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411from連城訣* 連城訣 金庸 金 庸著連城訣  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 我在小學時就愛讀課外書。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 《小朋友》、《小學生》,后來看內容丰富的“小朋友文庫”,再 似懂非懂地閱讀各種各樣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就開始 看新文藝作品了。到現在,我還是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于近 代或當代的新文學。那是個性使然。有很多朋友,就只喜歡 新文學,不愛古典文學。 現代知識當然必須從當代的書報中去尋求。小學時代我 得益最多、記憶最深的,是我爸爸和哥哥所購置的鄒韜奮先 生所撰的《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以 及他所主編的《生活周報》(新的和舊的)。在童年時代,我 已深受鄒先生和生活書店之惠。生活書店是三聯書店的主要 組成部分,十多年前,香港三聯書店就和我簽了合同,准備 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我的小說,后因事未果。這次重行籌划, 由三聯書店獨家出版中國大陸地區的簡體字本,我不但感到 欣慰,回憶昔日,心中充滿了溫馨之意。 撰寫這套總數三十六冊的《作品集》,是從一九五五年到 七二年,前后約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長篇小說,兩篇中 篇小說,一篇短篇小說,一篇歷史人物評傳,以及若干篇歷 史考據文字。出版的過程很奇怪,不論在香港、台灣、海外 地區,還是中國大陸,都是先出各種各樣翻版盜印本,然后 再出版經我校訂、授權的正版本。在中國大陸,在這次“三 聯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一家,是經我授 權而出版了《書劍恩仇錄》。他們校印認真,依足合同支付版 稅。我依足法例繳付所得稅,余數捐給了几家文化機構及支 助圍棋活動。這是一個愉快的經驗。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經 授權的。 不付版稅,還在其次。許多版本粗制濫造,錯訛百出。還 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寫及出版武俠小說。寫得好的,我 不敢掠美﹔至于充滿無聊打斗、色情描寫之作,可不免令人 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灣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 我筆名出版發行。我收到過無數讀者的來信揭露,大表憤慨。 相信“三聯版”普遍發行之后,可以制止這種種不講道義的 行為。俠義小說的主旨是要講是非、講道義,可不能太過份 吧。 有些翻版本中,還說我和古龍、倪匡合出了一個上聯 “冰比冰水冰”征對,真正是大開玩笑了。漢語的對聯有一定 規律,上聯的末一字通常是仄聲,以便下聯以平聲結尾,但 “冰”字屬蒸韻,是平聲。我們不會出這樣的上聯征對。大陸 地區有許許多多讀者寄了下聯給我,大家浪費時間心力。 為了使得讀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長、中篇小說書 名的第一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 碧鴛”。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再寫第二部﹔ 寫第二部時,也完全沒有想到第三部小說會用什么題材,更 加不知道會用什么書名。所以這副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 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聲。但如出一個 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几個比較有意義而合規律 的字。 有不少讀者來信提出一個同樣的問題:“你所寫的小說之 中,你認為哪一部最好?最喜歡哪一部?”這個問題答不了。 我在創作這些小說時有一個愿望:“不要重復已經寫過的人 物、情節、感情,甚至是細節。”限于才能,這愿望不見得能 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十五部小說 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 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了他們的遭遇而快樂 或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至于寫作技巧,后期比較有些進 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視的是個性和感情。 這些小說在香港、台灣都曾拍攝為電影和電視連續集,有 的還拍了三、四個不同版本,此外有話劇、京劇、粵劇等。跟 著來的是第二個問題:“你認為哪一部電影或電視劇改編演出 得最成功?劇中的男女主角哪一個最符合原著中的人物?”電 影和電視的表現形式和小說根本不同,很難拿來比較。電視 的篇幅長,較易發揮﹔電影則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閱讀小 說有一個作者和讀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過程,許多人讀同 一部小說,腦中所出現的男女主角卻未必相同,因為在書中 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讀者自己的經歷、個性、情感和喜憎。 你會在心中把書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融而為一,而別 人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電影和電視卻把人物的形象固定 了,觀眾沒有自由想像的余地。 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 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虯髯客傳》、《紅線》、《聶隱 娘》、《昆侖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后是《水滸傳》、《三 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觀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 加重視正義、氣節、舍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 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張的武功描 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聶 隱娘縮小身體潛入別人的肚腸,然后從他口中躍出,誰也不 會相信是真事,然而聶隱娘的故事,千余年來一直為人所喜 愛。 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后 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 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 《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 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 角陳家洛后來也皈依于回教。每一個種族、每一門宗教、某 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壞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 壞的大官,也有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書中漢人、滿人、契 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壞人。和尚、道士、喇 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 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 體,那決不是作者的本意。 歷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宋 遼之際、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漢族和契丹、蒙古、滿族等 民族有激烈斗爭﹔蒙古、滿人利用宗教作為政治工具。小說 所想描述的,是當時人的觀念和心態,不能用后世或現代人 的觀念去衡量。我寫小說,旨在刻畫個性,抒寫人性中的喜 愁悲歡。小說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責,那是人性中卑 污陰暗的品質。政治觀點、社會上的流行理念時時變遷,人 性卻變動極少。 小說寫成后曾有過不少改動和增刪,但失誤和不足之處 不免仍舊很多。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 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金庸 一九九四年一月 目  錄   一 鄉下人進城2……………………………………   二 牢獄33…………………………………………   三 人淡如菊71……………………………………   四 空心菜108………………………………………   五 老鼠湯133………………………………………   六 血刀老祖170……………………………………   七 落花流水207……………………………………   八 羽衣244…………………………………………   九 “梁山伯﹒祝英台”287………………………   十 《唐詩選輯》321………………………………   十一 砌牆350………………………………………   十二 大寶藏383……………………………………    后 記401………………………………………… 1目  錄 一 鄉下人進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變斗,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 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鋪鄉下,三間小小瓦屋之前, 晒谷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嘴里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 袋,手中正在打草鞋,偶爾抬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 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 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之上,但他 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之時,眼中神光炯然,凜凜 有威,看來他年紀其實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地, 這時累得額頭見汁,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 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像屋檐下挂著的一串串的紅 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身黝黑,顴骨微高,粗手 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庄稼少年漢子,手中一柄木劍倒 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后挺 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勁急。 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三劍。那 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 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 削上她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噗的一 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 這只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里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這 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讓你么?師父,你 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后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 十几招拆得還可以,后面這几招,可簡直不成話了。”從少女 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勢,說道:“這一招‘哥翁喊上 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不可直刺。阿 芳,你這兩招是‘忽聽噴驚風,連山若布逃’,劍勢該像一疋 布那樣逃了開去。阿云這兩招‘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 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的使劍,那 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劍 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尸。自己人比划 喂招雖不能這么當真,但‘躺尸’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 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 ……不大好聽,躺尸劍法,聽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聽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動手, 先就心驚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適才這六招 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轉重進退,俱是狠辣異常, 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 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剛才師哥 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那青 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機先,連連搶 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然東北 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 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連攻三劍。那青年 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 上不怕心里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招去勢極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盡, 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后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見 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里有錢人家子弟的 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 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 “請問老丈,麻溪鋪有一位劍朮名家,‘鐵鎖橫江’戚長發戚 老爺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什么 ‘劍朮名家’,那可是萬萬不敢當了。大爺尋我作甚?” 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跟戚師叔磕頭。 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 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 “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便叫晚輩出丑。”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點兒,你是萬師哥的第几弟 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 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道戚師叔內功深厚,怎么拿晚輩 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哥好?我們老兄 弟十几年不見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 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罷?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芳,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 是我的光杆兒徒弟狄云,這是我的光杆兒女兒阿芳。嘿,鄉 下姑娘,便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見禮。只點頭笑了笑。狄云道: “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然怎么一 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 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說 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兒薄禮,請師叔賞面收下。”戚長 發謝了一聲,便叫女兒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面羊皮袍子,一 只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笑 嘻嘻的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 起來,哪還像個庄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么?”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怩 的道:“萬師哥……這個……嘿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只肥雞,摘了 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 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 不見,好生記挂,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老人家 每日里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端起酒碗 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問:“什么?你 師父在練‘連城劍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 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 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 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 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連你師祖都 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如何高明,別來騙你師叔 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 手抓了一只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坦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 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 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無論如 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只怕還有練 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常說師叔劍法 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几招,大伙兒一定大有進益。” 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么?”卜垣 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 三位,分別到河朔、江南、云貴三處尋訪,都說找不到。戚 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么?” 戚長發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哥 武功最強,若說是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 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卻 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荊州,給你師 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么練成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 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么算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爹爹,咱們在這兒不是好好的么?到荊州去干什么?什 么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 反悔?帶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甚么不好?我不要見甚么世面。大黃是我從 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 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舍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么?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 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 去。云哥,云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 那成么?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衣,免得 讓人家看輕了。” “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來挺神氣的。” “唉,天氣這么熱,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說,你 師伯夸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 瞧不可。乖孩子,快放開了手。” “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不! 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里……” 半個月之后。戚長發帶同徒兒狄云、女兒戚芳,來到了 荊州。三人准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兒心 虛膽怯,手足無措。打聽“五云手”萬震山的住處。途人說 道:“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挂 燈結彩的氣派,心中部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 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從門里出來,心中 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 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几天老是說:‘戚師弟怎么還不 到?’請罷!”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吶 突響,狄云吃了一驚。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 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 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三,你可 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聽 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錢, 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只見廳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 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萬震山二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側身閃避,這 一桶糞水勢須兜頭潑在女兒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 袍,運動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左手抓 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離身,內勁貫處,一件長袍便如 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 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蓬,拍啦,糞桶和長 袍先后著地,滿廳臭氣彌漫。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的站在當地,哈 哈大笑,說道:“萬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來給你拜壽,少了 禮物,送上黃金萬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輝 煌的壽堂弄得污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 住他打個半死。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二 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的雄,你是甚么東西? 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的,你這王 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萬家的厲害。” 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原 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几年發了大財哪,家 里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紛 交頭接耳的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萬老 爺子結下了梁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極厲害的人物, 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來, 來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 暗中有人通風報信,壞了我們的買賣。那也不打緊,卻累得 我兄弟呂威壞在鷹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 查到原來是你萬震山這狗賊干的好事。這件事你說怎么了 結?” 萬震山道:“不錯,那是我姓萬的通風報訊,在江湖上吃 飯,做沒本錢買賣,那也沒甚么,可是你兄弟呂威強奸人家 黃花閨女,連壞四條人命。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姓萬的遇 上了可不能不管。” 眾人一聽,都大聲叫嚷起來:“這種惡事也干,不知羞恥!” “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采花大盜,竟敢到江陵府來撒 野!”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便 向楹柱上擊了過去。連擊數下,只聽得喀喇喇一響,一條碗 口粗細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前,一 片煙塵彌漫。許多人逃出了廳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鐵臂功, 無不凜然,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么橫掃一記,哪里還 有命在?” 呂通反身躍回庭院,大聲叫道:“萬震山,你當真是俠義 道,就該明刀明槍的出來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條好漢。為 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風?又為什么吞沒了我兄弟已經到手 了的六千兩銀子?他媽的,你卑鄙無恥!有種的就來拚個死 活!” 萬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大大 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姓萬 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沒聲的欺近 身去,雙臂一翻,已勾住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你弄 臟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弟子狄云。 呂通雙臂一震,要將這少年震開,不料手臂給狄云死命 勾住了,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發揮 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使不出來。他大怒之下, 右膝一舉,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 痛,臂力一松。呂通一招“風云乍起”,掙脫了他雙臂,呼的 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烏龍探海”。 狄云急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新袍 子,花了三兩銀子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了三套 衣服,今兒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楞小子,胡說八道 甚么?”狄云沖上三步,叫道:“你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 最是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愛的太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 一次穿出來便讓人給槽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 理呂通跟萬震山之間有什么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 非賠不可。 萬震山道:“狄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來賠便是。” 狄云道:“要他賠,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認帳,那便糟了,”說 著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一閃,砰的一拳,擊在狄云胸口, 只打得他身子連晃,險些摔倒。萬震山喝道:“狄賢侄退下!” 語氣已頗嚴峻。 狄云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么?” 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云道:“我也打你!” 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底穿出。呂通使招“打 虎式”,左腿虛坐,右拳飛出去。 兩人這一搭上手,霎時之間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著 戚長發練武,與師妹過招比劍,從沒一天間斷。呂通雖是晉 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時之間卻也打他不倒,几次 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了兩拳,狄云 肉厚骨壯,也沒受傷。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 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 是雜以猴拳,講究摟、打、騰、封、踢、潭、掃、挂,又加 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 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云沒見過這路拳法, 心中一慌,左腿上連接給他□了兩腳。 萬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他不 過。” 狄云叫道:“打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被呂通 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擔心,這時忍不住也叫:“師 哥,不用打了,讓萬師伯打發他。”但狄云雙臂直上直下,不 顧性命的前沖,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 聲,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時鮮血淋漓。 萬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聽我話, 你叫他下來罷!”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點兒苦頭,待 會讓我去斗斗這采花大盜。”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 著只破碗,右手拄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叫道:“老爺子今 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飯。” 眾人都正全神貫注的瞧著呂通與狄云打斗,誰也沒去理 會,那乞丐呻吟叫喚:“啊唷,餓死了,餓死了。”突然左足 踏在地下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大叫一聲: “啊喲,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出。說也真巧。那 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 彎的“曲泉穴”中一碰。 呂通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虛 脫。狄云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龐大的身子打得飛了 起來,拍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攜來的糞便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萬狀的爬 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拿住 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趕出,突覺左 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發道: “你僥幸得勝,還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給狄云擦去臉上 鮮血。狄云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點滴滴的都是 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我這件新衣也弄 臟了。” 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著, 反賠了一只飯碗。”狄云知道適才取勝,全靠這乞丐碰巧一跌, 從懷里掏出二十枚大錢,那是師父給他來城里零花的,追出 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連聲道:“多謝,多謝。” 當晚萬震山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壽的賀客。他是荊州 的大紳士,壽堂中懸了荊州府凌知府、江陵縣尚知縣送的壽 幛,金光閃閃,好不風光。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大家都說狄云福氣 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交,擾亂了呂通的 心神。大家也不免稱贊狄云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識,和 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斗到數十招,那也已極不容易。自然 也有人說這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那有這么巧,老乞丐摔 個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若是萬震山自己出手,當然 兩三下便打發了這惡客,不過要勞動壽星公的大駕,便不這 么有趣了。 眾賓客這么一稱贊狄云,萬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臉 上黯然無光。這呂通本是沖著萬震山而來,萬門弟子不出手, 卻教師叔一個呆頭呆腦的鄉下弟子強行出頭,打退了敵人。八 名弟子個個心中氣憤,可又不便發作。 萬震山親自敬過酒后,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弟 子萬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吳坎、七弟子馮 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萬門八弟子都以“土”字 傍為名,其中第三弟子萬圭是萬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立。臉 形微見瘦削,俊美瀟洒,倒像是個富家公子,不似大師兄魯 坤、二師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來賓中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武林尊長敬過了酒, 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向狄云敬酒。萬圭說道:“今日狄師 兄給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我們師兄弟八人,每個都非敬狄 師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說道: “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萬圭道:“日間家父連叫三次,要狄師兄退下,狄師兄置 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我們此刻敬酒,狄師 兄又是不喝,那把我們萬家門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 “我……我沒有啊。” 戚長發聽得萬圭的語氣不對,說道:“云兒,你喝了酒。” 狄云道:“我……我……我不會喝酒的啊。”戚長發沉聲道: “喝了!”‘狄云無奈,只得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 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腦子里胡里胡涂的一團。 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頭兀自迷糊,只感胸間、肩頭、 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熱辣辣的疼痛。睡到半夜, 睡夢中聽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有人不住叫喚:“狄師兄、狄 云,狄云!”狄云一驚而醒,問道:“是誰?”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萬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來。” 狄云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窗外八個 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萬門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萬圭道:“咱們要領教領教狄 師兄的劍招。”狄云搖頭道:“師父吩咐過的,不可跟萬師伯 門下的師兄們比試武藝。”萬圭冷笑道:“原來戚師叔倒有自 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間嗤嗤三聲,萬 圭隔窗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過寸 許。狄云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大吃一驚,急忙倒退,左腳 在凳上一絆,一個踉蹌,十分狼狽。萬門八弟子都大聲笑了 起來。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頭底下的長劍,躍出窗去,見萬 門八大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氣,但 念及師父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你們 要怎樣?” 萬圭長劍虛擊,在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師兄,你今 日逞強出頭,只道我荊州萬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還 是說我萬門家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搖頭道:“那人弄臟了我師父的衣服,我自然要他賠, 這關你甚么事?” 萬圭搖頭道:“你在眾位賓客之前成名立萬,露了好大的 臉,卻教我師兄弟八人全鬧得灰頭土臉。別說再到江湖上混, 便是這荊州城中,我們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 作所為,不也太過分了么?”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 啊。” 萬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說什 么?抻量抻量他。” 萬圭長劍遞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識得這一劍乃是虛 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萬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劍 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啊,你是不屑跟我動手!”狄云道: “師父吩咐過的,千萬不可跟師伯的門人比試。” 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長劍刺出,在他右手衣袖上刺破 了一條長縫。 狄云對這件新衣甚是寶愛,平白無端的給他刺破,再也 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冷一笑, 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劍斜削。當的一聲,格開來劍, 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兩人所學劍法 一脈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興發,一劍劍竟往萬圭要害 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么?三師弟,手下 別容情了。” 狄云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 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劍招的 綿綿不絕,來勢其是凌厲。狄云連連倒退。喝道:“我又不跟 你真打。你這是干什么了?”萬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個 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云斜身閃在左側,眼 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萬 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 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 師妹比劍,一到這個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反 而挺劍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認輸 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几 下三腳貓把式。” 狄云腿上中劍后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更 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萬圭見 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 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斗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 便見散亂。 卜垣眼見三師兄堪堪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 云后心。 狄云全神貫注的正和萬圭斗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 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么?”卜 垣道:“甚么,你說甚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師父 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去。這時 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氣勢卻盛,萬 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 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須不好看,咱 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兒倆留 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 齊往狄云脅下刺去。 狄云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氣的 猛攻,這才占得了上風。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 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 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并不摔脫, 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搶上來右足 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 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吳坎 哈哈一笑,躍后退開。 萬圭得意洋洋的笑道:“鄉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 “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么好漢子?”萬圭劍尖 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你還敢嘴硬! 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云罵道:“你使力啊, 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萬圭目露凶 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 嘴巴還硬不硬?” 這一腳只踢得狄云五臟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吟 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萬圭又 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云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几 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萬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 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料你這膿包貨定要去哭哭啼啼。” 狄云怒道:“哭訴甚么?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個兒動手。”萬 圭正要他說這一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上留些記認,好教 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的各踢一腳。狄云 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狄云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里來,我 好好的招待于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 損我。 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爹爹 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嗚嗚嗚,萬師伯,你的八個弟 子,打得我爬在地下喊哭求饒。嗚嗚嗚,萬師伯,你不主持 公道嗎?’”狄云道:“你這種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訴!” 萬圭和魯坤、卜坦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當 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 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的揚長而去。 狄云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自 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甚么平白無端 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里人都這般蠻不講理么?”勉強支撐著 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聽得身后一人唉聲嘆氣的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 該磕頭求饒啊,這么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么?”狄云怒 道:“寧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 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的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便是 日間所見的那個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伙子, 你給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 那老丐嘆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 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步步的走遠。 狄云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 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里還有几十 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罷!”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上風 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 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算甚么英 雄好漢?”狄云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捶!”坐倒在地, 伸拳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 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云又加重了 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頓揍,便死樣 活氣,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這種人活在世 上有甚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氣,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 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 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 “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云砰的一拳,使 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狄云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 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狄云右臂運動,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他 老態龍鐘的模樣,心中一軟,放松了勁力,說道:“誰來跟你 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云駕霧 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 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扎著站起,并不發怒,只是說不出 的驚奇,怔怔的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這里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云 道:“你用甚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 思故鄉。”狄云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 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也 沒教對。” 狄云怒道:“我師父教得怎么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 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甚 么你打不過人家?”狄云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 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那老丐笑道: “哈哈,打架嘛,講甚么一個打一個?你要單打獨斗,人家不 干,那怎么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命挨打。一個人打 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云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 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斗得 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 你學不學?” 狄云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 有這種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 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了起來,這 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連翻了兩個筋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 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 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老……老伯伯, 我……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兒晚上,你再跟他們到 這里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 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發,說道: “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甚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頸,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擲,罵 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還會挨他們的揍?你 信不過我么?”狄云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歡喜,忙道: “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罷!”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面念 劍招的名稱!” 狄云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好傷 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動, 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后來越使越順,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 道:“我練得不對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 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也 沒甚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嘆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番狠 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云倒轉劍柄, 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 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 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里還是適才這般龍鐘 委瑣?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呂 通相斗,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還 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兒 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云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 授并無分別,只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 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里劍交 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云嚇 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甚么打人?”老丐笑道: “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 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跟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 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的好?”狄云 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划 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你不過。” 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小子還沒傻得到家。這樣罷,咱們只 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云刺來。 狄云橫劍擋格,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哪知 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 中了他肩頭。 狄云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 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云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 轉几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 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 竟將長劍粘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 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 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 狄云道:“甚么‘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尸劍法’,几 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尸’! 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尸’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 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只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 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棲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 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 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他所謂 ‘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 甚么‘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 后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 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 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云怔怔的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 也知他說得很對,狄云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 是處,到后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 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甚么?我說得不對么?”狄云道:“你或 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我師父是 庄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 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云氣憤憤的道: “庄稼人不識字,有甚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 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 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 狄云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 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了几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這几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 “忽聽噴驚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 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 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 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語之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 是糾正狄云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 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 用心記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 “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要 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后發先至,刺中他的眉頭。第二招 “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 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 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 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 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 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几擔, 教他詩句,徒亂心神,于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 狄云并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 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 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 ……”狄云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 說有甚么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甚么都難,一時躊躇 不答。 那老丐嘆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泄露了今 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云手萬震山的劍底。”狄云 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么高強,怎會怕我師伯?” 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 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 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嘆 了口氣,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 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云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 “跟誰打架了,怎么傷成這個樣子?”狄云不善說謊,支吾難 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甚么大盜呂通打的么?”戚 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 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道:“師哥, 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云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 昨天你跟呂通相斗,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甚么地方,我全 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瞞她不過, 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緊。”于是將萬門 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來尋舋、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 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的道:“他們 八個人打你一個,算甚么好漢?”狄云道:“倒不是八個人一 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 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余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不 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云點頭道:“那多 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 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 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 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 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發擦在狄云下巴,狄云 只覺痒痒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 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 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釘綴鈕扣 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 芳給狄云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門下 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云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 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 只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 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 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甚么?”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 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 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 出丑。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 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 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像是 萬師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几時……” 他本就不善言辭,聽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 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萬震山道:“怎么是圭兒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 哥和狄師哥怎么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 伙說起,好像是萬師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 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甚么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 “是‘長安一片月,萬戶"F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 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干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云,旁人見 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 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兒,我 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 起架來了。” 狄云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道: “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 光打了過去,喝道:“做錯了事,還要抵賴!”狄云不敢閃避, 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 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 身后几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 ……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 “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 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哪 一個不來,便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擇言, 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領教狄 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占八 方,將狄云圍在垓心。 狄云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 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云兒,你胡說些甚么?比劍就比劍,是比 嘴上伶俐么?”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 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云如此亂罵, 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 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斗八 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狄師哥 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云與萬圭動手,這鄉 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他先 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銳氣,同門 中劍朮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 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 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 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云相對。 孫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是以能潛心向學, 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 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極 具禮敬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云說劍之時,卻將這 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 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 你一下,我心里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 官拜畜生。”狄云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 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棕臭,一官拜馬猴”, 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他只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 腹上刺了過去。萬門群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 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 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干么如此 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錚數聲連響,狄云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 十余招后,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云大喝一聲, 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 擊在他胸口。萬門群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 打不過,還吹大氣打八個么?”狄云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 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几招,發劍回攻,狄云突 然間長劍抖動,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 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 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群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 圻雙劍齊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噗 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后落地。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云,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 颼連刺三劍。狄云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 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 圭一怔之間,狄云已飛起左腿,□在他胸口。萬圭抵受不住, 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云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 垣只得舉劍招架。 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云如此凶猛,而萬圭坐在地 下,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 家的家丁婢仆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伙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 啊。” 二 牢獄 叮叮當當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 來。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仆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 面,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梁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 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云以“去劍式”絞奪脫 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為你 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 戚長發一呆,問道:“甚么‘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几招,不是‘連城劍法’是甚么? 坤兒、圻兒、圭兒,大伙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 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發冷笑道: “師弟,你裝得真像,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委實了 不起。” 狄云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 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 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 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甚么話才好。 戚長發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 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云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 得清清楚楚,倘若泄露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 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 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 戚長發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 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 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 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 家教他的么?”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嬡都說 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 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仰 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干為敬!你不能不給我 這個面子。” 戚長發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 杯,側過了頭沉思,滿臉疑云,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 書房中去說。”戚長發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師兄弟倆 并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云這小子這么一下子,嚇得我 屎尿齊流。”魯坤沉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丑還不夠么?”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 了轉,躡手躡腳的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 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小弟不懂,甚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還用我多說么?師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郁郁不 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甚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問我干甚么?”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甚么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甚么?”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甚么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几 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 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拿來!” “拿甚么來?” “你自己知道,還裝甚么蒜?” “我戚長發向來就不怕你。”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 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 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 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云點點頭,剛 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頭,只見 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云問道:“兩把?”戚芳道:“爹 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沉重,站在書房門外。狄云和戚芳 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 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 么會是我害死的?”戚長發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 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甚么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 可沒這么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甚么這般 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哪 里是甚么連城劍法了?你叫卜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 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卜垣來對証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卜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看, 顯然戚長發的話不假。狄云和戚芳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心 想:“卜垣這話我也聽見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么說, 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發,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 ‘連城劍法’的名字,為甚么卜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 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為甚么要交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聽戚長發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 給你。”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 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魯 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又感到 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淒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萬震 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發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扑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云 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紛紛 躍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狄云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當 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了一聲:“爹爹!” 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頭,只見 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 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 未回答,只聽得身后一個聲音說道:“你們是謀殺我師父的同 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后 心,劍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譏,但話 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甚么話可說?不由得低 下了頭,一言不發。 卜垣冷冷的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 發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 跟師妹毫不相干。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 推他背心,喝道:“走罷,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狄云 只聽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聲音,跟著街上*R、 *R、*R的鑼聲響了起來,奔走呼號之聲,亂成一片,心下實 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牙,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 “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 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 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麻。 這時追趕戚長發的眾人都已回來了。“凶手逃出城去了, 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到凶手,給 師父報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著。”“哼!便 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萬段。”“明日大撒江湖帖 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凶手。” “對,對!咱們把凶手的女兒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祭拜 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尸首再說。”萬門 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 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著她一同逃走罷?不,不!這 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眾師 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甚么‘連城劍’的 劍訣?我師父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去偷甚么劍訣?這 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師父已殺了人,我這 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甚么用?我 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 師父辯白。可是……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 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 他們殺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抬 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屋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 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 父。跟著又有一個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 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么?難道師父還在附近,并 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 “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 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檐,又聽得 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 動。他縱到窗邊,往里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橫臥 在床,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 云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床上滾動 掙扎,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 劍帶人從窗中扑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后心。右邊 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 來。狄云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喝道: “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 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 雙刀齊舉,往狄云頭上砍將過來。 狄云見來勢凶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子, 燭台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只聽得呼呼聲響,兩人躍出 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几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云看不 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伙,是報 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了,我胸口有一把小 刀,快給我拔出來。”狄云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 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 快,快過來!”狄云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甚么?”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這一驚比適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怎 地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這女 子死命的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 晝,好几個人同時問道:“甚么事?甚么事?”那女子叫道: “采花賊,采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識好歹?”伸 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 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云正待逃開,忽覺后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在 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里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痛,當 □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嚇得 几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鮮血 如泉水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 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 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 又叫:“救命啊,采花賊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 小賊綁了!” 狄云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 入了人家布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 要向魯坤扑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鄙夷,又 是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道:“你 為甚么……為甚么這樣?”狄云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我還是死了 的好。”見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 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替他包扎傷口。這 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 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 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 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 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 連累到他。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 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著不完……” 狄云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云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 面。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可不 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甚么不明白的?這小子是 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 “剛才你沒親耳聽見么?沒親眼瞧見么?”萬圭道:“我瞧他是 多飲了几杯,不過是酒后亂性。” 這許多事紛至沓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么替 狄云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哥……的 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 的。”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云,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骨 碌碌的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重甸 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當當,金屬撞擊之聲亂響。狄云更 加驚得呆了,只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 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馮坦揭起被褥,又是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 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花項鏈、金鐲金 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 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后的夫郎,哪 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 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 住了他么?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么?”左 右開弓,重重打了狄云兩記耳光。狄云雙臂被孫均、吳坎分 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 發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云 口一張,噴出一大口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 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壞事?”孫均提起狄云的左臂,馮坦 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伙瞧我 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 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板子著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 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 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甚么,甚至他右掌上的 痛楚也算不了甚么。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 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 身處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的,他感到了右手 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 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 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 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 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甚么肩頭卻痛得這么厲害?為 甚么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 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 嗎?” 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只 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 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 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 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凶 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 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 甚么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 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么?”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 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証,意圖強奸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 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証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 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里的差役又都 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有甚么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云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老 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 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的站起身來,大聲叫 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 去。他掙扎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 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的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 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云也不 理會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几句話是甚么意思,仍是大 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干甚么?還不給 我閉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 求他申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云反而叫得更響 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只木桶,隔著鐵欄,兜頭 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 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在他身上 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 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 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 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于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 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 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出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 斷續續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 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 石塊鋪成,牆角落里放著一只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臭氣和 霉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的 瞪視著他。狄云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 見這人滿臉虯髯,頭發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 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 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云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絲微笑, 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 “這人如此凶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 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里,不禁眼淚一連串的 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 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 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像,好本事!你是個戲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 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云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 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 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云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 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 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 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 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云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 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 懷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 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 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 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 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 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扑到了鐵柵欄旁。 狄云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并不是從鄉間穿出來 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 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云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 芳搖了搖頭,眼淚扑簌簌的掉了下來。狄云又問:“你……你 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沒地方去,暫且 住在萬師哥家里……”狄云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 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 “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几天……天天 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云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甚么錢? 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 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的道:“你……你 為甚么要做這種事?為……為甚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 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几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 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甚么事都跟她說,甚么事都跟她 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 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 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種種 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 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面 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 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個字,忽見戚芳轉頭避 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 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 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 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頭來,向著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 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 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 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 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 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 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几句話跟我師哥說。”伸手到 鐵柵欄內,去拉狄云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 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只小竹 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 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 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 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的走了 出去,一步一回頭的瞧著狄云,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 終一動不動的向著牆壁。 狄云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 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 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 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 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 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將 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凶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 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云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 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 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聲,后腦撞在石牆之上。 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 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 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凶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 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罷?那對他倒好,以后 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 卒架了那凶徒回來。狄云睜開眼來,只見那凶徒全身都是鮮 血,顯然是給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個獄卒去 后,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 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 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 喝。 那囚徒緩緩醒轉,睜眼見是狄云,突然舉起鐵銬,猛力 往他頭上砸落。狄云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 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迥將過來,砰 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 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 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 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覺脅間肋骨几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 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甚么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 重踢了几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 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狄云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 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 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 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云學了乖,任他模樣如 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 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 “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 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么耗著,瞧 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 踢,鬧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將圓,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 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 打,回來后就轉而對付狄云。總算狄云年紀甚輕,身強力壯, 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 被鐵鏈穿后,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 地仍有一身蠻力?”几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 漢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 云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 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 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夕,那 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 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驀 地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 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 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的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 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嘆息。這一年來, 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嘆過甚么氣,何 況這聲嘆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轉過 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臉上神色誠摯,不 再是那副凶悍惡毒的模樣,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云唯恐 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見了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這瘋漢的神 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 玫瑰,望到了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几乎 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 悶挨。狄云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 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几年, 恐怕我連怎么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蠻橫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 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 就奪狄云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几天也 滿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后,忽然發起 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后語,狄云依稀只聽得他 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傷懷”。 狄云初時不敢理會,但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 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 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 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 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獄卒 狠狠的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著 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 閻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 不愿他這么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 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 來,狄云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 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后,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 云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 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 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開。”狄云手上無力,猛 地里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 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几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 跳出牢房,嗆□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 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為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 云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 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 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 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 死,甚么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云一言不發,只是守住獄 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搬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 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 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 “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云不明其 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 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 碰得當當當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吃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 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截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 冷飯來。 狄云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 我殺了你,那是甚么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 道:“你這番假惺惺的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么?”乒乓一聲, 瓦缽破碎,狄云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 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圓之后,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 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補。兩人仍然并不交談, 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 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 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 之中,仍是不斷的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于慢慢 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 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忘不了 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 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的 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么?我是沈城。” 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云几乎已認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 “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只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 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 我送兩只雞、四只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云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甚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 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 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 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后來 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里, 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 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是油腔滑調, 流氣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 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 不高飛遠走?哪里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 嫂說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罷,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 定會來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甚么 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 地。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年 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 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 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云不知從哪里突然生出來一 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 掙扎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 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的將雞肉和 喜糕都撿了去。狄云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 了一根繩子,打一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 頭伸進活結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 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 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甚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于漸漸有了知覺,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壓他 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咧開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 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拚,實是太過衰弱, 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 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云怒道:“誰 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許你 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是笑吟吟的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的 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甚么神照經不神照經, 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怒,反而輕輕的 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云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 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 ‘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倘若你 在兩個月之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悶難當,想起了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 了的干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 甚么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 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 了三個響頭。 狄云嘆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 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 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 道:“你叫甚么?”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 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 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云覺得他說話有條有 理,并無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道:“到底瘋 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 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 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 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 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云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 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 后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發。 過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說有笑,講 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 卻仍對狄云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 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像毒虫般咬噬他的心,這時的獄 中生涯,和三年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問起,為甚么以前當他是歹人,為甚么突 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 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 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 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 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云又問: “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甚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 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 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 你小心記住了。”狄云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 機緣曠世難逢,你為甚么不要學?”狄云道:“這種日子生不 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 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 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狄云甚是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甚么也不肯學。 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像從前這般打 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 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個月該當有這番折磨, 我受了拷打后,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 否則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問道:“那為甚么?”丁典 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 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 刑罰。” 狄云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 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 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誤了你的大事,如何 對得起你?”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我只道他們派你 前來臥底,假意討好于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 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 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 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 們便可拷打逼問于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 輕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 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緒不寧, 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 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后,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 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云道: “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 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 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第四 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云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甚么這般拷打你? 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劍客是 誰?”丁典搖搖頭,嘆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兄 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后不論見到甚么事,千萬 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 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數日之中,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著遠處高樓 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 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 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 的鐵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踴身而入。狄云驚得呆了,不 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牆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 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 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道:“咱 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 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 “不在我這里。十三年前,早就給言達平偷了去啦。” 狄云聽到“言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伯啊, 怎地跟此事生了關聯?”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布疑陣,休想瞞得過我。去你的罷!” 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尖刀 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 手肘撞處,正中他小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 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 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于地。 丁典霎息間空手連斃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 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 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 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弱。丁 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連殺兩名 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尸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牆便睡。此刻鐵 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言不 發,狄云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尸體,登時大驚小怪的 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云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尸 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甚么緣故來。 又過兩日,狄云半夜里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 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動也不動。 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拚內力,狄云竟然半點不知。 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拚內力最為凶險,不 但毫無旋回閃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說不上甚么 點到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極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 典也慢慢的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 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云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占上風,焦急起來,突 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擊了下去。鐵銬 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里不知從何處涌來一股暗勁,猛力 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 在牆上一撞,一屁股坐將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 在一只瓦碗邊上,喀的一響,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但覺滿 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徑往那道人后 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 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將他作為 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 冷水潑到后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涌而至,格格 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斷折。他眼望丁典,說 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的……大法……那……是 ……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 絕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的大 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么?”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斗,頗足以稱雄江湖,但敵 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敵眾。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 后,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三日 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云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 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 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 “你將我的胡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狄云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腮虯髯,那柄單刀極為鋒 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 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 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 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斗 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 錯認為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 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云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 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 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 不是自尋死路么?”狄云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 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里一關三年多,始終沒法 洗雪?”狄云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丁典微笑道: “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使你不能出 去。”狄云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 不相識,無冤無仇,為甚么要陷害我,使我身敗名裂,受盡 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么陷害于你,說給我聽聽。” 狄云一面給他剃須,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退 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師伯 而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被 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去了不 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泄露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 是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 云嘆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 由么?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 了點傷,并沒有死,將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 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嘿 嘿冷笑。 狄云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甚么不對了?” 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甚么地方不對頭的? 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狄云奇道:“甚……甚么?” 丁典道:“喲!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 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到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 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占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 你想得使甚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甚么法子才 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 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系,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 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 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小子送到官里,關將起來的 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 子,那怎么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 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 干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惡心。” 狄云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 ……是萬圭安排的了?”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么知道?你師妹生得很 俊,是不是?” 狄云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 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里來打點,說是在 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甚 么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確是送了給 府台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里的師爺,那倒一點不錯。” 狄云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罷?”丁典 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么會沒功效?”狄云道: “那怎……怎么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甚么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 是強奸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 放火,那又是甚么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將 你在死囚牢里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 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在我家里,她 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 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狄云提起單刀,當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 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沉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 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云怒道:“還有甚么破綻?我師妹終于嫁給他啦。若不 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 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 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于心計,怎能見不到?”狄云道: “你說有甚么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后,逃了出去。 荊州五云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 几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 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划的陰謀 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云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 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當當的直響,他見丁典形貌 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甚么不來接女兒回去, 這其中定是大有蹺蹊。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否 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實是猜 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 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人一 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奇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 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 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 的訊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甚 么?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伯冤 枉他偷盜太師父的甚么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手,其 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輕哼小曲。狄 云奇道:“你為甚么冷笑?”丁典道:“不為甚么。”狄云道: “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盡管說好了。” 丁典道:“好罷!你師父外號叫作甚么?”狄云道:“叫作 ‘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甚么意思?”狄云遲疑半晌,道: “這種文謅謅的話,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來,那是說他老人 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實得可以。 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 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 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復,叫人好 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 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后,盡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錯了, 甚么‘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 橫不敢過’﹔甚么‘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 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機變?” 丁典嘆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句? 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甚么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 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 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罷,我給你粘成 個大胡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尸體的手臂上斫了一刀。梟道人 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 蘸了血,粘在狄云的兩腮和下顎。 狄云聞到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 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 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三 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的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 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 地,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 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知竟 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 云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 在想得甚么寶貴的物事。狄云偶爾目光一斜,與這干人凶暴 的目光相觸,嚇得不禁便轉過頭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 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再 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 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乘 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 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發灰白的中年漢 子陰陽怪氣的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兒在這里 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 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一推,鐵條登時 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前 人影一晃,一個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一 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 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 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再 也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 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的又抓又擲,先 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斃命。 連哼也不哼一聲。 余下的十人盡皆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余七人 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 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 的必定死于頃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云全然瞧不出 來。 躲在獄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 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了投擲 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也想來 搶奪連城訣!”狄云一呆,道:“丁大哥,甚么連城訣?”丁典 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語來騙他,又冷笑了几下, 并不回答。 狄云眼見這一十七人適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刻 之間,個個尸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人堆在一起, 嘆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不存 好心。我若不是練成了‘神照經’上的武功,被這批人逼供 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 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若是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 ……”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 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并不笑他,嘆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 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几 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 顫了。狄云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 不死,那也沒甚么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 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 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后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面上 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 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檐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 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尸體向上擲去。去勢奇急。砰的 一下,尸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檐, 被這尸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几步,一把 抓住他后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時,這次是真的 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甚么先前這一 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甚么毛病?難道 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 伸手又往那尸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 手指彈了回來,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 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里衣,喜道:“是 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剝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他這 件黑色里衣剝了下來。然后將尸體擲出牢房,笑嘻嘻的道: “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 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么?”語音 甚是嚴厲。狄云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 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 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 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 是變成強盜小偷么?”說到后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 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里。我一生清白,可從來 沒做過甚么壞事。” 丁典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 這個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云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里衣貼肉穿了, 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鐵鏈,要 更換衣衫,直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的衣袖,方 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實是前后兩片,腋下用扣子扣 起,穿上倒半點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 大雪山上的烏蠶蠶絲織成的。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剪刀 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后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家伙是雪山 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想 竟是送寶來了!” 狄云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 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個月十五……”丁典連連 搖頭,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 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這寶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 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甚么相干?” 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粘上胡子, 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有甚么疏虞,現下 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的心法,你好好聽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云萬念俱灰,決意不學,此刻 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復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 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萬圭算帳。他親眼見到了丁典赤手空 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須學他兩三成功夫,越 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涌,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狄 云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 要報仇!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 功之法。 狄云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練 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般容易 練成的么?我各種機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 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 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雜念。你 好好記著我這几句話。” 狄云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師 父”,他說甚么便聽甚么。但胸中仇恨洶涌如波濤,又如何能 心平氣和? 次日那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 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 狄云只說是這伙人自相斗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這 “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卻艱 難之極。狄云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 想到了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后 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后齊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 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只見身前左右各站 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后和兩側還有一個,一共五僧,將 他圍在中間。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支 撐,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五位大師父,找 我丁某有何貴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你…… 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拍的一聲,中了一拳,他 身子搖了几搖,險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 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見他倏然躍近,擊出一 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二名僧人胸口,那 僧人“啊”的一聲人叫,倒退几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云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 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極高的那僧 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牆而 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掌,向丁典擊 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 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踉踉蹌蹌的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似 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逃命, 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重之極,掙 扎著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 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 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見這兩個僧人死得淒慘,心下不忍,暗 想:“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丁 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 ……”猛地里喉頭塞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宮過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 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 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一命嗚呼了。哎!這 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 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嗯,是的,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 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 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 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 的那個最厲害,叫做勝諦。這五個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門’的 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只怕斗他們不過。 善勇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几 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 須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 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極,將來倒要跟他斗斗。” 狄云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 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力相助, 這才痊可。 此后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 物到獄中來羅□,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頃刻間便送了 他們性命。 近几個月來狄云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 去,和几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卻極 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下 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忽 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晌,又 聽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狄云 有些詫異,轉過身來,只見他抬起了頭,正凝望著遠處窗檻 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練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遠為靈敏,一瞧之 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 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心想 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賞,那 也不足為奇。只是那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 盛開,不等有一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秋月海棠,日 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云記得這盆黃薔 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 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吹去。狄云心下隱 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 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 丁典大聲道:“怎么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難道是 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停步的走來 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云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云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一 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丁典這 几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這盆花,每飄落一片花 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淒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 一塊肉那么難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甚么這樣不安?” 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你甚么事?羅嗦甚么?” 自從他傳授狄云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凶狠無禮。狄云甚感歉 仄,待要說几句甚么話分解,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之意, 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沒坐下。狄云聽著他走來走去,銬 鐐上不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也是無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風細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 時,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 風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鐵柵, 不住搖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記挂著誰,咱們便去瞧瞧。”丁 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就去了, 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睜大了眼,只好 默不作聲。這一日中,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在地下不言不 動,不吃不喝。 耳聽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的打過一更。寂靜中 時光流過,于是“的篤,的篤,當當”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去瞧瞧罷。”話聲 甚是平靜。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兩根鐵柵,輕 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丁典道:“提住鐵鏈, 別發出響聲。””狄云依言抓起鐵鏈。 丁典走到牆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 “跳上來!”狄云學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穿通琵琶骨后,全 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丁典 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牆頭,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和高牆,丁典或能上 得,狄云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丁典哼了一聲,將背脊靠在 牆上。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紛跌落。 狄云雙眼一花,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大洞,丁典已然不見。原 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破牆而出。狄云又驚又喜,忙 從牆洞中鑽了出去。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出 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過 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店 里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一把叉住 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發垂肩,滿 臉胡子,模樣凶惡怕人,哪里還敢動彈?丁典道:“把我們的 銬鐐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銬 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丁典隨手抓起一 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几下,拍的一聲,折為兩載,喝 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么?”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到鋼鑿 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兒,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斷,倘 若來拗自己頭頸,那可萬萬不妥,當下連聲:“是,是!”取 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又暫狄云鑿開。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他把鐵鏈從狄云 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狄云痛得險些暈去。 終于狄云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前, 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渡五年 多時光,直到今日,鐵鏈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 傷心,怔怔的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僚,走起路來輕飄飄的, 十分不慣,几次頭重腳輕,險些兒摔倒,然見丁典腳步沉穩, 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 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去,卻又不愿。狄云見窗戶緊閉, 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點點頭。 狄云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覺門內上了閂。好在 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內伸了出來,他微一縱身,便 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里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狄 云推門入內,拾級上樓,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 聲,腳下只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 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聽,絕無半點聲息,朦朧微光中見左 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進去,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隱隱約約 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燃蠟 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淒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甚么東西 也沒有。床上挂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薄被,一個布枕,床 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有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 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也 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 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 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丁典。丁典道:“甚么東西也 沒有?”狄云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 不驚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 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荊州府正堂”,另 一盞寫著“凌府”。狄云心中一驚:“這是荊州府凌知府的寓 所,丁大哥到此作甚?是要殺他么?”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的越牆而進。他對凌府中的門 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過了 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 發起抖來,顫聲道:“兄弟,你進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開了廳門,只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兩 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棺材、 或是死人,這時終于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 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見上面寫著“愛女凌霜華之靈 位”八個字,突覺身后風聲颯然,丁典搶了進來。 丁典呆了一陣,扑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你 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狄云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 的種種怪僻行徑,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了。但 再一細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 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無法相勸,只有任其自 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 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貼著棺蓋,抽 抽噎噎的道:“霜華,霜華,你為甚么這樣忍心?你去之前, 怎么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云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几人來到,忙道:“大哥, 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是 誰在這里吵鬧?”那兩人之后是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衣 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 到這里干甚么?”狄云滿腔憤激,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 里干甚么?”手執火把的一人喝罵道:“小賊,這位是荊州府 凌大人,你好大膽子,半夜三更到這里來,想造反嗎?快跪 下!”狄云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干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甚么 病?”語音竟十分平靜。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 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吊唁,存歿同感。小女去世已五 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甚么病症,只說是郁積難消。” 丁典恨恨的道:“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嘆道:“丁 大俠,你可忒也固執了,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然不會 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聲道:“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 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長。 凌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甚么?霜 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慢慢走 到靈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的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 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兒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咱們 一筆勾銷。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兄弟,走 罷。”凌知府長嘆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 你說有甚么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慚愧 么?你只貪圖那甚么‘連城訣’,寧可害死自己女兒。” 凌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 我便給解藥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驚,道:“甚么解藥?”便在此時,只覺臉頰、嘴 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痺之感,同時又聞到了一陣淡淡 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驚又怒,身子搖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 體,因此……” 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藥?凌退思, 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掌便向他擊去。不料那毒藥當真厲 害,剎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凌知府凌退思側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四 名漢子,執刀持劍,同時向丁典攻去。丁典飛起左足,向左 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 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 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轉刀背,拍的 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驚,惶急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 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那知凌退思左掌斜 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狄云早 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前去。凌退思這一掌明 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云毫不理會,他不知狄云內穿“烏 蠶衣”寶甲護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驚之下,已被狄云左 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 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漢子心有顧忌,只是喝罵,卻 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執火把的漢 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一團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負著丁典,快步搶出。丁 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云踢開板門,奮力在 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著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 一腳高一腳低的狂沖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兩年,雖說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內力 也已非同泛泛。他擊向凌退思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 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悶哼一聲,往后 便倒。他手下從人與武師驚惶之下,忙于相救,誰也顧不得 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 道路,指點狄云轉左向右,不久便遠離鬧市,到了一座廢園 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查,我中 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 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云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 甚么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嘆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 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驚, 全身猶如墮入冰窖,顫聲道:“甚么?你……你是……是說笑 罷?”心中卻明知丁典并非說笑。丁典道:“凌退思這‘金波 旬花’毒性厲害之極,嘿嘿,我以前只是聞得几下,便暈了 過去。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那還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得青山在…… 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 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心中一 急,說話全然的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 洗,肌膚立時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狄兄弟,我有許許 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要緊話兒。 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打 斷我話頭。”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又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和他毫 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 氣的。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學,又拜了兩位師 父。年輕時愛打抱不平,居然也闖出了一點兒小小名頭。后 來父母去世,我家財不少,卻也不想結親,只是勤于練武,結 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后, 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斗的聲音。 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那晚月光明亮, 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這三人都是兩湖 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得。一個是五云手萬震山。(狄 云插口道:“啊,是我師伯!”)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 (狄云叫道:“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家。”)第三 個人使一口長劍,身手甚是矯捷,那是鐵鎖橫江戚長發。(狄 云跳了起來,叫道:“是我師父!”) “我和萬震山曾有數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時遠不 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連手攻敵,想來必操勝算。那老者 背上已經受傷,不住的流血,手中又沒兵刃,只是以一雙肉 掌和他三人相斗,但功夫可比萬震山他們高出太多。那二人 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 是殺著,顯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給 他們發覺,禍事可是不小。這種江湖上的仇殺,倘若給旁人 瞧見了,往往便要殺人滅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持不住了, 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到懷中去掏摸甚么。萬 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突然之 間,那老者雙掌呼的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齊向后退。老 者轉身便奔,扑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 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霎 眼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跳 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了那 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極為可怕。我不敢多看, 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甚么,似乎是互相 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后艄上拍 的一聲響,艄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我側頭一 看,只見一個人濕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老者。原來 他跳入江中后,鑽入船底,用大力魔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 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后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 氣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萬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趕向下游尋覓這 老者的尸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 即開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然不愿,半夜中又沒 纖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替那老者治傷。可雖他背上那 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盡力 而為,甚么也不問他,一路上買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見了他 的武功,親眼見他躍入長江,鑽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 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 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我道:‘老丈的親 人在甚么地方?我心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老者道: ‘你知道我是誰?’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甚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 誰,你不知道么?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 云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見這名字。”)嘿嘿,是了,你 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 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名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 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甚么?”) 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驚奇,跟 你此刻是一模一樣。我親眼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斗,見到方 震山師兄弟二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 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 命。’(狄云顫聲道:“甚么?真是我師父先動手?”)我不知說 些甚么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 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 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么三個徒兒。他們想奪我 一部劍譜,不惜行刺師父,嘿嘿,乖徒兒。這部劍譜是給他 們奪去了,可是沒有劍訣,那又有甚么用?連城劍法雖然神 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經,我送了給你,好好 的練罷。此經若然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 的神照經,就是這樣來的。 “梅老生生說這這番話后,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我在 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道連城訣是如此事關重 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朮訣譜,因此沒想到須 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兩湖大 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 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 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 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 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的不著邊際,后來終于吐露了來意, 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這時想必為 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到了寶藏,我 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還 說了几句劍訣,說是甚么“連城訣”,那不過几個數目字,此 外一無所有,哪里有甚么寶藏的地圖。我據實以告,那人不 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嚀,千萬不可 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 夜里便摸到我家里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 知難而退。 “風聲一泄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到 得最后,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 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地,直到關外牧場去干買賣牲 口的勾當。這么過得五六年,再也聽不到甚么風聲了,心中 記挂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老屋早給人 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甚么親人,這么一來,反而干 淨。”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罷,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 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要 信了他的話罷,難道一向這么忠厚老實的師父,竟是這么一 個陰險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狄 云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們不忙查究。你…… 還是仔細想想,有甚么法子,能治你身上中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你就靜靜的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 出賣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 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 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 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 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 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紅 菊有美人紅、海云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 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 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 式更加熟習。狄云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 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 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 輕輕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贊賞,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 評優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 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后說道:‘小姐,這人 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里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 人哪里輕易見得?”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 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 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那 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 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甚么話也說不 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的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 道:‘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 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 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后,我便過江 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 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 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 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伙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里,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 顯得甚是興奮。 狄云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 你還是安安靜靜的歇一會。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 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 夫,那不是自尋死路么?”頓了一頓,嘆了口氣,道:“狄兄 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 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云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于為你而死,那 么,你也該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 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在我也就要為 她而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 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 好,我也不治。” 驀然之間,狄云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 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羨慕他的幸 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的愛他,甘愿 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的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 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只大石獅子,我是 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 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甚么。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 出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 里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罷!’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邊的 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說甚 么?’ “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甚么時候才 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啦,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 ‘我在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來瞧了你 好几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 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么?你想甚 么?’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几本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 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后園的一角紅樓, 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 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 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 作‘碧玉如意’,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 在那時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的露 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帘子之 后,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江湖 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后,每天 早晨,我總是到凌府的后園之外,向小姐的窗檻瞧上半天。凌 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 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雨不改的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 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 暈的隱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 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從不 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 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于寫一封信來 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 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兩個和 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 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 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 躲到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 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扎著便到凌府的后園門外,只 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 到甚么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 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 甚么地方,決不至于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 財物氣力,仍是沒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凌 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 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甚么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游西 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 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 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弒 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甚么樣子,倒不妨 瞧瞧。于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委 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 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 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 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后樓的窗 檻上,然后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 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 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 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 三天,她終于說話了,問:‘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 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樓上去接凌 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游。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 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爹爹 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 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對 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 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干來做荊州知府,乃 是有一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 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 “凌小姐說,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簡文 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于江陵,是為梁元 帝。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寶,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 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數。承聖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殺 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魏兵元帥 於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人,始終追查不到。 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后偷偷發掘,將江陵百姓數萬口盡 數驅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几乎沒甚么活口幸存。几百 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候長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功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 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定是埋藏在江 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后,將得 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 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狄云聽到這里,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了, 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許多人到 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 “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她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 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甚么寶藏?后 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 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我跟她說到神照經、連城 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 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他老人 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 得將臉藏在我的懷里。我說:‘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 瞧我不起。’她說:‘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 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武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 我媽死后,我說甚么他都答允。’ “我聽她這么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在 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 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的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 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兩個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 嘻嘻的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 了几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瓣黃得像金子一樣, 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像荷花,只是沒荷花那么大。我二 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便過去觀賞。凌小姐嘖嘖稱奇,說從 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 氣如何……” 狄云聽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游,觀 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 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的氣息,狄云聽得几乎氣也 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扑上身來一般。突 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 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可放心 了。” 狄云聽他這几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 眶,恨恨的道:“凌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將女兒許配 給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 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波旬’兩字是梵語,是‘惡魔’ 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 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只見凌小姐身子晃了几 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我正運 內功調息,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几個手執兵刃的漢 子來。我只和他們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接著便甚 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 過。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 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強,破口 大罵。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 和劍訣。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 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他 的耐性也真好,咱們便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為甚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來練 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甚么不去瞧瞧她?為甚么在獄中 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舞 一般。他伸出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甚么依靠。狄云伸手 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驚,使力掙脫,說道:“我手上 有毒,你別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甚么?” 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凌小姐 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丁典一聲大叫,喝 道:“放屁!”揮拳便擊了下來。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 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向狄云瞪視片刻, 緩緩收回拳頭,道:“兄弟,你為女子所負,以致對天下女子 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咐,想使美 人計,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訣,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 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罷!’她甚 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么一點點意思,我 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舍給街邊的乞丐也 好,要或是撕爛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 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與霜華相比, 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 雙全,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焉有 相拒之理?” 狄云道:“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凌小姐卻不答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嘆了口氣, 說道:“凌退思這種人,于功名利祿、金銀財寶看得極重,以 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以為他女兒倘 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著了形跡,令我起了提防之 心。另外還有個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兒卻私下里結識了 我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非殺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后,立時便搜我全身,甚么東西也找不到, 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甚么。每個月十五,他 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甚么甜言蜜語都說完了,威嚇脅 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不理不睬。他從我嘴里問不到 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來梅念 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大寶藏的秘 訣。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在一起,想套問我的口 風。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 子就瞧了出來,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身上沒多少力量, 打得他不夠厲害。” 他說到這里,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氣不好, 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到今日說不定給 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給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 ……”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說下去,道:“這是機緣。世 事都講究一個‘緣’字。”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一 朵小小的紫花,迎風搖曳,頗有孤寂淒涼之意,便道:“你給 我采了來。”狄云過去摘下花朵,遞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穿了 琵琶骨,關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 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他便早一日殺我。 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財寶的面上,反而不會害我,便是 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舍不得傷了我的要 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殺你,那獄卒反而大起忙 頭,不敢再強凶霸道。”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 緩緩道: “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又氣又急,几乎要發瘋了。 一天晚上,終于來了一個丫鬟,那便是凌小姐的貼身使婢菊 友,我在武昌城里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華使 了多少賄賂,才打動獄卒,引得她來見我一面。可是,菊友 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也沒甚么書柬物事遞給我。只是向我呆 望。獄卒手里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 獄卒顯是怕極了凌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的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勢, 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雛菊,便 去采了來,隔著鐵檻遞了給我,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 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心中一喜,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 兒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 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便將她射死了。原來 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來劫獄,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跟著 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命。那時我確是十分害怕,只 怕凌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觸怒他,每 次他審問我,我只給他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這几年我如何熬得過? 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可是霜華始終 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她一眼。我當 時一點也不明白,有時不免怪她,為甚么這樣忍心。 “于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要早日功行圓滿,能不 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霜華出困。只是這 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我給穿 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直到你自 盡之前的兩個月,這才大功告成。這些日子之中,全憑這一 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在一 起,那也是他的計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那是不管用 的了,于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時 候一久,我自能辨別真偽。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向你 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 出來。你年幼無知,忠厚老實,別人假裝好人,你容易上當。 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菊友的慘死,叫我對 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期早已屆滿,該當 他調,或是升官,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 他不想升官,只想得這個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后,當天便出去 了,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還道不免一場惡斗,不料事隔 多年,凌退思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他萬萬 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的人,居 然還能練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到了 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于鼓起了勇氣,輕輕在窗上敲 了三下,叫了聲:‘霜華!’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朦朦朧朧的道:‘大哥!典哥!是 你么?我是在做夢么?’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終于又再聽到 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狂,顫聲道:‘霜妹,是我!我逃出 來啦。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總是等她推開窗 子招了手,我才進去。我從來不自行進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天謝 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我。’我的聲音很苦 澀,說道:‘嗯,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活著。你開窗罷,我要 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問道: ‘為甚么不行?’她道:‘我答應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我就 永遠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個毒誓,倘若 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她說到這里,聲 音哽咽了。她十三歲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我真恨極了凌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為了 想得經訣,霜華便不起這個毒誓,他也決計舍不得殺我。可 是他終于逼得女兒起了這個毒誓,這一個毒誓,將我甚么指 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說道:‘霜華,你跟我走。 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 的。我也不愿你再見我。’ “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出來,叫道:‘為甚 么?我非見你不可!’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柔聲道:‘典哥,我知道你給爹 爹擒獲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卻將我另行許配別人,要我死 了對你的心。我說甚么也不答允,他用強逼迫,于是……于 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臉。’” 狄云聽到這里,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 驚呼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可是我已經 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划上了十 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 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變得像妖 魔一樣。我伸手將她摟在懷里。她平時多么愛惜自己的容顏, 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損傷? 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為我而毀容,在我心中, 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這地步,咱 倆怎么還能□守?我答允了爹爹,永遠不再見你。典哥,你 ……你去罷!’我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 回到牢獄中去,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她卻摟住我的脖 子,說道:‘你……你別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甚么話。她不敢看我,我也不 敢再瞧她。我當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臉 實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遠處的雞啼了。她說:‘典 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你……你以后別再來看我。’我 說:‘咱倆從此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 死了之后,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 我這心愿,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便是找 尋梁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我跟你說,你好好記住了。’她道: ‘我不記,我記著干甚么?爹爹為了這個秘密,才害得你這樣, 典哥,我不想聽。’我道:‘你尋一個誠實可靠之人,要他答 允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愿,就將這劍訣對他說。’ “她道:‘我這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怎 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說。典 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這副樣子去求人,我也 不怕。’于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聽。她用心記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獄中。那時我雖 可自由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遠永遠不會 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為……因為如果 凌退思給人殺了,霜華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 依靠……” 他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將你 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甚么秘訣,你就是說了,我 也決計不聽。”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識你一場,你 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他話聲越來 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寶藏,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財, 可以用來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這樣的苦人,天下多 得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聽,我一死之后便失傳了,豈不 可惜?”狄云點了點頭。 丁典深深吸一口氣,道:“你聽著,這都是些數字,可弄 錯不得。”狄云打疊精神,凝神傾聽。丁典道:“第一個字是 ‘四’,這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 ‘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 “到園子里去搜搜。”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云跟著跳了起來。只見廢 園后門中搶進三條大漢來。 四 空心菜 丁典向這三人橫了一眼,問道:“兄弟,適才我說的那四 個字,你已記住了么?” 狄云見三名敵人已逼近身前,圍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 刀,一人持劍,別一人雖是空手,但滿臉陰鷙之色,神情極 是可怖。他凝神視敵,未答丁典的問話。 丁典大聲叫道:“兄弟,你記住了沒有?”狄云一凜,道: “第一字是……”他本想說出個“四”字來,但立時想起: “我若說出口來,豈不教敵人聽去了?”當即將左手伸到背后, 四根手指一豎。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漢子冷笑道:“姓丁的,你總算也是條漢子,怎 么到了這地步,還在婆婆媽媽的羅嗦不休?快跟咱兄弟們乖 乖的回去,大家免傷和氣。”那使劍的漢子卻道:“狄大哥,多 年不見,你好啊?牢獄中住得挺舒服罷?” 狄云一怔,聽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時記起,此人 便是萬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 胡子,兼之衣飾華麗,竟然不識得他了。狄云這几年來慘被 陷害的悲憤,霎時間涌向心頭,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喝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 但終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兩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轉眼間便是一決生 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憤怒,叫他一聲“周二哥”,那便不是 爛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隨即說道:“這位周二爺,想必是萬 老爺子門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時到了凌知府手下當 差?狄兄弟,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萬勝刀’門中的馬 大鳴馬爺。那位是山西太行門外家好手,‘雙刀’耿天霸耿爺。 據說他一對鐵掌鋒利如刀,因此外號‘雙刀’,其實他是從來 不使兵刃的。”狄云道:“這兩位的武功算得怎樣?”丁典道: “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卻是終生無望。”狄云 道:“為甚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塊材料,資質既差,又無 名師傳授。” 他二人一問一答,當真是旁若無人。耿天霸當下便忍耐 不住,喝道:“直娘賊,死到臨頭,還在亂嚼舌根。吃我一刀!” 他所說的“一刀”,其實乃是一掌,喝聲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難以運氣使勁,不敢硬接,斜身避過。耿 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隨至。丁典識得這是“變勢掌”,急忙翻 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將出去,勁力勢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 一聲,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實。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 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樣?我是第三流, 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氣,突覺內息暢通,原來那“金波旬花”的 劇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漸漸凝結,越流越慢。他適才吐出一 大口鮮血,所受內傷雖是不輕,毒性卻已暫時消減。他心頭 一喜,立時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舉掌橫擋,丁典 左手回圈,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跟著右手圈轉, 反掌擊在他頭頂。耿天霸大叫一聲“啊喲!”急躍退后。丁典 右掌倏地伸出,擊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聲“啊喲!”再 退了兩步。 丁典這三掌只須有神照功相濟,任何一掌都能送了當今 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厲害,內力卻并不如何了得, 居然連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雖然生性 豁達,且已決意殉情,但此刻一股無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 情,卻也令他不禁黯然神傷。 然而耿天霸連中三掌,大驚失色,但覺臉上、頭頂、胸 口隱隱作痛,心想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傷勢如何,不 由得怯意大生。 馬大鳴向周圻使個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 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對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劍,對 方卻是赤手空拳,再加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 功夫再強,也是使不出的了,當下挺劍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練成,此刻武功尚遠不及入獄 之前,要空手對抗周圻,不過枉自送了性命,當下身形斜晃, 左手便去奪周圻長劍。這一招去勢奇快,招式又十分特異,周 圻尚未察覺,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脈門。周圻 大吃一驚,只道這一回兵刃非脫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豈 知自己脈門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當即順手一甩,長劍回轉, 疾刺丁典左胸。丁典側身避過,長嘆一聲。 馬大鳴見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動手,兩次都已穩占上風, 卻兩次均不能取勝,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說他 身中劇毒,想必是毒性發作,功力大減。”耿天霸見丁典奪劍 功敗垂成,也知他內力已不足以濟,心道:“這姓丁的招數厲 害,卻是虎落平陽……呸,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將 這賊囚犯比作老虎,豈不是將老子比作狗了?”兩人是一般的 心思,同時向丁典扑去。 狄云搶上擋架。丁典在他肩頭上一推,喝道:“狄兄弟, 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馬大鳴喉頭。這一抓只須有尋常 內功,手指抓到了這等要緊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對方的性命 不可。馬大鳴嚇得魂飛天外,就地急滾,逃了開去。 丁典暗自嘆氣,自己內力越來越弱,只是仗著招數高出 敵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這“連城訣”不說與狄云知道, 一件大秘密從此湮沒無聞,未免太也可惜,說道:“狄兄弟, 你聽我的話。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會敵人,只管記我的 口訣。這事非同小可,咱們說甚么也得辦成功了。你丁大哥 落到今日這步田地,便是為此。”狄云道:“是!”縮到了丁典 身后。丁典道:“第五個字是‘十八’……” 馬大鳴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 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當差,既非為名,亦非 為利,乃是奉了師父之命,暗中查訪連城訣。這時兩人聽到 了丁典說出第五個字是‘十八’這一句話,都是心中一凜,牢 牢記住。只聽丁典又道:“第六個字是‘七’。”馬大鳴、周圻、 和狄云三人又一齊用心暗記。 耿天霸卻只奉命來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見丁典口中念 念有辭,甚么“十七、十八”,馬大鳴和周圻兩人便即心不在 焉,也是“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語,只道丁典在念甚么迷 人心魄的咒語,當下大喝:“喂,別著了他道兒!”揮掌向丁 典直劈過去,只是忌憚對手了得,一掌擊過,不敢再施后著, 立即退開。 丁典一讓,腳下站立不穩,向前扑出。馬大鳴瞧出便宜, 揮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覺眼前一黑,竟不知閃避。狄云大 驚,危急中無法解救,搶將上來,一頭撞入馬大鳴懷中。 丁典一陣頭暈過去,睜開眼來,見狄云和馬大鳴糾纏在 一起,周圻挺劍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當即左手揮出,兩 根手指戳向周圻雙眼。他自知力氣微弱已極,只有攻向這等 柔軟的部位,方能收退敵之功。 周圻不暇傷人,疾向左閃,便在此時,馬大鳴一刀柄已 擊在狄云頭上,將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記住第 七字,那是……”只覺胸口氣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搖了搖頭,眼前白光連閃,馬大鳴和周圻同時攻來, 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劍迎了上去,噗噗兩聲,刀劍同 時刺中他身子。狄云大叫一聲,搶上救援。丁典乘著鮮血外 流、毒性稍弱這一瞬息,運勁雙掌,順手一掌打在馬大鳴右 頰,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這一掌本來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這時扑 將上來,沖勢極猛,喀喇一聲響,將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 骨全斷,當時便暈死過去。 丁典這兩掌使盡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馬大鳴當場身死。耿 天霸氣息奄奄,也已命在頃刻。只有周圻卻沒受傷,右手抓 住劍柄,要從丁典身上拔出長劍,再來回刺狄云。丁典身子 向前一挺,雙手緊緊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 快走!”他身子這么一挺,長劍又深入體內數寸。 狄云卻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K住他咽喉,叫 道:“放開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實是丁典抓住了對手,卻不 是周圻不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覺氣力漸漸衰竭,快將拉不住敵人,只要給他一 拔出長劍,擺脫了自己的糾纏,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 兄弟,快走,你別顧我,我……我總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 “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勁狠'K周圻的喉嚨,可是他琵琶 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損傷,不論如何使勁,總 是無法使敵人窒息。 丁典顫聲道:“好兄弟,你義氣深重……不枉我……交了 你這朋友……那劍訣……可惜說不全了……我……我很快活 ……春水碧波……那盆綠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 瞧多美啊……菊花……”聲音漸漸低沉,臉上神采煥發,抓 著周圻的雙手卻慢慢松開了。 周圻使力一掙,將長劍從丁典身上拔了出來,劍刃上全 是鮮血,急忙轉身,和狄云臉對著臉,相距不過尺許,一聲 獰笑,手上使勁,挺劍便向狄云胸口猛刺過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驀然間胸口感到一陣劇 痛,一垂眼,只見周圻的長劍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 聽得他得意之極的獰笑:“哈哈,哈哈!” 在這一瞬之間,狄云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往事,在師父家 中學藝,與戚師妹兩好無間,在萬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獄中 五年的淒楚生涯……種種事端,一齊涌向心頭,悲憤充塞胸 臆,大呼:“我……我……和你同歸于盡。”伸臂抱住了周圻 背心。 他練神照功雖未成功,但也已有兩年根基,這時自知性 命將盡,全身力氣都凝聚于雙臂之上,緊緊抱住敵人,有如 一雙鐵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掙扎,卻無法脫身。 狄云但覺胸口越來越痛,此時更無思索余暇,雙臂只是 用力擠壓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擠死了敵人,心中也沒這個念 頭,就是說甚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長劍竟不再刺進,似乎遇 上了甚么穿不透的阻力,劍身竟爾漸成弧形,慢慢彎曲。周 圻又驚又奇,右臂使勁挺刺,要將長劍穿通狄云身子,可是 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紅了雙眼,凝視著周圻的臉,初時見他臉上盡是得 意和殘忍之色,但漸漸的變為驚訝和詫異,又過一會,詫異 之中混入了恐懼,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變成了震駭莫名。 周圻的長劍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卻只令他皮肉陷入數寸, 難以穿破肌膚。他怯意越來越盛,右臂內勁連催三次。始終 不能將劍刃刺入敵身,驚懼之下,再也顧不得傷敵,只想脫 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終擺脫不開。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 己的胸口,劍刃越來越彎,彎成了個半圓。驀地里拍的一聲 響,劍身折斷。周圻大叫一聲,向后便倒。兩截鋒利的斷劍, 一齊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帶著跌下,壓在他身上,雙臂仍是 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見周圻眼中 忽然流下淚來,跟著口邊流出鮮血,頭一側,一動也不動了。 狄云大奇,還怕他是詐死,不敢放開雙手,跟著覺得自 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見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 松開手,站起身來,只見兩截斷劍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劍柄 和劍尖露出在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見外衫破了寸許一 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內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 突然間省悟,原來,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的性命,更 因此而殺了仇人。 狄云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 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樣?”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 他瞧著,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不認 得他是誰。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說甚么也要救你出 去。”丁典緩緩的道:“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 失傳了,合葬……霜華……”狄云大聲道:“你放心!我記得 的……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來越弱,但口唇微動,還 在說話。狄云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依稀聽到他在說:“那第 十一個字……”但隨即沒有聲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無 呼氣,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覺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難保,但此刻才真正領會到這位 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終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 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的許愿:“老天爺,老天爺,你讓 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 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 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丁典的肌膚越來越 僵硬,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許愿都落了空。頃刻之間, 感到了無比的寂寞,無比的孤單,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 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難過。他 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 他橫抱著丁典的尸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 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頭。 他放聲大哭。沒有任何顧忌的號啕大哭。全沒想到這哭 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 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當眼淚漸漸干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的抽噎時,難以 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清楚 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辦?我怎么帶著他去和 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念,這件事是世上 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 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周二爺,見到 了逃犯沒有?”十余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叫道: “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 “你怎知道?”拍的一聲響,靴子著地,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著丁典的尸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 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几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 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尸身,既 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見。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 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足 將門踢上。只見里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卜、 茄子、絲瓜之類。狄云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 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股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 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 俯身拔了几枚蘿卜,抱了丁典的尸身,沖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并無人聲,于是搬開柴草,將尸身放好,輕 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丁大哥 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 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 少次,曾和戚師妹一共拔了生蘿卜,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里,聽到 了一個聲音。他全身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卜掉在地下。雪 白的蘿卜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 哪里?” 他登時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里!”但這個“我”字只 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 的簌簌顫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 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 有,除了練武之外,甚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說 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 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 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師妹 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 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 云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 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几聲“空心菜,空心 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咧開嘴笑了。 記得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人, 有雞有魚,有蘿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 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聽著,無 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 卻不送入嘴里。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著那几條空 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條菜。 那時候,狄云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 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著“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 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這几聲呼叫之中,一般 的包含著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 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 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几聲“空心 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她知道我這几年來的冤枉苦楚, 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夢,師妹怎么會到這 里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 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歡和憐 惜。 狄云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 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后,從窗格 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正在找人。不 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著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云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 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翹的鼻尖,臉色白了些,不 像湖南鄉下時那么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獄室中記 挂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但是那么笑嘻嘻地,叫著:“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 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 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別 人的當。師妹已嫁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 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几聲“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搖 搖,尋思:“她這么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再說,若是 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間起了 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 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清脆的響了起來,跟著說道: “媽,媽,我在這兒!” 狄云心念一動,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 紅衣衫的女孩從東邊快步奔來。她年紀太小,奔跑時跌跌撞 撞,腳步不穩。只聽戚芳帶笑的柔和聲音說道:“空心菜,你 躲到哪兒啦?媽到處找你不著。”那小女孩得意的道:“空心 菜在花園!空心菜看螞蟻!” 狄云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難 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 心菜”,是叫她女兒,并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沖誤撞,又來 到了萬震山家里? 這几年來,他心底隱隱存著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會 發見,師妹其實并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他 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時 午夜夢回,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可是這時候,他終于親 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媽”。 他淚水涌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的瞧出去, 只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著扑在她懷里。 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心菜自己會玩, 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嘴 角,臉蛋比几年前丰滿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艷麗。他心中又 是一酸:“這几年來做萬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 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 只聽戚芳道:“空心菜別在這里玩,跟媽媽回房去。”那 女孩道:“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戚芳道:“不,今天 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還是回房里去罷。”那女孩 道:“甚么壞人?捉小孩子做甚么?”戚芳站起身來,拉著女 兒的手,道:“監牢里逃走了兩個很凶很凶的壞人。爸爸去捉 壞人去啦。壞人到了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聽媽媽的 話,回房去玩。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卻甚執 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 狄云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越沉 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有數騎馬奔過。戚芳從腰 間抽出長劍,搶到后園門口。 狄云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微聲響,便驚動了 戚芳。他無論如何不愿再和師妹相見,胸間的悲憤漸漸的難 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的受了世間最慘酷的 苦楚,她竟說自己是──“壞人”。 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只盼她別進來,可是那女 孩不知存著甚么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狄云將臉藏在 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胡 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著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聲來, 卻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這女孩一哭,自己蹤跡立時便會給 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將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 嘴巴。可是終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聲,哭了 出來。只是這哭聲陡然而止,后半截給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觀園外,一顆心始終系在女兒身上,猛聽得她出 聲有異,一轉頭,已不見了她人影,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簌 簌響聲,急忙兩個箭步,搶到柴房門口,只見一個胡子蓬松、 滿身血污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這 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長劍挺出,便向狄云臉上刺去,喝道: “快放下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你要殺我。這便 殺罷!”見她長劍刺到,竟是不閃不避。戚芳一呆,生怕傷了 女兒,疾收長劍,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無半分故 舊的情誼,怒氣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左手順手在柴堆中 抽了一條木柴,在她長劍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見這凶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心中越來越驚,雙 膝忽感酸軟,吸一口氣,挺劍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側身讓 過,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自左肩處斜劈向下,跟著向后 刺出。戚芳驚噫一聲,只覺這劍法極熟。正是她父親所傳的 一招“哥翁喊上來”,當下不及思索,低頭躲過,手中長劍便 是兩招“虎踢奔驚風,連山若布逃”。 這柴房本就狹隘,堆滿了柴草之后,余下來的地位不過 剛可夠兩人容身回旋,這一拆上了招,處處礙手礙腳。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相互 間的劍招都是爛熟于胸,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自然而 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馬 命風小小”,手中木柴大開大闔,口中一聲長嘯,橫削三招。 當年師兄妹練劍,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這 時狄云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忽然間手腕一酸,拍的一 聲,木柴竟爾掉在地下。他一驚之下,隨即省悟:“我右手手 指被削,已終身不能使劍,我這可忘了。” 一抬頭。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 劍身顫動不已,她臉上驚愕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兩人怔怔的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雖都說不出話來。隔 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澀,嘶啞几 不成聲。 狄云點了點頭,將左臂中抱著的小女孩遞了過去。戚芳 拋下長劍,忙將女兒接過,不知說甚么才好。那女孩已嚇得 連哭也哭不出來,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里,再也不敢向狄云 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這許多年來 ……”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 正是萬圭,呼聲越來越近,正尋向菜園中來。戚芳臉上陡然 變色,低聲在女兒耳邊說:“空心菜,這伯伯不是壞人,你別 跟爹爹說。知道么?”小女孩抬起頭來,向狄云瞧了一瞧,見 到他這副可怖的神情模樣,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循聲而至,叫道:“空心 菜,別哭。爹爹在這兒!”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轉身便出,反手帶上柴門,抱著 女兒,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著,似乎有個聲音不住的在耳邊響著:“我 還是死了的好,我還是死了的好!”只聽那男子聲音笑問: “空心菜為甚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萬圭這時候是 怎么一副模樣,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再也移動 不得。 聽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門口玩,兩騎馬奔過, 馬上的人拿了兵刃,長相挺凶的。空心菜說是壞人,要捉了 她去,嚇得大哭。”萬圭笑道:“那是府衙門里追拿逃犯。來, 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壞人。空心菜不怕壞人。爹爹把壞 人一個個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涼:“女人撒謊的本領真不小,這么一說,那 女孩就算說見到了壞人,她丈夫也不會起疑。哼,我為甚么 要你包瞞?你們只管來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兩步搶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萬圭衣飾華麗,抱著那 女孩正向內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態極是親 熱。 師妹已嫁了萬圭,這件事以往狄云雖曾几千几萬次的想 過,但總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終于出現在眼前了。他 張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沖 出去和萬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獄,受了這許許多多苦楚,都 是出于眼前這人的陷害,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卻成了這 人的妻室。這時候心中更無別念,不是去殺了這人,便是死 在他的手下。 但就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見到丁典 雙眼閉上,臉上神色安詳,驀地想起:“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 囑,求我將他與凌小姐合葬。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 送了性命半點也不打緊,丁大哥的心愿卻完成不了啦。”轉念 又想:“我求師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辦到……呸,呸!狄云 你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如何去轉托別人?你死 在地下,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師妹這等沒良心,豈肯為 你辦甚么大事?”一想通了這一節,終于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 但他這一聲“我”字,已驚動了萬圭,只聽他道:“好像 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嗎?剛才我見老王進去搬柴。圭 哥,我給你燉了燕窩,快去吃了罷。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得 讓她好好睡上一覺。”萬圭“嗯”了一聲,道:“柴房里是廚 子老王?”抱著女兒,兩夫妻并肩去遠了。 狄云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無法思索,過了好半晌,伸 手捶了捶自己腦袋,尋思:“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那個廚子 老王真的來搬柴燒飯,那怎么辦?我還是將丁犬哥密密藏起, 自己溜將出去,到得晚間,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 是這樣。”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個聲音在拉住他:“師妹一 定會再來瞧我。我這一走,便永遠見她不著了。”“再見她一 面,又有甚么好?她有丈夫、女兒,一家人歡歡喜喜的,哪 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見她,豈不是徒然的自 討沒趣?”“唉,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 見她一面,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我難道又有甚么別的指 望了?只不過是要問問,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么?我要問她, 為甚么這么喜新棄舊,我一遭災禍,立時就對我毫不顧念?” “問這些又有甚么意思?她不是說謊,便是照實而答。謊話, 有甚么可聽的?她如照實說了,我只有更加傷心。” 這么思前想后,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但跟著又拿不定 主意。他向來爽快,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三心兩意之人,可 是今日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難題,竟不知如何決斷才好。留著, 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卻又是萬分的不舍。 正自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輕響, 一個人躡手躡腳的悄悄走來。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 几步,顯然是嚴神戒備,唯恐有人知覺。 那人越來越近,狄云一顆心怦怦亂跳:“師妹終于找我來 了。她要跟我說甚么?是求我原恕么?她還有一些念舊之意 么?”又想:“我還有甚么話要跟她說的?唉,算了,算了!她 有好丈夫,好女兒,過得挺開心的。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 突然之間,滿腔復仇之心,化作冰涼:“我本來是個鄉下 窮小子,就算不受這場冤屈,師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 樂,師妹卻勢必要辛苦勞碌一輩子,于她又有甚么好處?我 要復仇,是將萬圭殺了么?師妹成了寡婦,難道還能嫁我,嫁 給她的殺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沒了我這個人,從前我就比不 上萬圭,現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遠了。這場冤仇,就此一筆 勾銷,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的過日子罷。” 想到此處,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甚么,俯身便去柴草堆 中抱丁典的尸身,猛聽得砰的一聲,柴房門板給人一腳踢開。 狄云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高瘦男子手中長劍光芒 閃爍,站在門口,卻是萬圭。狄云輕噫一聲,不假思索,便 俯身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 萬圭滿臉煞氣,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獄的消息,整日便心 神不定,這時一眼看到狄云手中長劍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 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柴房里相會,她連自己的兵刃也 給了你,想謀殺親夫么?只怕沒這么容易!” 狄云腦中一片混亂,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甚么,心中 只想:“怎么是他來了?他怎會知道我在這里?自然是師妹說 的,叫她丈夫來捉我去請功領賞。她怎么會這般無情無義?” 萬圭見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劍便向他胸口疾 刺過去。狄云揮劍擋過,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丐所授的 那招“刺肩式”,長劍斜轉,已指向萬圭肩頭。這招劍法怪異 之極,萬圭當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雖然武功已大有長進, 卻仍是招架不住。 萬圭一驚之下,手中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收劍抵擋 已然不及,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后手,便這樣微一遲疑,一條 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心下憤怒已極,卻絲毫不敢動彈, 瞧著狄云一張滿臉胡子的污穢臉孔,憤怒之情漸漸變為恐懼。 狄云這一劍卻也不刺過去,心中轉念:“我殺他不殺?” 萬圭在萬分危急之際,忽然見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 之色,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靈機一動,大聲叫道: “戚芳,你來!” 狄云聽他大叫“戚芳”,心中一驚,微微側頭去看。不料 萬圭這是用計使詐,乘他略一轉頭,立即長劍挺上,奮力上 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劍不牢,長劍脫手飛出。萬圭大 喜,立即挺劍刺出。狄云連閃兩閃,躲在柴堆之后,順手抽 起一條硬柴,以柴當劍,奮力打去。萬圭刷刷兩劍,將他那 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擲出,待他躍 身閃避,又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勝,就算他以柴作劍,戳 中自己一下兩下,也無大礙,定了定神,展開劍法緩緩進攻。 數招之后,狄云一聲怒吼,右腕中劍,登時血如泉涌,手指 無力,拋下了硬柴。萬圭跟著又是一劍刺中他大腿,飛起左 足,將他踢倒。狄云掙扎著還待爬起,萬圭又是一腳踢在他 顴骨之上,狄云登時暈了過去。 萬圭罵道:“裝死嗎?”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劍,見他并不 動彈,才知是真的昏暈,心想:“凌知府許下五千兩銀子的重 賞,捉拿這兩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這一次送將官 里去,這人自是難以活命,我何必親手殺他?”一瞥眼,見到 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腳來,不由得又驚又喜:“這里還有一個 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揮劍,砍在尸體腳上。 狄云雖被踢暈,腦子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大喊:“我不 能死,我不能死!我答應過丁大哥的,要將他尸身和凌小姐 合葬。”這念頭強烈之極,很快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的想起: “許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頭上 重重踢了几下。”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萬圭正揮劍向丁典的尸 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時還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甚么 意思,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尸身從柴草里拖了出來,他 大叫一聲:“丁大哥!”突然間全身精力彌漫,急縱而起,扑 在萬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嚨。 萬圭大驚之下,待要反劍去刺,但手臂無法后彎,連劈 几劍,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頭的手臂卻越收越 緊了。 狄云見他傷殘丁典的尸體,怒發如狂。這人陷害自己、奪 去戚芳,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殘害丁典,卻萬萬不 能干休,一時心中更無別的念頭,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但 覺萬圭掙扎了一會,抵抗已漸漸無力,可是狄云數處受傷,傷 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氣卻在更快的消失。心中不 住說:“我再支持一會兒,便能扼死了他。”到后來眼前金星 亂舞,腦中亂成一團,終于甚么也不知道了。 他雖然暈去,扼在萬圭喉間的手臂仍是沒有松開。萬圭 給他扼得難以呼吸,就在狄云暈去之時,同時失卻了知覺。 柴草堆上躺著達一對冤家。兩個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間 都還有起伏,口鼻間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間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轉片刻,他抬起 地下的長劍,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倘若萬圭先行醒轉,他 也不會再有將狄云生擒活捉的念頭,那實在太過危險,勢必 是隨手一劍,砍在他頭上,立時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甚么事悄都能發生。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壞人 一定運氣壞。反過來也一樣,也未必壞人運氣好,好人運氣 壞。每個人都會死的,遲死的人也未必一定運氣好些。 但對于活著的人,對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兒,狄云先死,還 是萬圭先死,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抉 擇,要她選一個人,讓他先行醒轉,不知她會選誰?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慢 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 上來,隱隱生疼,隨即覺得身上很冷,半點也沒有力氣。他 一有知覺,立即右臂運勁,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 臂彎中虛空無物,跟著又發覺自己身子在不住搖晃,在不住 移動。驚惶中睜開眼來,眼前黑沉沉地,只覺得一滴滴水珠 打在臉上、手上、身上,原來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搖晃,胸口煩惡,只想嘔吐。忽然間,身 旁有一艘船駛過,船上張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 極了,怎么身旁會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來看個究竟,但全身酸軟,連一根指頭也動 不了,只能這般仰天臥著,眼見得頭頂有黑云飄動,那不是 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 上驀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著 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 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著大雨,他向船左船右 岸上凝目望去,兩邊都是黑沉沉地,甚么也瞧不見。他心中 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但 他的尸身萬萬不能夫去。突然之間,左足踢到軟軟一物,低 頭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這里!”張 開雙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 他虛弱得連喘氣也沒力氣,連想事也沒力氣。只覺喉干 舌燥,便張開了口,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嘴唇和舌頭。 這般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雙臂抱著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 漸明,大雨卻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 定了定神,發覺布條是包扎著傷口,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 兩處傷口上也都有布帶裹住,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一 晚大雨,繃帶都濕透了,但傷口已不再流血。 “是誰給我包扎了傷口?要是傷口不裹好,也不用誰來殺 我,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驀地里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 寂寞淒涼:“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幫助我?丁大哥已經死 了,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會費心來替我裹傷?”細看那几條 繃帶,纏得極不整齊,似乎包扎的人動手時十分心急慌忙,然 而繃帶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緞子,緞帶的一邊鑲著精致的 花邊,另一邊是撕口,顯然,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是女子 的衣衫。 是師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動,胸口隨即熱了起來,嘴角 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來殺我,怎么又會給我裹 傷?要不是她通風,我躲在柴房里,萬圭又怎會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飄流。不知 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無論如何,是暫時脫離了險境,不 會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誰給我裹了傷口?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連丁大哥 也一起來了?”他對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關懷,但丁典的尸 體也和他在一起,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頭也痛了,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他 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想到萬圭劍砍丁典、自己 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腦海 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側頭間,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那是用綢布包 著的一個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線索 可尋,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只見包里有五六錠碎銀子,還 有四件女子首飾:一朵珠花、一只金鐲、一個金項圈、一只 寶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挂的一個金鎖片,鎖片上的 金鏈是給人匆忙拉斷的,鏈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塊衣衫的碎 片,顯然,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倒像是盜賊攔路 打劫而得來一般。金鎖片上刻著‘德容雙茂”四個字。狄云 沒讀過多少書,字雖識得,卻不懂這四個字是甚么意思,心 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罷?” 他撥弄這五件首飾,較之適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心中 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銀子和首飾,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 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錢買飯吃。可是,到底是誰給的 呢?首飾不是師妹的,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 浩浩江水,送著一葉小舟順潮而下。這一天中,狄云只 是苦苦思索:“是誰給我包扎了傷口?是誰給了我銀兩首飾?” 五 老鼠湯 江陵以下地勢平坦,長江在湘鄂之間迂□曲折,浩浩東 流,小舟隨著江水緩緩飄浮。眼見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 從舟旁經過,從上游下來的船只有帆有櫓,一艘艘的越過了 他。船上的人經過小舟時,對長須長發、滿臉血污的狄云都 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 將近傍晚時分,狄云終于有了些力氣,同時肚子里咕咕 的響個不停,也覺餓得厲害。他坐起身來,拿起一塊船板,將 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偏生這一帶甚 是荒涼,見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順江轉了個彎,只見柳蔭下 系著三艘漁船,船上炊煙升起。他小舟流近漁船時,只聽得 船梢上鍋子中煎魚之聲吱吱價響,香氣直送過來。 他將小舟划過去,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打魚的老伯, 賣一尾魚給我吃,行嗎?”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 本是不愿,卻不敢拒絕,便道:“是,是!”將一尾煎熟了的 青魚盛在碗中,隔船送了過來。狄云道:“若有白飯,益發買 一碗吃。”那老漁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 飯中混著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兩撥,便將一大碗飯吃光了,正待開口再要,忽 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漁家!有大魚拿几條上來。” 狄云側頭看去,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兩眼甚大,湛 湛有光。狄云登時心中打了個突,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和丁 典為難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記起丁典說過他的名字,叫 做寶象。那晚丁典擊斃兩僧,重傷兩僧,這寶象卻見機逃走 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說這個和尚武功了得, 曾叮囑他日后若是遇上了,務須小心。要是給這寶象和尚發 覺了丁典的尸身,那可糟了。他雙手捧著飯碗,饒是他并非 膽小怕死之輩,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手臂也不禁微 微發抖,心中只說:“別發抖,別發抖,可不能露出馬腳!”但 越想鎮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聽那老漁人道:“今日打的魚都賣了,沒魚啦。”寶象 怒道:“誰說沒魚?我餓得慌了,快弄几條來!沒大魚,小的 也成。”那老漁人道:“真的沒有!我有魚,你有銀子,干么 不賣?”說著提起魚簍,翻過來一倒,簍底向天,簍中果然無 魚。 寶象已十分飢餓,見狄云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還只吃 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漢子,你那里有魚沒有?” 狄云心中慌亂,見他向自己說話,只道他已認出了自己, 更不答話,舉起船板,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 向江中蕩了出去。 寶象怒道:“賊漢子,我問你有魚沒有,干么逃走?” 狄云聽他破口大罵,更是害怕,用力划動船板,將小舟 蕩向江心。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他擲去。狄云 見石頭擲來,當即俯身,但聽得風聲勁急,石頭從頭頂掠過, 卜的一響,掉入了江中,水花濺得老高。 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儼然是練家子模樣,決 非尋常漁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媽的快划回來,要不 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哪去理他,拚命的使力划船。寶象蹲低身子,右手 拾起一塊石頭,便即擲出,跟著左手又擲一塊。狄云手上划 船,雙眼全神貫注的瞧著石塊的來路。第一塊側身避過,第 二塊來得極低,貼著船身平平飛到,當即臥倒,躺在艙底。這 其間只是寸許之差,眼前只見黑黝黝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厲 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生疼。他剛一坐起,第三塊石頭又到, 拍的一響,打在船頭,登時木屑紛飛,船頭上缺了一塊。 寶象見狄云閃避靈活,小船順著江水飄行,越來越遠,當 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卻對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擲船, 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沉沒,但這時相距已遠,接連几 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卻勁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 而已。 空象眼見制他不住,大怒喝罵,遠遠見到江風吹拂,狄 云的亂須長發不住飛舞,猛地想起:“這人倒似個越獄的囚徒。 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不定從這 囚徙身上,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想到此處,貪念大 盛,怒火卻熄了,叫道:“漁家,漁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但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甚是悍惡,早 已悄悄解纜,順流而下。寶象連聲呼喊,卻有誰肯回來載他? 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几個石頭,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頭上。那 漁人腦漿進裂,倒撞入江。其余漁人嚇得魂飛魄散,划得更 加快了。 寶象沿著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 多。寶象在長江北岸追趕,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寶象雖 趕過了他頭,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狄云心想:“要是給他 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來趕我,那就難以逃脫他 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禱祝:“丁大哥,丁大哥,你 死而有靈,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只。” 長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數里均無船只停泊。狄 云出盡平生之力,將船划到了南岸,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但 樹木遮掩,寶象已望不過來,于是將那小包袱往懷里一揣,抱 起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過身來,將小 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寶象遙遙望來,還道自己仍在船中, 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奔得 里許,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當前,原 來長江流到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轉身,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當即抱著丁典的 尸身走到廟前,欲待推門入內,突然間膝間一軟,坐倒在地, 再也站不起來。他受傷后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虛弱,划船再 加上抱尸奔跑,實已筋疲力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掙扎了 兩次,無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氣。但見天色漸暗, 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寶象那惡僧總是不能找到 咱們了。”這時丁典雖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當他是親密的 伴侶一般。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復,這才掙扎著爬起, 抱著丁典的尸身推門進廟。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土地神 矮小委瑣,形貌甚是滑稽。狄云傷敗之余,見到這小小神像, 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的跪下,向神像磕了几個頭,心下 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著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 一點點的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几分平安。 他臥在丁典的尸身之旁,就像過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 牢房里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陣 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 間,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 和自己說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踢□的腳步聲,正是向土 地廟走來。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狄云吃了一驚,耳 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將丁典的尸身往神壇底下一藏,自己 縮身到了神龕之后。 腳步聲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廟 門給人推開,跟著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 逃到了哪里,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這聲音 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 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務雖所知不多,但這几年來日常聽 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 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 是個凶悍之極凶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 便在神壇前坐倒,跟著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服都 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干了,搭在神壇邊上,臥倒在地,不 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在神像之前睡覺,豈 不罪過?”又想:“我趁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 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愿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 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余還手之力,自己勢必 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后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 典的尸身是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 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的響個不住,心下彷 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雨顯是不 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 西找,非給他見到尸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幸 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于追我,匆匆 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一事:“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說不知那‘老 賊’逃到了哪里。我年紀又不老,為甚么叫我‘老賊’?難道 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地醒悟:“啊,是 了,我滿頭長發,滿臉長須,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 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 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胡子。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轉身。他睡夢中一腳踢 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 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 埋伏,搶起身旁單刀,前后左右連砍六刀,教敵人欺不近身 來,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 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是不聽見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 “夜戰八方式”,飛起一足,砰的一聲,將神壇踢倒,揮刀砍 落,拍的一聲輕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尸體。 狄云聽得清清楚楚,寶象是在刀砍丁典。雖然丁典已死, 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 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沖出去拚命,但這 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朴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几 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著便想:“我沖出去和他□拚,除了 送掉自己性命,更無別樣結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 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 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的火折早在大雨中浸濕了,無法 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 以防敵人自后偷襲,然后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聲淅瀝,更無別樣 聲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只 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 快的轉著念頭:“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明了,這惡僧見到丁 大哥的尸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 的尸體,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苦苦思索,當真是想破了 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心中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云啊 狄云,你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 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著頭發,用力一扯,登對便扯 下了六七根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 賊’。他見我滿臉胡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胡子剃得干 干淨淨,他豈非就認我不出?只是身邊沒有剃刀,怎能剃去 這滿臉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 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輕輕拔去,唯恐 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 我而已,我又有甚么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 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 可想法殺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胡須,這 滿頭長發,還是泄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 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發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 二不休,伸手扯住兩邊頭發,輕輕一抖,便即拔了下來。 拔胡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發要拔個清光,可當真痛 得厲害。一面拔著,心中只想:“別說只是拔須拔發這等小事, 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會皺一 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 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得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于 是拔一些頭發胡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個 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后門。 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須拔發時就快得多了,終 于將滿頭長發、滿腮胡子拔了個干干淨淨。他將拔下的頭發 胡須都埋在爛泥之中,以免寶象發見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禿 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 憤之下,終于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么亂拔一陣,頭頂 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于 是抬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出來, 終究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那惡僧的樣,脫得 赤條條的,卻又怎地?”于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下來,烏蠶衣 可不能脫,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面,當下將外衣 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來歷,便在爛泥中 打了個滾,全身涂滿污泥。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云摸 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將小包袱埋 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脫惡僧的毒手,護得丁大哥平安,日 后必當報答這位替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可 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 向西,行出里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寶象 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里找去?只 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 害處戳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這惡僧已離 廟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忍不住好笑,但 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苦。 心中記挂著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朝 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癲癲,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 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來: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山 后,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几千几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俗,山 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與日常說 話并無多大差別。他歌聲一出口,胸間不禁一酸,自從那一 年和戚芳攜手同游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出過他的喉頭,這 時舊調重唱,眼前情景卻是希奇古怪之極。聽歌者不再是那 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廟,逼緊了喉嚨,模擬著女聲又唱了起 來: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貪圖你……” 下面這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 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只 見狄云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地,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 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禿子, 你過來!” 狄云唱道: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 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寶象哪 里察覺,笑嘻嘻的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 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 狄云搖搖頭,唱道: “荒山野嶺沒肥豬……” 寶象喝道:“好好說話,不許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頭,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神氣,說 道:“癩痢頭阿三唱慣了山歌,講話沒那么順當。大師父,這 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內,沒有人煙。你別說想吃 肥豬,便青菜白飯也是難找。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 市鎮,有酒有肉,有雞有魚,大師父想吃甚么有甚么,不妨 便去。”他自知無力殺得寶象,報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 得自己言語,向西去尋飲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終不止,刷刷刷的落在兩人身上。 寶象道:“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有酒有肉最好,否則殺 只雞殺只鴨也成。” 狄云只挂念著丁典,嘴里“哦哦”答應,走進殿中,只 見丁典的尸身已從神壇下被拖了出來,衣衫盡數撕爛,顯是 曾被寶象仔細搜查過。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飾不住,說道: “這……這里有個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臉色大變,寶象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獰笑道:“不 是我打死的。你來認認,這人是誰?你認得他么?”狄云吃了 一驚,一時心虛,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若不是決意保護 丁典,已然發足便逃,當下強自鎮定,說道:“這人相貌很古 怪,不是本村里的。” 寶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厲聲道: “喂,去找些吃的東西來。你不聽話,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見丁典尸身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是!” 轉身出廟,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來,他耐不 住飢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 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甚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兩 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給 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嗯,很好很好!你過多久回來?”狄 云道:“很快的,一會兒功夫就回來了。”寶象道:“去罷!” 狄云回頭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廟外走去。突然背 后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各吃了一記耳光。幸好 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下手不重﹔又幸 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則狄云腦筋并不靈敏, 遇到背后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計來不及想 到要裝作不會武功。 狄云吃了一驚,道:“你……你……”心想:“他既識破 了,那只有拚命了。”只聽寶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拿 出來給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寶象怒道:“你身 上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 得到、欠得著了?哼,你說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 狄云聽他這么說,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 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說十里之內并無人煙,又 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明明騙我么?哼,你給 我說老實的,到底想甚么?”狄云結結巴巴的道:“我……我 ……我見了大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黑毛的胸口,說道:“怕甚么? 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咕直響,更 餓得難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廟中到處搜尋過了,半點可 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的連說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 了你么?”這般說著,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 打量。 狄云給這眼光只瞧得滿身發毛,已猜到惡僧心中在打甚 么主意。寶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不錯,人心人肝更 加好吃,眼前現成有一口豬在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給他殺了,倒也沒甚么。瞧這惡 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拚 了。”可是,拚命一定被殺,殺了之后,仍是給他吃下肚中, 那又有甚么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凶光大熾,嘿嘿獰笑,邁 步走來。 狄云見他一步步逼來,一張丑臉越發顯得猙獰可怖,也 是一步步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滋味一 定不好。這死尸還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沒 法子,沒肥豬,瘦豬也只好將就著對付。”一伸手,抓住了狄 云左臂。 狄云奮力掙扎,卻哪里掙扎得開?心中焦急恐懼,真是 難以形容。經過這几年來的慘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 想到要給這惡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實是不寒而栗。 寶象眼見狄云無法逃脫,心想不如叫他先燒好湯水,然 后再行下手宰殺,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自己 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雙手恭恭敬敬的端將上來,便道:“我 殺了你來吃,有兩個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隨割隨烤, 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個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煮肉 羹吃。你說哪個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將我殺了,你……你……你這惡 和尚……”欲待破口大罵,卻怕他一怒之下,更讓自己慘受 凌遲之苦,罵人的話到得口邊,終于忍住。 寶象笑道:“不錯,你知道就好,越是聽話,越死得爽快。 你倔強掙扎,這苦頭可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我說啊,你 去廚房里把那只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干甚 么?” 寶象笑道:“這個就不用多問了。快去!”狄云道:“要燒 水,在廚房里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道:“廚房 里滿是灰塵、蜘蛛網,老佛爺一進去便直打噴嚏。我不瞧著 你,你這小癩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寶象 怒道:“我說甚么,便是甚么。你膽敢不聽話?”說著一掌揮 出,在他右臉上重重一擊,又將他踢了個筋斗。 狄云滾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燒水,倒是個機會, 等得一大鑊水燒滾,端起來潑在他身上。他赤身裸體,豈不 立時燙死了?”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便到廚房 去將一只破鑊端了出來。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只能裝 得小半鑊水,半鑊燙水只怕未必能燙死這惡僧,但想就算整 他不死,燙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頭雨水,先行洗刷干 淨,然后裝載雨水,直至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 寶象贊道:“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 了你。你這人做事干淨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謝大師父夸獎。”拾了七八塊磚頭,架 在鐵鑊下面。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狄云急于和寶象一決 生死,快手快腳的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是要尋 火種,卻是難了。狄云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 寶象道:“怎么?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說著 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見丁典的大腿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 胸中一股悲憤之氣直沖上來,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恨不得 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寶象卻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 一番,這才吃掉,對狄云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的道: “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硬 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尋思:“咱二人同在牢 獄之時,丁大哥身邊可沒這兩件東西,他卻從何處得來?”翻 轉火刀,見刀上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州老合興記”。狄 云曾和丁典去鐵店斬斷身上銬鐐,想來這便是那家鐵店的店 號。狄云握了這對刀石,心想:“丁大哥顧慮周全,在鐵店中 取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闖江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 便已命赴陰世。”怔怔的瞧著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淚下。 寶象只道他發見火種后自知命不長久,是以悲泣,哈哈 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 的腸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福祿深厚,運氣當 真不壞,快生火罷!” 狄云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簽,放 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著了火。火焰燒到黃紙簽上,本來 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露了出來,只見簽上印著“下下”、“求 官不成”、“婚姻難諧”、“出行不利”、“疾病難愈”等字樣,片 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簽燒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 不用求簽便知道了。”當即將紙簽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 漸燒漸旺。 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這半鑊水過不到 一炷香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寶象 裸露著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禁的打 起顫來。終于白氣蒸騰,破鑊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 起鐵鑊,雙手一抬,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象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住 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干甚么?”狄云不會說謊,用力想 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抓住了,便似套在一雙鐵 箍中一般,竟移動不得分毫。 寶象若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云頭上,只須手臂一甩,那 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淋死了這癩痢頭 阿三,自己重新燒湯,未免麻煩。他雙臂微一用勁,平平下 壓,將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右足踢 出,砰的一聲,將他踢得直跌出去,頭后腳前,撞入神壇之 下。寶象心想:“這癩痢頭手勁倒也不小。”這時也不加細想, 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費事。” 狄云摸出腰間藏著的尖石,便想沖出去與這惡僧一拚,忽 見神壇腳邊兩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將死未死,這 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叫道:“我捉到了兩只老鼠, 給你先吃起來充飢,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鮮得緊呢,比狗 肉還香。”寶象道:“甚么?是老鼠?是死的還是活的?”狄云 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 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兩只老鼠,從神壇下伸手出來給他 看。 寶象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眼 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一時 沉吟未決。 狄云道:“大師父,我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喝, 包你又快又美。” 寶象是個大懶人,要他動手殺人洗剝,割切煮食,想起 來就覺心煩,聽狄云說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道: “兩只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現下功夫已失,手腳不靈,老鼠哪里捉得 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不能放過,忙道:“大師 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只大老鼠作點心,立刻再捉!” 寶象點頭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又 有何妨?” 狄云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 了老鼠的頭。” 寶象渾沒當這鄉下小禿子是一回事,向單刀一指,說道: “你用罷!”跟著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 試試!” 狄云本來確有搶到單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點 破,倒不敢輕舉妄動了,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下鼠 皮,將老鼠的腸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淨,然后放入鑊中。 寶象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老鼠 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來。”狄云道:“好,我去捉。”轉 身向后殿走去。寶象說:“你若想逃走,我定將你身上的肉, 一塊塊活生生的割下來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 雞,江里有魚有蝦,甚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師父,吃得飽 飽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癩痢頭阿三身上有瘡有癩, 吃了擔保你拉肚子,發寒熱。”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 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聲答應,爬在地下,裝著捕老鼠的神態,慢慢爬 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東張西望,想找個隱蔽處躲了起來, 從后門望出去,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 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氣,更抓些 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水濱,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太 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趕不上。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寶象叫道:“好湯!老鼠湯不錯。可 惜老鼠太少。小禿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几聲,跟 著便大聲咒罵起來。狄云將右耳伸出水面,聽他的動靜。但 聽他滿口污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著踢踢□□,踏著泥 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邊。狄云哪里還敢露 面,捏住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滿了青萍水藻, 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終于慢慢探頭 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只大手 抓將下來,已抓住了他后頸。寶象大罵:“不把你這小禿子割 成十七八塊,老子不是人。你膽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 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竟敢反抗,塘邊 泥濘,腳下一滑,扑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淺,寶 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 云手腕,跟著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 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說甚么也不放手。寶象一 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一不小心,吞進了几口 污水,怒氣更盛,提起拳頭,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給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輕 了些,卻也疼痛難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絕 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喲!” 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竟緩緩 的垂下,跟著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掙扎著起來,只見寶象一動不動,顯已死 了。他驚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遠遠站在池塘一邊觀看。 只見寶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良久,看 來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一塊石頭擲到他身上, 見仍是不動,才知不是裝死。 狄云爬上岸來,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心 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 可還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頭,便送了他的性命?”試一運氣, 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五里穴”,無 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脈,內息行到上臂, “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 几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 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他怔怔的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是 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起一個個漪漣。寶 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無半絲生氣。 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鐵 鑊旁又有兩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 微抖動。狄云心想:“嗯,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只老鼠, 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是寶象喝 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飢,端起鐵鑊,張口便要去喝老鼠湯。 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味。 他一呆之下,雙手持著鐵鑊,縮嘴不喝,尋思,“這是甚 么香氣?我聞到過的,那決不是甚么好東西。”再聞了聞老鼠 湯中的奇香,登時省悟,大叫一聲:“好運氣!”雙手一抬,將 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轉過身來,向著丁典的尸身含淚說 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鈞一發的瞬息之間,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寶 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 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看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中糾纏 斗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也是喝 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么一股奇怪的香 氣,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聞到這‘金波旬花’的香氣,是在凌小 姐的靈堂之中,凌知府涂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 卻曾聞過的,曾中過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時丁大 哥見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亂,甚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 刻死里逃生,卻又慶幸不已。天空仍是烏云重重疊疊,大雨 如注,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便 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 后出外將寶象的尸身從池塘里拉起來,挖個坑埋了。回到殿 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小包, 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他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里面又包著 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彎曲 曲的寫著几行字不像字,圖不像圖的花樣,也不知是甚么。翻 將開來,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干枯的裸體男子,一手指 天,一手指地、面目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 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云瞧著圖中男子,見他鉤鼻深目,曲 發高顴,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異之中,更似 蘊藏著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旌搖動,神不守舍, 他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頁,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式 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著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后,左 手握著右耳,右手握著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這裸體人 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地,有時飛 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 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見他舌尖 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瞇,臉上神 情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學著這人的模樣,也 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只覺得顏面間 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條 極淡的灰色細線,繪著經脈。狄云心道:“是了,原來這人身 上不繪衣衫,是為了要顯出經脈。”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位, 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鍵便在 于此。他早已記得熟了,這時瞧著圖中人身上的經脈線路,不 由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 起來。 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 那只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何妨?”當 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軟洋洋地,說 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神照功時,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那 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但這對照著圖中 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絲毫不用力氣,內 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么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 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么?”跟著又想:“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 的,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里邪氣,定不是甚么正經東西,還 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 只想:“好罷,只玩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漸漸覺得 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輕飄飄地, 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發出嗚嗚嗚的 低聲呼叫,腦中一昏,倒在地下,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復,緩緩睜開眼來,只覺日 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晒進殿來。狄云一躍而起,只 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心想:“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 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 心習練才是,這種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說不定后患無窮。” 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覺其中充滿秘奧, 不舍得便此毀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見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寶 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過來穿在 身上。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心中甚覺別扭,但總勝于褲 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連屁股也遮不住。他將那本冊子和 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里,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 兩挖了出來收起,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廟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 個死尸,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滿身泥濘的 掙扎起來,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 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么 善策。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 橫抱著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 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云急 忙一個箭步,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心想: “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凌小姐合葬的心 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卓,一咬牙,點燃了火,在丁典尸 身旁焚燒起來。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發和衣衫,狄云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 繞著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淚水流到了草 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細心撿起丁典的骨灰,鄭重包在油紙之中,外面再 裹以油布。這油紙油布本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包 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這才貼肉縛在腰間。再用手挖了 一坑,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用土掩蓋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來,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親人,便 只師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尋師父。”師 父刺傷萬震山而逃去,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必是隱姓埋 名,遠走高飛。但這時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實在想不出 還有旁的甚么地方可去。 當下轉上了大路,向鄉人一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做程家 集,是湖北監利縣之北,要到湖南,須得先過長江。 狄云到了市集,取出碎銀買些面食吃了,來到渡口,搭 船過江,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何等驚慌,今日 卻悠悠閑閑的重過長江,相隔不過一日,情景卻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云上得岸來,只聽得喧嘩叫嚷,人頭 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團,跟著砰砰聲響,好些人打了起來。狄 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熱鬧。 只見人叢之中,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那老 者青衣羅帽,家人裝束。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身邊放著 短秤魚簍,顯然都是魚販。狄云心想這是尋常打架,沒甚么 好瞧的,正要退開,只見那老家人飛足將一名壯健魚販踢了 個筋斗,原來他竟身有武功。 這一來,狄云便要瞧個究竟了。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眾, 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旁邊瞧著的魚販雖眾,一時竟無 人再敢上前。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叫道:“頭兒來啦,頭 兒來啦!”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后面跟著三人。那三 人步履頗為沉穩,狄云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來到近前,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蠟黃 的臉皮,留著一撇鼠須,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魚販望 了一眼,說道:“閣下是誰,仗了誰的勢頭,到我們華容縣來 欺人?”他這几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說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沒 望上一眼。原來過江之后,這里已是湖南華容縣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銀子買魚,甚么欺人不欺人的?” 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干么打了起來?”那魚販道:“這 老家伙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我們說金色鯉魚難得,是頭兒 自己留下來合藥的。這老家伙好橫,卻說非買不可。我們不 賣,他竟動手便搶。” 那頭兒轉過身來,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說道:“閣下 的朋友,是中了藍砂掌么?”那老家人一聽,臉色變了,說道: “我不知道甚么紅砂掌、藍砂掌。我家主人不過想吃鯉魚下酒, 吩咐我拿了銀子來買魚。普天下可從來沒有甚么魚能賣、甚 么魚又不能賣的規矩?” 魚販頭兒冷笑道:“真人面前說甚么假話?閣下尊姓大名, 能見告么?倘若是好朋友,別說這兩尾金色大鯉魚可以奉送, 在下還可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拳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臉色更是驚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閣下是 誰,如何知道藍砂拳,如何又有玉肌丸?難道,難道……”魚 販頭兒道:“不錯,在下和那使藍砂掌的主兒,確是有三分淵 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魚簍抓去, 行動極是迅捷。魚販頭兒冷笑道:“有這么容易?”呼的一掌, 便往他背心上擊了過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勢借力,身子 已飄在數丈之外,提著魚簍,急步疾奔。那魚販頭兒沒料到 他有這一手,眼見追趕不上,手一揚,一件暗器帶著破空之 聲,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奪到鯉魚,滿心歡喜,一股勁兒的發足急奔,沒 想到有暗器射來。魚販頭子發射的是一枚瓦楞鋼鏢,他手勁 大,去勢頗急。狄云眼見那老家人不知閃避,心中不忍,順 手提起地下一只魚簍,從側面斜向鋼鏢擲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沒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 處,只聽得卜的一聲響,鋼鏢插入了魚簍。那魚簍向前又飛 了數尺,這才落地。 那老家人聽得背后聲響,回頭一瞧,只見那魚販頭子手 指狄云,罵道:“兀那小賊禿,你是哪座廟里的野和尚,卻來 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閑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見那魚販頭子聲 勢洶洶,又說到甚么“長江鐵網幫”,記得丁大哥常自言道, 江湖土各種幫會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無 窮。他不愿無緣無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 請老兄原諒。” 那魚販頭子怒道:“你是甚么東西,誰來跟你稱兄道弟?” 跟著左手一揮,向手下的魚販道:“將這兩人都給拿下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 玲一陣鈴聲,兩騎馬自西至東,沿著江邊馳來。那老家人面 有喜色,道:“我家主人親自來啦,你跟他們說去。”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道:“是‘鈴劍雙俠’?”但隨即臉色 轉為高傲,道:“是‘鈴劍雙俠’便又怎地?還輪不到他們到 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 說話未了,兩乘馬已馳到身前。狄云只覺眼前一亮,但 見兩匹馬一黃一白,都是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黃馬上坐著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一身黃衫,身形高瘦。白馬上 乘的是個少女,二十歲上下年紀,白衫飄飄,左肩上懸著一 朵紅綢制的大花,臉色微黑,相貌卻極為俏麗。兩人腰垂長 劍,手中都握著一條馬鞭,兩匹馬一般的高頭長身,難得的 是黃者全是黃,白者全是白,身上竟無一根雜毛。黃馬頸下 挂了一串黃金鸞鈴,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所鑄,馬頭微一擺 動,金鈴便發出叮當叮當之聲,銀鈴的聲音又是不同,叮玲 玲、叮玲玲的,更為清脆動聽。端的是人俊馬壯,狄云一生 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 聲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著那老者道:“水福,鯉魚找到了沒有?在 這里干甚么?”那老家人道:“汪少爺,金色鯉魚找到了一對, 可是……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還動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見到地下魚簍上的那枚鋼鏢,說道:“嘿, 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馬鞭一伸,鞭絲已卷住鋼鏢尾上的藍 綢,提了回來,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見血封喉的 ‘蠍尾鏢’!” 那少女道:“是誰用這鏢了?”話聲甚是清亮。 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右手緊握腰間單刀刀柄,說道 “鈴劍雙俠這几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長江鐵網幫不是不知。 可是你們想欺到我們頭上,只怕也沒這么容易。”他語氣硬中 帶軟,顯然不原與鈴劍雙俠發生爭端。 那少女道:“這鐘蠍尾鏢蝕心腐骨,太過狠毒,我爹爹早 說過誰也不許再用,難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來打人, 打魚簍子練功夫,還不怎樣。”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這人發這毒鏢射我。多蒙這位 小師父斜刺里擲了這只魚簍過來,才擋住了毒鏢。要不然小 的早已沒命了。”他一邊面說,一面指著狄云。 狄云暗暗納悶:“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一個罵我小賊禿, 我几時做起和尚來啦?” 那少女向狄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示意相謝。狄云見 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綻,更是嬌艷動人,不由得臉上一熱,很 感羞澀。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臉上登時如罩了一層嚴霜,向那 魚販頭子道:“此話當真?不等待對方回答,馬鞭一振,鞭上 卷著的鋼鏢疾飛而出,風聲呼呼,拍的一響,釘在十數丈外 的一株柳樹之上,手勁之強,實足驚人。 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說道:“逞甚么威風了?”那青年 公子喝道:“便是要逞這威風!”提起馬鞭,向他劈頭打落,那 魚販頭子舉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出向下,著地 而卷,招數變幻,直攻對方下盤。魚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這 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彈上來,已纏住了他右足。那 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胯下黃馬立時向前一沖。那魚 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 住了他,也未必拖他得倒。但這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使 他根基全失,這才揮鞭纏足。那黃馬這一沖有千斤之力,魚 販頭子力氣再大,也是經受不起,只見他身軀被黃馬拉著,凌 空而飛。眾魚販大聲吶喊,七八個人隨后追去,意圖救援。 那黃馬縱出數丈,將那馬鞭繃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 勢借力,振臂一甩,那魚販頭子便如騰云駕霧般飛了出去。他 空有一身武功,卻是半點使不出來,身子不由自由的向江中 射去。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只聽得扑通一聲,水花 濺起老高,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霎時間沉入水底,無影無 蹤。 那少女拍手大笑,揮鞭沖入魚販群中,東抽一記,西擊 一招,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魚簍魚網撒了一 地,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水性自是精熟,從江面 上探頭出來,已在下游數十丈之外,污言穢語的亂罵,卻也 不敢上岸再來□打。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打開蓋子,歡歡喜喜的道: “公子請看,紅嘴金鱗,難得又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 速送回客店,請花大爺應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 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師父的 法名怎生稱呼?”狄云聽他左一句小師父,右一句小師父,叫 得自己心中發毛,一時答不上話來。那青年道:“快走,快走。 千萬不能耽擱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話,快步去 了。 狄云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心中暗自 羨慕,頗有結納之意,只是對方并不下馬,想要請教姓名,頗 覺不便。正猶豫間,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說道:“小 師父,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這錠黃金,請師父買菩 薩座前的香油罷。”輕輕一拋,將金子向狄云投了過來。狄云 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擲過去,說道:“不用了,請問 兩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顯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 飛到身前,馬鞭揮出,已將這錠黃金卷住,說道:“師父既然 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 狄云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 舉止,頗有輕浮之意,便道:“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 是鈴劍雙俠,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悅,心道: “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怎會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 一聲,也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 的衣角。 那少女一聲驚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 ……血刀惡僧。”那青年滿臉怒色,道:“不錯。哼,滾你的 罷!”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 “姑娘你說甚么?”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恐的神態,道:“你 ……你……你別走近我,滾開。”狄云心中一片迷惘,問道: “甚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猛擊下來。狄云 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轉頭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聲響處, 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梁,通向右邊 額角,擊得好不沉重。狄云驚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 我?”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不料這少 女鞭法變幻,他右手剛探出,馬鞭已纏上了他的頭頸。 跟著只覺得后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腿, 踢了一腳,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馬過來,縱 馬蹄往他身上□去。狄云百忙中向外一滾,昏亂中只聽得銀 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胸口踏將下 來。狄云更無思索余地,情知這一腳只要□實了,立刻便會 送命,彎身一縮,但聽得喀喇一響,不知斷了甚么東西,眼 前金星飛舞,甚么也下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漸復,醒了過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 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陣劇痛,險些又欲暈去, 跟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慢慢轉頭,只見右腿褲 腳上全是鮮血,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他好生奇怪:“這條腿 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一會,這才明白:“那姑娘縱馬□ 斷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一時之間自暴 自棄的念頭又生:“我不要活了,便這么躺著,快快死了才好。” 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卻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 一陣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還不死?怎么還不死?”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沒半 點地方得罪了他們,正說得好好地,干么忽然對我下這毒手?” 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實無絲毫頭緒,自言自語:“我就 是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給我解 說這中間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時轉念:“我答應了丁大哥,將他與凌小 姐合葬。這心愿未了,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間一 摸,發覺丁典的骨灰包并沒給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 身來,喉頭一甜,又是鮮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 便衰弱一分,強自運氣,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卻覺口中咸 咸的,一張嘴,又是一攤鮮血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就像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終 于連爬帶滾的到了柳蔭下,心想:“我不能死,說甚么也得活 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 死去多時,便抓了几只蝦塞入口中,胡亂咀嚼,心想:“先得 接好斷腿,再想法子快快離開。” 游目四顧,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西 一件的散著,于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又取過一張漁網,先 將漁網慢慢拆開,然后搬正自己斷腿,將短槳以靠在腿旁,把 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纏一會,歇一會,每逢痛得要暈去時, 便閉目喘氣,等力氣稍長,又再動手。 好容易綁好斷腿,心想:“要養好我這條腿,少說也得兩 個月時光。卻到哪里去養息才好?”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 心念一動:“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這批魚販回 來,更遭災難困厄,雖已筋疲力盡,卻不敢稍歇,向著江邊 爬去,爬上一艘漁船,解下船纜,扳動短槳,慢慢向江心划 去。 一低頭間,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露出衣襟上一把殷 紅帶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繡,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 下,也是紅線繡成,形狀生動,十分可怖。他驀地醒悟:“啊, 是了,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這兩人只道我是惡僧的一伙。” 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他這才恍然,為甚么那老家人口口聲聲的稱自己為“小 師父”,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小賊禿”,原 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卻兀自不覺。又想:“我衣 角一翻,那姑娘便說我是西藏青教的甚么血刀惡僧。這把血 刀的模樣這么難看,這一派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單看 寶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無端端的給□斷了腿,本來極是惱怒悲憤,一想明白 其間的原因過節,登時便對“鈴劍雙俠”消了敵意,反覺這 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實是大大的好人,只是這二人武功高 強,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了,也不配跟他們 結交。 將漁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見岸旁有個小市鎮,遠遠望去, 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心想:“這件僧衣被在身上,是個大大 的禍胎,須得盡早換了去才好。”當下將船划近岸邊,撐著短 槳拄地,掙扎著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 尚跛了一條腿,滿身血污,向他瞧去時臉上都露出驚疑的神 色。 對這等冷漠疑忌的神氣,狄云這几年來受得多了,倒也 不以為意。他緩緩在街上行走,見到一家舊衣店,便進去買 了件青布長袍,一套短衫褲。這時更換衣衫,勢須先行赤身 露體,只得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又買了頂氈帽,蓋住 光頭,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飯鋪中去買飯充飢。待得在飯鋪的 長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暈倒,又嘔兩大口血。 店伴送上飯菜,是一碗豆腐煮魚,一碗豆豉臘肉。狄云 聞到魚肉和米飯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象起筷子,扒了兩 口飯,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咀嚼得几下,忽聽得西北角 上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一陣陣鸞鈴之聲 響了起來。 他口中的臘肉登時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鈴劍雙俠又來 了。要不要迎出去說明誤會?我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縱馬□成 這般重傷,若不說個清楚,忌不冤枉?”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給人欺侮慣了,轉念便想: “我這一生受的冤枉,難道還算少了?再給他們冤枉一次,又 有何妨?”但聽得鸞鈴之聲越響越近,狄云轉過身來,面朝里 璧,不愿再和他們相見。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小師父, 你干下的好事發了,我們太爺請你去喝酒。” 狄云吃了一驚,轉身過來,見是四個公人,兩個拿著鐵 尺鐵鏈,后面兩人手執單刀,滿臉戒備之色。狄云叫聲“啊 喲!”站起身來,順手抓起桌上一碗臘肉,劈頭向左首那公人 擲去,跟著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將豆腐、白飯、菜湯,一 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荊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 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還有命在?” 那兩名公人被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一潑,忙向后退,狄 云已搶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 倒,他在惶急之際,竟忘了左腿已斷。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 舉刀砍來,狄云武功雖失,對付這些公人卻還是綽綽有余,抓 住他手腕一擰,已奪過了他單刀。 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還敢欺近,只是大叫: “采花淫僧拒捕傷人啊!”“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奸殺官家 小姐的淫僧在這里啊。” 這么一叫嚷,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見到狄云這么滿臉 都是傷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狄云聽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難道不是荊州府派來捉拿 我的?”大聲喝道:“你們胡說些甚么?誰是采花淫僧了?”叮 當叮當、叮玲玲几聲響處,一匹黃馬、一匹白馬雙雙馳到。 “鈴劍雙俠”人在馬上,居高臨下,一切早已看清。兩人一見 狄云,怔了一怔,覺得面容好熟,立刻便認出他便是那個血 刀惡僧,只是喬裝改扮了,想要掩飾本來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師父,你風流快活,也不打緊, 怎地事后又將人家姑娘一刀殺死了?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跟 我們到縣里去打了這樁官司罷。”另一名公人道:“你去買衣 買帽,改裝易容,可都給哥兒們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 走了的,還是乖乖就縛的好。”狄云怒道:“你們就會胡說八 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決計冤枉不了的。大前 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府中,奸殺李舉人的兩位小姐,我是清 清楚楚瞧見了的,眼睛眉毛,鼻頭嘴巴,沒一樣錯了,的的 確確便是你。” “鈴劍雙俠”勒馬站在一旁觀看。 “表哥,這和尚武功沒甚么了不起啊。剛才若不是瞧在他 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殺了他。原來他……他竟這么壞。” “我也覺得奇怪。雖說這些惡僧在長江兩岸做了不少天理 難容的大案,傷了十几條人命,公人奈何他們不得,可是兩 湖豪杰又何必這等大驚小怪?瞧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師父、 師兄們也高明不到了哪里去。” “說不定他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則的話,兩湖豪杰干么 要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門去求陸伯伯、花伯伯、劉伯伯?” “哼,這些兩湖豪杰也當真異想天開,天下又有哪一位高 人,須得勞動‘落花流水’四大俠同時出手,才對付得了?” “嘻嘻,勞動一下咱們‘鈴劍雙俠’的大駕,那還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讓我一個人來對付這賊禿好 了。” “我在這里瞧著。” “不,你還是別在這里,武林中人日后說起這回事來,只 說是我汪嘯風獨自出手,殺了血刀惡僧,可別把水笙水女俠 牽扯在內。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臟。” “對,你想得周到,我可沒你這么細心。” 六 血刀老祖 狄云見四下里閑人漸圍漸多,脫身更加難了,舉刀一揚, 喝道:“快給我讓開!”左腋下撐著那條短槳,便向東首沖去。 圍在街頭的閑人發一聲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 花淫僧,往哪里走?”硬著頭皮追了上去。狄云單刀斜指,手 腕翻處,已划傷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殺人 哪!拒捕殺人哪!” 水笙催馬走開。汪嘯風縱馬上前,馬鞭揚出,刷的一聲, 卷住了狄云手中單刀,往外一甩。狄云手上無力,單刀立時 脫手飛出。汪嘯風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頸衣領,將他身子 提起,喝道:“淫僧,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子,還想活命 不成!”右手反按劍把,青光閃處,長劍出鞘,便要往狄云頸 中砍落。 旁觀眾人齊聲喝彩:“好極,好極!”“殺了這淫僧!”“大 伙兒咬他一口出氣!” 狄云身在半空,全無半分抗拒之力,暗暗嘆了口氣,心 道:“我命中注定要給人冤枉,那也無法可想。”眼見汪嘯風 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 小弟不曾盡力,實在我運氣太壞。” 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干枯的聲音說道:“手下留人,休得 傷他性命。” 汪嘯風回過頭去,見是一個身穿黃袍的和尚。那和尚年 紀極老,尖頭削耳,臉上都是皺紋,身上僧袍的質地顏色和 狄云所穿一模一樣。汪嘯風臉色一變,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 派,舉劍便向狄云頸中砍落,准擬先殺小淫僧,再殺老淫僧。 劍鋒離狄云的頭頸尚有尺許,猛覺右手肘彎中一麻,已被暗 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長劍軟軟的垂了下來,雖是力道全無, 但劍刃鋒利,仍在狄云的左頰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風,欺近身來,一掌將汪嘯風推落下馬,左 手抓起狄云,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馬背。旁人上 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然后右腿跨上馬背,但這老僧既 不縱躍,亦不踏鐙,一抬右腿,便上了馬鞍,縱馬向水笙馳 去。 水笙聽得汪嘯風驚呼,當即勒馬。汪嘯風叫道:“表妹, 快走!”水笙微一遲疑,掉轉馬頭,那老僧已騎了黃馬追到。 他將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馬鞍子上一放,正要順手將她推落, 水笙已拔出長劍,向他頭上砍下。那老僧見到她秀麗的容貌, 怔了一怔,說道:“好美!”手臂一探,點中了她腰間穴道。 水笙一劍砍到半空,陡然間全身無力,長劍當□一聲落 地,心中又驚又怕,忙要躍下馬來,突覺后腰上又是一麻,雙 腿已然不聽使喚。 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繩,雙腿一挾,黃馬、白馬便叮 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的去了。 汪嘯風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睜睜瞧著表 妹被兩個淫僧擄去,后果直是不堪設想,可是他全身酸軟,竭 盡平生之力,也是動彈不了半分。 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惡僧逃 走了!”“拒捕傷人啊!” 狄云身在馬背,一搖一晃的險些摔下,自然而然的伸手 一抓,觸手之處,只覺軟綿綿地,一低頭,見到抓住的卻是 水笙后背腰間。水笙大驚,叫道:“惡和尚,快放手!”狄云 也是一驚,急忙松手,抓住了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兩 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開我,放開我!”那 老僧聽得厭煩,伸過手來點了她啞穴,這么一來,水笙連話 也說不出來了。 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嘖嘖 稱贊:“很標致,了不起!老和尚艷福不淺。”水笙嘴巴雖啞, 耳朵卻是不聾,只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便暈了過去。 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盡揀荒僻之處馳去。行了一程,覺 得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叮當叮當,叮玲玲的,顯 然是引人來追,當即伸手出去,將金鈴、銀鈴一個個都摘了 下來。這些鈴子是以金絲銀絲系在馬頸,順手一扯便扯下一 枚,放入懷中之時,每只鈴子都已捏扁成塊。 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處 懸崖之旁。見地勢荒涼,四下里既無行人,又無房屋,當下 將狄云從馬背抱下,放在地上,又將水笙抱了下來,再將兩 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之下,系在樹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的打 量片刻,笑嘻嘻的道:“妙極!老和尚艷福不淺!”這才盤膝 坐定,對著江水閉目運功。 狄云坐在他對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當真奇怪之極。 兩個好人要殺我,這老和尚卻來救了我。這和尚顯然跟寶象 是一路,決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山間松風如濤,夜鳥啾鳴,偶一 抬頭,便見到那老僧猶似僵尸一般的臉,心中不由得怦怦亂 跳,斜過頭去,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 中。他几次想開口問那老僧,但見他神色儼然,用功正勤,總 是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蹺起,腳底向天, 右足站在地下,雙手張開,向著山凹里初升的一輪明月。狄 云心想:“這姿式我在哪里見過的?是了,寶象那本小冊之中, 便繪得有這個古怪的圖形。”但見那老僧如此這般站著,竟如 一座石像一般,絕無半分搖晃顫抖。過得一會,只聽得呼的 一聲,那老僧陡然躍起,倒轉了身子落將下來,雙手在地下 一撐,便頭頂著地,兩手左右平伸,雙足并攏,朝天挺立。 狄云覺得有趣,從懷中取出那本冊子,翻到一個圖形,月 光下看來,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樣,心中省悟: “這定是他們門中練功的法子。” 眼見那老僧凝神閉目,全心貫注,一個個姿式層出不窮, 一時未必便能練完,狄云將冊子放回懷中,心想:“這老僧雖 然救了我性命,但顯是個邪淫之徒,他擄了這姑娘來,分明 不懷好意。乘著他練功入定之際,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 馬逃走。” 他明知此舉十分凶險,可總不忍見水笙好好一個姑娘受 淫僧欺辱,當下悄悄轉身,輕手輕腳的向草叢中爬去。他在 牢獄中常和丁典一齊練功,知道每當吐納呼吸之際,耳聾目 盲,五官功用齊失,只要那老僧練動不輟,自己救那姑娘,他 就未必知覺。 他身子一動,斷腿處便痛得難以抵受,只得將全身重量 都放在一雙手上,慢慢爬到草叢間,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 覺。低下頭來,只見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臉上。她睜著圓圓 的大眼,臉上露出恐怖之極的神色。狄云生怕驚動老僧,不 敢說話,當下打個手勢,示意自己前來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擄到此處,心想落入這兩個淫僧的魔手,以 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將如何慘酷,苦 于穴道被點,別說無法動彈,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被老 僧放在草叢之中,螞蟻蚱蜢在她臉上頸中爬來爬去,已是萬 分難受,這時忽見狄云偷偷摸摸的爬將過來,只道他定然不 懷好意,要對自己非禮,不由得害怕之極。狄云連打手勢,示 意救她,但水笙驚恐之中,將他的手勢都會錯了意,只有更 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樹邊的馬匹,意思說要和她 一齊上馬逃走。水笙全身軟軟的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雙 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斷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艱 難,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讓她自 行。只是他不明點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連打手勢,指著 她身上各處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處能夠解穴。 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不禁羞憤到了 極點,也痛恨到了極點:“這小惡僧不知想些甚么古怪法門, 要來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動,即刻便向石壁上一頭撞死, 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見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 了解她穴道之外,更無第二條脫身逃走之途,可是說甚么也 不敢開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脫險,得罪莫怪。”當 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几推。 這輕輕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無功效,但水笙心中的 驚恐卻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學藝, 和她青梅竹馬,情好彌篤,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給了表哥。 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行俠江湖,但互相以禮自持,連手掌 也從不相觸。狄云這么推拿得几下,她淚水已扑簌簌的流了 下來。 狄云微微一驚,心道:“她為甚么哭泣?嗯,想必她給點 穴之后,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因此哭了起來。我 試試解她腰里的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輕輕捏了几下。 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為惶惑:“原 來腰間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也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 這胸頸腿腹等處,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別說去碰了,尋思: “我沒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亂試,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負她下 坡,冒險逃走。”于是握著她的雙臂,要將她身子拉到自己背 上。 水笙氣苦已極,驚怒之下,數次險欲暈去,見他提起自 己手臂,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一口氣塞在胸間,呼不出去。 狄云將她雙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這股氣一沖, 啞穴突然解了,當即叫喚:“惡賊,放開我!別碰我,放開我!” 這一下呼叫突如其來,狄云大吃一驚,雙手一松,將她 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穩,一摔之下,壓在她的身上。 水笙這么一叫,那老僧立時醒覺,睜開眼來,見兩人滾 作一團,又聽水笙大叫:“惡僧,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放開 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說道:“小混蛋,你性急甚么?你想 先偷吃師祖的姑娘么?”走上前來,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將 他提了起來,走遠几步,才將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 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你斷了一條腿,居然不怕 痛,還想女人,妙極,妙極,有種!很合我的脾胃。” 狄云被他二人誤會,當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說明 真相,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暫且敷衍,再想法 子脫身,同時搭救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云 回答,咧嘴一笑,道:“寶象一定很喜歡你了,連他的血刀僧 衣也賜了給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沒傳給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甚么東西?”顫抖著伸 手入懷,取出那本黃紙冊子。 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又還了給他,輕拍他頭頂,說 道:“很好,很好!你叫甚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 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師父傳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狄 云道:“沒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緊。你師父哪里去了?” 狄云哪敢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隨口道: “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的法名沒有?”狄云道: “沒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這小混 蛋很能討我歡喜。你跟著師祖爺爺,包管你享福無窮,天下 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個便取哪一個。” 狄云心想:“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問道:“他們罵你…… 罵咱們是‘血刀惡僧’,師……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 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寶象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家門來歷, 連自己心愛的徒兒也不給說,咱們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 支,叫做血刀門。你祖師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兒 學功夫,第六代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 斷了,不要緊,我給你治治。” 他解開狄云雙腿的傷處,將斷骨對准,從懷中取出一個 瓷瓶,倒出些藥末,敷在傷處,說道:“這是本門秘制的接骨 傷藥,靈驗無比,不到一個月,斷腿便平復如常。咱們明兒 上荊州府去,你師父也來會齊。”狄云心中一驚:“荊州我可 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傷腿,回頭向水笙瞧瞧,笑道:“小 混蛋,這妞兒相貌挺美,不壞,當真不壞。她自稱甚么‘鈴 劍雙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說是中原武林中的頂兒 尖兒人物,不自量力的要跟咱們‘血刀門’為難,昨天竟殺 了你一個師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閨女卻給我手到擒 來。嘿嘿嘿,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面,剝光了這妞兒 衣衫,縛在馬上,趕著她在一處處大城小鎮游街,教千人萬 人都看個明白,水大俠的閨女是這么一副模樣。”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嚇得只想嘔吐,不住轉念:“那小的 惡僧固惡,這老的更是凶暴,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保住我 軀體清白和我爹爹的顏面?”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 來啦!”狄云心中一喜,忙問:“在哪里?”血刀老祖道:“還 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騎。”狄云側耳傾聽,隱隱聽 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但相距甚遠,連蹄聲也是若有 若無,絕難分辨多寡,這老僧一聽,便知來騎數目,耳力實 在驚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斷腿剛敷上藥,三個時辰內不能移動, 否則今后便會跛了。這一二百里內,沒聽說有甚么大本領之 人,這一十七騎追兵,我都去殺了罷。” 狄云不愿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們躲在這 里不出聲,他們未必尋得著。敵眾我寡,師……師祖還是小 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興,說道:“小混蛋良心好,難得難得, 師祖爺爺很歡喜你。”伸手腰間,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 軟軟的緬刀。刀身不住顫動,宛然是一條活的蛇一般。月光 之下,但見這刀的刃鋒上全是暗紅之色,血光隱隱,極是可 怖。狄云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道:“這……這便是血刀了?” 血刀老祖道:“這柄寶刀每逢月圓之夜,須割人頭相祭,否則 鋒銳便減,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圓,難得一十七個人趕 來給我祭刀。寶刀啊寶刀,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 水笙聽得馬蹄聲漸漸奔近,心下暗喜,但聽血刀老僧說 得十分自負,似乎來者必死,雖不能全信,卻也暗自擔憂,心 想:“爹爹來了沒有?表哥來了沒有?” 又過一會,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狄云一數, 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迅即經 過坡下山道,馬上乘者并沒想到要上來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這里,我在這里!”那一十 七騎乘客聽到聲音,立時勒馬轉頭。一個男子大聲呼道:“表 妹,表妹!”正是汪嘯風的聲音。水笙待要再出聲招呼,血刀 老祖伸指一彈,一粒石塊飛將過去,又打中了她啞穴。 一十七人紛紛下馬,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血刀老祖突然 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將他身子托將起來,朗聲說道:“西藏 青教血刀門,第四代掌門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 跟著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頸后衣服,將她提了起來,說道: “水岱的閨女,已做了我徒孫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誰要來喝喜 酒,這就上來罷。哈哈,哈哈!”他有意顯示深厚內功,笑聲 震撼山谷,遠遠的傳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顧駭然,盡皆失 色。 汪嘯風見表妹被惡僧提在手中,全無抗拒之力,又說甚 么做了他“徒孫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 氣得五內俱焚,大吼一聲,挺著長劍,搶先向山坡上奔來。其 余十六人紛紛吶喊:“殺了血刀惡僧!”“為江湖上除一大害!” “這等凶殘淫僧,決計容他不得。” 狄云見了這等陣仗,心中好生尷尬,尋思:“這些人都當 我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有一百張嘴,也是分辯不得。最好 他們打死了這老和尚,將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這老 和尚一死,我也難以活命。”一時盼中原群俠得勝,一時又望 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幫的是哪一邊。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微微冷笑,渾不以敵方人 多勢眾為忌,雙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里,更顯得猙 獰凶惡。待得群眾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緩緩將狄云放下,小 心不碰動他的傷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將水笙放在 狄云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里,雙手叉腰,夜風獵獵,鼓 動寬大的袍袖。 汪嘯風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 表哥!”卻哪里叫得出聲?但見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著 無盡喜悅、擔憂、依戀和感激,只想扑入他的懷中痛哭一場, 訴說這几個時辰中所遭遇的苦難和屈辱。 汪嘯風一意只在找尋表妹,東張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几 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見山坡最 高處血刀老祖銜刀而立,凜然生威,群豪奔到離他五六丈時, 不約而同的立定了腳步。 雙方相對片刻,猛聽得一聲呼喝,兩條漢子并肩沖上坡 去,一使金鞭、一使雙刀。 兩人沖上數丈,那使雙刀的腳步快捷,已繞到了血刀老 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大聲呼喝,同時攻上。血刀老祖略 一側身,避過雙刀,身子左右閃動,一把彎刀始終銜在嘴里, 突然間左手抓住刀柄,順手一揮,已將那使金鞭的劈去半個 頭顱,殺了一人之后,立時又銜刀在口。那使雙刀的又驚又 悲,將一對長刀舞得雪花相似,滾動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 他刀光中穿來插去,驀地里右手從口中抽出刀來,一揮之下, 刀鋒從他頭頂直劈至腰。 群豪齊聲驚呼,向后退了几步,但見他口中那柄軟刀之 上鮮血滴滴流下,嘴角邊也沾了不少鮮血。 群豪雖然驚駭,但敵愾同仇,叱喝聲中,四個人分從左 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聲叫罵,發足追趕,余 人也是蜂擁而上。只追出數丈,四人腳下已分出快慢,兩人 在前,兩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沖,紅光閃動, 先頭兩人已然命喪刀下。后面兩人略一遲疑之際,血刀及頸, 霎時間身首異處。 狄云躺在草叢之中,見他頃刻間連斃六人,武功之詭異, 手法之殘忍,實是不可思議,心想:“這般打法,余下這十一 人,只怕片刻間便被他殺個干淨。那可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鈴 劍雙俠”中的汪嘯風。 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點了啞穴,叫 不出聲,心中卻在大叫:“表哥,我在這里。” 汪嘯風彎腰疾走,左手不住撥動長草找尋。忽然間一陣 山風,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嘯風大叫:“在這里了!”扑 將上來,一把將她抱起。水笙喜極流淚,全身顫抖。汪嘯風 只叫:“表妹,表妹,你在這里!”緊緊的抱住了她。二人劫 后重逢,甚么禮儀規矩,早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汪嘯風又問:“表妹,你好么?”見水笙不答,心下起疑, 將她放下地來。水笙腳一著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嘯風學過 點穴之技,雖不甚精,卻也會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間 和背心三處穴道之上推宮過血,解了她封閉的穴道。水笙叫 出聲來:“表哥,表哥。” 狄云當汪嘯風走近身來,便知情勢凶險,乘著他給水笙 推解穴道么際,悄悄爬開。 水笙聽得草中簌簌有聲,想起這惡僧對自己的侮辱,指 著狄云,對汪嘯風道:“快,快,殺了這惡僧。”這時汪嘯風 的長劍已還入鞘中,一聽此言,刷的一聲拔出,劍勢如風,向 狄云疾刺而出。狄云聽得水笙叫喚,早知不妙,沒等長劍遞 到,急忙向外一個打滾,幸好處身所在正是斜坡,順勢便滾 了下去。 汪嘯風跟著又挺劍刺去,眼見便要刺中,突然當的一聲 響,虎口一震,眼前紅光閃動。他百忙中不及細想,順手使 出來的便是九式連環的“孔雀開屏”,將長劍舞成一片光屏, 擋在身前。但聽得叮叮當當,刀劍相交之聲密如聯珠,只一 瞬之間,便已相撞了三十余聲。汪嘯風劍法已頗得乃師水岱 真傳,這套“孔雀開屏”翻來覆去共有九式,平時練得純熟, 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間,敵人的刀招來得迅捷無比,哪里還說 得上見招拆招?只是自管自的照式急舞,使這一套“孔雀開 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連攻三十六刀,一刀快 似一刀,居然盡數給他擋了開去。 群豪只瞧得目為之眩。這時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為血刀 老祖所殺,剩下來連水笙在內也只九人。眾人瞧得都是手心 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鈴劍雙俠名不虛傳,只有他才擋得住 血刀惡僧這般快如閃電的急攻。” 其實血刀老祖只須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嘯風 非命喪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時沒想到,對方這套 專取守勢的劍招,只不過是熟練了的一路劍法而已,心道: “好小子,咱們斗斗,到底是你快還是我快?”一味的加快強 攻。 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將血刀老祖亂刀分尸,只是兩人斗 得實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關心表哥安危,雖是手酸腳軟,也不敢再多等待,俯 身從地下死尸手里取過一柄長劍,上前夾攻。她和表哥平時 連手攻敵,配合純熟,汪嘯風擋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勢,水笙 長劍便向敵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數十招拾奪不下江嘯風,心下焦躁,猛地里一 聲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揮舞,左手卻空手去抓他長劍。汪嘯 風大吃一驚,加快揮劍,只盼將他手指削斷几根,不料血刀 老祖的左手竟是不怕劍鋒,或彈或壓,或挑或按,竟將他劍 招化解了大半,這么一來,汪嘯風和水笙立時險象環生。 群豪中一個老者瞧出勢頭不對,知道今晚“鈴劍雙俠”若 再喪命,余下的沒一人能活著離開此處,大叫:“大伙兒并肩 子上,跟惡僧拚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長聲叫道:“落──花流 水!”跟著西方也有人應道:“落花──流水。”“流水”兩字 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這三人分處 三方,高呼之聲也是或豪放,或悠揚,音調不同,但均是中 氣充沛,內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驚:“卻從哪里鑽出這三個高手來?從聲音中 聽來,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下,三個家伙連手夾攻,那 可不易對付。”他心中尋思應敵之策,手中刀招卻是毫不遲緩。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落花流水──”這“落 花流水”的第四個“水”拖得特長,聲音滔滔不絕的傳到,有 如長江大河一般。這聲音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來!”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 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個“哈”字,胸口鮮血激噴,已被血 刀砍中。 血刀老祖聽得又來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 起一事:“曾聽我徒兒善勇說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厲害的, 除了丁典之外,有甚么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甚么‘風 虎云龍’,南四奇則是‘落花流水’。當時我聽了說道滾他媽 的,外號叫作‘落花流水’,還能有甚么好腳色?可是聽這四 個家伙的應和之聲,可著實有點兒鬼門道。” 他尋思未定,只聽得四人齊聲合呼,“落花流水”之聲, 從四個不同方向傳來,只震得山谷鳴響。血刀老祖聽聲音知 四人相距尚遠,最遠的還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將眼前敵人一 一殺了,那四人一合上圍,可就不易脫身。他撮唇作嘯,長 聲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們個落花流水!”手指彈處,錚 的一聲,水笙手中長劍被他彈中,拿捏不定,長劍直飛起來。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預備上馬,咱們可要少陪了。” 狄云答應不出,心中好生為難,要是和他同逃,難免陷 溺越來越深,將來無可收拾。但如留在此處,立時便會被眾 人斬成碎塊,說半句話來分辯的余裕也無。只聽血刀老祖又 叫:“徒孫兒,快牽了馬。”狄云轉念已定:“眼前總是逃命要 緊。我這一生給人冤枉,還算少了?人家心里對我怎么想法, 哪管得了這許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應,拾 起地下一根花槍,左手支撐著當作拐杖,走到樹邊去牽了兩 匹坐騎。 一個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惡僧想逃,我去阻住 他。”挺起杆棒,便向狄云趕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 住他,我來阻住你。”血刀揮處,那胖子連人帶棒,斷為四截, 余人見到他如此慘死,忍不住駭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嚇 退眾人的牽纏,回過長臂,攔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牽著坐 騎的狄云身前奔來。 水笙急叫:“惡僧,放開我,放開我!”伸拳往他背上急 擂。她劍法不弱,拳頭卻出手無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給 她捶上几下渾如不覺,長腿一邁便是半丈,連縱帶奔,几個 起落,便已到了狄云身旁。 汪嘯風將那套“孔雀開屏”使發了性,一時收不住招,仍 是“東展錦羽”、“西剔翠翎”、“南迎艷陽”、“北回晨風”、一 式式的使動。他見水笙再次被擄,忙狂奔追來,手中長劍雖 仍不住揮舞,卻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將狄云一提,放上了黃馬,又將水笙放在他身 前,低聲道:“那四個鬼叫的家伙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 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說著跨上白馬,縱騎向東。 只聽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聲漸近,有時是一 人單呼,有時卻是兩人、三人、四人齊聲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來救我。”可 是眼見得表哥又一次遠遠的落在馬后。“鈴劍雙俠”的坐騎黃 馬和白馬乃是千中挑、萬中選的大宛駿馬。平時他二人以此 自傲,常說雙騎腳程之快,力氣之長,當世更無第三匹馬及 得上,可是這時為敵所用,畜生無知,仍是這般疾馳快跑,馬 越快,離得汪嘯風越加遠了。 汪嘯風眼看追趕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個高呼“表哥”,一個大叫“表妹”,聲音哀淒,狄云 聽在耳中,極是不忍,只想將水笙推下馬來,但想到血刀老 祖之言:“來的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 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會大怒,此人殘忍無比,殺 了自己如宰雞犬,又想如給水笙之父等四個高手追上了,自 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時猶豫難決,聽得水笙高叫表哥之 音已是聲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愛重,被人活 生生的拆開。我跟師妹……嘿,我跟師妹,何嘗不是這樣?可 是,可是她對待我,几時能像水姑娘對她表哥那樣?”想到此 處,不由得傷心,心道:“你去罷!”伸手將她推下了馬背。 血刀老祖雖然在前帶路,時時留神后面坐騎上的動靜,忽 聽得水笙大叫之聲突停,跟著一聲“啊喲”,掉在地下,還道 狄云斷了一腿,制她不住,當即兜轉馬頭。 水笙身子落地,輕輕一縱,已然站直,當即發足向汪嘯 風奔去。兩人此時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個自西而東,一個 自東而西,越奔越近。一個叫:“表哥!”一個叫:“表妹!”都 是說不出的歡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馬,竟不理會,稍候片刻,眼見汪嘯風 和水笙相距已不過二十余丈,這才雙腿一夾,一聲呼嘯,向 水笙追去。 狄云大驚,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對面几個幸存的 漢子見血刀老祖口銜血刀,縱馬沖來,也是齊聲呼叫:“快跑, 快跑!” 水笙聽得背后馬蹄之聲越來越近,但兩人發力急奔之下, 和汪嘯風之間相距也是越來越近。她奔得胸口几乎要炸裂了, 膝彎發軟,隨時都會摔倒,終于還是勉強支撐。 突然之間,覺得到白馬的呼吸噴到了背心,聽得血刀老 祖笑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雙手,汪嘯風還在兩丈以外, 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 她一聲驚呼,正要哭出聲來,只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的 聲音叫道:“笙兒別怕,爹來救你了!” 水笙一聽,正是父親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長,腳下 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量,一縱之下,向前躍出丈余,血刀 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頭,竟爾被她擺脫。汪嘯風向前一 湊,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個劍花,心 下暗道:“天可憐見,師父及時趕到,便不怕那淫僧惡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血刀遞出。汪嘯風急揮長劍去 格,突見那血刀紅影閃閃,迎風彎轉,竟如一根軟帶一般,順 著劍鋒曲了下來,刀頭削向他手指。汪嘯風若不放手撤劍,一 只手掌立時便廢了。他百忙中變招也真迅捷,掌心勁力一吐, 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 血刀老祖左指彈處,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者 彈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嘯風面門。汪嘯風仰身 相避,不得不放開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將 水笙抱起,橫放在馬鞍之上。他卻不拉轉馬頭,仍是向前直 馳,沖向前面中原群豪。 攔在道中的几條漢子見他馳馬沖來,齊聲發喊,散在兩 旁。血刀老祖口發荷荷怪聲,砍翻一名漢子,縱馬兜了個圈 子,向狄云奔去。 突見左首灰影一閃,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條 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當的一聲,刀 劍相交,只震得虎口隱隱作麻,心道:“好強的內力。”便在 此時,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這劍勢道甚奇,劍尖划成大 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竟看不清他劍招指向何處。血刀老祖 又是一驚:“太極劍名家到了。” 他勁透右臂,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刀圈和劍圈一碰,當 當當數聲,火花迸濺。對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飄開,卻 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劍法也好!”左 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兒!”劍中夾掌,掌中夾劍,兩股勁 力一齊襲到。 狄云遠遠望見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跟著卻受二人左 右夾擊。左首那老者白須如銀,相貌俊雅,口口聲聲呼喝 “放下我女兒”,自是水笙的父親。但見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劍, 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內力有所不如,卻見西邊山道上又有 兩人奔來,身形快捷如風,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狄云心想: “待得那二人趕到,四人合圍,血刀老祖定然不敵,非死即傷。 我還是及早逃命罷!”轉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 給那汪嘯風一劍殺了。忘恩負義,只顧自身,太也卑鄙無恥。” 當下勒馬相候。 忽聽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兒還了你罷!”揚手將水笙 凌空拋出,越過水岱頭頂,向狄云擲了過來。 這一下誰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聲驚 呼,旁人也是不約而同的大叫起來。 狄云見水笙向自己飛來,勢道勁急,若不接住,勢須落 地受傷,忙張臂抱住。這一擲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馬上, 大半力道由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將水笙擲出之時,已先 點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聽任擺布,無力反抗,大叫:“小和 尚,放開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兩刀,又向那老道猛砍兩刀,都是 只攻不守,極其凌厲的招數,叫道:“狄云乖孩兒,快逃,快 逃,不用等我。” 狄云迷迷惘惘的手足無措,但見汪嘯風和另外數人各挺 兵刃,大呼“殺了小淫僧”,快步趕來,而血刀老祖又在連聲 催促:“快逃,快逃!”當即一提□繩,縱馬沖了出去。本來 他和血刀老祖縱馬向東,這時慌慌張張,反而向西馳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團團紅影籠罩了全身,笑 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兒去,不陪你這糟老頭兒了。”雙腿 一挾,胯下坐騎騰空而起,向前躍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愿多跟他糾纏,施展“登萍渡水”輕 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飄行一般,向狄云疾追。可是狄云胯下 所乘,正是水岱當年花了五百兩銀子購來的大宛良馬,腳程 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馬,當世罕有其倫。黃馬 背上雖乘著兩人,水岱卻兀自追趕不上。水岱大叫:“停步, 停步!”那馬識得他聲音,但背上狄云正自提□力推,竟不能 停步。水岱叫道:“小惡僧,你再不勒馬,老子把你斬成十七 八塊!”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 “孩兒別慌!” 頃刻之間,一馬一人追出了里許,水岱雖輕功了得,但 時刻一久,畢竟年紀老了,長力不濟,和黃馬相距越來越遠, 忽聽得呼的一響,背后金刃劈風。他反手□劍,架開了血刀 老祖砍來的一刀,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騎 了白馬追著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一陣,將追敵遠遠拋在后面,眼見 再也追趕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傷了坐騎,這才招呼狄云按 轡徐行。血刀老祖沒口子稱贊狄云有良心,雖見情勢危急之 極,仍是不肯先逃。 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時,見她臉上神色恐懼中混 著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極,這事反正無從解釋,心道:“你 愛怎么想便怎么想,要罵我淫僧惡賊,盡管大罵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兒,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壞啊!嘿 嘿,可是你祖師爺比你爹爹又勝了一籌,他使盡了吃奶的力 氣,仍是攔不住我。”水笙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并不作聲。血 刀老祖道:“那使劍的老道是誰?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個?”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問甚么,總是給他個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孫兒,女人家最寶貴的是甚么東西?” 狄云嚇了一跳,心道:“啊喲,不好!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 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 老祖道:“女人家最寶貴的,是她的臉蛋。這小妞兒不回答我 的說話,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划七刀,豎砍八刀,這一招有個 名堂,叫做‘橫七豎八’,你說美是不美?”說著刷的一聲,將 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擎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著一死,不再打僥幸生還的主意,但想到自 己白玉無瑕的臉蛋要被這惡僧划得橫七豎八,忍不住打個寒 噤,轉念又想,他若毀了自己容貌,說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 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威嚇道:“我問 你那老道是誰?你再不答話,我一刀便划將下來了。你答不 答話?”水笙怒道:“呸!你快殺了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 紅影閃處,在她臉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聲輕呼,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水笙已 自暈了過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馬前行。狄云忍不住轉 頭瞧水笙時,只見她粉臉無恙,連一條痕印也無,不由得心 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實已到了從心所欲、不差 厘毫的地步。適才這一刀,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而過,只割 下她鬢邊几縷秀發,肌膚卻絕無損傷。 水笙悠悠醒轉,眼淚奪眶而出,眼見到狄云的笑容,更 是氣惱,罵道:“你……你……你這幸災樂禍的壞……壞…… 壞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厲害的話來罵他,但她平素從來不說 粗俗的言語,一時竟想不出甚么凶狠惡毒的句子來。 血刀老祖彎刀一舉,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將下 來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樣,叫 道:“你快殺了我,快殺了我!”血刀老祖獰笑道:“哪有這么 容易?”嗤的一聲輕響,刀鋒又從她頰邊掠過。 這一次水笙沒失去知覺,但覺頰上微微一涼,卻不感疼 痛,又無鮮血流下,才知這老惡僧只是嚇人,原來自己臉頰 無損,心頭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長氣。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孫,爺爺這兩刀砍得怎么樣?” 狄云道:“刀法高極啦,當真了得!”這兩句話確是由衷之言。 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學?”狄云心念一動:“我正想不出法 子來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纏住老和尚學武藝,只要他 肯用心教我,沒功夫別起邪念,我就好想法子救人。可是那 非討得他歡喜不可。”便道:“你這刀上功夫,徒孫兒羨慕得 了不得。你教得我几招,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輩,便不 會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師祖爺爺的威風。”他生平極難 得說謊,這時為了救人,這句“師祖爺爺”一出口,自己也 覺肉麻,不由得滿臉通紅。 水笙“呸”了一聲,罵道:“不要臉,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開心,笑道:“我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 所能學會,好罷,我先傳你一招‘批紙削腐’的功夫。你習 練之時,先用一百張薄紙,疊成一疊,放在桌上,一刀橫削 過去,將一疊紙上的第一張批了下來,可不許帶動第二張。然 后第二刀批第二張,第三刀批第三張,直到第一百張紙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說吹牛,咱們就試上一試。”伸手到 她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干甚么?”血 刀老祖不去理她,將那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縱馬快奔。 其時水笙蜷曲著身子,橫臥在狄云身前的馬上,見血刀 老祖將頭發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知他搗甚么鬼,正 要張嘴呼氣將頭發吹開,只聽血刀老祖叫道:“別動,瞧清楚 了!”他勒轉馬頭,回奔過來,雙馬相交,一擦而過。 水笙只覺眼前紅光閃動,鼻尖上微微一涼,隨即覺到放 在鼻上的那根頭發已不在了。只聽得狄云大叫:“妙極!妙極!” 血刀老祖伸過血刀,但見刀刃上平平放著那根頭發。血刀老 祖和狄云都是光頭,這根柔軟的長發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 冒不來。 水笙又驚又佩,心想:“這老和尚武功真高,剛才他這一 刀若是高得半分,這根頭發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 這鼻尖便給他削去了。他馳馬揮刀,那比之批薄紙甚么的更 是難上百倍。” 狄云要討血刀老祖喜歡,諛詞滾滾而出,只不過他口齒 笨拙,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几句“刀法真好!我可從來沒見 過”之類。水笙親身領略了這血刀神技,再聽到狄云的恭維, 也已不覺過分,只是覺得這人為了討好師祖,馬屁拍到這等 地步,人格太過卑鄙。 血刀老祖勒轉馬頭,又和狄云并騎而行,說道:“至于那 ‘削腐’呢,是用一塊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刀的削薄它, 要將兩寸厚的一塊豆腐削成二十片,每一片都完整不破,這 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還只初步小成?”血 刀老祖道:“當然了!你想,穩穩的站著削豆腐難呢,還是馳 馬急沖、在妞兒鼻尖上削頭發難?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維 道:“師祖爺爺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孫兒只 要練到師祖爺爺十分之一,也就心滿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 大笑。水笙則罵:“肉麻,卑鄙!” 要狄云這老實人說這些油腔滑調的言語,原是頗不容易, 但自來拍馬屁的話第一句最難出口,說得多了,居然也順溜 起來。好在血刀老祖確有人所難能的武功,狄云這些贊譽倒 也不是違心之論,只不過依他本性,決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 已。 血刀老祖道:“你資質不錯,只要肯下苦功,這功夫是學 得會的。好,你來試試!”說著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頭發,放 上她鼻尖上。水笙大驚,一口氣便將頭發吹開,叫道:“這小 和尚不會的,怎能讓他胡試?”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練就不會,一次不成,再來一次, 兩次不成,便練他個十次八次!”說著又拔了她一根頭發,放 在她的鼻尖,將血刀交給狄云,笑道:“你試試看!” 狄云接過血刀,向橫臥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見她滿 臉都是憤恨惱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終于流露出了恐懼的神 色。 她知狄云從未練過這門刀法,如果照著血刀老祖的模樣, 將這利刃從自己鼻尖上掠過,別說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 半連腦袋也給劈成兩半。她心下自慰:“這樣也好,死在這小 惡僧的刀下,勝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話雖如此,想到真的要 死,卻也不免害怕。 狄云自然不敢貿然便劈,問道:“師祖爺爺,這一刀劈出 去,手勁須得怎樣?”血刀老祖道:“腰勁運肩,肩通于臂,臂 須無勁,腕須無力。”接著便解釋怎么樣才是“腰勁運肩”,要 怎樣方能“肩通于臂”,跟著取過血刀,說明甚么是“無勁勝 有勁”,“無力即有力”,水笙聽他解說這些高深的武學道理, 不由得暗暗點頭。 狄云聽得連連點頭,黯然道:“只可惜徒孫受人陷害,穿 了琵琶骨,割斷手筋,再也使不出力來。”血刀老祖問道: “怎樣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狄云道:“徒孫給人拿在獄中, 吃了不少苦頭。”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騎而行,叫他解開衣衫,露 出肩頭,果見肩骨下陷,兩邊琵琶骨上都有鐵鏈穿過的大孔, 傷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 說是成了個廢人,至于他被“鈴劍雙俠”縱馬□斷腿骨,還 不算在內。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云心想:“我傷得如此慘 法,虧你還笑得出來。” 血刀老祖笑道:“你傷了人家多少閨女?嘿嘿,小伙子一 味好色貪花,不顧身子,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 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實招來!你給人拿住,送入牢獄,是 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被萬震山小妾陷 害,說我偷錢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著牙 齒,恨恨的道:“不錯,這賤人害得我好苦,終有一日,我要 報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罵道:“你自己做了許多壞事,還說人家 累你。這世上的無恥之尤,以你小……小……和尚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罵他‘小淫僧’,這個‘淫’字卻 有點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兒好大的膽子,孩兒,你將她 全身衣衫除了,剝得赤條條地,咱們這便‘淫’給她看看,瞧 她還敢不敢罵人?”狄云只得含含糊糊的答應一聲。 水笙怒罵:“小賊,你敢?”此刻她絲毫動彈不得,狄云 若是輕薄之徒,依看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甚么法子?這 “你敢”兩字,自也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中虛聲恫嚇而已。 狄云見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轉來轉 去,顯是不懷好意,心下盤算:“怎么方能移轉他的心里,別 盡打這姑娘的主意?”問道:“師祖爺爺,徒孫這塊廢料,還 能練武功么?”血刀老祖道:“那有甚么不能?便是兩雙手兩 只腳一齊斬斷了,也能練我血刀門的功夫。”狄云叫道:“那 可好極了!”這一聲呼叫卻是真誠的喜悅。 兩人說著話,按□徐行,不久轉上了一條大路。忽聽得 鑼聲當當,跟看絲竹齊奏,迎面來了一隊迎親的人眾,共是 四五十人,簇擁著一頂花轎。轎后一人披紅戴花,服色光鮮, 騎了一匹白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撥馬頭,讓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給這一干人 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卻縱馬直沖過去,眾人大聲吆喝:“喂, 喂!讓開,干甚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還不避開, 也不圖個吉利?” 血刀老祖沖到迎親隊之前兩丈之處,勒馬停住,雙手叉 腰,笑道:“喂,新娘子長得怎么樣,俊不俊啊?” 迎親隊中一條大漢從從花轎中抽出一根轎杠,搶出隊來, 聲勢洶洶的喝道:“狗賊禿,你活得不耐煩了?”那根轎杠比 手臂還粗,有一丈來長,他雙手橫持,倒也威風凜凜。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這又是一路功夫。” 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顫動,刀刃便如一條赤練蛇一般,迅速 無倫的在轎杠上爬行而過,隨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親隊中有人喝罵:“老賊禿,你瞎了眼么?想化緣也不 揀時辰!”罵聲未絕,那手持斬杠的大漢“啊喲”一聲,叫出 聲來。只聽得拍、拍、拍、拍一連串輕響,一塊塊兩寸來長 的木塊掉在地下,他雙手所握,也只是兩塊數寸的木塊。原 來適才這頃刻之間,一根丈許長的轎杠,已被血刀批成了數 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山鞘,直一下,橫一下,登時 將那大漢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給你們面子。 有甚么大驚小怪的。” 眾人見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無不嚇得 魂飛魄散。膽子大些的,發一聲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卻 是腳都軟了,有的人連尿屎也嚇了出來,哪敢動彈。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轎的帷幕,左手抓住新 娘胸口,拉了出來。那新娘尖聲嘶叫,沒命的掙扎。血刀老 祖舉刀一挑,將新娘遮在臉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驚惶失色 的臉來。但見這新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還是個孩童模樣,相 貌也頗丑陋。血刀僧呸的一聲,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說道: “這樣丑怪的女子,做甚么新娘!”血刀一晃,竟將新娘的鼻 子割了下來。 那新郎僵在馬上,只是瑟瑟發抖,血刀老祖叫道:“孩兒, 再瞧我一路功夫,這叫做‘嘔心瀝血’!”說著手一揚,血刀 脫手飛出,一溜紅光,徑向馬上的新郎射去,他血刀脫手,隨 即縱馬前沖,快馬繞過新郎,飛身躍起,長臂探手,將血刀 抄在手中,又穩穩的坐上了馬鞍,那新郎胸口穿了一洞,血 如噴泉,身子慢慢垂下,倒撞下馬。原來那血刀穿過他身子, 又給血刀僧接在手里。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來心中害怕,二來他救了自 己性命,于己有恩,總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見他割傷新娘, 又連殺二人,這三人和他毫不相識,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 氣憤填膺,大聲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濫殺無辜?這些人 礙著你甚么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生平就愛濫殺 無辜。要是有罪的才殺,世上哪有這許多有有罪之人?”說到 這里,血刀一揚,又砍去迎親隊中一人的腦袋。狄云大怒,拍 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殺人了。”血刀老祖笑道: “小娃兒,見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甚么屁用?”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數十人自遠處追來。有 人長聲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兒,咱們兩下罷休,否則 你便逃到天邊,我也追你到天邊。”聽來馬蹄之聲尚遠,但水 岱這聲呼叫,卻是字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來了!” 又聽得四個人的聲音齊聲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 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蒼老, 或雄壯,或悠長,或高亢,但內力之厚,各擅勝場。 血刀僧皺起眉頭,罵道:“中原的狗賊,偏有這許多臭張 致!” 只聽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強,決計難敵我‘南四奇’落 花流水聯手相攻,你將我女兒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 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尋思:“適才已見識過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 一對一相斗,我決計不懼。他二人聯手,我便輸多贏少,非 逃不可。他三人聯手,我是一敗涂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 人聯手攻我,血刀老祖死無葬身之地。嘿嘿,這些中原江湖 中人,說話有甚么狗屁信用?掂著這妞兒為質,尚有騰挪余 地,一將她放走,便是他們占盡上風的局面了!”當下一聲吆 喝,揮鞭往狄云所乘的馬臀上抽去,一提□,縱馬向西奔馳, 提起內力,回過頭來,長聲叫道:“水老爺子,血刀門的兩個 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門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 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點點滴,妙極,妙極!” 水岱一聽之下,氣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門的惡 僧奸淫燒殺,無惡不作,師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兒,在他 血刀門事屬尋常。別說真有其事,單是這几句話,已勢必讓 人在背后說上無窮無盡的污言穢語。一個稱霸中原數十年的 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將血刀師徒碎尸萬段,日 后如何做人?當下催馬力追。 這時隨著水岱一齊追趕的,除了和水岱齊名、并稱“南 四奇”的陸、花、劉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 為捕頭鑣客,或為著名拳師,或為武林隱逸,或為幫會首腦。 血刀門的眾惡僧最近在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紅皂 白的做案,將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盡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動 了公憤,得知訊息后,大伙兒都追了下來,均覺這不只是助 水岱奪還女兒而已,若不將血刀門這老少二惡僧殺了,所有 中原的武林人士均是臉上無光。 群豪一路追來,每到一處州縣市集,便掉換坐騎。眾人 換馬不換人,在馬背上嚼吃干糧,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雖然意示閑暇,仗著坐騎神駿,遇到茶鋪飯店, 往往還打尖休息,但住宿過夜卻終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 得甚緊,水笙這數日中終于保得清白。 如此數日過去,已從湖北追進了四川境內。兩湖群豪與 巴蜀江湖上人物向來聲氣相通。川東武人一得到訊息,紛紛 加入追趕。待到渝州一帶,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參與其 事,他們與此事并非切身相關,但反正有勝無敗,正好湊湊 熱鬧,結交朋友,也顯得自己義氣為重。待過得渝州,追趕 的人眾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錢者多,大批騾馬跟隨其 后,運送衣被糧食。只是這干人得到訊息之時,血刀老祖與 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隨后追趕,卻不及迎頭攔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問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 們攔在當道,說甚么也不放那老少兩個淫僧過去,總要救得 水小姐脫險。”水岱口中道謝,心下卻甚忿怒:“說這些廢話 有屁用?憑你們這几塊料,能攔得住那老少二僧?” 這一前一后的追逐,轉眼間將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 轉入岔道,想將追趕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來自關東的 馬賊,善于追蹤之朮,不論血刀老祖如何繞道轉彎,他總是 能跟蹤追到。只是這么一來,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 西的崇山峻嶺。群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 他老巢,血刀門本門僧眾已然不少,再加上奸黨淫朋,勢力 雄厚,那時再和中原群豪一戰,有道是強龍不斗地頭蛇,勝 敗之數就難說了。 過得兩天,忽然下起大雪來。其時已到了西川邊陲,更 向西行便是藏邊。當地已屬大雪山山脈,地勢高峻,遍地冰 雪,馬蹄滑溜,寒風徹骨那是不必說了,最難受的是人人心 跳氣喘,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 不得躺下來休息几個時辰。 但參與追逐之人個個頗有名望來頭,誰都不肯示弱,以 至壞了一世的聲名。這几日中,極大多數人已萌退志,若有 人倡議罷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歸去。尤其是川東、川中 的豪杰之中,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室子弟,武功雖然不差, 卻吃不起這等苦頭。有的眼見周遭地勢險惡,心生怯意,藉 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覺,悄悄走上了回頭路。 這一日中午時分,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峭的山道,忽見一 匹黃馬倒斃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嘯風的坐騎。水岱和汪 嘯風大喜,齊聲大叫:“惡賊倒了一匹坐騎,咱們快追,淫僧 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聲歡呼起來。 叫喊聲中,忽見山道西側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緩緩滾將下 來。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兒退后!”話 聲未畢,但聽得雷聲隱隱,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漸多漸速。群 豪一時不明所以,七張八嘴的叫道:“那是甚么?”“雪崩有甚 么要緊?大伙兒快追!”“快!快!搶過這條山嶺再說。” 只隔得片刻,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 大響。眾人這時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但從高 峰上一路滾將下來,沿途挾帶大量積雪,更有不少岩石隨而 俱下,聲勢越來越大,到得半山,當真如群山齊裂、怒潮驟 至一般,說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余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 巨響,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一齊壓將下來,只嚇得心膽俱 裂,也都紛紛回馬快奔。有几匹馬嚇得呆了,竟然不會舉足, 馬上乘客見情勢不對,只得躍下馬背,展開輕功急馳。 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頃刻間便已滾到了山下, 逃得較慢之人立時被壓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連叫聲都立 時被雪淹沒,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點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眼見崩沖而下的積雪被山坡擋住, 不再涌來,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這才先后停步。但見山上 白雪兀自如山洪爆發,河堤陡決,滾滾不絕的沖將行來,瞬 息之間便將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聳數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眾人呆了良久,才紛紛議論,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貫 滿盈,葬身于寒冰積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過死得太過 容易,倒是便宜他們了,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 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難不死,誰都慶 幸逃過了災劫,為自己歡喜之情,遠勝于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驚魂稍定,檢點人數,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 “鈴劍雙俠”之一的汪嘯風,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 水岱關心愛女,汪嘯風牽挂愛侶,自是奮不顧身的追在最前, 其余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與眾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 這一役中,名震當世、武功絕倫的“南四奇”竟然一齊喪身 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嘆息了一番,便即覓路下山。大家都說,不到明年 夏天,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尸, 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只是不便公然說出 口來:“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耀武揚 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帶著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敵人雖愈來愈眾,但 他離西藏老巢卻也越來越近。只是連日趕路,再加上漫天風 雪,山道崎嶇,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也已支持不住。這 一日黃馬終于倒斃道旁,白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黃 馬的后塵。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心想:“我一人要脫身而走,那是容 易之極,只是徒孫兒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讓這美貌的女 娃兒給人奪了回去,實是心有不甘。”他想到此處,突然凶性 大發,回過身來,一把摟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嚇得大叫:“你……你干甚么?”血刀僧喝道:“老子 不帶你走了,你還不明白?”狄云叫道:“師祖,敵人便追上 來啦!”血刀僧怒道:“你羅嗦甚么?”便在這危急的當口,忽 聽得頭頂悉悉瑟瑟,發出異聲,抬頭一看,山峰上的積雪正 滾滾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邊,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他便再狂悍凶 淫十倍,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連叫:“快走,快走!”游 目一瞥之間,只有南邊的山谷隔著一個山峰,或許能不受波 及,當下情勢危急,無暇細思,一拉白馬,發足便向南邊山 谷中奔去。饒是他無法無天,這時臉色也自變了。這山谷之 旁的山峰上也有積雪。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蕩,往往一處雪 崩,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 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白馬馱著狄云和水笙二人,一 跛一拐的奔進了山谷。這時雪崩之聲大作,血刀老祖望著身 側的山峰,憂形于色,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自己作不起 半點主,只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那便萬事皆休 了。 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蓋茶工夫,但這短短的 時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你望望 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水笙忘了 自己在片刻之前,還只盼立時死了,免遭這淫僧師徒的污辱, 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不期而然的對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 之心,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甚么法子能助己脫此災難。 突然之間,山峰上一塊小石子骨溜溜的滾將下來。水笙 嚇了一跳,尖聲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 拍兩下,打了她兩記巴掌。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起來。 幸好這山峰向南,多受陽光,積雪不厚,峰上滾下來一 塊小石之后,再無別物滾下。過得片刻,雪崩的轟轟聲漸漸 止歇。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時 舒了一口長氣。水笙雙手掩面,也不知是寬心,是惱怒,還 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視了一遍回來,滿臉都是郁怒之色, 坐在一塊山石之上,不聲不響。狄云問道:“師祖爺爺,外面 怎樣?”血刀僧怒道:“怎么樣?都是你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問,知道情勢甚是不妙,過了一會,終于忍 不住又道:“是敵人把守住谷口嗎?師祖爺爺,你不用管我, 你自己一個兒走罷。”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惡奸險之徒為伍,不但所結交的朋友 從無真心相待,連親傳弟子如寶象、善勇、勝諦之輩,面子 上對師父十分敬畏,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只求損人利 己,這時聽狄云叫他獨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臉上露出 一絲笑容,贊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敵人把守谷口, 是積雪封谷。數十丈高、數千丈寬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 們再也走不出去了。這荒谷之中,有甚么吃的?咱們怎能挨 得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聽,也覺局勢凶險,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總 是心中一寬,說道:“你放心,船到橋洞自會直,就算餓死, 也勝于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 “乖孫兒說得不錯!”從腰間抽出血刀,站起身來,走向白馬。 水笙大驚,叫道:“喂,你要干甚么?”血刀僧笑道:“你 倒猜猜看。”其實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殺了白馬來吃。這白 馬和她一起長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 不!這是我的馬,你不能殺。”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馬,便 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為甚么不能吃馬肉!”水笙求道: “求求你,別害我馬兒。”無可奈何之中,轉頭向狄云道:“請 你求求他,別殺我的馬兒。” 狄云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心下不忍,但想情勢 至此,那有不宰馬來吃之理,吃完了馬肉,只怕連馬鞍子也 要煮熟了來吃。他不愿見水笙的傷心神情。只得轉過了頭。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別殺我的馬兒。”血刀僧笑道: “好,我不殺你的馬兒!”水笙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 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血刀僧狂笑聲中,馬頭已落,鮮血急 噴。水笙連日疲乏,這時驚痛之下,竟又暈了過去。 待得悠悠醒轉,便聞到一股肉香,她肚餓已久,聞到肉 香,不自禁的歡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慘遭 烤炙。一睜眼,只見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 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正自張口大嚼,石旁生著一堆柴火,一 根粗柴上吊著一只馬腿,兀自在火上燒烤。水笙悲從中來,失 聲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這兩個惡人, 害了我的馬兒,我……我定要報仇!” 狄云好生過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這雪谷里沒別的 可吃,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要好馬嘛,只要日后咱們 能出得此谷,總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這個惡僧假裝 好人,比老惡僧還要壞。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無言可 答,要想不吃馬肉罷,實在是餓得難受,心道:“你便恨死我, 我也不得不吃。”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斜目瞧著水笙,含含糊糊的道: “味道不壞,當真不壞。嗯,過几天烤這小妞兒來吃,未必有 這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個妞兒,只好烤我這個乖徒孫 來吃了。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著他最后吃,總算對 得住他。” 兩人吃飽了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 睡了。 狄云朦朧中只聽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心中突然 自傷:“她死了一匹馬,便這么哭個不住。我活在世上,卻沒 一人牽挂我。當我死時,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不會有 誰為我流一滴眼淚。” 七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覺肩頭被人推了兩下,當即醒轉,只 聽得血刀僧輕聲道:“有人來了!”狄云一驚,但隨即大喜,心 想:“既然有人能進來,咱們便能出去。”低聲道:“在哪里?” 血刀僧向西首一指,道:“你躺著別作聲,敵人功夫很強。”狄 云側耳傾聽,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間如箭離弦,悄沒聲 的竄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轉,便已不見。狄云好生佩服: “這人的武功當真厲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 知誰高誰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懷中一摸,包著丁典骨灰 的包裹仍好端端的在懷里。 靜夜之中,忽聽得當當兩下兵刃相交之聲。兩聲響過,便 即寂然。過得好半晌,又是當當兩聲。狄云料知血刀僧偷襲 未成,跟敵人交上了手。聽那兵刃相交的聲音,敵人武功似 不在他之下。 接著當當當當四響,水笙也驚醒了過來。山谷中放眼盡 是白雪,月光如銀,在白雪上反映出來,雖在深夜,亦如黎 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動,想要探問,但心中對 他憎恨厭惡,又想他未必肯講,一句問話將到口邊,又縮了 回去。 忽聽得當當聲越來越響。狄云和水笙同時抬頭,向著響 聲來處望去,月光下只見兩條人影盤旋來去,刀劍碰撞之聲 直響向東北角高處。那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峭壁,堆滿了積雪, 眼看絕難上去,但兩人手上拆招,腳下毫不停留,刀劍光芒 閃爍下,兩人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與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裝,手 持長劍,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 崩封山之后,又會闖進谷來?水笙隨即也瞧見了那道人,大 喜之下脫口而呼:“是劉伯伯,劉乘風伯伯到了!爹爹,爹爹! 我在這兒。” 狄云吃了一驚,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來一 時難分勝敗。她爹爹倘若聞聲趕來,豈不立時便將我殺了?” 忙道:“喂,你別大聲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來,大家一起送 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這惡和尚一起送命。”張口又 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里!” 狄云喝道:“大雪崩下來,連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 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錯,立時便住了口,但轉念又想:“我爹爹何 等本事?適才大雪崩,旁人都轉身逃了,劉乘風伯伯還是沖 進谷來。劉伯伯既然來得,我爹爹自也來得。就算叫得再有 雪崩,最多是壓死了我,爹爹總是無礙。這老惡僧如此厲害, 要是他將劉伯伯殺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當即又大聲叫喊: “爹爹,爹爹,我在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頭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 和那老道劉乘風斗得正緊,血刀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 皚皚白雪之間盤旋飛舞。劉乘風出劍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 乎甚為嚴密。兩大高手搏擊,到底誰占上風,狄云自然看不 出來。只聽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几聲,改口又叫: “表哥,表哥!”狄云心煩意亂,喝道:“小丫頭,你再不住口, 我把你舌頭割了下來。”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聲叫:“爹爹, 爹爹,我在這里!”但怕狄云真的過來動手,站起身來,拾了 一塊石頭防身。過了一會,只見他躺在地下不動,猛地想起: “這個惡和尚已給我和表哥踏斷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 救,早給表哥一劍殺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著又 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殺了這小惡僧?” 舉起石頭,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頭上砸了下去。 狄云無法抵抗,只得打滾逃開,砰的一聲,石頭從臉邊 擦過,相去不過寸許,擊在雪地之中。水笙一擊不中,俯身 又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去,這一次卻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縮 身打滾,但斷腿伸縮不靈,喀的一聲,砸中了小腿,只痛得 他長聲慘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塊石頭又欲投擲。狄云眼見自己已成 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給她這般接連砸上七八塊石頭,哪里 還有命在?當下也拾起一塊石頭,喝道:“你再投來,我先砸 死了你。”見她又是一石投出,當即滾身避過,奮力將手中石 頭向她擲去。 水笙向左閃躍,石塊從耳邊擦過,擦破了耳輪皮肉,不 由得嚇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擲石塊,回身拾起一根樹枝,一 招“順水推舟”,向狄云肩頭刺到。她劍法家學淵源,甚是高 明,手中所執雖是一根樹枝,但一枝刺出,去勢靈動。狄云 縱然全身完好,劍招上也不是她敵手,眼見樹枝刺到,斜肩 閃避,水笙劍法已變,托的一聲,在他額頭重重的戳了一下。 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劍,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縱是 一根樹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飛舞。水笙罵道:“你這惡 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還說要割了我的舌頭,你倒割割看!” 提起樹枝,往他頭頂、肩背一棍棍的狠打,叫道:“你叫你師 祖爺爺來救你啊!我打死你這惡和尚!”口中斥罵,手上加勁。 狄云無法抵擋,只有伸臂護住顏面,頃刻間頭上手上給 樹枝打得皮開肉綻,到處都是鮮血。他又痛又驚,突然間使 勁一抓,搶過樹枝,順手掃了過去。水笙一驚,閃身向后躍 開几步,拾起另一根樹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間想起鄉下人打輸了架的無賴法子, 叫道:“快給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脫褲子了!”嘴里 叫嚷,雙手拉住褲腰,作即刻便要脫褲之狀。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臉去,雙頰羞得飛紅,心想: “這和尚無惡不作,只怕真要用這種壞行徑來羞辱于我。”狄 云叫道:“向前走五步,離開我越遠越好。”水笙一顆心怦怦 亂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聲道:“我褲子已經 脫下來了,你再要打我,便過來罷!”水笙大吃一驚,縱身躍 出丈余,心慌意亂之下一個踉蹌,腳下一滑,摔了一交,急 忙爬起便奔,哪敢回頭,遠遠的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實并未脫褲,想想又好笑,又自嘆倒霉,適才這 頓飽打,少說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頭砸傷,痛得更是 厲害,心想:“若不是耍無賴下流,這會兒多半已給打得斷了 氣啦。我狄云堂堂男兒,今日卻干這等卑鄙勾當。唉,當真 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已斗上了一座 懸崖。崖石從山壁上凸了出來,憑虛臨空,離地少說也有七 八十丈,遙見飛冰濺雪,從崖上飄落,足見兩人劇斗之烈,料 想只要誰腳下一滑,摔將下來,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 骨不可。狄云抬頭上望,覺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許多。兩 人衣袖飄舞,便如兩位神仙在云霧中飛騰一般。 天空中兩頭兀鷹在盤旋飛舞,相較之下,下面相斗的兩 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邊山坡后又大聲叫喊起來:“爹爹,爹爹,快來 啊!”她叫得几聲,突然東南角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水 侄女嗎?你爹爹受了點輕傷,轉眼便來!”水笙聽得是“落花 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鐵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 伯!我爹爹在哪里?他傷得怎樣?” 倏忽之間,花鐵干已飛奔到了水笙身畔,說道:“雪崩時 山峰上一塊石頭掉將下來,砸向陸伯伯頭頂,你爹爹為了救 陸伯伯,出掌擊石。只是那石頭實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 些輕傷,不礙事的。”水笙道:“有個惡和尚就在那邊……他 脫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殺了他。”花鐵干道:“好,在哪 里?”水笙向狄云躺臥之處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 體的模樣,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花鐵干正要去殺狄云,忽聽得錚錚錚錚四聲,懸崖上傳 來金鐵交鳴之聲,抬頭一望,但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刀劍相交, 兩人動也不動,便如突然被冰雪凍僵了一般。知道兩人斗到 酣處,已迫得以內力相拚,尋思:“這血刀惡僧如此凶猛,劉 賢弟未必能占上風,我不上前夾擊,更待何時?雖然以我在 武林中的聲望名位,實不愿落個聯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 大舉追趕血刀門二惡僧,早已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聞,若 得能親手誅了血刀僧,聲名之隆,定可掩過‘以二敵一’的 不利。”當即轉身,徑向峭壁背后飛奔而去。 水笙心中驚奇,叫道:“花伯伯,你干甚么?”一句話剛 問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見花鐵干悄沒聲的向峭壁上攀去, 他右手握著一根純鋼短槍,槍尖在石壁上一撐,身子便躍起 丈余,身子落下時,槍尖又撐,比之適才血刀僧和劉乘風邊 斗邊上之時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時聽他腳步之聲遠去,放過了自己,心中正自一 寬,接著便見他縱躍起落,攀登懸崖,忍不住失聲呼叫:“啊 喲!”這時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鐵干登上崖之時先 將劉乘風殺了,然后轉身和花鐵干相斗,否則以一敵二,必 敗無疑。隨即又想:“這劉乘風和那姓花的都是俠義英雄,血 刀老祖卻明明是窮凶極惡的壞人,我居然盼望壞人殺了好人, 唉,這……這真是太也不對……”又是自責,又是擔憂,心 中混亂之極。 便在這時,花鐵干已躍上懸崖。 血刀僧運勁和劉乘風比拚,內力一層又一層的加強,有 如海中波濤,一個浪頭打過,又是一個浪頭扑上。劉乘風是 太極名家,生平鑽研以柔克剛之道,血刀僧內力洶涌而來,他 只是將內力運成一個個圓圈,將對方源源不絕的攻勢消解了 去。他要先立于不敗之地,然后再待敵之可勝。血刀僧勁力 雖強,內力進擊的方位又是變幻莫測,但僵持良久,始終奈 何不得敵手。兩人全神貫注,于身外事物已盡數視而不見,聽 而不聞。花鐵干攀上峭壁,躍至懸崖,并非全無聲息,兩人 卻均不知。 花鐵干見兩人頭頂白氣蒸騰,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他 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舉起鋼槍,力貫雙臂,槍尖上寒光 閃動,勢挾勁風,向他背心疾刺。 槍尖的寒光被山壁間鏡子般的冰雪一映,發出一片閃光。 血刀僧陡然醒覺,只覺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正向自己后心扑 來,這時他手中血刀正和劉乘風的長劍相交,要向前推進一 寸都是艱難之極,更不用說變招回刀,向后擋架。他心念轉 動奇快:“左右是個死,寧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敵人手下。” 雙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鐵干這一槍決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槍“四夷 賓服”,勁力威猛已極,哪想得到血刀僧竟會在這千鈞一發之 際墮崖。只聽得波的一聲輕響,槍尖刺入了劉乘風胸口,從 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勢不及,劉乘風也渾沒料到有 此一著。 血刀僧從半空中摔下,地面飛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 聲,舉刀直斬下去,正好斬在一塊大岩石上。當的一聲響,血 刀微微一彈,卻不斷折。他借著這一砍之勢,身子向上急提, 左手揮掌擊向地面,蓬的一聲響,冰雪迸散,跟著在雪地中 滾了十几轉,一砍一掌十八翻,終于消解了下墮之力,哈哈 大笑聲中,已穩穩的站在地下。 突然間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聽聲辨器,身子 不轉,回刀反砍,當的一聲,雙刀相交,但覺胸口一震,血 刀几欲脫手飛出,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家伙內力如此強勁!” 一回頭,只見那人是個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須飄飄,形貌威 猛,手中提著一柄厚背方頭的鬼頭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 忙閃躍退開,倉卒之際,沒想到自己和劉乘風比拚了這半天 內力,勁力已消耗了大半,而從高處掉下,刀擊岩石,更是 全憑臂力消去下墮之勢。他暗運一口真氣,只覺丹田中隱隱 生疼,內力竟已提不上來。 左側遠處一人叫道:“陸大哥,這淫僧害……害死了劉賢 弟。咱們……咱們……”說話的正是花鐵干。他誤殺了劉乘 風,悲憤已極,飛快的趕下峭壁,決意與血刀僧死拚。恰好 “南四老”中的首老陸天抒剛于這時趕到,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血刀僧眼見花鐵干挺槍奔來,自己連陸天抒一個也斗不 過,何況再加上個好手?只有以水笙為質,叫他們心有所忌, 不敢急攻,那時再圖后計。 心中念頭只這么一轉,陸天抒鬼頭刀揮動,又劈將過來, 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敵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陸天抒身材魁梧, 下盤堅穩,縱躍卻非其長,當即揮刀下格。血刀僧這二刀乃 是虛招,只是虛中有實,陸天抒的擋格中若是稍有破綻,虛 轉為實,立成致命的殺著,待見他橫刀守御,無懈可擊,當 即向前一沖,跨出一步半,倏忽縮腳,向后躍出,如此聲東 擊西,脫出了鬼頭刀籠罩的圈子。 他几個起落,飛步奔到狄云身旁,卻不見水笙,急問: “那妞兒呢?”狄云道:“在那邊。”說著伸手一指。血刀僧怒 道:“怎么讓她逃了,沒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 住。”血刀僧怒極,他本就十分蠻橫,此刻生死系于一線,更 是凶性大發,右腳飛出,向狄云腰間踢去。狄云一聲悶哼,身 子飛起,直摔出去。當地本是個高峰環繞的深谷,然而谷中 有谷,狄云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墮。 水笙聽得聲音,回過頭來,見狄云正向谷底墮去,一驚 之下,只見血刀僧向自己扑將過來。便在這時,忽聽得右側 有人叫道:“笙兒,笙兒!”正是父親到了。水笙大喜,叫道: “爹爹!”這時她離父親尚遠,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遠近之 差也不過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聲呼叫,一見父親,立即縱 身向他躍去,那就變得親近而敵遠了。可是她臨敵經歷太淺, 驚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卻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兒,快過來!”水笙當即醒覺,拔足便奔。 水岱搶上接應。 血刀僧暗叫:“不好!”血刀銜入口中,一俯身,雙手各 抓起一團雪,運勁捏緊,右手一團雪先向水岱擲去,跟著第 二團雪擲向水笙,同時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揮劍擊開雪團,腳步稍緩。第二團雪卻打在水笙后 心“靈台穴”上,登時將她擊倒。血刀僧飛身搶進,將水笙 抓在手中,順手點了她穴道。只聽得呼呼風響,斜刺里一槍 刺來,正是花鐵干到了。 花鐵干失手刺死結義兄弟劉乘風,心中傷痛悔恨,已達 于極點,這時也顧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勁貫雙臂,槍出如風。 血刀僧揮刀疾砍,當的一聲響,血刀反彈上來,原來花鐵干 這根短槍連槍杆也是百煉之鋼,非寶刀寶劍所能削斷。 血刀僧罵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見 陸天抒的鬼頭刀又橫砍過來。他前無去路,強敵合圍,眼光 急轉,找尋出路,一瞥眼間,見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來,心 念一動:“下面積雪甚深,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攔腰抱住 水笙,縱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聲中,兩人墜入深谷。谷中積雪堆滿了數十丈 厚,底下的已結成堅冰,上面的兀自松軟,便如是個墊子一 般,二人竟然毫發無損。血刀僧從積雪中鑽將上來,看准了 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塊巨岩,橫刀在手,哈哈大笑,說道: “有種的便跳下來決個死戰!” 這塊大岩正居谷口要沖,水岱等若從上面跳下,定要掠 過岩旁,血刀僧橫刀一揮,輕輕易易的便將來人砍為兩截。身 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勝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飛鳥般回翔自如, 與之相搏。 陸天抒、花鐵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卻又 被他逃脫,都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兒仍被淫僧挾持,花 鐵干誤傷義弟,更是氣憤。三人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陸天抒外號“仁義陸大刀”﹔花鐵干人稱“中平無敵”,以 “中平槍”享譽武林﹔水岱的外號叫作“冷月劍”,再加上 “柔云劍”劉乘風,合稱為“落花流水”。所謂“落花流水”, 其實是“陸花劉水”。說到武功,未必是陸天抒第一,但他一 來年紀最大,二來在江湖上人緣極好,因此排名為“南四 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傷風敗俗、卑鄙不義之行最是惱 恨,眼見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揚威,水笙卻軟軟的斜倚在 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點了穴道,不由自主,還道她性 非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從 雪地里拾起几塊石子擲了下去。 他手勁本重,這時居高臨下,石塊擲下時更是勢道猛惡 之極。只聽砰□、砰□之聲,四周山谷都傳出回音。谷底雪 花飛濺。 血刀僧一矮身,將狄云和水笙扯過,藏入岩石之后。他 這時已然暫時脫險,對狄云的怒氣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 石之上,指著陸、花、水三人破口大罵,石塊擲到,便即閃 身相避,卻哪里傷得到他?這時他才望見遠處懸崖上劉乘風 僵伏不動,回想適才情景,推知是花鐵干偷襲失手,誤傷同 伴,暗自慶幸不已。 狄云見岩石后的山壁凹了進去,宛然是一個大山洞,巨 岩屏擋在外,洞中積雪甚薄,倒是個安身之所,見頭頂兀自 不住有石塊落下,生怕打傷水笙,當即橫抱著她,將她放進 洞中。水笙大驚,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孫,師祖爺爺在外邊抵擋敵人, 你倒搶先享起艷福來啦!” 水岱和陸、花三人在上面聽得分明,氣得都欲炸破了胸 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圖非禮,自是十分驚惶,待見到他 衣衫雖非完整,卻是好好的穿在身上,想起適才他自稱已脫 了褲子,以致將自己嚇走,原來竟是騙人。她想到此處,臉 上一紅,罵道:“騙人的惡和尚,快走開。”狄云將她放入洞 內,石塊已打她不到,隨即走開。這時他大腿既斷,小腿又 受重傷,哪里還說得一個“走”字,只是掙扎著爬開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漸漸明了。血刀僧調勻內 息,力氣漸復,不住盤算:“如何才能脫身?”眼前這三人每 一個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間,自己只要一離開這塊岩石, 失卻地形之利,就避不開他三人的合擊了。他無法可想,只 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狀百出,嘲弄敵人,聊以自娛。 陸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罵。花鐵干突然心生一計,低 聲道:“水賢弟,你到東邊去假裝滑雪下谷。我到西邊去佯攻, 引得這惡僧走開阻擋,陸大哥便可乘機下去。”陸天抒道: “此計大妙。”水岱道:“他如不過來阻擋,咱們便真的滑下谷 去。”他和花鐵干二人當即分從左右奔了開去。 附近百余丈內部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須得繞個大圈 子,遠遠過來。血刀僧見二人分向左右,顯是要繞道進谷,如 何阻擋,一時倒沒主意,尋思:“糟糕,糟糕!他們大兜圈子 的過來,雖然路程遠些,但花上個把時辰,總也能到。此時 不走,更待何時?他們大兜圈子來攻,我便大兜圈子的逃之 夭夭。”當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陸天抒目送花水二人遠去,低頭一看,已不見了血刀僧 的蹤影,但見雪地中一道腳印,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賢 弟、水賢弟,惡僧逃走啦,快回來!”花水二人聽得呼聲,一 齊轉身。 陸天抒急于追人,涌身躍落,登時便沒入谷底積雪。他 躍下時早已閉住呼吸,但覺身子不住下沉,隨即足尖碰到了 實地,當即足下使勁,身子便向上冒。他頭頂剛要伸出積雪, 忽覺胸口一痛,已中了敵人暗算,驚怒之下,大刀立即揮出, 去勢迅捷無倫,憑著手上感覺,已知砍中了敵人。但敵人受 傷顯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來。 原來血刀僧聽得陸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縱身入 谷,當即回身,鑽入了岩石附近的積雪之中。陸天抒武功既 高,閱歷又富,要想對他偷襲暗算,本來絕少可能,但他這 時從數十丈高處躍入雪中,這種事生平從未經歷過,自是全 神貫注,只顧到如何運氣提勁,以免受傷。他明明看到血刀 僧已然逃走,豈知深雪中竟會伏有敵人,當真是出其不意之 外,再加上個出其不意。 但他畢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雖然受傷,跟 著便也傷了敵人,刷刷刷連環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 知血刀僧行如鬼魅。與他相斗,決不可有一瞬之間的松懈,這 三刀盲目砍出,勁力卻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傷后勉力招架, 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處積雪并未結冰,腳底踏了個空, 登時向下直墮。 陸天抒連環三刀砍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的余裕,跟 著又是連環三刀,他知敵人在自己接連六刀硬攻之下,定要 退后,當即搶上強攻,猛覺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墮下去。 他二人陷入這詭奇已極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見物,積 雪之下也說不上甚么聽風辨器,連黑夜搏斗的諸般功夫也用 不上了。兩人足尖一觸上實地,各自便即使開平生練得最熟 的一路刀法。這時頭頂十余丈積雪罩蓋,除了將敵人殺死之 外,誰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誰心中先怯,意圖逃命,非 給對方砍死不可。 狄云聽得洞外一陣大呼,跟著便寂無聲息,探頭張望,已 不見了血刀老祖,卻見岩石旁的白雪隱隱起伏波動,不禁大 奇,看了一會,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頭,只見水岱和 花鐵干二人站在山邊,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 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陸天抒了。 水笙也探頭出來觀看,見到父親全神貫注的模樣,相距 又遠,一時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卻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 “花二哥,我這就跳下去。”花鐵干急道:“使不得!你也跳進 雪底下,卻如何打法?下面甚么也瞧不見,莫要……莫要又 誤傷了陸大哥。”他一槍刺死親如骨肉的劉乘風,心中一直說 不出的難過。 這處境水岱自然并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劍亂 削之外,又哪里能分清敵友?斬死血刀僧或陸天抒的機會是 一般無二,而被血刀僧或陸天抒砍死的機會也是毫無分別。可 是己方明明有兩個高手在旁,卻任由陸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 雪底拚命,陸大哥是為救自己女兒而來,此刻身歷奇險,自 己卻高高在上袖手而觀,當真是五內如焚,頓足搓手,一籌 莫展。要說跳下去再說罷,但一躍下,便是加入了戰團,但 見谷中白雪蠕動,這一跳下去,說不定正好壓在陸天抒的頭 頂。 谷底白雪起伏一會,終于慢慢靜止。崖上水岱、花鐵干, 洞中狄云、水笙,卻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這場雪底惡戰到底 誰勝誰敗。四人都是屏息凝氣、目不轉瞬的注視谷底 過了好一會,一處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頭上來,這人 頭頂上都是白雪,一時分不清是俗家還是和尚,這人漸升漸 高,看得出頭上長滿了白發。那是陸天抒! 水笙大喜,低聲歡呼,狄云怒道:“有甚么好叫的?”水 笙道:“你師祖爺爺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長了。”這句話 她便不說,狄云也豈有不知?這些時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 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覺間竟也沾上了一點兒橫蠻 暴躁的脾氣。何況眼見陸天抒得勝,自己勢必落在這三老手 中,更有甚么辯白的機會?他心情奇惡,喝道:“你再羅嗦, 我先殺了你。”水笙一凜,不敢再說。她被血刀僧點了穴道, 動彈不得,狄云雖是斷了腿,但要殺害自己,卻是容易不過。 陸天抒的頭探在雪面,大聲喘氣,努力掙扎,似想要從 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鐵干齊聲叫道:“陸大哥,我們來了!”兩 人涌身躍落,沒入了深雪,隨即竄上,躍向谷邊的岩石。 便在此時,卻見陸天抒的頭倏地又沒入了雪中,似乎雙 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沒入之后,再也不探頭上來,但 血刀僧卻也是影蹤不見。水岱和花鐵干對望一眼,心下均甚 憂急,見陸天抒適才沒入雪中,勢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 九是遭了敵人暗算。 突然間波的一聲響,又有一顆頭顱從深雪中鑽了上來,這 一次卻是頭頂光禿禿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頭顱便沒入雪 里。水岱罵道:“賊禿!”提劍正要躍下□拚,忽然間雪中一 顆頭顱急速飛上。 那只是一個頭顱,和身子是分離了的,白發蕭蕭,正是 陸天抒的首級。這頭顱向空中飛上數十丈,然后拍的一聲,落 了下來,沒入雪中,無影無蹤。 水笙眼見這般怪異可怖的情景,嚇得几欲暈倒,連驚呼 也叫不出聲。 水岱悲憤難當,長聲叫道:“陸大哥,你為兄弟喪命,英 靈不遠,兄弟為你報仇。”縱身正要躍出,花鐵干急忙抓住他 左臂,說道:“且慢!惡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們在明里, 胡亂跳下去,別中了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錯,哽咽道: “那……那便如何?”花鐵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時,終究 會要上來。那時咱二人聯手相攻,好歹要將他破膛剜心,祭 奠兩位兄弟。”水岱淚水從腮邊滾滾而下,心中只道:“要鎮 靜,定下神來,這時候千萬不能傷心!大敵當前,不可心浮 氣粗!”但兩個數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喪命,卻叫他如何不悲 從中來?又如何能夠抑止! 兩人望定了血刀僧適才鑽上來之處,從一塊岩石躍向另 一塊岩石,并肩迫近,漸漸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盤算,等父親再近得几丈,這 才出聲呼叫,好讓他能及時過來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惡 僧便會搶先下手殺了自己。狄云見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轉動, 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裝閉目養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著 父親。突然之間,狄云雙手在地下一撐,身子躍起,扑在水 笙背上,右臂一彎,扼住了她喉嚨。 水笙大吃一驚,待要呼叫,卻哪里叫得出聲?只覺狄云 的手臂扼得自己氣也透不過來,忽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 “你答應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說了這句話,手臂略松,讓 她吸一口氣,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卻始終不離開她喉頭柔 嫩的肌膚。水笙恨極,心中千百遍的咒罵,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鐵干蹲在一塊大岩石上,但見雪谷中絕無動靜, 都是大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甚么玄虛,怎能久耽雪底。 他們悲痛之際,沒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長于藏邊冰天雪地, 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鑽入雪底之后,立時便以血刀剜了個 大洞,伸掌拍實,雪洞中便存得有氣,每逢心跳加劇,呼吸 難繼,便探頭到雪洞中吸几口氣。陸天抒卻如何懂得這個竅 門,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內力雖然充沛,終是及不 上血刀僧不住換氣。便如兩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 水面呼吸,另一人卻沉在水底,始終不能上來,勝負之數,可 想而知。陸天抒最后實在氣窒難熬,干冒奇險,探頭到雪上 吸氣,下體當即給血刀僧連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鐵干越等越心焦,轉眼間過了一炷香時分,始 終不見血刀僧的蹤跡。水岱道:“這惡僧多半是身受重傷,死 在雪底了。”花鐵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陸大哥豈能為 惡僧所殺,卻不還他兩刀?何況這惡僧和劉賢弟拚斗甚久,早 已不是陸大哥的對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詐計,暗算了 陸大哥。”說到此處,悲憤無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 瞧。”花鐵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這里給你掠陣。” 水岱手提長劍,吸一口氣,展開輕功,便從雪面上滑了 過去,只滑出數丈,察覺腳下并不如何松軟,當下奔得更快。 這雪谷四周山峰極高,萬年不見陽光,谷底積的雖然是雪,卻 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從上躍下固是立時沒入,以輕功 滑行卻不致陷落,水岱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 快。只聽得花鐵干叫道:“好輕功!水賢弟,那惡僧便在左近, 小心!” 話聲未絕,喀喇一聲,水岱身前丈許之外鑽出一個人來, 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見他雙手空空,沒了兵刃,叫聲:“啊喲!” 不敢和水岱接戰,向西飄開數丈,慌慌張張的叫道:“大丈夫 相斗,講究公平。你手里有劍,我卻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 水岱尚未答話,花鐵干遠遠叫道:“殺你這惡僧,還講甚么公 平不公平?”他輕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從旁邊岩石繞 將過去,從旁夾擊。 水岱心想惡僧這口血刀,定是和陸大哥相斗之時在雪中 失落了。深谷中積雪數十丈,這口刀哪里還找得著?他見敵 人沒了兵刃,更加放心,必勝之券,已操之于手,只是別要 讓他逃得遠了,或是無影無蹤的又鑽入雪中,叫道:“兀那惡 僧,我女兒在哪里?你說了出來,便將你痛痛快快的一劍殺 了!不給你吃零碎苦頭。” 血刀僧道:“這妞兒的藏身之所,你就尋上十天半月,也 未必尋得著。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說。”口中說話,腳下絲 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騙他一騙,叫他先說了出來。”便道: “此處四周都是插翅難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處?” 血刀僧道:“這里的地勢古怪之極,我在左近住過几年,卻是 了如指掌。你如殺了我,一定難以出谷,活活的餓死在這里, 不如大家化敵為友,我還你女兒,再引你們出谷如何?” 花鐵干怒道:“惡僧說話,有何信義?你快跪下投降,如 何處置,我們自有主意,何用你來插嘴?”一面說,一面漸漸 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腳下加 快,斜刺向東北角上奔去。水岱罵道:“往哪里去?”挺劍疾 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數十丈后,迎面高峰當道,更無 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轉回頭,從水岱身旁斜斜掠過。水岱 揮劍橫削,差了尺許沒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 見他重回舊地,心道:“在這谷中奔來奔去,又逃得到哪里? 不過老是捉迷藏的追逐,這斯輕功不弱,倒不易殺得了他。笙 兒又不知到了何處。”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氣,腳下加快,和 敵人又近了數尺。忽聽得血刀僧“啊”的一聲,向前扑倒,雙 手在雪地中亂抓亂爬,顯是內力已竭,摔倒了更爬不起來。 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個驚慌,一個歡喜。狄 云斜眼瞥處,見到水笙滿臉喜色,心中惱恨,不由得手臂收 緊,用力在她喉頭一扼。 眼見血刀僧無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機,搶上几步,挺 劍向他臀部疾刺而下,這時不欲一劍便將他刺死,要將他傷 得逃跑不了,再拷問水笙的所在。長劍只遞出兩尺,驀地里 左腳踏下,足底虛空,全身急墮,下面竟是一個深洞。 這一下奇變橫生,竟似出現了妖法邪朮,花鐵干、狄云、 水笙三人眼見水岱便要得手,卻在一瞬之間陡然消失,不知 去向。跟著一聲長長的慘叫,從地底傳將上來,正是水岱的 聲音,顯是在下面碰到了極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躍而起,身手矯捷異常,顯而易見,他適才出 力掙扎全是作偽。只見他躍起身來,雙足一頓,沒入雪里,跟 著又鑽了上來,抓著一人,拋在雪地里。那人鮮血淋漓,正 是水岱,但見他雙足已然齊膝而斷,一時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笙見到父親的慘狀,大聲哭叫:“爹爹,爹爹!”狄云 心中不忍,驚駭之余,也忘了再伸臂扼她,反而放開了手臂, 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沒死,他……他還在動。” 血刀僧左手一揮一揚,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頭頂盤旋成 圈,血刀竟又入手。原來適才他潛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 暗通一個雪井,布置了機關,將血刀橫架井中,刃口向上,然 后鑽出雪來,假裝失刀,令敵人心無所忌,放膽追趕,終于 跌入陷阱。水岱縱橫武林數十年,閱歷不可謂不富,水陸兩 路的江湖伎倆無不通曉,只是這冰雪中的勾當卻令他防不勝 防。他從雪井中急墮而下,那血刀削鐵如泥,登時將他雙腿 輕輕割斷。 血刀僧高舉血刀,對著花鐵干大叫:“有種沒有?過來斗 上三百回合。” 花鐵干見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滾來滾去的慘狀,只嚇得 心膽俱裂,哪敢上前相斗,挺著短槍護在身前,一步步的倒 退,槍上紅纓不住抖動,顯得內心害怕已極。血刀僧一聲猛 喝,沖上兩步。花鐵干急退兩步,手臂發抖,竟將短槍掉在 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兩步。 血刀僧連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實已累得筋疲力 盡,倘若和花鐵干再斗,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鐵干的武 功本就不亞于血刀僧,此刻上前拚斗,血刀僧非死在他槍下 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劉乘風后,心神沮喪,銳氣大挫,再 見到陸天抒斷頭、水岱折腿,嚇得膽也破了,已無絲毫斗志。 血刀僧見他如此害怕的模樣,得意非凡,叫道:“嘿嘿, 我有妙計七十二條,今日只用三條,已殺了你江南三個老家 伙,還有六十九條,一條條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鐵干多歷江湖風波,血刀僧這些炎炎大言,原本騙他 不倒,但這時成了驚弓之鳥,只覺敵人的一言一動之中,無 不充滿了極凶狠極可怖之意,聽他說還有六十九條毒計,一 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的道:“六十九條,六十九條!”雙 手更抖得厲害了。 血刀老祖此時心力交疲,支持艱難,只盼立時就地躺倒, 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對的實是一場生死惡斗,其 激烈猛惡,殊不下于適才和劉乘風、陸天抒等的激戰。只要 自己稍露疲態,給對方瞧出破綻,他出手一攻,立時便伸量 出自己內力已盡,那時他短槍戳來,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 以強打精神,將手中血刀盤旋玩弄,顯得行有余力。他見花 鐵干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膽小鬼,快逃啊,快逃啊!” 豈知花鐵干這時連逃跑也已沒了勇氣。 水岱雙腿齊膝斬斷,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見花鐵干 嚇成這個模樣,更是悲憤。他雖然重傷,卻已瞧出血刀僧內 力垂盡,已是強弩之末,鼓足力氣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 惡僧真氣耗竭,你殺他易如反拳,易……” 血刀僧心中一驚:“這老兒瞧出我的破綻,大是不妙。”他 強打精神,踏上兩步,向花鐵干道:“不錯,不錯,我內力已 盡,咱們到那邊崖上去大戰三百回合!不去的是烏龜王八蛋!” 忽聽得身后山洞中傳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 靈機一動:“此刻若是殺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這女娃兒 出來,逼迫水岱投降。這姓花的便更加沒有斗志了。”他向著 花鐵干獰笑道:“去不去?打五百個回合也行?” 花鐵干搖搖頭,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陸大哥、劉三 哥報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還有六十九條 慘不可言的毒計,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邊說,一邊轉身 走進山洞,抓住水笙頭發,將她橫托倒曳的拉了出來,拉扯 之時,已是不斷喘氣,說甚么也掩飾不住。 他知道花鐵干武功厲害,唯有以各種各樣殘酷手段施于 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嚇得他不敢出手,當下將水笙拖到水岱 面前,喝道:“你說我真氣己盡,好,我試給你瞧瞧,真氣盡 是不盡?”說著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將水笙的右邊袖子撕 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膚。水笙一聲驚叫,只是穴道被 點,半分抗御不得。 狄云跟著從山洞中爬了出來,眼看著這慘劇,甚是不忍, 叫道:“你……你別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 徒孫,不用擔心,師祖爺爺不會傷了她性命。”他回過身來, 手起一刀,將水岱的左肩削去一片,問道:“我的真氣耗竭了 沒有?”水岱肩上登時鮮血噴出。花鐵干和水笙同時驚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將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 “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聲,一口唾 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側身閃避,這一下站立不穩,腳下 一個踉蹌,不覺頭腦眩暈,几乎便要倒將下來。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動手啊,快動手!” 花鐵干也見到血刀僧腳步不穩,心中卻想:“只怕他是故 意示弱,引我上當。這惡僧詭計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橫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條深痕,喝道: “你叫不叫我‘好爺爺’?”水岱痛得几欲暈去,大聲道:“姓 水的寧死不屈!快將我殺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讓你痛痛 快快的死呢,我要將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來,將你的肉一 片片削下來。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向我討饒,我便不殺你!” 水岱罵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血刀僧眼見他極是倔強,料 想縱然將他碎割凌遲,也不會屈服,便道:“好,我來炮制你 的女兒,看你叫不叫我‘好爺爺’?”說著反手一扯,撕下了 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極,眼前一黑,便欲暈去,但想:“花二哥嚇得沒 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這惡僧如何當著我面前侮辱笙 兒,我都要忍住氣,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獰笑道:“這姓花的馬上就會向我跪下求饒,我便 饒了他性命,讓他到江湖上去宣揚,水姑娘給我如何剝光了 衣衫。哈哈,妙極,很好!花鐵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 我可以饒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從不殺害降人。” 花鐵干聽了這几句話,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 脫困逃生,跪下求饒雖是羞恥,但總比給人在身上一刀一刀 的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沒想到,若是奮力求戰,立時便可將 敵人殺了,卻只覺得眼前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極。只聽得血 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會你認輸投降,我便饒了你 性命。決計不會割你一刀,盡管放心好了。”這几句安慰的言 語,花鐵干聽在耳里,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見他臉露喜色,心想機不可失,當即放下水笙,持 刀走到他身前,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 降,先拋下短槍,很好,很好,我決不傷你性命。我當你是 好朋友,好兄弟!拋下短槍,拋下短槍!”聲音甚是柔和。 他這几句說話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鐵干手一松,短 槍拋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這柄 短槍不差,給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聽話,我必定 饒你不殺,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再退開三步。”花鐵干依言退 開。血刀僧緩緩俯身,將短槍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槍干之時, 自覺全身力氣正在一點一滴的失卻,接連提了兩次真氣,都 是提不上來,暗暗心驚:“適才間連斗三個高手,損耗得當真 厲害,只怕要費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復元氣。”雖將純鋼短槍 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膽,倘若花鐵干突然大起膽子出手 攻擊,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見花鐵干拋槍降服,已無指望,低聲道:“笙兒,快 將我殺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動不了!”水岱向狄 云道:“小師父,你做做好事,快將我殺了。” 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與其再吃零碎苦頭, 受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 他及早了斷,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見此 人這般凶惡毒辣,那可也無論如何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兒,你求求這位小師父,快些將我殺了, 再遲可就來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亂,道:“爹爹,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難道你沒見到么?” 水笙吃了一驚,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師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將我殺 了。要我向這惡僧求饒,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見我女 兒受他之辱?” 狄云眼見到水岱的英雄氣概,甚是欽佩,這時義憤之心 大盛,低聲道:“好,我便殺了你。老和尚要責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雖受重傷,心智不亂,低聲道:“我大 聲罵你,你一棍將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會怪你。”不等狄云 回答,便大聲罵道:“小淫僧,你若不回頭,仍是學這老惡僧 的樣,將來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脫離血刀 門才是!小惡僧,你這王八蛋,烏龜兒子!你快快痛改前非, 今后做個好人!” 狄云聽出他罵聲中含有勸誡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 一根粗大的樹枝舞了几下,卻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罵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見那邊廂花鐵干 雙膝一軟,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頭去。 血刀僧積聚身上僅有的少些內功,凝于右手食指,對准 花鐵干背心的“靈台穴”點落,這一指實是竭盡了全力,一 指點罷,再也沒了力氣。花鐵干被點摔倒,血刀僧也雙膝慢 慢彎曲。 水岱眼見花鐵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無人 保護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兒!”喝道:“王八蛋,你還不打 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鐵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時便來,當下 一咬牙,奮力揮棍掃去,擊在水岱天靈蓋上。水岱頭顱碎裂, 一代大俠,便此慘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時暈了過去。 血刀僧聽到水岱的毒罵之聲,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氣,出 手將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鐵干已然給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 活,無關大局。這一來得意之極,不由得縱聲長笑。可是自 己聽得這笑聲全然不對,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啞之聲, 哪里有甚么笑意?但覺腿膝間越來越是酸軟,蹣跚著走出几 步,終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鐵干看到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說得不錯,這 惡僧果然已是真氣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結果了他的 性命,又何必嚇成這等模樣?更何必向他磕頭求饒?”自己是 成名數十年的中原大俠,居然向這萬惡不赦的敵人屈膝哀懇, 這等貪生怕死,無恥卑劣,想起來當真無地自容。只是他 “靈台”要穴被點,須得十二個時辰之后方能解開。血刀僧若 不露出真氣耗竭的弱點,自己還有活命之望,現下是說甚么 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則一等自己穴道解開,焉有不向他動手 之理? 果然聽得血刀僧道:“徒兒,快將這人殺了。這人奸惡之 極,留他不得。”花鐵干叫道:“你答允饒我性命的。你說過 不殺降人,如何可以不顧信義?”他明知抗辯全然無用,但大 難臨頭,還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們血刀門的高僧,把‘信義’二字瞧 得猶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頭求饒,是你自己上了我的當,哈 哈,哈哈!乖徒兒,快一棒把他打殺了!此人留著不死,危 險之極。”他對花鐵干也真十分忌憚,自知剛才一指點穴,內 力不到平時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經脈,這人武功了得,只 怕過不了几個時辰就會給他沖開穴道,那時候情勢倒轉,自 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內力耗竭,只想:“適才我殺水大俠,是 為了解救他的苦惱。這位花大俠好端端地,我何必殺他?”便 道:“他已給師祖爺爺制服,我看便饒了他罷!” 花鐵干忙道:“是啊,是啊!這位小師父說得不錯。我已 給你們制服,絕無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殺我?” 水笙從昏暈中悠悠醒轉,哭叫:“爹爹,爹爹!”聽得花 鐵干這般無恥求饒,罵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響當當的 一號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臉?眼看我爹爹慘受苦刑……我爹 爹……爹……爹……”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花鐵干道: “這兩位師父武功高強,咱們是打不過的,還不如順從降服, 跟隨著他們,服從他們的號令為是!”水笙連聲:“呸!呸!死 不要臉!”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險,這當兒自己竟半 點力氣也沒有了,想要支撐起來走上兩步也是不能,說道: “好孩兒,聽師祖爺爺的話,快將這家伙殺了!” 水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腦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狀極 慘,想起他平時對自己的慈愛,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暈去。水 岱懇求狄云將自己打死,水笙原是親耳聽見,但這時急痛攻 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將父親打得腦漿迸裂,胸中 悲憤,難以抑制,突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沖將上來。內功練 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氣沖開被封穴道。但要練到這等境 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鐵干尚自不能,何況水笙?可是 每個人在臨到大危難、大激動的特殊變故之時,體內潛能忽 生,往往能做出平時絕難做到的事來。這時水笙極度悲憤之 下,體氣激蕩,被封的穴道竟自開了。也不知從哪生出來一 股力氣,驀地里一躍而起,拾起父親身旁的那根樹枝,夾頭 夾腦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閃,雖然避開了面門要害,但臉上、腦后、耳 旁、肩頭,接連給她擊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擋架,叫道: “你干甚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 水笙一凜,想起此言不錯,一呆之下便泄了氣,坐倒在 地,放聲大哭。 血刀僧聽得狄云說道:“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心念一 轉,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這小子竟去相助敵人, 當真大逆不道。”登時便想提刀將他殺了,但手臂略動,便覺 連臂帶肩俱都麻痺,當下不動聲色,微笑說道:“乖徒兒,你 好好看住這女娃兒,別讓她發蠻。她是你的人了,你愛怎樣 整治她,師祖爺爺任你自便。” 花鐵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過來,我有話跟 你說。”他知血刀僧此刻沒半點力氣,已不足為患,狄云大腿 折斷,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強,要低聲叫她乘機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極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棄槍投降, 我爹爹也不致喪命。”聽得花鐵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鐵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脫卻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機。 你過來,我跟你說。”血刀僧怒道:“你羅里羅嗦甚么,再不 閉嘴,我一刀將你殺了。”花鐵干卻也不敢真和他頂撞,只是 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甚么話,盡管說好了, 鬼鬼祟祟的干甚么?” 花鐵干心想:“這老惡僧正在運氣恢復內力。他只要恢復 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將我殺了。時機迫促,我說 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這位老和尚,他劇斗之 余,內力耗得干干淨淨,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來了。”他明 知血刀僧此刻無力加害自己,卻也不敢對他失了敬意,仍稱 之為“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見他斜臥雪地,情狀極是狼狽,想 起殺父之仇,也不理會花鐵干之言是真是假,舉起手中的樹 枝,當頭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聽得花鐵干一再招呼水笙過去,便已知他心意,心 中暗暗著急,飛快的轉著念頭:“這女娃兒若來害我,那便如 何是好?”他又提了兩次氣,只覺丹田中空蕩蕩地,全身反比 先前更是軟弱,一時彷徨無計,水笙手中的樹棍卻已當頭打 來。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長劍,本來不會使棍,加之心急報 父仇,這一棍打出,全無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綻。血刀 僧身子略側,想將手中所持花鐵干的短槍斜伸出去,只是實 在太過衰弱,單是掉轉槍頭,也是有心無力,只得勉力將槍 尾對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憤之下,那防到他另 生詭計,樹枝擊落,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臉上,登時打得他皮 開肉綻,但便在此時,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軟,向前摔倒。 血刀僧給她一棍打得頭暈眼花,計策卻也生效,水笙自 行將“大包穴”撞到槍杆上去,點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 下,哈哈大笑,說道:“姓花的老賊,你說我氣力衰竭,怎地 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槍杆對准水笙穴道,讓她自行撞上來 的手法,給他和水笙兩人的身子遮住,花鐵干和狄云都沒瞧 見,均以為確是他出手點倒水笙。 花鐵干驚懼交集,沒口子的道:“老前輩神功非常,在下 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見,當真料想不到。老前輩如此深厚的內 力,莫說舉世無雙,的的確確是空前絕后了。”他滿口恭維血 刀僧,但話聲發顫,心中恐懼無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慚愧!”自知雖得暫免殺身之禍,但 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尋常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點,勁力不透 穴道深處,過不多時,她穴道自解。這等幸運之事可一而不 可再,她若拾起血刀來斬殺自己,就算再用槍杆撞中她穴道, 自己的頭顱可也飛向半天了,務須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恢復 少許功力,要趕著在水笙穴道解開之前先殺了她。只是這內 力的事情,稍有勉強,大禍立生,當下一言不發,躺著緩緩 吐納。這時他便要盤膝而坐,也已不能,卻又不敢閉眼,生 怕身畔三人有何動靜,不利于己。 狄云頭上、肩上、手上、腳上,到處疼痛難當,只有咬 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亂,無法思索。 水笙臥躺處離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時極為惶急,不知這 惡僧下一步將如何對付自己,過了好一會,見他毫不動彈,才 略感放心,她心中傷痛已極,體力難以支持,躺了一會兒,加 之心急復仇,竟爾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個時辰,那便行 了。” 這一節花鐵干也瞧了出來,眼見狄云不知是心軟還是胡 涂,居然并無殺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 血刀僧早一刻行動,見她竟爾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 千萬睡不得,這兩個淫僧要對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難當,昏 睡中只嗯嗯兩聲,卻哪里叫得她醒?花鐵干大叫:“不好了, 不好了!快些醒來,惡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這般大呼小叫,危險非小。”向狄 云道:“乖徒兒,你過去一刀將這老家伙殺了。”狄云道:“此 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殺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 聽他大聲吵嚷,便是要害我師徒。” 花鐵干道:“小師父,你的師祖凶狠毒辣,他這時真氣散 失,行動不得,這才叫你來殺我。待會他內力恢復,惱你不 從師命,便來殺你了。不如先下手為強,將他殺了。”狄云搖 頭道:“他也不是我的師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過我性命。 我如何能夠殺他?”花鐵干道:“他不是你師祖?那你快快動 手,更是片刻也延緩不得。血刀門的和尚凶惡殘忍,沒半點 情面好講,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語中對血刀僧 已不再有絲毫敬意。 狄云好生躊躇,明知他這話有理,但要他去殺血刀僧,無 論如何不忍下手,但聽花鐵干不住口的勸說催促,焦躁起來, 喝道:“你再羅里羅嗦,我先殺了你。” 花鐵干見情勢不對,不敢再說,只盼水笙早些醒轉,過 了一會,又大聲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轉來啦,你爹 爹活轉來啦!” 水笙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聽人喊道:“你爹爹活轉來啦!” 心中一喜,登時醒了過來,大叫:“爹爹,爹爹!” 花鐵干道:“水侄女,你被他點了哪一處穴道?這惡僧已 沒甚么力氣,點中了也沒甚么要緊,我教你個吸氣沖解穴道 的法門。”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動彈不得了。” 花鐵干道:“那是‘大包穴’。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氣,意 守丹田,然后緩緩導引這口氣,去沖擊左腋下的‘大包穴’, 沖開之后,便可報你殺父之仇。” 水笙點了點頭,道:“好!”她雖對花鐵干仍是十分氣惱, 但究竟他是友非敵,而他的教導確是于己有利,當即依言吸 氣,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睜一線,注視她的動靜,見她聽到花鐵干的話 后點了點頭,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這女娃兒已能點頭, 也不用甚么意守丹田,沖擊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時刻,便 能行動了。”當下眼觀鼻,鼻觀心,于水笙是否能夠行動一事, 全然置之度外,將腹中一絲游氣慢慢增厚。 那導引真氣以沖擊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奧。連花鐵干自己 也辦不了,水笙單憑他几句話指點,豈能行之有效?但她被 封的穴道隨著血脈流轉,自然而然的早已在漸漸松開,卻不 是她的真氣沖擊之功,過不多時,她背脊便動了一動。花鐵 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繼續用這法子沖擊穴道,立時便 能站起來了。”水笙又點了點頭,自覺手足上的麻木漸失,呼 了一口長氣,慢慢支撐著坐起身來。 花鐵干叫道:“妙極,水侄女,你一舉一動都要聽我吩咐, 不可錯了順序,這中間的關鍵十分要緊,否則大仇難報。第 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彎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著她的行動,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橫刀一砍,將血 刀僧的腦袋割了出來,但見血刀僧的雙眼似睜似閉,對目前 的危難竟似渾不在意。 血刀僧此時自覺手足上力氣暗生,只須再有小半個時辰, 雖無勁力,卻已可行動自如,偏生水笙搶先取了血刀,立時 便要發難,當下將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卻聽得花鐵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殺了小和尚。快,快, 先殺小和尚!” 這一聲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花 鐵干叫道:“老和尚還不會動,先殺小和尚要緊。你如先殺老 和尚,小和尚便來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錯,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心中微一遲疑:“他 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惡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殺他?”這 一遲疑只是頃刻間的事,跟著便拿定了主意:“當然殺!”提 起血刀,便向狄云頸中劈落。 狄云急忙打滾避開。水笙第二刀又砍將下去,狄云又是 一滾,抓起地下的一根樹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連砍三刀, 將樹枝削去兩截,又即揮刀砍下,突然間手腕上一緊,血刀 竟被后面一人夾手奪了過去。 搶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氣有限,不能虛發,看得 極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奪到血刀,更不思索,順手揮刀便 向她頸中砍下。水笙不及閃避,心中一涼。 狄云叫道:“別再殺人了!”扑將上去,手中樹枝擊在血 刀僧腕上。若在平時,血刀僧焉能給他擊中?但這時衰頹之 余,功力不到原來的半成,手指一松,血衛脫手。兩人同時 俯身去搶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 雙手,便往他頸中扼去。 狄云一陣窒息,放開了血刀,伸手撐持。血刀僧知道自 己力氣無多,這一下若不將狄云扼死,自己便命喪他手。他 卻不知狄云全無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殺水笙,不自禁的 出手相救。狄云頭頸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來越艱難,胸口 如欲迸裂。他雙手反過去使勁撐持,想將血刀僧推開。血刀 僧見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門中的規矩,須得先除 叛徒,再殺敵人。他料得花鐵干一時三刻之間尚難行動,水 笙是女流之輩,易于對付,是以將身上僅余的力道,盡數運 到扼在狄云喉頭的手上。 狄云一口氣透不過來,滿臉紫脹,雙手無力反擊,慢慢 垂下,腦海中只是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時見兩人在雪地中翻滾,眼見是因狄云相救自己 而起,但總覺這是二個惡僧自相殘殺,最好是他二人斗個兩 敗俱傷,同歸于盡。但看了一會,只見狄云手足軟垂,已無 反擊之力,不由得驚惶起來,心想:“老惡僧殺了小惡僧之后, 就會來殺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鐵干叫道:“水侄女,這是下手的良機啊,快快拾起了 彎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鐵干又叫道:“過去將兩個惡 僧殺了。” 水笙提著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將血刀僧殺死,卻見他 和狄云糾纏在一起。這血刀削鐵如泥,一刀下去,勢必將兩 人同時殺死,心想狄云剛才救了自己性命,這小和尚雖然邪 惡,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將仇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要 想俟隙只殺血刀僧一人,卻是手酸腳軟,全無把握。 正遲疑間,花鐵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錯 過機會了,替你爹爹報仇,在此一舉。”水笙道:“兩個和尚 纏在一起,分不開來。”花鐵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兩 個人一起殺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鷹爪鐵槍門一 派的掌門,平時頤指氣使,說出話來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 自己此刻動彈不得,水笙心中對他又是極為鄙視。她一聽到 這句狂妄暴躁的話,登時大為惱怒,反而退后三步,說道: “哼!你是英雄豪杰,剛才為甚么不跟這惡僧決一死戰?你有 本事,自己來殺好了。” 花鐵干一聽情形不對,忙賠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 涂,你別生氣。你去將兩個惡僧都殺了,給你爹爹報仇。血 刀老祖這樣出名的大惡人死在你手下,這件事傳揚出去,江 湖上哪一個不欽佩水女俠孝義無雙、英雄了得?”他越吹捧, 水笙越惱,瞪了花鐵干一眼,又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 背脊,想割他兩刀,叫他流血不止,卻不會傷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頸中的雙手毫不放松,卻不住轉頭觀看 水笙的動靜,見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沉著聲音道: “你在我背上輕輕割上兩刀,小心別傷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驚,她對血刀僧極為畏懼忌憚,聽得他叫自 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懷好意,決不能聽他的話,哪 料到這是血刀僧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 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給血刀老祖扼住喉頭,肺中積聚著的一股濁氣數度 上沖,要從口鼻中呼了出來,但喉頭的要道被阻,這股氣沖 到喉頭,又回了下去。一股濁氣在體內左沖右突,始終找不 到出路。若是換作常人,那便漸漸昏迷,終于窒息身亡,但 他偏偏無法昏迷,只感全身難受困苦已達極點,心中只叫: “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間,他只覺胸腹間劇烈刺痛,體內這股氣越脹越 大,越來越熱,猶如滿鑊蒸氣沒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驀 地里前陰后陰之間的“會陰穴”上似乎被熱氣穿破了一個小 孔,登時覺得有絲絲熱氣從“會陰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長 強穴”去。人身“會陰”“長強”兩穴相距不過數寸,但“會 陰”屬于任脈,“長強”卻是督脈,兩脈的內息決不相通。他 體內的內息加上無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濁氣,交迸撞激,竟在 危急中自行強沖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脈和督脈的大難關。 這內息一通入“長強穴”,登時自腰俞、陽關、命門、懸 樞諸穴,一路沿著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個要穴,然 后是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台、神道、身柱、陶道、大 椎、□門、風府、腦戶、強間、后頂、而至頂門的“百會 穴”。狄云在獄中得丁典傳授“神照經”的心法,這內功極是 深湛難練,他資質非佳,此后又無丁典指點,再加上二三十 年的時日,是否得能練成,亦在未知之數。不料此刻在生死 系于一線之際,竟爾將任督二脈打通了。這一來因咽喉被扼, 體內濁氣難宣,非找尋出口不可,二來他曾練過“血刀經”上 的一些邪派內功,內息運行的道路雖和“神照經”內功大異, 卻也有破窒沖塞的補助功效。 這股內息沖到百會穴中,只覺顏面上一陣清涼,一股涼 氣從額頭、鼻梁、口唇下來,通到了唇下的“承漿穴”。這承 漿穴已屬任脈,這一來自督返任。任脈諸穴都在人體正面,這 股清涼的內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璣、華蓋、紫 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經上、中、下三脘,而 至水分、神厥、氣海、石門、關元、中極、曲骨諸穴,又回 到了“會陰穴”。如此一個周天行將下來,郁悶之意全消,說 不出的暢快受用。內息第一次通行時甚是艱難,任督兩脈既 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時自然而然的飛快運轉,頃 刻之間,連走了一十八次。 “神經照”內功乃武學第一奇功,他自在獄中開始修習, 練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內息運行一周天,勁力便增 加一分,只覺四肢百骸,每一處都有精神力氣勃然而興,沛 然而至,甚至頭發根上似乎均有勁力充盈。 血刀僧哪里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體內已起了如此巨大 變化,只是加緊扼住他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體內的勁力愈來愈強,心中卻仍是十分害怕,只求 掙扎脫身,雙手亂抓亂舞,始終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腳向 后亂撐几下,突然一腳□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這一□力道 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內力耗竭,哪里有半點抗力?身子忽 如騰云駕霧般飛向半空。 水笙和花鐵干齊聲驚呼,不知出了甚么變故,但見血刀 僧高高躍起,在空中打了個轉,頭下腳上的筆直摔將下來,擦 的一聲,直挺挺的插入雪中,深入數尺,雪面上只露出一雙 腳,竟就此一動不動。 八 羽衣 水笙和花鐵干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甚么神 奇武功。 狄云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几口氣,當下只求逃生,一 躍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斷了,“啊喲”一聲,俯跌下去, 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左腿站了起來,只見血刀老祖雙 腳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 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云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胸前,倒 退几步,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迷惘 之色。 忽聽得花鐵干贊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是并世 無雙,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勁力!這 等俠義行徑,令人打從心底里欽佩出來。”水笙聽到這里,再 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別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聽了作嘔?” 花鐵干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小師父大 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的不容易,難得,難得,可喜可賀。” 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然已經死了,當即改口大捧狄云。 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并沒做過甚么奸惡 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只 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激蕩,平生豪氣霎 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后。數十年來 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几個 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狄云道:“你說我……說我……已將他踢死了?” 花鐵干道:“確然無疑。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 砍了他雙腳,再將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復燃,以策萬全。” 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嚇 得退了一步。狄云搖搖頭,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剛 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水笙哼了一聲, 并不答話。 花鐵干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師父誠心向 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若 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于你,你還有命在么?” 水笙和狄云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 眼。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時,只出于“不可 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干這么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實是 存心不良。水笙原對狄云十分疑忌,花鐵干這几句話更增她 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干多些,還是憎 惡狄云多些,總覺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一瞥眼見到父親的 尸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尸上,大哭起來。 花鐵干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云道: “我不是和尚,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我身穿僧袍,是為了避 難改裝,迫不得已。”花鐵干喜道:“那妙極了,原來小師父 ……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的聽在耳 里,聽狄云說不是和尚,心下將信將疑。只聽狄云道:“我姓 狄,無名小卒,一個死里逃生的廢人,又是甚么大俠了?” 花鐵干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 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不了的 啦。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須等頭發 一長,換一套衣衫,那就甚么破綻也瞧不出,壓根兒就不用 管還俗這一套啦。”他認定狄云是血刀門的和尚,只因貪圖水 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云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干淨些,別盡說臟話。 咱們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遠不見你面,也永遠不見水姑娘 之面了。” 花鐵干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隨即省悟,笑道: “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甚么?” 花鐵干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 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 夫妻,又有何妨!” 這几句話傳入水笙耳中,她憤怒再難抑制,奔過去拍拍 拍拍的連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著,無動于中,只覺這一切跟他毫不相干。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 水笙几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是不敢。瞧著父 親一動不動的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鐘愛憐惜自己了,她輕輕 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水笙淚 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將雪融了,又慢慢的和雪水一起結成 了冰。 花鐵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的向狄云奉承討好,越 說越是肉麻。狄云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里閉目養息。 狄云初通任督二脈,只覺精神大振,體內一股暖流,自 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周而復始的不停流轉。每 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以及給水 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但內力既增,這些痛楚便覺甚 易忍耐。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又會突然而去, 當下躺著不敢動彈,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見他們是毫 不動彈,當下大著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聲輕 響,登時砍下一只腳來,說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 睛一看,只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凶極惡的血刀老祖果 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 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 磨我?他只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花鐵干一切瞧在眼里,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凶惡, 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云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便依 照丁典所授“神照功”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摸不 到、驅使不動的內息,這時竟然隨心所欲,便如擺頭舉手一 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走 到血刀僧身邊。只見他尸身插在雪里,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 肉模糊,確然無疑的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是應 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難過, 于是將他尸身提了出來,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 身之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至于他為甚么突然 間竟會死了,狄云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神通,自己萬萬 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水笙見到狄云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几頭兀鷹 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扑下來啄食父親的尸身,忙將父親如 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死在懸 崖絕頂,一個死于雪谷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只得罷了。 花鐵干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久,大家可餓得很了。 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大伙兒先 吃個飽,然后從長計議,怎生出谷。”狄云心鄙他的為人,并 不理睬。花鐵干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馬兒的肉,不能 給這無恥之徒吃。”狄云點點頭,向花鐵干瞪了一眼。 花鐵干道:“小師父……”狄云道:“我說過我又不是和 尚,別再亂叫。”花鐵干道:“是,是,是,狄大俠。狄大俠 這次一腿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 件事便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狄大俠奮不顧身的救援水 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實是武林中頭等的大事。”狄云道: “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相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 的好。”花鐵干道:“憑著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 出話來,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狄大俠,請你上去拿馬肉,分 一塊給我。” 狄云甚是厭煩,喝道:“干么要拿馬肉來給你吃?將來你 盡可說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甚么東西?還配給誰挂齒嗎?” 想起這几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 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干其實并非真的想吃馬肉,他腹中雖餓,但一日半 日的飢餓,又算得了甚么?他只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將他 殺了,乞討馬肉乃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 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殺人的念頭自然 而然的就消了。 狄云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的吹進雪谷來,向水笙 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只道他 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 這小惡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狄云一怔, 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意?”水笙罵道:“你這小 和尚人面獸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奸惡,我才不上 你的當呢。” 狄云不愿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會覓路出谷,甚 么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見你們的面。”當下 走得遠遠地,找到一塊大岩石,撥去積雪,徑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越是陰險奸惡,多半是半夜里前 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之內,只怕小惡僧來時沒了退路,心 驚膽戰的斜倚岩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沉重,不 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 緊。” 但這几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朦 朦朧朧的終于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 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是驚惶,一瞥眼間,卻 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頭來,只見狄云的背影正向遠處 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的走向谷外。水笙大喜, 心想這個惡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謝天謝地。 狄云確是想覓路出谷,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几處,都 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知無路可通,那 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 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他 累了半日,廢然而返,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干道:“狄大俠,怎么樣?”狄云搖頭道:“沒路出去。” 花鐵干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干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 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 “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云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戒 備之心,總是離得他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云雖不 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心下卻也不禁惱怒,只盼 能及早離開,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 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干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 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之后,一并奉還。”一躍而 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起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原 來他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解了。 花鐵干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 云和水笙便兩人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是這雪谷 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卻須 得先將兩人殺了滅口,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 泄漏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是將雪 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 前先行搶進谷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谷的通道 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里。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余丈, 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里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 辯,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 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 甚么東西活命? 花鐵干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沉重,坐了半晌,從懷里 取出馬肉便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 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云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來 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 一般。兩人不約而同的環視一周,四下里盡是皚皚白雪,要 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聽得半空中几聲鷹唳,三人一齊抬起頭來,望著半空 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像這些老鷹那樣,才 能飛出谷去。”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個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 月,也終于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臟等等也吃 了個干淨。 花鐵干、狄云、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 光偶爾相觸,也立即避開。花鐵干几次起心要殺了狄云和水 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后,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的在這雪谷 之中,滋味太也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 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云已疑忌大減,終于敢到石洞 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呼 嘯,更是奇寒徹骨。狄云“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內力 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 也頗為難挨。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發抖,卻 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御風寒,心下頗慰,覺得這小惡僧 “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云身上的創傷全然痊愈了,斷腿也已接續,行走如常, 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馬肉吃完了,今后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最后那几天,狄 云已盡可能的吃得極少極少,只是吃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 下來的,都給花鐵干老實不客氣的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 “一位成名的大俠,到了危難關頭,還不如血刀門的一個小惡 僧!” 這晚三更時分,水笙在睡夢中忽被一陣爭吵之聲驚醒,只 聽得狄云大聲喝道:“水大俠的身體,你不能動!”花鐵干冷 冷的道:“再過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讓你多活几 天!”狄云道:“咱們寧可吃樹皮草根,決不能吃人!”花鐵干 喝道:“滾開!羅嗦些甚么?惹惱了我,立刻斃了你。” 水笙忙從洞中沖出去,見狄云和花鐵干站在她父親墳旁。 水笙大叫:“別碰我爹爹!”飛奔過去,只見堆在父親尸身上 的白雪已被撥開,花鐵干左手抓著水岱尸身胸口。狄云喝道: “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見寒光一閃,花鐵干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槍,斜身挺槍, 疾向狄云胸口刺去。這一槍去得極快,狄云內功雖已大進,外 功卻是平平,仍不過是以前戚長發所教的那一些拳腳劍朮,給 花鐵干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對付得了?一怔之際,槍 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鐵干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后背,刺他個透明窟窿,哪 知槍尖碰到他胸口,竟然刺不過去,阻了一阻。 狄云給這一槍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槍杆上 擊去。喀的一聲,花鐵干虎口震裂,短槍脫手,直飛上天。這 一掌余勢不衰,直震得花鐵干一個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槍 落入了深谷積雪之中,不知去向。 花鐵干大驚,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 尚之下!”向后几個翻滾,躍起身來,遠遠逃了開去。 花鐵干卻不知這一槍雖因“烏蠶衣”之阻,沒刺進狄云 的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閉住了呼吸,透不過氣來,暈 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練成,這一槍便要了他的 性命。花鐵干何等武功,較之當日荊州城中周圻劍刺,雖然 同是刺到“烏蠶衣”上。勁力的強弱卻是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當空,兩頭兀鷹見到雪地中的狄云,在空中不住的 打著盤旋。 水笙見狄云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鐵干刺死,心下一喜: “小惡僧終于死了,從此便不怕有人來侵犯我。”但隨即又想: “花鐵干想吃我爹爹的遺體,小惡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殺。小 惡僧多半不懷好意,想騙得我……騙得我……哼,我才不上 他的當呢。可是他死了之后,花鐵干這惡人再來犯我爹爹遺 體,那便如何是好?最好小惡僧還是別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見他一動不動的仰臥 在雪地之中,臉上肌肉微微扭曲,顯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 彎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覺兩股熾熱的暖 氣,直噴到她手指上。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縮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 呼吸微弱,哪知呼出來的氣息竟如此熾熱。她自不知這時狄 云內力已甚為深厚,知覺雖失,氣息仍然粗壯,只是他上乘 內功練成未久,雄健有余,沉穩不足,還未達到融和自然的 境界。 水笙心想:“小惡僧暈了過去,待會醒轉,見我站在他身 旁,那可不妥。”一回頭,只見花鐵干便站在不遠之處,凝目 注視著他二人。 花鐵干一槍刺不死狄云,又被他反掌擊倒,心下驚懼異 常,但隨即見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過了片刻,見 他始終不動,當下一步一步的走將過去。這時他右臂兀自隱 隱酸麻,只待狄云躍起,立時轉身便逃。 水笙大驚,喝道:“別過來。”花鐵干獰笑道:“為甚么不 能過來?活人比死人好吃,咱們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 說著又走近了一步。水笙無法可施,拚命搖晃狄云,叫道: “他過來啦,他過來啦。” 花鐵干眼見狄云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躍而前,舉 起右掌,往狄云身上擊落。水笙揮起血刀,一招“金針渡 劫”,向花鐵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劍法,但血刀鋒銳異常,卻 也頗具威力。花鐵干短槍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給這削鐵如 泥的血刀帶上了,倒也不敢輕敵,當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 要將血刀先奪過來再說。 狄云昏暈迷糊中依稀聽到水笙大叫:“他過來啦。”昏昏 沉沉的不知是甚么意思,跟著聽到一陣呼斥叱喝,睜開眼來, 月光下只見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鐵干斗得正酣。 水笙雖手有利器,但一來不會使刀,二來武功遠為不及, 左支右絀,連連倒退,到得后來,只盼手中兵刃不為敵人奪 去,哪里還顧得到傷敵?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轉來,他 要來殺你啦。” 狄云一聽,心中一凜:“好險!適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 不是她出力抵擋,花鐵干早將我打死了。雖然我胸腹有烏蠶 衣保護,但他只須在我頭上一腳,還能踢不死么?”當即挺身 躍起,揮掌猛向花鐵干打去,花鐵干還掌相迎,蓬的一聲響, 兩人都坐倒在地。狄云內力深厚,花鐵干掌法高明,雙掌相 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鐵干武功高,應變速,被狄云一掌震倒,隨即躍起,第 二掌又擊了過來。狄云不及站起,只得坐著還了一掌。他雖 坐著,掌力絲毫不弱,又是蓬的一聲,狄云被震得翻了兩個 筋斗,花鐵干卻騰騰騰倒退三步,胸間氣血翻涌,心下暗驚: “這小惡僧內力如此深厚!”但兩掌交過,知他掌法極是平庸, 忌憚之心盡去,斜身側進,第三掌又擊了過去。 狄云坐著揮掌還擊,不料花鐵干的手掌飄飄忽忽,從他 臉前掠過,狄云一掌打空,跟著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一掌, 幸好有烏蠶衣護身,不致受傷,但也是經受不起,剛要站起, 復又坐倒。花鐵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又至。他雖以“中 平槍”馳名武林,號稱“中平無敵”,但拳腳功夫也甚了得, 這時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將出來,掌影飄飄,左一掌,右 一掌,十掌中倒有四五掌打中了狄云。狄云還出手去,均給 他以巧妙身法避過。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狄云內力再強, 也是絕無機會施展。 到得后來,狄云只得以雙掌護住頭臉,身上任他毆擊,一 站起身,立被擊倒。花鐵干只想盡早料理了他,免生后患,一 掌掌的狠打。狄云連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為緩遲。 水笙初時見兩人斗得激烈,插不進去相助,待見狄云垂 危,忙揮刀往花鐵干背上砍去。花鐵干側身避過,反手擒拿, 奪她兵刃。狄云右掌使勁拍出,一股凌厲的掌風登時將花鐵 干全身罩住了。花鐵干閃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說到以內 力相拚,花鐵干卻不是對手了,突然間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半 身酸麻,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著狄云,搶進了山洞。兩 人匆匆忙忙的搬過几塊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執血刀,守 在石旁。這山洞洞口甚窄,几塊大石雖不能堵塞,但花鐵干 要進山洞,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只要他動手搬石,水 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 過了好一會,外邊并無動靜。水笙道:“小惡……小 ……”她一直叫慣了“小惡僧”,這時跟他聯手迎敵,再叫 “小惡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傷勢怎樣?”狄云道: “還好……” 忽聽得花鐵干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兩只小雜種躲了 起來,在洞中干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臉上一陣發熱,心 中卻也真有些害怕,她認定狄云是個“淫僧”,行止十分不端, 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實是危險不過,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 跟他離得越遠越好。 只聽花鐵干又叫道:“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老子卻要 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驚,說道:“他要吃我爹爹, 怎么辦?” 狄云這几年來事事受人冤枉,這時聽得花鐵干又在血口 噴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開石頭,如一頭瘋虎般扑了出 去,拳掌亂擊亂拍,奮力向他狂打過去。 花鐵干避過兩掌,左掌畫個圓弧,右掌從背后拍出,從 狄云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 在他背上。狄云吐出一口鮮血,腦子中迷迷糊糊,眼前這花 鐵干似乎變成了萬震山、萬圭、江陵縣的知縣、獄卒、凌退 思、寶象……這許許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惡人。他張開雙臂,猛 地將花鐵干牢牢抱住了。 花鐵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但狄 云已不覺疼痛,抱住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花鐵干只覺呼 吸不暢,心中也有些驚惶,又見水笙手執血刀,搶近身來。花 鐵干大驚,雙拳猛力在狄云脅下疾撞。狄云吃痛,臂上無力。 花鐵干用力一掙,解脫了他雙臂環抱,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拚 斗,接連縱躍,離他有十余丈遠,這才站定。 水笙見狄云搖搖晃晃,站立不定,滿臉都是鮮血,想伸 手相扶,卻又害怕,戰戰兢兢的走近兩步。狄云喝道:“我是 惡和尚,是小淫僧,別走過來,免得我污了你水大俠小姐的 聲名,滾開,滾開!”水笙見他神態猙獰,目露凶光,嚇得倒 退了兩步。 狄云不住喘息,搖搖擺擺的向花鐵干走去,叫道:“你們 這些惡人,萬震山、萬圭,你們害不死我,打不死我。過來 啊,來打啊,知縣大人,知府大人,你們就會欺壓良善,有 種的過來拚啊,來打個你死我活……” 花鐵干心道:“這個人發了瘋,是個瘋子!”向后縱躍,離 他更遠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們這些惡人,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 我狄云不怕你們。你們把我關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斬了我 手指,搶了我師妹,□斷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斬成肉醬, 我也不怕!” 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有如哭號,害怕之中不禁起 了憐憫之心,聽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 師妹,□斷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動:“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 受過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卻是我縱馬□斷他的。” 狄云叫得聲音也啞了,終于身子几下搖晃,摔倒在雪地 之中。 花鐵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兩只兀鷹一直不住的在盤旋。狄云躺在地下,一 動也不動。驀地里一頭兀鷹扑將下來,向他額頭上啄去。狄 云昏昏沉沉的似暈非暈,給兀鷹一啄,立時醒轉。那鷹見他 身子一動,急忙揚翅上飛。狄云大怒,喝道:“連你這畜生也 來欺侮我!”右掌奮力擊出。那鷹離他身子只有數尺,被掌力 所震,登時毛羽紛飛,落了下來。 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鷹腹,那鷹雙翅亂 扑,極力掙扎。狄云只覺咸咸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 滴滴精力流入體內,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 先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鐵干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都是駭然變 色。 花鐵干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給 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當下繞到雪谷 東首,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當下仰臥在地,要想 依樣葫蘆,裝死捉鷹。豈知兀鷹雖然上當,下來啄食,但他 揮掌擊去,卻沒能將鷹擊落。他內力和狄云相差甚遠,掌法 雖然巧妙,可是蒼鷹閃避靈動,卻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鷹血,胸中腹中氣血翻涌,又暈了過去。待 得轉醒時,天色已明,腹中飢餓,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 一口咬了,猛覺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不由得呆 了。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干干淨淨,竟是炙熟了的。他明 明記得只喝了几口鷹血,便即睡著,卻是誰給他烤熟了?若 不是水笙,難道還會是花鐵干這壞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胸中郁積的悶氣宣泄了不少,這 時醒轉,頗覺舒暢,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 只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餓了几 天啦,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總算 難得。哼,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 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甚么希罕?”但過了一會,不禁又想: “她替我烤鷹,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餓死了她,那也不好。” 于是他躺在地下,一動不動,閉目裝死,半個時辰之間, 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將兩頭擲給了水笙。水笙過來 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洗剝干淨,一起燒烤好了,默默 無言的把兩頭熟鷹交給他。 雪谷中兀鷹不少,偏又蠢得厲害,眼見同伴接連喪生在 狄云掌下,卻仍是不斷的下來送死。狄云內力日增,掌力亦 日勁,到得后來,已不用躺下裝死,只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 處棲歇,或是從身旁飛過,便能發掌擊落。雪谷中時有雪雁 出沒,能在冰雪中啄食虫蟻,軀體甚肥,更是狄云和水笙日 常的口中美食。 屈指臘月將盡,雪谷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 整日整夜的寒風刮人如刀。 水笙除了撿拾柴枝,燒烤鳥肉,總是躲在山洞之中。狄 云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 有一晚徹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來,覺得身上暖洋洋 的,一睜眼,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吃了 一驚,隨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這衣裳是用鳥毛一 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鷹毛,白的是雁翎,衣長齊膝,不知用 了几千几萬根鳥羽。 狄云提著這件羽衣,突然間滿臉通紅,知道這自是水笙 所制,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當真是煞費苦心。何 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不知如何綴成?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 羽一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想必是用頭 發上的金釵刺出,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自然是從她那件淡 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嘿嘿,女娘兒們真是奇怪,這可有 多累,那不是麻煩之極么?” 突然之間,想起了几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那 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打得眼青鼻腫是不用說了,一件新 衣也給撕爛了好几處。他心中痛惜,師妹戚芳便拿了針線替 自己縫補。 腦海中清清楚楚的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 身邊,給他縫補衣衫。她頭發擦在自己的下巴,他只覺臉上 痒痒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 狄云叫了聲:“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 枉你作賊。” 他想到這里,喉頭似乎有甚么東西塞著,淚水涌向眼中, 瞧出來只是模糊一團,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難道是 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我說了話么?”但這數年中他多 歷風波險惡,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淡。“嘿嘿,人家存心要 害我,我便天生是個啞巴,別人還不是一樣的來欺侮?師妹 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可是姓萬的家財豪富,萬圭那小子又 比我俊得多,那有甚么可說的?最不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躲 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卻會去告知她丈夫,叫他來擒了我去領 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間,他縱聲狂笑起來,拿著羽衣,走到石洞之前, 拋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几腳,大聲道:“我是惡和尚, 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飛起一腳,將羽衣蹋進洞中,轉身狂 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將這件羽衣綴成,心想這 “小惡僧”維護爹爹的尸體,絲毫不向自己羅□,這些日子中, 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眼見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風寒, 心下實感不忍,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哪知道好心不得 好報,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受他如此無禮的侮辱。她又 羞又怒,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情不自禁,眼淚一滴滴的落 在鳥羽之上。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狄云轉身狂笑之時,胸前衣襟上也 是濺滿了滴滴淚水,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為 了師妹的無情無義…… 中午時分,狄云打了四只鳥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 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給他。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 眼光也不敢相對。 狄云和水笙坐得遠遠地,各自吃著熟鳥,忽然間東北角 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兩人一齊抬起頭來,向聲音來處望去, 只見花鐵干右手拿著一柄鬼頭刀,左手握著一柄長劍,笑嘻 嘻的走來。狄云和水笙同時躍起,水笙返身入洞,搶過了血 刀,微一猶豫,便拋給了狄云,叫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過我,將這 性命般的寶刀給了我?嗯,她是要我替她賣命,助她抵御花 鐵干,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這時,花鐵干已快步走到了近處,哈哈大笑,說道: “恭喜,恭喜!”狄云瞪目道:“恭甚么喜?”花鐵干道:“恭喜 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連防身寶刀也給了你,別的 還不一古腦兒的都給了你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 你號稱為中原大俠,卻是個如此卑鄙骯臟的小人!” 花鐵干笑嘻嘻的道:“說到卑鄙無恥,你血刀門中的人物 未必就輸于區區在下。”說著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說道: “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鳥我吃,成不成?”他若善言相求, 狄云自必答允,但這時見他一副憊懶輕薄的模樣,心下著惱, 說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會打么?”花鐵干笑道: “我就是懶得打。” 他二人說話之際,水笙已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聲叫 道:“劉伯伯,陸伯伯!”她見花鐵干雙手拿著劉乘風的長劍 和陸天抒的鬼頭刀,北風飄動,吹開他外袍,露出袍內還穿 著劉乘風的道袍和陸天抒的紫銅色長袍。 花鐵干沉著臉道:“怎么樣?”水笙道:“你……你……你 吃了他們么?”她料想花鐵干既尋到了二人尸體,多半是將他 二人吃。花鐵干怒道:“關你甚么事?”水笙大驚,顫聲道: “陸伯伯,劉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結義兄弟……” 花鐵干若有能耐打鳥,自然決不會以義兄弟的尸體為食, 但他千方百計的捕捉鳥雀,初時還捉到一兩頭,過得几天,鳥 雀再不上當。他又無狄云的神照功內勁,能以掌力擊鳥。這 一日他吃完了陸、劉二人的尸體后,手持刀劍,決意來殺狄 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體,以 此為食,當可挨到初夏,靜待雪融出谷。 這時他聽水笙如此說,不自禁的滿臉通紅,又聞到烤熟 了的鳥肉香氣,饞涎欲滴,突然間舉起鬼頭刀,大呼躍進,向 狄云砍過來,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舉起血刀一格,當 的一聲猛響,鬼頭刀向上反彈。這鬼頭刀也是一柄寶刀,雖 不及血刀的鋒利絕倫,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斷。當日 陸天抒和血刀僧雙刀相交,鬼頭刀曾被血刀斬了三個缺口,今 日再度相逢,鬼頭刀上也不過是新添一個缺口而已。 花鐵干用刀雖不擅長,但武功高強,鬼頭刀使將開來,自 非狄云所能抵擋,數招之下,登時將他迫得連連后退。花鐵 干也不追擊,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鳥,大嚼起來, 連贊:“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頭向水笙望了一眼,兩人都覺寒心。花鐵干這次 手持利器前來挑戰,情勢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時,狄 云受他拳打足踢,不過受傷吐血,不易給他一拳打死,這時 他手中有了刀劍,只須有一招失手,立時便送了性命。上次 相斗所以能勉強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 鐵干的兵刃還多了一件,那是占盡上風了。 花鐵干吃了半只熟鳥,意猶未盡,見山洞邊尚有一只,又 去拿來吃了。他抹抹嘴,說道:“很好,烹調功夫是一等一的。” 懶洋洋的回轉身來,陡然間躍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云 劈去,這一刀去勢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險些兒便給削了半 邊腦袋,急忙舉刀招架。總算花鐵干忌憚他內功渾厚,若是 雙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當下轉刀斜劈。三招之間,狄云已 然手忙腳亂,嗤的一聲響,左臂上給鬼頭刀划了一道長長的 口子。 水笙叫道:“別打了,別打了。花伯伯,我分鳥肉給你便 是。” 花鐵干見狄云的刀法平庸之極,在武林中連第三流的腳 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殺了這小子再說,免得又留后患,當 下手上加緊,口中卻調侃道:“水侄女,你心疼這小子,是不 是啊?怎么不記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云 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烏蠶衣”保 護,否則狄云的右肩已給卸了下來。 水笙大叫:“花伯伯,別打了!” 狄云怒道:“你叫甚么?我打不過,給他殺了便是。”他 狂怒之下,舉刀亂砍,忽然間右手將血刀交給左手,反手猛 力打出。 花鐵干哪料到這武藝低微的“小和尚”居然會奇兵突出, 驀地來這一下巧招,急忙轉頭相避,拍的一聲,還是給這一 掌重重擊在頸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云一怔,心道:“這 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著便使 出“刺肩式”和“去劍式”來。花鐵干叫道:“連城劍法,連 城劍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荊州萬府和萬圭等八人比劍,使 出這三招之時,萬震山也說是“連城劍法”,當時他還道萬震 山胡說,但花鐵干是中原大豪,見多識廣,居然也說這是連 城劍法,難道老乞丐所教的這三招,當真是連城劍法么? 他以刀作劍,將這三招連使數次,可是花鐵干的武功豈 是魯坤、萬圭等一干人所可比?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 他一掌之外,此后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無效用。到得 狄云第四次又使“去劍式”,將血刀往鬼頭刀上挑去,花鐵干 早已有備,左足飛起,踢中他的腕脈。狄云血刀脫手,花鐵 干一招“順水推舟”,雙手刀劍齊向他胸口刺來。 噗噗兩聲,一刀一劍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頭劍頭為 “烏蠶衣”所阻,透不進去。水笙拿了一塊石頭,守候在旁, 眼見狄云遇險,舉起石頭便向花鐵干后腦砸去。花鐵干上次 短槍刺不進狄云身子,已覺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他 懷中放著鐵盒或是銅牌之類,槍頭湊巧刺中堅物,但這次刀 劍齊刺,決計不會又這么湊巧。他一呆之際,狄云猛力揮掌 擊出,水笙又自后面攻到。 花鐵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發毛:“莫非是陸大哥、 劉兄弟怪我吃了他們的遺體,鬼魂出現,來跟我為難?”登時 遍體冷汗,向后躍開了几步。 狄云和水笙有了這余裕,急忙進入山洞,搬過几塊大石, 堵塞入口。兩人先前已將洞口堵得甚小,這時再加上几塊石 頭,便即將洞口盡行封住。 兩人死里逃生,心中都怦怦亂跳。只聽得花鐵干叫道: “出來啊,龜兒子,躲在洞中能躲一輩子么?你們在石洞里捉 鳥吃么?哈哈,哈哈!”他雖放聲大笑,心下可著實害怕,卻 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的尸體來吃。 狄云和水笙對望一眼,均想:“這人的話倒也不錯,我們 在洞里吃甚么?但一出去便給他殺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鐵干若要強攻,搬開石頭進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 是難以守御,只是他刀劍刺不進狄云身體,認定是有鬼魂作 怪,全身寒毛直豎,不住顫抖。 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陣,見花鐵干不再來攻,心下 稍定。狄云檢視左臂傷口,見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塊衣襟, 給他包好。狄云將早已破爛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過來,遮住 胸口,以免給水笙見到自己胸口辦裸的肌膚,這么一拉,懷 中跌了一本小冊出來,便是得自寶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經》。 他適才和花鐵干這場惡斗,時刻雖短,使力不多,心情 卻是緊張之極,這時歇了下來,只覺疲累難當,想起那日在 破廟中初見血刀經時,曾照著經上那裸體男子的姿式依樣而 為,精神立即振奮,心想花鐵干決計不肯罷休,少時惡斗又 起,就算給他殺了,也當狠狠打他几掌,如此神疲力乏,怎 能抗敵?當下隨手翻開一頁,見圖中人形頭下腳上,以天靈 蓋頂在地下,兩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異。狄云當即依式而 為,也是頭下腳上,倒立起來。 水笙見他突然裝這怪樣,只道他又發瘋,心想外有強敵, 內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不禁輕聲哭了出來。 狄云練不到半個時辰,頓時全身發暖,猶如烤火一般,說 不出的舒適受用。他隨手翻過一頁,只見圖中那裸體男子以 左手支地,身子與地面平行,兩只腳卻翻過來勾在自己頸中。 這姿式本來極難,但他自練成“神照功”后,四肢百骸運用 自如,當即依著圖中所示照做,內息也依著圖中紅色綠色線 路,在身上各處經脈穴道中通行。 這《血刀經》乃血刀門中內功外功的總訣,每一頁圖譜 都須練上一年半載,方始有成。但狄云任督二脈既通,有了 “神照功”這無上渾厚的內力為基礎,再艱難的武功到了手中, 也是一練即成。他練了一式又一式,越練越是興味盎然。 水笙見他翻書練功,這才驚魂稍定。看了一會,見他姿 式希奇古怪,當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詫異,心道: “天下難道真有這般武功?”走上兩步,向地下翻開著的血刀 經瞧去,一瞥之下,見圖中所繪是個全身赤裸的男子,不由 得滿臉通紅,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小惡僧練到后來,會不會 脫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這可怕的情景始終沒有出現。 狄云練了一會內功,翻到一頁,見圖中人形手執一柄彎 刀,斜勢砍劈。狄云大喜,脫口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 根樹枝,照圖中所示使了起來。 這血刀刀法當真怪異之極,每一招都是在決不可能的方 位砍將出去。狄云只練得三招,便已領會,原來每一招刀法 都是從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將出來。前面圖譜中有倒立、橫 身、伸腿上頸、反手抓耳等種種詭異姿式,血刀刀法中便也 有這些令人絕難想像的招數。狄云當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練 熟,心想:“我須得不眠不息,趕快練上二三十招,過得四五 天,再出去和這姓花的決一死戰。唉,只可惜沒早些練這刀 法。” 哪知花鐵干竟不讓他有半天的余裕。狄云專心學練刀法, 花鐵干在洞外叫了起來:“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 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驚,推開石頭,搶了出去。只見花鐵干拿著 鬼頭刀,正在水岱的墳頭挖掘,雖然尚未掘到尸身,但那也 是指顧間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 全不念結義兄弟之情么?”口中驚呼,搶將過去。 花鐵干正要引她出來,將她先行擊倒,然后再料理狄云, 否則兩人聯手而斗,總不免礙手礙腳。他見水笙奔來,只作 不見,仍是低頭挖掘。水笙搶到他的身后,右掌往他背心奮 力擊去。花鐵干左手疾翻,快如閃電,已拿住了她手腕。水 笙叫聲:“啊喲!”左手擊出。花鐵干側身避過,反手點出。水 笙腰間中指,一聲低呼,委倒在地。 這時狄云手執樹枝,也已搶到。花鐵干哈哈大笑,叫道: “小和尚活得不耐煩了,用一根樹枝兒來斗老子。好,你是血 刀門的惡僧,我便用你本門的兵刃送你歸天。”反手從腰間抽 出血刀,將鬼頭刀拋在地下,霎時之間向狄云連砍三刀。這 血刀其薄如紙,砍出去時的風聲嗤嗤聲響,花鐵干心下暗贊: “好一口寶刀!” 狄云見血刀如此迅速的砍來,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無 措,一咬牙,心道:“這就拚個同歸于盡罷!”右手揮動樹枝, 從背后反擊過去,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花鐵干后頸。這 一招古怪無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刀而不是樹枝,已然將 花鐵干的腦袋砍下來了。 其實花鐵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無几,就算練熟了 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決不能在一招之間便殺了他,更不 用說狄云了。只是花鐵干十分輕敵,全沒將這個武功低微的 對手瞧在眼內,是以一上手便著了道兒。他一怔之間,提刀 欲削,狄云手中樹枝如狂風暴雨般劈將出去,亂砍亂削之中, 偶爾夾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聲,又是一下打中在他后腦。花 鐵干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嚇 得手酸足軟,手一松,血刀掉在地下,轉身拔足飛奔,遠遠 逃開。 他自吃了義兄義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時時怕陸天抒 和劉乘風的鬼魂來找他算帳。適才刀劍刺不進狄云身體,已 認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敵人,這時狄云以一根樹枝和他相斗,明 明站在自己對面,水笙又被點中穴道而躺臥在地,可是自己 后頸和后腦卻接連被硬物打中。谷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 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沒的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 更是甚么東西?他轉頭一看,不論看到甚么,都不會如此吃 驚,但偏偏甚么也看不到,不由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有片 刻停留? 狄云雖打中了花鐵干兩下,但他顯然并沒受傷,忽然沒 命價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狄云拾起血刀,見水笙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問道:“你給 這□點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云道:“我不會解穴,救 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須在我腰間和腿上……”本想告知 他穴道的部位,請他推宮過血,便可解開被封的穴道,但說 到“腿上”兩字,想起這“小惡僧”最近雖然并沒有對自己 無禮,以前可是品行十分不端,倘若乘著自己行動不得…… 狄云見她眼中突然露出懼色,心想:“花鐵干已逃走了, 你還怕甚么?”一轉念間,隨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 氣急沖胸臆,大聲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對你……對你…… 哼,哼!從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見你。”氣得伸足亂踢,只踢 得白雪飛濺。 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經》徑自走開,再也不向水 笙瞧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尋思:“難道是我瞎疑心,錯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過得一個多時辰,一頭兀鷹 從天空直沖下來,扑向她臉。水笙大聲驚叫,突然紅光一閃, 血刀從斜刺里飛了過來,將兀鷹砍為兩段,落在她身旁。 原來狄云雖惱她懷疑自己,仍是擔心花鐵干去而復回,前 來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遠之處,續練血刀刀法。他擲出飛 刀,居然將兀鷹斬為兩段,血刀斬死了兀鷹后,略無阻礙,又 飛了十余丈,這才落下。這么一來,他這招“流星經天”的 刀法又已練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錯了,一百個對你不 起。”狄云只作沒有聽見,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 原諒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別再惱我了,好 不好?” 狄云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氣,卻也漸漸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云雖然一 言不發,但目不交睫的在自己身邊守了整整一晚,心中好生 感激。她身子一能動彈,即刻去將那頭兀鷹烤熟了,分了半 邊,送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時,閉上了眼睛,以遵守 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從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見你。” 水笙放下熟鷹,便即走開。狄云等她走遠再行睜眼,忽 聽得她“啊”的一聲驚呼,跟著又是一聲“哎喲”,摔倒在地。 狄云一躍而起,搶到她身邊。 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來,說道:“我騙騙你的。你說從 此不要見我,這卻不是見了我么?那句話可算不得數了。” 狄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兒。 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誰都會騙人。從今以后,我再也 不上你當了。” 水笙卻格格嬌笑,說道:“狄大哥,你趕著來救我,謝謝 你啦!” 狄云橫了她一眼,背轉身子,大踏步走開了。 花鐵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來滋擾,只好嚼些樹 皮草根,苦渡時光,有時以暗器手法擲石,也打到一兩只雪 雁。狄云每日練一兩招血刀刀法,內力外功,與日俱增。 冬去春來,天氣漸暖,山谷中的積雪不再加厚,后來雪 水淙淙,竟然開始消融了。 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將一本血刀經的內功和刀法盡數 練全。他這時身集正邪兩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長,雖然經驗閱 歷極為欠缺,而正邪兩門功夫的精華亦未融會貫通,但單以 武功而論,別說已遠在花鐵干和血刀老祖之上,比之當年丁 典,亦是未遑多讓,這俱是練成神照功而打通任督二脈之功。 水笙跟他說話,狄云怕又上她的當,始終扮作啞巴,一 句不答,除了進食時偶在一起之外,狄云總是和她離得遠遠 地,自行練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個念頭:出了雪谷之 后,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尋師父﹔第二是到荊州去給丁大哥 和凌姑娘合葬﹔第三,報仇! 眼見雪水匯集成溪,不斷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積雪 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離端午節還有几天,卻知出谷的日子 不遠了。 一天午后,他從水笙手中接過了兩只熟鳥,正要轉身,水 笙忽道:“狄大哥,再過得几天,咱們便能出去了罷?”狄云 “嗯”了一聲。水笙低聲道:“多謝你這些日子中對我的照拂, 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鐵干那惡人手中了。”狄云搖頭道: “沒甚么。”轉身走開。 忽聽得身后一陣嗚咽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水笙伏在一 塊石上,背心抽動,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 該當高興才是,有甚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緊,我永遠 不會明白。” 其實,水笙到底為甚么哭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覺 得傷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里,狄云練了一會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塊大 石上睡著了。這塊大石離山洞不遠,以防花鐵干半夜里前來 盜尸或是侵襲水笙。但這些時日中花鐵干始終沒有再來,料 想已然無事,是以他心無牽挂,睡得甚沉。 睡夢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有腳步之聲,他這時內功深 湛,耳目聰明,和昔日已大不相同,腳步聲雖遠,已令他一 驚而醒,當即翻身坐起,側耳傾聽,發覺來人眾多,至少有 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來。 狄云吃了一驚:“怎地有人能進雪谷來?”他不知谷中山 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積雪已融,谷中融雪卻要遲到一個 月以上。狄云一轉念間,心道:“這些人定是一路追趕而來的 中原群豪。現下血刀老祖已死,甚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 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來了,接了她去,那便再好不過。他們 認定我是血刀門的淫僧,辯也辯不清楚的,我還是不見他們 的好。讓他們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遲。” 他繞到山洞之側,躲在一塊岩石后面。聽得腳步聲越來 越近,突然間眼前一亮,只見一群人轉過了山坳,手中高舉 著火把。這伙人約莫有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舉火炬,一 手提兵刃。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 手劍,卻是花鐵干。 狄云見他與來人聚在一起,微覺詫異,但隨即省悟:“這 些人便是一路從湖北、四川追來的,花鐵干是他們的首領之 一,當然,一遇上便會合了。卻不知他在說些甚么?”見一行 人走進了山洞,當下向前爬行數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叢之 中。這時他和眾人相距仍遠,但他內功在這數月中突飛猛進, 已能清楚聽到山洞中諸人說話。 只聽得一個粗澀的聲音道:“原來是花兄手刃了惡僧,實 乃可敬可賀。花兄立此大功,今后自然是中原群俠的首領,大 伙兒馬首是瞻,惟命是從。”另一人道:“只可惜陸大俠、劉 道長、水大俠三位慘遭橫死,令人神傷。”又一人道:“老惡 僧雖死,小惡僧尚未伏誅。咱們須當立即搜尋,斬草除根,以 免更生后患。花大俠,你說如何?” 花鐵干道:“不錯,張兄之言大有見地。這小惡僧一身邪 派武功,為惡實不在乃師之下,或許猶有過之。這時候不知 躲到哪里去了。他眼見大伙兒進谷,定是急謀脫身。眾位兄 弟,咱們別怕辛苦,須得殺了那小惡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云心中暗驚:“這姓花的胡說八道,歹毒之極,幸虧我 沒魯莽現身,否則他們一齊來殺我,我怎能抵擋?”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他不是小惡僧,是一 位正人君子。花鐵干才是個大壞蛋!”說話的正是水笙。 狄云聽了這几句話,心中一陣安慰,第一次聽到她親口 說了出來:“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這些日子中 水笙顯然對他不再起憎惡之心,但居然能對著眾人說他是個 正人君子,那確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間,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淚水,心中輕輕的道:“她 說我是正人君子,她說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說了這兩句話,洞中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 也不作聲。火把照耀之下,狄云遠遠望去,卻也看得出這些 人的臉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著譏笑,有的卻顯是頗有幸 災樂禍之意。 隔一會兒,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 多年老友,不得不說你几句。這小惡僧害死了你爹爹……”水 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殺的? 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時 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俠說,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 是那小和尚用樹枝打破了他天靈蓋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 “不錯。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樣?”水笙道: “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發了一陣轟然大笑,笑聲只震 得洞邊樹枝上半融不融的積雪簌簌而落。 笑聲中夾著無數譏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 謊撒得太也滑稽。”“原來水大俠活得不耐煩了,伸了頭出來, 請他的未來賢婿打個開花!”“誰說是‘未來’賢婿?水大俠 去世之時,那小和尚只怕早跟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 更有几個人厲聲相斥:“世間竟有這般無恥的女子,為了個野 男人,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語的諷刺:“要 野男人不要父親,世上那也多得緊。只不過指使奸夫來殺自 己父親,這就駭人聽聞了。”又一人道:“我只聽見過甚么 ‘戀奸情熱,謀殺親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 ‘戀奸情熱,謀殺親父’,哈哈哈!” 大家聽了花鐵干的話,先入為主,認定水笙和狄云早已 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憤恨她回護“奸夫”,因此說出來的話 竟越來越不中聽。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甚么污言穢語說不 出口? 水笙滿臉通紅,大聲道:“你們在說……說些甚么?卻也 不知羞恥?” 那些人又是一陣哄笑。有人道:“卻原來還是我們不知羞 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我們不知羞 恥。你和那小和尚在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親父的大仇拋在 腦后,那就是知道羞恥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罵了起來: “他媽的,老子從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來,馬不停蹄的,就 是為了救你這小婊子。你這賤人這么無恥,老子一刀先將你 砍了。”旁邊有人勸道:“使不得,使不得,趙兄不可魯莽!” 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各位忍一忍氣。水姑娘年紀輕,沒 見識。水大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的沒人照料,大家別跟 她為難。以后她由花大俠撫養,好好的教導,自會走上正途。 大伙兒嘴上積點兒德,這雪谷中的事嘛,別在江湖上傳揚出 去。水大俠生前待人仁義,否則大家怎肯不辭勞苦的趕來救 她女兒?咱們須當顧全水大俠的顏面,這件事就別再提了。我 說呢,咱們還是快去抓了那小和尚來是正經,將他開膛破肚, 祭奠水大俠的英魂。” 說話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頗得諸人的尊敬,他這番話 一說,人群中有不少聲音附和,都道:“是,是,張老英雄的 話有理。咱們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來碎尸萬段!” 眾人嘈雜叫囂聲中,水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笙一聽到這聲音,知是表哥汪嘯風尋她來了,自己受 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聽到親人的聲音,如何不喜?當下 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這痴心的汪嘯風知道了真相,只怕要發瘋!” 那姓張的老者道:“大家別吵,聽我一句話,這位汪家小哥對 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還沒消盡,他就早了兩日闖進谷來, 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甚么地方,欲速則不達,反而落在 咱們后頭了。各位,這人也是命里不好,大家嘴頭上修積陰 德,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就別對他說。”群豪中有些忠 厚的便道:“正該如此!水姑娘一時失足,須當讓她有條自新 之路。何況這大半也是迫于無奈。否則好端端一個名門閨女, 怎會去跟一個邪派和尚姘上了?” 卻有人說道:“汪嘯風這么一個漂亮哥兒,平白無端的戴 上了一頂綠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罷,哈哈!”“這叫做一個 愿打,一個愿挨。錢兄,你出門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 單,說不定你頭上這頂帽兒,也有點綠油油了呢?”“他媽的, 你奶奶雄,這會兒你老婆才寂寞孤單!”“不錯,不錯,我老 婆寂寞孤單,你尊夫人這會兒有人陪伴,風流快活,一點兒 也不寂寞孤單……”話未說完,砰的一聲,肩頭已挨了一拳。 眾人嘻笑不絕。 只聽得汪嘯風大叫“表妹,表妹”的聲音又漸漸遠去,顯 是沒知眾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 這里,我在這里!”汪嘯風又叫了聲:“表妹,表妹,你在哪 里?”水笙縱聲叫道:“我在這里!” 東北角上一個人影飛馳而來,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 妹!”突然間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聲,甚是 關切,向他迎了上去。原來汪嘯風聽到了水笙的聲音,大喜 之下,全沒留神腳下的洞坑山溝,一腳踏在低陷之處,摔了 一交,隨即躍起,急奔而來。水笙也向他奔去。 兩人奔到臨近,齊聲歡呼,相擁在一起。 狄云見到兩人相會時歡喜親熱的情狀,心中沒來由的微 微一酸。他始終不能忘情于師妹戚芳,雖在雪谷中和水笙同 住半載,心中從未對她生過絲毫男女之情。只是相處日久,一 旦分手,總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隨表哥而去,那是再 好也沒有了,但愿她今后無災無難,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 喜樂。” 忽聽得汪嘯風放聲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說了水岱逝世 的消息。過了一會,見汪嘯風攜著水笙之手,并肩過來。 汪嘯風嗚咽道:“舅舅不幸遭難,我……我……我從小得 他撫養長大,他待我就像是親生兒子一般。”水笙聽他說到父 親,不禁又流下淚來。汪嘯風低聲道:“表妹,自今而后,你 我再也不分開了,你別難過,我一輩子總是好好的待你。”水 笙自幼便對這位表哥十分傾慕,這番分開,更是思念殷切,聽 他這么說,臉上一紅,心中感到一陣甜甜之意。 兩人漸漸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說道:“表哥,你和 我即刻走罷,我不愿見那些人了。”汪嘯風奇道:“為甚么?這 許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辭艱險的前來救你,在雪谷 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義氣深重,咱們怎能不好好的謝謝 他們?”水笙低下了頭,道:“我已謝過他們了。”汪嘯風道: “大伙兒千里迢迢的從湖北趕到這兒,同來同回,豈不是好? 再說,舅舅的遺體是要運回故鄉呢,還是就葬在這里,也得 向長輩們請示。陸伯伯、花伯伯、劉道長這三位怎樣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說。花伯伯是個大 壞蛋,你別聽他胡說!”汪嘯風自來對她從不違拗,這時黑暗 中雖見不到她風姿,但一聽到她柔軟甜美的語聲,早已心醉, 便想順她意思,先行離去。 忽聽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賢侄,你過來!”正是花鐵干 的聲音。汪嘯風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頓足道:“你 不聽我話么?”汪嘯風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義兄,長者之 命,如何可違?這許多朋友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辭辛勞,大 功告成之后卻棄之不顧,自行離去,那無論如何說不過去。這 一來,我聲名掃地,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 脾氣,待會哄她一哄,賠個不是,也就是了。”當即攜了她手, 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鐵干要說的決不是好話,但想:“我清清白白, 問心無愧,任他如何污言誣陷,于我何損?”當下便隨了汪嘯 風走去,臉上卻已全無血色。 兩人走到洞口。花鐵干道:“汪賢侄,你來了很好。血刀 惡僧已被我殺了,但還有一個小和尚漏網,咱們務當將他擒 來殺卻。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嘯風大叫一聲, 刷的一下便拔劍出鞘,跟著回頭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這位 表妹別來如何。 火光之下,只見她容顏憔悴,淚盈于眶。汪嘯風心下憐 惜,卻見她在緩緩搖頭,問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 是那……那……人害死的。” 眾人聽她這么說,盡皆憤怒,均想:“我們為了你今后好 做人,瞧在水大俠的面上,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這 時候你居然還在回護小淫僧,當真是罪不容恕了。你連‘小 和尚’三字也不肯說。還在‘那人、那人’的,實是無恥已 極!” 汪嘯風見各人臉上均現怒色,很覺奇怪,心想表妹不肯 和眾人相見,而大伙又對她頗含敵意,中間定是另有隱情,便 道:“表妹,咱們聽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來,將他 千刀萬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嘯風一愕,見到身旁眾人均現鄙夷之態,心中一凜,隱 隱覺得不對。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還劍入鞘,大聲道:“眾 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請大家再辛苦一番了,了結此事。姓 汪的再逐一拜謝各位的大恩大德。”說著一揖到地。 眾人都道:“不錯,快去捉拿小惡僧要緊,別讓他出谷跑 了!”說著紛紛沖出洞去。 不知是誰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風中時旺時弱, 照得“鈴劍雙俠”二人臉上也是一陣亮,一陣暗。兩人執手 相對,心中均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我這 就走罷。”正想悄悄避開,卻聽得有兩人快步走來,一人道: “你從這邊搜來,我從那邊搜去,兜個圈子,再在這里會合。” 另一人道:“好!這一帶雪地里腳印雜亂,說不定那小淫僧便 躲在左近。”先說話的那人壓低聲音,笑道:“喂,老宋,這 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兒,小淫僧這半年中艷福可是不淺。”另 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難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這頂綠 頭巾。”兩人嘻嘻哈哈的說了几句,分手去尋狄云。 狄云在旁聽著,很為汪水二人難過,心想:“花鐵干這人 真是罪大惡極,捏造這些無恥謠言,污損水姑娘的聲名,于 他又有甚么好處?”他不知花鐵干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種種奸惡 行徑,務須先下手為強,敗壞她的聲名,旁人才不會信她的 話。狄云抬頭向洞中望去,只見水笙退開了兩步,臉色慘白, 身子發顫,說道:“表哥,你莫信這種胡說八道。” 汪嘯風不答,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適才那兩個人的說 話,便如毒蛇般在咬嚙他的心。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 日每夜總是想著:“表妹落入了這兩個淫僧手中,哪里還能保 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無礙,也就謝天謝地了。”可是人心苦 不足,這時候見了水笙,卻又盼望她守身如玉,聽到那二人 的話,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嘯風堂堂丈夫,豈能 惹人恥笑?”但見到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卻又軟了, 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表妹,咱們走罷。” 水笙道:“你信不信這些人的話?”汪嘯風道:“旁人的閑 言閑語,理他作甚?”水笙咬著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 的了?”汪嘯風低頭默然,過了好一會,才道:“好罷,我不 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卻早信了這些含血噴人的臟話。” 頓了一頓,又道:“以后你不用再見我,就當我這次在雪谷中 死了就是啦。”汪嘯風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淚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誣蔑我,全 可置之不理,可是竟連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賤。她只想及早 離開雪谷,離開這許許多多人,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 方去,永遠不再和這些人相見。 她拔足向外便奔,將到洞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山洞角落 望了一眼。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 整潔,十分靈巧,用樹皮鳥羽等物編織了不少褥子、坐墊之 類,這時臨別,對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 瞥之間,見到自己織給狄云的那件鳥羽衣服,那日狄云生氣 不要,踢還給她,此后晚上她便作為被蓋,以御寒冷,這時 心中一動:“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他是淫僧,要跟他為難,若是 找到了他,他寡不敵眾,那便如何是好?”當下停住腳步,凝 望著那件羽衣,一時彷徨無主。 汪嘯風見那件羽衣放在她臥褥之上,衣服長大寬敞,式 樣顯是男子衣衫,心頭大疑,問道:“這……這是甚么?”水 笙道:“是我做的。”汪嘯風澀然道:“是你的么?”水笙沖口 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隨即覺得不妥,躊躇不答。汪嘯 風道:“是件男子衣衫?”聲音更加干澀了。水笙點了點頭。汪 嘯風又道:“是你織給他的?”水笙又點了點頭。 汪嘯風提起羽衣,仔細看了一會,冷冷的道:“織得很好。” 水笙道:“表哥,你別胡猜,他和我……”但見他眼神中充滿 了憤怒和憎恨,便不再說下去了。汪嘯風將羽衣往臥褥一丟, 說道:“他的衣服,卻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涼,只覺這個向來體諒溫柔的表哥,突 然間變成了無比的粗俗可厭。她不想再多作解釋,只想:“既 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叢之中,見到她受苦冤屈,臉上神情極是 淒涼,心中難受之極:“我是個低賤之人,受慣了冤屈,那不 算得甚么。她卻是個尊貴的姑娘,如何能受這不白之冤?”想 到這里,義憤之心頓起,雖知山洞外正有數十個好手在到處 搜尋,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卻也顧不得了,當即涌身躍進山 洞,說道:“汪少俠,你全轉錯了念頭。” 汪嘯風和水笙見他突然跳進山洞來,都是吃了一驚。狄 云這時頭發已長,已不是從前拔光頭發的小和尚模樣。汪嘯 風定了定神,才認了出來,當即拔劍出鞘,左手將水笙推開, 橫劍當胸,眼中如要冒出火來,長劍不住顫動,恨不得扑上 去將這人立時斬成肉醬。 狄云道:“我不跟你動手。我是來跟你說,水姑娘冰清玉 潔,你娶她為妻,真是天大的福氣,不必胡思亂想,信了壞 人的造謠。” 水笙萬料不到他竟會在這時挺身而出,而不避凶險的出 頭,只是為了要証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擔心,忙 道:“你……你快走,許多人要殺你,這里太也危險。” 狄云道:“我知道,不過我非得對汪少俠說明白這事不可, 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 萬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辭,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說得清楚,何況 這般微妙的事端,接連結結巴巴的說了七八句話,只有使汪 嘯風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謝你的好意,我只有來生 圖報了,你快走!他們人多,大家要殺你……” 汪嘯風聽到水笙言語和神色間對他如此關懷,妒念大起, 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劍,向狄云當胸疾刺過去。 這一劍雖然勢道凌厲,但狄云這時是何等身手,一身而 兼“神照功”、“血刀”正邪兩派絕頂武學之所長,眼見汪嘯 風劍到,身子微側,便已避開,說道:“我不跟你動手。我叫 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別對她有絲毫疑心。她……她是個好 姑娘。” 他說話之際,汪嘯風左二劍,右三劍,接連向他疾刺五 劍。狄云若無其事的斜身閃開,心中奇怪:“這人從前武功很 好,怎么半年不見,劍法變得這么笨了?” 汪嘯風猛刺急斫,每一劍都被他行若無事的閃開,越加 怒發如狂,劍招更出得快了。 狄云道:“汪少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 了。你的朋友們都要殺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擱了。”汪嘯風出 劍越來越快,狄云單是內力深湛,輕功卻是平平,雖然內功 是本,輕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點,于對方的快劍漸感難 以應付,當下伸指一彈,錚的一聲輕響,中指彈在劍刃之上。 汪嘯風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脫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 云伸掌在他肩頭一推,這一掌并沒使多大力氣,不料汪嘯風 竟然抵受不住,給他一推之下,登時几個筋斗向后翻跌了出 去,砰的一聲,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見他跌得十分狼狽,忙奔過去相扶。 狄云愕然,他絕不想將汪嘯風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劍 再打,哪想到竟會摔得這么厲害,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跨 上兩步,也想去扶,說道:“對不住,我當真……我不是故意 的。” 水笙拉著汪嘯風的右臂,道:“表哥,沒事罷?”汪嘯風 心中妒憤交攻,不可抑止,認定水笙偏向狄云,兩人聯手打 了自己之后,反來譏諷,左掌橫揮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 了她一個耳光,喝道:“滾開!”水笙吃了一驚,表哥竟會出 手毆打自己,那是從未想過的事情,伸手撫著臉頰,竟是呆 了。汪嘯風跟著又是一掌,擊中她的左頰。水笙驚懼之下,扑 在狄云的肩頭,只覺這時候只有他方能保護自己。 狄云側身擋在汪嘯風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 干么打人?”只聽得山洞外腳步聲響,有几個人叫道:“山洞 里有人爭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 水笙退后兩步,對狄云道:“你快走罷……我……我多謝 你的好意。” 狄云瞧瞧汪嘯風,又瞧瞧水笙,說道:“我去了!”轉身 走向洞口。 汪嘯風大叫:“小淫僧在這里,小淫僧在這里,快堵住洞 口,別讓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這不是害人么?” 汪嘯風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漢子聽得汪嘯風的叫嚷,當即攔在洞口。狄 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揮刀向他頭頂砍落。狄 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 個人紛紛跌倒。眾人叫罵呼喝聲中,狄云快步逃了出去。 群豪聽得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狄云早已去得遠 了。有十余人發足疾追,狄云心中害怕,躲在長草叢中,黑 夜之中,誰也尋他不看。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嘯叫嚷, 追逐而出。 過了好一會兒,狄云見到汪嘯風和水笙也走了。汪嘯風 在前,水笙跟在后面,兩人隔著一丈多路,越去越遠,終于 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還是一片擾攘的雪谷,終于寂靜無聲。 中原群豪走了。花鐵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 人。他抬起頭來,連往日常在天空盤旋的兀鷹也沒看見。 真是寂寞,孤零零地。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輕輕的流出 谷去。 九 “梁山伯﹒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又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 內功練得純熟無比,再也不會忘卻,于是將《血刀經》燒成 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這半個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雖然走 了,他還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墊 子。 他想:“我該走了!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該辦的事 情辦了,就回這雪谷來住。外面的人聰明得很,我不明白他 們心里想些甚么。這里誰也不會來,還是住在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東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 溪鋪去,瞧瞧師父怎樣了。自己從小出師父撫養長大,他是 世上唯一的親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 原群豪,免不了一場爭斗,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諸般事端 全因自己拔光頭發、穿了寶象的僧衣而起。這時他武功雖然 已然極高,可是全無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兩位中原的高 手,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于是買了套鄉民的青布衣褲換上了, 燒去了寶象的僧衣,再以鍋底煤焦抹黑了臉。四川湘西一帶 農民喜以白布纏頭,據說是為諸葛亮服喪的遺風。狄云也找 了一塊污穢的白布纏在頭上。一路東行,偶爾和江湖人物狹 路相逢,卻是誰也認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嘯風,還有花鐵干,幸好,始 終沒見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鋪老家,其時天氣已暖,田 里禾秧已長得四寸來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漸漸的臉 上炙熱,心跳也快了起來。 他沿著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不由得大 吃一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的三 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大房子。這座房子比原 來的小屋少說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頗有草草之 意,但氣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周遭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心 想:“師父發了財回家來啦,那可好極了。”他大喜之下,高 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 里還有沒別人?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別丟了師父的臉,且 瞧個明白再說。”也是他這些年來多歷艱難,才有這番謹慎, 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臉上滿是鄙夷的 神氣,問道:“干甚么的?” 狄云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瞧 他神情,似乎是個泥水木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戚師 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聲,道:“甚么七師父、八師父的,這里沒有。” 狄云一怔,問道:“這兒的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問道: “你問這個干么?要討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沒有,就 是沒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師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來,如何肯單憑他 一句話便即離去,說道:“我不是討米的,跟你打聽打聽,從 前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住在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子羅嗦,這 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給我 請罷。” 說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瓜皮帽,衣服光 鮮,是個財主家的管家模樣,問道:“老平,大聲嚷嚷的,又 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叫化羅嗦不羅嗦?討 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甚么?”那管家一聽,臉色 微變,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說道:“小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 名作甚?” 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陳其事,但這時他閱 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見那管家目光中滿是疑忌之色,尋 思:“我且不直說,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有甚么古怪。” 便道:“我不過問主人老爺姓甚么,想大聲叫他一聲,請他施 舍些米飯,你……你就是老爺罷?”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 免引起對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此人甚傻,但他竟誤認自己為老 爺,心中倒也歡喜,笑道:“我不是老爺,喂,傻小子,你干 么當我是老爺?”狄云道:“你……你樣子……好看,威風得 緊,你……你一副財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興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當真發 了大財,定有好處給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壯,干 么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云道:“沒人叫我做事啊。財 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 肩上一拍,笑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叫我財主老爺,不賞口 飯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擔土罷,算一份工錢給 他。”那姓平的道:“是啦,憑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 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下不動聲色,恭恭敬敬的道:“財主老 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個啦。”那工頭笑罵:“他媽的,胡 說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說道:“我是財主老爺,你 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嗎?”那工頭揪 著狄云耳朵,笑道:“進去,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 狄云毫不抗拒,跟著他進去,心道:“怎么晚上開工?” 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所見 當真奇怪之極。只見屋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土坑 邊緣几乎和四面牆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土坑中 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在挖掘。看 了這所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哪想得到屋中竟會掘了這 樣一個大土坑。 那工頭道:“這里的事,不許到外面去說,知不知道?”狄 云道:“是,是!我知道,這里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不能 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道:“不錯,傻小子倒 聰明,跟我來吃飯罷。” 狄云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等著,不 可亂走。狄云答應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設都 十分簡陋,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灶頭,只擺著一只大行灶,架 了只鐵鑊。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貧家賤物,和這座大屋實在 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進屋來的人漸多,都是左近年輕力壯的鄉民, 大家鬧哄哄的喝酒吃飯。狄云隨眾而食,他說的正是當地土 話,語音極正。那管家和工頭聽了,絲毫不起疑心,都道他 只是本地一個游手好閑的青年。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伙來到大廳之中,說道:“哥兒 們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甚么有用的 東西,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撞擊泥土之聲,擦 擦擦的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掘了兩個多 月啦,屁也沒挖到半個。就算這里真有寶貝,也要看你有沒 福氣拿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們想掘寶?這里會有甚么寶物?”他等工 頭一背轉身,慢慢挨到那年長鄉民身邊,低聲道:“大叔,他 們要掘甚么寶貝?”那人低聲說道:“這寶貝可了不起。這里 的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里有寶光上沖,知 道地里有寶貝,于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走漏風聲,因此 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白天睡覺,夜晚掘寶。”狄云點頭道: “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甚么寶貝呢?”那人道:“工頭兒說, 那是一只聚寶盆,一個銅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早就 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 金。你說是不是寶貝?” 狄云連連點頭,說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人又 道:“工頭特別吩咐,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可不是玩 的。工頭說的,掘到了聚寶盆后,可以借給咱們每個人使用 一晚,你愛放甚么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計合計,要 放甚么東西。”狄云想了一會,道:“我常常餓肚子,放一粒 白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白米來,豈不是好?”那人哈哈大 笑,道:“好,好!” 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呼叱:“別耗著盡說不干,快挖, 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甚么聚寶盆?這主人決不是傻子, 定是另有計謀,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又低聲問道: “這里主人姓甚么?你說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 人不是出來了么?” 狄云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 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云只向 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再看,心 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 覺這人相貌好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只聽得那人道:“今晚大伙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 甚么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 我。”狄云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頭一凜,登時省悟:“是了, 原來是他。”低下了頭,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錯, 果真是他。” 這間大屋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 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全身污穢之極,今日卻是 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通身都變了相,因此直到聽了他說 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云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几年來 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尋思: “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當年我和那大盜呂通相斗,已然 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后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我 才得大勝萬門眾弟子。現下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也 沒甚么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里是 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里挖掘甚么東西?他為甚么要起這樣 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又怎樣發了大財?”心 下暗暗琢磨:“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我恩人,但要拜謝 也不必忙在一時。他怎么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 師父竟死了么?” 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想到 師父說不定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 頭碰到了甚么東西。那主人躍入坑中,俯身抬起一件東西。坑 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了一根鏽爛 鐵釘,翻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動手啊, 快挖,快挖!” 狄云和眾鄉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的在旁監 督,直到天明,這才收工。多數鄉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 得遠,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 到下午,眾人才起身吃飯。狄云身上骯臟,旁人不愿和他親 近,睡覺吃飯時都離得他遠遠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學 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假裝作偽,仍是頗覺為 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再 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是 否曾經回來過。遠遠見到几個少年時的游伴,這時都已粗壯 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愿顯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 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說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 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那少年邊說邊笑,可 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原來的那几間小 屋么?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 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別過了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猜 不出那老乞丐干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 行,經過一塊菜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几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空 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生粗長,菜莖的心是空的。 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心事。 他自離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 俯身摘了一根,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連油桐樹、油茶樹也不 能種的。那邊荒山之中,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洞,卻是 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 走去。翻過兩個山坡,鑽進一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荒涼 的山洞前。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 一陣難過,鑽進山洞,見洞中各物,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 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只是積滿了塵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板 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邊 是戚芳的針線籃。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鏽。 當年逢到冬天農閑的日子,他常在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 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 鞋底,然后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 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只鳥,那當然是 過年過節時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 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云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書的封面上寫著 “唐詩選輯”四個字。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讀甚 么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他隨手翻開書本, 拿出兩張紙樣來。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他 心里清清楚楚的涌現了那時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 會兒飛到西,但兩只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梁山 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帶的人管這種彩色大 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 飛。 狄云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只草 鞋,拍的一下,就將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 了起來,怒道:“你……你干甚么?”狄云見她突然發怒,不 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打來給 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只沒死的卻繞著死 蝶,不住的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 生把它們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聽到她難過的語 音,心中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啦。” 后來,戚芳照著那只死蝶,剪了個繡花紙樣,繡在她自 己的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只荷包給他,也是這么 一對蝴蝶,黃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色、綠 色的細線。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 之后,就給獄卒拿去了。 狄云拿著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似乎聽 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 生生把它們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動,見書頁中 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只山羊,那 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張張的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 的喀喇一響,有人走來。他心想:“這里從沒人來,難道是野 獸么?”順手將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 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里的。”另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 咱們得好好在這里尋尋。”狄云心道:“怎么到這里尋寶來著?” 閃身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后。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邊走來,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他 從樹后望將出去,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 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來。這人身材高 高的,氣宇軒昂。狄云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時便想沖 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 的萬圭。 他怎么會到了這里?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后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卜 垣、吳坎、馮坦一齊到了。 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云所 殺,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這批人趕到這里,尋甚 么寶貝?難道也是尋聚寶盆么?” 只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里有個山洞。”那 蒼老的聲音道:“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跟著一 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云手萬震山。狄云和他多年 不見,只見他精神矍鑠,步履沈穩,絲毫不見蒼老之態。 萬震山當先進了山洞,眾弟子一擁而進。洞中傳出來諸 人的聲音:“這里有人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年沒人來 了。”“不,不!你瞧,這里有新的腳印。”“啊,這里有新手 印,有人剛來過不久。”“一定是言師叔,他……他將連城劍 譜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們要找連城劍法的劍譜么? 怎地攪了這么久,還是沒找到?甚么言師叔?師父說他二師 兄言達平失蹤多年,音訊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 會鑽了出來奪連城劍譜?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腳印,他們 瞎猜一通,真是活見鬼了。” 只聽萬震山道:“大家別忙著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 有人道:“言師叔既來過這里,那還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 “戚長發這□真工心計,將劍譜藏在這里,別人還真不容易找 到。”又一人道:“他當然工于心計啊,否則怎么會叫‘鐵鎖 橫江’?” 萬震山道:“剛才咱們遠遠跟著那鄉下人過來,這人腳步 好快,一會兒就不見了。這個人說不定還有點邪門。”萬圭道: “本地鄉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轉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們 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兒來。” 狄云心想:“原來他們是跟著我來的,否則這山洞這么隱 僻,又怎會給他們找到。” 只聽得各人亂轟轟的到處一陣翻掏。洞里本來沒甚么東 西,各人這樣亂翻,也不過是將几件破爛物事東丟來、西丟 去的移動一下位置而已。跟著鐵鏟挖地之聲響起,但山洞底 下都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萬震山道:“沒甚么留著了,大 伙出去,到外面合計合計。” 只見眾弟子隨著萬震山出來,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 了下來。狄云不愿給他們發見,不敢走近。這八人說話聲音 甚低,聽不見說些甚么。過得好一會,八個人站起身來走了。 狄云心想:“他們是來找連城劍譜,卻疑心是給我二師伯 言達平盜了去。我師父的家給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丐說 要找甚么聚寶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猛地里恍然大悟:“這老 乞丐哪里是找甚么聚寶盆了,他也是在尋連城劍譜。他認定 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于是到這里來仔細搜尋,為了 掩人耳目,先起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尋,生 怕別人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盆,那自然是欺騙鄉下人 的鬼話。” 跟著又想:“那日萬師伯做壽,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來來 去去,顯然是別有用心。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豈有 不到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過了。這件事尚未了 結,我到那大屋去等著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古怪,一百 個不對頭!”“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給 人攪得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罷。萬家的 人要來搜查她父親的屋子,多半不會給她知道。這時候,她 在干甚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點起了油燈和松明。十几個鄉民 拿起了鋤頭鐵鏟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別出 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頭發蓬松,不 剃胡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當真 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間萬震山等人跟隨過自己,別給他們認 了出來,于是將纏頭的白布和腰間的青布帶子掉換了使用。這 一晚,他們在挖靠北那一邊,那老乞丐背負著雙手,在坑邊 踱來踱去。當然,他現在完全不像乞丐了,衣飾富麗,左手 上戴著個碧玉戒指,腰帶上挂了好大的一塊漢玉。 突然之間,狄云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四 面都有人。這些人離得還遠,那老丐顯然并未知覺。狄云側 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聽得腳步聲慢慢近了,五個,六 個……七個……八個,是了,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但 那老丐還是沒發覺。狄云早已聽得清清楚楚,那八個人便如 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卻如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對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跟老丐學了三 招劍法,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一敗涂地,全無招架的余地。 “但怎么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難道不是他么?是認錯人了 么?不,決不會認錯的。”狄云卻沒想到是自己的武功進步到 了極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旁人耳中卻是全無 聲息。 八個人越來越近。狄云很是奇怪:“這八人真是好笑,誰 還聽不到你們偷偷掩來,還是這么躡手躡腳,鬼鬼祟祟?”那 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間,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顫,側過 了耳朵,傾聽動靜。狄云心想:“他聽見了?他是聾的么?”其 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是換作一兩年前的狄云,他不會聽 到腳步聲的,再走近些,也還是聽不到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人 發見。可是那老丐已經發覺了。他轉過身來,拿起倚在壁角 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龍頭木拐。 突然之間,那八人同時快步搶前,四面合圍。砰的一聲 響,大門踢開,萬圭當先搶入,跟著沈城、卜垣跟了進來。七 人各挺長劍,將那老丐團團圍住。 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兒們都來了!萬師哥, 怎么不請進來?” 門外一人縱聲長笑,緩步踏入,正是五云手萬震山。他 和那老丐隔坑而立,兩人相互打量。過了半晌,萬震山笑道: “言師弟,几年不見,你發了大財啦。” 這三句話鑽入狄云耳中,他頭腦中登時一陣混亂:“甚么? 這老丐便是……便是二師伯……二師伯……言達平?” 只聽那老丐道:“師哥,我發了點小財。你這几年買賣很 好啊。”萬震山道:“托福!喂,小子們,怎么不向師叔磕頭?” 魯坤等一齊跪下,齊聲說道:“弟子叩見言師叔。”那老丐笑 道:“罷了,罷了!手里拿看刀劍,磕頭可不大方便,還是免 了罷。” 狄云心道:“這人果然是言師伯。他……他?” 萬震山道:“師弟,你在這兒開煤礦嗎?怎么挖了這樣大 的一個坑?”言達平嘿嘿一笑,道:“師兄猜錯了。小弟仇人 太多,在這里避難,挖個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給小弟殺了, 就隨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給人家殺了,這土坑便是 小弟的葬身之地。”萬震山笑道:“妙極,師弟真想得周到。師 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這坑夠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達平 微笑道:“葬一個人是綽綽有余了,葬八個人恐怕還不夠。” 狄云聽他二人一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禁想 起丁典的說話,尋思:“他們師兄弟合力殺了他們的師父。受 業恩師都要殺,相互之間又有甚么情誼?聽丁大哥說,他們 師兄弟奪到了連城劍譜,卻沒得到劍訣。那劍訣盡是一些數 字,甚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字是‘三 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沒說完。劍 譜不是早在他們手中么?怎地又到這里來找尋?” 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們同門這許多年,我的心思,你 全明白,你的肚腸,我也早看穿了,大家還用得著繞圈子說 話么?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伸出了右手。 言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咱哥 兒倆都不是對手。我可萬萬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凜:“難道他們師兄弟二人合力搶到劍譜,卻 又給我師父拿了去?可是這些年來,怎地又絲毫沒動靜?是 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覺察出來。師父 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屋中?他們 拚命到這里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嗎?”可是,他知道萬震山 和言達平決不是傻瓜,比自己聰明十倍也還不止。這中間到 底隱藏著甚么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甚么假?人家說 咱們三師弟是‘鐵鎖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是你二師 弟厲害。拿來!”說著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達平拍拍衣袋,說道:“咱哥兒倆多年老兄弟,還能分 甚么彼此?師哥,這玩意兒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決計對 付不了,非得你來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協助,分 一些好處。但要是師兄得到了呢,嘿嘿,師兄門下弟子雖多, 功夫都還嫩著點兒,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湊合湊合,加上一 把手。” 萬震山皺眉道:“你在那邊山洞里,拿到了甚么?”言達 平奇道:“甚么山洞?這附近有個山洞么?”萬震山道:“師弟, 你我年紀都這么一大把,何必到頭來再傷和氣?請你拿出來, 大家一同參詳。今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言達平道: “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還 在這里挖挖掘掘的干甚么?”萬震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 道你干甚么?”言達平道:“三師弟的東西,哪有這么容易找 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 毫無結果,我也不想再攪下去了。”萬震山冷笑道:“哼!我 瞧你還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裝得像些。” 言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氣, 道:“你要怎樣才信?”放下拐杖,解開衣扣,除下長袍,抓 住袍子下擺,倒轉來抖了兩抖,叮叮當當的跌出几兩碎銀子 和一只鼻煙壺來,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么蠢,拿到了之后會隨身收藏?就算 是藏在身邊,也必貼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里。”言達平嘆 了口氣,道:“師兄既信不過,那就來搜搜罷。” 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兩 人點了點頭,還劍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達平身邊。萬震 山向卜垣和魯坤又橫個眼色,兩人慢慢繞到言達平身后,手 中緊緊的抓住了劍柄。 言達平拍拍內衣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得 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間,萬圭“啊”的一聲尖叫,急忙縮手倒退,火 光下只見手背上爬著一只三寸來長的大蠍子。他反手往土坑 邊一擊,拍的一聲,將蠍子打得稀爛,但手背已中劇毒,登 時高高腫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額上汗珠卻已如黃豆 般滲了出來。 言達平失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哪里去攪了這只毒虫 來?這是花斑毒蠍,可厲害得很哪。這東西是玩不得的。師 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那就不得了, 了不得!乖乖我的媽!”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緩 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知道中了言達平的陷阱,說不得,只 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這就認輸。 你拿解藥來,我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羅嗦了。” 言達平道:“這解藥么,從前我倒也有過的,只是年深日 久,不知丟在哪里了,過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能找得 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藥方,另外給你配過,那 也成的。誰教咱們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蠍之傷, 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這道紅線一通到胸口,立時 便即氣絕斃命,說甚么“過几天慢慢找找”,此處到河北大名 府千里迢迢,又說甚么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有這等厚顏 無恥,還說“誰教咱們師兄弟情誼深長”,但眼見愛子命在頃 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便道:“師弟, 這個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著,便划下道兒來罷。” 言達平慢條斯理的穿上長袍,扣上衣扣,說道:“師哥, 我有甚么道兒好划給你的?你愛怎么便怎么罷。”萬震山心道: “今日且讓你扯足順風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厲害。”說道:“好 罷,姓萬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見。再向你羅嗦甚么,我 姓萬的不是人。”言達平道:“這個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 師哥說一句,那‘連城劍譜’,該當歸言達平所有。倘若兄弟 僥幸找到,自然無話可說﹔就算落入了師哥手里,也當讓給 兄弟。” 萬圭毒氣漸漸上行,只覺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的 搖搖擺擺。魯坤叫道:“師弟,師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 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震山叫道:“師父, 今日甚么都答允罷!” 萬震山道:“好,這連城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恭喜! 恭喜!”這兩句“恭喜”,卻說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 言達平道:“既是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尋得 到甚么解藥,那要瞧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說完慢吞 吞的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和卜垣跟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甚么聲息,只見 萬圭神智昏迷,由沈均扶著,已是不能動彈。萬震山心中焦 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是!”正要進去,只 見言達平走了出來,滿面春風的道:“還好!還好!這不是找 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說道:“這是解藥,行,治 蠍毒再好不過了。萬賢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這種毒物可 玩不得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拔開瓶塞,在萬圭手背傷口 上洒了些黑色的藥末。 這解藥倒也真靈,過不多時,便見傷口中慢慢滲出黑血, 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滲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紅線便 緩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 萬震山吁了口氣,心中又是輕松,又是惱恨,兒子的性 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卻受制于人。又 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一聲:“爹!” 言達平將瓷瓶口塞上,放回懷中,拿過拐杖,在地下輕 輕一頓,笑道:“這就行啦,萬賢侄,你今后學了這個乖,伸 手到人口袋里去掏摸甚么,千萬得小心才是。” 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走 到廳后,大聲叫道:“魯師哥、卜師哥,快出來,咱們走了。” 只聽得魯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卻不出來。孫 均和沈城不等師父吩咐,徑自沖了進去,隨即分別扶了魯坤、 卜垣出來。但見兩人臉無人色,一斷左腿,一折右足,自是 適才遭了言達平的毒手。 萬震山大怒,他本來就有意立取言達平的性命,這時更 有了借口,這口惡氣哪里還耐得到他日再出?當即刷的一聲, 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達平喉頭刺了過去。 狄云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一招刺出,狠 辣穩健,心中暗道:“這一劍好像沒有漏洞。”狄云此時武學 修為已是深湛,雖然無人傳授,但在別人出招之時,自然而 然的首先便看對方招數中有甚么破綻。 言達平斜身讓過,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龍 頭,雙手一分,擦的一聲輕響,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 長劍。原來那拐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蒙在杖中,拐杖下 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叮叮之聲 不絕,師兄弟二人便在土坑邊上斗了起來。斗得數招,均覺 坑邊地形狹窄,施展不開,同聲吆喝,一齊躍入坑中。 眾鄉民見二人口角相爭,早已驚疑不定,待見動上了家 伙惡斗,更是嚇得縮在屋角落中,誰也不敢作聲。狄云也裝 出畏縮之狀,留意觀看兩位師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 位師伯內力太過不足,招法卻盡夠了,就算得到了甚么‘連 城劍譜’,恐怕也沒甚么用處,除非那是一部增進內功的武經。 但既是‘劍譜’,想來必是講劍法的書。” 他又看几招,更覺奇怪:“劉乘風、花鐵干他們‘落花流 水’四俠的武功,比之我這兩位師伯高得多了。兩位師伯一 味講究招數變化,全不顧和內力配合。那是甚么道理?當年 師父教我劍朮,也是這么教。看來他們萬、言、戚師兄弟三 人全是這么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自然占盡 了上風,但只要對方內力稍強,他們這許多變幻無窮的劍招, 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甚么要這樣學劍?為甚么要這樣學 劍?” 只見孫均、馮垣、吳坎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了 四人合攻言達平之勢。 言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越長 進啦,招集了一批小嘍羅,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裝作若無 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云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言師 伯當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門眾弟 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是半點用處也沒 有了。唉,他們大家都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無內功相濟, 那有甚么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這樣淺的道理,連 我這笨人也懂,他們個個十分聰明,怎么會誰也不懂?難道 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間,心頭似乎閃過了一道靈光:“丁大哥跟我說過 那神照經的來歷,顯然,師祖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的,卻 為甚么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道……難道……”他心 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登時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 個寒噤,身子也輕輕發抖。 旁邊一個年老的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云發抖, 還道他是見到萬言二人相斗而害怕,雖出言安慰,自己心中 可也著實驚懼。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實在太過陰險惡毒,他 不愿多想,更不愿將已經猜到了的真相,歸并成為一條明顯 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關鍵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會匯歸 在一起。萬震山、言達平、孫均、馮坦……這些人每一招遞 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証。“不錯,不錯,一定是這 樣。不過,又恐怕不會罷?做師父的,怎能如此惡毒?不會 的,不會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會這樣?實在太也奇 怪了。” 一張清清楚楚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年以 前,就是在這屋子外面,我和師妹練劍,師父在旁指點。師 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二次師父卻教得 不同了,劍法仍然很巧妙,卻和第一次有些兒不同。當時,我 只道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這時想來,兩次所教的劍招為 甚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突然之間,心里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師父故意教我走錯 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劍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卻故意 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言師伯的武功和 師父應該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劍法,就比師父高明得 多……” “言師伯卻又為甚么教我這三招劍法?他不會存著好心 的。是了,他要引起萬師伯的疑心,要萬師伯和我師父斗將 起來……”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眾弟子完全不 同……卻為甚么連自己的兒子也要欺騙?唉,他不能單教自 己兒子,卻不教別的弟子,這一來,西洋鏡立刻就拆穿了。” 言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個 圈子,快速無倫的刺向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以橫 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劍圈盡數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著,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余,最終是一 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當的刺了過去?豈不既快 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言師伯的七個劍圈, 好像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師伯小腹,早已得 勝了。” 猛地里腦海中又掠過一幕情景: 他和師妹戚芳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他記不清 師父所教的招數,給迫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連三 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住,已無法去 想師父教過的劍招,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但 他的劍招純系自發,不依師授規范,戚芳這一招花式巧妙的 劍法反而擋架不住。他一劍刺去,直指師妹的肩頭。正收勢 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柴,拍的 一聲,將他手中的長劍擊落了。他和戚芳都嚇得臉色大變。戚 長發將他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亂刺亂劈,不依師父所教的 方法使劍,太不成話。 當時他也曾想到:“我不照規矩使劍,怎么反而勝了?”但 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隨即明白:“自然因為師妹的劍朮還沒 練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這般胡砍亂劈當然非輸 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自己隨手刺出去的劍招,其實比 師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劍法實用得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 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震山和言達平兩人所使的劍朮之中,有 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的劍法,戚長發 教給他和戚芳的劍法,其中無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說,師祖 梅念笙早瞧出三個徒兒心朮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 上了劍朮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或有意 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已,那 是虛耗了機會,讓敵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手里。 為甚么師祖、師父、師伯都這么狠毒?都這么的陰險? “他們會和自己的兒子、女兒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 徒弟么?那決計不會。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 緊之極的圖謀。難道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應該是的罷?萬師伯和言師伯為了這劍譜,可以殺死自 己的師父,現在又拚命想殺死對方。” 不錯,他們在拚命想殺死對方。土坑中的爭斗越來越緊 迫。萬震山和言達平二人的劍法難分高下,但萬門眾弟子在 旁相助,究竟令言達平大為分心。斗划分際,孫均一劍刺向 言達平后心,言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一聲 “啊喲!”虎口受傷,跟著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便在這時,萬 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劍,在言達平右臂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言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慣, 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 招拆將下來,左肩上又中了一劍。 眾鄉民見狀,都是嚇得臉上變色,竊竊私議,只想逃出 屋去,卻是誰也不敢動彈。 萬震山決意今日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辣, 嗤的一聲響,言達平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言達平便要死于師兄劍底,他咬著牙齒 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饒的言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余年,離 了師門之后,又明爭暗斗了十余年,對他為人知之極深,出 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 狄云心道:“當年在荊州之時,言師伯以一只飯碗助我打 退大盜呂通,又教了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眾弟子的欺 侮,雖然他多半別有用意,但我總是受過他的恩惠,決不能 讓他死于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提起手中鐵鏟在地下鏟 滿了泥土。 只見萬震山又挺劍向言達平小腹刺去,言達平身子搖晃, 已閃避不開。狄云手中的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向萬震山 飛了過去。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小。萬震山被這股勁力一 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泥土從何處飛來。狄云几鏟泥 土跟著迅速擲出,都是擲向點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燈,大廳中 立時黑漆一團,眾人都驚叫起來。狄云縱身而前,一把抱起 言達平便沖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將言達平負在背上,往后山疾馳。 他于這一帶的地勢十分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 行。言達平伏在他背上,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云駕霧一般, 恍如夢中,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 狄云負著言達平,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 陡峭險峻,狄云也從未上來過。他曾與戚芳仰望這座云圍霧 繞的山峰,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戚芳說:“哪一日你 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遠不下來了。”狄云說:“好, 我也永遠不下來。”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著我永遠不 下來,我也不用上去啦。” 當時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卻想:“我永遠愿意陪著你, 你卻不要我陪。” 他將言達平放下地來,問道:“你有金創藥么?”言達平 扑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 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師伯這個禮,忙跪下還 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 一些小事,說甚么報答不報答?”言達平堅欲請教,狄云不會 捏造假名,只是不說。 言達平見他不肯說,只得罷了,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 上了傷口﹔撫摸三處劍傷,兀自心驚:“他再遲得片刻出手, 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 狄天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難,要請問前輩。”言達平 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自當竭誠 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云道:“那再好不過了。請問前 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達平道:“是的。”狄云又 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連城劍譜》了。不知可找 到了沒有?” 言達平心中一凜:“我道他為甚么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 為了那本《連城劍譜》。”說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 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小人實是不敢相瞞。倘若言達平 已經得到,立刻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豈敢 愛惜這身外之物?” 狄云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劍譜。不瞞前輩說,在下 武功雖然平平,但相信這甚么《連城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 未必有甚么好處。”言達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 已是當世無敵,那《連城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 人師兄弟只因這是本門的功夫,才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 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聽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那大 屋的所在,本來是你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這位戚前輩外號 叫作‘鐵鎖橫江’,那是甚么意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見 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但丁典卻說他十分工于心計, 是以要再問一問,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有誤。 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 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像一條大鐵鏈鎖住了 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陣難過,暗道:“丁大哥的話沒錯,我師父竟 是這樣的人物,我從小受他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 目。不過,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騙了我也沒有甚么。”心中 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上這種外號,也未必靠得住, 或許是戚師父的仇人給他取的。你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 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達平嘆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 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 木牛蠢馬,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否則那本《連城劍譜》, 怎么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云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連城劍 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么?” 言達平道:“雖不是親眼瞧見,但小人仔細琢磨,一定是 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聽人說,你常愛扮作乞丐,是不是?”言達 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 “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甚么都瞞不過你。初時在下料 得這本《連城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 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狄 云道:“為甚么你料定是在他們二人手中?”言達平道:“我恩 師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師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里長江畔萬、言、戚三人合 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 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罷?他好好死的嗎?”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 典……丁大爺?”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后來終于泄漏,是以 言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弒師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 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 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劍下。” 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誰?”狄云道:“你不用 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 后,搶得《連城劍譜》,后來怎樣?”言達平顫聲道:“你既然 甚么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 些事我不知。請你老老實實說罷。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 出。” 言達平又驚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我師兄弟 三人拿到《連城劍譜》之后,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 有劍訣,仍是無用,便跟著去追查劍訣……”狄云心想:“丁 大哥言道,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現下梅念笙、凌小姐、 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 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我們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 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這本劍譜,便鎖在一只鐵盒之中。我 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 里,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 誰一動,其余二人便驚覺了。” 狄云嘆了口氣,道:“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言達平道: “哪知道還是出了亂子。”狄云問道:“又出了甚么亂子?”言 達平道:“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 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跳起,只見放 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了,盒中的劍 譜已不翼而飛。我們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哪里還 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 好端端的沒動,因此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 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 下的手?”言達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三人的手腕都是用 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可以的,要 走遠去開門開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云道:“原來如此。那 你們怎么辦?”言達平道:“劍譜得來不易,我們當然不肯就 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 出甚么証據,只好分道揚鑣……”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請教。你們師父既 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里 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殺了師父來搶這劍譜?” 言達平道:“我師父,我師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 他認定我們師兄弟三人心朮不正,始終不傳我們這劍譜上的 劍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甚至于要將本門武功盡數 傳于外人。我們三人忍無可忍,迫于無奈,這才……這才下 手。” 狄云道:“原來如此。你后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師弟 手中?” 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他首先出聲大叫, 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 他。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拿去的,他 不會去跟蹤別人,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或是甚么深山荒 谷中去練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 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 狄云道:“可尋到甚么線索?”言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 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 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稱改得狗屁不通,當 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過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對。 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出外之時, 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細搜尋,可是別說沒連城劍譜,連尋 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 本事!”狄云道:“后來怎樣?” 言達平道:“后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 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查探師弟的 虛實是真。戚長發帶了女兒,還有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甚 么狄云的一塊兒去。酒筵之間,這狄云和萬家的八個弟子打 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朮,引起了萬震山的疑心…… 恩公,你說甚么?”狄云淒然搖了搖頭。言達平續道:“于是 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 翻了臉。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 是奇怪,真奇怪之極了。” 狄云道:“甚么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 蹤,不知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 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里一處極隱蔽的地方。我本來 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后,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 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了快馬,搶先來到這里 等候,瞧他這劍譜放在哪里,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 他始終沒有現身。一過几年,看來他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 便老實不客氣,在這里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劍譜出來。 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半點結果也沒有。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 姓言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里了。嘿,嘿,我那萬師哥可當 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來,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 言達平搖頭道:“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網恢 恢,疏而不漏,在甚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甚么意 外,給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顯得十分歡喜,心中大 是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 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了。” 言達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達 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這種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況……何況你 從前……你在這里養傷,那萬震山決計找你不到的,盡管放 心好了。” 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 也顧不到來找我了。”狄云奇道:“為甚么?”言達平微笑道: “我那毒蠍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 性。只敷一次,有甚么用?” 狄云微微一驚,道:“那么萬圭會性命不保么?”言達平 甚是得意,道:“這種花斑毒蠍,當真是非同小可,那是西域 回疆傳來的異種,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要他呼號呻吟 足足一個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極!” 狄云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 總有解毒的法子。” 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是我自己養大的, 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種解藥,蠍子習于解藥的藥性,尋常解藥 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是用治 毒虫的藥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種獨門解藥,是這蠍 子沒服食過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沒第二個知道這 解藥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真是可怕! 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 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問他拿些解藥 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你這瓶解藥,給了我 罷!” 言達平道:“是,是!”可是并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 要這解藥,不知有甚么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蠍十分厲害, 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 心些了。”言達平臉色尷尬,賠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 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云伸手出去,說道: “備而不用,放在身邊,那也不妨。”言達平道:“是,是!”只 得取出解藥,遞了過去。 狄云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見屋中眾鄉民 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狄云心道:“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 來的了。” 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 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 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從小便看熟了的,不 由得又想:“從今而后,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了, 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的遺體合葬,這且去荊 州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我 也不用親手報仇。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 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醫生給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 一劍,取他狗命。” 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言達平斗劍,他才對自己的武功 有了信心。 十 《唐詩選輯》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后,便到了荊州。這一條 路,是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 道路仍然是這樣。當年行走之時,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這 一次,從麻溪鋪到荊州,他沒有聽到一下笑聲。當然有人笑, 不過,他沒有聽見。 在城外一打聽,知道凌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云仍是這 么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城去。 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他的毒傷 是不是治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 南治傷。” 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 顯得很是急遽。狄云心道:“沈城既在這里,萬圭想來也已回 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個廢園。 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 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遍地荒草 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 的樹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 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懷中取出 些干糧來吃了,出了廢園,徑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后門,越 牆而入,到了后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那日我身受 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反 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 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后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火 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几上。几前 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兒站起身來。狄云看得分明,一 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 菜”的。 只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老天爺保佑我夫君 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 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 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雖 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得知萬圭中毒后 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的喜歡,又惱恨戚芳對 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老天爺保佑我爹爹平安, 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 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甚么不回 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 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 她求禱,她心中記挂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 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 到這里,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 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天老爺保 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 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 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 禧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 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還不回來?”戚 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 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里,抱起女兒,將臉藏在 女兒胸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云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 由得痴了。 他怔怔的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 是一動不動的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云從萬家后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 亂走,忽然聽得嗆□□、嗆□□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郎中 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云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 吟叫喚的慘狀,于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 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甚么貴重 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的賣了給他。 狄云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 汁液涂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 然后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嗆□□的搖得大響, 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 虫毒蛇咬傷,即刻見效。”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 “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云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 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云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 大異,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云生怕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 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 上生了甚么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像不像生了無名腫毒? 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帶、鐵鏟頭,天下一等 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蠍子嘛,嘿嘿,又 算得甚么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螫人的蠍子卻不是尋常的 家伙。荊州城里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醫得好了?” 狄云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是灰 毛蠍、黑白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 腳蠍……”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才道:“每種蠍子 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若不是真有本事的, 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丑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蠍子的名 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甚么本事,便道:“既 是如此,你便去瞧瞧罷,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狄云點了 點頭,跟他走進萬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 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甚么東西都 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再來, 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 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 會治蠍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頭出來,說道: “好啊,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 樓。”吳坎對狄云道:“你上去罷。”自己卻不跟上去。戚芳道: “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 才隨著上樓。 狄云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 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 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云只向她 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 一張大床上向里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 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云污 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后。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像 有點不大對頭。”狄云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 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扑通扑通亂跳,自覺雙 頰發燒,唇干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前,拍了拍 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 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 ……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氣之中,實在對這郎 中全無信心。 狄云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 黑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 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 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定是能治的了?”語音 中充滿了指望。 狄云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么,嗯, 已經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 是晚上給整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了。” 狄云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 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 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日都算得極准,料想必有治法,臉上 已有喜色,待得這么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 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的性命。” 狄云這次假扮郎中而進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痛 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積的怒氣,至于 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戚芳便是 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相求,心 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 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 算是客氣之極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 “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 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 向這位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云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 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在 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 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 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 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 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 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于漸漸 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 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 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 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后, 又能重行團圓么?” 他想到“重行團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 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盡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的瞧 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云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 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斗,給他 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 么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 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 里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 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 不成,不成!師妹這几年來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 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丑陋,識不上几百個 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 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里,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念 頭,只是怔怔的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來:“有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的呻吟,這時蠍毒已侵到腋窩關節, 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云作聲,又求道:“先生,請你試 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 也不怪你。”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么只 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于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聲,從沉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一 片空蕩蕩地,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 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 叫自己救這仇人。“我寧可是如萬圭這□,身上受盡苦楚,卻 有師妹這般憐惜的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甚么?” 他輕輕吁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平的那瓶解藥,倒了 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 有救了。” 狄云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 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几分氣 惱,狄云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露出十 分凶狠惡毒的神色。狄云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 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和吳坎的交情 未必會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萬圭找醫生看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 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 芳大喜,取過一只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 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云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罷?”戚芳道:“是, 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几聲謝謝,那可 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 重酬謝。” 狄云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 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罷!” 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道: “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云搖頭道:“送給你 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去,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 “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你陪 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辭。”戚芳道: “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 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云耳中,他心腸登時軟 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會到 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 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 酒席便設在樓上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座,吳坎打橫 相陪。戚芳萬分感謝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 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 戚芳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狄云接過來都喝干了,心 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坐 得一會,便會露出形跡,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 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后,再也不會來了!”戚芳聽他說話不 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說道:“先 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里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 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云轉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 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 人么?”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癲,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 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云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心 道:“從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出那本 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 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的向樓下 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跟 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 底是甚么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么像?唉,我怎么了?這 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么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老是想 著他……他……他……”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 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云坐過的,只覺椅上有物,忙站起身來,見 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 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張大了口合 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几頁,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 當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蝶時的情景,驀 地里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 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里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 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 ……做甚么?”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飛奔下樓,向門 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這 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萬家婢仆忽見少 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几個天井,急沖而出,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 呢?”吳坎道:“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了。三師 嫂,你找他干么?師哥的傷有反復么?”戚芳道:“不,不!” 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藥郎中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每 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時種種歡樂情事,便如潮水般 涌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念:“我怎么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 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 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和這書有甚相干?” 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這么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 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師哥他……他一人知 道,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 闖進這山洞去?剛才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 子,哪里有甚么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卻是從哪 里來的?” 她滿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后,精 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 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 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 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解藥……咦,解藥呢?是 你收了起來么?”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后,她便放在萬 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妝台、椅子、箱柜、床底、桌底 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適才神 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 在桌上這只藥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 找找,怎么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臨睡著的時候, 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 他這么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問 道:“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 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事情不對,但萬圭正在病 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 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 “媽,你快些回來。”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 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在沒人之處見到我,總 是賊忒嘻嘻的不懷好意。這郎中是他請來的,莫非他和郎中 串通了,安排下甚么陰謀詭計?否則為甚么那郎中既不要錢, 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園,到得回廊,只見吳坎倚著 欄干,在瞧池里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里?” 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 嫂。怎么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致到這里來?”戚芳嘆了 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 得狠了,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 兒,可把人也憋死了。”吳坎一聽,當真喜出望外,笑道: “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 美人兒相伴,還要發脾氣,那可也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干上,望著池中金魚,笑道: “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甚么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 吳坎忙道:“哪里?哪里?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貌,做少 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城里一朵花,千嬌 百媚在萬家。” 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甚么?”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 “甚么解藥?治萬師哥傷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 去了。”吳坎狡獪微笑,道:“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 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的痛苦。”戚芳 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 懊悔得緊。”戚芳道:“懊悔甚么?”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 中污穢骯臟,就像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沒甚么本事,這才引 他上樓,不過想找個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 打誤撞,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 了。”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可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 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 你師哥怎么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 吳坎嘆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早就 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那年 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 顛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 心里好生有氣,大伙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 ……”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里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 行出頭,去斗那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 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體己話兒,這 門子親熱的勁兒,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惱在心里,哪 一個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六只牙齒只只都酸壞了?” 戚芳暗暗心驚:“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你 怎么從來都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 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里村氣的, 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甚么好看?”吳坎道:“不,不!真美 人兒用得著甚么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兒失魂落魄,這個 ……”說到這里,突然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甚么?”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 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 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 嫁給你萬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過甚么力氣了?那 時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八道!”吳坎搖頭笑道: “我……我怎么沒出力氣?你不知道罷了。” 戚芳更是心驚,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了甚 么力氣,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陳年舊事, 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戚芳道: “好罷,你不肯說就算了。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二人 在這里,可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里可沒人。”戚芳退 后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甚么?”吳坎笑道:“你要 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里等 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 吳坎沉著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做舍得一 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萬圭這小子甚么地方強過我姓吳的 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 出了力氣,為甚么讓這臭小子一個兒獨享艷福?” 戚芳聽他連說几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污言 穢語,實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稟告,瞧 他不剝了你的皮。” 吳坎道:“我守在這里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 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就只這么 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載也配不起。”他一面說,一面從懷 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 側,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藥,咱們慢慢商量不遲。” 吳坎笑道:“有甚么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聽我的 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出過力氣,那么 ……否則的話,我才不來理你呢。” 吳坎大喜,蓋上了瓶塞,說道:“師嫂,我要是說了實話, 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說的 是真是假。騙人的話,又有甚么用?”吳坎道:“千真萬確,怎 會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師弟想的計策。周師哥和卜師哥假扮 采花賊,引得狄云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底 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放的。師嫂,我們若不 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萬府?”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 刀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干,說道: “我不信,哪有這回事?你編出來騙我的。”聲音甚是苦澀。 吳坎急道:“你不信?好,別的人不能問,你去問桃紅好 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問過之后,可千萬不能跟旁人 說。我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甚么也不能泄漏的。 若不是為了今晚三更,師嫂,為了你,我吳坎甚么都甩出去 啦!” 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后門,向外急奔。 她心亂如麻,一奔出后門,穿過几座菜園,定了定神,找 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見虛掩著門,便伸手推開 了門,走了進去。 只見地下滿是灰塵,桌椅都是甚為殘破,心想:“公公的 妾侍桃紅,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吳坎這賊子騙人,莫非…… 莫非他騙我到這里來,不懷好意?我還是快回去。” 突然之間,只聽得踢踏、踢踏,緩慢的腳步聲響,內堂 走出一個女人來。那是個中年丐婦,低頭弓背,披頭散發,衣 服穢污破爛。 那丐婦見到有人,吃了一驚,立即轉身回去。她將走進 內堂,又轉過臉來瞧了一眼,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 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她倒退了兩步,突然跪倒,說道: “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里。”戚芳大奇,問 道:“你是誰?在這里干甚么?”那丐婦道:“不……不干甚么? 我……我……”說著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堂。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后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 想:“這女子不知為了甚么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 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腳兩步, 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后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 匕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里干甚么?” 那丐婦正是桃紅,聽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 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抖,又 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 戚芳在萬家只和桃紅見了几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 每一想到狄云要和這女人卷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 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決計不聽, 那勢必碰痛她內心最大的創傷。哪知她竟會躲在這里。這祠 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后,事事謹慎,比之在 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 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見,倒似是老了 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她 雖當面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計認 不出來。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里干么?快跟我 說。” 桃紅道:“我……我不干甚么。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 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 我又沒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里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 州城,我甚么地方都不認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 好,千萬別跟老爺說。”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甚么趕了 你出來?怎么我不知道?” 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甚么不喜歡我了。那個 湖南佬……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 不該說這種話。” 戚芳道:“好罷,你不說,你就跟我去見老爺去。”伸出 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 污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的極不好受。但她急于 要查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骯臟十倍的東西,這當兒也 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 甚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為 甚么要和他私逃?” 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 十倍。她真不敢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云當 時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紅一時說 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于,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逼著我做的, 叫我牢牢抱住那姓狄的湖南鄉下佬,冤枉他來強奸我,要帶 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 萬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可是……可是……我又沒 說,老爺卻趕了我出來。”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屈,又是憐惜,心中 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 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她并不憎恨桃紅,反而有 些感謝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甚至對于吳 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點自己到這破祠 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 嫁了萬圭,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個狄師哥,盡 管他臨危變心,盡管他無恥卑鄙,盡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 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嘆息和流淚之時 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 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萬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 吃了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請你 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 戚芳嘆了口氣,道:“老爺為甚么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 件事么?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說著松手放開她衣襟,想 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并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的便 走了,喃喃的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牆,怎么怪得我?又 ……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甚么見鬼?砌 牆?”桃紅知道說溜了嘴,忙道:“沒甚么,沒甚么。喏,老 爺夜里常常見鬼,半夜三更的起來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 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 家里從來沒見過公公砌的牆。 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 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几句,老爺就大發脾氣, 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趕了我出來,說道再見到我,便打死 我……”她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 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甚么要趕她出門?甚么見鬼砌 牆,想是這女人早就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 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里,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到后來,索性大聲哭 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松了些,慢慢走 向家來。她避開后園,從東面的邊門進去,回到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藥找 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 急,一只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過了好一 會,才“塔”的一聲,滴在床邊的那只銅面盆里。小女孩伏 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萬圭惱怒已極,深恨 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几 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究竟,三哥是為了愛我,這才 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叫師哥吃足了苦,但 究竟是為了愛我。”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 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給 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制。”萬圭吁了口氣,心中登時 松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只覺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于 是端過一只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 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昏眩,心道:“這蠍毒這么 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 手入懷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 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的翻過去。 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撿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 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几擔,不知從哪里拾了 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那 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后就一 直留在那邊。怎么會到了這里?是狄師哥叫這位郎中送來的 么?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 坎削去了。這郎中……這郎中……為甚么?為甚么他……他 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 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瓶塞,倒 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 邊喝干,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來做的,只不過 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么相貌一點也不像?”她心煩意 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只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 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后,才得團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 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 只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 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后一個聲音驚叫起來:“這……這是…… ‘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 異常的道:“芳妹,芳妹,你從哪里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 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了那本《唐詩選 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 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几行字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里了,原來 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 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 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 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 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 顯了出來。” 他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 “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甚么《連城劍譜》,這么說來,原 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 這本書,怎么不找?嗯,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 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甚么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只因戚 長發是個極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 口風。不見了書,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 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云這小 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 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 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 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天下 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 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 進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 是甚么?”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 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 盡心血找尋了十几年的《連城劍譜》,終于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三人聯手合力、 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翻來 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 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 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 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甚么相干?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 見書中有甚么夾層﹔也曾拿書中這几十首詩順讀、倒讀、橫 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 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 給人家發見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 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 天早晨,這本書終于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于是十几年來無窮的勾心斗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 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 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 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蒙在鼓 里。 萬震山又翻到了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划著的那個 指甲痕仍是在那里。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 喜悅,對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里得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 “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 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一定 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甚么用?然而這是我拿 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云慘受陷害的內情,對 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么在她心里,丈夫的分量未必 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會不會 再回來。然而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 手里。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到我手里,要我替爹爹保管,當 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哪里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 “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里。萬震山武功卓絕,何 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的在轉念頭,眼 珠骨溜溜的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萬 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 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血水之中,他們就 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壞。不過若不乘這時候下 手,以后多半再也沒有機會了,寧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 們稱心如意…… 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里來 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里出來, 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么?”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 見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 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 “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想念狄云而流的眼淚, 他心中會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自中 峰上,盤回出壁籮。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 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 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 密在此。圭兒,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要用水,不 錯,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 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 女兒的手走到內房,將她摟在懷里,輕聲道:“空心菜,那只 面盆,你瞧見么?”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 “等待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爺手里的那 本書放在抽屜里,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里,讓臟水 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個極有趣的游戲,拍掌笑道: “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 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門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古怪。” 萬震山轉過身來,問道:“甚么古怪!”他內心早已隱隱覺得 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婦這么 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里!”說道伸出手去。萬 震山將書交給了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只紙剪蝴蝶出來,道:“公公, 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只蝴蝶么?”萬震山將兩只紙蝴蝶接 了過去,細細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是甚么意思? 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人外號叫做‘花蝴蝶’甚么的?江湖 上有沒有一個‘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多半不懷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 壞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聽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紙蝴 蝶剪得十分工細,不禁惕然而驚,尋思:“我有甚么仇家外號 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蝴蝶幫’?” 他正自沉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的想干 甚么?”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 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 萬圭,叫道:“屋上有人!”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 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 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 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見牆角邊人影一晃,萬震山喝道:“是 誰?”縱身面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到敵人沒 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嚇 得面色慘白,待聽師父如此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人從 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 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后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卜垣等 都招了來,自是沒發見“敵人”的蹤跡。 萬震山和萬圭記挂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搜尋敵 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萬震山搶開抽屜,伸手去取…… 抽屜之中,卻哪里還有這本書在? 萬氏父子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又 哪里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來過?”小女孩道: “沒有啊!”轉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始終 沒離開過她,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虎離 山之計”,盜去了劍譜! 萬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 十一 砌牆 萬門弟子亂了一陣,哪追得到甚么敵人? 萬震山囑咐戚芳,千萬不可將劍譜得而復失之事跟師兄 弟們提起。戚芳滿口答允。這些年來,她越來越是察覺到,萬 家師父徒弟與師兄弟之間,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著我, 我防著你。萬震山驚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著花 蝴蝶的記號。仇人是誰?為甚么送了劍譜來?卻又搶了去?是 救了言達平的那人嗎?還是言達平自己? 萬圭追逐敵人時一陣奔馳,血行加速,手背傷口又痛了 起來,躺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便睡著了。 戚芳尋思:“這本書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 定會浸壞!”到房中叫了兩聲“三哥”,見他睡得正沉,便出 來端起銅盆,到樓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書來。她 心想:“空心菜真乖!”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書浸滿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尋 思:“卻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園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篩子、鋤 頭、石臼、風扇之類雜物,這時候決計無人過去,當下在庭 中菊花上摘些葉子,遮住了書,就像是捧一盤菊花葉子,來 到后園。她走進西偏房,將那書放入煽谷的風扇肚中,心想: “這風扇要到收租谷時才用。藏在這里,誰也不會找到。” 她端了臉盆,口中輕輕哼著歌兒,裝著沒有事人般回來, 經過走廊時,忽然牆角邊閃出一人,低聲說道:“今晚三更, 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別忘了!”正是吳坎。 戚芳心中本在擔驚,突然見他閃了出來說這几句話,一 顆心跳得更是厲害,啐道:“沒好死的,狗膽子這么大,連命 也不要了?”吳坎涎著臉道:“我為你送了性命,當真是心甘 情愿。師嫂,你要不要解藥?”戚芳咬著牙齒,左手伸入懷中, 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給他一下子,將 解藥奪了過來。 吳坎嘻嘻的低聲道:“你若使一招‘山從人面起’,挺刀 向我刺來,我用一招‘云傍馬頭生’避開,隨手這么一揚,將 解藥摔入了這口水缸。”說著伸出手來,掌中便是那瓶解藥。 他怕戚芳來奪,跟著退了兩步。 戚芳知道用強不能奪到,一側身便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吳坎低聲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來,四更上我 便帶解藥走了,高飛遠走,再也不回荊州了。姓吳的就是要 死,也不能死在萬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聽得萬圭不住呻吟,顯是蠍毒又發作 起來。她坐在床邊,尋思:“他毒害狄師哥,手段卑鄙之極, 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又有甚么法子?那是師哥命苦,也是我 命苦。他這几年來待我很好,我是嫁雞隨雞,這一輩子總是 跟著他做夫妻了。吳坎這狗賊這般可惡,怎么奪到他的解藥 才好?”眼見萬圭容色憔悴,雙目深陷,心想:“三哥傷重,若 是跟他說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吳坎拚命,只有把事兒弄糟。”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戚芳胡亂吃了晚飯,安頓女兒睡了, 想來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謀深算,必有善策。這 件事不能讓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說。戚芳 和衣躺在萬圭腳邊。這几日來服侍丈夫,她始終衣不解帶,沒 好好睡過一晚。直到萬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來,下得樓去, 來到萬震山屋外。 屋里燈火已熄,卻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來,“嘿,嘿, 嘿!”似乎有人在大費力氣做甚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 了口邊的一句“公公”又縮了回去,從窗縫中向房內張去。其 時月光斜照,透過窗紙,映進房中,只見萬震山仰臥在床,雙 手緩緩的向空中力推,雙眼卻緊緊閉著。 戚芳心道:“原來公公在練高深內功。練內功之時最忌受 到外界驚擾,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時可不能叫他,等他練 完了功夫再說。” 只見萬震山雙手空推一陣,緩緩坐起身來,伸腿下床,向 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甚么物事。戚芳心 想:“公公練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時,但見萬震山的手 勢越來越怪,雙手不住在空中抓下甚么東西,隨即整整齊齊 的排在一起,倒似是將許多磚塊安放堆疊一般,但月光下看 得明白,地板上顯是空無一物。 只見他凌空抓了一會,雙手比了一比,似乎認為夠大了, 于是雙手作勢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過去。戚芳看 得迷惘不已,眼見萬震山仍是雙目緊閉,一舉一動決不像是 練功,倒似是個啞巴在做戲一般。 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桃紅在破祠堂外說的那句話來:“老 爺半夜三更起來砌牆!” 可是萬震山這舉動決不是在砌牆,要是說跟牆頭有甚么 關連,那是在拆牆洞。 戚芳感到一陣恐懼:“是了,公公患了離魂症。聽說生了 這病的,睡夢中會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頂行走, 有人甚至會殺人放火,醒轉之后卻全無所知。” 只見萬震山將空無所有的重物塞入空無所有的牆洞之 后,凌空用力推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無所有的磚頭,砌 起牆來。 不錯,他果真是在砌牆!臉上微笑,得意洋洋的砌牆! 戚芳初時看到他這副陰森森的模樣,有些毛骨悚然,待 見他確是在作砌牆之狀,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見,便不怕了,心 道:“照桃紅的話說來,公公這離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 大都不愿給人知道。桃紅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細,公公自然 要大大不開心。”這么一來,倒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明白桃 紅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牆要砌多久,倘若過了三更, 吳坎那□當真毀了解藥逃走,那可糟了。” 但見萬震山將拆下來的“磚塊”都放入了“牆洞”,跟著 便刷起“石灰”來,直到“功夫”做得妥妥帖帖,這才臉露 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這么一大陣,神思尚未寧定,且讓 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這時,卻聽得房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几下,跟著有人 低聲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萬圭的聲音。戚芳微 微一驚:“怎么三哥也來了?他來干甚么?” 萬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問道:“是圭兒么?”萬圭 道:“是我!”萬震山一躍下床,拔開門閂,放了萬圭進來,問 道:“得到劍譜的訊息么?”萬圭叫了聲“爹!”伸左手握住椅 背月光從紙窗中映射進房,照到他朦朧的身形,似在微微搖 晃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給映了出來,縮身窗下,側身傾 聽,不敢再看兩人的動靜。 只聽萬圭又叫了聲“爹”,說道:“你兒媳婦……你兒媳 婦……原來不是好人。”戚芳一驚:“他為甚么這么說?”只聽 萬震山也問:“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萬圭道:“劍譜找 到了,是你兒媳婦拿了去。”萬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 哪里?” 戚芳驚奇之極:“怎么會給他知道的?嗯,多半是空心菜 這小家伙忍不住說了出來。”但萬圭接下去的說話,立即便讓 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對。萬圭告訴父親:他見戚芳和女兒互使 眼色,神情有異,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裝睡著,卻在門縫中 察看戚芳的動靜,見她手端銅盆走向后園,他悄悄跟隨,見 她將劍譜藏入了后園西偏房一架風扇之中。 戚芳心中嘆息:“苦命的爹爹,這本書終于給公公和三哥 得去了。再要想拿回來,那是千難萬難了。好,我認輸,三 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 只聽萬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們去取了出來,你裝作 甚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說破。 我總是疑心,這本書到底是哪里來的。只怕……只怕……只 怕……”他連說了三個“只怕”,卻不說下去。 萬圭叫道:“爹!”聲音顯得甚是痛苦。萬震山叫道:“怎 么?”萬圭道:“你兒媳婦……兒媳婦盜咱們這本劍譜,原來 是為了……”說到這里,聲音發顫,萬震山道:為了誰?”萬 圭道:“原來……是為了吳坎這狗賊!” 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為了吳坎?”萬圭道: “是!我在后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便遠遠的跟著她,哪知 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吳坎那□勾勾搭搭,這淫婦…… 好不要臉!”萬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矩端正, 不像是這樣子的人。你沒瞧錯么?他二人說些甚么?”萬圭道: “孩兒怕他們知覺,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沒隱蔽的地方,只 有躲在牆角后面。這兩個狗男女說話很輕,沒能完全聽到,可 是……可是也聽到了大半。”萬震山“嗯”了一聲,道:“孩 兒,你別氣急。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既得了劍譜,又查明 了這中間的秘密,轉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買一百個姬妾, 那也容易得緊。你坐下,慢慢的說!” 只聽得床板格格兩響,萬圭坐到了床上,氣喘喘的道: “那淫婦藏好書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著小曲。那奸夫一 見到她,滿臉堆歡,說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 別忘了!’的的確確是這几句話,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萬 震山怒道:“那小淫婦又怎么說?”萬圭道:“她……她說道: ‘沒好死的,狗膽子這么大,連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聽得心亂如麻:“他……他二人口口聲聲的 罵我淫婦,怎……怎么能如此的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 為你之心,要奪回解藥,治你之傷,你卻這般辱我,可還有 良心沒有?” 只聽萬圭續道:“我……我聽了他們這么說,心頭火起, 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只是我沒帶劍,又是傷后沒力, 不能跟他們明爭,當即趕回房去,免得那賊淫婦回房時不見 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婦以后再說甚么,我就沒再聽見。” 萬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 咱們先去取了劍譜,再到柴房外守候。捉奸捉雙,叫這對狗 男女死而無怨!”萬圭道:“那淫婦戀奸情熱,等不到三更天, 早就出去了,這會兒……這會兒……”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 響。萬震山道:“那么咱們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劍,可先別出 手,等我斬斷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 命。” 只見房門推開,萬震山左手托在萬圭腋下,二人徑奔后 園。 戚芳靠在牆上,眼淚扑簌簌的從衣襟上滾下來。她只盼 治好丈夫的傷,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父親一去不返,狄師 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現今……現今丈夫又這般對待自己,這 樣的日子,怎么還過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直是不想活 了,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沒想到叫吳坎來對質,只是全身 癱瘓了一般,靠在牆上。 過了不久,只聽得腳步聲響,萬氏父子回到廳上,站定 了低聲商量。萬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殺了吳坎?”萬 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聲,先溜 走了。既不能捉奸捉雙,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人家,怎能 輕易殺人?得了這劍譜之后,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的事情 要干,小不忍則亂大謀,可不能胡來!”萬圭道:“難道就這 樣罷了不成?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萬震山道:“要出氣還 不容易?咱們用老法子!”萬圭道:“老法子?” 萬震山道:“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他頓了一頓,道: “你先回房去,我命人傳集眾弟子,你再和大伙兒一起到我房 外來。別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亂糟糟地沒半點主意,只是想:“到了這步 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辦?誰來照顧她?”忽 聽得萬震山說要用“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對付吳坎,腦袋 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立刻便清醒了:“他們怎樣對付我爹 爹了?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公公傳眾弟子到房外邊來,這 里是不能耽了,卻躲到哪里去偷聽?” 只聽得萬圭答應著去了。萬震山走到廳外大聲呼叫仆人 掌燈。不多時前廳后廳隱隱傳來人聲,眾弟子和仆人四下里 聚集攏來。戚芳知道只要再過得片刻,立時便有人走經窗外, 微一猶豫,當即閃身走進萬震山房中,掀開床帷,便鑽進了 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決不致發見她 的蹤跡。 她橫臥床底,不久床帷下透進光來,有人點了燈,進來 放在房中。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梁鞋的腳跨進房來,這 雙腳移到椅旁,椅子發出輕輕的格喇一聲,是萬震山坐了下 來,又聽得他叫仆人關上房門。 只聽得大師兄魯坤在房外說道:“師父,我們都到齊了, 聽你老人家吩咐。”萬震山道:“很好,你先進來!”戚芳見到 房門推開,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來,房門又再關上。 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魯坤 道:“是誰,弟子不知。”萬震山道:“這人假扮成個賣藥郎中, 今日來過咱們家里。”戚芳心道:“難道他知道賣藥郎中是誰, 那人到底是誰?”魯坤道:“弟子聽吳師弟說起過。師父,這 敵人是誰?”萬震山道:“這人喬裝改扮了,我沒親眼見到,摸 不准他底細。明兒一早,你到城北一帶去仔細查查。現下你 先出去,待會我還有事分派。”魯坤答應了出去。 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進來,說話大致 相同,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叫卜垣到城東一帶查察。吩 咐卜垣之時,隨口加上一句:“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馮坦和 沈城策應報訊。你萬師哥傷勢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 “是,萬師哥該多多休養。”開門出去。 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好令他不起疑 心。只聽得萬震山道:“吳坎進來!”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 之時一模一樣,既不更為嚴厲,也不特別溫和。 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吳坎的右腳跨進行檻之時,有些 遲疑,但終于走了進來。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几步,站住 了,戚芳見他的長袍下擺微動,知他心中害怕,正在發抖。 只聽萬震山道:“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你知不知道?”吳 坎道:“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便是那個賣藥郎中。這人是 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真沒想到會是敵人,請師父原 諒。”萬震山道:“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 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要是見到了他,務 須留神他的動靜。”吳坎道:“是!” 突然之間,萬震山雙腳一動,站了起來,戚芳忍不住伸 手揭開床帷一角,向外張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險 些失聲叫了起來。 只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咽喉,吳坎伸手使勁去扼 萬震山的兩手,卻毫無效用。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 像金魚一般,越睜越大。萬震山雙手手背上被吳坎的指甲抓 出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吳坎的咽喉,說甚么也不放手。吳 坎發不出半點聲音,只是身子扭動,過了一會,雙手慢慢張 開,垂了下來。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神情可怖,不禁害 怕之極。只見吳坎終于不再動彈,萬震山松開了手,將他放 在椅上,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的棉紙,貼在他口鼻之 上。這么一來,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轉。 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公公說過,他們是荊州世 家,不能隨便殺人,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決不能就 此罷休,這件事可鬧大了。” 便在這時,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 己招認了罷,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戚芳一驚:“原來公公 瞧見了我。”可是心中卻也并不驚惶,反而有釋然之感:“死 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從床底鑽出來,忽聽得吳坎說道:“師父,你……要 弟子招認甚么?” 戚芳這一驚非同小可,怎么吳坎說起話來,難道他死而 復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動也不動。從床底 望上去,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甚么?是公公在說話,不 是吳坎說的。怎么明明是吳坎的聲音?”只聽得萬震山又大聲 道:“招認甚么?哼,吳坎,你好大膽子,你里應外合,勾結 匪人,想在荊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師父,弟子做……做甚么案子?” 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確是萬震山在學著吳坎的 聲音,難為他學得這么像。”公公居然有這門學人說話的本領, 我可從來不知道,他這么大聲學吳坎的聲音說話,有甚么用 意?”她隱隱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團影子, 一點也想不明白,只是內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 只聽得萬震山道:“哼,你當我不知道么?你帶了那賣藥 郎中來到荊州城,這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吳坎,你和他勾 結,想要闖進……” “師父……闖進甚么?” “要闖進凌知府公館,去盜一份機密公文,是不是?吳坎, 你……你還想抵賴?” “師父,你……你怎么知道?師父,請你老人家瞧在弟子 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原諒我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這樣一件大事,哪能就這么算了?” 戚芳發覺了,萬震山學吳坎的口音,其實并不很像,只 是壓低了嗓門,說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師 父”的稱呼,同時不斷自稱“弟子”,在旁人聽來,自然會當 是吳坎在說話。何況,大家眼見吳坎走進房來,聽到他和萬 震山說話,接著再說之時,聲音雖然不像,但除了吳坎之外, 又怎會另有別人?而且萬震山的話中,又時時叫他“吳坎”。 只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尸體,慢慢彎下腰來,左手 掀開了床幔。戚芳嚇得一顆心几乎停止了跳動:“公公定然發 見了我,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燈光朦朧之下,只見一 個腦袋從床底下鑽了進來,那是吳坎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 地,真像是死金魚的頭。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讓,但吳坎的 尸身不住擠進來,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的腰。 只聽萬震山坐回椅上,厲聲喝道:“吳坎,你還不跪下? 我綁了你去見凌知府。饒與不饒,是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師父,你當真不能饒恕弟子么?” “調教出這樣的弟子來,萬家的顏面也給你丟光了,我 ……我還能饒你?” 戚芳從床帷縫中張望,見萬震山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 輕輕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內顯然墊著軟木、濕泥、面 餅之類的東西,匕首插了進去,便即留著不動。 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吳坎,你 還不跪下!”跟著壓低嗓子學著吳坎的聲音道:“師父,這是 你逼我的,須怪不得弟子!”萬震山大叫一聲:“哎喲!”飛起 一腿,踢開了窗子,叫道:“小賊,你……你竟敢行凶!”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房門,萬圭當先搶進(他 知道該當這時候破門而入),魯坤、孫均、卜垣等眾弟子跟著 進來。萬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間鮮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 著一小瓶紅水),他搖搖晃晃,指著窗口,叫道:“吳坎這賊 ……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說了這几句,身子 一斜,倒在床上。 萬圭驚叫:“爹爹,爹爹,你傷得怎樣?” 魯坤、孫均、卜垣、馮坦、沈城五人先后躍出窗子,大 呼小叫的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許多人都驚呼叫嚷起來。 戚芳伏在床底,只覺得吳坎的尸身越來越冷。她心中害 怕之極,可是一動也不敢動。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聽得萬震山低聲道:“有人起疑沒有?”萬圭道:“沒有, 爹,你裝得真像。便如殺戚長發那樣,沒半點破綻。” “便如殺戚長發那樣,沒半點破綻!”這一句話像一把鋒 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件大 恐怖事,但她決計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對我和顏悅色,丈夫 向來溫柔體貼,怎么會殺害了我爹爹?”但這一次她是親眼看 見了,他們布置了這樣一個巧妙機關,殺了吳坎,那日她在 書房外聽到“父親和萬震山爭吵”,見到“萬震山被父親刺了 一刀”,見到“父親越窗逃走”,顯然,那也是萬震山布置的 機關,一模一樣。在那時候,父親早已被他害死了,他…… 他學著父親的口音,怪不得父親當時的話聲嘶啞,和平時大 異。如果不是陰差陽錯,這一次她伏在床底,親眼見到了這 場慘劇,卻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聽得萬圭道:“那賤人怎樣?咱們怎能放過了她?”萬 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來炮制便是。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 不覺,別敗壞了萬家門風,壞了我父子的名聲。”萬圭道: “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喲……”萬震山道:“怎么?”萬圭 道:“兒子手背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萬震山“嗯”了一聲, 他雖計謀多端,對這件事可當真束手無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吳坎懷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 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來。放在自己袋里,心中淒苦: “三哥,三哥,你只聽到一半說話,便冤枉我跟這賊子有曖昧 之事。你不想聽個明白,因此也就沒聽到。這瓶解藥便在他 身上。你父親已殺了他,本來只不過舉手之勞,便可將解藥 取到,但畢竟你們不知道。” 魯坤一干人追不到吳坎,一個個回來了,一個個到萬震 山床前來問候。萬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帶從頸中繞到胸前。圍 到背后,又繞到頸中。 這一次他受的“傷”沒上次那么“厲害”,吳坎的武功究 竟不及師叔戚長發。這一刀刺得不深,并無大礙。眾弟子都 放心了,個個大罵吳坎忘恩負義,都說明天非去找他父親算 帳不可,請師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萬圭坐在床前,陪伴 著父親。 戚芳只想找個機會逃了出去,她挨在吳坎的尸體之旁,心 中說不出的厭惡,又怕萬氏父子發覺,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 子。 萬震山道:“咱們先得處置了尸體,別露出馬腳。”萬圭 道:“還是跟料理戚長發一樣么?”萬震山微一沉吟,道:“還 是老法子。” 戚芳淚水滴了下來,心道:“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 萬圭道:“就砌在這里么?你睡在這里,恐怕不大好!”萬 震山道:“我暫且搬去跟你住,只怕還有麻煩的事。人家怎能 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付。將來發 了大財,還怕沒地方住么?”戚芳聽到了這一個“砌”字,霎 時之間,便如一道閃電在腦中一掠而過,登時明白了:“他…… 他將我爹爹的尸身砌在牆中,藏尸滅跡,怪不得我爹爹一去 之后,始終沒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 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起身砌牆。他做了這件壞事,心中 不安,得了離魂病,睡夢里也會起身砌牆。這奸賊……這奸 賊居然會心中不安……那才真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 他是十分得意,這砌牆的事,不知不覺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 ……剛才他夢中砌牆,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聽萬圭道:“爹,到底這劍譜有甚么好處?你說咱們要 發大財?可以富甲天下?難道……難道這不是武功秘訣,卻 是金銀財寶?”萬震山道:“當然不是武功秘訣,劍譜中寫的, 是一個大寶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兒豬油蒙了心,竟要將這劍 譜傳給旁人,嘿嘿,這老不死的。圭兒,快,快,將那劍譜 去取來。” 萬圭微一遲疑,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原來戚芳一塞 入西偏房的風扇之中,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 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接過書來,一頁頁的翻過去。這 部“唐詩”兩邊連著封皮的几頁都給血水浸得濕透了,兀自 未干,中間的書頁卻仍是干的。 萬震山低聲道:“這劍譜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實在難說。 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就算再給人奪去,也不打緊了。你 拿枝筆來,寫下來好好記著。連城劍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 的《春歸》。”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濕杜甫那首《春歸》詩 旁的紙頁,輕輕歡呼了一聲:“是個‘四’字!好,‘苔徑臨 江竹’,第四個字是‘江’,你記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 詩,出自《重經昭陵》。”他又沾濕手指,去濕紙頁:“嗯,是 ‘五十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一五、一十、十五、 二十……‘陵寢盤空曲,熊羆守翠微’,第五十一個字,那是 個‘陵’字。‘江陵’、‘江陵’,妙極,原來果然便在荊州。” 萬圭道:“爹爹,你說小聲些!”萬震山微微一笑,道: “對!不可得意忘形。圭兒,你爹爹一世心血,總算沒有白花, 這個大秘密,畢竟給咱們找到了!”突然之間,他將書掩上, 一拍大腿,低聲道:“敵人為甚么將劍譜送到我手里,我明白 啦!” 萬圭道:“那是甚么緣故?我一直想不透。” 萬震山道:“敵人得了劍譜,推詳不出其中的秘奧,又有 甚么屁用?咱們的連城劍法,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別 門別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卻也不知。這世界上,只有我 和言達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甚么詩句,第二招又是甚么 詩句。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春歸》這首詩中去找,第二個 字要到《重經昭陵》這首詩中去尋。” 萬圭道:“這連城劍法的名稱,你不是已教了我們嗎?”萬 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亂了的。”萬圭道:“爹,你連我也不教 真的劍法。”萬震山微有尷尬之色,道:“我有八個弟子,大 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單單教你,他們定會知覺,那便不妙 了。” 萬圭“嗯”了一聲,道:“敵人的陰謀定是這樣。他知道 用水濕紙,便有字跡顯出,因此故意將劍譜交給咱們,又故 意用水顯出几個字來,要咱們查出劍譜里的秘奧,讓咱們去 尋訪寶藏,他就來個‘強盜遇著賊爺爺’。”萬震山道:“對了! 咱們須得步步提防,別落得一場辛苦,得不到寶藏,連性命 也送掉了。” 他又沾濕了手指,去尋第三個字,說道:“劍法第三招, 出于處默的《聖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 鐘磬雜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對啦,對啦!那還 有甚么可疑心的?咦,怎么這里痒得厲害?”他伸右手在左手 背上搔了几下,覺得右手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 劍譜,說道:“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 ……第二十八個字是個‘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 痒!”低頭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微 覺驚詫:“今天我又沒寫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覺雙手 手背上越來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條縱橫交錯的墨痕。 萬圭“啊”的一聲,道:“爹爹,哪……哪里來的?這好 像是言達平那□的花蠍毒。”萬震山給他一言提醒,只覺手上 痒得更加厲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萬圭叫道:“別搔,是……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 萬震山叫道:“啊喲!果真如此。”登時省悟,道:“那小 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中含有蠍毒……吳坎這小 賊,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他 媽的,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好在不多,諒來也不礙事。啊 喲,怎地越來越痛了,哎唷,哎唷。”忍不住大聲呻吟了起來。 萬圭道:“爹,你這蠍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 萬震山道:“不錯!”大聲叫道:“桃紅,桃紅!打水來!”萬 圭眉頭蹙起,心道:“爹爹嚇得胡涂了,桃紅早給他趕走了, 這會兒又來叫她。”拿起一只銅臉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 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進來放在桌上。萬震山忙將雙手 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陣冰涼,痛痒登減。 哪知道萬圭手上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流出來的黑血也 具劇毒,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只有更加厲害,萬震山手背上 被吳坎抓出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這劇毒,實比萬圭中毒更 深。他雙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時,一盆水已變成了淡墨水一般。 墨水由淡轉深,過不多時,變得便如是一盆濃濃的墨汁。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不禁 “啊”的一聲,失聲驚呼,只見兩只手几乎腫成了兩個圓球。 萬圭道:“啊喲,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萬震山痛得急了,一腳踢在他腰間,罵道:“你既知不能 浸水,怎么又去舀水來?這不是存心害我么?”萬圭痛得蹲下 身去,道:“我本來又不知道,怎么會來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心中也不知是淒涼,還 是體會到了復仇的喜悅。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怎么辦?怎么辦?”萬圭道:“我 樓上有些止痛藥,雖不能解毒,卻可止得一時之痛,要不要 敷一些?”萬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來!”萬圭道: “是否有效,孩兒可就不知,說不定越敷越不對頭,爹爹又要 踢我。”萬震山罵道:“王八羔子!這會兒還在不服氣么?老 子生了你出來,踢一腳又有甚么大小了?快去,快去拿來。” 萬圭應道:“是!”轉身出去 萬震山雙手腫脹難當,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全無半 點皺紋,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脹大,勢 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擱了。” 將劍譜往懷中一揣,奔行如飛,搶出房門,趕在萬圭之前。 戚芳聽得二人遠去。忙從床底爬了出來,自忖:“卻到哪 里去好?”霎時間六神無主,只覺茫茫大地,竟無一處可以安 身:“他們害死我爹爹,此仇豈可不報?但這血海深仇,卻如 何報法?說到武功、機智,我和公公、三哥實是差得太遠,何 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一見面就會對我狠下殺手,我 又怎能抵擋?眼下只有去……去尋找狄師哥,再作計較。可 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兒, 當即拔步奔向后樓,決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再想復仇之法。 在她內心,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父子當真是害死了她 父親。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絕無懷疑,但萬圭呢? 對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終不能這么快便決絕的拋卻。 她奔到樓下,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大叫大嚷,心想: “這么叫法,要將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兒會大受驚嚇,便 顧不得自身危險,輕輕走上樓去,小心不讓樓梯發出聲息。空 心菜睡覺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臥室之后,只以一層薄板隔開。 戚芳溜進小房,臥房中燈光映了進來,只見女兒睜大了眼,早 已醒轉,臉上滿是恐怖之色,一見到母親,小嘴一扁,便要 哭叫出來。戚芳急忙搶上前去,將她摟在懷里,做個手勢,叫 她千萬不可出聲。空心菜既聰明,又聽話。當下一聲不響,娘 兒倆摟抱著躺在床上。 只聽得萬震山大叫:“不成,不成,這止痛藥越止越痛, 須得尋到那草頭郎中,用他的解藥來治。”萬圭道:“是啊,只 有那解藥才治得這毒,等天一亮,叫魯大哥他們大伙兒一齊 出馬,去尋那郎中。我手上的傷口也痛得很。”萬震山怒道: “怎等得到天亮?啊喲,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 間腳下一軟,倒在地下,痛得打滾,叫道:“快,快!拿劍來, 將我這雙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聽得房中家具砰□翻倒, 瓶碗乒乓打碎之聲,響成了一片。 空心菜嚇得緊緊的摟住了媽媽,臉色大變。戚芳伸手輕 輕撫慰,卻不敢作聲。 萬圭也是十分驚慌,說道:“爹,你……你忍耐一會兒, 你的手怎能砍了?咱們快找解藥正經。”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 喝道:“你為甚么不砍去我雙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 ……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獨吞劍譜,想獨自個去尋寶藏 ……”萬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兒。 我又不知劍招的次序,得了劍譜又有甚么用?” 萬震山不斷在地下打滾,道:“你說我神智不清,你自己 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兩散, 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間,他紅了雙眼,從懷中掏出劍譜,伸手一頁頁 的撕碎。他十根手指腫得便如一根根胡籮卜般,動作不靈,但 還是撕碎了好几頁。 萬圭大驚,叫道:“別撕,別撕!”伸手便去搶奪。他抓 住了半本劍譜,萬震山卻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劍譜 在血水中浸過,迄未干透,霉霉爛爛的,兩人這么一拉扯,登 時撕成兩半。萬圭呆了一呆,萬震山又去撕扯。萬圭不甘心 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云煙,忙伸手推開父親,兩人 在地下你搶我奪,翻翻滾滾,將劍譜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間聽得萬圭長聲驚呼:“哎唷……糟了……我傷口中 又進了毒,啊喲,好痛!”兩人這么你拉我扯,劍譜上的毒質 沾進了萬圭手背上原來的傷口。片刻之間,萬圭手背又高高 腫起,劇痛椎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傷 口,隨血上行,發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樓板上滾來滾去,慘 呼號叫。 戚芳聽了一會,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從 床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冷冷的道:“怎么啦?兩人在干甚 么?” 萬氏父子見到戚芳,劇痛之際,再也沒心情憤怒。萬圭 叫道:“芳妹,快去找那個草頭郎中,請他快配解藥,哎唷, 哎唷……實在……實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見他痛得滿頭大汗的模樣,心更加軟了,從懷中取 出瓷瓶,道:“這是解藥!” 萬震山和萬圭一見瓷瓶,同時掙扎著爬起,齊道:“好極, 好極!快,快給我敷上。” 戚芳見萬震山目光凶狠貪婪,有如野獸,心想若不乘此 要挾,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著,不許動!誰要動上一 動,我便將解藥拋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說著推開 窗子,拔開瓷瓶的瓶塞,將解藥懸在窗外,只須手一松,瓷 瓶落水,再也無用了。 萬氏父子當即不動,我瞧瞧你,你瞧瞧我。萬震山忽道: “好媳婦,你將解藥給我,我讓你跟了吳坎,遠走高飛,決不 阻攔,另外再送你一千兩銀子,讓你二人過長遠日子……哎 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兒也留你不住……你…… 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這人當真卑鄙無恥,吳坎明明是你親手扼死 了,卻還來騙人。” 萬圭也道:“芳妹,我雖然舍不得你,但沒有法子,我答 應不跟吳坎為難就是。” 戚芳冷笑一聲,道:“你二人胡涂透頂,還在瞎轉這卑鄙 齷齪的念頭。我只問一句話,你們老老實實的回答,我立刻 給解藥。” 萬震山道:“是,是,快問,哎唷,啊喲!” 一陣風從窗中刮了進來。吹得滿地紙屑如蝴蝶般飛舞,紙 屑是劍譜撕成的,一片片飛出窗外。忽然,一對彩色蝴蝶飛 了起來,正是她當年剪的紙蝶,夾在詩集中的。兩只紙蝶在 房中蹁躚起舞,跟著從窗中飛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 了當日在石洞中與狄云歡樂相聚的情景。那時候的世界可有 多么好,天地間沒半點傷心的事。 萬圭連連催促:“快問!甚么事?我無有不說” 戚芳一凜,問道:“我爹爹呢?你們把他怎么了?” 萬震山強笑道:“你問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 哎唷──我很挂念這位老師弟──哎唷!師兄弟又成了親家, 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著臉道:“這當兒再說些假話。更有甚么用處?我 爹爹給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兒,就跟你們害死吳 坎一樣,是不是?你已將他尸身砌入了牆壁,是不是?” 戚芳連問三聲“是不是”,萬氏父子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 沒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親被害,連吳坎被殺的一事也知道 了。萬圭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他說“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 上沖,便想松手將解藥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萬圭眼見 情勢危急,作勢便想扑將上去。萬震山喝道:“圭兒,不可莽 撞!”他知道當時情景之下,強搶只有誤事。 忽然間,塌塌塌几聲,空心菜赤著腳,從小房中奔了出 來,叫道:“媽,媽!”要扑入戚芳的懷中。 萬圭靈機一動,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將女兒抱了過來,右 手摸出匕首,對准女兒的天靈蓋,喝道:“好!咱們一家老小, 今日便一起死了,我先殺了空心菜再說!” 戚芳大驚,忙叫道:“快放開她,關女兒甚么事?” 萬圭厲聲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殺了空心菜!”匕 首在空中虛刺几下,便向空心菜頭頂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過來搶救,伸手抓住萬圭的手腕。 萬震山雖在奇痛徹骨之際,究竟閱歷丰富,見戚芳給引 了過來,當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間,夾手奪過她手中 瓷瓶,忙不迭的倒藥敷上手背。萬圭也伸手去取解藥。戚芳 搶過女兒,緊緊摟在懷中。 萬震山飛起一腳,將她踢倒,隨手解下腰帶,將她雙手 反縛背后,又將她兩只腳都綁住了。空心菜大叫:“媽,媽, 媽媽!”萬震山反手一記巴掌,打得她暈了過去,但這一掌碰 到自己腫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聲:“啊喲!” 那解藥實具靈效,二人敷藥之后,片刻間傷口中便流出 血水,疼痛漸減,變為麻痒,再過得一陣,麻痒也漸漸減弱。 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來了,見到房中的紙片 兀自往窗外飛去,兩人同聲大叫:“糟糕!”扑過去攔阻飛舞 的紙片。 但地下的紙屑已亂成一團,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 的正在盤旋跌落。萬震山叫道:“快,快,快搶!”二人飛步 奔下樓去,拚命去抓四散飛舞的碎紙。但數百片碎紙有的飄 飄蕩蕩吹出了圍牆,有的隨風飛上天。二人東奔西突,狀若 癲狂,卻哪里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劍譜重歸原狀? 萬震山手上疼痛雖消,心中的傷痛卻難以形容,氣無可 消,大聲斥罵兒子:“都是你這小賊,跟我來爭奪甚么?若不 是你跟我拉扯,劍譜怎會扯爛?”萬圭嘆了口氣,不再去追搶 碎紙,說道:“孩兒若不攔阻,爹爹早將這劍譜扯得更加爛了。” 萬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兒子所說是實,但還是不住 的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萬圭道:“好在咱們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 殘破的劍譜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些線索,未始不能找到那 個地方。”萬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錯,那地方是在‘江陵 城南’……” 忽聽得牆外有個聲音輕輕的道:“江陵城南!” 萬氏父子大吃一驚,一齊躍上牆頭,向外望去,只見兩 個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隱沒。 萬圭喝道:“卜垣、沈城,站著別動!” 但那兩人既不回頭,也不站住,飛快的走了。萬震山待 要下牆追去,萬圭道:“爹,樓上還有……還有那……那淫婦。” 萬震山轉念一想,點了點頭。 父子倆回到樓頭,只見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過來,抱住 了媽媽直哭。戚芳手足被綁,卻在不住安撫女兒。空心菜見 到祖父與父親回來,更“哇”的一聲,驚哭起來。 萬震山上前一腳,踢在她屁股之上,罵道:“再哭,一刀 剖開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嚇得臉都白了,哪里還敢出聲。 萬圭低聲道:“爹,這淫婦甚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 口。怎生處置她才是?”萬震山微一沉吟,道:“剛才牆外二 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萬圭道:“正是那二人,錯 不了!只怕秘密已經泄漏,他們知道是在江陵城南。”萬震山 道:“事不宜遲,須得急速下手。這淫婦么,跟她父親一般處 置便了。” 戚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兒,說道:“三…… 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場,你殺我不打緊,我死之后,你須好 好看待空心菜!” 萬圭道:“好!”萬震山道:“斬草除根,豈能留下禍胎? 這小女孩精靈古怪,今日之事都給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 她不說出來?”萬圭緩緩點了點頭。他很疼愛這個女兒,但父 親的話也很對,若是留下禍胎,將來定有極大后患。 戚芳淚水滾下雙頰,哽咽道:“你……你們好狠心,連…… 連這個小小女孩兒也不放過嗎?”萬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 別讓她叫嚷起來,吵得通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兒難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 救命!” 靜夜之中,這兩聲“救命”划破了長空,遠遠傳了出去。 萬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 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聲音郁悶。萬震山在兒子長袍上 撕下一塊衣襟,遞給了他,萬圭當即將衣襟塞在戚芳口中。萬 震山道:“將她埋在戚長發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過。” 萬圭點了點頭,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樓。萬震山抱了空 心菜。四個人進了書房。 戚芳瞧著書房西壁的那堵白牆,心想:“我爹爹是給老賊 葬在這堵牆之中?” 萬震山道:“我來拆牆,你去將吳坎拖來!小心,別給人 見到。”萬圭應道:“是!”奔向萬震山的臥室。 萬震山拉開書桌的抽屜,其中鑿子、錘子、鏟刀等工具 一應俱全,他取出來放在牆邊,瞧著那堵白牆,雙手搓了几 下,回頭向戚芳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 不禁打了個寒噤。萬震山拿起鐵錘和鑿子,看好了牆上的部 位,在兩塊磚頭之間的縫中,將鑿子鑿了進去。鑿裂了一塊 磚頭,伸手搖了几搖,便挖了出來,手法甚是熟練。他挖出 一塊磚頭后,拿到鼻子邊嗅了几嗅。 戚芳見了他挖牆的手法,想起適才見到他離魂病發作時 挖牆、推尸、砌牆的情狀,心中已是發毛,待見到他去嗅夾 牆中父親尸體的氣息,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又是憤怒,破 口大罵:“你這奸賊,無恥的老賊!”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 能發出些嗚嗚之聲。 萬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塊磚頭,突然腳步聲急,萬圭踉 蹌搶進,說道:“爹,爹!不好了,吳坎……吳坎……”身子 在桌上一撞,嗆□一聲響,油燈掉在地下,室中登時黑了,只 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萬震山道:“吳坎怎樣?大驚小怪的,這般沉不住氣。”萬 圭道:“吳坎不見啦!”萬震山罵道:“放屁!怎會不見?”但 聲音顫抖,顯然心中懼意甚盛。拍的一聲,手中拿著的一塊 磚頭掉下地來。 萬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體,摸他不到, 點了燈火到床底去照,尸體已影蹤全無。爹爹房中帳子背后、 箱子后面,到處都找過了,甚么也沒見到。”萬震山沉吟道: “這……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們攪的鬼。”萬圭 道:“爹,莫非……莫非……吳坎這□沒死透,閉氣半晌,又 活了過來?”萬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號叫作‘五云 手’,手上功夫何等厲害,難道扼一個徒弟也扼不死?”萬圭 道:“是,按理說,吳坎那□定是給爹爹扼死了,卻不知如何, 尸體竟然會不見了?難道……難道……”萬震山道:“難道甚 么?”萬圭道:“難道真有僵尸?他靈魂不息……” 萬震山喝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快處置了這淫婦和這 小鬼,再去找吳坎的尸首。事情只怕已鬧穿了,咱父子在荊 州城已難以安身。”說著加緊將牆上磚頭一塊塊挖出來。他睡 夢中挖磚砌牆,做之已慣,手法熟練,此時雖無燈燭,動作 仍是十分迅捷。 萬圭應了聲:“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顫聲道: “芳妹,是你對不起我。你死之后,可別怨我!” 戚芳無法說話,側過身子,用肩頭狠狠撞了他一下。萬 氏父子要殺自己,那也罷了,竟連空心菜也不肯饒,狼心狗 肺,實是世所罕有。萬圭給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兩步,舉 起刀來,罵道:“賊淫婦,死到臨頭,還要放潑!” 便在此時,只聽得格、格、格几下聲響,書房門緩緩推 開。萬圭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慘淡的月光之下,但見房門 推開,卻不見有人進來。 萬震山喝問:“是誰?” 房門又格格、格格的響了兩下,仍是無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見門中跳進一個人來。那人直挺挺的移近, 一跳一跳的,膝蓋不彎。萬震山和萬圭都是大駭,不自禁的 退后了兩步。 只見那人雙眼大睜,舌頭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給萬震 山扼死了的吳坎。萬震山和萬圭同聲驚呼:“啊!”戚芳見到 這般可怖的情狀,也嚇得一顆心似乎停了跳動。 吳坎一動也不動,雙臂緩緩抬起,伸向萬震山。 萬震山喝道:“吳坎小賊,老子怕……怕……你這僵尸?” 抽出刀來,向吳坎頭上劈落。突覺手腕一麻,單刀拿捏不定, 嗆□一聲,掉在地下,跟著腰間一麻,全身便動彈不得。 萬圭早嚇得呆了,見吳坎的僵尸攪倒了父親后,又直著 雙臂,緩緩向自己抓來,只想大叫:“吳師弟,吳師弟!饒了 我!”可是聲音在喉頭哽住了,無論如何叫不出來,倒退了兩 步,腿下一軟,摔倒在地。只見吳坎的右手垂了下來,摸到 他臉上,手指冷冰冰地,沒半分暖氣。萬圭嚇得魂飛魄散,差 一點就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吳坎身子向前一扑,伏在萬圭的身上,一動 也不動了。 吳坎身后,卻站著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邊,取出她口中塞著的破布,雙手几下 拉扯,便扯斷了綁住她手足的繩子,回過身去,在萬圭腰里 重重踢了一腳,內力到處,萬圭登時全身酸軟。 戚芳先將空心菜抱起,顫聲道:“恩公是誰,救了我的性 命?” 那人雙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見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 花紙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詩》夾著的紙蝶,適才飄下 樓去時給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間,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 全無,失聲叫道:“狄師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間聽到這一聲“狄師哥!”胸中一熱, 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憐見,你…… 你我今日又再相見!” 戚芳此時正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飄行,狂風暴雨交 加之下,突然駛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扑在狄云懷中,說 道:“師哥,這……這……這不是做夢么?” 狄云道:“不是做夢,芳妹,這兩晚我都在這里瞧著。這 父子兩人干的那些傷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見了。吳坎的尸 體,哼,我是拿來嚇他們一嚇!”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牆洞之前, 伸手往洞中摸去,卻摸了個空,“啊”的一聲叫,顫聲道: “沒……沒有!” 狄云打亮了火折,到牆洞中去照時,只見夾牆中盡是些 泥灰磚石,卻哪里有戚長發的尸體?說道:“這里沒有,甚么 也沒有。” 戚芳在萬震山床頭拿過一個燭台,在狄云的火折上點燃 了蠟燭,舉起燭台,在夾牆中細細察看,哪里有父親的尸體, 誰的尸體也沒有,她又惱又喜,心中存了一線希望:“或許, 爹爹并沒有給他們害死。”轉身向萬圭道:“三……三哥,我 爹爹到底怎樣了?” 萬圭和萬震山卻不知她在夾牆中并未發見尸體,只道她 見了父親的遺體,便要動手復仇。萬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 身做事一身當,戚長發是我殺的,你沖著我報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給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 萬震山道:“甚么?夾牆里的死人難道不是他?”戚芳道:“這 里有甚么死人?”萬震山和萬圭面面相覷,臉色慘白,兀自不 信。狄云拉起萬震山,讓他探頭到牆洞中一看。 萬震山顫聲道:“世上真……真有會行走的僵尸?我…… 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婦,我……我是騙騙你 的。咱師兄弟雖然不和。卻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 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時說謊的本領著實不錯,但這時 驚惶之下,張口結舌,說出來的謊話牽強之至,誰也不會相 信。要是他倔強挺撞,戚芳和狄云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他這 么一說,兩人只有更加確信是他害死了戚長發。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頭,說道:“萬師伯,你害得我好苦。 這一切也不必計較了。我只問你:到底我師父是不是給你害 死了?”說著運起“神照經”內功。霎時之間,萬震山全身猶 如墮入了一只大火爐中,似乎連血液也燒得要沸騰起來,片 刻也難以抵受,想到戚長發的尸身竟會不知去向,心中驚疑 惶恐,亂成一團,已全無抗拒之意,說道:“不……不錯。戚 長發是我殺的。”狄云又問:“我師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 甚么地方?” 萬震山道:“我確是將他砌入了這夾牆之中,是尸變…… 尸變么?” 狄云狠狠的凝視著他,想起這几年來,自己經歷了無窮 無盡的苦難,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萬震山又親口承認 了殺死他師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會, 心中畢竟歡喜多過哀傷,立時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 咬牙,提起萬震山來,砰的一聲,從那牆孔中擲了進去。萬 震山身子大,牆孔小,撞落了几塊磚頭,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聲,輕聲低呼。狄云提起萬圭的身子,又 擲入了牆洞,說道:“一報還一報,他父子這般毒害師父,咱 們就這般對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磚塊,便砌了起來,片刻 之間,便將牆洞砌好了。 戚芳顫聲道:“師……師哥,你終于替爹爹報了這場大仇。 若不是你來……師哥,這人的尸體,怎么辦?”說著,指了指 吳坎的尸體。 狄云道:“咱們走罷!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會了。”戚 芳道:“他二人砌在牆中,還沒有死,若是有人來救……”狄 云道:“旁人怎會知道牆內有人?咱們把吳坎的尸體移出去, 旁人更加不會到這里來查察。這兩人在牆里活不多久的。”當 下提起吳坎的尸身,走出書房,向戚芳招手道:“走罷!” 兩人躍出了萬家的圍牆,狄云拋下吳坎的尸身,說道: “師妹,咱們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給他們害死了么?”狄云道: “但愿師父仍是健在。只是聽萬震山的說話,就怕……就怕師 父已經遭難。咱們自該查個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 拿些東西,你在那邊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 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給人撞見,多不 方便。”狄云道:“我陪著你好些。萬家還有別的弟子,可沒 一個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緊。你抱著空心菜,在那邊等 我。” 空心菜經了這場驚嚇,抵受不住,早已在媽媽懷中沉沉 睡熟。 狄云向來聽戚芳的話,見她神情堅決,不敢違拗,只得 抱過女孩,見戚芳躍進了萬家,便走向祠堂,推門入內。 過了一頓飯時分,始終不見戚芳回來,狄云有些擔心了, 便想去萬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著空心菜,在廊下走來 走去,想著終于得和師妹相聚,實是說不出的歡喜,但內心 深處,卻隱隱又感恐懼﹔不知師妹許不許我永遠陪著她?心 中不住許愿:“老天爺保佑,我已吃了這許多苦頭,讓我今后 陪著她,保護她,照顧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 能見到她,她每天叫我一聲‘師哥’。老天爺,我這一生一世 再也不求你甚么了。” 突然之間,聽得祠堂長窗內瑟瑟作聲,似乎有人。狄云 一側身,站在窗下不動。過得片刻,長窗呀的一聲推開,有 人走了出來。 黑暗之中,隱約見到是個披頭散發的丐婦,狄云便不在 意下,只想:“怎么芳妹還不回來?” 空心菜在夢中“哇”的一聲,驚哭出來,叫道:“媽媽, 媽媽!” 那丐婦大吃一驚,縮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頭。 狄云輕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撫她道:“別哭,別哭!媽媽就來 了!媽媽就來了!” 那丐婦見出聲的是個小女孩,狄云對她也似無加害之意, 膽子大了起來,站起身來,慢慢走近,幫助他安撫空心菜: “寶寶好乖,別哭,媽媽就來了!”她低聲向狄云道:“一個人 睡著了就會見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牆頭,不……不…… 你別問我……” 狄云問道:“你說甚么?”那丐婦道:“沒……沒甚么。老 爺趕了我出來。他不要我了,從前,我年輕的時候,他好喜 歡我。人家說: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老爺 總有一天會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 海樣深……” 狄云心中一動:“師妹對她丈夫,難道就不念舊情么?”突 然間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悶氣,頭腦中一陣暈眩,抱著空心 菜,便從破祠堂中沖了出去。 他決計猜想不到,這滿身污穢的丐婦,就是當年誣陷他 的桃紅。 十二 大寶藏 狄云越牆而入,來到萬家的書房。其時天已黎明,朦朦 朧朧之中,只見地下躺著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驚,忙 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著了桌上的蠟燭,燭光之下,只見戚 芳身上全是鮮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滿了磚塊,牆上拆開了一洞,萬氏父子早已不 在其內。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邊,叫道:“師妹,師妹!”他嚇得 全身發抖,聲音几乎啞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臉,覺得尚有暖 氣,鼻中也還有輕輕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師妹!” 戚芳緩緩睜開眼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師哥…… 我……我對不起你。” 狄云道:“你別說話。我……我來救你。”將空心菜輕輕 放在一邊,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 要拔了出來。但一瞥之下,見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 一拔出,勢必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無計 可施,連問:“怎么辦?怎么辦?是……是誰害你的?”戚芳 苦笑道:“師哥,人家說:一夜夫妻……唉,別說了,我…… 你別怪我。我忍心不下,來放出了我丈夫……他……他 ……”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 是?” 戚芳苦笑著點了點頭。 狄云心中痛如刀絞,眼見戚芳命在頃刻,萬圭這一刀刺 得她如此厲害,無論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內心,更有一條 妒忌的毒蛇在隱隱的咬嚙:“你……終究是愛你丈夫,寧可自 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師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顧空心菜,當是你…… 你自己的女兒一般。” 狄云黯然不語,點了點頭,咬牙道:“這賊子……到哪里 去啦?” 戚芳眼神散亂,聲音含混,輕輕的道:“那山洞里,兩只 大蝴蝶飛了進去,梁山伯,祝英台,師哥,你瞧,你瞧!一 只是你,一只是我。咱們倆……這樣飛來飛去,永遠也不分 離,你說好不好?”聲音漸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著空心菜,一手抱著戚芳的尸身,從萬家圍 牆中躍了出來。他本想一把火將萬家的大宅子燒個干淨,但 轉念一想:“這屋子一燒,萬氏父子再也不會回來了,要替師 妹報仇,得讓這宅子留著。” 狄云奔到當年丁典畢命的廢園中,在梅樹下掘了個坑,將 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卻收在身邊,他決心要用這柄刀 去取萬氏父子的性命。 他傷心得哭不出眼淚來,只是不住自責:“為甚么不將這 兩個惡賊先打死了,再丟進牆洞?為甚么這樣大意。終于害 了師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媽媽,媽媽!”叫得他心煩意亂。于 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農家,給了十兩銀子,請一個農婦照 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的守候在萬家前后,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到 萬氏父子半點蹤跡。奇怪的是,連魯坤、卜垣、孫均、馮垣、 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蹤,不再回到萬家來。萬家的婢仆亂得 沒頭蒼蠅一般,有的開始偷東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卻有許多武林人物從四面八方聚集攏來。 一天晚上,狄云聽到了几個江湖豪客的對話: “那連城劍訣原來是藏在一部《唐詩選輯》之中,頭上四 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這几天聞風趕來的著實不少。就是不知這四個字 之后是些甚么字。” “管他之后是甚么字?咱們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 寶藏,給他來個攔路打劫。” “不錯。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見者有份,還 少得了咱哥兒們的么?” “嘿嘿!江陵書鋪中這几天去買《唐詩選輯》的人可真不 少。今兒我走進書鋪,還沒開口,伙計就說:‘大爺,您可是 要買《唐詩選輯》?這部書我們剛在漢口趕著捎來,要買請早, 遲了只怕賣光了。”我很奇怪,問他:‘你怎知我要買《唐詩 選輯》?’你猜他怎么說?” “不知道!他怎么說?” “他媽的,那伙計說:‘不瞞您老人家說,這几天身上帶 刀帶劍、挺胸凸肚的練把式爺們,來到書鋪子,十個倒有十 一個要買這本書。五兩銀子一本,你爺台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這么貴的書?” “你知道書價么?你買過書沒有?” “哈哈,老子這一輩子可從沒進過書鋪子的門,書啊書的, 老子這一輩子最愛賭錢,買贏就好,買書可從來不干。嘿嘿, 嘿嘿!” 狄云心道:“連城劍訣中的秘密可傳出去了,是誰傳出去 的?是了,萬氏父子的話給魯坤他們聽了去,萬震山要追查, 几個徒兒卻逃走了。就這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想起當年與丁典同處獄中之時,也有許多江湖豪士聞風 而來,卻都給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還沒辦。 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報仇要緊。” 凌小姐的父親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 棺材鋪、墓碑鋪一打聽,便查知凌小姐的墳葬在江陵東門外 十二里的一個小山岡上。 他買了一把鐵鏟,一把鶴嘴鋤,出得東門,不久便找到 了墳墓。墓碑上寫著“愛女凌霜華之墓”七個字。墓前無花 無樹。凌姑娘生前最愛鮮花,她父親竟沒給她種植一株。 “愛女,愛女,嘿嘿,你真的愛這個女兒么?”他冷笑起 來,想到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 他的衣襟,早就為悼念戚芳的眼淚濕透了。在凌霜華的 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淚。 山岡附近沒人家,離開大路很遠,也沒人經過。但白天 總不能刨墳。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開墓土,再掘開三合上 封著的大石,現出了棺木。 經歷了這几年來的艱難困苦,狄云早不是個容易傷心、容 易流淚的人了,但在慘淡的月光下見到這具棺木,想到了丁 大哥便是因這口棺木而死,卻不能不再傷心,不能不再流淚。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雖然時日 相隔已久,而且將棺木抬到此間下葬,料想棺外毒藥早已抹 去,但他不敢冒險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從棺蓋的縫口 中輕輕推了過去。那血刀削金斷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 一般,他不用使勁,便已將棺蓋的筍頭盡數切斷,右臂一振, 勁力到處,棺蓋飛起。 驀然間,只見棺木中兩只已然朽壞的手向上舉著。棺蓋 一飛起,兩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會動一般。狄云吃了一驚, 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時,怎地兩只手會高舉起來的?這真奇 了。”只見棺中并無壽衣、被褥等一般殮葬之物,凌小姐只穿 一身單衣。 狄云默默祝禱:“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時不能成為 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終于得償。你二人死而有靈,也當含 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包袱,打了開來,將丁典的骨灰 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 后站起身來,將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蓋,要 蓋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見棺蓋背面隱隱寫著有字。狄云湊近一看, 只見那几個字歪歪斜斜,寫的是:“丁郎,丁郎,來生來世, 再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這几個字顯是指甲所刻, 他一凝思間,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給她父親活埋的,放入棺 中之時,她還沒死。這几個字,是她臨死時用指甲刻的。因 此一直到死,她的雙手始終舉著。天下竟有這般狠心的父親! 丁大哥始終不屈,凌姑娘始終不負丁大哥。她父親越等越恨, 終于下了這樣的毒手。”又想:“凌知府發覺丁大哥越獄,知 道定會去找他算帳,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劇毒。 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還要毒上百倍。” 他湊近棺蓋,再看了一遍那兩行字。只見這几個字之下, 又寫著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數 目字。狄云抽了一口涼氣,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臨死, 還記著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應過丁大哥,有誰能將她 和丁大哥合葬,便將連城劍訣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廢 園中跟我說過一些,只是沒說完便毒發而死。師父那本劍譜 上的秘密,給師妹的眼淚浸了出來,偏偏給萬氏父子撕得稀 爛。我只道這秘密從此湮沒,哪知道凌姑娘卻寫在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謝你一番好心, 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 大哥身邊。只是大仇未報,尚得去殺了萬家父子和你父親。金 銀珠寶,在我眼中便如泥塵一般。”說著提起棺蓋,正要蓋上 棺木,驀地里靈機一動:“啊喲,對了!萬氏父子這時不知躲 到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們不著,但若將大寶藏的秘 密寫在當眼之處,萬氏父子必然聞訊來看。不錯,這秘密是 個大大的香餌,萬氏父子縱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 非來看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蓋,看清楚數目字,一個個用血刀的刀尖划在 鐵鏟背上,刻完后核對一遍無誤,這才蓋上棺蓋,放好石板, 最后將墳土重新堆好。 “這個大心愿是完了!報了大仇之后,須得在這里種上數 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愛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 ‘春水碧波’的名種綠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門旁的城牆上,赫然出現了三行用 石灰水書寫的數目字。每個字都是尺許見方,遠遠便能望見, “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這几行字離 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沒那么長的梯子,能讓人爬上去 書寫,除非是用繩子縋著身子,從城頭上挂下來寫。 離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牆腳邊,狄云扮作了乞丐,脫下 破棉襖,坐在太陽底下捉虱子。 從南門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只几個時辰,江陵城中街市 上、茶館里,就有人紛紛談論,也有不少人到南門外來親眼 瞧瞧。但這些數目字除了寫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沒甚么好看, 一般閑人看了一會,胡亂猜測一番,便即走了,卻有好几個 江湖豪客留了下來。 這些人手中都拿著一本《唐詩選輯》,將城牆上的數字抄 了下來,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狄云見到孫均來了,沈城來了。過了一會,魯坤也來了。 但他們并不知道“連城劍法”每一招的次序,雖然手中 各有一部《唐詩選輯》,雖然城牆上寫著大大的數字,又料到 這些數字定是劍譜中的秘密,雖然偷聽到了師父和他兒子參 詳秘密的法子,卻不知每一個數字,應當用在哪一首詩中。 這世上,只有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三個人知道。 魯坤等三人在悄悄議論。隔得遠了,狄云聽不到他們的 說話。只見三人說了一會話,便回進城去,過不多時,三個 人都化了裝出來。一個扮作水果販子,挑了一擔橘子,一個 扮作菜販,另一個扮作荷著鋤頭的鄉民。三人坐在城牆腳邊, 注視來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他們在等萬震山到來。他們參 不透這秘密,但只要跟隨著萬震山,便能找到寶藏,就算奪 不到,分一份總有指望。再和師父相見當然危險萬分,可是 要發大財,怎能怕危險? 《連城劍譜》中頭上四個數目字早已傳開了,“四、五十 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 十三、二十八”,以后還有一連串的數字,再蠢的人,也想得 到那必是劍譜中的秘密。 在城牆腳邊坐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化了裝,有的大 模大樣以本來面目出現。狄云數了一數,一共有七十八人。再 過一會,卜垣和馮坦也來了,他師兄弟二人不知為甚么事爭 得面紅耳赤,差點就要打架,但終于也安靜下來,坐在護城 河旁。 等到下午,萬氏父子沒出現。等到傍晚,萬氏父子仍是 沒出現。許多人已在破口大罵。萬家的祖宗突然聲名大噪,尤 其是萬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拿了一張紙,一只墨 盒,一枝筆,搖頭晃腦的,將城牆上這几行字抄了下來。一 條大漢正悶得沒地方出氣,一把抓住那人,問道:“你抄這些 字干甚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處,旁人不得而問之也。” 那大漢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打。”提起醋缽大的拳頭, 在他鼻尖前搖來晃去。那先生嚇怕了,道:“是……是人家叫 我來抄的。”那大漢道:“誰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 先生,不……不瞞你說,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萬震山萬老先 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萬震山”這三個字一出口,眾人便哄了起來。狄云更是 歡喜,只是這份歡喜之中,混著太多的仇恨和傷心。 那先生戰戰兢兢的在前面走,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 撞的直向東行,一百多人遠遠的跟著。萬震山既然不來,便 去找萬震山。只有他,才參詳得出其中的秘密。這件事已經 揭明了,人多勢眾,要硬逼著萬震山去找寶藏。許多人稱贊 那大漢:“幸虧你老哥聰明,我們怎么沒想到萬震山會派人來 抄數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兒在城門邊等上三天三夜,萬 震山卻早將寶藏起了去啦。”那大漢很是得意,說道:“這酸 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卻 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隱隱覺得:“萬震山老奸巨滑,決不 會這樣輕易便給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計。”這時一行人離 開南門已有數里,他回過頭來,又向城牆望去,一瞥眼間,只 見一條人影從城牆邊飛快掠過,向西疾奔。 狄云尋思:“這一群人釘著這個教書先生,決計不怕他走 了。他們若是找到萬震山,也決不會離開了他。偌大一座江 陵城,要尋萬氏父子是十分艱難,但要找這么亂七八糟的一 大群人,卻是易過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動,閃身隱在一株樹后,隨即展開輕功,反身 奔向南門,更向西行。循著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盞茶 時分便追上了。那人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卻又差得遠 了。他絲毫不覺有人跟隨,只是快步奔跑。 狄云見他奔到一間小屋之前,推門入內。狄云守在門外, 等他出來,過了一會,卻見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燈光。 他閃到窗下,從窗縫中向內望去,只見屋里坐著個老者, 背向窗子,瞧不見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攤開一本書來,狄云一見便知是《唐詩選 輯》,這本書近日來在江陵城中流行極廣,居然這老者未能免 俗,也有一本。只見他取過一枝禿筆,在一張黃紙上寫了 “江陵城南”四個字,他口中輕輕念著“一五、一十、十五、 十六、……第十六個字”,跟著在紙上寫個“偏”字。 狄云大吃一驚:“這人居然能在這本唐詩中查得到字,難 道他也會連城劍法?”瞧他背影,顯然不是萬震山。這老者穿 著一件敝舊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甚么身份。 只見他查一會書,屈指計一會數,便寫一個字,一共寫 了廿六個字。狄云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下去,見是: “……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如來賜 福往生極樂”。 那老者大怒,將筆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說道:“甚么‘向 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又甚么‘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他 奶奶的,‘往生極樂’,這不是叫人去見十殿閻王么?” 狄云聽這人口音極熟,正思索間,那人側頭回過臉來。狄 云身子一矮,縮在窗下,心道:“是二師伯,無怪他知道劍招。 這卻又是甚么秘密了?原來是戲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 “這許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弒師父、害同門,原來只是一 句作弄人的話。” 他沒笑出聲來,但在屋中,言達平卻大笑起來:“哈哈, 叫我向如來佛虔誠膜拜,通靈祝告,這泥塑木雕的他媽的臭 菩薩便會賜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極樂。我 們合力殺了師父,師兄弟三人你爭我奪,原來是大家要爭個 ‘往生極樂’。江陵城中這几百條英雄好漢、烏龜賊強盜,爭 來爭去,為的都是要‘往生極樂’,哈哈,哈哈!”笑聲中卻 充滿了淒慘之意,一面笑,一面將黃紙扯得粉粹。 突然之間,他站著一動不動,雙目怔怔的瞧著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難、戚芳所以慘死,起因皆在 這連城劍訣的秘密,而這秘密竟是几句戲謔之言,心下悲憤 之極,忍不住也要縱聲長笑。 便在此時,只見言達平眼望窗外,似乎見到了甚么。只 聽他喃喃自語:“到了這步田地,去天寧寺瞧瞧,那也不妨。 江陵城南偏西,不錯,確是有這么一座古廟。”他一揮手,撥 熄了油燈,推門出來,展開輕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遲疑:“我去尋萬震山呢,還是跟言師伯去?嗯, 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緊,還是先跟著言師伯瞧瞧。”當下盯住言 達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個時辰,言達平便已到了天寧寺古廟之外。他 先在廟外傾聽半晌,又繞著那廟轉了一個圈子,聽得廟內廟 外靜悄悄地并無人蹤,這才推門而入。 這天寧寺地處荒僻,年久失修,廟內也無廟祝和尚。言 達平來到大殿,一晃火折,便要去點神壇上的蠟燭,火光之 下,只見燭淚似乎頗為新鮮,心念一動,伸手去捏了捏,果 然燭淚柔軟,顯然不久之前有人點過這蠟燭。他心下起疑,吹 熄了火折,正要舉步出外查察,突覺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 進身子,大叫一聲,便即斃命。 狄云躲在二門之后,只見火光陡熄,言達平便即慘呼,知 他已遭暗算,這一下事起倉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動,要 瞧傷害言達平的是誰。黑暗中只聽得一人“嘿,嘿,嘿”冷 笑。這聲音傳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這笑聲陰森可 怖,卻又十分熟悉。 突然間火光抖動,有人點亮了蠟燭,燭光射到那人身上。 那人慢慢的側過臉來。 狄云險些脫口呼出:“師父!” 這人竟是戚長發。只見他向言達平的尸身踢了一腳,拔 出他背上的長劍,又在他背心上連刺數劍。 狄云見到師父殺害自己的同門師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殘 忍,這句“師父”的呼聲剛到口邊,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長發嘿嘿冷笑,說道:“二師哥,你也查到了連城劍譜 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寧寺大殿佛像, 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哈哈,二師哥,劍譜中說:‘如 來賜福,往生極樂’,你現下不是往生極樂了么?這不是如來 賜福了么?”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尊面目慈祥的如來佛像。他 臉上堆滿戾氣,惡狠狠端詳半晌,說道:“你奶奶的臭佛,戲 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縱身上了神壇,提起長 劍,當當當三響,在佛像腹上連砍三劍。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這三劍砍在其上,卻發出錚 錚錚的金屬之聲。戚長發一怔,又砍了兩劍,但覺著劍處極 是堅硬。他拿起燭台湊近一看,只見劍痕深印,露出燦爛金 光,戚長發一呆,伸指將兩條劍痕之間的泥土剝落,但見閃 閃發光,里面竟然都是黃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 黃金,都是黃金!” 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壯肥大,遠超尋常佛像,如果通 體竟是黃金鑄成,少說也有五六萬斤,那不是大寶藏是甚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轉到佛像背后,舉劍批削,見 佛像腰間似有一扇小小暗門。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濺,只 將長劍削得崩了數十個缺口,才將暗門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 只見那暗門也是黃金所鑄,戚長發將劍伸進縫隙中去撬了几 下,喜不自勝、心慌意亂之下,拍的一聲,長劍竟爾折斷。 他提起半截斷劍,到暗門的另一邊再去撬。又撬得几下, 那暗門漸漸松了。戚長發拋下斷劍,伸手指將暗門輕輕起了 出來,舉燭火一照,只見佛像肚里珠光寶氣,靄靄浮動,不 知這個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寶貝。 戚長發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門之內去摸出些珠 寶來瞧瞧,突覺神壇輕輕一晃。他心知有異,縱身便即躍下, 左足剛著地,小腹上一痛,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咕咚一聲,摔 倒在地。 神壇下鑽出一個人來,側頭冷笑,說道:“戚師弟,你找 得到這兒,老二找得到這兒,怎么不想想,大師兄也找得到 這里啊!”說話之人,正是萬震山。 戚長發陡然發見大寶藏,饒是他精細過人,見了這許多 珠寶,終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間,竟著了萬震山的道 兒,恨恨的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終于還是死在你 的手下。”萬震山得意之極,道:“我正在奇怪,戚師弟,我 扼死了你,將你封入夾牆之中,怎么又會活了過來?”戚長發 閉目不答。 萬震山道:“你不回答,難道我就猜不到?那時你敵我不 過,就即閉氣裝死,封入夾牆之后,居然能夠脫逃。了不起! 好本事!當時我見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了出來,心中一直覺 得不大妥當,可說甚么也想不到是給你掙扎著逃走時踢出來 的。”萬震山那日將戚長發封入了夾牆后,次日見到封牆的磚 頭有一塊凸出,這件事令他內心十分不安,這才患上了離魂 之症,睡夢中起身砌牆──他一直在怕戚長發的“僵尸”從 牆洞里鑽出來,因此睡夢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將牆洞封得 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厲害,眼睜睜的瞧著你 女兒做了我兒媳婦,竟始終不現身。我問你,那是為了甚么? 為了甚么?” 戚長發一口濃痰向他吐去。 萬震山閃身避開,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還是 愛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長發臉上露出恐怖之色,說道:“好, 我跟你說。我女兒偷了我劍譜,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甚 么好人么?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萬的,你給我個痛痛快快 罷!”萬震山獰笑道:“好,給你個痛快的。按理說,不能給 你這么便宜,只是你師哥沒工夫了,須得趕快用爛泥涂好佛 像。好師弟,你乖乖的上路罷!”說著提起長劍,便往戚長發 胸口刺落。 突然間紅光一閃,萬震山一只右臂齊肘連刀,落在地下, 身子跟著被人一腳踢開,正是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長發的性命。 他俯身解開戚長發的穴道說道:“師父,你受驚了!” 這一下變故來得好快,戚長發呆了老大半晌,才認清楚 是狄云,說道:“云……云兒,是你?”狄云和師父別了這么 久,又再聽到“云兒”這兩個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說道: “是,師父,正是云兒。”戚長發道:“這一切,你都瞧見了。” 狄云點了點頭,道:“師妹,師妹,她……她……” 萬震山斷了一臂,掙扎著爬起,沖向廟外。戚長發搶上 前去,一劍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萬震山一聲慘呼,死在 當地。 戚長發瞧著兩個師兄的尸體,緩緩的道:“云兒,幸虧你 及時趕到,救了師父的性命。咦,那邊有誰來了?是芳兒嗎?” 說著伸手指著殿側。 狄云聽到“芳兒”兩字,心頭大震,轉頭一看,卻不見 有人,正驚訝間,突覺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來襲敵人的手 腕,一轉頭,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師 父戚長發。狄云大是迷惘,道:“師……師父……弟子犯了甚 么罪,你要殺我?”他這時才想起,適才師父一刀已刺在自己 背上,只因自己有烏蠶衣護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長發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驚 怒交集之下,恨恨的道:“好,你學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 將師父瞧在眼里了。你殺我啊,快殺,快殺,干么不殺?” 狄云松開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殺害師父?” 戚長發叫道:“你假惺惺的干甚么?這是一尊黃金鑄成的 大佛,你難道不想獨吞?我不殺你,你便殺我,那有甚么希 奇?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你為甚 么不殺我?為甚么不殺我?”他高聲大叫,聲音中充滿了貪婪、 氣惱、痛惜,那聲音不像是人聲,便如是一只受了傷的野獸 在曠野中嗥叫。 狄云搖搖頭,退開几步,心道:“師父要殺我,原來為了 這尊黃金大佛?”霎時之間,他甚么都明白了:戚長發為了財 寶,能殺死自己師父、殺死師兄、懷疑親生女兒,為甚么不 能殺徒弟?他心中響起了丁典的話:“他外號叫作‘鐵鎖橫 江’,甚么事情做不出?”他又退開一步,說道:“師父,我不 要分你的黃金大佛,你獨個兒發財去罷。”他真不能明白:一 個人世上甚么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師兄弟、徒弟、連親 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藏,又有甚么快活? 戚長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見到這 許多黃金珠寶而不起意?狄云這小子定是另有詭計。”他這時 已沉不住氣,大聲道:“你搗甚么鬼?這是一座黃金大佛,佛 像肚中都是珠寶,你為甚么不要?你要使甚么鬼計?” 狄云搖了搖頭,正想走出廟去,忽聽得腳步聲響,許多 人蜂擁而來。他縱身上了屋頂,向外望去,只見一百多人打 著火把,喧嘩叫嚷,快步奔來,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聽 得有人喝罵:“萬圭,他媽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 一聽到“萬圭”兩字,當即停步。他還沒為戚芳報仇。 這一群人爭先恐后的入廟,狄云看得清楚,萬圭被几個 大漢扭著,目青鼻腫,已給人飽打了一頓,身上仍是穿著那 件酸秀才的衣衫。原來他喬裝成個教書先生的模樣,故意將 城牆邊的一眾江湖豪士引開,好讓萬震山到天寧寺來尋寶。但 在眾人的跟隨查究之下,終于露出了馬腳。各人以性命相脅, 逼著他帶到天寧寺來。 戚長發聽得人聲,急忙躍上神壇,想要掩住佛像劍痕中 露出來的黃金。但遲了一步,眾人已見到他站在神壇之上,雙 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這時數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廟中有如 白晝。各人眼見到金光,發一聲喊,搶將上去,七手八腳的, 便去斬剝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劍削,不多時佛像身上到 處發出燦爛金光。 跟著有人發見佛像背后的暗門,伸手進去,掏出了大批 珠寶,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將他擠開。珠寶一把把的摸出來。強 有力的豪士便從別人手中劫奪。 突然間門外號角聲嗚嗚吹起,廟門大開,數十名兵丁沖 了進來,高叫:“知府大人到,誰都不許亂動。”隨后一人身 穿官服,傲然而進,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內城外 耳目眾多,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屬,一得訊息, 立時提兵趕來。 但一眾江湖豪客見了這許多珠寶,哪里還忌憚甚么官府? 各人只是拚命的搶奪珍寶。 地下滾滿了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 母綠、貓兒眼…… 凌退思的部屬又怎會不搶?兵丁先俯身撿拾,于是官長 也搶了起來。誰都不肯落后。戚長發在搶、萬圭在搶、連堂 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將一把把珠寶揣入懷中。 一搶奪,便不免斗毆。于是有人打勝了,有人流血,有 人死了。 這些人越斗越厲害,有人突然間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 像狂咬,有的人用頭猛撞。 狄云覺得很奇怪:“為甚么會這樣?就算是財迷心竅,也 不該這么發瘋?” 不錯,他們個個都發了瘋,紅了眼亂打、亂咬、亂撕。狄 云見到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在其中,見到“落花流水”的花 鐵干也在其中。他們一般的都變成了野獸,在亂咬、亂搶,將 珠寶塞到嘴里。 狄云驀地里明白了:“這些珠寶上喂得有極厲害的毒藥。 當年藏寶的皇帝怕魏兵搶劫,因此在珠寶上涂了毒藥。”他想 去救師父,但已來不及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墳前種了几百棵菊花。他沒雇人 幫忙,全是自己動手。他是庄稼人,鋤地種植的事本是內行。 只不過他從前很少種花,種的是辣椒、黃瓜、冬瓜、白菜、茄 子、空心菜…… 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 再在江湖上□混,他要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將空心 菜養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 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么久! 我知道你終于會回來的。” 后  記 兒童時候,我浙江海寧老家有個長工,名叫和生。他是 殘廢的,是個駝子,然而只駝了右邊的一半,形相特別顯得 古怪。雖說是長工,但并不做甚么粗重工作,只是掃地、抹 塵,以及接送孩子們上學堂。我哥哥的同學們見到了他就拍 手唱歌:“和生和生半□駝,叫他三聲要發怒,再叫三聲翻筋 斗,翻轉來像只癱淘籮。”“癱淘籮”是我故鄉土話,指破了 的淘米竹籮。 那時候我總是拉著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學不要唱,有 一次還為此哭了起來,所以和生向來對我特別好。下雪、下 雨的日子,他總是抱了我上學,因為他的背脊駝了一半,不 能背負。那時候他年紀已很老了,我爸爸、媽媽叫他不要抱, 免得兩個人都摔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 點心給他吃。他跟我說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蘇丹陽人。家里開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鄰 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親。家里積蓄了几年,就要給他完婚 了。這年十二月,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這家財 主又開當鋪,又開醬園,家里有座大花園。磨豆腐和磨米粉, 工作是差不多的。財主家過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功夫 在財主家后廳上做。這種磨粉的事我見得多了,只磨得几天, 磨子旁地下的青磚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腳印,那是推磨的人踏 出來的。江南各地的風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說我就懂了。 因為要趕時候,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點、十一 點鐘。這天他收了工,已經很晚了,正要回家,財主家里許 多人叫了起來:“有賊!”有人叫他到花園里去幫同捉賊。他 一奔進花園,就給人几棍子打倒,說他是“賊骨頭”,好几個 人用棍子打得他遍體鱗傷,還打斷了几根肋骨,他的半邊駝 就是這樣造成的。他頭上吃了几棍,昏暈了過去,醒轉來時, 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說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又有人在他 竹籮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銀和銅錢,于是將他送進知縣 衙門。賊贓俱在,他也分辯不清,給打了几十板,收進了監 牢。 本來就算是作賊,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給關 了兩年多才放出來。在這段時期中,他父親、母親都氣死了, 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 他從牢里出來之后,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有 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在那財主少 爺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財主少 爺只是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官、師爺、 獄卒,想將他在獄中害死,以免他出來后再尋仇。 他說:“真是菩薩保佑,不到一年,老爺來做丹陽縣正堂, 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說的老爺,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來是“美”字輩,但進學和應考時都用 “文清”的名字),字滄珊,故鄉的父老們稱他為“滄珊先生”。 他于光緒乙酉年中舉,丙戌年中進士,隨即派去丹陽做知縣, 做知縣有成績,加了同知銜。不久就發生了著名的“丹陽教 案”。 鄧之誠先生的《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這件事: “天津條約許外人傳教,于是教徒之足跡遍中國。莠民入 教,輒恃外人為護符,不受官吏鈐束。人民既憤教士之驕橫, 又怪其行動詭秘,推測附會,爭端遂起。教民或有死傷,外 籍教士即借口要挾,勒索巨款,甚至歸罪官吏,脅清廷治以 重罪,封疆大吏,亦須革職永不敘用。內政由人干涉,國已 不國矣。教案以千萬計,茲舉其大者: “……丹陽教案。光緒十七年八月……劉坤一、剛毅奏, 本年……江蘇之丹陽、金匱、無錫、陽湖、江陰、如皋各屬 教堂,接踵被焚毀,派員前往查辦……蘇屬案,系由丹陽首 先滋事,將該縣查文清甄別參革……”(《光緒朝東華錄卷》一 ○五) 我祖父被參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將為首燒 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 燒教堂的人民,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回報上司:此事是由 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涌而上,焚燒教堂, 并無為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朝廷定了“革職”處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鄉閑居,讀書做詩自娛,也做了很多 公益事業。他編一部《海寧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多,但雕 版未完工就去世了(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子,后來都成為我們堂兄 弟的玩具)。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几位紳士來吊祭。當時領頭 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據我伯父、父親們的說法,那 兩人走一里路,磕一個頭,從丹陽直磕到我故鄉。對這個說 法,現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時候自然信之不疑。不過那兩人 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時候到台灣,見到了我表哥蔣復聰先生。他是故宮 博物院院長,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他跟 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贊揚。那都是我本來不知道 的。 和生說,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后,就重審獄中的每一 個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確是事實,也 不便擅放。我祖父辭官回家時,索性悄悄將他帶了來,就養 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他的事跡,我爸爸、媽媽從來 不跟人說。和生跟我說的時候,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了,也 沒有叮囑我不可說出來。 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連城訣》是在這件真事上發展 出來的,紀念在我幼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和生到底 姓甚么,我始終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當然不會 武功。我只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我爸爸媽媽對他 很客氣,從來不差他做甚么事。 這部小說寫于一九六三年,那時《明報》和新加坡《南 洋商報》合辦一本隨報附送的《東南亞周刊》,這篇小說是為 那《周刊》而寫的,書名本來叫做《素心劍》。 一九七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