會將 她擠在中心。三人雖不敢出手攻擊,但每人舞動兵刃,組成 三堵銅牆鐵壁,向中間逐步擠攏,三股守勢合成一股強大的 攻勢,實是猛不可當。眾人瞧到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趙志 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卻均為小龍女擔憂。 小龍女見三人越來越近,兵刃招數中卻仍是無隙可乘,眼 見過不多時,勢非被他們擠死不可,當下雙劍連刺,只聽得 叮叮之聲忽急忽緩,每一招都碰在對方兵刃之上。她連攻數 十劍,盡數給擋了回來,那三人卻又各自踏進了半步。小龍 女心中漸感慌亂,退向左側時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一下 劍法中大現破綻,若不是瀟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機進襲, 她已遭到極大凶險。 原來大殿地下投棄著數十柄長劍,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 兵刃,被人奪下后拋擲在地。小龍女適才左足踏到一把長劍 的劍柄,以致站立不穩。 她忽然想起:“別人兩手能使雙劍,我既已學會分心二用 之朮,兩手該能同時使四柄劍。便算顯不出四劍的威力,或 能擾亂敵人,乘機脫困。”當下左手長劍交在右手,俯身又拾 起兩柄劍,左右各持雙劍,四劍同時揮動。 瀟湘子等大吃一驚,均想:“這姑娘的招數愈來愈奇,四 劍齊使,當真聞所未聞。”但三人打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主意, 不管她使甚么怪招奇朮,總是只守不攻,逐步進迫。 小龍女四劍齊使,雖然駭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雙劍, 她平素專練單劍,左手全真劍法,右手玉女劍法,配合得天 衣無縫,這時每一只手都使雙劍,畢竟大不靈便,出招時已 無得手應心之妙。 瀟湘子等數招之間,便發覺她劍招突然略緩,劍尖刺來 時也不及先時的神妙莫測。尼摩星喉頭咕咕作響,揮動鐵蛇 便要進襲。尹克西急叫:“使不得,這是誘敵之計。”尾摩星 經他提醒,嚇了一跳,心想幸虧人家生意人見機得快,原來 這女子如此狡獪,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擊,不但合圍之 勢登時破了,只怕自己還要性命沒有的。 其實小龍女本非存心誘敵,但聽尹克西這么一叫,心想: “這黑矮子沉不住氣,須得從他身上想法子。他說我誘敵,我 便當真誘他一下。”突然間右手一揚,一柄長劍向上飛出,右 手劍跟著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長劍飛上。瀟湘子等都是一驚, 不知她又要玩甚么花樣,只見半空雙劍尚未跌落,她手中僅 有的雙劍也擲了上去,這么一來,她兩手空空,已無兵刃。尹 克西叫道:“自行嚴守,千萬不可進攻。”他瞧不透小龍女的 用意,但想只要嚴密守衛,逐步前逼,便已穩操勝算,對方 雖然赤手空拳,卻也不必冒險進招。 小龍女彎下腰來,雙手不住在地下抓劍,一一擲上半空, 同時空中長劍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著又擲了上去。但見 數十柄長劍此上彼落,寒光閃爍,煞是奇觀。古墓派武功本 不以內力沉雄見長,而憑手法迅疾取勝。當年小龍女傳授楊 過武功之時,要他以雙掌攔住八十一只麻雀。這“天羅地網 勢”使將出來,活的麻雀尚能攔住,數十柄長劍隨接隨拋,在 她自是渾若無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無 兵刃,只瞧得瀟湘子等目瞪口呆,均想這小姑娘在使幻朮、玩 把戲么? 猛地里小龍女左掌揚處,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長劍劍柄上 一推,那劍橫飛而出,向尹克西疾刺過去。劍頭撞在他金龍 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無比的彈了回來,卻撞向尼摩星。尼 摩星的鐵蛇舞得正急,那劍一碰,便即飛去回刺小龍女。這 時空中又有兩柄長劍落下,小龍女雙手分撥回帶,三柄劍分 襲三人。 頃刻之間,數十柄長劍不再向上飛起,而是在三般兵刃 組成的光幕之間來回激蕩,有些長劍去勢斜了,被尼摩星的 鐵蛇大力砸碰,斷成兩截。小龍女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拍打 在劍刃之上,絲毫不傷,她自幼熟習“天羅地網勢”,在房舍 殿堂間進退趨避的功夫更是天下無雙,眼明手快,靈台澄澈, 越打越急,心中竟無半點雜念,全沒想到這場激戰是勝是敗, 誰生誰死。有時順手抓到劍柄,便刺出數劍,隨即又向敵人 拋擲。初時她雙劍在手,瀟湘子等已感不易抵御,這時數十 柄長劍亂飛亂刺,中間又夾著她凌厲迅疾的擊刺,卻如何還 能招架?何況長劍從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時,方向力道全 然無法控制,是否要傷到同伴,只有聽天由命。 小龍女向空擲劍,本來不過想擾亂敵人的目光,這時情 勢變化,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從兵刃飛舞的響聲 之中,隱隱聽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氣息漸粗,瀟湘子的哭喪棒 舞得雖快,但只見惶急,與他“瀟湘”兩字大異其趣。 突然間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來三柄長劍 飛去,正好和他的軟鞭纏在一起。他守得雖然嚴密,但這三 柄劍均是從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來,三劍齊至,莫 名其妙的纏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脫三劍,但正當 他軟鞭將起未起之際,小龍女長劍刺出,尹克西腕上劇痛,軟 鞭已把持不住。 但聽嗆□一聲,金龍軟鞭落地。小龍女左掌連揮,七八 柄長劍激飛而出,分刺三人,跟著雙手各接住一柄長劍,身 形晃處,從尹克西身前躍出。尹克西手腕受傷,兵刃落地,這 銅牆鐵壁般的包圍圈子立時破了,眼見她雙劍如兩道電光似 的閃動,忙向后急退。小龍女的輕功比這三人都高,一提氣, 直奔殿后,追趕趙志敬去了。 瀟湘子等一時還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數十把長劍一一落 地,這才住手。尹克西臉帶愧色,說道:“小弟無能,給她走 了!”他三人本來互不為下,誰也不佩服誰,勾心斗角,均要 設法壓服對方,但適才經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斗,三人都 有死里逃生之感,相互間的敵意少了許多。瀟湘子和尼摩星 齊聲道:“這怪不得尹兄……”一言未畢,忽聽得山后隱隱傳 來叮叮當當的兵刃撞擊之聲。 大殿上這一戰,瀟湘子等本來均已膽寒,但聽到這兵刃 撞擊聲中,夾著法王五只輪子的嗚嗚風響,顯然小龍女已在 與法王動手。三人均想:“有這么一個硬手作主將,咱們再從 旁夾攻,必可取勝。”尹克西拾起金龍軟鞭,叫道:“大伙兒 追!”搶先尋聲追了下去。瀟湘子舉起哭喪棒,與尼摩星率領 眾蒙古武士發足跟隨。眾人此時心目中的大敵惟小龍女一人, 全沒將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見眾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綁縛,紛 紛拾起長劍,蜂擁跟去。 瀟湘子等趕到重陽宮后玉虛洞前,只見輪影激蕩,劍氣 縱橫,金輪法王吼聲如雷,小龍女白衣勝雪,兩人相隔丈余, 正自遙遙相斗。金銀銅鐵鉛五只巨輪回旋飛舞,響聲只震得 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法王的輪子在數度激戰曾一再失去,但 失后即補,大小重量與所失者無異,不過少了原來輪上所鑄 的花紋、真言而已,是以使動時仍是得心應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見玉虛洞的洞門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 位師長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齊搶到洞口。達爾巴手執金 杵,霍都揮動鋼扇,只數招之間,便將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安好嗎?”他心中 焦急,語音中帶有哭聲。李志常轉念一想:“憑著五位師長的 玄功,怎能輕易給人關在洞中?定是他們練功到了緊急當口, 不能分心抵御外敵。王師弟這么一叫,他們若在洞中聽見,反 而擾亂心神。”忙道:“王師弟,別叫,五位師長受不得驚擾。” 王志坦立時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見他受傷不輕,當 下設法救助。 瀟湘子等旁觀法王和小龍女相斗,見他雖然守多攻少,但 接得兩三招便還遞一招,五輪威力奇猛,逼得小龍女無法近 身,比之適才三人只守不攻確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 是妒忌,均想:“這和尚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也不枉他了。” 三人本想與法王夾攻合擊,但見此情勢,私心登起,都不愿 便這么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輪法王出招雖猛,心中卻已叫苦不迭。小龍女 雙手劍招不同,卻配合得精妙絕倫,左手劍攻前,右手劍便 同時襲后,叫他退既不可,進又不能,雙劍每一路劍招都是 進攻數處,叫他顧此失彼,難以并救。若不是他內功外功俱 臻登峰造極之境,眼明手快,剛柔互濟,武功只要略差半分, 這頃刻之間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劍。其實小龍女一人而使兩 般劍法,出招雖快,威力終究不如與楊過聯手,別說真實武 功仍與法王相差甚遠,即令瀟湘子等人也是強勝于她。只是 她一上來出招星馳電閃,各人從所未見,以致心下先行怯了。 法王更在這“玉女素心劍法”下吃過苦頭,一見到這劍法,心 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脫身。小龍女占到上風,實是仗 了先聲奪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時,法王已是險象環生,他收回金輪護 身,不敢擲出攻敵,又數招后,再將銀輪也收了回來,接著 五輪齊回,變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適才瀟湘子等一般模樣。五 只輪子輕重大小、顏色形狀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棱角, 組成五道光環,在他身周滾來滾去。 忽聽得小龍女嬌叱一聲:“著!”跟著法王低聲吼叫,叮 叮數響。兩人縱躍來去,出手越來越快,便是瀟湘子這等高 手,也沒瞧清兩人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么變化。金輪法王 倘若以輪上威猛之力與她對攻,小龍女便即抵擋不住,可是 他心中既怯,竟爾舍己之長,與小龍女比快,不免越來越是 不利。 突然之間,尼摩星臉上微微一痛,似被甚么細小暗器打 中,一驚之下伸手一模,臉上沒甚么,掌中卻有點鮮血。他 呆了一下,又見一點鮮血飛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斗的二 人之中已有一個受傷。過不多時,小龍女白衫之上點點斑斑 的濺上十几點鮮血,宛似白綾上畫了几枝桃花,鮮艷奪目。尼 摩星喜道:“小妖女受傷啦!”接著劍光兩閃,法王一聲低吼。 瀟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傷!” 尼摩星一想不錯,鮮血是法王受傷后濺到小龍女身上的, 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無法將她制住,于是叫道: “尹兄,瀟兄,一齊上啊!”鐵蛇揮動,慢慢從小龍女身后逼 上。瀟湘子和尹克西也覺不能再行袖手旁觀,當下分從左右 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劍,但均是輕傷,危殆萬分之中來了幫 手,心中一寬,見瀟湘子等并不出手攻擊,各以兵刃護住自 身,分從三方緩緩進逼,已知時刻稍長,小龍女勢必無幸。 玉虛洞前,青松林畔,四個武林怪客圍著一個素裝少女, 好一場惡戰。眾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驚,臉若死灰,生 平哪里見過如此的激斗! 猛聽得砰□一聲露天價大響,砂石飛舞,煙塵□漫,玉 虛洞前數十塊大石崩在一旁,五個道人從洞中緩步而出,正 是丘處機、劉處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齊叫“師父!”迎了上去。達爾 巴和霍都大吃一驚,眼見這般破洞的聲勢,便如點燃了的火 藥開山爆石一般。兩人各挺兵刃,向前搶上。丘處機等五人 向旁一讓,突然十掌齊出,按在兩人背心,一捺一送,將兩 人拋出丈許之外。 達爾巴和霍都的武功與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間,雖不及丘 處機、王處一的精湛,但也決不致只一招便給擲開。原來全 真五子在玉虛洞中閉關靜修,鑽研拆解“玉女心經”之法,五 個人殫精竭慮,日夜苦思,總覺小龍女和楊過所顯示的武功, 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學的克星,要想從招朮上取 勝,實是難能。后來丘處機從天里北斗陣法中悟出一理,說 道:“咱們招朮變化,斷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勁力補 招數之不足。”于是五人便精思并力攻敵的法門,每一招出去, 都是將五人勁力歸集于一點。他們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并無 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有仗著人多,或能合力自保。這一個多 月之中,終于創出了一招“七星聚會”。這一招畢竟還是從天 罡北斗陣法中演化出來,雖說是“七星聚會”,卻也不必定須 七人聯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并力施展。 當金輪法王率領眾武士堵洞之時,這“七星聚會”正好 練到了要緊當口,萬萬分心不得,明知大敵來攻,也只得置 之不理,直到五人練到五力歸一,融合無間,這才破洞而出。 只可惜過于迫促,這一招還只練到三四成火候,饒是如此,達 爾巴和霍都也已抵擋不住,竟給五子一擊成功。 丘處機等轉過身來,只見法王等四人圍著小龍女劇斗方 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覷,不禁面色慘然,都想:“罷 了,罷了,原來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勝她,那是終 身無望了。”他們在洞中所想所練,都從先前所見小龍女和楊 過的武功為依歸,豈知眼前所顯示的神奇劍招,要想瞧個明 白都有所不能,甚么破解抵擋,真是從何說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時全真教 中要有如此一個都是千難萬難。丘處機等心想:“若是先師在 世,自能勝得過他們,周師叔大概也勝他們一籌,但若同時 受這四人圍攻,十九要抵敵不住。”五個老道垂頭喪氣,心下 慚愧,自覺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繼先師的功業,大故當前, 全真教瞧來真是立足無地了。眼見招招凶險,步步危機,五 人越瞧越是心驚,顧不得詢問弟子變故因何而起。 這時小龍女等五人相斗,情勢又已不同。小龍女招招攻 擊,法王等始終是遮攔多,還手少,但逐步進逼。小龍女處 境越來越不利,數次想搶出圈子,暫且退走,但對方守得嚴 密異常,每一招均給擋了回來。她知有金輪法王主持圍逼,無 法再使擲劍之法,何況除了手中雙劍,身邊已無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劍傷鹿清篤,到這時已斗了將近一個時辰, 氣力漸感不支,而強敵越逼越近,丘處機等五人又環伺在側, 這五個老道也非易與之輩,四下里盡是敵人,自己孤身一人, 今日定要喪身重陽宮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際若此,一死又 有甚么可惜?就只是……就只是……臨死之時,總盼能見過 兒一面。他這時是在哪里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親熱,說不 定已成了親,新婚燕爾,哪里想到我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圍 攻?不,不!過兒不會這樣,他便和郭姑娘成了親,也決不 會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 她離襄陽北上之時,決意永不再和楊過相見,但這時面 臨生死關頭,心中越來越是割舍不下。她一想到楊過,本來 分心二用突然變為心有專注,雙手劍招相同,再無“玉女素 心劍法”的威力。法王見她劍法斗變,初時還道她是故意示 弱誘敵,但數招一過,越看越不像,當下踏上半步,左手銀 輪護身,右手金輪往她劍上碰去。 只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小龍女左手長劍脫手飛出,在半 空中啪的一下,震為兩截。法王這一下本來只是試探,竟致 成功,實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右手金輪砸將過去。小龍女一 驚,忙鎮懾心神,刷刷刷還了三劍,但此時只憑單劍,武功 便已遠不及法王。瀟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攻 上。 小龍女淡淡一笑,已不愿再事掙扎力抗,瞥眼望見三丈 外的一株青松旁生著一叢玫瑰,花朵嬌艷欲滴,突然想起當 年與楊過隔著花叢練“玉女心經”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見 不到過兒,那便在臨死之時心中想念著他。”臉上神色柔和, 登時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里合圍,原可一舉將她擊斃,忽見她神情古 怪,似乎忘了迎敵,各各驚詫,不知她是否施展甚么邪法,四 般兵刃舉在半空,并不擊下。但也只這么一頓,尼摩星的鐵 蛇便首先遞了出去。 突然身旁風聲颯然,有人挺劍刺來。尼摩星忙回過鐵蛇 擋格,卻擋了個空,只見人影晃動,卻是尹志平搶到了小龍 女身前,倒持手中長劍,將劍柄遞過去給她。小龍女這時視 而不見,聽而不聞,早將□殺拚斗之事置之度外,覺得左手 掌中多了一個劍柄,便順手握著。 旁觀眾人突見尹志平搶入這五大高手的戰團之中,直與 送死無異,不禁齊聲驚呼。 法王和他相識,不愿傷他性命,當即左臂在他肩頭一撞, 將他推開,右手揮輪向小龍女砸去。尹志平見她不知如何竟 爾突然失了戰意,心中大急,眼見這一輪便要將她砸死,奮 不顧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龍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 擋了法王金輪。 法王金輪一砸,威力裂石開山,尹志平如何抵擋得住?立 時向前俯沖。小龍女接過他遞來的劍后,兀自挺著劍呆呆出 神,尹志平身子沖來,恰好碰在劍尖之上,劍刃透胸而入。小 龍女一呆,這才醒悟,原來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見他背遭 輪砸,胸中劍刺,受的全是致命重傷,一剎那間,滿腔憎恨 之心盡化成了憐憫之意,柔聲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聽到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 禁大喜若狂,說道:“龍姑娘,我實……實在對你不起,罪不 容誅,你……你原諒了我么?” 小龍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陽郭府中聽到他和趙志敬的 說話,一個念頭在腦子中閃過:“過兒對我如此深情,又曾立 誓決不會變心。但他忽然決意和郭姑娘成親,棄我如遺,了 無顧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這□所污。”她心思單純,雖然一 路跟蹤尹趙二道,卻從未想到此事,這時猛地給尹志平一言 提醒,心中的憐憫立時轉為憎恨,憤怒之情卻比先前又增了 几分,一咬牙,右手長劍隨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 殺過人,雖然滿腔悲憤,這一劍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處機在一旁瞧著,眼見愛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 只是事起倉卒,不及救援,小龍女第一劍,還可說是由于法 王之故,但第二劍卻是存心出手。他絲毫不知這中間的原委 曲折,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盡是如何抵擋小龍女的招朮, 而近一個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無別念。他既認定小龍女是本 教大敵,又決然想不到尹志平會自愿舍身救她,眼見她挺劍 又刺,當即縱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 門直擊過去。丘處機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這一 下情急發招,掌力雄渾已極。 小龍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長劍拿捏不住,登時脫手,她 不等長劍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著遞出一劍,指向丘 處機胸口。便在此時,尹志平大叫一聲,倒在地下,創口中 鮮血涌出。小龍女左手劍同時刺向丘處機小腹,這一來雙劍 合壁,威力大增,丘處機武功雖然精深,但只三招之間,已 是手忙腳亂。王處一見情勢不對,同時搶上應援,倒反將法 王等四人擠在一旁。 金輪法王等見小龍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來,俱感訝異,但 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觀你們自相殘殺。各人使個眼色,退 開數步,只待小龍女和全真五子勝敗一決,他們再行出手收 拾殘局。 高手動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發,誰也不敢稍有松 懈,因此丘處機等雖見局勢詭異,難以索解,但既已動上了 手,哪里還有余暇詢問?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龍女神 妙無方的劍招,那費了月余之功創出來的一招“七星聚會”竟 然全無施展的機會。頃刻之間,郝大通和劉處玄兩人身上中 劍,兩人顧念師兄弟的安危,不肯退開,跟著嗤的一響,孫 不二肩頭又中一劍。 全真諸弟子見師父勢危,情不自禁的都驚呼起來。李志 常叫道:“快送兵刃!”這時五子掌風呼呼,眾弟子無法近身, 只得將長劍一柄柄擲去。小龍女搶著揮劍挑出,每一把擲來 的長劍都給挑得飛了開去,劍長臂短,五子始終拿不到一件 兵刃。忽聽得叮當一聲,小龍女左手劍粘住一柄飛擲而來的 長劍,驀地里往后送出,王處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這一柄 劍外之劍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負傷,勝負已分。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這小妖女待 老衲來料理罷!”說著踏上兩步。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 人跟著舞動兵刃上前合擊,竟成了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局 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時脫出小龍女雙劍的威迫,五 人一聲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歸 并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會”。其時雖只五星聚會,但是 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龍女斜身急退,砰的一響,沙坪上塵 土飛揚,這一招將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一個筋斗。 原來他雙腿已斷,單憑拐杖之力撐持,下盤不穩,抵不 住這一招的重擊。總算他危急之中避開了正面之力,雖然摔 倒,卻未受傷,立即躍起,哇哇怒叫,舉鐵蛇便往劉處玄頭 頂砸下。玉虛洞前呼聲四起,亂成一團。 小龍女見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動手,素袖一拂,便要搶出 圈子。金輪法王搶過來擋住,叫道:“尼摩兄,對付小妖女要 緊。”尼摩星打得性發,對法王的叫喚不予理睬,鐵蛇吞吐, 招數全是打向全真諸道。小龍女雙劍向法王急刺數招,法王 見來勢實在太快,難以招架,只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間,小龍女一聲大叫,雙頰全無血色,嗆□、嗆 □兩聲,手中雙劍落地,呆呆的望著青松畔的那叢玫瑰,叫 道:“過兒,當真是你嗎?” 便在此時,法王金輪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 會”卻自后心擊了上來。這一招本是抵御尼摩星而發,但那 天竺矮子吃過這招的苦頭,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閃避,這一 招的勁力便都遞到了小龍女背心。 哪知她竟如中邪著魔,全然不知躲閃,背心受掌,胸口 中輪,一個嬌怯怯的身軀受了這兩股大力夾擊,目光仍是望 著玫瑰花叢,在這頃刻之間,她心搖神馳,便是這兩股大力, 似乎也沒能傷到她半分。 眾人為她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也均轉頭,去瞧那玫 瑰花叢中到底有甚么古怪,只見青松旁一條人影飛出,竄入 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間,伸左臂抱起小龍女,一閃一晃,又已 躍出圈子,徑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將小龍女抱在懷 里。 這人正是楊過! 小龍女甜甜一笑,眼中卻流下淚來,說道:“過兒,是你, 這不是做夢么?”楊過俯下頭去,親了親她臉頰,柔聲道: “不是做夢,我不是抱著你么?”但見她衣衫上斑斑點點,滿 身是血,心中矍然而驚,急問:“你受傷重不重?” 小龍女受了前后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并未 覺痛,這時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 道:“我……我……”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說:“姑姑, 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 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見你啦!”突間全身發冷,隱然覺得靈 魂便要離身而去,抱著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 你抱住我!”楊過的左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 眼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只……兩只手!”一轉 眼間,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蕩,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 臂呢?”楊過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 眼,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 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沒了?怎么沒了?”她 雖命在垂危,仍是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 了一條手臂。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 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 自從他們在古墓中共處,早就是這樣了,只不過那時她 不知道這是為了情愛,楊過也不知道。兩人只覺得互相關懷, 是師父和弟子間應有之義,既然古墓中只有他們兩人,如果 不關懷不體惜對方,那么又去關懷體惜誰呢?其實這對少年 男女,早在他們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愛戀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自己才知道,決不能沒有了對方而再 活著,對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百倍千倍。 每一對互相愛戀的男女都會這樣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 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這樣的兩個男女碰在一 起,互相愛上了,他們才會真正的愛惜對方,遠勝于愛惜自 己。 對于小龍女,楊過的一條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實在重 要得多,因此固執著要問。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袖子,絲毫不 敢用力,果然,袖子里沒有臂膀。她忽然一點也不感到自身 的劇痛,因為心中給憐愛充滿了,再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痛楚, 輕輕說道:“可憐的過兒,斷了很久嗎?這時還痛么?” 楊過搖搖頭,說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見了你面,永 遠不跟你分開,少一條臂膀又算得甚么?我一條左臂不是也 能抱著你么?” 小龍女輕輕一笑,只覺他說得很對,躺在他懷抱之中,雖 然只一條左臂抱著自己,那也是心滿意足了。她本來只求在 臨死之前能再見他一面,現今實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眾弟子……眾 蒙古武士……人人一聲不響,呆呆的望著這對小情人。在這 段時光之中,誰也不想向他們動手,也是誰也不敢向他們動 手。 有道是“旁若無人”,楊過和小龍女在九大高手、無數蒙 古武士虎視眈眈之下纏綿互憐,將所有強敵全都視如無物,那 才真是旁若無人了。愛到極處,不但糞土王侯,天下的富貴 榮華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閑。楊過和小 龍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別說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盡至, 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罷了。比之那銘心刻骨之愛,死又算 得甚么? 金輪法王等人當然并不懼怕這兩人,只是均感極度詫異, 眼見小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又只剩一臂,決不能再起而抗拒, 但兩人互相的纏綿愛憐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 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 終于小龍女忍不住又問:“你的手臂……手臂是怎么斷 的?快跟我說。”楊過臉上微微苦笑,說道:“手臂斷了,自 然是給人家斬的。” 小龍女淒然望著他,沒想到再追問是誰下的毒手,既已 遭到不幸,那么是誰下手都是一樣,這時胸口和背上的傷處 又劇烈疼痛起來,她自知命不久長,低低的道:“過兒,我求 你一件事。”楊過道:“姑姑,難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 就曾答應過你,你要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小龍女幽幽嘆 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楊過道:“在我永 遠是一樣。”小龍女淒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沒多久好活了, 你陪著我罷,一直瞧著我死,別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楊過又是傷心,又是憤恨,說道:“姑姑,我自然陪著你。 那郭姑娘跟我有甚么相干?我這條手臂便是給她斬斷的。”小 龍女吃了一驚,叫了起來:“啊,是她?為甚么她這樣狠心? 難道……難道為了你不歡喜她么?”楊過恨恨的道:“我倆這 般要好,為甚么你又要多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從來沒 愛過別的姑娘,這個郭姑娘啊,哼……” 楊過這條右臂,確是給郭芙斬斷的。 那日楊過與郭芙在襄陽郭府之中言語沖突以致動手,郭 芙怒火難忍,抓起淑女劍往他頭頂斬落。楊過中毒后尚未全 愈,四肢無力,眼見劍到,情急之下只得舉右臂擋在面前。郭 芙狂怒之際,使力極猛,那淑女劍又鋒利無比,劍鋒落處,楊 過一條右臂登時無聲無息的給卸了下來。 這一劍斬落,竟致如此,楊過固然驚怒交迸,郭芙卻也 嚇得呆了,知道已闖下了無可彌補的大禍,但見楊過手臂斷 處血如泉涌,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突然哇的一聲,哭 了出來,掩面奪門奔出。 楊過一陣慌亂過后,隨即鎮定,伸左手點了自己右肩 “肩貞穴”的穴道,撕下被單,緊緊縛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 金創藥敷上傷口,尋思:“此處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趕緊出 城去。”慢慢扶著牆壁走了几步,只因流血過多,眼前一黑, 几欲暈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郭靖大聲說道:“快,快,他怎么了? 血止了沒有?”語音中充滿了焦急之情。楊過當時心中只一個 念頭:“我決不要再見郭伯伯,無論如何不要見他。”猛力吸 一口氣,從房中沖了出去。 他奔出府門,牽過一匹馬翻身便上,馳至城門。守城的 將士都曾見他在城頭救援郭靖,對他十分欽仰,見他馳馬而 來,立即開了城門。 此時蒙古軍已退至離城百余里外。楊過不走大路,縱馬 盡往荒僻之處行去。尋思:“我身中情花劇毒,但過期不死, 或許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銀針的毒汁之后,以毒 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劇毒未去,遲早總要發作。此刻身 受重傷,若到終南山去找尋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難道我命 中注定,要這般客死途中么?”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 與小龍女相聚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世上唯一 的親人已舍己而去,復又給人斷殘肢體,命當垂危,言念及 此,不禁流下淚來。 他伏在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給郭靖找到,不遇 上蒙古大軍,隨便到哪里都好,有意無意之間,漸漸行近前 一晚與武氏兄弟相斗的那個荒谷。 黃昏時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一片寂靜,料知周遭 無人,在草叢中倒頭便睡。他這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甚么 毒虫猛獸全沒加以防備。這一晚創口奇痛,哪里睡得安穩? 次晨睜眼坐起,忽見離身不到一尺處兩條蜈蚣僵死在地, 紅黑斑斕,甚是可怖,口中卻染滿了血漬。楊過嚇了一跳,只 見兩條蜈蚣身周有一大灘血跡,略一尋思,已明其理,原來 他創傷處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劇毒,竟把兩條毒虫毒死了。 楊過微微苦笑,自言自語:“想不到我楊過血中之毒,竟 連蜈蚣也抵擋不住。”憤激悲苦,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笑。 忽聽得山峰頂上咕咕咕的叫了三聲,楊過抬起頭來,只 見那神雕昂首挺胸,獨立峰巔,形貌猙獰奇丑,卻自有一股 凜凜之威。楊過大喜,宛如見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 們又相見啦!” 神雕長鳴一聲,從山巔上直沖下來。它身軀沉重,翅短 不能飛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駿馬,轉眼間便到了楊過身旁, 見他少了一條手臂,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楊過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難,特來投奔于你。”神 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說話,轉身便走。楊過牽了馬匹,跟 隨在后。 行不數步,神雕回過頭來,突然伸出左翅在馬腹上一拍。 那馬吃痛,大聲嘶叫,倒退几步,不住跳躍。楊過點頭道: “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這馬何用?”心 想此雕大具靈性,實不遜于人,于是松手放開□繩,大踏步 跟隨神雕之后,他重傷之余,體力衰弱,行不多時便坐下休 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邊行邊歇,過了一個多時辰,又來到劍魔獨孤求敗 埋骨處的石洞。 楊過見了那個石墳,不禁大是感慨,心想這位前輩奇人 縱橫當時,并世無敵,自是武功神妙莫測,瞧他這般行徑,定 是恃才傲物,與常人落落難合,到頭來在這荒谷中寂然而終, 武林之中既沒流傳他的名聲事跡,又沒遺下拳經劍譜、門人 弟子,以傳他的絕世武功,這人的身世也真可驚可羨,卻又 可哀可傷。只可惜神雕雖靈,終是不能言語,否則也可述說 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從外銜了兩只山兔回來。楊 過生火炙了,飽餐一頓。 如此過了多日,傷口漸漸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復,每當 念及小龍女,胸口雖仍疼痛,但已遠不如先前那么難熬難忍。 他本性好動,長日在荒谷中與神雕為伴,不禁寂寞無聊起來。 這一日見洞后樹木蒼翠,山氣清佳,便信步過去觀賞風 景,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極大的 屏風,沖天而起,峭壁中部離地約二十余丈處,生著一塊三 四丈見方的大石,便似一個平台,石上隱隱刻得有字。極目 上望,瞧清楚是“劍塚”兩個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劍亦 有塚?難道是獨孤前輩折斷了愛劍,埋葬在這里?”走近峭壁, 但見石壁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實無可容手足之處,不知當年 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這 般的高處,想來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憑借武功硬爬上去, 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陣,突見峭壁上每隔數尺便 生著一叢青苔,數十叢筆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動,縱身躍 起,探手到最低一叢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個 小小洞穴,料來是獨孤求敗當年以利器所挖鑿,年深日久,洞 中積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無事,便上去探探那劍塚,只是剩下獨臂,攀 挾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難道還有旁人來笑話 不成?”于是緊一緊腰帶,提一口氣,竄高數尺,左足踏在第 一個小洞之中,跟著竄起,右足對准第二叢青苔踢了進去,軟 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個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來丈,已然力氣不加,當即輕輕溜了下來, 心想:“已有二十多個踏足處尋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于 是在石壁下運功調息,養足力氣,終于一口氣竄上了平台。見 自己手臂雖折,輕功卻毫不減弱,也自欣慰,只見大石上 “劍塚”兩個大字之旁,尚有兩行字體較小的石刻: “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于天下,乃埋劍于斯。 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楊過又驚又羨,只覺這位前輩傲視當世,獨往獨來,與 自己性子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說到打遍天下無敵手,自己 如何可及。現今只余獨臂,就算一時不死,此事也終身無望。 瞧著兩行石刻出了一會神,低下頭來,只見許多石塊堆著一 個大墳。這墳背向山谷,俯仰空闊,別說劍魔本人如何英雄, 單是這座劍塚便已占盡形勢,想見此人文武全才,抱負非常, 但恨生得晚了,無緣得見這位前輩英雄。 楊過在劍塚之旁仰天長嘯,片刻間四下里回音不絕,想 起黃藥師曾說過“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之樂,此際亦 復有此豪情勝慨。他滿心雖想瞧瞧塚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樣, 但總是不敢冒犯前輩,于是抱膝而坐,迎風呼吸,只覺胸腹 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忽聽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數聲,俯首望去,只見那神 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縱躍上來。它身軀雖重,但 腿勁爪力俱是十分厲害,頃刻間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顧盼,便向楊過點了點頭,叫了几聲,聲音 甚是特異。楊過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沒公冶長的本事,不 懂你言語,否則你大可將這位獨孤前輩的生平說給我聽了。” 神雕又低叫几聲,伸出鋼爪,抓起劍塚上的石頭,移在一旁。 楊過心中一動:“獨孤前輩身具絕世武功,說不定會留下甚么 劍經劍譜之類。”但見神雕雙爪起落不停,不多時便搬開塚上 石塊,露出并列著的三柄長劍,在第一、第二兩把劍之間,另 有一塊長條石片。三柄劍和石片并列于一塊大青石之上。 楊過提起右首第一柄劍,只見劍下的石上刻有兩行小字: “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再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他將 劍放回原處,拿起長條石片,見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兩行 小字:“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 谷。” 楊過心想:“這里少了一把劍,原來是給他拋棄了,不知 如何誤傷義士,這故事多半永遠無人知曉了。”出了一會神, 再伸手去拿第二柄劍,只提起數尺,嗆□一聲,竟然脫手掉 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濺,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那劍黑黝黝的毫無異狀,卻是沉重之極,三尺多長 的一把劍,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戰陣上最沉重的金 刀大戟尤重數倍。楊過提起時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 一沉,便拿捏不住。于是再俯身拿起,這次有了防備,拿起 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當一回事。見那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 劍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心想:“此劍如此沉重,又怎能使 得靈便?何況劍尖劍鋒都不開口,也算得奇了。”看劍下的石 刻時,見兩行小字道: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楊過喃喃念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 所悟,但想世間劍朮,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變化如何不同,總 以輕靈迅疾為尚,這柄重劍不知怎生使法,想懷昔賢,不禁 神馳久之。 過了良久,才放下重劍,去取第三柄劍,這一次又上了 個當。他只道這劍定然猶重前劍,因此提劍時力運左臂。哪 知拿在手里卻輕飄飄的渾似無物,凝神一看,原來是柄木劍, 年深日久,劍身劍柄均已腐朽,但見劍下的石刻道: “四十歲后,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 漸進于無劍勝有劍之境。” 他將木劍恭恭敬敬的放于原處,浩然長嘆,說道:“前輩 神技,令人難以想象。”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劍譜之 類遺物,于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見石板下已是山壁 的堅岩,別無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聲叫,低頭銜起重劍,放在楊過手里,跟 著又是咕的一聲叫,突然左翅勢挾勁風,向他當頭扑擊而下。 頃刻間楊過只覺氣也喘不過來,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離他 頭頂約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動,咕咕叫了兩聲。 楊過笑道:“雕兄,你要試試我的武功么?左右無事,我 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劍怎能施展得動,于是放下 重劍,拾起第一柄利劍。神雕忽然收攏雙翼,轉過了頭不再 睬他,神情之間頗示不屑。 楊過立時會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劍?但我武功平常, 在這絕壁之上跟你過招,決非雕兄敵手,可得容情一二。”說 著換過了重劍,氣運丹田,力貫左臂,緩緩挺劍刺出。神雕 并不轉身,左翅后掠,與那重劍一碰。楊過只覺一股極沉猛 的大力從劍上傳來,壓得他無法透氣,急忙運力相抗,“嘿” 的一聲,劍身晃了几下,但覺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只覺口中奇苦難 當,同時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睜開眼來,只見神雕銜 著一枚深紫色的圓球,正喂入他口中。楊過聞到此物甚是腥 臭,但想神雕通靈,所喂之物定然大有益處,于是張口吃了。 只輕輕咬得一下,圓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時滿口苦汁。 這汁液腥極苦極,難吃無比。楊過只想噴了出去,總覺 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強吞入腹中。過了一會,略行運氣,但 覺呼吸順暢,站起身來,抬手伸足之際非但不覺困乏,反而 精神大旺,尤勝平時。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強力擊倒,閉 氣暈去,縱然不受重傷,也必全身酸痛,難道這深紫色的圓 囊竟是療傷的靈藥么? 他俯身提起重劍,竟似輕了几分。便在此時,那神雕咕 的一聲,又是展翅擊了過來。楊過不敢硬接,側身避開,神 雕跟著踏上一步,雙翅齊至,勢道極是威猛。楊過知它對己 并無惡意,但想它雖然靈異,總是畜生,它身具神力,展翅 扑擊之時,發力輕重豈能控縱自如?若給翅膀掃上了,自空 墮下,哪里還有命在?眼見雙翅掃到,急忙退后兩步,左足 已踏到了平台的邊緣。 那神雕竟是毫不容情,禿頭疾縮迅伸,彎彎的尖喙竟自 向他胸口直啄。楊過退無可退,只得橫劍封架,它一嘴便啄 在劍上。楊過只覺手臂劇震,重劍似欲脫手,眼見神雕跟著 右翅著地橫掃,往自己足脛上掠來。楊過吃了一驚,縱身躍 起,從神雕頭頂飛躍而過,搶到了內側,生怕它順勢跟擊,反 手出劍,噗的一響,又與它尖嘴相交。楊過這一下死里逃生, 嚇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啊!” 只覺雙足酸軟,坐倒在地。神雕咕咕低叫兩聲,不再進擊。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 想,此雕長期伴隨獨孤前輩,瞧它扑啄趨退間,隱隱然有武 學家數,多半獨孤前輩寂居荒谷,無聊之時便當它是過招的 對手。獨孤前輩尸骨已朽,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雕身 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遺風典型。想到此處,心 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雕兄,劍招又來啦!”重劍疾刺, 指向神雕胸間。神雕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來。 神雕力氣實在太強,展翅掃來,疾風勁力,便似數位高 手的掌風并力齊施一般,楊過手中之劍又太也沉重,生平所 學的甚么全真劍法、玉女劍法等等沒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 則巧妙趨避,攻則呆呆板板的挺劍刺擊。 斗得一會,楊過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 雕便走開兩步。如此玩了一個多時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 回入山洞。 次晨醒轉,神雕已銜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圓球放在他身邊, 楊過細加審視,原來是禽獸的膽囊,想到初遇神雕時它曾大 食毒蛇,又與巨蟒相斗,想來必是蛇膽。又想毒蛇之膽不知 是否也具劇毒,但昨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氣大增,反正自己 體內就有情花和冰魄銀針的劇毒,也不用多加理會,于是一 口一個吃了,靜坐調息。突然之間,平時氣息不易走到的各 處關脈穴道竟爾暢通無阻。楊過大喜,高聲叫好。本來靜坐 修習內功,最忌心有旁騖,至于大哀大樂,更是凶險,但此 時他喜極而呼,周身內息仍是綿綿流轉,絕無阻滯。 他躍起身來,提起重劍,出洞又和神雕練劍。此時已去 了几分畏懼之心,雖然仍是避多擋少,但在神雕凌厲無倫的 翅力之間,偶然已能乘隙還招。 如此練劍數日,楊過提著重劍時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擊 刺揮掠,漸感得心應手。同時越來越覺以前所學劍朮變化太 繁,花巧太多,想到獨孤求敗在青石上所留“重劍無鋒,大 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遠勝世上諸般最巧妙的劍招。他 一面和神雕搏擊,一面凝思劍招的去勢回路,但覺越是平平 無奇的劍招,對方越難抗御。比如挺劍直刺,只要勁力強猛, 威力遠比玉女劍法等變幻奇妙的劍招更大。他這時雖然只剩 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從何處采來的蛇膽,不知不覺間 膂力激增。 這日出外閑步,在山谷間見有三條大毒蛇死在地下,肚 腹洞開,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鮮血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 膽。只是這些毒蛇遍身隱隱發出金光,生平從所未見,自是 不知其名,心想:神雕力氣這樣大,想必也是多食這些怪蛇 的蛇膽之故。 過得月余,竟勉強已可與神雕驚人的巨力相抗,發劍擊 刺,呼呼風響,不自禁的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 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學,頗有渺不足道之感。轉念又 想,若無先前根柢,今日縱有奇遇,也決不能達此境地,神 雕總是不會言語的畜生,誘發導引則可,指教點撥卻萬萬不 能,何況神雕也不能說會甚么武功,只不過天生神力,又跟 隨獨孤求敗日久,經常和他動手過招,記得了一些進退扑擊 的方法而已。 這一日清晨起身,滿天烏云,大雨傾盆而下。楊過向神 雕道:“雕兄,這般大雨,咱們還練武不練?”神雕咬著他衣 襟,拉著他向東北方行了几步,隨即邁開大步,縱躍而行。楊 過心想:“難道東北方又有甚么奇怪事物?”提了重劍,冒雨 跟去。 行了數里,隱隱聽到轟轟之聲,不絕于耳,越走聲音越 響,顯是極大的水聲。楊過心道:“下了這場大雨,山洪暴發, 可得小心些!”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只見山峰間一 條大白龍似的瀑布奔瀉而下,沖入一條溪流,奔騰雷鳴,湍 急異常,水中挾著樹枝石塊,轉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楊過衣履盡濕,四顧水氣鎊鎊,蔚 為奇觀,但見那山洪勢道太猛,心中微有懼意。 神雕伸嘴拉著他衣襟,走向溪邊,似乎要他下去。楊過 奇道:“下去干么?水勢勁急,只怕站不住腳。”神雕放開他 衣襟,咕的一聲,昂首長啼,躍入溪中,穩穩站在溪心的一 塊巨石之上,左翅前"□,將上流沖下來的一塊岩石打了回去, 待那岩石再次順水沖下,又是揮翅擊回,如是擊了五六次,那 岩石始終流不過它身邊。到第七次順水沖下時,神雕奮力振 翅一擊,岩石飛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隨即躍回楊過身旁。 楊過會意,知道劍魔獨孤求敗昔日每遇大雨,便到這山 洪中練劍,自己卻無此功力,不敢便試,正自猶豫,神雕大 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楊過臀上。它站得甚近,楊過出其 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個“千斤墜”身法,落在神 雕站過的那塊巨石之上。雙足一入水,山洪便沖得他左搖右 晃,難于站穩。楊過心想:“獨孤前輩是人,我也是人,他既 能站穩,我如何便不能?”當即屏氣凝息,奮力與激流相抗, 但想伸劍挑動山洪中挾帶而至的岩石,卻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時分,他力氣漸盡,于是伸劍在石上一撐,躍 到了岸上。他沒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是揮翅拂來。這一次他 有了提防,沒給拂中,自行躍入溪心,心想:“這位雕兄當真 是嚴師諍友,逼我練功,竟沒半點松懈。它既有此美意,我 難道反無上進之心?”于是氣沉下盤,牢牢站住,時刻稍久, 漸漸悟到了凝氣用力的法門,山洪雖然越來越大,直浸到了 腰間,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難以支持。又過片刻,山洪浸到胸 口,逐步漲到口邊,楊過心道:“雖然我已站立得穩,總不成 給水淹死啊!”只得縱躍回岸。 哪知神雕守在岸旁,見他從空躍至,不待他雙足落地,已 是展翅扑出。楊過伸劍擋架,卻被它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 通一聲,跌入了山洪。 他雙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沒頂,一大股水沖進了口中。 若是運氣將大口水逼出,那么內息上升,足底必虛,當下凝 氣守中,雙足穩穩站定,不再呼吸,過了一會,雙足一撐,躍 起半空,口中一條水箭激射而出,隨即又沉下溪心,讓山洪 從頭頂轟隆轟隆的沖過,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 動。心中漸漸寧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 劍挑石,仍是叫它小覷了。”他生來要強好勝,便在一只扁毛 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見到溪流中帶下樹枝山石,便舉 劍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輕了許多,那重劍受 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時沉重,出手反感靈便。他挑刺掠 擊,直練到筋疲力盡,足步虛晃,這才躍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趕他下水,這時腳底無力,若不小休片 時,已難與山洪的沖力抗拒,果然神雕不讓他在岸上立足,一 見他從水中躍出,登時舉翅搏擊。 楊過叫道:“雕兄,你這不要了我命么?”躍回溪中站立 一會,實在支持不住,終又縱回岸上,眼見神雕舉翅拂來,卻 又不愿便此坐倒認輸,只得挺劍回刺,三個回合過去,神雕 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楊過叫道:“得罪!”又挺劍刺去,只 聽得劍刃刺出時嗤嗤聲響,與往時已頗不相同。神雕見他的 劍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閃躍退避。 楊過知道在山洪中練了半日,勁力已頗有進境,不由得 又驚又喜,自忖勁力增長,本來決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 水中擊刺半日,劍力竟會大進?想是那怪蛇的蛇膽定有強筋 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內力大增,此時于危 急之際生發出來,自己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靜坐片刻,力氣即復,這時不須神雕催逼,自 行躍入溪中練劍。二次躍上時只見神雕已不在溪邊,不知到 了何處。眼見雨勢漸小,心想山洪倏來倏去,明日再來,水 力必弱,乘著此時并不覺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練一會,當下 又躍入溪心。 練到第四次躍上,只見岸旁放著兩枚怪蛇的蛇膽,心中 好生感激神雕愛護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練劍。練到深 夜,山洪卻漸漸小了。 當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許多順刺、逆擊、橫削、 倒劈的劍理,到這時方始大悟,以此使劍,真是無堅不摧,劍 上何必有鋒?但若非這一柄比平常長劍重了數十倍的重劍,這 門劍法也施展不出,尋常利劍只須拿在手里輕輕一抖,勁力 未發,劍刃便早斷了。 其時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銀光洒在林木溪水之 上。楊過瞧著山洪奔騰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朮,知道重 劍的劍法已盡于此,不必再練,便是劍魔復生,所能傳授的 劍朮也不過如此而已。將來內力日長,所用之劍便可日輕,終 于使木劍如使重劍,那只是功力自淺而深,全仗自己修為,至 于劍朮,卻至此而達止境。 他在溪邊來回閑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獨孤前輩留下 這柄重劍,又若非神雕從旁誘導,自己因服怪蛇蛇膽而內力 大增,那么這套劍朮世間已不可再而得見。又想到獨孤求敗 全無憑借,居然能自行悟到這劍中的神境妙詣,聰明才智實 是勝己百倍。 獨立水畔想像先賢風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尋思: “姑姑見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歡喜了。唉,不知她此 時身在何處?是否望著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龍女,胸 口便是一陣劇痛。 轉念又想:“我雖悟到了劍朮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 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發作,明天便即死了,這至精至妙 的劍朮豈非又歸湮沒?”想到此處,雄心登起,自言自語的道: “我也當學一學獨孤前輩,要以此劍朮打得天下群雄束手,這 才甘心就死。” 回眼看著右臂斷折之處,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熱血 涌上胸間,心道:“這丫頭自恃父親是當代大俠,母親是丐幫 幫主,自來不把我放在眼里,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 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謊言欺騙武氏兄弟,其實也是為了 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為她而死,豈非也是她的罪過? 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際斬我一臂,此仇不報,非丈夫也!” 他向來極重恩怨,胸襟殊不寬宏,當日手臂初斷,躲在 這荒谷中療傷,那是無可奈何,此刻臂傷已愈,武功反而大 進,報仇雪恨之念再也難以抑制。 當下心念已決,連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說道:“雕兄,你 的大恩大德,終究報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樁恩怨未 了,暫且分別,日后再來相伴。獨孤前輩這柄重劍,小弟求 借一用。”說著深深一揖,又向獨孤求敗的石塚拜了几拜,掉 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摟抱親熱了一陣,這 才依依而別。 那柄劍極是沉重,如系在腰間,腰帶立即崩斷。他在山 邊采了三條老藤,搓成一帶,將重劍系了,負在背上,施展 輕身功夫,直奔襄陽。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間行事不便,何況一晚沒 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學高手,此時必已康 復,遇上了定有一番惡斗,當下在城外的墳場草叢中睡了几 個時辰,然后調息運功,又采些野果飽餐了一頓,等到初更 時分,來到襄陽城下。 襄陽城雄垣高,當日金輪法王、李莫愁等從城頭躍下,尚 須以人墊足,方免受傷,現下要從城牆腳攀上牆頭,殊非易 易。楊過在墳場中休息之時,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 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會,獨孤前輩如何上那懸 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陽城頭,走到東門旁僻靜之處,眼 見城頭巡視的守兵走遠,便躍起身來,挺重劍往城牆上奮力 一刺。重劍雖無尖鋒,但這一劍去勢剛猛,那城牆以極厚的 花岡石砌成,卻聽蓬的一聲,應劍而破,裂出了一個碗口大 的洞孔。楊過沒料到隨手一劍竟有這般威力,心中又驚又喜, 二次躍上時左足踏入破洞,舉手挺劍,在頭頂的城牆上又刺 了一孔,這次出手輕得多了,以免驚動城上守軍。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數丈時,施展“壁虎游牆功”翻 上了城頭,躲在暗處。城牆內側有石級可下,楊過待守軍行 開,一溜煙的飛奔而下,徑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膽后內力大增,同時身軀靈便,輕功也遠勝往 昔。但郭靖的武功實在非同小可,單是降龍十八掌的掌力就 只怕天下無人能敵,再加上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奧妙,自己 所知者不過十之六七,因是半點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門外, 悄悄越牆而進。 繞過花園,即望見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聽, 室中無人,輕輕推門,那門應手而開,便走進室中。 黑暗中隱約見到床帳桌椅與先前無異,床上衾枕卻已收 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條大好的臂膀便是在這 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傷感,又是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頗風流自喜,雖對小龍女一往情深, 從無他念,但許多少女見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為之鐘情傾倒, 如程英、陸無雙、公孫綠粵等人或暗暗傾心,或坦率示意。此 刻他手撫床邊,想起自己已成殘廢,若再遇到這些多情少女, 在她們眼中,自己勢必成為可笑可憐之人,武功雖強,也不 過是個驚世駭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諸事,情 不自禁的低聲說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別說我少了 一臂,便是四肢齊折,她對我的心意也必毫無變異。” 正想到此處,忽聽東面隱隱傳來兩人言語爭執之聲,聽 聲音正是郭靖和黃蓉。楊過好奇心起,想聽兩人爭些甚么,尋 聲悄步,走到郭靖夫婦居室的窗下。 只聽黃蓉大聲說道:“這兩人明明是抱了襄兒前去絕情 谷,想換解毒藥物,你口口聲聲還說楊過是好人?這孩子生 下不到一個時辰,便落入了他們手中,這時還有命么?”說到 這里,語聲嗚咽,啜泣起來。 郭靖說道:“過兒決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他累次救我救 你,咱們便拿襄兒換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愿。”黃蓉泣道: “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這時室中突然發出一陣嬰兒啼哭,聲音甚是洪亮。楊過 大奇:“難道那小女孩已從李莫愁手中搶回來了?怎么她又說 ‘這時還有命么’?”屏住呼吸,湊眼到窗縫中張望,只見黃蓉 手中果然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剛好臉向窗口,楊過瞧得明 白,但見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臉上生滿了細毛。那女嬰 郭襄他曾在懷中抱過良久,記得是白嫩嬌小,眉目清秀,和 這壯健肥碩的嬰兒大不相同。黃蓉背向窗口,低聲哄著嬰兒, 說道:“好好一對雙胞胎,你快去給我找他姊姊回來。”楊過 恍然大悟,才知黃蓉一胎生下了兩個孩兒,先誕生的是女嬰 郭襄,其后又生一個男嬰。當生這男嬰之時,女嬰已給小龍 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來踱去,說道:“蓉兒,你平素極識大體, 何以一牽涉到兒女之事,便這般瞧不破?眼下軍務緊急,我 怎能為了一個小女兒而離開襄陽?”黃蓉道:“我說我自己去 找,你又不放我去。難道便讓咱們的孩兒這樣白白送命么?” 郭靖道:“你身子還沒復原,怎能去得?”黃蓉怒道:“做爹的 不要女兒,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楊過在桃花島上和他們相聚多年,見他們夫婦相敬相愛, 從來沒吵過半句,這時卻見二人面紅耳赤,言語各不相下,顯 然已為此事爭執過多次。黃蓉又哭又說,郭靖繃緊了臉,在 室中來回走個不停。 過了一會。郭靖說道:“這女孩兒就算找了回來,你待她 仍如對待芙兒一般,嬌縱得她無法無天,這樣的女兒有不如 無!”黃蓉大聲道:“芙兒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 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楊過若不把女兒還我,我 連他的左臂也砍了下來。” 郭靖大聲喝道:“蓉兒,你說甚么?”舉手往桌上重重一 擊,砰的一聲,木屑紛飛,一張堅實的紅木桌子登時給他打 塌了半邊。那嬰兒本來不住啼哭,給他這么一喝一擊,竟然 嚇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時,楊過突見西首窗下有個人影一晃,接著矮了 身子,悄悄退開。楊過心想:“原來除我之外,還有人在窗外 偷聽,卻是誰了?”當下躡足在那人之后,只見那人身形婀娜, 正是郭芙。楊過心頭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 一暗,房中燈火熄滅,聽黃蓉氣忿忿的道:“你出去罷,別嚇 驚了孩兒!” 楊過知道郭靖就要出來,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過,當即 鑽到假山之后,快步繞到郭芙房外,一躍竄高,上了她房外 那株大木筆花樹,躲在枝葉之間。 過不多時,果見郭芙回到房中。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 道:“已打過二更啦,姑娘請安睡罷!”郭芙哼了一聲,道: “我睡得著時自然會睡!你出去。”那女子應道:“是。”只見 一名丫鬟開門出來,帶上房門,自行去了。 過了半晌,只聽得郭芙幽幽的一聲長嘆,楊過心道:“你 還嘆甚么氣?你斷我一臂,我便也斷你一臂,只不過好男不 與女斗,此刻我下來傷你,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大丈夫行 徑。”略一沉吟,已有計較:“好,讓我大聲叫嚷,將郭伯伯 叫來。我先將他打敗,再處置他女兒。男兒漢光明磊落,再 也無人能笑話我一句。”但轉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絕,我 真能勝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報了?”念及斷 臂之恨,胸間熱血潮涌,將心一橫,正要從木筆花樹上跳下, 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大踏步過來。 只見他腳步沉凝,身形端穩,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兒房 外,伸指在門上輕輕一彈,說道:“芙兒,你睡了么?”郭芙 站了起來,道:“爹,是你么?”聲音微帶顫抖。楊過心中一 驚:“莫非郭伯伯知我來此,特來保護女兒?好!我便先和你 動手!打你不過,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聲。郭芙將門打開,抬頭向父親望了一 眼,隨即低下了頭。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 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床前椅上,半晌無言。兩 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哪里去啦?”郭芙道: “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 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郭靖 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才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扑在他的懷里,道:“爹,你還生 女兒的氣么?”郭靖撫摸她的頭發,低聲道:“我沒生氣。我 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為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 懷里,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郭靖仰頭望著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 “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 和你爹爹,也是結義兄弟,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 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 心腸,几次三番救過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 輕,但為國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是知道的。”郭芙 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并不知道,今 日也對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謹,我是他義 兄,沒能好好勸他改過遷善,他終于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 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負他楊 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几字,那是第一次 聽到生父的死處,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來,只 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將你許配于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 豈知……豈知……唉!” 郭芙抬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 亂語,誹謗女兒。爹,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 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他卻 怎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 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淑女劍來。郭靖 接在手里,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 “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于心。爹爹平時雖然對 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母親并無二致。”說到最后几句話, 語聲轉為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 斷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徇私妄為,庇護女兒。” 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 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著臉,雙 目凝視著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 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 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 時微微一頓,跟著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入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 棒先到,一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刷刷刷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 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 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是嚇得呆了,站 著不動。黃蓉左手抱著嬰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帶,卷起女兒 身軀,從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 來向爹爹求情。”跟著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 “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 府門口。” 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極重義氣,這 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 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 兩,一應俱備,若是勸解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 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 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一場爭吵,見他臉色不善, 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凶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 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 三分,又見她懷中抱著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 這么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一切看在眼里,當郭芙從窗中擲 出之時,若是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 地覆,都是為我一人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實是下不了手。 只見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 靠在床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著!”將嬰兒 向丈夫拋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 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 搖頭道:“蓉兒,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 不重處,于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 臂,無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 斷了自己這條臂膀……” 楊過聽他言辭真摯,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里找尋,都沒見到他的蹤跡,若是有 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 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 事可不能如此了結。”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哪 里還追得著?”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 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 兒子郭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 是我對你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后,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 非,于她也未始沒有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 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 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擲。這兩處穴 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 他得著?但當她將兒子交與丈夫之時,已然安排了這后著。郭 靖遇到妻子,當真是縛手縛腳,登時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動 彈不得。 黃蓉抱起孩兒,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將他好好放在床 上,取枕頭墊在后腦,讓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從他腰間取 出令牌。郭靖眼睜睜的瞧著,卻是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并頭而臥,然 后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 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几個小菜,敬你三杯,向 你賠罪。”說著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里,只覺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是頑 皮嬌憨不減當年,眼睜睜的瞧著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 想這兩處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沖穴, 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 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 一個美貌少女,途中難免不遇凶險,于是回到臥室,取了桃 花島至寶軟□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 功,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 將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叫不絕口,但總說 若無令牌,黑夜開城,那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蔭之下,從未經歷過 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 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 牌,你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德,雖然一切全仗郭 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 銜發布。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 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倘若用得著,請乘了小將這匹 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 喜無限,母女倆并騎出城南行。 黃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是越送越遠。襄陽以北 數百里几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 蹂躪,雖然動亂不安,但民居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余 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個小市鎮上,眼見趕早市的店鋪已 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 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心下好生后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 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 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為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 難挨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此時念及兀自心有余悸,說 甚么也不敢回襄陽城去。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面餅,母女倆分手 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 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復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 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 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心 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著一擔蘋果, 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几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 啦。”說道:“芙兒,你多吃几塊面餅。便吃不下,也得勉強 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前面也不知到哪里才有東西吃。我 過去買點物事。”說著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家店面,到了那賣 蘋果的擔子前。 她撿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 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后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 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里。”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 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著個嬰兒,右手伸 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著一 只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著 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 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 隱隱含有煞氣,腰間垂挂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 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 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后,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瞧過几眼,這 時忍不住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 幼的嬰兒,但已是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 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 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 手,此人陰毒絕倫,若是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眼見 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后,又 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 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上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 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 方是上策。”眼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當下展開 輕功,快步從樹旁繞了過去,趕在李莫愁的前頭,突然竄出, 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 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 手空拳,腰帶間插著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 堆歡,放下麻袋,斂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 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 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 幼小,霍都王子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為人知,大勝關 一戰,更是名揚天下,但畢竟為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 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余年﹔另 一個以拂塵、銀針、五毒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 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 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都想對方既享 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長說話 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 任幫主,武林中群倫之首,小妹真是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 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 是誰家的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 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 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 “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 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大奇:“龍姑娘沒有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 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 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孩子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 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經”單傳于小師妹,這 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 貞淑端庄,原來有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卻不知這 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么?說起來更是氣人,卻是我 師妹的徒兒楊過。” 黃蓉雖然善于作偽,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 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 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 過,隨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 這女孩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著從懷中取 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逗那孩子,說 道:“乖孩子,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么?”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后一直隱居深山,弄兒為樂,每日擠 了豹乳喂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只 是情場失意后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為狠 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 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 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贊自己 孩兒一般,頗以為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 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甚么也是難以掩飾。她對這幼 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 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 隨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蕩?此中定然有詐。”猛地里 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后躍出兩丈開外。她雙足落地,正 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將負在肩頭的 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 機又已縱后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 要助楊過搶這孩兒么?”黃蓉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 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是笑嘻嘻的道: “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 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 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 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几句話, 轉身便走。 黃蓉一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幫世傳 的打狗棒她已傳給了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 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是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 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 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 客氣氣,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 塵后揮,擋開竹棒,還了一招。 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為 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是轉 動不靈。黃蓉挪動身形,繞著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 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 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斗,倒是抱著孩兒的占了便宜。” 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盡有相見之 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 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裝假?可 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為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 你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著舉棒向她右腿點 去。李莫愁揮拂塵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 起,驀地戳向她左胸。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 襄小小的身體。 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 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 了郭襄的襁褓,這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 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哪知就里,眼 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啪的一下,左 脛骨已被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 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俠名,卻 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卑?”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并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 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你一跳。”微微一笑,說 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著縱身 而前,舉棒疾攻,數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 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黃蓉暗叫: “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 越來越是凌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御,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 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數步,舉拂塵護在郭襄身前, 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 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几棒毒打郭襄,已 將李莫愁激得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 憑你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當下哼了一聲, 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 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著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是諸 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 個嬰兒也加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游目四顧,見東首 几株大樹之間生著一片長草,頗為柔軟,于是將郭襄抱去放 在草上,輕輕拍了几下,又哄了几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 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 少,若此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斗,自己稍有疏虞, 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 后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 中已動了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 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 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 方走近。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 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 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為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 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 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的武功相差不遠,非 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斗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 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 說著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石 子挾著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 藥師露過,知道勁力非同小可,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 孩兒礙著你甚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 指上卻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 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 這孩兒如此牽肚挂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 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 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甚么?”黃蓉笑道:“你 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 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為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 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 她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挂念著孩 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無意味。這樣罷, 我割些棘藤將她圍著,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 打一架。”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 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 拉著棘藤,纏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樹之上,這么野獸固然傷 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 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 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几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 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 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 爹,是么?”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 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么‘桃花島主,弟 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胡涂了,早就該想到此事。 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為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 “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 咱們以一敵一,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 “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 而已,沒甚么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 你也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 身躍過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于是順勢向 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 几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 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 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 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 一塊。這么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 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 條棘藤之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 奔去,但這七八棵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 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后,几個轉身,又已到棘 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一轉,西一晃,輕巧自在 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為敵,他 們在茅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 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朮了。她微 一沉吟,心念已決:“只有先打退敵人,然后把棘藤一條條自 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占了陣圖 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數丈,反而離得棘藤 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 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 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于萬 無一失之地,心中再無牽挂,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 莫愁后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卷,纏向竹棒,刷的一聲,帚 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朮,頃刻 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 棒法實在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 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身前,方向 部位斗然大異,自知再斗下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 并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處,無 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几棒,額頭已然見汗,拂 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后退,說道:“郭夫 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卻 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絕技,桃花島的武 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 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的 棒法,便想我舍長不用。”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 所傳,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 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 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 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 “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 之徒,領教了!”說著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么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著不走, 心念一轉,已知其意,她實是舍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 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斗,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 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 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 迂回,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几步看似輕描淡寫,并無奇處, 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哪一個方位縱躍,都不能逃 離她的截阻,跟著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 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 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為精深,只是 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 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几個不肖徒兒,果 然不妙,卻哪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 端庄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沖,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 激射過去。她雖然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 如玉的處女,她只道小龍女行止甚是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 與師妹相提并論,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回轉竹棒,一 一撥開。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一枚,第 二枚實難擋過。兩枚銀計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鼻中 隱隱聞到一股藥氣,當真是險到了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 雕的一足被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 一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面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著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 想:“此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里亂飛激射,萬一碰破她 一點嫩皮,那可不得了!”當下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 隨后追來,認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 眼見她晃身出林,喝道:“未分勝敗,怎么便走了?”黃蓉轉 過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擋我銀針,還是 非用這竹棒不可么?”說著搶上几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 往腰間一插,笑道:“久聞李道長五毒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 接你几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 掌,如此有恃無恐,只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 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斃,雙掌一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 “愿領教桃花島的落英神劍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 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著往她肩頭擊落。這 兩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擊出之際,同時 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這掌中夾針的陰毒招 數,是她離師門后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哪 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曾 因此而喪生于毒針之下。 黃蓉縮回左掌,托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的扑擊,右 手縮入懷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但終于遲了一步,她 右手剛從懷中伸出,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 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見銀針透衣 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 出,擊向李莫愁胸口。這一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 “好!”上身后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 她知黃蓉中了這兩枚銀針之后,毒性迅即發作,這一招 只求將她推開,與自己離得遠遠的,她自會毒發而死。卻見 黃蓉上身微微一動,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針之后, 全身已麻痺了。”雙掌剛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只掌心都 是一痛,似是擊中了甚么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后躍,舉掌看時,只見每只掌心都刺 破了一孔,孔周帶著一圈黑血,顯是為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 她又驚又怒,不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只蘋果,雙 手各持一只,笑吟吟的高高舉起,每只蘋果上都刺著一枚銀 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藏著蘋果,先前自己發射 暗器,她并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果,對准銀針的 來路,收去了毒針,再誘使自己出掌擊在蘋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這個詭詐 百出的對手,只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 風聲颯然,黃蓉雙掌已攻向她的面門。 李莫愁舉左手一封,猛見黃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 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 言。她心中一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 來不及去取解藥,忙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 右手縮回,左手化掌為指,又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為掌,掌化為指,“落英神劍掌”與“蘭 花拂穴手”交互為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 春蘭葳蕤,不但招招凌厲,而且丰姿端麗,不由得面若死灰, 心道:“今日得見桃花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 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對手。”她急于脫身,以便 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沒半分余暇。那冰魄銀 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習于毒性,那 么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但縱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 行,只要行到心窩之間,終于也要不治。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是軟弱,知道只要再纏 得少時,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 于她自己的毒針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當下 步步進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 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酸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 麻到了腋窩,這時雙臂僵直,已然不聽使喚,只得叫道:“且 慢!”向旁搶開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 就沒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遠不如你,死在你的手 下,實所甘服,但我斗膽求你一件事。”黃蓉道:“甚么事?” 雙眼不轉瞬的瞪著她,防她施緩兵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 見她雙臂下垂,已然彎不過來,聽她說道:“我和師妹向來不 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 她的小命。” 黃蓉聽她這几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一動:“這魔 頭積惡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 女孩兒的父母并非尋常之輩,若是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 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 道:“望你高抬貴手……” 黃蓉要再試她一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的穴道,從 她懷中取出一個藥瓶,問道:“這是你毒針的解藥么?”李莫 愁道:“是!”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你, 須得殺那女孩兒。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 李莫愁萬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機,只是叫黃蓉殺那女 孩固然說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愿,只 見黃蓉從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晃動,只 等自己回答,顫聲道:“我……我……” 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么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 答,單憑這一念之善,我便須饒她一命。她滿身血債,將來 自有人找她報仇。”于是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 你對我襄兒如此關懷。” 李莫愁愕然道:“甚么?”黃蓉笑道:“這女孩兒姓郭名襄, 是郭靖爺和我的女兒,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龍姑娘手中,不知 你怎地竟會起了這個誤會。承你養育多日,小妹感謝不盡。” 說著斂襝行了一禮,將一粒解藥塞入她的口中,問道:“夠了 么?”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須得連服三粒。”黃蓉道: “好!”又喂了她兩粒,心想這解藥或有后用,卻不還她,將 藥瓶放入了懷中,笑道:“三個時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樹林,心想:“耽擱了這多時,不知芙兒走了 沒有?若能讓她妹妹倆見上一面,大是佳事。”轉入棘藤圈中, 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涼了。 那棘藤圈絲毫無異,郭襄卻已影蹤不見。黃蓉心中怦怦 亂跳,饒是她智計無雙,這時也慌得沒做手腳處。她定了定 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無多時, 襄兒給人抱去,定走不遠。”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樹上四下眺望。 襄陽城郊地勢平坦,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沒見到絲 毫可疑的事物,此時蒙古大軍甫退,車上絕無行人,只要有 一人一騎走動,雖遠必見。 黃蓉心想道:“此人既未遠去,必在近處。”于是細尋棘 藤圈附近有無留下足印之類。只見一條條棘藤絕無曾被碰動 搬移之跡,決非甚么野獸沖入將孩兒銜去,尋思:“我這些棘 藤按九宮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創的奇門之朮,世上 除桃花島弟子之外,再也無人識得,雖是金輪法王這等才智 之士,也不能在這棘藤之間來去自如,難道竟是爹爹到了? ……啊喲,不好!” 猛地想起,數月前與金輪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亂 石陣抵擋,當時楊過來救,曾將陣法的大要說了給他知曉,此 人聰明無比,舉一反三,雖不能就此精通奇門之木,但棘藤 匆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難。她一想到楊過,腦中一暈,不由 得更增了几分憂心,暗道:“芙兒斷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 結下了深仇,襄兒落入此人手中,這條小命算是完啦。他也 不用下手相害,只須隨手將她在荒野中一拋,這嬰兒哪里還 有命在?”想起這女孩兒出世沒有几天,便如此的多災多難, 竟怔怔的掉下淚來。 但她多歷變故,才智絕倫,又豈是徒自傷心的尋常女子? 微一沉吟,隨即擦干眼淚,追尋楊過的去路。但說也奇怪,附 近竟找不出他半個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輕功練到了絕頂, 這軟泥之上也必會有淺淺的足印,難道他竟是在空中飛行的 么?” 她這一下猜測果然不錯,郭襄確是給楊過抱去的,而他 出入棘藤,確也是從空飛行來去。 那天晚間楊過在窗外見黃蓉點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兒,他 便從原路出城,遠遠跟隨,心道:“郭伯母,你女兒欠我一條 臂膀,你丈夫斬不了,便讓我來斬。你在明,我在暗,你想 永世保住女兒這條右臂,只怕也不怎么容易。” 黃蓉與女兒分離在即,心中難過,沒留意到身后有人跟 蹤。此后她在小市鎮上與李莫愁相遇、兩人相斗等情,楊過 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兩人出林,他便躍上高樹,扯 了三條長藤并在一起,一端縛在樹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 空縱入棘圈,雙足挾住郭襄腰間,左手使勁一扯,身子便已 蕩出棘圈。眼見黃蓉與李莫愁兀自在掌來指往的相斗,便在 樹梢上縱躍出林,落地后奔跑更速,片刻間回到了市鎮。只 見郭芙站在街頭,牽著小紅馬東張西望,等候母親回來,楊 過雙足一點,身子從丈外遠處躍上了紅馬。 郭芙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騎在馬背的竟是楊過,心 中騰的一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拔劍在手。小龍女 的淑女劍雖利,她自是不愿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 柄利劍。 楊過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盡是懼色,他此時若要斬斷 她右臂,實是易如反掌,但事到臨頭,竟然下不了手,哼的 一聲,揮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長劍,向外甩出。郭芙 哪里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直撞向牆角。楊過左手搶過馬 □,雙腿一夾,小紅馬向前急沖,絕塵而去。郭芙只嚇得手 足酸軟,慢慢走到牆角拾起長劍,劍身在牆角上猛力碰撞,竟 已彎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剛勁,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 使拂塵、小龍女使綢帶,皆是這門功夫。楊過此時內勁既強, 袖子一拂,實不下于鋼鞭巨杵之撞擊。 楊過抱了郭襄,騎著汗血寶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已掠 過襄陽,奔行了數十里,因此黃蓉雖攀上樹頂極目遠眺,卻 瞧不見他的蹤影。 楊過騎在馬上,眼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后倒退,俯首看 看懷中的郭襄,見她睡得正沉,一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 “郭伯伯、郭伯母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 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于我。” 奔了一陣,轉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 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后?倘 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 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 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后,沿途漸有人煙,一路上向農家討些羊乳 牛乳喂郭襄吃了,決意回古墓去找小龍女,不數日間已到了 終南山下。 回塵舊事,感慨無已,縱馬上山,覓路來到古墓之前。 “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聳立,與前無異,墓門卻已在李莫 愁攻入時封閉,若要進墓,只有鑽過水溪及地底潛流,從密 道進去。憑他這時內功修為,穿越密道自是絕不費力,然而 如何處置郭襄卻大為躊躇,這小小嬰兒一入水底,必死無疑, 但想到小龍女多半便在墓中,進去即可與她相見,哪里還能 按捺得住?于是從口袋里取些餅餌嚼得爛了,喂了郭襄几口, 在古墓旁找了個山洞,將她放在洞內,拔些荊棘柴草堆在洞 口,心想不論在墓中是否能與小龍女相見,都要立即回出,設 法安置嬰兒。 堆好荊棘,繞過古墓向后走去,忽聽得遠處隱隱有兵刃 相交之聲,瞧方向正是重陽宮的所在,微一遲疑間,突見一 只銀色輪子發出嗚嗚聲響,激飛上天,正是金輪法王的兵刃。 他好奇心起,循聲趕到重陽宮后玉虛洞前,便在此時,小龍 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會”和金輪法王輪子的前后夾 擊,身受重傷。 楊過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測,世事 難言,一切豈能盡如人意?人世間悲歡離合,禍福榮辱,往 往便只差于厘毫之間! 全真五子乍見楊過到來,均知此事糾葛更多。丘處機大 聲道:“我重陽宮清修之地,今日各位來此騷擾,卻是為何?” 王處一更是怒容滿面,喝道:“龍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 雖有梁子,雙方自行了斷便是,何以約了西域胡人、諸般邪 魔外道,害死我這許多教下弟子?”小龍女重傷之余,哪里還 能分辯是非、和他們作口舌之爭?全真教下諸弟子見她劍刺 尹志平,又傷趙志敬,不論是尹派趙派,盡數拿她當作敵人, 當此紛擾之際,更是無人出來說明真相。 楊過伸左臂輕輕扶著小龍女的腰,柔聲道:“姑姑,我和 你回古墓去,別理會這些人啦!”小龍女道:“你的手臂還痛 不痛?”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早就好啦。”小龍女道: “你身上情花的毒沒發作么?”楊過道:“有時發作几次,也不 怎么厲害。” 趙志敬自給小龍女刺傷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頭, 待見全真五子破關而出,心知眾師長查究起來,自己掌教之 位固然落空,還得身受嚴刑。他本來也不過是生性暴躁,器 量褊狹,原非大奸大惡之人,只是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 算得第一,這掌教之位卻落于尹志平身上,心上憤憤不平,就 此一念之差,終于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時暗想眼下的局 面決不能任其寧定,只有攪他個天翻地覆,五位師長是非難 分,方有從中取巧之機,如能假手于金輪法王和一眾蒙古武 士將全真五子除了,更是一勞永逸﹔眼見楊過失了右臂,左 手又扶著小龍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斃的情勢,他生平最憎恨 之人,便是這個叛門辱師的弟子,這時有此良機,哪肯放過? 向身旁的鹿清篤使了個眼色,大聲喝道:“逆徒楊過,兩位祖 師爺跟你說話,你不跪下磕頭,竟敢倨傲不理?” 楊過回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心道:“姑姑傷在你全 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暫且不理,日后再來跟你們算帳。” 向群道狠狠的掃了一眼,扶著小龍女,移步便行。 趙志敬喝道:“上罷!”與鹿清篤兩人雙劍齊出,向楊過 右脅刺去。趙志敬先前雖然身遭劍刺,但傷勢不重,這一劍 刺向楊過斷臂之處,看准了他不能還手,劍挾勁風,實是使 上了畢生的修為勁力。 丘處機雖不滿楊過狂妄任性,目無尊長,但想起郭靖的 重托,又想起和他父親楊康昔日的師徒之情,喝道:“志敬, 劍下留情!” 那一邊馬光佐更高聲叫罵起來:“牛鼻子要臉么?刺人家 的斷臂!”他和楊過最合得來,眼見他遇險,便要沖上來解救, 苦于相距過遠,出手不及。 突見灰影一閃,鹿清篤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飛將起來,哇 哇大叫,砰的一聲,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憑著尼摩星的武 功,這一下雖是出其不意,也決不能撞得著他,但他雙腿斷 了,兩只手都撐著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擋,縱躍閃避又不靈 便,登時撞個正著,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 立即彈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篤背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 這一邊楊過卻已伸右足踏住了趙志敬的長劍,趙志敬用 力抽拔,臉孔脹得通紅,長劍竟是紋絲不動。 原來當雙劍刺到之時,楊過右手空抽猛地拂起,一股巨 力將鹿清篤摔了出去。趙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個 “千斤墜”,身子牢牢定住。但這一來,長劍勢須低垂,楊過 起腳下落,已將劍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練劍,水力雖 強亦沖他不倒,這時一足踏定,當真是如岳之鎮,趙志敬猛 力拔奪,哪里奪得出分毫? 楊過冷冷的道:“趙道長,當時在大勝關郭大俠跟前,你 已明言非我之師,今日何以又提師承之說?也罷,瞧在從前 叫過你几聲師父的份上,讓你去罷!”說完這句話,右足絲毫 不動,足底的勁力卻突然間消除得無影無蹤。 趙志敬正運強力向后拉奪,手中猛地一空,長劍急回,□ 的一響,劍柄重重撞在胸口,正與他猛力以劍柄擊打自己無 疑。這一擊若是敵人運勁打來,他即使抵擋不住,也必以內 力相抗,現下自行撞擊,那是半點也無抗力,但覺胸口劇痛, 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王處一和劉處玄雙劍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楊過,突然一 個人影自斜刺里沖至,當的一聲,兩柄長劍蕩了開去。這人 正是尼摩星,他給鹿清篤撞得摔了一交,雖然打倒鹿清篤,但 心頭惡氣未出。推尋原由,全是楊過之故,當下掄杖躍到,左 手拐杖架開了王劉二道長劍,右手拐杖便向楊過和小龍女頭 頂猛擊下去。 楊過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單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開 他剛柔并濟的一擊,這時小龍女全身無力,正軟軟的靠在他 身上,于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橫揮,卷住了小龍女的纖腰, 讓她靠在自己前胸右側,左手抽出背負的玄鐵重劍,順手揮 出。噗的一聲,響聲又沉又悶,便如木棍擊打敗革,尼摩星 右手虎口爆裂,一條黑影沖天而起,卻是鐵杖向上激飛。這 鐵杖也有十來斤重,向天空竟高飛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虛 洞山后。 楊過首次以劍魔獨孤求敗的重劍臨敵,竟有如斯威力,也 不禁暗自駭然。 尼摩星半邊身子酸麻,一條右臂震得全無知覺,但他生 性悍勇無比,大吼一聲,左手鐵杖在地下一撐,躍高丈余,跟 著劈了下來,楊過心想我劍上剛力已然試過,再來試試柔力, 重劍劍尖抖處,已將鐵拐粘住,這時只要內力吐出,便能將 尼摩星擲出數丈之外,若是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斷骨折 不可。他見小龍女如此傷重,滿心怨苦,這一下出手原是決 不容情。正當臂上內力將吐未吐之際,只見尼摩星身在半空, 雙腿齊膝斷絕,猛想起自己也斷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憐 之意,當下重劍不向上揚,反手下壓,那鐵拐筆直向下戳落, 塵土飛揚,大半截戳入了土內。 尼摩星握著鐵拐,想要運勁拔起,但右臂經那重劍一粘 一壓,竟如被人點了穴道一般,半點使不出勁來。楊過道: “今日饒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罷。”尼摩星臉如死灰,僵在 當地,說不出話來。 瀟湘子和尹克西雖見變出意外,卻哪猜得到在這一個多 月之內楊過已是功力大進,還道尼摩星斷腿后變得極不濟事。 尹克西搶上几步,拔起鐵拐,遞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 在地下一撐,想要遠躍離開,豈知手臂麻軟未復,一撐之下, 竟然咕咚摔倒。 瀟湘子向來幸災樂禍,只要旁人倒霉,不論是友是敵,都 覺歡喜,心想:“天竺矮子向來好生自負,對我不服,這就可 算是完了。眼下高手畢集,快搶先擒了楊過,那正是揚名立 威的良機。”縱身而出,喝道:“楊過小子,數次壞了王爺大 事,快隨老子走罷!” 楊過心想:“姑姑傷重,須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強敵甚 多,不下殺手,難以脫身。”低聲問小龍女道:“痛得厲害嗎?” 小龍女道:“你抱著我,我……我好歡喜。” 楊過抬起頭來,向瀟湘子道:“上罷!”玄鐵劍指向他腰 間,劍頭離他身子約有二尺,穩穩平持。瀟湘子見這劍粗大 黝黑,鈍頭無鋒,倒似是一條頑鐵,心想:“這小子劍法迅捷, 靈動變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這根鐵條,劍法再快也必有 限。”說道:“哪兒去撿來了這根通火棒兒?”說著便揮純鋼哭 喪棒往重劍上擊去。 楊過持劍不動,內勁傳到劍上,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劍 棒相交,哭喪棒登時斷成七八截,四下飛散。瀟湘子大叫: “不好!”向后急退。楊過玄鐵劍伸出,左擊一劍,右擊一劍, 瀟湘子雙臂齊折。 楊過連敗鹿清篤、趙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虛洞前眾人 已是群情聳動,這次他身不動,臂不抬,純以內力震斷瀟湘 子的兵刃,眾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的武 功當真邪門!” 尹克西是西域大賈,善于鑒別寶物,眼見楊過以重劍震 飛尼摩星的鐵拐,已然暗暗吃驚:“此劍如此威猛,大非尋常, 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莫非竟是以玄鐵制成?這玄鐵 乃天下至寶,便是要得一兩也是絕難,尋常刀槍劍戟之中,只 要加入半兩數錢,凡鐵立成利器。他卻從哪里覓得這許多玄 鐵?再說,這劍倘若真是通體玄鐵,豈非重達四五十斤,又 如何使得靈便?”其實這劍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 楊過內力雖強,也不能發出如許威力。待見瀟湘子的哭喪棒 斷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劍定是神品。他為人尚無重大 過惡,只是自小便做珠寶頭賣,一見奇珍異寶,心中便是奇 痒難搔,或買或騙,或搶或偷,說甚么也要得之而后快。這 時見了楊過的重劍,貪念大熾,當即縱身而出,金龍鞭一抖, 便往他劍上卷去。 楊過與他在絕情谷同進同出,見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隨 和客氣,對他一直不存敵意,眼見金龍鞭卷到,鞭上珠光寶 氣,鑲滿了寶石、金剛鑽、白玉之屬,當下讓玄鐵劍由他軟 鞭卷住,說道:“尹兄,我和你素無過節,快快撒鞭讓路。你 這條軟鞭上寶貝不少,損壞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 么?”運勁便奪,楊過端凝屹立,卻哪里撼動得他分毫? 這時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這劍果是玄鐵所鑄,金 剛鑽是天下至堅之物,不論與任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對方 而己身無損,但金龍鞭鞭梢所鑲的大鑽在玄鐵劍上划過,劍 身竟連細紋也不起一條。心頭火熱,知道對方武功厲害,若 非出奇制勝,難奪此劍,便笑嘻嘻的道:“楊兄功夫精進若斯, 可喜可賀,小弟甘拜下風。”口中說著客套話,左腕一翻,突 然寒光閃動,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龍女 胸口直扎過去。 他這一下倒也不是想傷小龍女性命,只是知道楊過對小 龍女情切關懷,見她有難,定然舍命救援,那么自己聲東擊 西,便能奪到了寶劍。楊過見狀,果然一驚。尹克西喝道: “撒劍!”全身之力都運到右臂之上,拉鞭奪劍。 他這一聲:“撒劍!”楊過當真依言撒手,挺劍送出。劍 長匕短,重劍隔在三人之間,匕首便扎不到小龍女身上。但 楊過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極猛,連劍帶鞭的直撞了過去。尹 克西明知此劍甚重,早有提防,卻萬想不到來勢竟是如此猛 烈,眼見閃避不及,急運內力,雙掌疾推,砰的一聲猛響,登 時連退了五六步,才勉強拿樁站定,臉如金紙,嘴角邊雖猶 帶笑容,卻是淒慘之意遠勝于歡愉,頃刻間只感五臟六腑都 似翻轉了,站在當地,既不敢運氣,也不敢移動半步,便如 僵了一般。 楊過走近身去,伸手接過玄鐵劍,輕輕一抖,只聽得丁 丁東東一陣響過,陽光照射之下,寶光耀眼,金銀珠寶散了 滿地,一條鑲滿珠寶的金龍軟鞭已震成碎塊。 楊過叫道:“金輪法王,咱們的帳是今日算呢,還是留待 異日?” 金輪法王見他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 是一招之間便傷了對手,這少年何以武功大進,實是不可思 議。自己上前動手,雖決不致如那三人這般不濟,但要取勝, 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會,給他一嚇便走,顏 面何存?心想:“他斷了一臂,左手雖然厲害,右側定有破綻, 我專向他右邊攻擊,韌戰久斗。他顧著小龍女的傷勢,時候 拖長了,心神定然不寧。”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銀銅鐵鉛五輪 一齊拿在手中,心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榮辱的關頭,絲毫 大意不得,神色之間卻仍似漫不在乎,緩步而出,笑道:“楊 兄弟,恭喜你又有異遇,得了這柄威猛絕倫的神劍啊!你這 件希奇古怪的法寶,只怕老衲也對付不了。”他既無勝算,便 先行自留地步,極力贊譽玄鐵重劍,要令旁人覺得,這少年 不過運氣好,得了一件神異的兵刃而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 上,心想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 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 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 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盡量遮在楊過身前,替 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大聲道:“姑姑, 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群魔,人生至此,更無余憾。”玄鐵劍向 前直指。 法王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后,立時嗚嗚聲響,一 只灰扑扑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 后,回向法王,這一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 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爍爍,五只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 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法王五輪齊出, 只是佯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 回。他見楊過并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 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 遠攻,已立于不敗之地。”對方既斷一臂,又要保護傷者,按 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今日良機再難相逢, 小龍女若是傷愈,他二人聯手固是對付不了,便算小龍女重 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日乘 勢一舉而斃,方無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眾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法王太也不夠光明。 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還是混蛋?” 法王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是繞著 楊過和小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只輪子忽高忽低,或 正或斜,所發聲音也是有輕有響,旁觀眾人均給擾得眼花繚 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馬光佐“啊”的一聲大呼,卻是 銅輪斜里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 一片,頭皮連著一叢頭發,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馬光佐捧頭 大罵,卻也不敢扑上去□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機 會,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一, 并排向二人撞去,勢若五牛沖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 左臂之上,劍尖顫動,當當當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 著揮劍下擊。眾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 已從中劈開,掉在地下。 法王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一撥,抓住金 鐵兩輪,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徑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 劍長輪短,輪子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法王胸口已不到 半尺。法王立時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無倫,也 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側斜退數尺,在這倏忽之間直趨 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眾人目眩神馳,忍不住 大聲喝彩:“好!” 玄鐵劍一送即收,楊過回劍向后,當的一響,已將背后 襲來的銅輪劈為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 片銅輪從中截斷,分為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 上內力,竟是無堅不摧。眾人見了法王的絕頂輕功,還喝得 出一聲彩,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是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法王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 金鐵雙輪,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法王側身拗步,避劍 還輪,這時輪子不再脫手,雖然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 多。只見他繞著楊龍二人,左攻右拒,縱躍酣斗,雙輪跳蕩 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卻似使得頗為澀滯。但 不論法王如何變招,始終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之內。堪堪斗 了四五十招,法王雙輪歸一,合并了向小龍女砸去。楊過玄 鐵劍刺出,嗒的一聲輕響,已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 件兵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蕩,零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沖撞而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 自駭異:“此人內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 玄鐵劍上的威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 厚,為時一久,必占上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 拂他面門。”于是左臂緩緩退縮,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漸 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師父身旁,眼見師父 漸占優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几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 危,又盼師父別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 楊過。他揮動折扇,似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一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 手助師,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為敵,但大丈 夫光明磊落,是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 猖狂?”兩人各挺長劍,踏上一步,一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 道這時須發俱白,但久習玄功,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 虹,自有一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后,相距法王已不過三尺,心想: “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 死命,也要打得他頭昏眼花。”法王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 其意,心想:“你手臂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 一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計就計,拚著受你這一擲,當 你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勢全力猛攻,卻要你 身受重傷。” 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血 行加速,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 眼來,見他額角滲出汗珠,于是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几 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向前直視,便順著他目光轉頭瞧去, 不禁一驚,原來法王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 前。但見這雙眼中凶光畢露,忙閉上眼睛,待得再次睜開,法 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這么一 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實在討厭。她這時沒想到法王正 與楊過拚斗,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愿他在這時來打 擾自己甜蜜的時光,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玉蜂金針,緩 緩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喂有劇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了 眼珠,眼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 移開,沒想到發射暗器,而重傷之余,伸手出去時也是軟弱 無力,去勢甚是緩慢。 但法王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 有移動,都要立吃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法王 竟是半點也抗拒不得。眼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一尺,自 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聲,雙輪向前力送,一個筋斗向后 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的勁力畢竟還是不能盡數 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達爾巴和霍 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著踏上兩步, 揮劍向法王頭頂斬落。法王岔了內息,惟覺郁悶欲死,委頓 在地,全無抗拒之力。達爾巴舉起金杵,霍都舉起鋼扇,一 齊架住玄鐵劍。但這一劍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 人同時雙膝一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著兵刃,死 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 折,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你獨力支撐片刻, 小弟先將師父救開,再來助你。”本來兩人合力便已然抵擋不 住,剩下達爾巴一人,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舍命護 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杵往上挺舉。 他兩人說的都是藏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 增,待要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是自謀脫身,叫道: “師哥,小弟回藏邊勤練武功,十年后定要找上這姓楊的小子, 跟師父和你報仇!”說著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 轉世,何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你饒小 弟一命,待我救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尸萬段,然 后自行投上,任憑大師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 皺一皺眉頭。” 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 危逃命,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 敬重他是條漢子,微一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著 自己。霎時之間,一切殺人報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只 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么,當下玄鐵劍一抬,說 道:“你去罷!” 達爾巴站起身來,只是適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 杵拿捏不住,鏜的一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 了几拜,謝他不殺之恩。這時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眾武士見 領頭的六人或敗或傷,哪里還敢出手,抬起負傷的瀟湘子、尹 克西諸人,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馬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姆指道: “小兄弟,真有你的!”楊過道:“馬大哥,你這些同伴都是存 心不良之輩,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定要吃虧,不如辭別忽必 烈王爺,回自己老家去罷!”馬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 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見她雖然重傷,仍是丰姿端麗,嬌美難 言,說道:“你和新娘子几時成親?我留著吃你喜酒,好不好?” 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娘子,一直便當她是 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著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著的數百名道士掃 了一眼。馬光佐道:“啊,還有這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你。” 楊過心想:“若是以一斗一,這些道人沒一個是我敵手。但如 他們一擁而上,情勢便凶險萬分,犯不著叫他枉自送命。”大 聲說道:“你快快去罷,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馬光佐一楞,猛 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錯。連大和尚、活僵尸他們都打 你不過,這些臭道士中甚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 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銅棍與地下山石 相碰,嗆□□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適才和法王這番比拚實是大耗內力,尋 思:“金輪法王、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斗時逐一出手, 均盼旁人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要是這六人一擁而 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與金輪法王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 得姑姑金針一刺,才令我僥幸得勝。全真教諸道卻是齊心合 力,聽從五子號令。群道武功雖不及法王等人,但眾志成城, 威力實比法王等各自為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 打到甚么時候沒了力氣,兩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處機朗聲道:“楊過,你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 遠不及。但這里我教數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闖出重圍么?” 楊過放眼望去,但見四下里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 一隊,重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 的道人聯劍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后左 右,相當于有數十位高手挺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聲,跨出一步,立 時便有七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 架。嗆□□一響,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斷劍,忙向 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 前所未見。王處一叫道:“璇璣、搖光后擊!”楊過心想不理 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著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 著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 掃。哪知道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劍招架,身形疾晃,交叉 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身法快捷,還是 “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被劍力帶到,一傷腰,一斷 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后,七柄指 著楊過,七柄指著小龍女。楊過若是回劍后擊,雖能將十四 柄劍大都蕩開,但只要剩下一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 微一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 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長劍劍光閃爍,每 一柄劍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周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 道:“龍姑娘、楊過,你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 全真教今日倚多為勝,贏了也不光彩,何況龍姑娘又已身負 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 論誰是誰非,自今一筆勾銷如何?” 楊過和全真教本無甚么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為郝大通 誤傷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 這次他上終南山來只是為找小龍女,并非有意與全真教為敵, 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 鼻子道人相斗,勝敗榮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 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 是一時未死,為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 游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 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 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沖入劍林,叫道: “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 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為此 人玷污,縱然傷愈,也不能和你長相□守。但他……但他舍 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 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 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 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几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 自忖一時欲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 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 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為了龍姑娘 和楊過。”說著縱身躍起,扑向眾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 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一下變故,眾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 群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尹志平認罪自戕,看來定 是他不守清規,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 律謹嚴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為慚愧,但 要說甚么歉仄之言,卻感難以措辭。 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劍陣!”只 聽得嗆□□之聲不絕,群道還劍入鞘,讓出一條路來。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著她身子,低 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一笑,低聲道:“這時 候,我在你身邊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 說道:“郭大俠的姑娘傷你手臂,她不會好好待你的。那么以 后誰來照顧你呢?”她想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 “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你……沒人陪伴……”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 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愿不愿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 答,以致日后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 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甚么師徒名分,甚么名節清 白,咱們通統當是放屁!通統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 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后,你不是我 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著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么?是不是為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 “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么災 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 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 輕憐蜜愛,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為尷尬,年 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淨 散人孫不二喝道:“你們快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淨之地, 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 楊過聽而不聞,凝視著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 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為夫妻,不知為了甚么勞 什子古怪禮教,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 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為夫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 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越 練越是欽佩,到后來已是十分崇敬,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 傳人一般。小龍女嘆了口氣,幽幽的道:“過兒,你待我真好。” 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 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 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 自閉一生,自也無不感嘆。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輕 的不知根由,倒沒甚么,年長的無不心中一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 家一番苦心孤詣,豈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窺測?你再在此大膽 妄為,胡言亂語,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 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台。她雖是 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等人寬宏,她以全 真教中尊長身份,受辱于徒孫輩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懷。兼 之她以女流而和眾道群居參修,更是自持綦嚴,聽到楊過竟 要在庄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像 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 喝置若罔聞,當下刷的一聲,長劍二次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尋思:“單憑你這老道姑,自然 非我敵手,只是一動上手,全真教余人決無袖手之理。但我 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 萬一傷重不治,豈不令她遺恨而終?你罵我‘大膽妄為’,哼, 我楊過大膽妄為,又非始于今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 前成親,說甚么也要做到。”游目四顧,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 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你定要逼我們出去,是不是?” 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 兩斷,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 楊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著通向古墓的 小徑走了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 扶住小龍女,暗暗氣凝丹田,突然間抬起頭來,仰天大笑,聲 動林梢。群道斗聞笑聲震耳,都是一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后躍,左手已扣住 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 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楊過已拉著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 龍女身后。這一下退后縱前,當真是迅如脫兔,群道眼睛還 沒一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動彈不得。丘處機、孫不 二等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住一人為質,但 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 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哪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 小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為騰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 群道齊聲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 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回頭向你賠禮。”拉 著她手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后殿。群道跟隨在后,滿 臉憤激,卻無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回廊,楊龍二人挾著孫不二終于到 了后殿之上。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 誰都不可進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動手,我 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歸于盡便了。” 王處一低聲道:“丘師哥,怎么辦?”丘處機道:“暫且不 動,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几人一生縱橫 江湖,威名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 挾制,想想固然有氣,卻也不禁好笑。 楊過拉過一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 手點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群 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進來,于是扶著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 像之前,雙雙并肩而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 肖像之旁題著“活死人”三字。畫像不過寥寥几筆,但畫中 人英氣勃勃,飄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 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 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 法卻一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小龍女點 點頭,向他甜甜一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 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真是再好不過。” 楊過踢過兩個蒲團,并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 子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 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証。”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 站著不跪,說道:“咱們就此拜堂成親,你也跪下來罷!”小 龍女沉吟不語,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你有甚 么話說?在這里不好么?”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 了一頓,說道:“我既非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你何必 ……你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這里,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你難道 還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龍女抬頭望著他,只聽他柔聲道: “我真愿咱兩個都能再活一百年,讓我能好好待你,報答你對 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 便做一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 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深情無限,心中激動, 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才好,淒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淚珠 未干,神色已是歡喜無限,于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著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 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 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甚么。”兩人相視一笑, 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 愿生生世世,結為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愿祖師爺保佑, 讓咱倆生生世世,結為夫婦。” 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于兩人言語 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 為雖然荒誕不經,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 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 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為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 已無憾。”原先防備群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 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眾所知聞,你卻也是個 大大的叛徒。”小龍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 不許我嫁人,我卻沒一件遵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是罪有 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 雄豪杰,勝過你我百倍,可是他們便不敢成親。兩位祖師泉 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 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慨。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 聲勢極是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鐘,對准孫不二 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 人等無不憤怒。劉處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計,俯耳與丘處機、 王處一、郝大通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 囑咐几句,乘著楊龍二人轉身向里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一 口重達千余斤的大銅鐘,四人分托,飛身上了殿頂,料准了 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個大洞,對准孫不二摔將下來。 四道武功了得,巨鐘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只要將孫 不二罩在鐘內,楊過一時傷她不得,群道一擁而上,他二人 豈不束手受縛? 楊過眼見巨鐘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 挾風雷,只聽得當的一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鐘。那 口鐘雖重達千斤,但這一劍勁力奇強,又是從旁而至,巨鐘 凌空一偏,向前斜了兩尺,這一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 大慟,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 血肉橫飛,給巨鐘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一閉,不敢再 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 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鐘竟然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 鐘旁既無血肢殘跡,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一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鐘,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 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 道姑只不過脾氣乖僻,又不是有甚么過惡。”心念甫動,右手 袖子著地拂出,推動孫不二身下的蒲團,將她送入了鐘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為敵, 但各人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一待巨鐘落下,立時搶入進攻。 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鐘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 揚,各人發一聲喊,挺著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后躍去。 丘處機叫道:“眾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 音洪亮,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眾弟子追向殿后,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 祖師爺聖像,別讓他走了!”“快快,你們到東邊兜截!”“長 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人性命!” 劉處玄于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 名硬手。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道有人 攔截。心想:“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 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 中。小龍女雙手抱著他頭頸,柔聲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 在這世上心愿已了。沖得出固好,沖不出也沒甚么。”楊過道: “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兩聲,將兩名道士 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北斗陣法 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著小龍女后,只能出腿傷敵,也是 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若 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聲,又有一名道 人被他踢開,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須白發的老者,身后卻 跟進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后殿中本就亂成一團, 多了一個周伯通,眾弟子一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來后卻立 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非尋常,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 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時痛痒難當,有的忍耐不 住,竟在地下打滾呼叫,更是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 蜂蜜漿后,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于是便上終 南山來,要找到趙志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 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 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一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 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趕來。玉蜂慣 于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不動, 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 宮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熱鬧 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 瓶子向小龍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 蜂老太爺,好姑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 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接過。 這時殿上蜂群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 安問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眾門人有的袍袖罩臉, 有的揮劍擊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已 腫起高高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 下放著一口巨鐘,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鐘,卻見鐘下有 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勞駕勞駕,讓我一讓。”將孫不 二推出鐘外,自行鑽入,一松手,騰的一聲,巨鐘重又合上, 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頭几萬頭蜜蜂追來,也咬不到我老 頑童一口了!” 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 女做了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 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終于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 是妻子了。”當即應道:“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舉起蜂蜜 瓶子揮舞几下,呼叱數聲。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一 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兩隊,一隊開路,一 隊斷后,擁衛著楊龍二人向后沖了出去。 周伯通這么來一攬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 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后,喝住眾門人不必追趕。王處一解開了 孫不二的穴道,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鐘。周伯通躲在鐘里,不 知鐘外情形,猛覺那鐘被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 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鐘壁,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 及他深厚,當的一聲響,那鐘離地半尺,又蓋了下去。丘處 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一齊動手!” 當下丘處機、王處一、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 在鐘上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一起,將 鐘抬得離地三尺,卻見鐘底下空蕩蕩的并無人影,周伯通已 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聲,一怔之間,一條人影一晃,周 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鐘旁。原來適才他手腳張開,撐在鐘壁 之內,連著巨鐘被一齊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見。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 罷了,乖孩兒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已須發皓然,周 伯通卻仍是叫他們“乖孩兒”。 眾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 溜走,大喝一聲,縱上去一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 逃么?”左手將巨鐘一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鐘底擲去, 左手松開,巨鐘合上,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 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其余個個都是道人,他大 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丘處機等 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為忤,不禁相對莞爾。 王處一道:“師叔,趙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 子定當重重責罰。”周伯通道:“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 洞里去盜旗,卻原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劇毒無比,幸 虧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哪里去了?”他說話顛三 倒四,王處一哪里懂得,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余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后山 藏經閣樓上,眾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只怕焚了道藏。丘處 機等吃了一驚,那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歷代道藏、王重 陽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機密文卷盡數藏在閣中,若有 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 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為友。”孫不二道:“不錯!”當下眾 人一齊趕向后山藏經閣去。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鐘內,心想:“周 師叔行事胡涂,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錯,回頭再行詳細查問。” 生怕巨鐘密不通風,悶死了他,于是奮力將鐘扳高數寸,伸 足撥過一塊磚頭,墊在鐘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這才 自后趕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 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 咎,化敵為友如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 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 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只語 失信于人。”半晌過去,仍是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 “怎么?”劉處玄道:“你瞧群蜂亂飛,四下散入花叢。”從弟 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并無 一人,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 把搶起,收入懷中。眾人在閣中前后察看,見圖書并無散失, 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 叫道:“他們從這里走了!”眾人循聲走到閣后窗口,只見木 柱上縛著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藏經 閣與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 會施展輕功,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后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 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 中倒也松了。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 情意真摯,楊過又在千鈞一發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 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 趙兩派爭斗、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據 實一一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志平玷人清白,確是 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實是大功一件。” 王處一道:“志平過不掩功,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 咱們仍當認他為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 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于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 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后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 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才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 ……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于追詢前事,處分善后,周伯通卻絲毫沒將 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几次 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是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 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螯傷,痛痒難當, 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 “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 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 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么會 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為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 兌,不由得好生為難。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說 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 衣褲給你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 性到老不改,心想几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 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 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著衣袖溜下,沿胸 至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 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 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 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托。只要大伙兒一走開,他 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若 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 中?”他想到此處,厲聲說道:“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 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 志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回護。各 人均想:“這逆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鐘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 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干干淨 淨,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 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鐘之旁,趙志敬伏在鐘下, 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 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 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 也要掙扎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喂喂, 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志敬道: “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想若是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 置趙志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 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著鐘內只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 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并不為難。 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几瓶來。龍 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為難!”周伯通搖 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 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是再問她 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哪 里還有我的份兒?” 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只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后 殿,殿門關著,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 心念一動,說道:“趙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漿。”趙 志敬急道:“是的,是的,為甚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 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 趙志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 深深吸氣,道:“唔,唔,好像不是!待我再聞几下。” 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鐘,夾手硬奪, 口中只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芳香無 比,瓶塞一開,已是滿殿馥郁。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 “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 眼。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你若伸手碰一 碰銅鐘,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時几只玉蜂已聞到蜜香, 飛到了鐘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 必便聽他的號令,但鐘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 聲,從鐘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跟著當的一響,香氣陡盛,顯 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 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鐘,后 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涌進,都鑽進了鐘底。周伯 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鑽入鐘底的玉蜂越 來越多,巨鐘之內又有多大的空隙,趙志敬身上沾滿蜜漿,一 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几百針。眾人初 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于寂然無聲,顯是中毒 過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 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為 難,他適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以致把話 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 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 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 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 還罷了,若是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 手里,齊聲說道:“大伙兒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 步,眾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 聲道:“楊小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妨事么?這里有几枚治傷 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 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甚么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 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仍是寂無聲息,舉目往林 中望去,只見陰森森濃蔭匝地,頭頂枝丫交橫,地下荊棘叢 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 入的痕跡,看來楊過和小龍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 去了。眾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 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后患。那老頑童也 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為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 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丑。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 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沖向后院,奔了一陣,眼見一座 小樓倚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著小 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已 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 之后是一深條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并不甚寬,他 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于是 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拉著繩子縱身一躍,已蕩過澗去, 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然后施展輕身功夫 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哪里呢?”小龍 女道:“你說到那里,我便跟你到哪里。”楊過笑道:“這便叫 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 中最想去哪里呢?”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向往之 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 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 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跟你在 一起,甚么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后她第一個 心愿,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個心愿。我若不能為她做到, 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著樓下喧嘩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 首書架后堆著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 去,只見箱上有銅鎖鎖著,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 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 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 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為防備天雨屋漏,浸濕貴 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著繩索將箱子 送到對澗,然后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 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 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 笑道:“便只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甚么?”小龍女道: “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著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 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么辦?”小龍女一呆,顫聲道: “真的?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 有異,一楞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 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 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 深深藏在楊過懷里,不敢抬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里去啦, 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楊過心 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 下大是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抗在肩頭,快步尋到 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撥開荊棘,只見郭襄 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 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抗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 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笑 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 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 外密密包了兩層,然后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著 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 是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后忽高忽低,他循著水道而行,遇 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 箱中氣悶,行得極是迅速,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 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自是 重傷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 吃了一個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 低聲道:“咱們終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 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著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 惡斗一場之后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著這些自己從 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 歡,卻又帶著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一會神,忽覺得一滴水 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 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愿終于得償,又回到 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 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 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 合力扑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 兩人這么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甚么真正的 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 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 床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 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一壇壇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 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著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 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 卻不可有絲毫顯露。”于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 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 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 哪像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祖師婆 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 入,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 道:“對丈夫講話,也不用這般客氣。”過去將床頭几口箱子 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 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祖師婆婆的嫁妝。 后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 瞧著這口花飾艷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著無限淒 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里面放著珠鑲 鳳冠,金繡露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 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來, 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鈿鑲 嵌的梳裝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裝盒中的胭脂水 粉早干了,香油還剩著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 一亮,但見珠釵、玉□、寶石耳環,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 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 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好不好?”楊過道: “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 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 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甚 么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 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 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后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 脂,果然大增嬌艷。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 “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 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梳 子,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 之下,當真美艷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贊 几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 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 極了!我給你戴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后給她戴上。 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干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 歡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 女心想:“還說甚么‘以后’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后’ 么?”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 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甚么?今 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 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后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 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兒,便叫: 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 小龍女聽著他這么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于忍耐 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 將她摟在懷里,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 必理會以后。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的。咱倆今兒歡 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抬起頭來,含淚 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 上!”扶著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 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只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 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 只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甚么俊雅物 兒。”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 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發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 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疊信札,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絲 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里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 甚么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 親啟”,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 是一樣。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笑道:“這 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么?”小龍女自幼 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 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 逆不道、褻瀆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 沒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 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望著小龍女,不禁為林朝英 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 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 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 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 做你妻子?”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 都是說不出的歡喜,但愿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 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 流露出頑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但總是忍不 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決不多看。”小龍女 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楊過大 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 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 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來并無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 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 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 我師與韃子于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 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几封,信中說 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 以軍國為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 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 “你怎知道?”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 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 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 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 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連 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 寥寥數語,卻是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 過傷,后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 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 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 等重傷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 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 “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甚么?這些信中也無私秘,你就讀完 了罷!” 楊過又讀一信,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 王重陽拚命殺出重圍,但部屬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 馬,卷土重來。此后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 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信中全是心 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 咦,甚么?”他語聲突轉興奮,持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念道: “‘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療絕症,當 為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龍女見他臉上斗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床 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 有道理。你瞧,寒玉不是給他求來了么?祖師婆婆不是制成 了床來睡么?她的重傷不是終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查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 除了那一封信之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 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 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 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 小龍女笑道:“你呆頭呆腦的想甚么?”楊過道:“我在想 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研碎來服?還是 要用其他藥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 倒四的念著“起沉□,愈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 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你記得孫婆婆么?她既服侍 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 要是寒玉床能治傷,她臨死時怎會不提?何況我師父,她…… 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几句話, 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發,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 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 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么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 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 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 算。師父雖然吃了虧,還是把師姊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 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 墓外叫嚷挑戰,后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 放斷龍石與他同歸于盡,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又突然 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為金針所傷,麻痒難當,師父 乘勢點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姊竟偷偷解了 他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 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 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 忘,說不定日后會去找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 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 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微笑道:“那也未 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我師父最是慈 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后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 意。她……她一定會挺歡喜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后,搬了居 室,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 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 后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 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股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 身體外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 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床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 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沉□、愈絕症?這中間相 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 倦意,說道:“你睡罷!我坐在這里陪著。”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 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后便此長眠不醒,與楊過永遠不能 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 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 “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件事她至死 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么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甚么 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姊不知卻為 甚么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 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 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 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 始干。”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挂在她平時刺 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細細 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 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像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 了盡頭,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只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 “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 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 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几句話只是夢中囈 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憂急,又 是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著。龍兒一 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 難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面 臨絕境,跋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 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 我寧愿……我寧愿……”為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甚么事 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 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哪里去了?”突然驚呼, 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 小龍女睡夢間驀地里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覺楊 過原來便在身旁,并未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 來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 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 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甚么也不用怕啦。過 得几個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 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長春,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 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晒一輩子太陽,生一 大群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 “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 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 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 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但她又實 是不愿睡,說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說話啊。”楊過說:“你 剛才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甚么事?”小龍女道:“我說 了歐陽鋒么?說些甚么?”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 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 師父的,一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 寥無几,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 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 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可不是 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嘆道:“現下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 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甚么怨仇,甚么恩愛,大限一到,都 被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 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甚么?”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 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 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段高明得很。”楊 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一無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 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盡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 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著站起身來,左掌撐地,頭 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几個圈子,吐納了几口,突然躍起,將 頂門對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 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 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發際至后發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 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此穴乃太 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璇 璣(胸口)應人,涌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 是要緊不過。哪知楊過以此大穴對准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 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脈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 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么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 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 到底是甚么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 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得砰□山響, 有些痛么?”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 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 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發見了甚么,恨 不得從腦中伸出一只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 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舍不得不想,不住抓頭,甚 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 甚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 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 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 “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 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甚么事?我想 到了甚么事?” 小龍女微笑道:“你剛才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 經脈,這和我傷勢有甚么關系?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 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音宏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 門未關的,盡皆隱隱發出回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 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 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 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 本門的玉女心經,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 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 經脈……寒玉床……”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么?你倒 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 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 即為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你的 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著半點頭腦,后來想到重 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 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么?”楊過道:“那倒 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 必是為陰柔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陽剛之力恰恰相反。”小龍 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 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點了起來,然后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 之法傳授小龍女,扶著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 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里的熱氣強 沖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逆行,沖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 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我 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么?”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 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 是坐著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 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適才這番生死系于一線 的時刻,于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閑,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 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只腳呢。只是用腳底板 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 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 “啊喲!險些誤了大事!”小龍女道:“怎么?”楊過指著睡在 床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 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 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 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 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 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喂飽了,將她放到遠處 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 聽到,這才回到寒玉床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 沖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么多的時日之中,免 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 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 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 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安 靜靜的休息,回復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 “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著,你還有甚么不滿足的么?” 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 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么好!唉。”小龍女低低 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几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 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 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 效。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 重傷,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 功卻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 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 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 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復生, 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 決不能一一沖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為食之外,極少離開 小龍女身邊,遇到逆沖大穴,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 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 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所需時日自 是更為長久。好在古墓石室密處地底,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 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干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 襄不見,自是大為憂急,出得林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甚 么詭計,將我女兒藏到哪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 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黃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 “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 失蹤,心下一怔,沖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法王。”黃 蓉問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 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 神色間甚是挂懷,確信她實不知情,于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 順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璣穴”。這么一來,她行 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 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若是落在 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 “怎么?”李莫愁道:“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 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為是他女兒……”說到這里急忙 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楊過當時如何 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斗,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 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 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 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為主,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 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是偶爾對他好 一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 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哪里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 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一月,迭遭大難,但居然連毛 發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 魔頭,也喜歡得甚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 你盡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 以待物,才是至理。以后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 便伸手解開了她的“璇璣穴”,說道:“李道長愿同去找尋小 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后 會有期。” 李莫愁道:“甚么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于去找尋這小娃 娃了。你等一等!”說著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 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后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那 豹子低吼一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干甚么?” 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 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只見郭芙站在鎮頭, 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 一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 吃一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 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么啦?” 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 瞧這把劍。”說著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 這劍撞在牆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 “是袖子?”郭芙道:“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 法。”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 人內力練到極深湛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 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 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 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 地,定是得力于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 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 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 手中?”她這么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了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 桃花島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 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沉,說道:“你 總得再見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 咎謝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搶了妹妹去 嗎?”黃蓉簡略轉述李莫愁所說言語,道:“他若存有歹心,你 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劍 上,而是對准了你的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么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難道 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 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谷了!”黃蓉搖 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媽,你 盡是幫著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 們?抱去終南山又干甚么?” 黃蓉嘆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 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 斬斷一臂,要傷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 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憂急。過得一些時日,他 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 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 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伙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伙道:“郭 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為郭大俠稍效微勞,那 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 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眾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 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 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 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后,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 見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注:據史籍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其后 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為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等。至 于趙志敬則為小說中的虛構人物。 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紅馬,是我的……”叫聲未畢,紅 馬已奔到面前。郭芙縱身上前。紅馬認得主人,不待她伸手 拉□,已斗然站住,昂首歡嘶。 郭芙看馬上乘者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見過一面,是 曾與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顏萍。只見她頭發散亂,臉色蒼 白,神情極是狼狽。郭芙道:“完顏姊姊,你怎么了?”完顏 萍伸手指著來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搖晃,摔下 馬來。郭芙驚叫一聲,伸手扶起,向母親道:“媽,她便是那 個完顏姊姊。”說著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黃蓉心想:“她騎了汗血寶馬奔來,天下無人再能追趕得 上,本來已無危險。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為旁人 擔憂,咱們須得趕去救人。”叫女兒抱了完顏萍坐在馬上,說 道:“這馬腳程太快,你千萬不可越過我頭!”郭芙問道:“為 甚么啊?”黃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險,怎么這都想不到?”說 著向李莫愁一招手,兩人縱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聽得山嶺彼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 黃蓉和李莫愁縱馬繞過山嶺,只見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惡 斗。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紀均輕,黃蓉 并不識得,四人聯手與一個中年漢子相抗。雖然以四敵一,但 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負傷,只那少年一柄長 劍縱橫揮舞,抵擋了那中年漢子的大半招數。旁邊空地上躺 著一人,卻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黃蓉見那漢子左手使柄金光閃閃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細 又長的黑劍,招數奇幻,生平未見,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 弟便要遭逢奇險,向李莫愁道:“那兩個少年是我徒兒。”李 莫愁澀然一笑,心想:“他們母親是我殺的,我豈不知?”見 那中年漢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心 下暗自驚異,微微一笑,道:“下場罷!”拔出拂塵一拂,黃 蓉也已持竹棒在手。兩人左右齊上,李莫愁拂塵攻那人黑劍, 黃蓉的竹棒便纏向他金刀。 這中年漢子正是絕情谷谷主公孫止,突見兩個中年美貌 女子雙雙攻來,心中一震。只聽李莫愁叫道:“一!”拂塵揮 出一招,跟著又叫:“二!”原來她與黃蓉暗中較上了勁,要 瞧是誰先將這漢子的兵刃打落脫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 公孫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長劍刷刷刷連刺三劍,指向公 孫止后心。這三劍勢狠力沉,公孫止緩不出手來抵擋,向前 縱躍丈余,脫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虧,向黃蓉與 李莫愁橫了一眼,暗道:“哪里鑽出這兩個厲害女將來?偏又 這般美貌!”刀劍互擊,嗡嗡作響,縱身再上。 黃蓉與李莫愁不敢輕敵,舉兵刃嚴守門戶,哪知公孫止 在空中一個轉身,落地后几下起落,奔上了山嶺。黃蓉和李 莫愁相視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強,人又狡猾,自己若是 落單,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武氏兄弟手按傷口,上前向師母磕頭,一站直身子,都 怒目瞪視李莫愁。 黃蓉道:“舊帳暫且不算,你們爹爹的傷不礙事么?這兩 位是誰?啊喲,不好!李姊姊快跟我來!”不及上馬,飛身向 來路急奔。李莫愁沒領會她的用意,但也隨后跟去,叫道: “怎么啊?”黃蓉道:“芙兒,芙兒正好和這人撞上!” 兩人提氣急追,但公孫止腳程好快,便在這稍一耽擱之 際,已相距里許。 只見郭芙雙手摟著完顏萍,兩人騎了小紅馬正緩步繞過 山領。黃蓉遙遙望見,提氣高叫:“芙兒──小心!”叫聲未 歇,公孫止快步搶近,縱身飛躍,已上了馬背,伸手將郭芙 制住,跟著拉□要掉轉馬頭。黃蓉撮唇作哨。紅馬聽得主人 召喚,便即奔來。 公孫止吃了一驚,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順,連一 頭畜生也差遣不動?”當下運勁勒馬。這一勒力道不小,紅馬 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公孫止強行將馬頭掉轉,要向南奔馳, 但紅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黃蓉大喜,急奔近 前。公孫止見紅馬倔強無比,黃蓉與李莫愁轉眼便要追到,當 即兵刃入鞘,右手挾了郭芙,左手挾了完顏萍,下馬奔行。黃 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不多時便已追近,相距不過 數十步之遙。 公孫止轉過身來,笑道:“我雙臂這般一使勁,這兩個花 朵般的女孩兒還活不活?”黃蓉說道:“閣下是誰?我和你素 不相識,何以擒我女兒?”公孫止笑道:“這是你的女兒?原 來你是完顏夫人?”黃蓉指著郭芙道:“這才是我女兒!”公孫 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黃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嘖嘖 嘖,很美,母女倆都很美,很美!” 黃蓉大怒,只是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個 緩兵之計,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颼颼兩聲發自身后,兩 枝長箭自左頰旁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 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 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朮,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 以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之聲如此響亮,除 了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 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并非丈夫。 公孫止眼見箭到,張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頭,跟著偏頭 一撥,以口中箭杆將第二枝箭撥在地下。黃蓉心想:“此箭若 是靖哥哥所射,你張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個窟窿才怪。” 心念方動,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連珠箭發,一連九箭,一 枝接著一枝,枝枝對准了公孫止雙眉之間。這一來公孫止不 由得手忙腳亂,忙放下二女,抽劍格擋。 黃蓉和李莫愁發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見一團灰影 著地滾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滾,待要翻身站起,公孫止 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頭頂擊落。 那人橫臥地下,翻掌上擋,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只激 得地下灰塵紛飛。公孫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勁擊落。眼 見那人難以抵擋,黃蓉打狗棒揮出,使個“封”字訣,已接 過了這掌。公孫止見敵人合圍,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哈 哈一笑,倒退三步,轉身揚長而去。這一下身法瀟洒,神態 英武,黃蓉等倒也不敢追趕。 抱著郭芙那人站起身來,松臂放開。黃蓉見他腰挂長弓, 身高膀闊,正是適才使劍的少年,那十一枝連珠箭自然是他 所發了。郭芙為公孫止所制,但未受傷,說道:“耶律大哥, 多謝你救我。”說著臉上一紅,甚感嬌羞。 這時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親身 邊照料。按理武修文該替各人引見,但他滿腔怒火,狠狠的 瞪著李莫愁,渾忘了身旁一切,黃蓉連叫他兩聲,竟沒聽見。 李莫愁卻已站得遠遠的,負手觀賞風景,并不理睬眾人。 郭芙指著適才救她的少年,對黃蓉道:“媽,這位是耶律 齊耶律大哥。”指著那高身材的少女道:“這位是耶律燕耶律 姊姊。”黃蓉贊道:“兩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齊稱:“郭 夫人夸獎!”上前行禮。 黃蓉道:“瞧兩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 哪一位門下?”她見耶律齊武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楊過之外 罕有其匹,料想不會是全真門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 “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黃蓉點了點頭,眼望耶律齊。耶律 齊頗感為難,說道:“長輩垂詢,原該據實稟告。只是我師父 囑咐晚輩,不可說他老人家的名諱,請郭夫人見諒。” 黃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哪里來這個怪規矩了?這少 年武功人才兩臻佳妙,為甚么說不得?”心念一動,突然哈哈 大笑,彎腰捧腹,顯是想到了甚么滑稽之極的趣事。郭芙奇 道:“媽,甚么事好笑?”她聽母親正自一本正經的詢問耶律 齊的師承門派,驀地里如此發笑,只怕耶律齊定要著惱,心 中微感尷尬,又道:“媽,耶律大哥不便說,也就是了,有甚 么好笑?”黃蓉笑著不答。耶律齊也是笑容滿面,道:“原來 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轉頭看耶律燕時,見她也是 大惑不解,不知兩人笑些甚么。 這時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給完顏萍包扎傷處。她剛才給 公孫止挾制了奔跑時扭脫了右足小腿關節。黃蓉問道:“修兒, 你爹爹的傷勢怎樣?”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孫老兒的一 劍,傷在左腿,幸虧沒傷到筋骨。”黃蓉點點頭,過去撫摸汗 血寶馬的長鬣,輕輕說道:“馬兒啊馬兒,我郭家滿門真是難 以報答你的恩情。”眼見武修文始終不和郭芙說話,神色間頗 有異狀,但照料完顏萍卻極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給女兒 看呢,還是當真對這姑娘生了情意,一時也理會不了這許多, 說道:“咱們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來坐著,見黃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 身來,終因腿上有傷,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時 伸手去扶,兩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視一笑。 黃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對!沒几日之前,兩兄弟 為了芙兒拚命,兄弟之情也不顧了,這時另行見到了美貌姑 娘,一轉眼便把從前之事忘得干干淨淨。”突然間想到郭靖, 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對自己一片真心,當真是富貴不奪,艱 險不負,眼前的少年人有誰能比得上?跟著又想到了楊過,覺 得他和小龍女的情愛身份不稱,倫常有乖,然而這份生死不 渝的堅貞,卻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島上自幼一齊長大,一來島上 并無別個妙齡女子,二來日久自然情生,若要兩兄弟不對郭 芙鐘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后來忽然得知郭芙對自己原來絕 無情意,自是心灰意懶,只道此生做人再無半點樂趣,哪知 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顏萍,竟爾分別和兩兄弟頗為投緣。這 時二武與郭芙重會,心中暗地稱量,當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只覺自己的意中人非但并無不及郭芙之處,反而頗有勝過。一 個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氣,哪像你這般捏捏扭扭,盡是小 心眼兒?”另一個心道:“完顏姑娘楚楚可憐,多溫柔斯文,爭 似你每日里便是叫人嘔氣受罪?”他兄弟倆本已立誓終生不再 與郭芙相見,但這時狹路相逢,難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 我有意前來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卻盡在回想適才自己被公孫止所擒、耶律齊 出手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見這人長身玉立,英秀挺拔, 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會,事過后也便忘了,哪知這人 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媽媽和他相對大笑,卻又不知笑些甚么?” 黃蓉看了武三通腿上的劍傷,幸喜并無大礙。當下各人 互道別來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隨師叔天竺僧赴絕情谷尋求解藥,剛 出襄陽城,武三通便見到兩個兒子。他吃了一驚,只怕兩人 又要決斗,忙叫朱子柳陪師叔先去,搶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厲 聲喝問,原來他兄弟倆為了曾對楊過立誓不再見郭芙之面,不 愿再在襄陽多耽。武三通大慰,連贊:“好孩兒,有志氣!”又 道:“楊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難,如何能不設法報答? 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絕情谷。” 但絕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雖曾聽楊過說過大致的所 在方位,卻著實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盤旋來去,走了不少岔 路,好容易尋到了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卻已雙雙失陷,被 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漁網陣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 險些也陷在谷內,只得退出,想回襄陽求救,途中偏又和公 孫止遇上,說他三人擅闖禁地,動起手來。武三通不敵,腿 上中了一劍。公孫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們快 走,永遠不許再來。 便在此時,耶律兄妹和完顏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騎馳來。這 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聯手拒敵,當即下馬敘舊。公孫止在旁冷 眼瞧著,他既和小龍女成不了親,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無 聊賴之際,見到完顏萍年輕美貌,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 將她奪走。當下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 先受了傷,六人聯手,原可和公孫止一斗,但他腿傷后轉動 不便,真正武功精強的只剩耶律齊一人,自是抵擋不住。恰 好汗血寶馬自終南山獨自馳回襄陽,武修文截住寶馬,讓完 顏萍騎了逃走,心想公孫止失了鵠的,終當自去,想不到黃 蓉和李莫愁竟會于此時趕到。 黃蓉聽后,將楊過斷臂,奪去幼女等情也簡略說了。武 三通大驚,忙解釋當日情由,說道:“楊兄弟一片肝膽熱腸, 全是為了相救我那兩個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殘,淪于萬劫不 復之地,想不到竟生出這些事來。”想到楊過不幸斷肢,全是 受了自己兩子的牽累,越想越氣,突然指著兩兄弟大罵起來。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顏萍三人說得甚是起勁, 過不多時,郭芙也過來參與談論。六人年紀相若,適才又共 同經歷了一場惡戰,說起公孫止窮凶極惡,終于落荒而逃,無 不興高采烈。突然之間,猛聽得武三通連珠彈般罵了起來: “武敦儒、武修文你這兩只小畜生,楊過兄弟待你們何等大仁 大義,你這兩只畜生卻累得他斷了手臂,你們自己想想,咱 們姓武的怎對得他住?”他面紅耳赤的越罵越凶,若不是腿上 有傷,便要扑過去揮拳毆擊。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親何以 忽然發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顏萍,均覺在美人之前, 給父親這么畜生長、畜生短的痛罵,實是大失面子,倘若他 再抖出兄弟倆爭奪郭芙的舊事,那更是狼狽之至了。兩兄弟 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黃蓉見局面尷尬,勸道﹔“武兄也不必太過著惱,楊過斷 臂,全因小妹沒有家教,把女孩兒縱壞了。當時我們郭爺也 是氣惱之極,要將小女的手臂砍一條下來。”武三通大聲道: “對啊,不錯。應該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 說甚么‘應該砍的’?”若不是母親在前,她立時便要出言挺 撞。 黃蓉道:“武兄,現下一切說明白啦,實是錯怪了楊過這 孩子。眼前有兩件大事,第一,咱們須得找到楊過,好好的 向他賠個不是。”武三通連稱:“應得,應得。”黃蓉又道: “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絕情谷去相救令師叔和朱大哥,同時替 楊過求取解藥。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 憂?” 武三通道:“我師叔和師弟是被漁網陣困住的,囚在石室 之中,那老乞婆倒似還不想便即加害。”黃蓉點頭道:“嗯,既 是如此,咱們須得先找到楊過,跟他同去絕情谷救人。一獲 解藥,好讓他立刻服下,免得遷延時日,多生危險。”武三通 道:“不錯,卻不知楊過現下是在何處?”黃蓉指著汗血寶馬 道:“此馬剛由楊過借了騎過,只須讓這馬原路而回,當可找 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說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謀的郭 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卻不免一籌莫展了。”郭芙再 也忍耐不住,說道:“可不是嗎?” 黃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尋回幼女,卻說得武三通 甘心跟隨,又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個年輕人多半也會隨 去,憑空多了几個強助,豈不是妙?”向耶律齊道:“耶律小 哥若無要事,便和我們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齊尚未回答,耶 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們一起去罷!”耶律齊忍 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見她眼光中大有鼓勵之意,于是躬身 道:“聽憑武前輩和郭夫人吩咐。晚輩們能多獲兩位教益,正 是求之不得。”完顏萍也是臉有喜色,緩緩點頭。 黃蓉道:“嗯,咱們人雖不多,也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 武兄,大伙兒一齊聽你號令,誰都不可有違。”武三通連連搖 手,說道:“有你這個神機妙算、亞賽諸葛的女軍師在此,誰 還敢發號施令?自然是你挂帥印。”黃蓉笑道:“當真?”武三 通道:“那還有假?”黃蓉笑道:“小輩們也還罷了,就怕你這 老兒不聽我號令。”武三通大聲道:“你說甚么,我便干甚么?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黃蓉道:“在這許多小輩之前,你可 不能說過了話不算?”武三通脹紅了臉,道:“便是無人在旁, 我也豈能言而無信?” 黃蓉道:“好!這一次咱們找楊過、求解藥、救你的師叔、 師弟,須得和衷共濟。舊日恩怨,暫且擱過一邊。武兄,你 們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帳,待得大事一了,再拚你死我活 不遲。”武三通一怔,他可沒想到黃蓉這番言語相套,竟是如 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殺妻大恨,這一口怒氣卻如何忍得下? 正自沉吟未答,黃蓉低聲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傷,君子 報仇,十年未晚,又豈急在一時?”武三通道:“好,你說甚 么,我就干甚么。” 黃蓉縱聲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們走罷!”她讓汗血 寶馬領路,眾人在后跟隨。紅馬本欲回歸襄陽,這時遇上了 主人,黃蓉牽著它面向來路,便向終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顏萍身上有傷,不能疾馳,一行人每日只行 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嚴加戒備,歇宿時遠離眾 人,白天趕路之時也是遙遙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個青年男女閑談說笑,越來越是融 洽。武氏兄弟自來為在郭芙面前爭寵,手足親情不免有所隔 閡,這時各人情有別鐘,兩兄弟便十分的相親相愛起來。武 三通瞧在眼里,自是老懷彌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兩兄 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針,他二人自相殘殺,必有一亡,而 活著的那一個,我也決不能當他是兒子了。現下這兩只畜生 居然好端端地有說有笑,楊兄弟卻斷了一條手臂。唉,真不 知從何說起?該當斬下兩只小畜生的臂膀來,接在楊兄弟身 上才是道理。”至于楊過不免由此變成三只手,他卻沒有想到。 不一日來到終南山。黃蓉、武三通率領眾人要去重陽宮 拜會全真五子。李莫愁遠遠站定,說道:“我在這里相候便了。” 黃蓉知她與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強,徑往重陽宮去。 劉處玄、丘處機等得報,忙迎出宮來,相偕入殿,分賓 主坐下,剛寒暄得几句,忽聽得后殿一人大聲吆喝。黃蓉大 喜,叫道:“老頑童,你瞧是誰來了?” 這些日來,周伯通盡在鑽研指揮玉蜂的法門。他生性聰 明,鍥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這天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有 人呼叫,卻是黃蓉的聲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來是我把 弟的刁鑽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從后殿搶將出來。 耶律齊上前磕頭,說道:“師父,弟子磕頭,您老人家萬 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禮平身!你小娃兒也萬福金安!” 眾人一聽,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齊竟是周伯通的弟子。 這老頑童瘋瘋癲癲,教出來的徒弟卻是精明練達,少年老成, 與他全然不同。丘處機等見師叔門下有了傳人,均甚高興,紛 紛向周伯通道賀。郭芙這時方始省悟,那日母親和耶律齊相 對而笑,便因猜到他師父是老頑童之故。 原來耶律齊于十二年前與周伯通相遇,其時他年歲尚幼, 與周伯通玩得投機,老頑童便收他為徒。所傳武功雖然不多, 但耶律齊聰穎強毅,練功甚勤,竟成為小一輩中的杰出人物。 只是周伯通見他規規矩矩,不是小頑童模樣,心中終覺有憾, 因此不許他自稱是老頑童的嫡傳弟子。事到如今,想賴也賴 不掉了。 正熱鬧間,突然山下吹起哨吶,教中弟子傳訊,有敵人 大舉來襲。當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復又殺傷多人, 丘處機等便知這事決不能就此善罷,蒙古兵遲早會殺上山來, 全真教終不能與蒙古大軍對壘相抗,早已安排了棄宮西退的 方策。這時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 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發號施令。丘處機向黃蓉道:“郭 夫人,蒙古兵攻山!時機當真不巧,不能讓貧道一盡地主之 誼了。” 只聽得山下喊殺之聲大作,金鼓齊鳴。原來黃蓉等自南 坡上山,蒙古兵卻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個時辰。 周伯通道:“是敵人來了?當真妙不可言,來來來,咱們 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伸手抓住了耶律齊的手腕,說道: “你顯點師父教的功夫,給几位老師兄們瞧瞧。我看也不差于 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愛玩 物,定要到處顯炫,博人稱賞,方始喜歡。他初時叫耶律齊 不可泄露師承,是嫌他全無頑皮之性,半點不似老頑童如此 明師的高徒。但今日師徒相見,高興之下,早將從前自己囑 咐的話忘得干干淨淨。 丘處機道:“師叔,我教數十年經營,先師的畢生心血, 不能毀于一旦,咱們今日全身而退,方為上策。”也不等周伯 通有何高見,便即傳令:“各人攜帶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 眾弟子齊聲答應,負了早就打好的包裹,東一隊、西一隊的 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當,何 人沖前,何人斷后,何處會合,如何聯絡,曾試演多次,因 此事到臨頭,毫不混亂。 黃蓉道:“丘道長,貴教安排有序,足見大才,眼前小小 難關,不足為患。行見日后卷土重來,自必更為昌盛。此番 我們有事來找楊過,就此拜別。”丘處機一怔,道:“楊過?卻 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黃蓉微微一笑,道:“有個同伴 知曉他的所在。” 說到此時,山下喊殺之聲更加響了。黃蓉心想:“全真教 早有布置,自能脫身。我上山來是找楊過、接女兒,別混在 大軍之中,誤了要事。”當下和丘處機等別過,招呼一同上山 的諸人,奔到重陽宮后隱僻之處,對李莫愁道:“李姊姊,就 煩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問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黃蓉微微一笑, 道:“楊過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經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凜,暗 道:“這位郭夫人當真厲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隨著眾人自襄陽直至終南,除黃蓉外,余人對她 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沒趣,自不必說,武氏父子更虎視耽 耽的俟機欲置之死地。黃蓉心想:“她對襄兒縱然喜愛,也決 不肯干冒如此奇險,必定另有重大圖謀。”一加琢磨,想起楊 過與小龍女曾以玉女心經的劍朮擊敗金輪法王,而李莫愁顯 然不會這門武功,否則當日與自己動手,豈有不使之理?她 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經,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經去。兩下里 一湊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說個明白,便道: “我助你去奪回女兒,你須助我奪回本門武經。你是丐幫幫主、 揚名天下的女俠,可不能說了話不算。”黃蓉道:“楊過是我 們郭爺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誤會,見面即便冰釋。小女倘 若真在他處,他自會還我,說不上甚么奪不奪。”李莫愁道: “既然如此,咱們各行其是,便此別過。”說著轉身欲行。 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武修文長劍出鞘,喝道:“李莫 愁,今日你還想活著下終南山么?” 李莫愁心想: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再加上武氏父 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還有生路?她本來頗有智計,但一 遇上黃蓉,竟是縛手縛腳,一切狡獪伎倆全無可施,當下淡 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楊過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 還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黃蓉知她以此要挾,說道:“要找尋古墓的入口,小妹卻 無此本事。但想楊過和龍姑娘雖在墓中隱居,終須出來買米 打柴。我們七個人分散了慢慢等候,總有撞到他的日子。”意 思說你若不肯指引,我們便立時將你殺了,只不過遲几日見 到楊過,也沒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錯,對方確是有恃無恐。在這平地之上,自 己寡不敵眾,但若將眾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時憑著地勢熟悉, 便能設法逐一暗害,說道:“今日你們恃眾凌寡,我別無話說, 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你們跟我來罷!”穿荊撥草,從樹叢 中鑽了進去。 黃蓉等緊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 插去,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但東一轉,西一彎,居然別 有洞天。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黃蓉 雖然通曉五行奇門之朮,卻也不能依理推尋,心想:“有言道 是‘巧奪天工’,其實天工之巧,豈是人所能奪?” 行了一頓飯時分,來到一條小溪之旁,這時蒙古兵吶喊 之聲仍然隱隱可聞,但因深處林中,聽來似乎極為遙遠。 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玉女心經,上次自地底溪流 出墓,因不諳水性,險些喪命,此后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此 次乃有備而來。她站在溪旁,說道:“古墓正門已閉,若要開 啟,須費窮年累月之功。后門是從這溪中潛入,哪几位和我 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每逢夏季,日日都 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齊道:“我去!”武 三通也會游水,雖然不精﹔但也沒將這小溪放在心上,說道: “我也去。” 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 通等無一能敵,本該自己在側監視,但產后滿月不久,在寒 水中潛泳只怕大傷中元,正自躊躇,耶律齊道:“郭伯母你在 這兒留守,小侄隨武伯父一同前往。” 黃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練,武功又強,有他同去,便可 放心,問道:“你識水性么?”耶律齊道:“游水是不大行,潛 水勉強可以對付。”黃蓉心中一動,道:“是在冰底練的么?” 耶律齊道:“是。”黃蓉又問:“在哪里練的?”耶律齊道:“晚 輩幼時隨家父在斡難河畔住過几年。”原來蒙古苦寒,那斡難 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 常在冰底潛水,互相賭賽,以遲出冰面為勝。 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便要下溪,當下無暇多問,只 低聲道:“人心難測,多加小心。”她對女兒反而不再囑咐,這 姑娘性格莽撞,叮嚀也是無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 會得到教訓。 耶律、完顏二女不識水性,與黃蓉留在岸上。李莫愁當 先引路,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下去。耶律齊緊緊跟隨。郭 芙與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齊等五人跟著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潛行。地底通道 時寬時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及腰 際,潛行良久,終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鑽了進去。五人 魚貫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這溪底居然別有 天地?”這時身周雖已無水,卻仍是黑漆一團,五人手拉著手, 唯恐失散,跟著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時,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干燥,急聽得軋軋 聲響,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五人跟著進去。只聽得李莫 愁道:“此處已是古墓中心,咱們少憩片刻,這便找楊過去。” 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后,防她使 奸行詐,然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傾聽。郭芙 和武氏兄弟向來都自負大膽,但此刻深入地底,雙目又如盲 了一般,都不自禁的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寂然無聲。李莫愁忽道:“我雙手各有一把冰 魄銀針,你們三個姓武的,怎不過來嘗嘗滋味?”武三通等吃 了一驚,明知她不懷好意,但也沒料到竟會立即發難。武氏 父子都吃過她毒針的苦頭,實不敢絲毫輕忽,各自高舉兵刃, 傾聽銀針破空之聲,以便辨明方向來勢,擋格閃避,只是各 人聚集一起,縱然用兵刃將毒針砸開,仍不免傷及自己人。耶 律齊心想若容她亂發暗器,己方五人必有傷亡,只有冒險上 前近身搏擊,叫她毒針發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 這個主意,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聲處扑去。 豈知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當眾人愕然之際,早已悄沒 聲的退到了門邊。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 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兩人 四手一交,郭芙首先發覺不對,“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耶律 齊雙手一翻一帶,已抓住了兩只手腕,但覺肌膚滑膩,鼻中 跟著又聞到一陣香氣,直到聽得郭芙呼聲,方始驚覺。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正在推上。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 “不好!”搶到門邊,但聽得風聲颼颼,兩枚銀針射了過來,兩 人側身避過,伸手再去推石門時,那門已然關上,推上去竟 是如撼山丘,紋絲不動。 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既無鐵環,亦無 拉手。他隨即沿牆而行,在室中繞了一圈,察覺這石室約莫 兩丈見方,四周牆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他拔出長劍,用 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几下,但聽得響聲郁悶,顯是極為重實。這 石門乃是開向室內,只有內拉方能開啟,但苦于光禿禿的無 處可資著手。郭芙急道:“怎么辦?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 這兒么?”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几乎要哭了出來,安慰道: “別擔心。郭夫人在外接應,定有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 尋找出路。 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在石室之中,心中極喜,暗想:“這 几個家伙出不來啦。師妹和楊過只道我不識水性,說甚么也 料不到我會從秘道進來偷襲。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 心知只有不發出半點聲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則當真動手,只 怕此時已然敵不過二人中任何一個,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 襪,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依著楊過所授的逆沖經脈 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這時兩人正以內息沖激 小龍女任脈的“膻中”穴。此穴正當胸口,在“玉堂”穴之 下一寸六分,古醫經中名之曰“氣海”,為人身諸氣所屬之處, 最是要緊不過。兩人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但 覺頸下“紫宮”、“華蓋”、“玉堂”三穴中熱氣充溢,不住要 向下流動,同時寒玉床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鳩尾”、 “中庭”穴中,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只是熱氣沖到 “膻中穴”處便給撞回,無法通過。她心知只要這股熱氣一過 膻中,任脈暢通,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 未到,半點勉強不得。她性子向來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長,今 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內息綿綿密密,若斷若續, 殊無半點躁意,正合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 楊過卻甚性急,只盼小龍女早日痊可,便放卻了一番心 事,但也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何況逆行經脈,比 之順行又是加倍艱危?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雖不 勻淨,卻無凶兆,當下緩緩運氣,加強沖力。 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忽聽得遠處“嗒”的一響。這聲 音極輕極微,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心神到了至靜的境地,決 計不會聽到。過了半晌,又是“嗒”的一聲,卻已近了三尺。 楊過心知有異,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當這緊急關頭,要 是內息走入岔道,輕則傷勢永遠難愈,重則立時斃命,豈能 稍有差池?因此心中雖然驚疑,只有故作不知。但過不多時, 又是輕輕“嗒”的一響,聲音更近了三尺。他這時已知有人 潛入古墓,那人不敢急沖而來,只是緩緩移近。過了一會,軋 軋兩聲輕響,停一停,又是軋軋兩響,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 推開石門。倘若小龍女能于敵人迫近之前沖過“膻中穴”,自 是上上大吉,否則可凶險萬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便欲停 息不沖,也已不能。 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楊過心 神難持,實不知如何是好,突覺掌心震蕩,一服熱氣逼了回 來,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楊過忙提內息,將小龍女掌上傳 來的內力推了轉去,低聲道:“魔由心生,不聞不見,方是真 諦。”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會生出幻覺,或耳聞雷鳴, 或劇痛奇痒,只有一概當其虛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 魔。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自知不是虛相,但小龍女 正當生死系于一線的要緊關頭,只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 生的魔頭,任他如何凶惡可怖,始終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 龍女聽了這几句話,果然立時寧定。 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墓中卻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楊過 耳聽腳步聲每響一次,便移近數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 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秘徑,那么來者 必是她師徒之一。憑著楊過這時的武功,本來自是全不畏懼, 只是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于這時進襲,不由得跋徨焦慮,苦 無抵御之計。敵人來得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險 步步逼近,自己卻只有束手待斃。他額上漸漸滲出汗珠,心 想:“那日郭芙斬我一臂,劍鋒倏然而至,雖然痛苦,可比這 慢慢的煎迫爽快得多。” 又過一會,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知道決非心中所 生幻境,實是大難臨頭,想要加強內息,趕著沖過“膻中 穴”,但心神稍亂,內息便即忽順忽逆,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 就在此時,只聽腳步之聲細碎,倏忽間到了門口,颼颼數聲, 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 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好在 兩人早有防備,一見毒針射到,同時向后仰臥,手掌卻不分 離,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過。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 傷,生怕二人反擊,因此毒針一發,立即后躍,若她不是心 存懼怕,四針發出后跟著又發四針,他二人決計難以躲過。 李莫愁隱隱約約只見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擊不 中,已自惴惴,見二人并不起身還手,更不明對方用意,當 即斜步退至門邊,手執拂塵,冷冷的道:“兩位別來無恙!” 楊過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難道你不 知么?”楊過道:“你要玉女心經,是不是?好,我們在墓中 隱居,與世無爭,你就拿去罷。”李莫愁將信將疑,道:“拿 來!” 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楊過心想:“且告知她 真相,心經奧妙,讓她去慢慢參悟琢磨就是。我們只消有得 几個時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時殺她何難?”但此時 小龍女內息又是狂竄亂走,楊過全神扶持,無暇開口說話。 李莫愁睜大眼眼,凝神打量兩人,朦朦朧朧見到小龍女 似乎伸出一掌,和楊過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動,登時省悟: “啊,楊過斷臂重傷,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此刻行功 正到了要緊關頭,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 良機?”她這猜想雖只對了一半,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縱身 而上,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 小龍女只感勁風襲頂,秀發已飄飄揚起,只有閉目待死。 便在此時,楊過張口一吹,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他 這時全身內力都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這口氣中全無勁力, 只是眼見小龍女危急萬分,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只是吹一口 氣罷了。 李莫愁卻素知楊過詭計多端,但覺一股熱氣扑面吹到,心 中一驚,向后躍開出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 之后,處處謹慎小心,未暇傷敵,先護自身,躍開后覺得臉 上也無異狀,喝道:“你作死么?” 楊過笑道:“那日我借給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帶來還我 么?”李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紅 的大鐵錘燒爛,若非楊過解袍護體,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狽之 極了。按理說,單憑這贈袍之德,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 但轉念一想,此刻心腸稍軟,他日后患無窮,當下欺身直上, 左掌又拍了過去。 危難之中,楊過斗然間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龍女 說笑,曾說我若雙臂齊斷,你只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耳聽 得掌風颯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擊到,當下不遑細想,猛 地里頭下腳上,倒豎過來,同時雙腳向上一撐,揮脫鞋子,喝 道:“龍兒,抓住我腳!”左掌斜揮,啪的一聲,和李莫愁手 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向小龍女身上,突然 內縮,登時生出粘力,將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時,小 龍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腳。 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式古怪,不禁一驚,但隨即想起那日 他抵擋自己的“三無三不手”便曾這般怪模怪樣,也沒甚么 了不起,當下催動掌力,要將楊過斃于當場。當年她以五毒 神掌殺得陸家庄上雞犬不留之時,掌力已極為凌厲,經過這 些年的修為,更是威猛悍惡。楊過但覺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 過來,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齊傳到了小龍女 身上。 這么一來,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協助小龍女通關沖 穴。李莫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但說到功力修為, 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龍女驀地里得了一個強助,只覺一 股大力沖過來,“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熱氣直至丹田,精 神大振,歡然叫道:“好啦,多謝師姊!”松手放脫楊過右腳, 躍下寒玉床來。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龍女助楊過療傷,因此催動掌 力,想乘機震傷楊過心脈,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楊過 大喜,翻轉身子,赤足站在當地,笑道:“若非你趕來相助, 你師妹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躊躇未答,小龍女 突然“啊”的一聲,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楊過驚問: “怎么?”小龍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這時楊過頭腦中也是大感暈眩,已知李莫愁運使五毒神 掌時劇毒逼入掌心,適才與她手掌相交,不但劇毒傳入自己 體內,更傳到了小龍女身上。 楊過提起玄鐵重劍,喝道:“快取解藥來!”舉劍當頭砍 下。李莫愁舉拂塵擋架,錚的一聲,精鋼所鑄的拂塵柄斷為 兩截,虎口也震得鮮血長流。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為主,不知 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斷,卻是從未有之事, 只嚇得她心驚膽戰,急忙躍出石室。楊過提劍追去,左臂前 送,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不料體內毒性發作,眼 前金星亂冒,手臂酸軟無力,當的一聲,玄鐵劍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竄出丈余,這才回過頭來,只見 楊過搖搖晃晃,伸手扶住牆壁,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 我稍待片刻,讓他毒發跌倒,才可走近。” 楊過咽喉干痛,頭脹欲裂,當下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 近前,一掌將她擊斃,哪知她站得遠遠的竟不過來。楊過 “啊”一聲,仆跌在地,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李莫愁這 時已成驚弓之鳥,不敢貪功冒進,算定已立于不敗之地,仍 是站著靜觀其變。 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 層,拖延下去,只于敵人有利,當下吸一口氣,內息流轉,暈 眩少止,握住玄鐵劍劍柄,站了起來,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 腰間,喝道:“讓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見他氣勢凜 然,不敢阻攔。 楊過只盼走入一間石室,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小 龍女任督兩脈已通,只須半個時辰,兩人便可將體內毒液逼 出。此事比之打通關脈易過百倍。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 之毒,一得歐陽鋒傳授,即時將毒液驅出,眼前兩人如此功 力,自是毫不為難。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驅毒之后再來動手?她 不敢逼近襲擊,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后,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 楊過站定了等她過來,她也即站定不動。 楊過但覺胸腔中一顆心越跳越是厲害,似乎要從口中竄 將出來,實在無法再行支持,跌跌沖沖的奔進一間石室,將 小龍女在一張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聲喘氣,明知 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顧不得了。稍過片刻,才知竟是來到停 放石棺之處,自己手上所扶、小龍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 石棺。 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暗中 視物的本事雖然不及楊龍二人,卻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 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門戶,她適才正是 由此進來,心想:“你們想從這里逃出去嗎?這次可沒這么容 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個斜倚著身子,一時石室中只有楊 過呼呼喘氣之聲。 楊過身子搖晃几下,嗆□一聲,玄鐵劍落地,隨即仆跌 下去,扑在小龍女身上,跟著手中一物飛出,啪的一聲輕響, 飛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這玉女心經總是不能讓 你到手。啊喲……”長聲慘叫,便一動也不動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斂著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另 外兩具卻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門戶,棺蓋推開兩尺有余, 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蓋則只露出尺許空隙。李莫愁見楊過 將“玉女心經”擲入這具空棺,又驚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 計,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觸手 冰涼,顯已死去,哈哈大笑,說道:“壞小□,饒你刁惡,也 有今日!”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經。 但楊過這么一擲,將“心經”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 莫愁拂塵已斷,否則便可用帚尾卷了出來。她伸長手臂摸了 兩次,始終抓不到,于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爬 到石棺彼端,這才抓住“心經”,入手猛覺不妙,似乎是一只 鞋子。 便在此時,楊過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鐵劍的劍 頭抵住棺蓋,發勁猛推,棺蓋合縫,登時將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經”其實是石室頂上的石刻,總 道是一部書冊。楊過假裝慘呼跌倒,扑在小龍女身上,立時 除下她腳上一只鞋子,擲入空棺,軟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 一本書冊。他擲出鞋子當即經脈倒轉,便如僵死一般。其實 他縱然中毒而死,也不會瞬息之間便已全身冰冷,一個人心 停脈歇,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后全身方無熱氣。李莫愁大喜 之下,竟至失察。此舉自是凶險萬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 與不死,在他頂門先補上一掌五毒神掌,楊過自不免假死立 變真死,但身處絕境,也只有行險以求僥幸,居然一舉成功。 楊過推上棺蓋,勁貫左臂,跟著又用重劍一挑,喝一聲: “起!”將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壓在那棺蓋 之上。這一棺一蓋,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蓋的 筍頭做得極是牢固,合縫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無論如何 也逃不出來了。 楊過中毒后心跳頭痛,隨時均能暈倒不起,只是大敵當 前,全憑著一股強勁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連挑兩劍,已是 神困力乏,拋下玄鐵劍,掙扎著走到小龍女身旁,以歐陽鋒 所授之法,先將自身的毒質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龍女 右掌相抵,助她驅毒。 郭芙、耶律齊等被困于石室之中,眾人從溪底潛入,身 上攜帶的火折盡數浸濕,難以著火,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哪 里找得著出路?五人無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罵李莫愁陰險惡毒。郭芙本已萬分焦急 愁悶,聽武三通罵個不停,更是煩躁,忍不住說道:“武伯伯, 那李莫愁陰險惡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備?這 時再來背后痛罵,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話來。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各懷心病,當和耶律兄妹、完 顏萍等在一起之時,大家有說有笑,但從不曾相互交談,這 時武修文聽她出言搶白父親,忍不住道:“咱們到古墓中來, 是為了救你妹子,既然不幸遭難,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 發甚么小姐脾氣了……”他還待要說,武敦儒叫道:“弟弟!” 武修文這才住口,他說這番話時心意激動,但話一出口,自 己也是大為詫異。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怎敢有半分沖撞, 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還嘴,卻又說不出甚么道理,想到 不免要生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面,心 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塊甚么東西上面, 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武修文聽她哭泣,心中過意不去,說道: “好啦,是我說得不對,跟你賠不是啦。”郭芙哭道:“賠不是 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厲害起來,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醒 了醒鼻涕,猛地發覺,原來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來擦鼻涕 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驚,急忙坐直身子,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那 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邊,只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那么這 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滿臉羞紅,囁嚅著道:“我……” 耶律齊忽道:“你聽,甚么聲音?”四人側耳傾聽,卻聽 不到甚么。耶律齊道:“嗯,嗯,是嬰兒啼哭。郭姑娘,定是 你的妹子。”這聲音隔著石壁,細若游絲,若不是他內功修為 了得,耳音特強,決計聽不出來。他站起身來走了几步,哭 聲登時減弱,心中一動:“嬰兒哭聲既能傳到,這石室或有通 氣之處。”當下留神傾聽,要分辨哭聲自何處傳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聲略輕,向東退回,哭聲又響了些,斜 趨東北,哭聲聽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東北角上,伸劍在石 牆上輕輕刺擊,刺到一處,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似乎該 處特別薄些。他還劍入鞘,雙掌抵住石塊向外推去,全無動 靜,他吸一口氣,雙掌力推,跟著使個“粘”字訣,掌力急 收,砰的一聲,那石塊竟爾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驚喜交集,齊聲歡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 了三塊石頭。此時身子已可通過,眾人魚貫鑽出,循聲尋去, 到了一間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當即 伸手抱起。 這嬰兒正是郭襄。楊過為了相助小龍女通脈,又和李莫 愁對敵,錯過了喂食的時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厲害。郭芙竭 力哄她,又拍又搖,但郭襄餓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煩 起來,將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 么不對了。” 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燭台,跟著又摸到 火刀火石,當下打火點燭。眾人在沉沉黑暗之中悶了半日,眼 前突現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齊聲歡呼。 武三通究竟生過兒子,聽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為了肚 餓,見桌上放有調好了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小匙,便舀了 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齊笑道:“若 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只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斷桌腿椅 腳,點燃了當作火把,沿著甬道前行。每到轉角之處,武敦 儒便用劍尖划了記號,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 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高舉火把,尋覓李莫愁的蹤跡, 見這座古墓規模龐大,通道曲折,石室無數,均是驚詫不已, 萬想不到一條小溪之下,竟會隱藏著如是宏偉的建構。 待走進小龍女的臥室,見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銀針。郭芙 以布裹手,拾起兩枚,說道:“待會我便用這毒針還敬那魔頭 一下。” 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出毒質,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 微微滲出黑水,只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忽聽得 通道中有腳步聲響,共有五人過來。楊過暗暗吃驚,心想每 當緊急關頭,總是有敵人來襲,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何況 更有五人?小龍女關脈初通,內力不固,毒質若不立即驅出, 勢必侵入要穴。正自跋徨,突見遠處火光閃動,那五人行得 更加近了。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躍進壓在李莫愁之上的那 空棺之中,伸掌推攏棺蓋,只是不合筍頭,以防難以出來。 他二人剛躲入石棺,耶律齊等便即進來。五人見室中放 著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隱約均覺這事太過巧合,大是惡兆。 郭芙忍不住道:“哼,咱們這兒五個人,剛好有五口棺材!” 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 么是她?”楊過左掌仍是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著驅出毒質。 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是心中一寬,料 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當下一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 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 必有詭計,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當即做個手勢,叫各人四 下里圍住。郭芙見棺蓋和棺身并而未攏,從縫中望進去尚可 見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著,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 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將棺蓋一推,兩枚冰魄銀 針便激射進去。 這兩枚銀針發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 楊龍二人齊叫:“啊喲!”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另一針射中 小龍女左肩。 郭芙銀針發出,正大感得意,卻聽石棺中竟傳出一男一 女的驚呼聲,她心中怦然一跳,也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耶律齊左腿飛出,砰□一響,將棺蓋踢在地下。楊過和小龍 女顫巍巍的站起來,火把光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相對淒然。 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于砍斷楊過一臂, 心中只略覺歉疚,賠話道:“楊大哥,龍姊姊,小妹不知是你 兩位,發針誤傷。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當年我 的兩只雕兒給李莫愁銀針傷了,也是媽媽給治好的。你們怎 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誰又料得到是你們呢?” 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 來可說已經扯平,何況爹爹媽媽又為此狠狠責罵過自己,心 想:“我不來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處于順境,旁人瞧在 她父母份上,事事趨奉容讓,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絕少 為旁人打算,說到后來,倒似楊龍二人不該躲在石棺之中,以 致累得她嚇了一跳。她哪知小龍女身中這枚銀針之時,恰當 體內毒質正要順著內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刺,五 毒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侵入周身諸處大穴,這么一來,縱 有靈芝仙丹,也已無法解救。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但 教及時醫治,原本無礙,然毒質內侵,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 道里計了。 小龍女在一剎那之間,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一 顆心竟如不知到了何處,轉頭瞧楊過時,只見他眼光之中又 是傷心,又是悲憤,全身發顫,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 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泄出來。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淒苦,輕聲 道:“過兒,咱們命該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別太氣苦了。” 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然后拔下自己肩頭的毒針。這冰 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和李莫愁自創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 同,本門解藥她是隨身攜帶的,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自 己服了一顆。楊過恨極,呸的一聲,將解藥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喲,好大的架子啊。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 們的嗎?我向你們賠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發這般大的脾 氣?小小一兩枚針兒,又有甚么了不起啦?” 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隱,怒色漸增,又見他彎 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前勸道: “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 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 郭芙搶著道:“怎么,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為是李莫 愁,否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 何勸說才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 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 告,張開口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 掙扎,到頭來終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 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覷,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 了小小一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 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發,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 罷,我不喜歡他們在這里。”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 們在這里”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厭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從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 怒極恨極,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實是無心之過,除了怪她 粗心魯莽之外,不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將她劈死, 也已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間 舉起玄鐵重劍,當的一聲巨響,火花一閃,竟爾將他適才躲 藏在內的石棺砍為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倫,其中更 蘊蓄著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 見這石棺堅厚重實,系以花岡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將之斷 為兩截,非用大斧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 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為 尚,便是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也是非損即折,豈知這 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甚么?”武 三通道:“楊兄弟,我們是隨著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 “你們要來奪回她的女兒,是不是?為了這小小嬰兒,你們便 忍心害死我的愛妻。”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 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 “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便在外邊。”楊過呸的 一聲,喝道:“你們這么來一擾,毒質侵入了我愛妻周身大穴。 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難道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 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毫 不以為忤,只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 好?” 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 然大怒,喝道:“我媽媽甚么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 歸,不是我媽收留你的么?她給你吃,給你著,你,哼,你 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我的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 楊過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 么話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你說我搶這 孩子,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緊, 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 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設法解毒要緊……” 楊過淒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 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 熱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 芙大叫一聲“啊喲!”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于她,縱身搶上, 只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已出了石室。眾人驀地一驚, 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 龍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哪里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折, 黑沉沉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 里。”武三通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 道:“他仁義個……還是快走的好,在這里干甚么?”剛說了 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是 郁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 等聽清楚聲音確是從石棺中發出,似乎有僵尸要從棺中爬將 出來。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里,我在那邊。 僵尸若是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 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傷人。 只聽得呼的一響,棺中有物飛出。武三通和耶律齊早已 運勁蓄勢,聽到風聲,同時拍擊下去。兩人手掌碰到那物,齊 叫:“不好!”原來擊到的竟是一條長長的石塊,卻是放置在 棺中的石枕。兩人這一擊用足了全身之力,將那石枕猛擊下 去,撞上石棺,碎片紛飛,石枕裂為數塊,同時風聲颯然,有 物掠過身體。武三通和耶律齊待要出掌再擊,那物已然飄然 遠去,但聽得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隨即寂然無聲。 武三通驚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 愁怎會在石棺之中?”耶律齊“嗯”一聲,并不接口。他不信 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若說是李莫愁,卻又不合情理,她明 明和自己一起進來,楊過和小龍女卻已在古墓多日,她怎會 處于楊龍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則李莫愁哪里去 了?”耶律齊道:“這墓中到處透著邪門,咱們還是先出去罷。” 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們沒法子,你媽 媽必有妙策,大家出去聽她吩咐便了。” 當下眾人覓路而出,潛回溪水。剛從水底鑽上,眼前一 片通紅,溪左溪右的樹林均已著火,一股熱氣扑面而來。郭 芙驚叫:“媽,媽!”卻不聞應聲。驀地里一棵著了火的大樹 直跌下來,耶律齊拉著她向上游急躍,這才避過。此時正當 隆冬,草木枯槁,滿山已燒成一片火海。五人雖然浸在溪水 之中,大火逼來,臉上仍感滾熱。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陽宮失利,放火燒山泄 憤。”郭芙急叫:“媽,媽!你在哪里啊?”忽見溪左一個女子 背影正在草間跳躍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媽,媽!”從溪 水中縱身而出,奔了過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 喇几響,兩株大樹倒下,阻斷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煙突火的奔去。當她在溪水中時,一來思母心切, 二來從黑沉沉的古墓中出來,眼前突然光亮異常,目為之炫, 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處,才見背影不對,一怔之間,那 人斗然回過身來,竟是李莫愁。 原來她被楊過壓在石棺之下,本已無法逃出,后來楊過 盛怒下揮劍斬斷上面一口石棺,連下面的棺蓋竟也斬裂,李 莫愁死里逃生,先擲出石枕,再跟著躍出。 她閉在棺中雖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 生生悶斃的滋味,實是人生最苦最慘的處境,在這短短的時 刻之中,她咬牙切齒,恨極了世上每一個還活著的人,心中 只想:“我死后必成厲鬼,要害死楊過,害死小龍女,害死武 三通,害死黃蓉……”不論是誰,她都要一一害死。后來她 雖僥幸逃得性命,心中積蓄的怨毒卻是絲毫不減,忽然見到 郭芙,當即臉露微笑,柔聲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燒得 很厲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見她神色親切,頗出意料之外,問道:“見到我媽媽 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著左首,道:“那邊不是么?”郭芙 順著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點中她腰下穴道, 笑道:“別性急,你媽就會來找你的。”眼見大火從四面八方 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縱身一躍,疾馳而西。郭 芙軟癱在地,只聽李莫愁淒厲的歌聲隔著烈焰傳了過來:“問 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歌聲漸遠,驀地里一股濃煙隨風卷至,裹住了郭芙。她 四肢伸動不得,被濃煙嗆得大聲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 在溪水之中,滿頭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沖起 兩三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急,但如過去相救,只有陪她 一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 郭芙被煙火薰得快將暈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了,忽聽 得東首呼呼聲響,轉過頭來,只見一團旋風裹著一個灰影疾 刮而來,旋風到處,火焰向兩旁分開,頃刻間已刮到她身前。 風中人影便是楊過。郭芙本以為有人過來相救,正自歡喜,待 得看清卻是楊過,身外雖然炙熱,心頭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想 道:“我死到臨頭,他還要來譏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郭 靖、黃蓉之女,狠狠的瞪著楊過,竟是毫不畏懼。 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 “小心了!”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 如騰云駕霧般飛上半空,越過十余株燒得烈焰沖天的大樹,扑 通一聲,掉入了溪水。耶律齊急忙奔上,扶了起來,解開她 被封的穴道。郭芙頭暈目眩,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 來。 原來楊過帶著小龍女、郭襄出墓,見蒙古兵正在燒山。楊 龍二人在這些大樹花草之間一起度過几年時光,忽見起火,自 是甚為痛惜,眼見蒙古軍勢大,無力與抗。楊過不知小龍女 毒質侵入要穴與臟腑之后還能支持得多久,當下找了個草木 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 身邊。楊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 終于遭到如此報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 “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 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嘆道: “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里 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 浸得濕透的長袍,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 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脫險。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發衣 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扑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 泡。 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 頭發衣衫,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悄立勁風烈焰之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 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艷,伸臂 環著她的腰間。在這一剎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 和哀傷。 她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 中隔火仰望,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 人。郭芙向來瞧不起楊過,這時猛然間自慚形穢。 楊過和小龍女站立片刻,小龍女望著滿山火焰,嘆道: “這地方燒得干干淨淨,待花草樹木再長,將來不知又是怎生 一副光景?”楊過不愿她為這些身外之物難過,笑道:“咱倆 新婚,蒙古兵放煙火祝賀,這不是千千萬萬對花燭么?”小龍 女微微一笑。楊過道:“到那邊山洞中歇一忽兒罷,你覺得怎 樣?”小龍女道:“還好!”兩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縱聲叫道:“楊兄弟,我師叔和朱 師弟被困絕情谷,你去不去救他們啊?”楊過一怔,并不答話, 自言自語道:“我還管得了這許多么?” 他心中念頭微轉,腳下片刻不停,徑自向山后草木不生 的亂石堆中走去。小龍女中毒雖深,一時尚未發作,關穴通 后,武功漸復,抱著郭襄快步而行。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離 重陽宮已遠,回頭遙望,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北風越刮越緊,凍得郭襄的小臉蘋果般紅。小龍女道: “咱們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餓,只怕支持不住。”楊過 道:“我也真傻,搶了這孩子來不知干甚么,徒然多個累贅。” 小龍女俯頭去親親郭襄的臉,道:“這小妹妹多可愛,你難道 不喜歡么?”楊過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 倆自己生一個。”小龍女臉上一紅,楊過這句話觸動了她心底 深處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給你生一個孩兒……唉,我怎 能有這般好福氣?” 楊過怕她傷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對,抬頭望望天色,但 見西北邊灰扑扑的云如重鉛,便似要壓到頭上來一般,說道: “瞧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們為避火勢, 行的是山后荒僻無路之處,滿地亂石荊刺,登高四望,十余 里內竟然全無人煙。楊過道:“這一場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 封山,那可糟了,說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須得趕下山 去。” 小龍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們不知會不會遇上蒙古兵? 全真教的道士們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語意之中,極是挂念。 楊過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這些人對你不起,你還是念念 不忘的挂懷。難怪當年師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 此要你修習得無情無欲,甚么事都不過問。可是你一關懷我, 十多年的修練前功盡棄,對人人都關懷起來。” 小龍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啊,我為你擔心難過,苦 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關懷你。”楊過道:“不錯,大 苦大甜,遠勝于不苦不甜。我只能發痴發癲,可不能過太太 平平、安安靜靜的日子。”小龍女微笑道:“你不是說咱倆要 到南方去,種田、養雞、晒太陽么?”楊過嘆道:“我只盼能 夠這樣。” 又行出數里,天空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初時尚小,后 來北風漸勁,雪也越下越大。兩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風雪 之下展開輕功疾行,另有一番興味。 小龍女忽道:“過兒,你說我師姊到哪里去了?”楊過道: “你又關心起她來了。這一次沒殺了她,也不知……也不知 ……”他本待說“也不知咱們能活到几時,日后能不能再殺 了她”,但怕惹起小龍女傷心,便不再說下去。小龍女道: “師姊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楊過道:“她不甘自己獨個兒可憐, 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心難過。” 說話之間,天色更加暗了。轉過山腰,忽見兩株大松樹 之間蓋著兩間小小木屋,屋頂上已積了寸許厚白雪。 楊過喜道:“好啦,咱們便在這兒住一晚。”奔到臨近,但 見極門半掩,屋外雪地中并無足跡,他朗聲說道:“過路人遇 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會,屋中并無應聲。 楊過推開板門,見屋中無人,桌凳上積滿灰塵,顯是久 無人居,于是招呼小龍女進屋。她關上板門,生了一堆柴火。 木屋板壁上挂著弓箭,屋角中放著一只捕兔機,看來這屋子 是獵人暫居之處。另一間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著几張破爛 已極的狼皮。楊過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獐子,回來剝皮 開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來。 這時外邊雪愈下愈大,屋內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龍 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爛了,喂在郭襄口里。楊過將獐子在火上 翻來翻去,笑吟吟的望著她二人。 松火輕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別有一番溫馨天 地。 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 擦擦擦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張 去。只見雪地里并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 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 不愿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 你到里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 內室軀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 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 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 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 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 丈稱甚么官人?盡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連聲稱謝。楊 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于 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 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 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 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是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 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 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 身旁,心想:“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甚么地方見過。”一 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 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 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 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 丐道:“但前几日金輪法王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 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 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 丐道:“彭長老,這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 你個甚么官啊?” 楊過聽到這里,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 上見過,只是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 金輪法王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來兩個家 伙都是賣國賊,這就盡快除了,免得在這里打擾。”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 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 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里的人,還想 做甚么官?”他話是這么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 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几年 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 到底几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 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閑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道: “你當上了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 官,只有越來越忙,哪里還會有甚么空閑?”彭長老笑道: “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說話,鼻 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道:“天下只有一個丐幫,自 來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搗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總得 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 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么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 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著你去干這種欺騙眾兄弟的勾當, 日后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那 還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 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 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胡涂。”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 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小 小一只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 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只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 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后,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 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 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 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 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擾。”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 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后。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 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 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 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后,臉 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 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盡是白茫 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 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 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 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為一個肥胖臃 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干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 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 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 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進房中,帶上了 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 “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偽,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 她想都沒想過,只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見瘦老丐 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跟到木 屋背后,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 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 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 點,半分動彈不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 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彭長老臉 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后,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么 又有人來?剛一沉吟,已聽出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 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才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 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里站兩個老僧,一個 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材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髯, 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 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 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 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 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 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 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里窮人,沒 床給你們睡,你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 罪過。我們帶有干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 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 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人惡人真多,便是 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靜。”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只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 炒面,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 “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詳,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 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 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這般凶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 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 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 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 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 么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几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么?”黑 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 間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 話后,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 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后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 板壁也被吼聲震動,檐頭白雪扑簌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 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 尚干些甚么,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楚。楊 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 “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難接下氣。 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 証覺自此始……”這几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一 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 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 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著。 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念道: “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 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事已作, 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 “行罪而能生悔,本為難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 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 字,表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 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 下已久,仍然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制, 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 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 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去,手足縱斷,有何補益?”黑衣 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 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嘆,說道:“你心中充滿僧恨,雖知過去行 為差失,只因少了仁愛,總是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 經’的故事給你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坐 下。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也是肅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只母鹿,生了兩只小鹿。母鹿不慎為 獵人所捕,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 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 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告,獵人心動, 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舐子身體,心中又喜又悲, 向二子說道:‘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 難得久。今我為爾母,恆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于晨 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 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行不遇,誤墜獵者手﹔即當應屠 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 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里,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 懼,命危于晨露”、“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這几句話,忍 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言,但 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是大為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 鳴啼,悲泣戀慕,從后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 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 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 心就死,只是哀憐你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 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 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追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舍生守誓,志節丹誠,人所不及﹔ 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舍,惻然憫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 鳴聲□□,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贊嘆,為 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 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 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 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 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應作之事。”說著微 微嘆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嘗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 說著閉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制,抬起頭 來,只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 一怔,覺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 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 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 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 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 和他并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 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 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里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 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 這雪人,打罷,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 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 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 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 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于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頭來,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 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齊出,白雪紛飛。那瘦 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 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 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 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甚 么?咦,怎么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魂大法”唆使黑 衣僧殺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居然有 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 叫人出掌摶擊嗎?” 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 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 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 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么?” 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 和,充滿了悲憫之意,便只這么一瞧,彭長老的“攝魂大 法”竟爾消于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 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剎那間影蹤 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 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 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 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 剃度后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只是往日作摩太多, 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 此打造了兩副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制惡行。 這一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 書信,于是帶同慈恩前往絕情谷去。哪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 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余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 是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十余年的修為頃刻 間盡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 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 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入于証道 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佛陀,阿彌陀佛!” 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 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 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 消以“攝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為所欲為,哪知道一燈 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朮, 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 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那是 決計逃不了的,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為善的話,不來 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 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 死,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余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 也頗為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 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 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 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 慈恩粗聲道:“還聽甚么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 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后崩斷。一 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里轉身,對著彭 長老胸口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 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 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只 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凶光,高聲喝道:“你們瞧甚么?今日 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于臂,便要 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 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慈恩, 你當真要沉淪于萬劫不復之境么?”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 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一擾,又連殺兩人, 再也難以自制。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 恩師,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 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 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 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 還手啊,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几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 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余,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 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挨打而不 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一燈抱著舍身 度人的大愿大勇,寧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不還手,只盼他 終于悔悟。這并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 劈去,劈到得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 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么?”一燈柔聲道: “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甚么用?你打勝我有甚么用?須得 勝過自己、克制自己!”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 克制自己!” 一燈大師這几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里,暗 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 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 稍作停留,終于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晃,又是 一口鮮血噴出,白須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 下,但這般一味挨打,便是鐵石身軀終于也會毀了。這時他 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明知他要舍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 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 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 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 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 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 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干甚么?”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 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 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 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 么?”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 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 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 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 意圖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賣于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 是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善女家破人亡。我 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么?” 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 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 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几 句話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 生,你胡說八道些甚么?”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哪料他 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 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后躍,砰□喀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 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 “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 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進一股疾風,楊過 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 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 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 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 所習的劍法已仿佛于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一掌擊出,楊 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 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劍掌 激斗。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余,竟能與當代 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 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 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閑雅,對兩人 惡斗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 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 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斗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 板飛脫一塊,接著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 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斗。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 四下亂飛,終于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 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后相護,揮袖拂 開了几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斗不休。慈恩十余年來從 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 百余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 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 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扑過去。慈恩雙目被雪蒙住,忙伸手 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斗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 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 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 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 練成絕藝神功之后,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 到挫折,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還是憑 巧計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 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 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 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 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實 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 一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扑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 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 “大覺大悟,殊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蕩開劍 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 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并駕齊驅,當即下拜,說 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 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 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 著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么?”一 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疚無已,不知 說甚么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 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 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 是為此而去絕情谷。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 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 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 道:“如此說來,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 錯,我那妹子可好么?”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 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 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奇。”楊 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 嘆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 只跟她二哥說得來……”說到這里,呆呆出神,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 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并未除去,將來再遇極 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時再 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 “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 我這出手,只怕反而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愚不解事, 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 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 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 子如何毒入內臟?”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 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后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 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著 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 楊過道:“她逆運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 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 下奇人,開創逆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 辟了一道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 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 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 楊過臉色沉重,只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 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別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聽她這几 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 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台明淨,少受物羈,本想這 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哪知說出話來竟 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一對少年夫婦實是人間 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修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 平所遇,只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我那些弟 子無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傷后又使不出一陽 指神功。”微一沉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 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里,一顆心不由得沉了 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 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后尋覓靈藥 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里有藥 一顆,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 ……”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 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 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 不為夭。”說到這里,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 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為其治傷,終于喪命﹔而那 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愈,尚在 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 “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 來,多么白,多么好看。過几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 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 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么?”慈恩點 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么 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 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 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為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 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得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 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 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 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 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 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圓, 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于 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一 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 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 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 得,當下抱袖一拂,說道:“不礙事。”提氣發足,在雪地里 竄出丈余。楊過三人隨后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后,只覺丹田和緩,精神健旺,展開輕 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 怯怯的姑娘原來武功竟也這生了得,驀地里好勝心起,腿下 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 是號稱“鐵掌水上飄”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 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 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 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二 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 忽聽身后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真是難得。 師承是誰,能見告么?”楊過腳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說道, “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燈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 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 明白是何緣故。” 一燈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 人參、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 數十枚蛇膽,吃后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燈 道:“蛇膽?蛇膽只能驅除風濕,并無增力之效。”楊過道: “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 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 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 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吃的。”一燈贊嘆: “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 慈恩二人更加接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 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奔馳,最后決于內力深厚。再看 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后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 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著前面道:“咦,怎地有 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后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 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只見他背上負 著一件巨物,似是一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 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連遇高人,昨 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顯然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后腳步聲 響,只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 我比他不過,你追上去試試。”身后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 子上來歇一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 音有異,回頭一看,只見一人白發白須,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這 木箱正是重陽宮藏經閣中之物,想來裝著全真教的道藏經書, 他才這般巴巴的背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 伯通突然身形晃動,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托著她腰,將她 放上了箱頂。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 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 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道人打不過我,只是沒學 到師門武功的精髓而已。” 這時楊過和一燈也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 龍女趕上,全神貫注的疾走,不知身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 邁開大步跟隨其后,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 下來。”小龍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過 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几萬里跑了 下來,哪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 低聲笑道:“老頑童,你為甚么幫我?”周伯通道:“你模樣兒 討人歡喜,又不似黃蓉那么刁鑽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 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漸慢。 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余,她養足 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 笑。慈恩一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 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是一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 追趕不上。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 間,鐵掌輸于楊過,輕功輸于小龍女,不由得大為沮喪,但 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 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 一直怔忡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是心神恍 惚,但覺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議。 楊過在后頭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 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 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么越老越胡鬧,剃光 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為師,你不知 道么?”說著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驚,叫道:“段皇爺也 來了么?”回頭遙遙望見一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 當即斜刺里竄出,鑽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甚 么,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道:“這 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委頓,適才 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還是這 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 你武功之強,若非一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 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暫且休息,保 養身子為要。此去絕情谷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 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 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變故甚多,老 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一 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后,一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 要報明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 忽聽得谷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 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 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沖。他不識谷中道路, 楊過一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只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一 叢密林之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斗之人。 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攻到,發一聲喊,沖將過來,奔 到近處,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一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 兩步,按劍說道:“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么?” 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 凝視,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 并無惡意。公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 几分敵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 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個女子可是一路么?”楊過道:“四 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谷 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 哪知她們一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 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驚,猜不出四個女子 是誰,倘是黃蓉、郭芙、完顏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斗?說 道:“便煩引見一觀,小弟若是相識,當可勸其罷斗,一同叩 見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讓你見識一 下,也可知我絕情谷的厲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 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斗。 楊過和小龍女一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 一片徑長兩丈的圓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不 論從哪個方位出來,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你輕功再 強,也決不能一躍而出,縱然躍至半路也是難能。 小龍女道:“是師姊!”南向而斗的兩個女子一是李莫愁, 另一個是她弟子洪凌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 在古墓中折斷后,倉卒間不及重制。 敵對的兩女一個手持柳葉刀,另一個兵刃似是一管洞簫, 兩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 總是不及。楊過一驚:“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凌波身子 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女回過半面,穿淺紫衫的少女跟著斜 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惡 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么一來,武功較差的 更是處處縛手縛腳。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凌波對陸無 雙顧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殺手,因此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 在勉力支持。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 闖到這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 公孫谷主布下的奇徑。我們把奸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 堆上情花,哪還能出來?”楊過急道:“她們都已中了情花之 毒么?”那綠衣人道:“就算沒中,也不久了。” 楊過心想:“憑你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 啊,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 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無藥可救。”當即朗聲說道:“程姊姊, 陸姊姊,小弟楊過在此。你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 萬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 中必有緣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聲囑咐洪凌波小心,須 得遠離花樹。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 人料想花樹中不是安有機關陷阱,便有毒箭暗器,這時聽楊 過一叫,對身周花樹更增畏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 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 苦于敵人相逼極緊,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 在情花上作墊腳石,方能踏著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 之來,原使她大吃一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 來援手,厲聲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 在這兒了。”洪凌波忙應道:“是!”劍上加勁,并力向程英刺 去。 程英舉簫擋架,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 提刀橫架。李莫愁冷笑一聲,長劍微晃,飛起左腿,踢中她 的手腕。陸無雙柳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 劍閃動,向程連刺三劍。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 再退一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 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罷!”說著斜后讓 開一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之處實在過于危 險,只得跟著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長劍抖 動,閃出十余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 “冷月窺人”,倘若不明這一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盡全力守 護上身,小腹便非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簫在自己胸前削下, 忙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一聲,彈 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 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寸。她斗見石子飛 到,不及挺劍殺敵,只得回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 到,只能聲東擊西,引敵回救。倘使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 石子便擊在李莫愁劍上,將長劍震落或震開,那就萬無一失, 但也虧得當時傳了楊過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 保住了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程英都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一下死里逃生,本來白嫩的面頰嚇得更 是全無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 是這一招“冷月窺人”。程英學乖了,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 攻中盤是實,當即簫護丹田。哪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 然指向程英丹田,跟著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 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際,李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 無雙踢倒,跟著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陽關穴”,這 几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相救,已 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拋,跟著又將陸無雙擲去, 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 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著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 被點了穴道,雙臂無恙,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 你……”她對楊過本來一往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 中,舍身相救,更是難以自已。 楊過接住二女后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在地下。程英 左腿麻木,立足不穩,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齊望著 楊過,只見他褲腳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 不知多少毒刺刺傷了他。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 “你……你……不用救我,誰教你這樣?”楊過朗笑一聲,道: “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點沒甚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實是大有分別,他這么說,只是 安慰眼前這三個姑娘而已。 程英含淚瞧著楊過右手空袖。陸無雙又叫:“傻蛋,你…… 你的右臂呢?怎么斷了?”小龍女見二女對楊過極是關懷,頃 刻間已將她二人當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 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陸無雙“啊”了一聲,歉然道:“我 叫慣了,一時改不過口來。”和程英對望一眼,道:“這位姊 姊是?”楊過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龍女 前輩了。”陸無雙道:“是了。我早該想到,這樣仙女般的人 物。”程陸二人以前見楊過對小龍女情有獨鐘,心中不能不含 妒念,此刻一見,不由得自慚形穢,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陸無雙又問:“楊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斷的?傷勢可 全愈了么?”楊過道:“早就好了。是給人斬斷的。”陸無雙怒 道:“是哪個該死的惡賊?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計,是不是? 是那萬惡的女魔頭么?” 忽然背后一個女子聲音冷笑道:“你這般背后罵人,難道 便不卑鄙么?”陸無雙等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是 個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持劍柄,怒容滿面,身旁男男 女女站著好几個人。 陸無雙奇道:“我又沒罵你,我是罵那斬斷楊大哥手臂的 惡賊。” 刷的一響,郭芙長劍從鞘中抽出了一半,說道:“他的手 臂便是我斬斷的。我賠不是也賠過了,給爹爹媽媽也責罰過 了,你們還在背后這般惡毒的罵我……”說到這里,眼眶一 紅,心中委屈無限。 原來武三通、郭芙、耶律齊、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 待火勢弱了,才緣溪水而下,和黃蓉及完顏萍、耶律燕相遇, 便到絕情谷來。一行人比一燈、楊過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 谷前谷后遍尋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處不獲,耽擱了不少時 光。至于李莫愁師徒和程英姊姊進入絕情谷,卻均是被周伯 通童心大發而分別引來。 當下黃蓉、武三通等向一燈行禮,各人互相引見。程英 從未見過黃蓉,但久聞這位師姊的大名,一直十分欽仰,當 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頭,叫了聲:“師姊!”黃蓉從楊過口中 早知父親暮年又收了個女徒,這時見她丰神秀美,問起父親, 得知身體安健,更是歡喜。 守在林旁的綠衣弟子見入谷外敵會合,聲勢甚盛,不敢 出手攔阻,飛報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陸無雙怒目對視,心中互相憎恨。郭芙聽母親吩 咐,竟要對程英長輩稱呼,更是不喜,那一聲“師叔”叫得 異常勉強。 楊過和小龍女攜手遠遠的站著。楊過向小龍女臂彎中抱 著的郭襄瞧了一眼,說道:“龍兒,把這女孩兒還給她母親罷。” 小龍女舉起郭襄,在她頰上親了親,走過去遞給黃蓉,說道: “郭夫人,你的孩兒。”黃蓉稱謝接過,這女孩兒自出娘胎后, 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穩穩的抱在懷里,這份喜悅之情自是 不可言喻。 楊過對郭芙朗聲說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無恚,我可 沒拿她去換救命解藥。”郭芙怒道:“我媽媽來了,你自然不 敢。你若無此心,抱我妹妹到此來干么?”按照楊過往日的脾 性,立時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來迭遭生死大變,于這些 口舌之爭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龍女攜手走開。 陸無雙向郭襄看了一眼,對程英道:“這是你師姊的小女 兒嗎?但愿她長大以后,別耍橫蠻刁惡才好。”郭芙如何聽不 出這句話是譏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橫蠻不橫蠻,干你甚 么事?你說這話是甚么用意?”陸無雙道:“我又沒跟你說話。 橫蠻刁惡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陸無雙心 坎兒里,念茲在茲的便只楊過一人。她和程英見楊過手臂被 郭芙斬斷,原是一般的心痛惱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氣,雖 在眾人之前,仍是發作了出來。郭芙大怒,按劍喝道:“你這 跛腳……”黃蓉喝道:“芙兒,不得無禮!” 便在此處,只聽得遠處“啊”的一聲大叫,眾人回過頭 去,但見情花叢中,李莫愁將洪凌波的身子高高舉起,這一 聲喊叫便是洪凌波所發。眾人忙于□見,一時把隔在情花叢 中的李莫愁師徒忘了。陸無雙驚叫:“不好,師父要把師姊當 作墊腳石,快,快想法子救……”眾人一楞之間,只見李莫 愁已將洪凌波擲出,摔在情花叢中,跟著飛身躍出,左腳在 洪凌波胸口一點,人又躍高,雙腳甩起,右手卻抓住洪凌波 又向外擲了數丈,然后再落在她身上。 她兩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躍起便可落在情花叢外,她生 怕黃蓉等上前截攔,躍出的方位和眾人站立之處恰恰相反。她 縱身又要躍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聲,跟著躍起,抱住了她 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無從用力,右腳飛出,砰 的一聲,踢中洪凌波的胸口,這一腳好不厲害,登時將她踢 得臟腑震裂,立時斃命,但洪凌波雙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 不放,兩人一齊摔下,跌落時離情花叢邊緣已不過兩尺。然 而終于相差了這兩尺,千萬根毒刺一齊刺進了李莫愁體內。 這一變故淒慘可怖,人人都是驚心動魄,眼睜睜的瞧著, 說不出話來。陸無雙感念師姊平素相待的恩情,傷痛難禁,放 聲大哭,叫道:“師姊,師姊!”楊過想起當日戲弄洪凌波的 情景,也不禁黯然神傷。 李莫愁俯身扳開洪凌波的雙手,但見她人雖死了,雙眼 未閉,滿臉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藥定須 在這谷中尋求。”待要繞過花堆,覓路而行,忽聽黃蓉叫道: “李姊姊,請你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李莫愁一愕,微一 躊躇,走到數丈外站定,問道:“甚么?”暗盼她肯給解藥,至 少也能指點尋覓解藥的門徑。 黃蓉道:“你要出這花叢,原不用傷了令徒性命。”李莫 愁倒持長劍,冷冷的道:“你要教訓我么?”黃蓉微笑道:“不 敢。我只教你一個乖,你只須用長劍掘土,再解下外衫包兩 個大大的土包,擲在花叢之中,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么?不 但你能安然脫困,令徒也可絲毫無傷。” 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又自紅泛白,悔恨無已,黃蓉所 說的法子其實毫不為難,只是惶急之際沒有想到,以致既害 了世上唯一的親人,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不由得恨恨的 道:“這時再說,已經遲了。”黃蓉道:“是啊,早就遲了。其 實,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樣。”李莫愁瞪視著她,不 明白她言中之意。黃蓉嘆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 為,害人害己,到這時候,嗯,早就遲了。” 李莫愁傲氣登生,森然道:“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若 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 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黃蓉道:“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 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殺死兒女,何況旁人?” 武修文仗劍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惡貫滿盈,不 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跟著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 齊、耶律燕、完顏萍、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 程英和陸無雙分執簫刀,踏上兩步。陸無雙道:“你狠心 殺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說你以 往過惡,單是害死洪師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頭向 陸無雙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師父!”陸無雙瞪眼以 報,說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你別學這魔頭的榜樣!” 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靠山”兩字,心中一動,提聲叫 道:“小師妹,你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么?”她一生縱橫江湖, 任誰都不瞧在眼里,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實因自知處境凶 險無比,而殺洪凌波后內心不免自疚,終于氣餒。 小龍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過朗聲道:“你背師殺徒, 還提甚么師門之情?”李莫愁嘆了一口氣道:“好!”長劍一擺, 道:“你們一齊上來罷,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雙劍齊出,程英、陸無雙自左側搶上。武三通、 耶律齊等兵刃同時遞出。適才見了她殺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 人人均是極為憤恨,連一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只 有多傷人命。但聽得兵刃之聲叮當不絕,李莫愁武功再高,轉 眼便要給眾人亂刀分尸。 突然之間,李莫愁左手一揚,叫道:“看暗器!”眾人人 均知她冰魄銀針厲害,一齊凝神注目,卻見她縱身躍起,竟 然落入了情花叢中。眾人忍不住出聲驚呼。原來李莫愁突然 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劇毒,反正我已遍體中刺,再刺几下也 不過如此,她這一回入花叢,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但見 她對穿花叢,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伙兒追!”長劍一擺,從東首繞道追去,但 林中道路盤旋曲折,只跑出數丈,眼前出現三條歧路。他正 遲疑間,忽見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當先一人手提 花籃,身后四人卻是腰佩長劍。 當先那少女問道:“谷主請問各位,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楊過遙遙望見,叫道:“公孫姑娘,是我們啊。”這少女正是 公孫綠萼。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矜持之態立失,快步上前, 喜道:“楊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罷?快見我媽媽去。”楊過道: “公孫姑娘,我給你引見几位前輩。”于是先引她拜見一燈,然 后再見慈恩和黃蓉。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行了 一禮,也不以為意,但聽楊過稱黃蓉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 親日夜切齒的仇人。楊過非但沒殺她,反而將她引入谷來,不 覺疑心大起,退后兩步,不再行禮,說道:“家母請眾位赴大 廳奉茶。”暗想此中變故必多,一切當由母親作主,于是引導 眾人來到大廳。 裘千尺坐在廳上椅中,說道:“老婦人手足殘廢,不能迎 客,請恕無禮。” 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時的閨女, 當時盈盈十八,嬌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皺面的 丑陋老婦,回首前塵,心中一陣迷惘。 一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不由得為他擔憂。一燈生平度 人無算,只有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悔惡行善,只因 他武功高深,當年又是一幫之主,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 昔日陷溺愈深,改過也便愈難。他以往十余年隱居深山,倒 還安穩,這時重涉江湖,所見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 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但若一見可欲,其心便亂,哪里 談得上修為自持?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谷來,固是為了相 救師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歷磨難、堅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發而死,突然見 他鮮龍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問道:“你還沒死么?”楊 過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藥,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 “嗯”了一聲,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這 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動,冷笑道:“撒甚么謊?倘若真有解 毒良藥,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又巴巴的趕來作甚?”楊 過道:“裘老前輩,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關在甚么地方?晚 輩既已親到,請你放了他們罷!”裘千尺冷笑道:“縛虎容易 縱虎難!”她這話倒也不假。她四肢殘廢,全憑一門漁網陣才 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釋放,天竺僧不會武功,倒也罷 了,朱子柳必要報復,絕情谷眾弟子可沒一個是他對手。 楊過心想只要他跟親兄長見面,念著兄妹之情,諸事當 可善罷,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輩,你仔細瞧瞧,我給你帶了 誰來啦?你見了定是歡喜不盡。” 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裝,她雖知 兄長出家,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乃是個剽捷勇悍的青年,一 時之間哪里認得出這個老僧?她聽了女兒稟報,知道殺兄大 仇人黃蓉已到,眼光從眾人臉上逐一掃過,終于牢牢瞪住黃 蓉,咬牙道:“你是黃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楊過吃了一驚,本意要他兄妹相見,她卻先認出了仇人, 忙道:“裘老前輩,這事暫且不說,你先瞧瞧還有誰來了?” 裘千尺喝道:“難道郭靖也來了嗎?妙極,妙極!”她向 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齊瞧瞧,只覺一個太老,一個太少,都 似乎不對,心下一陣惘然,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斗然間 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縱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 “二哥!”二人心有千言萬語,真是一時不知如何說起。過了 半晌,裘千尺問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問道: “三妹,你手足怎地殘廢了?”襲千尺道:“中了公孫止那奸賊 的毒計。”慈恩驚道:“公孫止?是妹丈么?他到哪里去了?” 裘千尺恨恨的道:“你還說甚么妹丈?這奸賊狼心狗肺,暗算 于我。”慈恩怒氣難抑,大叫:“這奸賊哪里去了?我將他碎 尸萬段,給你出氣。”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雖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卻已 給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 “你空有一身本領,怎地到今日尚不給大哥報仇?手足之情何 在?”慈恩瞿然而驚,喃喃道:“給大哥報仇?給大哥報仇?” 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你先將她殺了,再去 找郭靖啊。”慈恩望著黃蓉,眼中異光陡盛。 一燈緩步上前,柔聲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 何況你兄長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頭沉 思,過了片刻,低聲道:“師父說得是,三妹,這仇是不能報 的。” 裘千尺向一燈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說八道。二哥, 咱們姓裘的一門豪杰,大哥給人害死,你全沒放在心上,還 算是甚么英雄好漢?”慈恩心中一片混亂,自言自語:“我算 得甚么英雄好漢?”裘千尺道:“是啊!想當年你縱橫江湖, ‘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有多大威風,想不到年紀一老,變成個 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說,你不給大哥報仇,休 想認我這妹子!” 眾人見她越逼越緊,都想:“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黃 蓉當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燈大師仗義相救,才得死里 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時之間,心中已盤算了好几條脫身 之策。郭芙卻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媽只是不跟你一般見 識,難道便怕了這你這糟老太婆?你再嚕蘇不休,姑娘可要 對你不客氣了。”黃蓉正要喝阻,但轉念一想:“眼見那裘千 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兒出來一打岔,倒可分散他 的心神。”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又道:“我們遠來是客,你 不好好接待,卻如此無禮,還夸甚么英雄好漢?”裘千尺冷笑 的望著她,說道:“你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郭芙道: “不錯,你有本事便自己動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 能再跟人打打殺殺?”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你是郭 靖和黃蓉的……”那“女兒”兩字尚未說出,突然“呼”的 一聲,一枚鐵棗核從口中疾噴而出,向郭芙面門激射過去。她 上一句說了“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下句再說“你是郭靖 和黃蓉的”這八個字,人人都以為她定要再說“女兒”兩字, 哪知在這一霎之間,她竟會張口突發暗器。這一下突如其來, 而她口噴棗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連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 也給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別說抵擋,連想躲避也沒來得及想。 眾人之中,只有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龍女沒 料到她會暴起傷人,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一剎 那間曾離開她的臉,但見她口唇一動,不是說“女兒”兩字 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當 的一聲,接著嗆□一響,長劍竟被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 截劍掉在地下。 眾人齊聲驚呼,黃蓉和郭芙更是嚇得花容失色。黃蓉心 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 足不抬、手不揚、頭不晃,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 辣暗器。”棗核打斷長劍,勁力之強,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 “若不是楊過這么一擋,郭姑娘哪里還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 快,也真令人驚詫。” 裘千尺瞪視楊過,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冷冷的道: “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縱然未發,決計挨不過三日。世 上僅有半枚丹藥能救你性命,難道你不信么?” 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怎有 余裕想到此事,這時經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氣餒,上前一躬 到地,說道:“裘老前輩,晚輩可沒得罪你甚么,若蒙賜予丹 藥,終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錯,我重見天日,也可 說受你之賜。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報,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 你應承取郭靖、黃蓉首級來此,我便贈藥救你。豈知你非但 沒遵約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話說?” 公孫綠萼眼見事急,說道:“媽,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 無干。你……你就發一次慈悲罷。”裘千尺道:“我這半枚丹 藥是留給我女婿的,不能輕易送給外人。”公孫綠萼一聽,滿 臉脹得通紅,又羞又急。 郭芙連得楊過救援,直到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為懷,實 無以妹子來換解藥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損傷于他,而他始終 以德報怨,大聲道:“楊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請你見 諒。”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這句話剛說 過,立時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要 我服你,感激你,顯得你雖只一條手臂,仍比我有兩條手臂 之人強得多,哼,好了不起嗎?” 楊過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心想:“你出 言認錯,最是容易不過,卻不知我和龍兒為你受了多大的苦 楚。”但見裘千尺一雙眼睛牢牢的瞪著自己,顯然若不允娶她 女兒。她決不肯給那半枚救命的靈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 公孫綠萼和小龍女為難,朗聲道:“我已娶龍氏為妻,楊過死 則死矣,豈能作負義之徒?”說著便即轉身,攜了小龍女的手, 走向廳門,尋思:“讓你們在廳中爭鬧,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 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與我無干。”轉 頭對慈恩道:“二哥,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咱們鐵掌幫不 敢得罪她罷。”慈恩道:“鐵掌幫?早就散了伙啦,還有甚么 鐵掌幫?”裘千尺說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無所依仗,膽 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發言相激,公孫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只是 眼望著楊過一步步的出廳。她突然奔出,叫道:“楊過,你這 般無情無義,算我瞎了眼睛。”楊過愕然停步,心想這位姑娘 向來斯文守禮,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 婚,因而恚怒難當么?他微感歉仄,回過頭來,說道:“公孫 姑娘……”公孫綠萼罵道:“好奸賊,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難 ……”她口中雖罵,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同時連使眼色。楊 過一見,早知別有緣故,也大聲喝道:“我怎么了?諒你這區 區絕情谷也難不了人。”他面向大廳,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 眉目之間不敢絲毫有異。 綠萼罵道:“我恨不得將你一劈兩半,剖出你的心來瞧瞧 ……”口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枚棗核,向楊過迎面飛去。 楊過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給我回去,我便不來傷你, 諒你這點雕虫小技,能難為得我了?”綠萼使個眼色,命他快 走,忽地雙手掩面,叫道:“媽,他……他欺負人!”奔回大 廳。她一番相思盡成虛空,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這份 傷心卻是半點不假。裘千尺見她淚流滿面,喝道:“萼兒,這 成甚么樣了?那小子性命指日難保。”綠萼伏在她的膝頭,嗚 咽不止。 這一番做作,廳上眾人都被瞞過,只有黃蓉卻暗暗好笑, 心道:“她假意惱恨楊過,好叫母親不防,便可俟機盜藥。想 不到楊過這小子到處惹下相思,竟令這許多美貌姑娘為他顛 倒。”想到此處,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 楊過接了棗核,快步便行,只覺綠萼的話很是奇怪,一 時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龍女見了綠萼的臉色和眼神,也知她 喝罵是假,道:“過兒,她假意惱你,是不是叫她母親不防, 以便偷盜丹藥?”楊過道:“似乎是這樣。” 兩人轉了個彎,楊過見四下無人,提手看掌中棗核,卻 是個橄欖核兒,中心隱隱有條細縫。楊過手指微一用力,欖 核破為兩半,中間是空的,藏著一張薄紙。小龍女笑道:“這 姑娘的話中藏著啞謎兒,甚么‘一劈兩半,剖出心來瞧瞧’, 原來是這個意思。” 楊過打開薄紙,兩人低首同看,見紙上寫道:“半枚丹藥 母親收藏極密,務當設法盜出相贈,天竺僧及朱前輩囚于火 浣室中。”字旁繪著一張地圖,通路盤旋曲折,終點寫著“火 浣室”三字。楊過大喜,道:“咱們快去,正好此時無人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