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1--397from飛狐外傳(下)* 飛狐外傳 金庸 金 庸著飛狐外傳  下集 目錄 第十一章 恩仇之際371 ………………………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黨396 …………………… 第十三章 北京眾武官452 …………………… 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482 ……………… 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510 …………………… 第十六章 龍潭虎穴553 ……………………… 第十七章 天下掌門人大會574 ……………… 第十八章 寶刀銀針626 ……………………… 第十九章 相見歡662 ………………………… 第二十章 恨無常713 ………………………… 后 記762 ……………………………………… 073目  錄 第十一章 恩仇之際 次日一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兩人快馬,只奔馳了一 日,回去時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之外。 鍾兆文見屋外的樹上系著七匹高頭大馬,心中一動,低 聲道:“你們在這里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后,聽得屋 中有好几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一張,只見苗人鳳 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廳門口站著几條漢子,手中各執 兵刃,神色甚是凶猛。鍾兆文環顧室內,不見兄長兆英、兄 弟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在保護苗大俠,卻不知何以竟 會離去,心中不禁憂疑。 只聽得那五個漢子中一人說道:“苗人鳳,你眼睛也瞎了, 活在世上只不過是多受些兒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點自 己尋個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手腳。”苗人鳳哼了一聲,并 不說話。又有一名漢子說道:“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 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乖乖兒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几個 響頭,爺們一發善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多吃几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著嗓子道:“田歸農呢?他怎么沒膽子親自來 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你這瞎子,還用得 著田大爺自己出馬么?”苗人鳳澀然說道:“田歸農沒來?他 連殺我也沒膽么?” 便在此時,鍾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一拍,他吃了一 驚,向前縱出半丈,回過頭來,見是胡斐和程靈素兩人,這 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聲道:“鍾大哥和 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你快去相幫。我在這兒照料苗大 俠。”鍾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著兄弟,當下從腰間抽出 判官筆,向西疾馳而去。 他這么一縱一奔,屋中已然知覺。一人喝道:“外邊是誰?” 胡斐笑道:“一位是醫生,一個是屠夫。”那人怒喝:“什么醫 生屠夫?”胡斐笑道:“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 那人怒罵一聲,便要搶出。另一名漢子一把拉住他臂膀,低 聲說道:“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田大爺只叫咱們殺這姓苗的, 旁的事不用多管。”那人喉頭咕嚕几聲,站定腳不動了。胡斐 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吃虧,要想誘敵出屋,逐一對付,哪知 他們卻不上這當。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回來了?”胡斐朗聲道:“在下已 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准能治好。” 他說“毒手藥王”,原是虛張聲勢,恫嚇敵人,果然屋中 五人盡皆變色,一齊回頭,卻見門口站著一個粗壯少年,另 有一個瘦怯怯的姑娘,哪里有什么“毒手藥王”? 苗人鳳道:“這里五個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 助鍾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勝。” 胡斐還未回答,只聽得背后腳步聲響,一個清朗的聲音 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勝啦!” 胡斐回頭一望,吃了一驚,只見高高矮矮十几條漢子,手 中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舉火 把。鍾氏三雄雙手反縛,已被擒住。一個中年相公腰懸長劍, 走在各人前頭。胡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氣宇軒昂,正是數年 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當年胡斐只是個黃皮精瘦的童 子,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自然不認得他。 苗人鳳仰頭哈哈一笑,說道:“田歸農,你不殺了我,總 是睡不安穩。今天帶來的人可不少啊!”田歸農道:“我們是 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只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 到舍下盤桓几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這几句話說得輕 描淡寫,可是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連威震湘鄂的鍾 氏三雄都已被擒,苗人鳳雙目已瞎,此外更無強援,哪里更 有逃生的機會?至于站在門口的胡斐和程靈素,他自然沒放 在眼角之下,便似沒這兩個人一般。 胡斐見敵眾我寡,鍾氏三雄一齊失手,看來對方好手不 少,如何退敵救人,實是不易。他游目察看敵情,田歸農身 后站著兩個女子。此外有一個枯瘦老者手持點穴橛,另一個 中年漢子拿著一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 敵。此外有七八名漢子拉著兩條極長極細的鐵鏈,不知有什 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后 仍是十分厲害,這兩條鐵鏈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 七八人拉著鐵鏈遠遠一絆一圍,他武功再強,也非摔倒不可。” 他向田歸農望了一眼,胸口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誘拐 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你,竟要一個毒計接著一個,非將 人置之死地不可。如此凶狠,當真禽獸不如。” 其實田歸農固然陰毒,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從與苗 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后,想起她是當世第一高手的妻子,每 日里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便疑心是苗 人鳳前來尋仇。 南蘭初時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痴戀,但見他整日提心 吊膽,日日夜夜害怕自己的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為 這個丈夫苗人鳳,她實在不覺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 要兩心真誠的相愛,便是給苗人鳳一劍殺了,那又有什么?她 看到田歸農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勝于珍重她的情愛。她 是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兒,拋棄了名節來跟隨他的,而他 卻并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 因為害怕,于是田歸農的風流瀟洒便減色了,于是對琴 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候伴著她在妝台前調脂 弄粉了。他大部分時候在練劍打坐。 這位官家小姐,卻一直是討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 功練得跟苗人鳳一般高強,又值得什么?何況,她雖然不會 武功,卻也知道田歸農永遠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卻知道,只要苗人鳳不死,自己一切圖謀終歸是 一場春夢,什么富可敵國的財寶,什么氣蓋江湖的權勢,終 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現 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的三個助手都已擒 住了,室內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 名好手預備截攔,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的長長的鐵 鏈…… 程靈素靠在胡斐的身邊,一直默不作聲,但一切情勢全 瞧在眼里。她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了半截蠟燭,又取出火摺。 只要蠟燭一點著,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 向身后眾人一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摺,便往燭芯上湊去,在 夜晚點一枝蠟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颼地一聲,打來了一枚暗器。這暗器自近 處發來,既快且准,程靈素猝不及防,蠟燭竟被暗器打成兩 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十六歲左 右的小姑娘厲聲道:“你給我規規矩矩的站著,別搗鬼!” 眾人目光一時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均有訝異之色。程 靈素見那暗器是一枚鐵錐,淡淡的道:“搗什么鬼啊?”心中 卻暗自著急:“怎么這個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機關?這可有 點難辦了。” 田歸農只斜晃一眼,并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 吧!” 他手下一名漢子伸手在胡斐肩頭猛力一推,喝道:“你是 什么人?站開些。這里沒熱鬧瞧。”他見胡程二人貌不驚人, 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一 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快走,別再顧我!只要設法救出 鍾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鍾氏三雄均是大為感動: “苗大俠仁義過人,雖然身處絕境,仍是只顧旁人,不顧自己。” 田歸農心中一動,向胡斐橫了一眼,心想:“難道這小子 還會有什么門道?”喝道:“請苗大俠上路。” 這六個字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槍并舉,同時向苗人鳳身 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人擠在里面,眼見苗人鳳無 可閃避,豈知他雙掌一錯,竟是硬生生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 五人兵刃盡數落空,喀喇喇几聲響,一張椅子被兩柄刀同時 劈成數塊。 苗人鳳回轉身來,神威凜凜的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 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敵人逃走。胡斐本待沖入相援,但 見他回身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無不勝,一時也不 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個人聯手,今日若還對付 不了一個瞎子,此后還有什么臉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時?”胡斐道: “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的路!”苗人鳳說 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說了這几個字,突然搶入 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 室中這五人均非尋常之輩,一見苗人鳳掌力沉雄,便各 退開,靠著牆壁,俟隙進擊。混亂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 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因苗人鳳雙目既瞎,有 無火光全是一樣,那五人卻可大占便宜。 突聽一人大吼一聲,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一槍對准他 的小腹,去勢極是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那 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沒聲的伏著,倏地揮刀砍出,噗的一聲,正 中他右腿。原來這人頗有智計,知道苗人鳳全仗耳朵聽敵,聞 風辨器。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的蹲著,苗人鳳激斗方酣,自 不知他的所在,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這才一 刀砍落。 屋內屋外眾人見苗人鳳受傷,一齊歡呼。 鍾兆英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一會可來不 及了。” 便在此時,苗人鳳左肩又中了一鞭。他心中想:“今日之 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出重圍。” 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須得將手中單刀拋給苗人鳳,他 方能制勝,但門外勁敵不少,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以抵擋, 如何兩全,一時彷徨無計,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思,叫道: “苗大俠接刀!”揮起內力,呼的一聲,將單刀擲了進去。這 一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敵人便要伸手來接,手腕非折斷不 可,只有苗人鳳一人,才接得了這一擲。 哪知此時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 是一刀砍出,手腕一翻,夾手已將單刀搶過,聽著胡斐單刀 擲來的風勢,刀背對刀背一碰,當的一聲,火花四濺,竟將 擲進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你自己留著,且瞧我瞎子殺 賊。”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大不 同,呼呼兩刀,將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牆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于劍朮之人極少 會使單刀,均想你縱然奪得一把刀,未必比空手更強,各人 吆喝一聲,挺著兵刃又上。只見門外亮光一閃,又擲進一把 刀來,這一次卻是擲給那單刀被奪的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 適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回顏面,當下 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面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聽得正面刀來,左側鞭至,仍是不閃 不架,待得刀鞭離身不過半尺,猛地轉身,刷的一刀,正中 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呼。持刀者 嚇了一跳,伏身向旁滾開。 胡斐心中一動:“這一招‘鷂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 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是精妙!” 屋中其余四人一愣之下,有人開口叫了起來:“苗瞎子也 會使刀!” 田歸農猛地記起:當年胡一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 又曾交換刀劍比武,心中一凜,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 與苗家劍全然不同。大伙兒小心些!” 苗人鳳哼了一聲,說道:“不錯,今日叫鼠輩見識胡家刀 法的厲害!”踏上兩步,一招“懷中抱月”,回刀一削,乃是 虛招,跟著“閉門鐵扇”,單刀一推一橫,又有一人腰間中刀, 倒在地下。 胡斐又驚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來這兩招 虛虛實實,竟可以如此變化!”要知苗人鳳得胡一刀親口指點 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好,比之胡斐單從刀譜上自 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深。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似電,吆喝聲中, 一招“沙僧拜佛”,一人花槍折斷,斜肩被劈,跟著“上步摘 星刀”,又有一人斷腿跌倒。 田歸農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 神威,這時屋中只剩下了一個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 沖入相援,也未必能操勝算,決意誘他出屋用鐵鏈擒拿。但 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道此人便是陰毒手法砍傷自己右腿之人,決不 容他如此輕易脫逃,鋼刀晃動,將他逼在屋角之中,猛的一 刀“穿手藏刀”砍將出去,嗆□一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 極是狡猾,乘勢在地下一滾,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 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一張板凳,用力擲出。那 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砰的一聲,板凳撞正他的胸口。這一擲 力道何等剛猛,登時肋骨與凳腳齊斷,那人立時昏死過去。 苗人鳳片刻間連傷五人,總算他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 指使,與自己無冤無仇,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 傷而止。但零時之間五名好手一齊倒地,屋外眾人無不駭然, 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了得!若他眼睛不瞎, 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朗聲笑道:“苗兄,你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 很。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教領教你的胡家刀法!”接著使 個眼色,那些手握鐵鏈的漢子上前几步,余人卻退了開去。 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必有陰險的后著,但 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斐突然說道:“且慢!姓田的,你要領教胡家刀法,何 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歸農見他適才擲刀接刀的手法勁力,已知他不是平常 少年,但究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向他橫了一眼,冷笑道:“你 是何人?膽敢在田大爺面前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適才見苗大俠施展胡家刀 法,心下好生敬佩,記住了他几下招數,就想試演一番。閣 下手中既然有劍,只好勞你大駕,給我喂喂招了!” 田歸農氣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斐喝道:“看刀!”一 招“穿手藏刀”,當胸猛劈過去,正是適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 錢的手中兵刃這一招。田歸農舉劍封架,當的一響,刀劍相 交,田歸農身子一晃,胡斐卻退了一步。 要知田歸農是天龍門北宗的掌門人,一手天龍劍法自幼 練起,已有四十年的造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得多。兩人這 一較內力,胡斐竟自輸了一籌。但田歸農見對方小小年紀,膂 力竟如此沉雄,滿以為這一劍要將他單刀震飛,內傷嘔血,那 知他只退了一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驚詫。 苗人鳳站在門口,聽得胡斐上前,聽得刀削的風勢,又 聽得兩人刀劍相交,胡斐倒退,說道:“小兄弟,你這招‘穿 手藏刀’使得一點不錯。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 不在以力碰力。請你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斐聽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 力”這兩句話,心念一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令我茅塞 頓開,跟敵人硬拚,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年 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精義,正與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 心中一喜之下,大聲道:“且慢!苗大俠適才所使刀法我只試 了一招,還有十几招未試。”轉過頭來,向田歸農道:“這一 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厲害了么?” 田歸農喝道:“渾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胡斐說道:“好,你不服氣,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 若是我使得不對,打你不過,我跟你磕頭。倘若你輸了呢?” 田歸農滿肚子沒好氣,喝道:“我也跟你磕頭!”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敵胡家刀法,那就須立時 將鍾氏三雄放了。這三位武功修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 說單打獨斗,你決非三位鍾兄敵手。單憑人多,那算甚么英 雄?”他這番話一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替鍾氏三雄出氣。 三鍾雙手被縛,聽了這几句話,心中甚是感激。 田歸農行事本來瀟洒,但給胡斐這么一激,竟是大大的 沉不住氣,心想:“你想輸了給我磕頭?有這么便宜事!今日 叫你的小命難逃我的劍底。”當下左袖一拂,左手捏個劍訣, 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使的竟是正規的天龍門 一字劍法。 眾人見首領出手,一齊退開,手執火把的高高舉起,圍 成一個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閉門鐵 扇’!”口中吆喝,單刀一推一橫,正與苗人鳳適才所使的一 模一樣。田歸農身子一閃,橫劍急刺。胡斐叫道:“苗大俠, 下一招怎么?我對付不了啦!” 苗人鳳聽他叫出“懷中抱月”與“閉門鐵扇”兩招的名 字,也不怎么驚異,因胡家刀法的招數外表上看去,和武林 中一般大路刀法并無多大不同,只是變化奇妙,攻則去勢凌 厲,守則門戶嚴謹,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 時聽胡斐急叫,眉頭一皺,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一刀劈去。田歸農長劍斜刺,來點胡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鷂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斐已使“鷂 子翻身”砍去。田歸農吃了一驚,急忙退開一步,嗤的一聲, 長袍袍角已被刀鋒割去一塊。他臉上微微一紅,刷刷刷連刺 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 苗人鳳一驚,暗叫要糟。卻聽胡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 了他三劍,怎地反擊?”苗人鳳順口道:“關平獻印!”胡斐道: “好!”果然是一刀“關平獻印”! 這一刀劈去,勢挾勁風,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 田歸農是武林一大宗派的掌門,所學既精,人又機靈,早已 搶先避開。胡斐跟著一刀削去,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 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過,田歸農竟被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一 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驚異之色,當下劍法一變,快擊快刺。胡 斐展開生平所學,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上步搶 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回頭……”眾人只見胡斐刀鋒 所向,竟與苗人鳳叫的若合符節,無不駭然。 其實這事也不希奇。明末清初之時,胡苗范田四家武功 均有聲于世。苗人鳳為一代大俠,專精劍朮,對天龍門劍朮 熟知于胸,這時田胡兩人相斗,他眼睛雖然不見,一聽風聲 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朮。胡斐出招進刀,其實是 依據自己生平所學全力施為,若是聽到苗人鳳指點再行出力, 在這生死系于一發的拚斗之際,哪里還來得及?只是他和苗 人鳳所學的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無二致。苗人鳳口中呼喝 和他手上施為,剛好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是預先排演純熟、在 眾人之前試演一般。 田歸農暗想:“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要不然苗人鳳 眼睛未瞎,裝模作樣的包上一塊白布,實則瞧得清清楚楚?” 想到此處,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 這時苗人鳳再也無法聽出兩人的招數,已然住口不叫,心 中卻在琢磨:“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哪一位高手的門 下?” 若是他雙目得見,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使得如此精純,自 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傳人了! 眾人圍著的圈子越離越開,都怕被刀鋒劍刃碰及。 胡斐一個轉身,卻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滿臉都是關 注之情,不知怎的,竟在這酣斗之際,腦海中飄過了王鐵匠 向他所唱的四句情歌,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轉頭喝道: “‘懷中抱月’,本是虛招!” 話聲未畢,當的一聲,田歸農長劍落地,手臂上滿是鮮 血,踉蹌倒退,身子晃了兩晃,噴出一口血來。 原來“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是“閉門鐵扇”。這 兩招一虛一實,當晚苗人鳳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歸農自 是瞧得明白,激斗中猛聽得“懷中抱月,本是虛招”這八字, 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閉門鐵扇”。哪知道胡家刀法妙在虛 實互用,忽虛忽實,這一招“懷中抱月”卻突然變為實招,胡 斐單刀回抱,一刀砍在他的腕上,跟著刀中夾掌,在他胸口 結結實實的猛擊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聽我說完?我說‘懷中 抱月,本是虛招,變為實招,又有何妨?’你聽了上半截,沒 聽下半截!” 田歸農胸口翻騰,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知道今日 已一敗涂地,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未瞎,強行運氣忍住,一 指鍾氏三雄,命手下人解縛,隨即將手一揮,轉過身去,忍 不住又是一口血吐出。 那放錐的小姑娘田青文是田歸農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她 見父親身受重傷,急忙搶上扶住,低聲道:“爹,咱們走吧?” 田歸農點點頭。 眾人群龍無首,人數雖眾,卻已全無斗志。苗人鳳抓起 屋中受傷五人,一一擲出。眾人伸手接住,轉身便走。 程靈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帶回家去!”右手一揚,鐵 錐向田青文飛去。 田青文竟不回頭,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極是伶俐。哪 知錐甫入手,她全身一跳,立即將鐵錐拋在地下,左手連連 揮動,似乎那鐵錐極其燙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說道:“赤蠍粉!”程靈素回以一笑,她 果然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蠍粉。 片刻之間,田歸農一行人去得干干淨淨,小屋之前又是 漆黑一團。 鍾兆英朗聲道:“苗大俠,賊子今日敗去,不會再來。我 三兄弟維護無力,大是慚愧,望你雙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 道:“小兄弟,我三鍾交了你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盡 死力!”三人一抱拳,徑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臉上無光,當下不便再說什么。 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口頭卻不喜多言,只是拱手還禮,耳 聽得田歸農一行人北去,鍾氏三雄卻是南行。 程靈素道:“你兩位武功驚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 俠,請你回進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 當下三人回進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點亮油燈。 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台,細細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是望著程靈素的神色,要 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 眼珠晶瑩清澈,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無 難色,亦無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但在這一刻間,心中 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處強敵環伺之中。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是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一笑,說 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刻,若是難治,姑娘 但說不妨。”程靈素道:“要治到與常人一般,并不為難,只 是苗大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靈素道:“苗大 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如此精強,目力自亦異乎尋 常,再者內力既深,雙目必當炯炯有神,凜然生威。倘若給 我這庸醫治得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 極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 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一怔,道:“一嗔大師亡 故了么?”程靈素道:“是。”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毒 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么苗大俠稱他為‘一嗔’?” 只聽苗人鳳道:“當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在下無 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 指,那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雖然這 番過節尊師后來立即便報復了,算是扯了個直,兩不吃虧,但 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救之時,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枉 費心機。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 怨,實所感激。可是尊師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 了?”程靈素搖頭道:“不知。” 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捧出一只鐵盒,交給程靈素,道: “這是尊師遺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鐵盒約莫八寸見方,生滿鐵鏽,已是多年舊物。程靈 素打開盒蓋,只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另有一個小小磁 瓶,瓶上刻著“蛇藥”兩字,她認得這種藥瓶是師父常用之 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一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 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只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 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不受 他激,一開盒蓋,里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 這條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但尊師在鐵盒中 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后,性命是無礙的,這一番痛苦卻也難 當之至。”說著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 拿手好戲。 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 姑娘好心醫我,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一番 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著一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 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豪邁慷 慨,不愧“大俠”兩字。 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師父早就不叫‘一 嗔’了啊。”苗人鳳道:“什么?” 程靈素道:“我師父出家之前,脾氣很是暴躁。他出家后 法名‘大嗔’,后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于是更名‘一嗔’。 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先師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 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無解藥了。”苗人鳳“啊”的一聲,點 了點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候,法名叫作‘微 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你可把 我師父太小看了。”苗人鳳又是“啊”的一聲。程靈素道: “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哪里還 會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 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啊呀!我確是把這位 故人瞧得小了。一別十余年,人家豈能如你苗人鳳一般絲毫 沒有長進?姑娘你貴姓?” 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從包袱中取出一只木 盒,打開盒蓋,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針,說道:“苗大俠, 請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起一念: “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倘若他們正是 安排惡計,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斐 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松,只 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躊躇,程靈素回 過頭來,將小刀交了給他,道:“你給我拿著。”忽見他臉色 有異,當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你卻不放心嗎?”胡 斐道:“倘若是給我治傷,我放一百二十個心。”程靈素道: “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這句話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胡斐絕無思索,隨口答道: “你自然是好人。”程靈素很是喜歡,向他一笑。她肌膚黃瘦, 本來算不得美麗,但一笑之下,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胡 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報以一笑。程靈素道:“你真的相信我 了吧?”說著臉上微微一紅,轉過臉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栗,笑道: “打你這胡涂小子!”心中忽然一動。“她問:‘你真的相信我 了吧?’為什么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突然間 在心底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小妹子 ──一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 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用小刀在“承泣 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一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 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一枚 金針中間是空的。眼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 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葉子,搗得爛了,敷在苗 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接著身下椅子格的一 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聽胡大哥說,你有一位千金,長 得挺是可愛,她在哪里啊?”苗人鳳道:“這里不太平,送到 鄰舍家去了。”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 天之后,待得疼痛過去,麻痒難當之時,揭開布帶,那便沒 事了。現下請進去躺著歇歇。胡大哥,咱們做飯去。”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你一句話。遼東 大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還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 擊敗田歸農,苗人鳳雖未親睹,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 非尋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 刀只生一子,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拋入河中,因此猜想 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澀然一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 是我叔父。”苗人鳳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 何況這少年確又姓胡,又問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俠,你叫他 作什么?” 胡斐心中難過,只因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 聯,不愿便此自承身分,道:“胡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 那有福份來叫他什么?”心中在想:“我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 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一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什 么?”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回進臥室。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大 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兒吧!”胡斐搖頭道:“我不累。”程 靈素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胡斐依言坐下,突覺臀 下一虛,喀的一響,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 “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 胡斐下盤功夫極穩,雖然坐了個空,但雙腿立時拿樁,并 沒摔倒,心中覺得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 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 胡斐一笑,這才會意,原來適才苗人鳳忍痛,雖是不動聲色, 但一股內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 兩人煮了一大鑊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 人鳳道:“能喝酒嗎?”程靈素道:“能喝,什么都不用忌。”苗 人鳳拿出三瓶白干來,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 酒喝,不用客氣。”說著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飲而盡。 胡斐是個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干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說 道:“這花得用酒澆,一澆水便死。我在種醍醐香時悟到了這 個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種不活。” 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兄弟,你的 刀法是誰教的?”胡斐答道:“沒人教,是照著一本刀譜上的 圖樣和解說學的。”苗人鳳“嗯”了一聲。胡斐道:“后來遇 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傳了我几條太極拳的要訣。”苗人鳳一 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胡斐道: “正是。”苗人鳳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么?”苗 人鳳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杰仗義,諸位當家英雄了得, 只可惜豹隱回疆,苗某無緣見得,實是生平憾事。”胡斐聽他 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歡。 苗人鳳將一瓶酒倒干,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 茶几上的單刀,說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俠,他 傳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你用以打敗田 歸農,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 地里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一立,將那一路胡家刀法施 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刀鋒回轉,或閑雅舒徐,或剛猛迅捷, 一招一式,俱是勢挾勁風。胡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果 與刀譜上所記一般無異,只是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 也緩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你 刀法上的造詣,勝那田歸農是綽綽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 要和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 胡斐道:“這個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苗人鳳 搖頭道:“這話錯了。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 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可比你緩慢得多,收斂 得多。”胡斐一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與 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勝于老,遲勝于急。纏、滑、 絞、擦、抽、截,強于展、抹、鉤、剁、砍、劈。”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勢,以刀尖開砸 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托稍慢為 “遲”,以刀先迎為“急”,至于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 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你慢 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 胡斐“嗯”了一聲,舉著筷子欲挾不挾,心中思量著他 那几句話,筷子停在半空。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輕輕一 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 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 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聲輕響,程靈素 的一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她“啊”的一聲輕呼,笑道:“顯 本事么?” 胡斐忙賠笑道:“對不起,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 了神。”隨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胡斐 卻喃喃念著:“嫩勝于老,遲勝于急,與其以主欺客……”一 抬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是絲毫不以為許,不 由得臉上一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干淨,為時已遲,要道歉 几句吧,卻又太著形跡,于是到廚房去另行取了一雙筷子。 他扒了几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挾菜,苗人鳳的 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一撥,將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 “這是‘截’字訣。”胡斐道:“不錯!”舉筷又上,但苗人鳳 的一雙筷子守得嚴密異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 進盤子之中。 胡斐心想:“動刀子拚斗之時,他眼睛雖然不能視物,但 可聽風辨器,從兵刃劈風的聲音之中,辨明了敵招的來路。這 時我一雙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無風聲,他如何能夠察覺?” 兩人進退邀擊,又拆了數招,胡斐突然領悟,原來苗人 鳳這時所使招數,全是用的“后發制人”之朮,要待雙方筷 子相交,他才隨機應變,這正是所謂“以客犯主”、“遲勝于 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將筷子高舉半空,遲 遲不落,雙眼凝視著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 慢慢移落,終于碰到了白菜。那時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一 挾縮回,送到了嘴里。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 能攔截,將雙筷往桌上一擲,哈哈大笑。 胡斐自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 回想適才花了這許多力氣才勝得田歸農,霎時之間又是喜歡, 又是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于搶到白菜,笑吟吟的望著他,心下也十 分代他高興。 苗人鳳道:“胡家刀法今日終于有了傳人,唉,胡大哥啊 胡大哥!”說到這里,語音甚是蒼涼。 程靈素瞧出他與胡斐之間,似有什么難解的糾葛,不愿 他多提此事,于是問道:“苗大俠,你和先師當年為了什么事 情結仇,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苗人鳳嘆了口氣道:“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能明白。 十八年前,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劇毒,見 血封喉,竟爾無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與尊師 有關,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一口否認,說道毫不知情,想 是我一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 這才動手。” 胡斐一言不發,聽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 來,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胡 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斬草除根,一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一個杯酒言歡的 局面,轉眼間便要轉為一場腥風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 心中絕無半點疑問:“如果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助他。” 這個“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的道:“他夫人當場自刎殉 夫。”胡斐道:“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鳳淒然道:“正 是!” 胡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 鳳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鳳道:“好, 你跟我來!”大踏步走進后堂。胡斐隨后跟去。程靈素緊跟在 胡斐之后。 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房門,房內居中一張白木桌子,桌 上放著兩塊靈牌,一塊寫著“義兄遼東大俠胡公一刀之靈 位”,另一塊寫著“義嫂胡夫人之靈位”。 胡斐望著這兩位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顫。他早就疑 心父母之喪,必與苗人鳳有重大關聯,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 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了。但此刻他直認不諱,可是他既說 “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語氣之間,又是含著無限隱痛, 一霎時間,不知該當如何才好。 苗人鳳轉過身來,雙手負在背后,說道:“你既不肯說和 胡大俠有何干連,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你答應過照顧我 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俠報仇,便可動 手!” 胡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適才教我 ‘以客犯主’之訣,緩緩落刀,他決計躲閃不了,那便報了殺 父殺母的大仇!” 然見他臉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這一 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間大叫一聲,轉身便走。程靈素追了 出來,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隨身包袱,隨后趕去。 胡斐一口氣狂奔了十來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來。 程靈素落后甚遠,隔了良久,這才奔到,見到他悲傷之情,知 道此時無可勸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讓他縱聲一哭, 發泄心頭的悲傷。 胡斐直哭到眼淚干了,這才止聲,說道:“靈姑娘,他殺 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此仇不共戴天。” 程靈素呆了半晌,道:“那咱們給他治眼,這事可錯了。” 胡斐道:“治他眼睛,一點也不錯。待他雙眼好了,我再去找 他報仇。”他頓了一頓,道:“只是他武功遠勝于我,非得先 把武藝練好了不可。”程靈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傷你爹 爹,咱們也可一報還一報。” 胡斐覺得她全心全意的護著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 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說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 凜然感到懼意。 他心中又想:“這位靈姑娘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 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 是……”甚么,心底只隱隱的覺得不妥。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黨 他大哭一場之后,胸間郁悶發泄了不少,眼見天已黎明, 正可趕路,剛要站起身來,突然叫了聲“啊喲!” 原來他心神激蕩,從苗人鳳家中急沖而出,竟將隨身的 包袱留下了,倘再回頭去取,此時實不愿和苗人鳳會面。 程靈素幽幽的道:“別的都沒什么,就是那只玉鳳凰丟不 得。”胡斐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說道:“你在這兒稍等, 我趕回去拿包袱,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有了。”程 靈素道:“我有銀子,連金子也有。”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小錠 黃金來。胡斐道:“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決計丟不 得。”程靈素伸手入懷,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來,淡淡的道: “可是這本?” 胡斐又驚又喜,道:“你真細心,什么都幫我照料著了。” 程靈素道:“就可惜那只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當真過意不 去。”胡斐見她臉色鄭重,不像是說笑,心中一急,道:“我 回頭找找去,說不定還能找到。”說著轉頭便走。程靈素忽道: “咦,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東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 件飾物,瑩然生光,正是那只玉鳳。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諸葛,小張良,小可甘拜下鳳。” 程靈素道:“見了這玉鳳,瞧你喜歡得什么似的。還給你吧!” 于是將刀譜和玉鳳都還了給他,說道:“胡大哥,咱們后會有 期。” 胡斐一怔,道:“你生氣了么?”程靈素道:“我生什么氣?” 但眼眶一紅,珠淚欲滴,轉過了頭去。胡斐道:“你……你要 到哪里去?”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 程靈素道:“我沒爹沒娘,師父又死了,又沒人送什么玉鳳凰、 玉麒麟給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說到這里,淚水 終于流了下來。 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思細密,處處占人上風,任 何難事到了手上,無不迎刃而解,但這時見她悄立曉風之中, 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心中不由得大生憐惜之 心,說道:“靈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靈素背著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我又不到 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醫治苗人鳳的眼睛,我已經 給治好啦。” 胡斐要逗她高興,說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沒做。”程靈 素轉過身來,問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醫治苗人鳳, 你說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還沒說呢。” 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突然破涕為笑,道:“你不提起, 我倒忘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 都得答應,是不是?”胡斐確是心甘情愿的為她無論做什么事, 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程靈素伸出手來,道:“好,那只玉鳳凰給了我。”胡斐 一呆,心中大是為難,但他終究是個言出必踐之人,當即將 玉鳳遞了過去。程靈素不接,道:“我要來干什么?我要你把 它砸得稀爛。” 這一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當地,瞧瞧 程靈素,又瞧瞧手中玉鳳,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麗嬌 美的身形面龐,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几轉。 程靈素緩步走近,從他手里接過玉鳳,給他放入懷中,微 笑道:“從今以后,可別太輕易答應人家。世上有許多事情, 口中雖然答應了,卻是無法辦到的呢。好吧,咱們可以走啦!” 胡斐心頭悵惘,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給她捧著那盆七心 海棠,跟在后面。 行到午間,來到一座大鎮。胡斐道:“咱們找家飯店吃飯, 然后去買兩頭牲口。”話猶未了,只見一個身穿緞子長袍、商 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胡爺么?”胡 斐從未見過此人,還禮道:“不敢,正是小可。請問貴姓,不 知如何識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 候多時,請往這邊用些粗點。”說著恭恭敬敬的引著二人到了 一座酒樓之中。 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擺上酒饌。說是粗點, 卻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怪。但見那 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請,二人也就不問,隨 意吃了些。 酒飯已罷,那商人道:“請兩位到這邊休息。”下了酒樓, 早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三人上了馬,那商人在前引路, 馳出市鎮,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但見垂楊繞宅, 白牆烏門,氣派甚是不小。 庄院門前站著六七名家丁,見那商人到來,一齊垂手肅 立。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桌上擺滿了果品細 點。胡斐心想:“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時候,定不 肯說,且讓他弄足玄虛,我只隨機應變便了。”當下和程靈素 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沒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 陪,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 用罷點心,那商人說道:“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請 內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聽他口氣,似不知程姑娘的來 歷,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討 苦吃。”當下隨著家丁走進內堂。另有仆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 后樓洗沐。 兩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廳,你看我,我看你,但見對方 身上衣履都是煥然一新。程靈素低聲笑道:“胡大哥,過新年 嗎?打扮得這么齊整。”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 增嬌艷之色,笑道:“你卻像新娘子一般呢。”程靈素臉上一 紅,轉過了頭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臉上卻 不見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 這時廳上又已丰陳酒饌,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轉 身入內,回出時手捧托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布包袱,打開包 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封皮上寫著“恭呈胡大 爺印斐哂納”九個字。他雙手捧著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說 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 胡斐并不接簿,問道:“貴主人是誰?何以贈禮小可?”那 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 胡斐好生奇怪,接過錦簿,翻開一看,只見第一頁寫道:“上 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下面詳細注明田畝的四至和座 落,又注明佃戶為誰,每年繳租谷若干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這四百多畝水田干什么?”再翻 過第二頁,見寫道:“庄子一座,五進,計樓房十二間,平房 七十三間。”下面也以小字詳注庄子東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 間房子的名稱,花園、廳堂、廂房,以至灶披、柴房、馬廄 等等,無不書寫明白。再翻下去,則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 用金銀、糧食、牲口、車轎、家具、衣著等等,無不具備。 胡斐翻閱一過,大是迷惘,將簿子交給程靈素,道:“你 看。”程靈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恭喜 發財,恭喜發財!” 那商人道:“敝上說倉卒之間,措備不周,實是不成敬意。” 頓了一頓,說道:“待會小人陪胡大爺,到房舍各處去瞧瞧。” 胡斐問道:“你貴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張。這里的田地房 產,暫時由小人替胡大爺經管。胡大爺瞧著有什么不妥,只 須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據,都在這里,請胡大爺收管。” 說著又呈上許多文據。胡斐道:“你且收著。常言道:無功不 受祿。如此厚禮,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爺太謙 了。敝上只說禮數太薄,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胡斐自幼闖蕩江湖,奇詭怪異之事,見聞頗不在少,但 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這種事卻 從沒聽見過。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決計不會武功,談吐中 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氣息,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不見得便知 內情。 酒飯已罷,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但見書房中四壁 圖書,几列楸枰,架陳瑤琴,甚是雅致。一名書僮送上清茶 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靈素笑道:“胡員外,想不到你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 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隨即皺眉說道:“我瞧送禮之人 定有歹意,只是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如此作法有什么用意?” 程靈素道:“會不會是苗人鳳?”胡斐搖頭道:“這人雖和我有 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實是一條好漢,不致 干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程靈素道:“你助他退敵,他便送 你一份厚禮,一來道謝,二來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 美意。”胡斐道:“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忘了父 母大仇?不,不!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程靈素伸了伸 舌頭,道:“那倒是我小覷了你啦。” 兩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 歹也要探尋出一點線索。到了晚間,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 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 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而這屋宇居然屬于自己,更是匪夷所 思。 他睡到二更時分,輕輕推窗躍出,竄到屋面,伏低身子 一望,見西面后院中燈火未熄,于是展開輕身功夫,奔了過 去。足鉤屋檐,一個“倒卷珠帘”,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 那姓張的滴滴篤篤的打著算盤,正自算帳,另一個老家人在 旁相陪。那姓張的寫几筆帳,便跟那家人說几句話,說的都 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 胡斐聽了半天,全無頭緒,正要回身,忽聽得東邊屋面 上一聲輕響。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見來的卻是程靈素。 她做個手勢,胡斐縱身過去。程靈素悄聲道:“我前前后后都 瞧過了,沒半點蹊蹺。你看到什么沒有?”胡斐搖了搖頭。兩 人分別回房,這一晚各自提防,反復思量,都沒睡得安穩。 次晨起身,早有僮仆送上參湯燕窩,跟著便是面餃點心, 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胡斐心想:“有靈姑娘為伴,談 談講講,倒也頗不寂寞。在這里住著,說得上無憂無慮,快 樂逍遙。” 驀地轉念:“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鍾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 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想到此處,胸間熱血沸騰,便向程 靈素說道:“咱們這就動身了吧?”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 答道:“好,是該動身了。” 兩人回進臥室,換了舊時衣服。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 “我們走了!”說了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張的大是錯愕,道: “這……這……怎么走得這般快?胡大……胡大爺,小人去備 路上使費,您請等一會。”待他進去端了一大盤金錠銀錠出來, 胡程二人早已遠去。 二人跨開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市集,一 打聽,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作義堂鎮。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 匹馬,兩人并騎,談論昨日的奇事。 程靈素道:“咱們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點也沒有損到 什么。這樣說來,那主人似乎并沒安著歹心。”胡斐道:“我 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氣,很有點兒邪門。”程靈素笑道:“我倒 盼這種邪門的事兒多遇上些,一路上陰陽怪氣個不停。喂,胡 大爺,你到底是去哪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 去玩玩,好不好?”程靈素笑道:“好是沒什么不好,就只怕 有些兒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靈素笑道:“胡大 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還得隨身帶個使喚的丫環么?” 胡斐正色說道:“不,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此人武功雖 不甚高,可是耳目眾多,狡獪多智,盼望靈姑娘助我一臂之 力。”于是將佛出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鍾阿四全家,如何廟中 避雨相遇,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 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言 語中有些不盡不實,說道:“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 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聰明之極,反正我也沒做虧心 之事,不用瞞她,于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她如何連奪 三派掌門人之位、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也從頭至尾說了。 程靈素問道:“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是不是?”胡斐 微微一怔,臉都紅了,說道:“算是很美吧。”程靈素道:“比 我這丑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詢問,不由得頗是尷 尬,道:“誰說你是丑丫頭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歲,自然生 得高大些。”程靈素一笑,說道:“我八歲的時候,拿媽媽的 鏡子來玩。我姊姊說:‘丑八怪,不用照啦!照來照去還是個 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來怎樣?”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別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說道: “我不知道。” 程靈素聽他語音微顫,臉有異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 “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 的鏡子通統不見啦。”胡斐道:“這倒奇了。”程靈素道:“一 點也不奇,都給我丟到了井里。”她頓了一頓,說道:“但我 丟完了鏡子,隨即就懂了。生來是個丑丫頭,就算沒了鏡子, 還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圓圓的鏡子,把我的模 樣給照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她 說到這里,突然舉起鞭子狂抽馬臀,向前急奔。 胡斐縱馬跟隨,兩人一口氣馳出十余里路,程靈素才勒 住馬頭。胡斐見她眼圈紅紅的,顯是適才哭過來著,不敢朝 她多看,心想:“你雖沒袁姑娘美貌,但決不是丑丫頭。何況 一個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 必因而傷心?你事事聰明,怎么對此便這地看不開?”瞧著她 瘦削的側影,心中大起憐意,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 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靈素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說什么?”胡斐從 她側后望去,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說道:“你我 都無父母親人,我想和你結拜為兄妹,你說好么?” 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 什么不好?我有這么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 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著跳下馬來, 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 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對磕頭行禮。 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 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 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 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 “對,你是大哥。咱們怎么不立下盟誓,說什么有福共享、有 難同當?”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 素道:“啊,原來如此。”說著躍上了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 終沒再跟胡斐說話。 傍晚二人到了安陸,剛馳馬進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 走上來牽住馬頭,說道:“這位是胡大爺吧?請來小店歇馬。” 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這兒等了半天 啦。”于是在前引路,讓著二人進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 房卻只留了一間,于是又開了一間,茶水酒飯也不用吩咐,便 流水價送將上來。胡斐問那店小二,是誰叫他這般侍候。那 店小二笑道:“義堂鎮的胡大爺,誰還能不知道么?”次晨結 帳,掌柜的連連打躬,說道早已付過了,只肯收胡斐給店伴 的几錢銀子賞錢。 一連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靈素雖都是極有智計之 人,但限于年紀閱歷,竟是瞧不透這一門江湖伎倆。 到第四日動身后,程靈素道:“大哥,我連日留心,咱們 前后無人跟隨,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說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 守候。咱們來個喬裝改扮,然后從旁察看,說不定便能得悉 真相。”胡斐喜道:“此計大妙。” 兩人在市上買了兩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處無人 荒林之中改扮。程靈素用頭發剪成假須,粘在胡斐唇上,將 他扮成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自己卻穿上長衫,頭戴小帽, 變成個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兩人一看,相對大笑。到了前 面市集,兩人更將坐騎換了驢子。胡斐將單刀包入包袱,再 買了一根旱煙管,吸了几口,吞煙吐霧,這一副神色,旁人 便眼力再好,也決計認他不出。 這日傍晚到了廣水,只見大道旁站著兩名店伴,伸長了 脖子東張西望,胡斐知他們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徑去 投店,掌柜的見這二人模樣寒酸,招呼便懶洋洋地,給了他 們兩間偏院。那兩名店伴直等到天黑,這才沒精打采的回店。 胡斐叫了一人進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想從他口中 探聽些消息。剛說得几句閑話,忽然大道上馬蹄聲響,聽聲 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爺來啦。”飛奔出店。 胡斐心道:“胡大爺早到啦,跟你說了這會子話,你還不 知道。”當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熱鬧。只聽得人聲喧嘩,那店伴 大聲道:“不是胡大爺,是鏢局子的達官爺。”跟著走進一個 趟子手來,手捧鏢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 胡斐看那鏢旗時,心中一愕,只見那鏢旗黃底黑線,繡 著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見過這鏢旗一 面,認得是飛馬鏢局的旗號,心想這鏢局主人百勝神拳馬行 空已在商家堡燒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鏢頭。看那鏢旗殘破 褪色,已是多年未換,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邁,沒什么精神, 似乎飛馬鏢局的近況未見得怎生興旺。 跟著鏢頭進來,卻是雄赳赳氣昂昂的一條漢子,但見他 臉上無數小疤,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錚。在他之后 是一個穿著勁裝的少婦,雙手各攜一個男孩,正是馬行空的 女兒馬春花。 胡斐和她相別數年,這時見她雖然仍是容色秀麗,但已 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兩個男孩不過四歲左右,卻是雪白 可愛,尤其兩人相貌一模一樣,顯是一對孿生兄弟。只聽一 個男孩子道:“媽,我餓啦,要吃面面。”馬春花低頭道:“好, 等爹洗了臉,大伙兒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還生下兩個孩子。” 那年他在商家堡為商老太所擒,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馬春 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頭。今日他鄉邂逅,若不是他不 愿給人認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 開客店的對于鏢局子向來不敢得罪,雖見飛馬鏢局這單 鏢只是一輛鏢車,各人衣飾敝舊,料想沒多大油水,但掌柜 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 徐錚聽說沒了上房,眉頭一皺,正要發話,趟子手已從 里面打了個轉出來,說道:“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著嗎? 怎地沒了?” 掌柜的賠笑說道:“達官爺見諒。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 下了,已付了銀子,說好今晚要用。”徐錚近年來時運不濟, 走鏢常有失閃,因此一肚皮的委屈,聽了此言,伸手在帳台 上用力一拍,便要發作。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說道:“算啦, 胡亂住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錚還真聽妻子的話,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進了 朝西的小房。馬春花拉著兩個孩子,低聲道:“這單鏢酬金這 么微薄,若不對付著使,還得虧本。不住上房,省几錢銀子 也是好的。”徐錚道:“話是不錯,但我就瞧著這些狗眼看人 低的家伙生氣。” 原來馬行空死后,徐錚和與春花不久成婚,兩人接掌了 飛馬鏢局。徐錚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而他生就一副直 肚直腸,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是施展不開,三四年中連碰了 几次釘子,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才賠補彌縫了過去。但 這么一來,飛馬鏢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買賣是永不上門 的了。這一次有個鹽商要送一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為 數只有九千兩,托大鏢局帶嫌酬金貴,這才交了給飛馬鏢局。 徐錚夫婦向來一同走鏢,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放心 不下孩子,便帶同了出門,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在路上 也不會有什么風險。 胡斐向鏢車望了一眼,走到程靈素房中,說道:“二妹, 這對鏢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于是將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 遇的事簡略說了。 程靈素道:“你認不認他們?”胡斐道:“待明兒上了道, 到荒僻無人之處,這才上前相認。”程靈素笑道:“荒僻無人 之處?啊,那可了不得!他們不當你這小胡子是劫鏢的強人 才怪。”胡斐一笑,道:“這枝鏢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程二 寨主,你瞧如何?”程靈素笑道:“瞧那鏢客身上無錢,甚是 寒傖。你我兄弟盜亦有道,不免拍馬上前,送他几錠金子便 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確是有贈金之心,只是要盤算個妥善 法兒,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 兩人用過晚膳,胡斐回房就寢,睡到中夜,忽聽得屋面 上喀的一聲輕響。他雖在睡夢之中,仍是立即驚覺,翻身坐 起,跨步下炕,聽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輕輕一擊掌,徑 從屋面躍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這兩個人是什么來頭, 竟是如此大膽,旁若無人?”伸手指戳破窗紙,往外張望,見 兩人都是身穿長衫,手中不執兵刃,推開朝南一間上房的門, 便走了進去,跟著火光一閃,點起燈來。 胡斐心想:“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不是歹人。”回到 炕上,忽聽得踢□踢□拖鞋皮響,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大 聲喝道:“是誰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門,就這么竄 了下來?”他口中呼喝,走進上房,一腳剛踏進,便“啊喲” 一聲大叫,跟著砰的一響,又是“我的媽啊,打死人啦”叫 了起來,原來給人摔了出來,結結實實的跌在院子之中。 這么一吵鬧,滿店的人全醒了。兩個長衫客中一人站在 上房門口,大聲說道:“我們奉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 盤子、劫鏢銀來著,找的是飛馬鏢局徐鏢頭。閑雜人等,事 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誤傷人命。” 徐錚和馬春花早就醒了,聽他如此叫陣,不由得又驚又 怒,心想恁他多厲害的大盜,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這廣 水又不是小地方,這等無法無天,可就從未見過。徐錚接口 大聲道:“姓徐的便在這里,兩位相好的留下萬兒。”那人大 笑道:“你把九千兩紋銀,一杆鏢旗,雙手奉送給大爺,也就 是了,問大爺什么萬兒?咱們前頭見。”說著拍拍兩聲擊掌, 兩人飛身上屋。 徐錚右手一揚,兩枝鋼鏢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 一手接住,跟著向下擲出,當的一聲響,火星四濺,一齊落 在徐錚身前一尺之處,兩枝鏢都釘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這 一手勁辦,徐錚就萬萬不能。只聽兩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 著馬蹄聲響,向北而去。 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這才七張八嘴的紛 紛議論,有的說快些報官,有的勸徐錚不如繞道而行。 徐錚默不作聲,拔起兩枚鋼鏢,回到房中。夫妻倆低聲 商量,瞧這兩人武功頗為不凡,該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 會瞧中這一枝小鏢?雖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鏢出了門,規 矩是有進無退,決不能打回頭,否則鏢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 招牌。徐錚氣憤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來越是欺人啦,往后 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么?我拚著性命不要,也得給他們干上 了。這兩個孩子……”馬春花道:“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 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還不致有人命干系,帶著孩子也不妨。” 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兒陪著父 母干冒江湖上的風險。 胡斐和程靈素隔著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 暗暗奇怪,覺得這一路而來,不可解之事甚多,滿以為喬裝 改扮之后,便可避過追蹤,豈知第一天便遇到飛馬鏢局這件 奇事。 次日清晨,飛馬鏢局的鏢車一起行,胡斐和程靈素便不 即不離的跟隨在后。徐錚見他二人跟蹤不舍,越看路道越是 不對,料他二人定是賊黨,不時回頭怒目而視。胡程二人卻 裝作不見。 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鏢局一處吃牛肉面餅。行 到傍晚,離武勝關約有四十來里,只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 迎面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從鏢車旁一掠而過, 直奔過胡程二人身旁,這才靠攏并馳,縱聲長笑,聽聲音正 是昨晚的兩個暴客。 胡斐道:“待得他們再從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動 手了。”話猶未畢,忽聽前面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 過,馬上乘客身手矯健,顯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 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跟著又有兩乘馬。 徐錚見了這等大勢派,早已把心橫了,不怒反笑,說道: “師妹,師父曾說,綠林中一等一的大寨,興師動眾劫那一等 一的大鏢,那才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今日居然連派到八位 高人,后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的跟著,只怕咱們這路鏢保的 不是紋銀九千兩,而是九百萬、九千萬兩!” 馬春花猜不透敵人何以如此大張旗鼓,來對付這枝微不 足道的小鏢,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憂,對徐錚和趟子手 道:“待會情勢不對,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這九千兩銀子 嘛,數目不大,總還能張羅著賠得起。”徐錚昂然道:“師父 一世英名,便這么送在咱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馬春花 淒然道:“總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兩口子耕田務農,吃一口 苦飯,也不做這動刀子拚命的勾當啦。” 說到這里,忽聽得身后蹄聲奔騰,回頭一望,塵土飛揚, 那八乘馬一齊自后趕了上來。嗚的一聲長鳴,一枝響箭從頭 頂飛過,跟著迎面也有八乘馬奔來。 胡斐道:“瞧這聲勢,這幫子人只怕是沖著咱們而來。”程 靈素點頭道:“田歸農!”胡斐道:“咱們的改扮終究不成,還 是給認出了。” 這時前面八乘馬,后面八乘馬一齊勒□不動,已將鏢局 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夾住在中間。 徐錚翻身下馬,亮出單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說 了三字,前面八乘馬中一個老者突然飛躍下馬,縱身而前,手 中持著一件奇形兵刃,一語不發,便向徐錚臉上砸去。 胡斐和程靈素勒馬在旁,見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 面一個橫條,彎曲如蛇,橫條后生著丁字形的握手,那橫條 兩端尖利,便似一柄變形的鶴嘴鋤模樣。胡斐不識此物,問 程靈素道:“那是什么?” 程靈素還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盜笑道:“老小子,教你一 個乖,這叫做雷震擋。”程靈素接口道:“雷震擋不和閃電錐 同使,武功也是平常。” 那大盜一呆,不再作聲,斜眼打量程靈素,心想這瘦小 子居然也知道閃電錐。原來老者是他師兄,這大盜自己所使 的便是閃電錐。他二人的師父右手使閃電錐,左手使雷震擋, 一攻一守,變化極盡奇妙。但這兩件兵刃一長一短,雙手共 使時相輔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艱難,他師兄弟二 人各得師父一只手的技藝,始終學不會兩件兵刃同使。他二 人自幼便在塞外,初來中原未久,而他的閃電錐又是藏在袖 中,并未取出,不意給程靈素一語道破來歷,不禁驚詫無已。 他那知程靈素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見聞廣博,平時常和 這個最鍾愛的小弟子講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雖然從未見 過雷震擋,但一聽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閃電錐。 但見那老者將兵刃使得轟轟發發,果然有雷震之威。徐 錚單刀上的功夫雖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擋裹住了,漸漸施展 不開。 只聽得前后十五名大盜你一言,我一語,出言譏嘲:“什 么飛馬鏢局?當年馬老鏢頭走鏢,才稱得上‘飛馬’二字,到 了姓徐的手里,早該改稱狗爬鏢局啦!”“這小子學了兩手三 腳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卻到外面來丟人現世。”“喂,姓徐 的,快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我們大哥便饒了你的狗命。”“走 鏢走得這么寒蠢,連九千兩銀子也保,不如買塊豆腐來自己 撞死了罷!”“神拳無敵馬老鏢頭當年赫赫威名,武林中無人 不服,這膿包小子真是對不住師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強上 十倍,當真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里!好教人瞧著生氣。” 胡斐聽了各人言語,心想這群大盜對徐錚的底細摸得甚 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師承來歷,還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鏢銀, 說話之中對他固是極盡尖酸刻薄,但對馬春花和她過世的父 親卻毫無得罪之處,甚至還顯得頗為尊敬。胡斐雖然不識雷 震擋,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卻是一眼便知,不 由得暗自奇怪:“這老頭兒雖不能說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 但如此武功,必是個頗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為,決 非沖著這區區九千兩銀子而來。但若是田歸農派來跟我為難, 卻又何必費這么大的勁兒去對付徐錚?” 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萬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對手,然 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過多引一個敵人下場,于事絲毫無補, 兩個兒子無人照料,卻勢必落入盜眾手中。眼睜睜的瞧著丈 夫越來越是不濟,突見那老者將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轉回 拉,徐錚單刀脫手,飛上半天,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老者左足橫掃,徐錚急躍避過。那單刀從半空落將下 來,盜眾中一人舉起長劍,往上一撩,一柄鋼刀登時斷為兩 截。那盜伙身手好快,長劍跟著一劈一削,又將尚未落地的 兩截斷刀斬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極鋒利的寶劍,而出 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為之眩。群盜齊聲喝彩。 瞧這情勢,哪里是攔路劫鏢,實是對徐錚存心戲弄!單 是這手持長劍的大盜一人,打敗徐錚夫婦便已綽綽有余,何 況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來個個都是好手,個個笑傲自若,便 如十六頭靈貓圍住了一只小鼠,要戲耍個夠,才分而吞噬。 徐錚紅了雙眼,雙臂揮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 老者雷震擋的鐵柄長逾四尺,徐錚如何欺得近身去?數招之 間,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雷震擋的尖端划破了徐錚褲腳,大 腿上鮮血長流,接著又是一響,徐錚左臀中擋。那老者抬起 一腿,將他踢翻在地,一腳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 只要廢了你的一對招子,罰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錚又 是害怕,又是憤怒,胸口氣為之塞,說不出話來。 馬春花叫道:“眾位朋友,你們要鏢銀,拿去便是。我們 跟各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趕盡殺絕?”那使劍的大盜 笑道:“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閑事。” 馬春花道:“什么多管閑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擋 的老者道:“我們就是瞧著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雙全的馬 姑娘,這才千里迢迢的趕來。這個抱不平非打不可!” 胡斐和程靈素越聽越是奇怪,均想:“這批大盜居然來管 人家夫妻的家務事,還說什么打抱不平,當真好笑。”兩人對 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時,那老者舉起雷震擋,擋尖對准徐錚右眼,戳 了下去。馬春花大叫一聲,搶上相救,呼的一響,馬上一個 盜伙手中花槍從空刺下,將她攔住。兩個小孩齊叫:“爸爸!” 向徐錚身邊奔去。 突然間一個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擋迎 敵,手里驀然間輕了,原來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驚怒中 抬起頭來,只見那灰影躍上馬背,自己的獨門兵刃雷震擋卻 已給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閃閃,轉成一個圓圈。 如此倏來倏去,一瞬之間下馬上馬,空手奪了他雷震擋 的,正是胡斐! 眾盜相顧駭然,頃刻間寂靜無聲,竟無一人說話,人人 均為眼前之事驚得呆了。過了半晌,各人才紛紛呼喝,舉刀 挺杖,奔向胡斐。 胡斐大叫道:“是線上的合字兒嗎?風緊,扯呼,老窯里 來了花門的,三刀兔兒爺換著走,咱們胡子上開洞,財神菩 薩上山!”群盜又是一怔,聽他說的黑話不像黑話,不知瞎扯 些什么。 那雷震擋被奪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來攪 這淌渾水干么?” 胡斐道:“兄弟專做沒本錢買賣,好容易跟上了飛馬鏢局 的九千兩銀子,沒想到半路里殺出來十六個程咬金。各位要 分一份,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別裝 蒜啦,趁早留下個萬兒來是正經。” 徐錚于千鈞一發之際逃得了性命,摟住了兩個兒子。馬 春花站在他的身旁,睜著一雙大眼望住胡斐,一時之間還不 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靈素也必都是盜 伙一路,那知他卻和那老者爭了起來。 只見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著煙袋,說道:“好, 我跟你實說了罷。神拳無敵馬行空是我師弟,師侄的事兒,老 人家不能不管。” 胡斐此語一出,馬春花吃了一驚,心想:“哪里出來了這 樣一個師伯?我從沒聽爹爹說過,而且這人年紀比爹爹輕得 多,哪能是師伯?” 程靈素在一旁見他裝腔作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見 他大敵當前,身在重圍,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卻也不 禁佩服他的膽色。 那老者將信將疑,哼的一聲,說道:“尊駕是馬老鏢頭的 師兄?年歲不像啊,我們也沒聽說馬老鏢頭有什么師兄。”胡 斐道:“我門中只管入門先后,不管年紀大小。馬行空是什么 大人物了,還用得著冒充他師兄么?” 先入師門為尊的規矩,武林中許多門派原都是有的。那 老者向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臉色,轉頭又問胡斐道: “沒請教尊駕的萬兒。”胡斐抬頭向天,說道:“我師弟叫神拳 無敵馬行空,區區在下便叫歪拳有敵牛耕田。”群盜一聽,盡 皆大笑。 這一句話明顯是欺人的假話,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奪了自 己的兵刃,才跟他對答了這一陣子話,否則早就出手了。他 性子本便躁急,聽到“牛耕田”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 吼一聲,便向胡斐扑來。 胡斐勒馬一閃,雷震擋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 舉手一看,卻不是雷震擋是什么?物歸原主,他本該喜歡,然 而這兵刃并非自己奪回,卻是對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沒瞧 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眾盜齊聲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 手入白刃的功夫搶回。這姓褚的老者卻自知滿不是那回事,當 真是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說道:“尊駕插 手管這檔子事,到底為了什么?” 胡斐道:“老兄倒請先說說,我這兩個師侄好好一對夫妻, 何以要各位來打抱不平?”那老者說道:“多管閑事,于尊駕 無益。我好言相勸,還是各行各路罷!”眾盜均感詫異:“褚 大哥平日多么霹靂火爆的性兒,今日居然這般沉得住氣。” 胡斐笑道:“你這話再對也沒有了,多管閑事無益。咱們 大伙兒各行各路。請啊,請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 “你既不聽良言,在下迫得要領教高招。”說著雷震擋一舉,護 住了胸口。 胡斐道:“單打獨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亂糟 糟的也不大方便。這樣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們三位。” 說著提旱煙管向那使長劍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師弟一指。 那使劍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 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卻早知胡斐決非易與之輩,一對一的跟 他動手,也真沒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戰,正是求之不得, 說道:“聶賢弟,上官師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 三個便一齊陪他玩玩。” 那姓聶的兀自不愿,說道:“諒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對 手?要不,你師兄弟一齊出馬,讓大伙兒瞻仰瞻仰塞外‘雷 電交作’的絕技!”群盜轟然叫好。 胡斐搖頭道:“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小,見不得大陣仗, 可惜啊可惜。” 那姓聶的長眉一挑,躍下馬來,低聲道:“褚大哥請讓一 步,小弟獨自來教訓教訓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訓我歪 拳有敵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兒兩話說在先,倘若我牛 耕田輸了,你要宰要殺,任憑處置。不過要是小兄弟你有一 個失閃,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 胡斐笑道:“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小兄弟你竟有個三長兩短, 七葷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喝道:“誰跟你胡說八道?若 我輸了,也任憑你老小子處置便是。” 胡斐道:“任憑我老小子處置,那可不敢當,只是請各位 寬宏大量,別再來管我師侄小夫妻倆的家務,這個抱不平,咱 們就別打了吧!”那姓聶的好不耐煩,長劍一擺,閃起一道寒 光,喝道:“便是這樣!” 胡斐目光橫掃眾盜,說道:“這位聶家小兄弟的話,作不 作准?倘若他輸了,你們各位大爺還打不打抱不平?” 程靈素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嗤的一聲,笑了 出來,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紀,居然口口聲聲叫人家“小兄 弟”,別人為了“鮮花插在牛糞上”,因而興師動眾的來打抱 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橫加插手,又不許人家打抱不 平,更是匪夷所思。 盜眾素知那姓聶的劍朮精奇,手中那口寶劍更是削鐵如 泥的利刃,出手斗這鄉下土老兒小胡子,定是有勝無敗。眾 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當作一件極有趣的玩鬧,途中多生事 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紛紛說道:“你小胡子若是贏了一招 半式,咱們大伙兒拍屁股便走,這個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 胡斐道:“諸位說的是人話,就是這么辦,這抱不平打不打得 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藝兒行不行。看招!”猛地舉起旱煙管, 往自己衣領中一插,躍下馬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眾人聽他一聲喝:“看招!”又見他舉起煙管,都道他要 以煙管當作兵器,那知他竟將煙管插在衣領之中,又見他下 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狽,旁觀的十五個大盜之中,倒有十二 三人笑了出來。 那姓聶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來吧!”胡斐道: “黃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這件家伙倒像個犁 耙,借來使使!”說著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擋。 那老者見了他也真有些忌憚,倒退兩步,怒道:“不借! 諒你也不會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終擺著個乞討的姿勢, 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長一搭,那老者舉擋欲架, 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擋竟又已到了胡斐手中。 那老者一驚非小,倒竄出一丈開外,臉上肌肉抽搐,如 見鬼魅。 要知胡斐這路空手奪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遠祖飛天狐 狸潛心鑽研出來的絕技。當年飛天狐狸輔佐闖王李自成起兵 打天下,憑著這手本領,不知奪過多少英雄好漢手中的兵器, 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詭秘無比,“飛天狐狸” 那四字外號,一半也是由此而來。 那姓聶壯漢見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劍便往他后心刺來。 胡斐斜身閃開,回了一擋,跟著自左側搶上,雷震擋回掠橫 刺。 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原來胡斐所使 的招數,竟是他師父親授的“六十四路轟天雷震擋法”,一模 一樣,全無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師弟更是詫異,明明聽得胡 斐連雷震擋的名字也不識,使出來的擋法,卻和師哥全然相 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聰明無比,瞧 了那姓褚老者與徐錚打斗,早將招數記在心中。何況他所使 招數雖然形似,其中用勁和變化的諸般法門,卻絕不相干。 那姓聶的這時再也不敢輕慢,劍走輕靈,身手甚是便捷。 胡斐所用兵刃全不順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著那姓 褚老者的武功法門而使,更加多了一層拘束,但見敵人長劍 施展開來,寒光閃閃,劍法實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尋 思:“這十六人看來都是硬手,倘若一擁而上,我和二妹縱能 脫身,徐錚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敗了這人,擠兌得他 們不能動手,方是上策。”突見對手長劍一沉,知道不妙,待 想如何變招,當的一聲,雷震擋的一端已被利劍削去。 盜眾眼見胡斐舉止邪門,本來心中均自嘀咕,忽見那姓 聶的得利,齊聲歡呼。姓聶的精神一振,步步進逼。胡斐從 褚姓老者那里學得的几招擋法,堪堪已經用完,心想再打下 去馬腳便露,眼見雷震擋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動,回擋斜砸, 敵人長劍圈轉,當的一聲響,另一端也削去了。 胡斐叫道:“好,你這般不給褚大爺面子,毀了他成名的 兵刃,未免太也不夠朋友!” 姓聶的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突然當的又是一響,胡 斐竟將半截擋柄砸到他劍鋒上去,手中只余下尺來長的一小 截,又聽他叫道:“會使雷震擋,不使閃電錐,武功也是稀松 平常。”說著將一小截擋柄遞出,便如破甲錐般使了出來。 姓上官的大盜先聽他說閃電錐,不由得一驚,但瞧了他 几路錐法,橫戳直刺,全不是那一會事,這才放心,大聲笑 道:“這算那一門子的閃電錐?”胡斐道:“你學的不對,我的 才對。”說著連刺急戳。其實他除單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會 使,這閃電錐只是裝模作樣,所厲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 而搏,左手勾打鎖拿,當真是“一寸短,一寸險”。 那姓聶的手中雖有利劍,竟是阻擋不住,被他攻得連連 倒退,猛地里“啊”的一聲大叫,兩人同時向后躍開。只見 胡斐身前晶光閃耀,那口寶劍已到了他的手里。 胡斐左膝一跪,從大道旁抓起一塊二十來斤的大石,右 手持劍,劍尖抵地,劍身橫斜,左手高舉大石,笑道:“這口 寶劍鋒利得緊,我來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斷,砸不斷?”說著 作勢便要將大石往劍身上砸去。 縱是天下最鋒利的利劍,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劍身上,也 非一砸即斷不可。那姓聶的對這口寶劍愛如性命,見了這般 慘狀,登時嚇得臉色蒼白,叫道:“在下認輸便是。” 胡斐道:“我瞧這口好劍,未必一砸便斷。”說著又將大 石一舉。 那姓聶的叫道:“尊駕若是喜歡,拿去便是,別損傷了寶 物。” 胡斐心想此人倒是個情種,寧可劍入敵手也不愿劍毀,于 是不再嬉笑,雙手橫捧寶劍,送到他身前,說道:“小弟無禮, 多有得罪。” 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縱不毀劍,也必取去,要知如 此利刃,當世罕見,有此一劍,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 有誰不愛?當下也伸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多謝!”惶恐 之中,掩不住滿臉的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道夜長夢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馬,向群盜拱手 道:“承蒙高抬貴手,兄弟這里謝過。”這句話卻說得甚是誠 懇。向徐錚和馬春花叫道:“走吧!”徐錚夫婦驚魂未定,趕 著鏢車,縱馬便走。胡斐和程靈素在后押隊,沒再向后多望 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聽得群盜低聲議論,卻不縱馬來追。 四人一口氣馳出十余里,始終不見有盜伙追來。 徐錚勒住馬頭,說道:“尊駕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 卻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師伯?”胡斐聽他語氣中甚有怪責之意, 微笑道:“順口說說而已,兄弟不要見怪。”徐錚道:“尊駕貼 上這兩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 胡斐一愕,沒想到這個莽撞之人,竟會瞧得出來。程靈素低 聲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綻。” 胡斐略一點頭,凝視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裝, 卻不知是否認出了我是誰。 徐錚見了他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麗,胡斐途 中緊緊跟隨,早便不懷好意。他被盜黨戲弄侮辱了個夠,已 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覺人人是敵,大聲喝道:“閣 下武藝高強,你要殺我,這便上吧!”說著一彎腰,就從趟子 手的腰間拔出單刀,立馬橫刀,向著胡斐凜然傲視。 胡斐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釋,忽覺背后馬蹄聲急,一 騎快馬狂奔而至。這匹馬雖無袁紫衣那白馬的神駿,卻也是 少有的名駒,片刻間便從鏢隊旁掠過。胡斐一瞥之下,認得 馬上乘客便是十六盜伙之一。 程靈素道:“咱們走吧,犯不著多管閑事,打抱不平。”豈 知“多管閑事,打抱不平”這八個字,正觸動徐錚的忌諱,他 眼中如要噴出火來,便要縱馬上前相拚。馬春花急叫:“師哥, 你又犯胡涂啦!”徐錚一呆。 程靈素一提馬□,跟著伸馬鞭在胡斐的坐騎臀上抽了一 鞭,兩匹馬向北急馳而去。胡斐回頭叫道:“馬姑娘,可記得 商家堡么?” 馬春花斗然間滿臉通紅,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 怎能不記得?”她心搖神馳,思念往事,但腦海中半分也沒出 現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著另外一個人,那個華貴溫雅的公 子爺…… 胡程二人縱馬奔出三四里,程靈素道:“大哥,打抱不平 的又追上來啦。”胡斐也早已聽到來路上馬蹄雜沓,共有十余 騎之多,說道:“當真動手,咱們寡不敵眾,又不知這批人是 什么來頭。”程靈素道:“我瞧這些人未必便真是強盜。”胡斐 點頭道:“這中間古怪很多,一時可想不明白。” 這時一陣西風吹來,來路上傳來一陣金刃相交之聲。胡 斐驚道:“給追上了。”程靈素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 馬姑娘決計無礙,他們也不會傷那徐爺的性命,不過苦頭是 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皺眉道:“我可真是不明 白。” 忽聽得馬蹄聲響,斜刺往西北角馳去,走的卻不是大道, 同時隱隱又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喝之聲。 胡斐馳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縱目遙望,只見兩名盜伙 各乘快馬,手臂中都抱著一個孩子。馬春花徒步追趕,頭發 散亂,似乎在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隔得遠了,聽不 清楚。那兩個盜黨兵刃一舉,忽地分向左右馳開。馬春花一 呆,兩個孩子都是一般的心頭之肉,不知該向哪一個追趕才 是。 胡斐瞧得大怒,心想:“這些盜賊真是無惡不作。”叫道: “二妹,快來!”明知寡不敵眾,若是插手,此事實極凶險,但 眼見這種不平之事,總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縱馬追了上去。但 相隔既遠,坐騎又沒盜伙的馬快,待追到馬春花身邊,兩個 大盜早已抱著孩子不知去向。只見馬春花呆呆站著,卻不哭 泣。 胡斐叫道:“馬姑娘別著急,我定當助你奪回孩子。”其 實這時“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 便是“馬姑娘”,脫口而出,全沒想到改口。 馬春花聽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將下去。胡斐忙道: “請勿多禮,徐兄呢?”馬春花道:“我追趕孩子,他卻給人纏 住了。” 程靈素馳馬奔到胡斐身邊,說道:“北面又有敵人。”胡 斐向北望去,果見塵土飛揚,又有八九騎奔來。胡斐道:“敵 人騎的都是好馬,咱們逃不遠,得找個地方躲一躲。”游目四 顧,一片空曠,并無藏身之處,只西北角上有一叢小樹林。 程靈素馬鞭一指,道:“去那邊。”向馬春花道:“上馬呀!” 馬春花道:“多謝姑娘!”躍上馬背,坐在她的身后。程靈素 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還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裝。”三人 兩騎,向樹林奔去。 只奔出里許,盜黨便已發覺,只聽得聲聲□哨,南邊十 余騎,北邊八九騎,兩頭圍了上來。 胡斐一馬當先,搶入樹林,見林后共有六七間小屋,心 想再向前逃,非給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暫避。奔到屋前,見 中間是座較大的石屋,兩側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開石屋的 板門,里面一個老婦人臥病在床,見到胡斐時驚得說不出話 來,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靈素見那些茅舍一間間都是柴扉緊閉,四壁又無窗孔, 看來不是人居之所,踢開板門一望,見屋中堆滿了柴草,另 一間卻堆了許多石頭。原來這些屋子是石灰窯貯積石灰石和 柴草之處。 程靈素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往兩側茅舍上一點,拉著 馬春花進了石屋,關上了門,又上了門閂。 這几間茅舍離石屋約有三四丈遠,柴草著火之后,人在 石屋中雖然熾熱,但可將敵人擋得一時,同時石屋旁的茅舍 盡數燒光,敵人無藏身之處,要進攻便較不易。 馬春花見她小小年紀,卻是當機立斷,一見茅舍,毫不 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卻要待進了石屋之后,想了一會,方 始明白她的用意,贊道:“姑娘!你好聰明!” 茅舍火頭方起,盜眾已紛紛馳入樹林,馬匹見了火光,不 敢奔近,四周團團站定。 馬春花進了石屋,驚魂略定,卻懸念兒子落入盜手,不 知此刻是死是活。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自幼便隨父闖蕩江 湖,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但愛兒遭擄,不由得珠淚盈眶。她 伸袖拭了拭眼淚,向程靈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識,何 以犯險相救?” 這一句也真該問,要知這批大盜個個武藝高強,人數又 眾,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也決計抵敵不 住。這兩人無親無故,竟然將這樁事拉在自己身上,豈不是 白白賠了性命?至于胡斐自稱“歪拳有敵牛耕田”,她自然知 道是戲弄群盜之言。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并無同門兄 弟。 程靈素微微一笑,指著胡斐的背,說道:“你不認得他么? 他卻認得你呢。” 胡斐正從石屋窗孔中向外張望,聽得程靈素的話,回頭 一笑,隨即轉身伸手,從窗孔中接了一枝鋼鏢、一枝甩手箭 進來,拋在地下,說道:“咱們沒帶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 一、二、三、四……五、六……這里南邊共是六人。”轉到另 一邊窗孔中張望,說道:“一、二、三……北邊七人,可惜東 西兩面瞧不見。” 回頭向屋中一望,見屋角砌著一只石灶,心念一動,拿 起灶上鐵鍋,右手握住鍋耳,左手拿了鍋蓋,突然從窗孔中 探身出去,向東瞧了一會,又向西瞧了一會。這么一來,他 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 兩面盾牌,護住了左右。只聽得叮叮當當、的的篤篤一陣響 亮,他縮身進窗,哈哈大笑。只見鍋蓋上釘著四五件暗器,鐵 鍋中卻又抄著五六件,什么鐵蓮子、袖箭、飛錐、喪門釘等 都有。那鍋口已缺了一大塊,卻是給一塊飛蝗石打缺了的。 胡斐說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沒瞧見徐兄 和兩個孩子,推想起來,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有兩人抱 著孩子,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靈素道:“二十五人若是 平庸之輩,自然不足為患,可是這一批……”胡斐道:“二妹, 你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么來頭?” 程靈素道:“我聽師父說起過有這么一路外門兵器,說道 擅使雷震擋、閃電錐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寶 劍的這人,劍朮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一個是塞北,一個是 浙東,嗯,大哥,你聽出了他們的口音么?” 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廣東口音,還有湖南湖北 的,也有山東山西的。”程靈素道:“天下決沒這么一群盜伙, 會合了四面八方的這許多好手,卻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 馬春花聽到“區區九千兩銀子”一句話,臉上微微一紅。 飛馬鏢局開設以來,的確從沒承保過這樣一枝小鏢。 胡斐道:“為今之計,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到底是沖 著咱兄妹而來呢,還是沖著馬姑娘而來。”他初時見了敵人這 般聲勢,只道定是田歸農一路,但盜伙的所作所為,卻處處 針對著徐錚、馬春花夫婦,顯然又與苗人鳳、田歸農一事無 關。 馬春花道:“那自然是沖著飛馬鏢局。這位大哥貴姓?請 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粘著的胡子,笑道:“馬姑 娘,你不認得我了么?” 馬春花望著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氣的臉,看來年紀甚 輕,卻想不起曾在那里見過。 胡斐笑道:“商少爺,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 馬春花一怔,櫻口微張,卻無話說。胡斐又道:“阿斐給你吊 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回,好不好?” 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極是慘酷,馬春花瞧 得不忍,懇求釋放。商寶震對她鍾情,雖然惱恨胡斐,卻也 允其所請,但要握一握她的手為酬,馬春花也就答應。雖然 其時胡斐已經自脫捆縛,但馬春花為他求情之言卻句句聽得 明白,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便存著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 此刻,這份感激仍是沒消減半分。 為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 也所甘愿。今日身處險地,心中反而高興,因為當年受苦最 深之時,曾有一位姑娘出言為他求情,到這時候,自己竟能 在這位姑娘危難之際來盡心報答。 馬春花聽了那兩句話,飛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 商家堡中的阿斐!”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之 子,胡斐胡兄弟。” 胡斐微笑著點了點頭,但聽她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又 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 胡斐道:“小弟自當竭力。”略一側身,道:“這是小弟的結義 妹子,程靈素姑娘。” 馬春花剛叫了一聲“程姑娘”,突然砰的一聲大響,石屋 的板門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頂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門堅 厚,門閂粗大,沒給撞開。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張去,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用繩索 拖了一段樹干,遠遠馳來,奔到離門丈許之處,四人同時放 手一送,樹干便砰的一聲,又撞在門上。 胡斐心想:“大門若是給撞開了,盜眾一擁而入,那可抵 擋不住。”當下手中暗扣一枚喪門釘,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 大盜縱馬遠去后回頭又來,大聲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 馬不射人。” 眼看四騎馬奔到三四丈開外,他右手連揚,兩枚暗器電 射而出,呼呼兩響,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兩匹 馬叫也沒叫一聲,立時倒斃。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后 面兩乘馬給樹干一絆,跟著摔倒。馬上乘客縱身躍起,沒給 壓著。 旁觀的盜眾齊聲驚呼,奔上察看,只見兩枚暗器深入馬 腦,射入處只余一孔,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面,這一下手勁,當 真是罕見罕聞。群盜個個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確是 手下留情,這兩件暗器只要打中頭胸腹任何一處,哪里還有 命在?群盜一愕之下,□哨連連,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對 方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這才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胡斐適才出其不意的忽發暗器,如果對准了人身,群盜 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局勢自可和緩,但胡斐不明對方來 歷,不愿貿然殺傷人命,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況馬 春花二子落入敵手,徐錚下落不明,雙方若能善罷,自是上 策。 群盜一退,胡斐回過身來,見板門已給撞出了一條大裂 縫,心想再撞得兩下,便無法阻敵攻入了。 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說怎么辦?”胡斐 皺眉道:“這些盜伙你一個也不認識么?”馬春花搖頭道:“不 識。”胡斐道:“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他們言語之中, 對令尊卻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為難,因而擄去兩個孩子, 一來你一個人也不識,二來他們對你并無半句不敬的言語。對 徐大哥嘛,他們確是十分無禮,但要和徐大哥過不去,可不 用這般興師動眾啊。” 馬春花道:“不錯。盜眾之中,不論哪一個,武功都勝過 我師哥。只要有一兩人出馬,便已足夠了。”胡斐點頭道: “事情的確古怪,但馬姑娘也不用太過擔心,瞧他們的作為, 并無傷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開玩笑似的。”馬春花想到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些話,臉上又是一紅。 兩人在這邊商議,程靈素已慰撫了石屋中的老婦,在鐵 鍋中煮起飯來。 三人飽餐了一頓,從窗孔中望將出去,但見群盜來去忙 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樹木擋住了,瞧不清行動。 胡斐和程靈素低聲談論了一陣,都覺難以索解。程靈素 道:“這事跟義堂鎮上的胡大財主可有干連么?”胡斐道:“我 是一點也不知道。”他頓了一頓,說道:“與其老是悶在葫蘆 里,我們還不如現出真面目來,倘若兩事有甚干連,我們也 好打定主意應付,免得馬姑娘的丈夫兒子受這無妄之災。”程 靈素點了點頭。胡斐粘上了小胡子,與程靈素兩人走到門邊, 打開了大門。 群盜見有人出來,怕他們突圍,十余乘馬四下散開,逼 近屋前。 胡斐叫道:“各位倘是沖著我姓胡的而來,我胡斐和義妹 程靈素便在此處,不須牽連旁人!”說著拍的一聲,把煙管一 折兩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將臉上化裝盡數抹去。程靈素 也摘下了小帽,散開青絲,露出女孩兒家的面目。 群盜臉上均現驚異之色,萬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 是個二十歲未滿的少年。群盜你望我,我望你,一時打不定 主意。 突有一人越眾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劍的姓聶大盜。 他向胡斐一抱拳,說道:“尊駕還劍之德,在下沒齒不忘。我 們的事跟兩位絕無關聯,兩位盡管請便,在下在這兒恭送。” 說著翻身下馬,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 看來這大盜是連坐騎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馬姑娘呢?你們答應了不打這抱 不平的。”那姓聶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們只 邀請馬姑娘北上一行,決不敢損傷馬姑娘分毫。” 胡斐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驚小怪。”轉頭 叫道:“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馬春花走 出門來,說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識,邀我作甚?” 盜眾中有人笑道:“我兄弟們自然不識馬姑娘,可是有人 識得你啊。”馬春花大聲道:“我的孩子呢?快還我孩子來。” 那姓聶的道:“兩位令郎安好無恙,馬姑娘盡可放心。我們出 全力保護,尚恐有甚失閃,怎敢驚嚇了兩位萬金之體的小公 子?” 程靈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這強盜說話越來越客氣 了。這徐錚左右不過是個鏢頭,他生的兒子是什么萬金之體 了?”只見馬春花突然紅暈滿臉,說道:“我不去!快還我孩 子來!”也不等群盜回答,徑自回進了石屋。 胡斐見馬春花行動奇特,疑竇更增,說道:“馬姑娘和在 下交情非淺,不論為了何事,在下決不能袖手旁觀。” 那姓聶的道:“尊駕武功雖強,但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弟 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間,另有強援到來。” 胡斐心想:“這人所說的人數,和我所猜的一點不錯,總 算沒有騙我。管他強援是誰,我豈能舍馬姑娘而去?但二妹 卻不能平白無端的讓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聲道:“二妹,你 先騎這馬,突圍出去,我一人照料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 程靈素知他顧念自己,說道:“咱們結拜之時,說的是 ‘有難共當’呢,還是‘有難先逃’?”胡斐道:“你和馬姑娘 從不相識,何必為她犯險?至于我,那可不同。”程靈素的眼 光始終沒望他一眼,道:“不錯,我何必為她犯險?可是我和 你難道也是從不相識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 平四叔是會的,趙半山也會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間,心中 忽地掠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苗人鳳也會的),今日又有一位年 輕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一點也不躊躇,只是這么 說:“活著,咱們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那姓聶的大盜等了片刻,又說道:“弟兄們決不敢有傷馬 姑娘半分,對兩位卻不存顧忌。兩位又何必沒來由的自處險 地?尊駕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緊。咱們后會有期,今 日便此別過如何?”胡斐道:“你們放不放馬姑娘走?” 那姓聶的搖了搖頭,還待相勸,群盜中已有許多人呼喝 起來:“這小子不識好歹,聶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這 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傻小子,憑你一 人,當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見白光一閃,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過來。那姓聶的大 盜躍起身來一把抓住,卻是一柄飛刀。 胡斐道:“尊駕好意,兄弟心領,從此刻起,咱們誰也不 欠誰的情。”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翻身進了石屋。 但聽得背后風聲呼呼,好几件暗器射來,他用力一推大 門,托托托几聲,几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群盜大聲□哨,沖 近門前。 胡斐搶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鋼鏢,對准攻得最近的大盜 擲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殺手,這一鏢對准了那大盜肩 頭。 那大盜“啊”的一聲,肩頭中鏢,這人極是凶悍,竟自 不退,叫道:“眾兄弟,今日連這一個小子也收拾不下,咱們 還有臉回去嗎?”群盜連聲吆喝,四面沖上。只聽得東邊和西 邊的石牆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顯然這兩面因無窗孔,盜眾 不怕胡斐發射暗器,正用重物撞擊,要破壁而入。 胡斐連發暗器,南北兩面的盜伙向后退卻,東西面的撞 擊聲卻絲毫不停。 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蠟燭,又將解藥分給胡斐、馬 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婦人,叫他們含在嘴里,一待敵人攻入,便 點起蠟燭,薰倒敵人。 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然應驗如神,敵人大舉 來攻,對之不免無濟于事。預備這枝蠟燭,也只是盡力而為, 能多傷得一人便減弱一分敵勢,至于是否能沖出重圍,實在 毫無把握。 便在此時,禿的一響,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見 群盜害怕胡斐厲害,卻無人膽敢孤身鑽進,但破洞勢將越鑿 越大,總能一擁而入。胡斐見情勢緊迫,暗器又已使完,在 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來投擲傷敵。 程靈素叫道:“大哥,這東西再妙不過。”說著俯身到那 病婦的床邊,伸手在地下一按,雙手舉起,兩手掌上白白的 都是石灰。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石屋中積有不少。 胡斐叫道:“妙極!”嗤的一聲,扯下長袍的一塊衣襟,包 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縮身一沖,竟從破孔中鑽了出去,閉住 眼睛,右手一揚,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鑽回石屋。 群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如何從破孔中沖進而不致 為胡斐所傷,那料得到他反客為主,竟從破洞中攻將出來?這 一大包石灰四散飛揚,白霧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盜眼中 登時沾上,劇痛難當,一齊失聲大叫。 胡斐突擊成功,一轉身,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 胡斐道:“好!”從石灶上扳下一塊大石,伸左手高高舉起,飛 身一躍,忽喇喇一聲響,屋頂撞破了一個大洞。 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鑽出,兩個石灰包揚處,群盜中 又有人失聲驚呼。程靈素連包几個石灰包,放在鐵鍋中遞上 屋頂,胡斐東南西北一陣拋打,群盜又叫又罵,退入了林中。 這一股群盜七八人眼目受傷,一時不敢再逼近石屋。 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時辰,群盜不敢過來,胡斐等卻也不 敢沖殺出去,一失石屋的憑藉,那便無法以少抗眾。 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兩人同處患難,比往日更增親 密。馬春花卻有點兒神不守舍,只是低頭默默沉思,既不外 望敵人,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聽而不聞。 胡斐道:“咱們守到晚間,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 脫,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條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敵牛耕 田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說著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 “早知跟姓牛的無關,這撇胡子倒有點舍不得了。” 程靈素微微一笑,低聲道:“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 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 胡斐道:“兩個都救。”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只能 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 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 程靈素轉過頭來,低低叫了聲:“大哥!”伸手握住了他 手。 胡斐心中一震,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往窗孔中一望,叫 道:“啊喲,不好!” 只見群盜紛紛從林中躍出,手上都拖著樹枝柴草,不住 往石屋周圍擲來,瞧這情勢,顯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靈素 手握著手,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色之中,兩人都瞧出 處境已是無望。 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們領頭的人是誰? 我有話跟他說。” 群盜中站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老者,說道:“馬姑娘有話, 請吩咐小人吧!”馬春花道:“我過來跟你說,你可不得攔著 我不放。”那老者道:“誰有這么大膽,敢攔住馬姑娘了?” 馬春花臉上一紅,低聲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 跟他們說几句話再回來。”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強盜賊 骨頭,怎講信義?馬姑娘你這可不是自投虎口?” 馬春花道:“困在此處,事情總是不了。兩位高義,我終 生不忘。” 胡斐心想:“她是要將事情一個兒承當,好讓我兩人不受 牽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徹,豈是大丈 夫所為?”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已伸手去拔門閂,說道: “那么我陪你去。”馬春花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用了。” 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馬春花何以會几次三番的臉紅?難 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 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個人來,作為人質。” 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話未說完,胡斐已右手提起 單刀,左手一推大門,猛地沖了出去。群盜齊聲大呼。 胡斐展開輕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盜齊聲呼叫:“小子要 逃命啦!”“石屋里還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 子使詭。”呼喝聲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煙般扑到了群盜 之中。 兩名盜伙握刀來攔,胡斐頭一低,從兩柄大刀下鑽了過 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 單刀橫掃,胡斐迫得舉刀一封,竟沒拿到。這么稍一耽擱,又 有三名大盜扑了上來,兩條鋼鞭,一條鏈子槍,登時將胡斐 圍在垓心。 胡斐大聲一喝,提刀猛劈,當當當三響過去,兩條鋼鞭 落地,鏈子槍斷為兩截,這三刀使的是極剛極猛之力,雖打 落了敵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單刀也是刃口卷邊,難以再用。 盜眾見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兩旁讓開。 那老者喝道:“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赤手空拳,猱身 便上。胡斐一驚:“此人身手沉穩,大是勁敵。”左手一揚,叫 道:“照鏢!” 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鋼鏢擲來。那知胡斐這一下卻是 虛招,左足一點,身子忽地飛起,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右 臂一長,已將一名大盜揪下馬來。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跟 著翻身上馬,從人叢中硬闖出來。 那馬被胡斐一腳踢在肚腹,吃痛不過,向前急竄。盜眾 呼喝叫罵,有的乘馬,有的步行,隨后追趕。那馬奔出數丈, 胡斐只聽得腦后風生,一低頭,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去勢 奇勁,發錐的實是高手。 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倒騎鞍上,將那大盜舉在胸前,叫 道:“發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盜給扣住脈門,全身酸軟, 動彈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腳反踢馬腹,只踢了一腳,那 馬扑地倒了,原來當他轉身之前,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鐵錐, 穿腹而入。胡斐一縱落地,橫持大盜,一步步的退入石屋。 群盜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擁而上。群盜枉自有二 十余名好手,卻給他一人倏來倏去,橫沖直撞,不但沒傷到 他絲毫,反給他擒去一人。群盜相顧氣沮,心下固自惱怒,卻 也不禁暗暗佩服。 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緩步出屋,向群盜 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盜見她走近,紛紛下馬,讓出一條路來。馬春花不停 步的向前,直到離石屋二十余丈之處的樹林邊,這才立定。 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見馬春花背向石屋,那 老者站在她面前說話。程靈素道:“大哥,你說她為什么走得 這么遠?若有不測,豈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聲, 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果然,程靈素接著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為她和群盜說 話,不愿給咱兩個聽見!”胡斐又是“嗯”的一聲。他知道程 靈素的猜測不錯,可是,那又為什么? 胡斐和程靈素聽不到馬春花和群盜的說話,但自窗遙望, 各人的神情隱約可見。 程靈素道:“大哥,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可恭敬 得很哪,竟沒半點飛揚囂張。”胡斐道:“不錯,這盜魁很有 涵養,確是個勁敵。”程靈素說道:“我瞧不是有涵養,倒像 是仆人跟主婦稟報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這一節,心中 隱隱覺得不對,但想這事甚為尷尬,不愿親口說出。 程靈素瞧了一會,又道:“馬姑娘在搖頭,她定是不肯跟 那盜魁去。可是她為什么……”突然側過頭來,瞧著胡斐的 臉,心中若有所感,又回頭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說什么?你說她為什么……怎地不說了?” 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問了出來,怕你生氣。”胡 斐道:“二妹,你跟我在這兒同生共死,咱們之間還有什么不 能說的?我什么都不會瞞你。”程靈素道:“好!馬姑娘跟那 盜魁說話,為什么不是發惱,卻要臉紅?這還不奇,為什么 連你也要臉紅?” 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無佐証,現下還不便 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你信 得過我么?”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心中很是高興,微笑道: “那你是在代她臉紅了。旁人的事,我管不著。只要你很好, 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識馬姑娘之時,是個十三四歲的 拖鼻涕小□。她見我可憐,這才給我求情……”說到這里,抬 頭出了會神,只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輕輕說道:“該不該 這樣,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 這時他身后那大盜突然一聲低哼,顯是穴道被點后酸痛 難當。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 推拿了几下,解開了他的穴道,說道:“事出無奈,多有得罪, 請勿見怪。尊駕高姓大名。” 那大盜濃眉巨眼,身材魁梧,對胡斐怒目而視,大聲道: “我學藝不精,給你擒來,要殺要剮,便可動手,多說些什么?” 胡斐見他硬氣,倒欽服他是條漢子,笑道:“我跟尊駕從 沒會過,無冤無仇,豈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處處透著 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那大盜厲聲道: “你當我汪鐵鶚是卑鄙小人么?憑你花言巧語,休想套問得出 我半句口供。” 程靈素伸了伸舌頭,笑道:“你不肯說姓名,這不是說了 么?原來是汪鐵鶚汪爺,久仰久仰。”汪鐵鶚呸的一聲,罵道: “黃毛小丫頭,你懂得什么?” 程靈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這是個渾人。不過 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跟小妹頗有點交情。周鐵鷦、曾 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難為他。”說著向胡斐眨 了眨眼睛。 汪鐵鶚大是奇怪,道:“你識得我大師兄、二師兄么?”語 氣登時變了。程靈素道:“怎么不識?我瞧你的鷹爪功和雁行 刀都沒學得到家。”汪鐵鶚道:“是!”低了頭頗為慚愧。 原來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一個大門派。門中大弟 子周鐵鷦、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靈素曾聽師 父說起過,知道他門中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 “鳥”旁,這時聽汪鐵鶚一報名,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 一猜便中。至于汪鐵鶚的武功沒學到家,更是不用多說,他 武功倘若學得好了,又怎會給胡斐擒來?但汪鐵鶚腦筋不怎 么靈,聽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 程靈素道:“你兩位師哥怎么沒跟你一起來?我沒見他們 啊。”其實她并不識得周鐵鷦、曾鐵鷗,但想這兩人威名不小, 若在盜群之中,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 個盜首都不使刀,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這一下果然又猜 中了。汪鐵鶚道:“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干這些小事, 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言下甚有得意之色。 程靈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難道這伙盜黨竟是從北 京來的?我再誆他一誆。”于是輕描淡寫的道:“天下掌門人 大會不久便要開啦。你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里大大露一露 臉。你總要回北京趕這個熱鬧吧?”江鐵鶚道:“那還用說?差 使一辦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靈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靈素道: “貴寨眾位當家的受了招安,給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 哪。”不料這一猜測可出了岔兒,程靈素只道他們都是盜伙, 卻在辦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鐵鶚一對細細的 眼睛一翻,說道:“什么招安?你當我們真是盜賊么?”程靈 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說道:“你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 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點穿?” 她雖然掩飾得似乎絲毫沒露痕跡,但汪鐵鶚終于起了疑 心,程靈素再用言語相逗,他只是瞪著眼睛,一言不發。 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識得這位汪兄的師哥,咱們不便 再行留難。汪兄,你請回吧!”汪鐵鶚愕然站起。 胡斐打開石室的木門,說道:“得罪莫怪,后會有期。”汪 鐵鶚不知他要使什么詭計,不敢跨步。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 角,連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義妹程靈素,多 多拜上周曾兩位武師。”說著輕輕往汪鐵鶚身后一推,將他推 出門外。汪鐵鶚大惑不解,仍是遲疑著并不舉步,回頭一望, 卻見木門已然關上,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著又倒退几步,生 怕胡斐在自己背后發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見石室中始 終沒有動靜,這才轉身,飛也似的奔入樹林。 程靈素道:“大哥,我是信口開河啊,誰識得他的周鐵雞、 曾鐵鴨了,你怎地信以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這 些人決不敢傷害馬姑娘。再說,汪鐵鶚是個渾人,這些盜伙 未必看重他。他們真要對馬姑娘有什么留難,也不會顧惜這 個渾人。”程靈素贊道:“你想得極是……”話猶未了,窗孔 中望見馬春花緩步而回,群盜恭恭敬敬的送到林邊,不再前 行,任她獨自回進石屋。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但均不開口。馬春花道: “他們都稱贊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義,實是位少年英雄。” 胡斐謙遜了几句,見她呆呆出神,沒再接說下文,也不便再 問。 隔了半晌,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走吧。 我的事……你們兩位幫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脫險境,我 怎能舍你而去?”馬春花道:“我在這里沒有危險,他們不敢 對我怎樣。”胡斐心想:“這兩句話多怕確是實情,但讓她孤 身留在這里,怎能安心?” 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 邊露出微笑,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石室內外,一片寂靜。 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兩人走到窗邊,向外觀望。胡 斐低聲道:“二妹,你說怎么辦?”程靈素低聲道:“大仁大義 的少年英雄說怎么辦,黃毛丫頭便也怎么辦。”胡斐悄聲道: “我疑心著一件事,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這般僵持下 去,終也不是了局。”程靈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說有個姓 商的,當年對她頗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 聰明。我疑心這伙人都是受商寶震之托而來,因此對馬姑娘 甚是客氣,對她丈夫卻不斷的訕笑羞辱。”程靈素道:“看來 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 道怎么辦了。” 兩人說話之時,沒瞧著對方,只是口唇輕輕而動,馬春 花坐在屋角,不會聽到。 眼見得晚霞漸淡,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突然間西首連聲 □哨,有几乘馬奔來。程靈素道:“又來了幫手。”胡斐側耳 一聽,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過不多時,一個人飛步 奔近,后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著追趕。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 戲弄,并沒催馬,口中吆喝□哨,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 丈遠。那人頭發散亂,腳步踉蹌,顯已筋疲力盡。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這里來!”說 著打開木門,待要趕出去接應,但為時已然不及,四騎馬從 旁繞了上來,攔住徐錚的去路。林中盜眾也一擁而出。 胡斐若是沖出,只怕群盜乘機搶入屋來,程靈素和馬春 花便要吃虧,只好眼睜睜瞧著徐錚給群盜圍住。胡斐縱聲叫 道:“倚多為勝,算什么英雄好漢?”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 一人叫道:“不錯,我正要單打獨斗,會一會神拳無故的高徒, 斗一斗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胡斐聽這聲音好熟,凝目一望, 失聲叫道:“是商寶震!” 程靈素道:“這姓商的果真來了!”但見他身形挺拔,白 淨面皮,確是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又見他從馬背上 翻鞍而下,身法瀟洒利落,心想:“他和馬姑娘才算是一對兒, 無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說甚么鮮花插在牛糞上。”她究 竟是年輕姑娘,忍不住叫道:“馬家姊姊,那姓商的來啦!”馬 春花“嗯”的一聲,似乎沒懂得程靈素在說些什么。 這時群盜已圍成了老大一個圈子,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 出去的目光。程靈素道:“大哥,這里瞧不見,咱們上屋頂去。” 胡斐道:“好!” 兩人躍上屋頂,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商寶震手 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徐錚卻是空手。程靈素道:“這可不 公平。”胡斐尚未答話,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徐爺,商某 跟你動手,用不著倚多為勝,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 空手,這么著你總不吃虧了吧?”說著提刀一擲,竟把手中單 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錚擲去。 徐錚伸手接住,呼呼喘氣,說道:“在商家堡中,你對我 師妹這般模樣,你當我沒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來,為的 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說。商寶震,你拿刀子吧!”商寶震高 聲說道:“我便憑一雙肉掌,斗你的單刀。眾位大哥,如我傷 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誰不得相助。” 程靈素道:“他為什么這般大聲?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 他空手斗人家單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還要打動她 的心。”胡斐嘆了一口氣。程靈素道:“大哥,你說馬姑娘盼 望誰勝?”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程靈素道:“一個是丈 夫,一個是外人,眼下正在為了她拚命,她卻躲在屋里理也 不理。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 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搖頭道:“我不知道。” 徐錚見商寶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單刀一橫,說道:“反正 姓徐的陷入重圍,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 寶震頭頂砍落。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當年在商家堡 向他討教拳腳,只是裝腔作勢,這數年中跟著八卦門中的師 伯師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進。 徐錚奔逃了半日,氣力衰竭,手中雖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 寶震八卦掌擊、打、劈、拿之下,不數招便落下風。 胡斐皺眉道:“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靈素道:“你 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但是……但 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靈素對馬春花甚是不滿, 說道:“馬姑娘決無危險,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領你這個情。 咱們不如走吧!”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砍 出去時東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著甚是淒慘,說道: “二妹,你說的是,這件事咱們管不了。” 他躍下屋頂,回入石室,說道:“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 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 一聲。胡斐怒火上沖,便不再說,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 走吧!”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問道:“你們要走?上 哪里去?”胡斐昂然道:“馬姑娘,你從前為我求情,我一直 感激,但你對徐大哥這般……” 他話未說完,猛聽得遠處一聲慘叫,正是徐錚的聲音,跟 著商寶震縱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群盜轟然喝彩: “好八卦掌!” 馬春花一驚,叫道:“師哥!”向外沖出。胡斐恨恨的道: “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柔聲 安慰道:“這種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管。”胡斐道: “她若是不愛她師哥,又何必和他成親?”程靈素道:“那定是 迫于父親之命了。”胡斐搖頭道:“不,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 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約,也可毀了,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 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一聲呻吟,胡斐喜道:“徐大 哥沒死,瞧瞧去。”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擠入 盜群之中。 說也奇怪,沒多久之前,群盜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陣對 壘,但這時群盜只注視馬春花、商寶震、徐錚三人,對胡程 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 胡斐低頭看徐錚時,只見他胸口一大灘鮮血,氣息微弱, 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臟,轉眼便要斷氣。馬春花呆呆 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聲。 胡斐彎下腰去,俯身在徐錚耳邊,低聲道:“徐大哥,你 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給你辦去。”徐錚望望妻子,望望商寶 震,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沒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 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他和徐錚全無交情,只是眼見他 落得這般下場,激于義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 徐錚又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話,只因氣息太微,胡 斐聽不明白,于是把右耳湊到他的口邊,只聽他低聲道:“孩 子……孩子……嫁過來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 ……”一口氣呼出,不再吸進,便此氣絕。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原來火燒商 家堡后,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卻不能不嫁。怪 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與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 腰站起,無話可說,耳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每 匹馬上坐著一個漢子,每人懷里安安穩穩的各抱一個馬春花 的孩子。 馬春花瞧瞧徐錚,又瞧瞧商寶震,說道:“商少爺,我當 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寶震道:“刀子還在他手里,我可沒占 他的便宜。”馬春花點點頭,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說道: “這是你家傳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商寶震微微 笑道:“你好記性,多虧你還記得。”馬春花道:“我怎么不記 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靈素側目瞧著胡斐,只見他滿臉通紅,胸口不住起伏, 強忍怒氣,卻不發作。 馬春花提著八卦刀,贊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寶震身 前。商寶震嘴邊含笑,目光中蘊著情意,伸手來接。馬春花 倒過刀鋒,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突然間白光一閃,刀頭猛 地轉過,波的一聲輕響,刺入了商寶震腰間。 商寶震一聲大叫,一掌拍出,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說 道:“你……你……你……為什么……”一句話沒說完,向前 一扑,便已斃命。 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馬春花為 夫報仇,誰都應該料想得到,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 分傷心,和商寶震一問一答,又似是歡然敘舊,突然間刀光 一閃,已是白刃刺敵。 群盜一愕之間,尚未叫出聲來,胡斐在程靈素背后輕輕 一推,拉著馬春花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盜一陣喧嘩, 待欲攔阻,已然慢了一步。適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群盜顯 然要計議一番,并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反而退了開去。 胡斐向馬春花嘆道:“先前我錯怪你了,你原不是這樣的 人。”馬春花不答,獨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靈素對她自也全 然改觀,柔聲安慰她几句。馬春花雙目向前直視,嗯也不嗯 一聲。 胡斐向程靈素使個眼色,兩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 “馬姑娘為夫報仇,殺了敵人個措手不及,可是這么一來,我 更加不懂了。”程靈素也是大惑不解,本來商寶震一到,一切 都已真相大白,但現下許多事情立時又變得十分古怪。馬春 花竟會親手將商寶震殺死,是不是她眼見丈夫慘死,突然天 良發現?如果群盜確是商寶震邀來,那么他一死之后,盜眾 定要群相憤激,叫囂攻來,但群盜除了驚奇之外,何以并無 異舉? 胡斐凝神思索了一會,說道:“二妹,這中間有很多難解 之處,咱兩人貿然插手,說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馬姑娘是一 定不肯說的了,我去問那盜魁去。”程靈素道:“他怎肯說?” 胡斐道:“我去試試!”程靈素道:“千萬得小心了!”胡斐道: “理會得。”開了屋門,緩步而出,向盜眾走去。 群盜見他孤身出來,手中不攜兵刃,臉上均有驚異之色。 胡斐走到離群盜六七丈遠處,站定說道:“在下有一句機 密之言,要和貴首領說。”說著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帶利器。 群盜中一條粗壯漢子喝道:“大伙兒都是好兄弟,有話盡 說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漢,領 頭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難道跟我說句話都不敢 么?” 那瘦削老人右手擺了擺,說道:“‘了不起的人物’這六 個字,那可不敢當。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 畏,后生可畏!”他話中稱贊胡斐,但滿臉是老氣橫秋之色。 胡斐拱手道:“老爺子,請借一步說話。”說著向林中空曠之 處走去。 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適才馬春花手刃商寶震之事,也太 令人震驚,他心神兀自未寧,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計,不敢便 此跟隨過去,但若不去,又未免過于示弱,當下全神戒備,一 步步的走近。 胡斐抱拳道:“晚輩姓胡名斐,老爺子你尊姓大名。”那 老者不答,道:“尊駕有何說話?”胡斐笑道:“沒什么。我要 跟老爺子討教几路拳腳。” 那老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勃然變色,道:“好 小子,你騙我過來,便要說這一句話嗎?”胡斐笑道:“老爺 子且勿動怒,我是想跟你賭一個玩意兒。” 那老者哼的一聲,轉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 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動,你也打我不過。”那老者怒道:“你說 什么?”胡斐道:“我雙腳釘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動,你卻可 任意走動,咱們這般比比拳腳,你說誰贏誰輸?” 那老者見他迭獻身手,奪雷震擋,擒汪鐵鶚,搶劍還劍, 接發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說單打獨斗,還當真有點膽怯, 但聽他竟敢大言不慚,說雙足不動而和自己相斗,這樣的事 江湖上可從未聽見過。他是河南開封府八極拳的掌門人,人 既穩練,武功又高,因此這次同來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為首, 心想對方答允雙足不動,自己已立于不敗之地,這份便宜是 穩穩占了,當下并不惱怒,反而高興,笑道:“小兄弟出了這 個新花樣來考較老頭子,好,這几根老骨頭便跟著你熬熬。咱 們許不許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會友,用什么暗器?” 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過,只須退開三步,他腳步不能移 動,諒他手臂能有多長?最不濟也是個平手。”說了聲:“好!” 胡斐道:“晚輩與老爺子素不相識,這次多管閑事,實是 胡鬧。晚輩只要輸了一招半式,我和義妹兩人立刻便走。”那 老者心想:“他若一味護著馬姑娘,此事終是不了。我們倘若 恃眾強攻,勢必多傷人命,如傷著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還 是善罷為妙。”于是說道:“是啊!這事原本跟旁人絕不相干。 馬姑娘此后富貴榮華,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 她喜歡。” 胡斐搔了搔后腦,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爺子倘若任讓 一招,晚輩要請老爺子說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說道:“好,便是這樣。”見胡斐雙足 一站,相距一尺八寸,□峙淵oes,沉穩無比,不禁心中一動: “說不定還真輸與他了。”說道:“咱們話說明在先,我若輸了, 只好對你說,但你決不能跟第二人說起。”胡斐道:“我義妹 可須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干柴烈火好煮飯,干兄干妹 好做親。你們干兄干妹,何等親密?就算口中答應了不說,也 豈有不說之理?”便道:“第三人可決計不能說了。”胡斐道: “好!便是這樣。我又怎知准能贏得你老人家?” 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揮掌劈出,右 拳成鉤,正是八極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順手一帶,覺他這 一掌力道甚厚,說道:“老爺子好掌力!” 群盜見兩人拉開架子動手,紛紛趕了過來,但見兩人臉 上各帶微笑,當下站定了觀斗。那八極拳的八極乃是“翻手、 揲腕、寸懇、抖展”,共分“摟、打、騰、封、踢、蹬、掃、 挂”八式,講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開來,但見他翻 手之靈、揲腕之巧、寸懇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 風范。群盜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極拳揚威大河南北,成 名三十余載,果有真才實學,絕非浪得虛聲。 只見那老者一步三環、三步九轉、十二連環、大式變小 式,小式變中盤,“騎馬式”、“魚鱗式”、“弓步式”、“磨膝 式”,在胡斐身旁騰挪跳躍,拳腳越來越快。 胡斐卻只是一味穩守,見式化式,果然雙足沒移動分毫。 斗到分際,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時漸趨滯澀,似有一股粘 力阻在他拳掌之間,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后躍退開,對 方不能追擊,便算是沒有輸贏,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 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時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輕揉。 那老者大驚,運勁一掙沒能掙脫,便知自己右臂非斷不 可,心中正自冰涼,胡斐突然松手躍開,腳步一個踉蹌,說 道:“老爺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對方非但饒他一臂不斷,還 故意腳步踉蹌,裝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眾兄弟前失了 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實是恩德非淺,于是過去攜了胡 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們到這邊說話。” 第十三章 北京眾武官 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胡斐眼見四下無人,只道他要說了, 那知那老者一躍上樹,向他招手。胡斐跟著上去,坐在枝干 之上。那老者道:“在這里說清靜些。”胡斐應道:“是。” 那老者臉露微笑,說道:“先前聽得閣下自報尊姓大名, 姓胡名斐。不知這個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呢,是一飛 沖天之‘飛’呢,還是是非分明之‘非’?”胡斐聽他吐屬斯 文,道:“草字之斐,是一個‘文’字上面加一個‘非’字。” 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 豪杰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武功造詣竟已到了這等 地步,實是生平未見。”他頓了一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 識見不凡,更是武林中極為希有。小兄弟,老漢算是服了你 啦!” 胡斐道:“秦爺,晚輩有一事請教。”秦耐之道:“你不用 太謙啦,這么著,我叨長你几歲,稱你一聲兄弟,你便叫我 一聲秦大哥。你既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面子,那你問什 么,我答什么便是。” 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后 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掌, 然后兩手成陰拳打出。這一招變化極是精妙,做兄弟的險些 便招架不住,心中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將此行真情 和盤托出,只道胡斐便要詰問此事,那知他竟是請教自己的 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極拳中八大絕招 之一,于是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一 招,叫作‘雙打奇門’。”于是跟著解釋這一招中的精微奧妙。 胡斐本性好武,聽得津津有味,接著又請教了几個不明的疑 點。 武林中不論那一門那一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 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極拳當有清雍乾年間,武林中名頭甚響, 聲勢也只稍遜于太極、八卦諸門。胡斐和秦耐之過招之時,留 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極拳中的高妙之作。秦 耐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泄露于人,解釋時十分中只說七分,然 聽對方所問,每一句都搔著痒處,神態又極恭謹,教他忍不 住要傾囊吐露,又想,反正他武功強勝于我,學了我的拳法, 也仍不過是強勝于我,又有什么大不了?而胡斐有時稍抒己 見,又對八極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 兩人這么一談論,竟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群盜遠遠望著, 但見秦耐之雙手比划,使著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時也出手 進招,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鑽研拳朮武功。眾 人瞧了半天,聽不見兩人的說話,雖覺詫異,卻也就不再瞧 了。 又說了一陣,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極拳的拳招是很了 不起的,只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 “秦大哥說哪里話來?咱們當真再斗下去,也不知誰勝誰敗。 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日天色已晚,一時之間也請教 不了許多,日后兄弟到北京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几日。此 刻暫且別過。”說著雙手一拱,便要下樹。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說明此行的 原委,但他只和我講論一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寧有是理? 是了,這少年是給我面子,他既講交情,我豈可說過的話不 算?”當即說道:“兄弟且慢。咱哥兒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 子的事,乘這時說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啊。” 胡斐道:“不錯,兄弟和那商寶震商大哥原也相識的,想 不到馬姑娘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于是把在商家堡中 如何結識馬春花和商寶震之事,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秦耐之心道:“好啊,我還沒說,你倒先說了。這少年行 事,處處教人心服。”說道:“古人一飯之恩,千金以報。馬 姑娘于胡兄弟有代為求情之德,你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 色。你不明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殺了商寶震,難道那兩個 孩子,是商寶震生的么?”胡斐搔頭道:“我聽徐錚臨死之時, 說這兩個孩兒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秦耐之一拍膝頭,道: “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 胡斐一時便如墮入五里霧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 商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一位貴公子么?” 胡斐一聽,登時如夢初醒。只因那日晚間,他親眼見到 商寶震和馬春花在樹下手拉手的說話,一心以為兩人互有情 意,而馬春花和那貴公子一見鍾情、互纏痴戀這一場孽緣,他 卻全然不知。那日火燒商家堡后,他見到馬春花和那貴公子 在郊外偎倚說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蘊深情,他雖瞧在眼里,卻 是絲毫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貴公子身上,這時 經秦耐之一點明,才恍然大悟,說道:“那八卦門的王氏兄弟 ……”秦耐之道:“不錯,那次是八卦門王氏兄弟跟隨福公子 去商家堡的。” 在胡斐心坎兒中,福公子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為淡漠,但 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說 道:“福公子,福公子……嗯,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 兩個小孩兒有點相像。” 秦耐之嘆了一口氣,道:“福公子榮華富貴,說權勢,除 了皇上便是他﹔說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給多少。可是他人 到中年,卻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無兒。” 胡斐聽他說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勢,心中一震,道:“那福 公子,便是福康安么?”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平 金川大帥,做過正白旗滿洲都統,盛京將軍,云貴總督,四 川總督,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的福公 子,福大帥!” 胡斐道:“嗯,那兩個小孩兒,便是這位福公子的親生骨 肉。他是差你們來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帥此時還 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適才聽馬姑娘說了 才知。” 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馬姑娘跟他說話之時臉紅, 便是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為 了愛惜兒子,這件事雖不光采,卻也不得不說。”只聽秦耐之 又道:“福大帥只是差我們來瞧瞧馬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 大帥之意,最好是迎接馬姑娘赴京。馬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 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和福大帥相聚?她兩個兒子父 子相逢,從此青云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于在鏢局子中低 三下四的□混?胡兄弟,你便勸勸馬姑娘?” 胡斐心中混亂,聽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總覺有 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一時卻又說不上來。 他沉吟半晌,問道:“那商寶震呢?怎么跟你們在一起了?” 秦耐之道:“商寶震得王氏兄弟的舉荐,也在福大帥府中當差。 因他識得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臉色一沉,道:“如 此說來,他打死徐錚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帥的授意?”秦耐之 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帥貴人事忙,怎知馬姑娘已和那姓徐 的成婚?他只是心血來潮,想起了舊情,派几個當差的南來 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趕報喜訊,福大 帥一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是不用說的了。” 這么一說,胡斐心頭許多疑團,一時盡解。只覺此事怨 不得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寶震殺徐錚固然不該,可 是他已一命相償,自也已無話可說,只是想到徐錚一生忠厚 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隱忍不言,到最后卻又落得 如此下場,深為惻然,長長嘆了口氣,說道:“秦大哥,此事 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閑事。”輕輕一縱,落在地下。 秦耐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干搖動,竟是全 沒在樹上借力,若不細想,那也罷了,略一尋思,只覺得這 門輕功實是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是決計不能達此境 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驚異,又 感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胡斐早已回進石屋去了。 程靈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歸,早已心焦萬分,好容易盼 得他歸來,見他神色黯然,似乎十分難過,當下也不相詢,只 是和他說些閑話。 過不多時,汪鐵鶚提了一大鍋飯、一大鍋紅燒肉送來石 屋,還有三瓶燒酒。胡斐將酒倒在碗里便喝。程靈素取出銀 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馬姑娘在此,他們怎 敢下毒?”馬春花臉上一紅,竟不過來吃飯。胡斐也不相勸, 悶聲不響的將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卻 不吃飯,醉醺醺靠在桌上,納頭便睡。 胡斐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長袍,想是程靈素 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發被晨風一吹,微微飛揚。 胡斐望著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著感激和憐惜之意,叫 了聲:“二妹!”程靈素“嗯”的一聲,轉過身來。胡斐見她 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你 說,有馬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程靈素道:“馬 姑娘半夜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驚 醒了你,我也便假裝睡著。”胡斐微微一驚,轉過身來,果見 馬春花所坐之處只剩下一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是寂然無人,數十 乘人馬,在黑夜中退得干干淨淨。樹上縛著兩匹坐騎,自是 留給胡程二人的。 再走出數丈,只見林中堆著兩個新墳,墳前并無標志,也 不知哪一個是徐錚的,哪一個是商寶震的。胡斐心想:“雖然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馬姑娘心中,恐怕 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著她而她并不愛的人,都是為了 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嘆,于是將 秦耐之的說話都轉述給程靈素聽。 程靈素聽了,也是黯然嘆息,說道:“原來那瘦老頭兒是 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他有個外號,叫作八臂哪吒。這種 人在權貴門下作走狗,品格兒很低,咱們今后不用理他。”胡 斐道:“是啊。” 程靈素道:“馬姑娘心中喜歡福公子,徐錚便是活著,也 只有徒增苦惱。他小小一個倒霉的鏢師,怎能跟人家兵部尚 書、統兵大元帥相爭?”胡斐道:“不錯,倒還是死了干淨。” 于是在兩座墳前拜了几拜,說道:“徐大哥、商公子,你們生 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后一筆勾銷。馬姑娘從此富貴不盡, 你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著她了。” 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程靈素道:“大哥,咱們到哪 兒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讓你安睡半日,再說別的,可 別累壞了我的妹子!”程靈素聽他說“我的妹子”,心中說不 出的喜歡,轉頭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程靈素大睡半日,醒轉時已是午 后未刻。她獨自出店,說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 個大紙包,笑道:“大哥,你猜我買了些什么?”胡斐見紙上 印著“老九福衣庄”的店號,道:“咱們又來粘胡子喬裝改扮 么?” 程靈素打開紙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嶄新的衣衫,一男 一女,男裝淡青,女裝嫩黃,均甚雅致。晚飯后程靈素叫胡 斐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針 線,便在燈下給他修剪。 胡斐道:“二妹,我說咱們得上北京瞧瞧。”程靈素抿嘴 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買兩件好一點兒的 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笑話么?”胡斐笑道: “你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 人物,瞧瞧福大帥的掌門人大會之中,到底有些什么英雄豪 杰。”這兩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意之中,卻自有一股豪氣。 程靈素手中做著針線,說道:“你想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 門人大會,安著什么心眼兒?”胡斐道:“那自是網羅人才之 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 大豪杰,卻未必會去。”程靈素微笑道:“像你這等少年英雄, 便不會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我說的是 苗人鳳這一流的成名人物。”他忽地嘆了口氣,道:“倘若我 爹爹在世,到這掌門人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 痛快呢。” 程靈素道:“你去跟這福大帥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 有一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誰啊?”程靈素微笑道: “這叫作明知故問了。你還是給我爽爽快快地說出來的好。” 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裝,說道:“她也未必 一定去。”頓了一頓,又道:“這位袁姑娘是友是敵,我還弄 不明白呢。”程靈素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一只玉鳳兒,我 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 忽聽得窗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好,我也送你一只!”聲 音甫畢,嗤的一響,一物射穿窗紙,向程靈素飛來。 胡斐拿起桌上程靈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擊落在 桌,隨手一掌撥去,燭光應風而滅。接著聽得窗外那人說道: “挑燈夜談,美得緊哪!” 胡斐聽話聲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熱,沖口而 出:“是袁姑娘么?”卻聽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 胡斐打火重點蠟燭,只見程靈素臉色蒼白,默不作聲。胡 斐道:“咱們出去瞧瞧。” 程靈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聲,卻不出去, 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 出鬼沒,不知何時躡上了我們,我竟是毫不知覺。”明知程靈 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一看,四下里 自是早無人影。 他回進房來,搭訕著想說什么話。程靈素道:“天色不早, 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還不倦。”程靈素道: “我卻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趕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 房。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總是睡不安枕,一時想到袁紫衣,一 時想到程靈素,一時卻又想到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直到 四更時分,這才朦朦朧朧的睡去。 第二天還未起床,程靈素敲門進來,手中拿著那件新袍 子,笑嘻嘻的道:“快起來,外面有好東西等著你。”將袍子 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試,大小長短,無不合式,心 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時,她一只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 后,她又縫了多時,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程靈素一 揖,說道:“多謝二妹。”程靈素道:“多謝什么?人家還給你 送了駿馬來呢。” 胡斐一驚,道:“什么駿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見一 匹遍身光潔如雪的白馬系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見 到趙半山所騎、后來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馬。 程靈素道:“今兒一早我剛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說 大門給小偷兒半夜里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么東西。但前后 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馬。這是縛在馬 鞍子上的。”說著遞過一個小小絹包,上面寫著:“胡相公程 姑娘同拆。”字跡甚是娟秀。 胡斐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里又是一只玉鳳,竟 和先前留贈自己的一模一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只竟是失 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懷中一摸,觸手生溫,那玉 鳳好端端的便在懷中,取出來一看,兩只玉鳳果然雕琢得全 然相同,只是一只鳳頭向左,一只向右。 絹包中另有一張小小白紙,紙上寫道:“馬歸原主,鳳贈 俠女。”胡斐又是一呆:“這馬又不是我的,怎說得上‘馬歸 原主’?難道要我轉還給趙三哥么?”于是將簡帖和玉鳳遞給 程靈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鳳給你。” 程靈素一看簡帖上的八字,說道:“我又是什么俠女了? 不是給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是明明寫著‘程姑娘’?她昨 晚又說:‘好,我也送你一只!’”程靈素淡然道:“既是如此, 我便收下。這位袁姑娘如此厚愛,我可無以為報了。” 兩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沒遇上何等異事,袁紫衣也沒再 現身,但在胡斐和程靈素心中,何時何刻均有個袁紫衣在。窗 下閑談,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竊聽﹔山道馳騎,山背后便似 有袁紫衣躲著。兩人都絕口不提她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 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兩人均想:“到了北京,總要遇見她了。”有時,盼望快 些和她相見﹔有時,卻又盼望跟她越遲相見越好。 到北京的路程本來很遠,兩人又是遲遲而行,長途跋涉, 風霜交侵,程靈素顯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終于到了,胡斐和程靈素并騎進了都門。 進城門時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 一滴淚珠落在地上的塵土之中,只是她將頭偏著,沒能見到 她的容色。 胡斐心頭一震:“這次到北京來,可來對了嗎?” 其時正當乾隆中葉,四海升平。京都積儲殷富,天下精 華,盡匯于斯。 胡斐和程靈素自正陽門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 兩間客房,午間用過面點,相偕到街道各處閑逛,但見熙熙 攘攘,瞧不盡的滿眼繁華。兩人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 亂走。 逛了個把時辰,胡斐買了几串冰糖葫蘆,與程靈素各自 拿在手中,邊走邊吃。忽聽得路邊小鑼當當聲響,有人大聲 吆喝,卻是空地上有一伙人在演武賣藝。胡斐喜道:“二妹, 瞧瞧去。” 兩人擠入人叢,只見一名粗壯漢子手持一柄單刀,抱拳 說道:“兄弟使一路四門刀法,要請各位大爺指教。有一首 ‘刀訣’言道:‘御侮摧鋒決勝強,淺開深入敵人傷。膽欲大 兮心欲細,筋須舒兮臂須長。彼高我矮堪常用,敵偶低時我 即揚。敵鋒未見休先進,虛刺偽扎引誘誆。引彼不來須賣破, 眼明手快始為良。淺深老嫩皆磕打,進退飛騰即躲藏。功夫 久練方云熟,熟能生巧大名揚。’” 胡斐聽了,心想:“這几句刀訣倒是不錯,想來功夫也必 是強的。”只見那個漢子擺個門戶,單刀一起,展抹鉤剁,劈 打磕扎,使了起來,自“大鵬展翅”、“金雞獨立”,以至“獨 劈華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是有條不紊,但腳 步虛浮,刀勢斜晃,功夫實是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聽人說,京師之人大言浮夸 的居多,這漢子吹得嘴響,使出來可全不是那會子事。”正要 和程靈素離去。人群中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漢子, 你使的是什么狗屁刀法?” 使刀的漢子大怒,收刀回視,說道:“我這路是正宗四門 刀,難道不對了么?倒要請教。” 人群中走出一條大漢,笑道:“好,我來教你。”這人身 穿武官服色,軀高聲雄,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過那賣 武漢子手中單刀,一瞥眼突然見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 “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當今使刀的好手,就請 你來露一露,讓這小子開開眼界,教他知道什么才是刀法。” 當他從人圈中出來之時,胡斐和程靈素早已認出,此人正是 鷹爪雁行門的汪鐵鶚。他在圍困馬春花時假扮盜伙,原來卻 是現任有功名的武官。 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輩,微微一笑,道:“小 弟的玩意兒算得什么?汪大哥,還是你顯一手。” 汪鐵鶚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遠,有他在這里, 那里還有自己賣弄的份兒?將單刀往地下一擲,笑道:“來來 來,胡大哥,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對了,程姑娘, 咱們同去痛飲三杯。兩位到京師來,在下這個東道是非做不 可的了。”說著拉了胡斐的手,便闖出人叢。 那賣武的漢子怎敢和做官的頂撞?訕訕的拾起單刀,待 三人走遠,又吹了起來。 汪鐵鶚一面走,一面大聲說道:“胡大哥,咱們這叫做不 打不成相識,你老哥的武藝,在下實在是佩服得緊。趕明兒 我給你去跟福大帥說說,他老人家一見了你這等人才,必定 歡喜重用,那時候啊,兄弟還得仰仗你照顧呢……”說到這 里,忽然放低聲音,道:“那位馬姑娘啊,我們接了她母子三 人進京之后,現下住在福大帥府中,當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 貴。福大帥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兒子,這一下,那馬姑娘 說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帥夫人,哈哈,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 跟我們那一場架也不會打的了吧?”他越說越響,在大街上旁 若無人的哈哈大笑。 胡斐聽著心中卻滿不是味兒,暗想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 安早有私情,那兩個孩子也確是福康安的親骨肉,眼下她丈 夫已故,再去和福康安相聚,也沒什么不對,但一想到徐錚 在樹林中慘死的情狀,總是不免黯然。 說話之間,三人來到一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著一塊金 字招牌,寫著“聚英樓”三個大字。 酒保一見汪鐵鶚,忙含笑上來招呼,說道:“汪大人,今 兒來得早,先在雅座喝几杯吧?”汪鐵鶚道:“好!今兒我請 兩位體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別丰盛。”酒保笑道:“那還用吩 咐?”引著三人在雅座中安了個座兒,斟酒送菜,十分殷勤, 顯然汪鐵鶚是這里常客。 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是穿武官服色,便不 是軍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看來這酒樓 是以做武人生意為大宗的了。 京師烹調,果然大勝別處,此時正當炎暑,酒保送上來 的酒菜精美可口,卻不肥膩。胡斐連聲稱好。江鐵鶚要掙面 子,竟是叫了滿桌的菜肴。 兩人對飲了十几杯,忽聽得隔房擁進一批人來,過不多 時,便呼盧喝雉,大賭起來。一人大聲喝道:“九點天杠!通 吃!”胡斐聽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鐵鶚笑道:“是熟朋 友!”大聲道:“秦大哥,你猜是誰來了?”胡斐立時想起,那 人正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只聽他隔著板壁叫道:“誰知 你帶的是什么豬朋狗友?一塊兒滾過來賭几手吧?”汪鐵鶚笑 道:“你罵我不打緊,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住兜著走呢!” 站起身來,拉著胡斐的手說道:“胡大哥,咱們過去瞧瞧。” 兩人走到隔房,一掀門帘,只聽秦耐之吆喝道:“三點, 梅花一對,吃天,賠上門!”他一抬頭,猛然見到胡斐,呆了 一呆,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將牌一推,站 起身來,伸手在自己額角上打了几個爆栗,笑道:“該死,該 死!我胡說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駕到,來來來,你來推庄。” 胡斐眼光一掃,只見房中聚著十來個武官,圍了一桌在 賭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這十來個人,倒有一大半是扮過 攔劫飛馬鏢局的大盜而和自己交過手的,使雷震擋姓褚的,使 閃電錐姓上官的,使劍姓聶的,都在其內。 眾人見他突然到來,嘈成一片的房中剎時間寂靜無聲。 胡斐抱拳作個四方揖,笑道:“多謝各位相贈坐騎。”眾 人謙遜几句。那姓聶的便道:“胡大哥,你來推庄,你有沒帶 銀子來?小弟今兒手氣好,你先使著。”說著將三封銀子推到 他面前。 胡斐生性極愛結交朋友,對做官的雖無好感,但見這一 干人對自己極是尊重,而他本來又喜歡賭錢,笑道:“還是秦 大哥推庄,小弟來下注碰碰運氣。聶大哥,你先收著,待會 輸干了再問你借。”轉頭問程靈素道:“二妹,你賭不賭?”程 靈素抿嘴笑道:“我不賭,我幫你捧銀子回家。” 秦耐之坐回庄家,洗牌擲骰。胡斐和汪鐵鶚便跟著下注。 眾武官初時見到胡斐,均不免頗為尷尬,但几副牌九一推,見 他談笑風生,絕口不提舊事,大伙也便各自凝神賭博,不再 介意。 胡斐有輸有贏,進出不大,心下盤算:“今日是八月初九, 再過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門人大會是福大帥所召,定于 中秋節大宴。鳳天南這奸賊身為五虎門掌門人,他便是不來, 在會中總也可探聽到些這奸賊的訊息端倪。眼前這班人都是 福大帥的得力下屬,不妨跟他們結納結納。我不是什么掌門 人,但只要他們帶攜,在會上陪那些掌門人喝一杯總是行的。” 當下不計輸贏,隨意下注,牌風竟是甚順,沒多久已贏了三 四百兩銀子。 賭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漸漸大了起來。 忽聽得靴聲橐橐,門帘掀開,走進三個人來。汪鐵鶚一見,立 時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兩位都 來啦。”圍在桌前賭博的人也都紛紛招呼,有的叫“周大爺, 曾二爺”,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間都頗為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一聽,心道:“原來是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 曾鐵鷗到了,這兩人威風不小啊。”打量二人時,見那周鐵鷦 短小精悍,身長不過五尺,五十來歲年紀,卻已滿頭白發。曾 鐵鷗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著一個鼻煙壺,馬褂上懸 著一條金鏈,頗有些旗人貴族的氣派。胡斐一看那第三個人, 心中微微一怔,原來是當年在商家堡中會過面的天龍門殷仲 翔,只見他兩鬢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臉 上掠過,見他只是個鄉下人,毫沒在意。要知當年兩人相見 之時,胡斐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這時身量一高,臉容也 變了,哪里還認得出來? 秦耐之站起身來,說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給你引見 一位朋友,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為人又極夠朋友,今 兒剛上北京來。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周鐵鷦向胡斐點了點 頭,曾鐵鷗笑了笑,說聲:“久仰!”兩人武功卓絕,在京師 享盛名已久,自不將這樣一個鄉下少年瞧在眼里。 汪鐵鶚瞧著程靈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說跟我大師哥、 二師哥相識,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靈素當日乃是信口 胡吹。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眨眨眼 睛。汪鐵鶚只道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也不敢多問。 秦耐之又推了兩副庄,便將庄讓給了周鐵鷦。這時曾鐵 鷗、殷仲翔等一下場,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氣極旺,連落 連中,不到半個時辰,已贏了近千兩銀子。周鐵鷦這個庄卻 是極霉,將帶來的銀子和庄票輸了十之七八,這時一把骰子 擲下來,拿到四張牌竟是二三關,賠了一副通庄,將牌一推, 說道:“我不成,二弟,你來推。” 曾鐵鷗的庄輸輸贏贏,不旺也不霉,胡斐卻又多贏了七 八百兩,只見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銀子。曾鐵鷗笑道:“鄉下 老弟,賭神菩薩跟你接風,你來做庄。”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擲過骰子,拿起牌來一配,頭 道八點,二道一對板凳,竟吃了兩家。 周鐵鷦輸得不動聲色,曾鐵鷗更是瀟洒自若,抽空便說 几句俏皮話。殷仲翔發起毛來,不住的喃喃咒罵,后來輸得 急了,將剩下的二百來兩銀子孤注一擲,押在下門,一開牌 出來,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竟又輸了。殷仲翔臉色鐵 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聲,滿桌的骨牌、銀兩、骰子 都跳了起來,破口罵道:“這鄉下小子骰子里有鬼,哪里便有 這等巧法,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便是牌旺,也不能旺 得這樣!” 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別胡言亂語,這位胡大哥是 好朋友!” 眾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見過胡斐身手之人心中都 想:殷仲翔說他賭牌欺詐,他決計不肯干休,這場架一打,殷 仲翔准要倒大霉。 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賭錢總有輸贏,殷大哥推庄罷。” 殷仲翔霍地站起,從腰間解下佩劍,眾人只道他要動手,卻 不勸阻。 要知武官們賭錢打架,實是稀松平常。那知殷仲翔將佩 劍往桌上一放,說道:“我這口劍少說也值七八百兩銀子,便 跟你賭五百兩!”那佩劍的劍鞘金鑲玉嵌,甚是華麗,單是瞧 這劍鞘,便已價值不菲。 胡斐笑道:“好!該賭八百兩才公平。”殷仲翔拿過骨牌 骰子,道:“我只跟你這鄉下小子賭,不受旁人落注,咱們一 副牌決輸贏!”胡斐從身前的銀子堆中取過八百兩,推了出去, 道:“你擲骰吧!” 殷仲翔雙掌合住兩粒骰子,搖了几搖,吹一口氣,擲了 出來,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點。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張牌, 一看之下,臉有喜色,喝道:“鄉下小子,這一次你弄不了鬼 吧!”左手一翻,是副九點,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對天牌。 胡斐卻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后道,合 扑著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鄉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 經贏定,一伸臂便將八百銀子擄到了身前。汪鐵鶚叫道:“別 性急,瞧過牌再說。”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兩張牌上 輕輕一拍,又在后兩張牌上一拍,手掌一掃,便將四張合著 的牌推入了亂牌之中,笑道:“你贏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 要夸口,突然“咦”的一聲驚叫,望著桌子,登時呆住了。 眾人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朱紅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 楚的印著四張牌的陽紋,前兩張是一對長三,后兩張一張三 點,一張六點,合起來竟是一對“至尊寶”,四張牌紋路分明, 雕在桌上點子一粒粒的凸起,顯是胡斐三根指頭這么一拍,便 以內力在紅木桌上印了下來。聚賭之人個個都是會家,一見 如此內力,不約而同的齊聲喝彩。 殷仲翔滿臉通紅,連銀子帶劍,一齊推到胡斐身前,站 起身來,轉頭便走。胡斐拿起佩劍,說道:“殷大哥,我又不 會使劍,要你的劍何用?”雙手遞了過去。 殷仲翔卻不接劍,說道:“請教尊駕的萬兒。”胡斐還未 回答,汪鐵鶚搶著道:“這位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 道:“胡斐,胡斐?”突然一驚,說道:“啊,在山東商家堡中 ……”胡斐笑道:“不錯,在下曾和殷爺有過一面之緣,殷爺 卻不記得了。”殷仲翔臉如死灰,接過佩劍往桌上一擲,說道: “怪不得,怪不得!”掀開門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時房中眾武官紛紛議論,稱贊胡斐的內力了得,又說 殷仲翔輸錢輸得寒蠢,太沒風度。 周鐵鷦緩緩站起身來,指著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銀子道: “胡兄弟,你這里一共有多少銀子?”胡斐道:“四五千兩吧!” 周鐵鷦搓著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動,慢慢砌成四條,然后從 懷中摸出一個大封袋來,放在身前,道:“來,我跟你賭一副 牌。若是我贏,贏了你這四五千兩銀子和佩劍。若是你牌好, 把這個拿去。” 眾人見那封袋上什么字也沒寫,不知里面放著些什么,都 想,他好容易贏了這許多銀子,怎肯一副牌便輸給你?又不 知你這封袋里是什么東西,要是只有一張白紙,豈不是做了 冤大頭?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將面前大堆銀子盡數推了出去, 也不問他封袋中放著什么,說道:“賭了!” 周鐵鷦和曾鐵鷗對望一眼,各有嘉許之色,似乎說這少 年瀟洒豪爽,氣派不凡。 周鐵鷦拿起骰子,隨手一擲,擲了個七點,讓胡斐拿第 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輕描淡寫的一看,翻過骨牌,拍 拍兩聲,在桌上連擊兩下。眾人呆了一呆,跟著歡呼叫好,原 來四張牌分成一前一后的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 與桌面相齊,便是請木匠來在桌面上挖了洞,將骨牌鑲嵌進 去,也未必有這般平滑。但這一手牌點子卻是平平,前五后 六。 胡斐站起身來,笑道:“周大爺,對不起,我可贏了你啦!” 右手一揮,拍的一聲響,四張牌同時從空中擲了下來,這四 張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后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與 桌面相齊。周鐵鷦以手勁直擊,使的是他本門絕技鷹爪力,那 是他數十年苦練的外門硬功,原已非同小可,豈知胡斐舉牌 凌空一擲,也能嵌牌入桌,這一手功夫更是遠勝了,何況周 鐵鷦連擊兩下,胡斐卻只憑一擲。 眾人驚得呆了,連喝彩也都忘記。周鐵鷦神色自若,將 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說道:“你今兒牌風真旺。”眾人這時才 瞧清楚了胡斐這一手牌,原來是八八關,前一道八點,后一 道也是八點。 胡斐笑道:“一時鬧玩,豈能作真!”隨手將封袋推了回 去。周鐵鷦皺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損我姓周的 賭錢沒品啦!這一手牌如是我贏,我豈能跟你客氣?這是我 今兒在宣武門內買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過四畝來地。” 說著從封袋中抽出一張黃澄澄的紙來,原來是一張屋契。旁 觀眾人都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場賭博當真豪闊得可以,宣武 門內一所大宅子,少說也值得六七千兩銀子。 周鐵鷦將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說道:“今兒賭神菩薩跟定 了你,沒得說的。牌局不如散了吧。這座宅子你要推辭,便 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卻之 不恭。待收拾好了,請各位大哥過去大賭一場。”眾人轟然答 應。周鐵鷦拱了拱手,徑自與曾鐵鷗走了。汪鐵鶚見大師哥 片刻之間將一座大宅輸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顆心反而扑 通扑通的跳個不定。 當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鐵鶚等人作別,和程靈素回到客 店。程靈素笑道:“你命中注定要作大財主,便推也推不掉, 在義堂鎮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贏了一 所大宅子。”胡斐道:“這姓周的倒也豪氣,瞧他瘦瘦小小,貌 不驚人,那一手鷹爪力可著實不含糊,想不到官場之中還有 這等人物。”程靈素道:“你贏的這所宅子拿來干么呀?自己 住呢,還是賣了它?”胡斐道:“說不定明天一場大賭,又輸 了出去,難道賭神菩薩當真是隨身帶嗎?” 次晨兩人起身,剛用完早點,店伙帶了一個中年漢子過 來,道:“胡大爺,這位大爺有事找你。”胡斐見這人戴了一 副墨鏡,長袍馬褂,衣服光鮮,指甲留得長長的,卻不相識。 這人右腿半曲,請了個安,道:“胡大爺,周大人吩咐, 問胡大爺什么時候有空,請過宣武門內瞧瞧那座宅子。小人 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靈素道:“二 妹,咱們這便瞧瞧去。” 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著二人來到宣武門內。胡斐和程靈 素見那宅子朱漆大門,黃銅大門釘,石庫門牆,青石踏階,著 實齊整。一進大門,自前廳、后廳、偏廳,以至廂房、花園, 無不陳設考究,用具畢備。那姓全的道:“胡大爺倘若合意, 便請搬過來。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說今晚來向胡大爺恭賀 喬遷。周大人、汪大人他們都要來討一杯酒喝。” 胡斐哈哈大笑,道:“他們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齊請吧!” 全管家道:“小人理會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靈素待他走遠,道:“大哥,這座宅子只怕二萬兩銀子 也不止。這件事大不尋常。”胡斐點頭道:“不錯,你瞧這中 間有什么蹊蹺?”程靈素微笑道:“我想總是有個人在暗暗喜 歡你,所以故意接二連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禮。” 胡斐知她在說袁紫衣,臉上一紅,搖了搖頭。程靈素笑 道:“我是跟你說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俠,也不會把這些田地 房產放在心上。這送禮之人,決不是你的知已,否則的話,還 不如送一只玉鳳凰。這送禮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籠絡你。嗯, 誰能有這么大手筆啊?”胡斐凜然道:“是福大帥?” 程靈素道:“我瞧是有點兒像。他手下用了這許多人物, 有哪一個及得上你?再說,馬姑娘既然得他寵幸,也總得送 你一份厚禮。他們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輕易收受豪門的財物, 于是派人在賭台上送給你。” 胡斐道:“嗯。他們消息也真靈。我們第一天到北京,就 立刻讓我大贏一場。”程靈素道:“我們又沒喬裝改扮,多半 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們到來。跟汪鐵鶚相遇是碰巧,在 聚英樓中一賭,訊息報了出去,周鐵鷦拿了屋契就來了。”胡 斐點頭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鐵鷦只要有意輸給我,那一 注便算是我輸了,他再賭下去,總有法子教我贏了這座宅子。” 程靈素道:“那你怎生處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們 賭一場,想法子把宅子輸出去,瞧我有沒有這個手段。”程靈 素笑道:“兩家都要故意賭輸,這一場交手,卻也熱鬧得緊呢。” 當日午后申牌時分,曾鐵鷗著人送了一席極丰盛的魚翅 燕窩席來。那姓全的管家率領仆役,在大廳上布置得燈燭輝 煌,喜氣洋洋。 汪鐵鶚第一個到來。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一遭,不住 口的稱贊這宅子堂皇華美,又大贊胡斐昨晚賭運亨通,手氣 奇佳。胡斐心道:“這汪鐵鶚性直,瞧來不明其中的過節,待 會我將這宅子輸了給他,瞧他的兩個師兄如何處置,那倒有 一場好戲瞧呢。” 不久周鐵鷦、曾鐵鷗師兄弟倆到了,姓褚、姓上官、姓 聶的三人到了。過不多時,秦耐之哈哈大笑的進來,說道: “胡兄弟,我給你帶了兩位老朋友來,你猜猜是誰?” 只見他身后走進三個人來。最后一人是昨天見過的殷仲 翔,經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來,倒是頗出胡斐意料之外。其 余兩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鑠的老者,看來甚是面善,胡 斐微微一怔,待看到兩人腳步落地時腳尖稍斜向里,正是八 卦門功夫極其深厚之象,當即省悟,搶上行禮,說道:“王大 爺、王二爺兩位前輩駕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別,兩位 精神更加健旺了。”原來這兩人正是八卦門王劍英、王劍杰兄 弟。 十二人歡呼暢飲,席上說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殷 仲翔提到當年在商家堡中,眾人如何被困鐵廳,身遭火灼之 危,如何虧得胡斐智勇雙全,奮身解圍。秦耐之、周鐵鷦等 聽了,更是大贊不已。程靈素目澄如水,脈脈的望著胡斐,心 想這些英雄事跡,你自己從來不說。 筵席散后,眼見一輪明月涌將上來,這天是八月初十,雖 已立秋,仍頗炎熱,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園亭中 擺設了瓜果,請眾人乘涼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 咱們再來大賭一場。”眾人轟然叫好,來到花園的涼亭中坐下。 沒講論得几句,忽聽得廊上傳來一陣喧嘩,卻是有人在 與全管家大聲吵嚷,接著全管家“啊喲”一聲大叫,砰的一 響,似乎被人踢了個筋斗。 只見一條鐵塔似的大漢飛步闖進亭來,伸手在桌上一拍, 嗆□□一陣響亮,茶杯果盤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漢指著周 鐵鷦,粗聲道:“周大哥,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這座宅子我賣 給你一萬二千兩銀子,那可是半賣半送,沖著你周大哥的面 子,做兄弟的還能計較么?不料一轉眼間,你卻拿去轉送了 別人,我這個虧可吃不起!大家來評評這個理,我姓德的能 做這冤大頭么?” 周鐵鷦冷冷地道:“你錢不夠使,好好的說便了。這里是 好朋友家里,你來胡鬧什么?”那黑大漢一張臉脹得黑中泛紅, 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鐵鷦左手一勾一帶,將他兩只手腕都 牢牢抓住了,別瞧周鐵鷦身材矮小,站起來不過剛及那大漢 的肩膀,但那大漢雙手被他一抓,猶似給一個鐵箍箍住了,竟 是掙扎不脫。 周鐵鷦拉著他走到亭外,低聲跟他說了几句話。那大漢 兀自不肯依從,呶呶不休。周鐵鷦惱了起來,雙臂運力往前 一推。那大漢站立不定,向后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樹之上, 喀喇一聲,撞斷了老大兩根椏枝。周鐵鷦喝道:“姓德的莽夫, 給我在外邊侍候著,不怕死的便來羅*□!”那大漢撫著背上的 痛處,低頭趨出。 曾鐵鷗哈哈大笑,說道:“這莽夫慣常掃人清興,大師哥 早就該好好揍他一頓。”周鐵鷦微笑道:“我就瞧著他心眼兒 還好,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胡大哥,倒教你見笑了。”胡斐道: “好說,好說。既是這宅子他賣便宜了,兄弟再補他些銀子便 是。”周鐵鷦忙道:“胡大哥說哪里話來?這件事兄弟自會料 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個莽撞之徒,無意中得罪了胡大哥, 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來,此刻實是后 悔莫及。兄弟便叫他來向胡大哥敬酒賠禮,沖著兄弟和這里 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計較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賠禮兩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 請他一同來喝一杯吧!”周鐵鷦站起身來,說道:“胡大哥是 少年英雄,我們全都誠心結交你這位朋友。那莽夫做錯了事, 我們大伙兒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務請不要介懷。” 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齒?周大哥說得太客氣了。”周鐵 鷦一躬到地,說道:“兄弟先行謝過。”曾鐵鷗和秦耐之也同 時起身作揖,說道:“我們一齊多謝了。”胡斐忙站起還禮。周 鐵鷦道:“我去叫那莽夫來,跟胡大哥賠罪。”說著轉身出外。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莽夫雖然行為粗魯 了些,但周鐵鷦這番賠禮的言語,卻未免過于鄭重。不知這 黑大漢是何門道?” 過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響,園中走進兩個人來。周鐵 鷦攜著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 酒!你們這叫不打不成相識,胡大哥答應原諒你啦。他大丈 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便宜了你這莽夫!” 胡斐霍地站起,飄身出亭,左足一點,先搶過去擋住了 那人的退路,鐵青著臉,厲聲說道:“姓周的,你鬧什么玄虛? 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進園來這人,正是廣東佛山鎮上殺害鍾阿四全家的五虎 門掌門人鳳天南! 胡斐此時已然心中雪亮,原來周鐵鷦安排下圈套,命一 個莽夫來胡鬧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語,要自己答應原諒一 個莽夫。他想起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熱血上涌,目光中 似要迸出火來。 周鐵鷦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說了罷。義堂鎮上的田地 房產,全是這莽夫送的。這一座宅子和家具,也全是這莽夫 買的。他跟你賠不是之心,說得上是誠懇之極了。大丈夫拿 得起放得下,過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鳳老大,快 給胡大哥賠禮吧!” 胡斐見鳳天南雙手抱拳,意欲行禮,雙臂一張,說道: “且慢!”向程靈素道:“二妹,你過來!”程靈素快步走到他 的身邊,并肩站著。胡斐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姓胡的結交 朋友,憑的是意氣相投,是非分明。咱們吃喝賭博,那算不 了甚么,便是市井小人,也豈不相聚喝酒賭錢?大丈夫義氣 為先,以金銀來討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錢不值 了!” 曾鐵鷗笑道:“胡大哥可誤會了。鳳老大贈送一點薄禮, 也只是略表敬意,哪里敢看輕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擺,說道:“這姓鳳的在廣東作威作福,為了 謀取鄰舍一塊地皮,將人家一家老小害得個個死于非命。我 胡斐和鍾家非親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這件事,便跟這姓鳳 的惡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間。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勢非 得已,要請各位見諒。周大哥,這張屋契請收下了。”從懷中 摸出套著屋契的信封,輕輕一揮,那信封直飄到周鐵鷦面前。 周鐵鷦只得接住,待要交還給他,卻想憑著自己手指上 的功夫,難以這般平平穩穩的將信封送到他面前。 只聽胡斐朗聲道:“這里是京師重地,天子腳底下的地方, 這姓鳳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 定要動一動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攔阻,是姓鳳的好朋 友,大伙兒一齊上吧!”說罷雙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 高手如云,這鳳天南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備而來,別說另有 幫手,單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極不好斗,但他心中 憤慨已極,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周鐵鷦哈哈一笑,說道:“胡大哥既然不給面子,我們這 和事佬是做不成啦。鳳老大你這便請罷,咱們還要喝酒賭錢 呢。”胡斐好容易見到鳳天南,那里還容他脫身?雙掌一錯, 便向鳳天南扑去。 周鐵鷦眉頭一皺,道:“這也未免太過份了吧!”左臂橫 伸攔阻,右手卻翻成陰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 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勢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內,但心想:“你 們面子上對我禮貌周到,我對你們也就決不先行出手。”眼見 周鐵鷦伸手抓來,更不還手,讓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 己的脈門。 周鐵鷦大喜,暗想:“秦耐之、鳳老大他們把這小子的本 事夸上了天去,早知不過如此,何必跟他這般低聲下氣?”口 中仍是說道:“不要動手!”運勁急突,突然間只覺胡斐的腕 骨堅硬如鐵,猛地里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對硬,周鐵鷦 立足不定,立即松手,一個踉蹌,向前跌出三步。 這擒拿手拖打,是鷹爪雁行門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 斐偏偏就在這功夫上,挫敗了這一門的掌門大師兄。 兩人交換這一招,只是瞬息間的事。鳳天南已扭過身軀, 向外便奔。胡斐扑過去疾劈一掌,鳳天南回手抵住。 曾鐵鷗道:“好好兒的喝酒賭錢,何必傷了和氣?”右手 五根手指成鷹爪之勢,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勸架,其 實卻是施了殺手。但見胡斐一意向鳳天南進攻,對身后的襲 擊竟似不知,那姓聶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 一響,曾鐵鷗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著指之處,似是抓到 了一塊又韌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彈,便將他五根手 指彈開。 眼見周曾兩人攔阻不住,殷仲翔從斜刺里竄到,更不假 作勸架,揮拳向胡斐面門打去。胡斐頭一低,左掌搭上了他 的背心,吐氣揚聲,“嘿”的一聲,殷仲翔的身子直飛出去, 撞向鳳天南背心。這一下胡斐原沒想能撞到鳳天南,但他只 要閃身避開,殷仲翔的腦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勢在非伸手相 救不可,這么緩得一緩,便逃不脫了。豈知這鳳天南實在老 奸巨猾,眼見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卻不顧他的死活,反而 左足在他肩頭一借力,躍向圍牆。只聽得砰的一響,殷仲翔 撞上假山,滿頭鮮血,立時暈死過去。 旁觀眾人個個都是好手,鳳天南這一下太過卑鄙,如何 瞧不出來?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是忌憚胡斐了得,未必討 得了好,正自遲疑,眼見鳳天南只顧逃命,反害朋友,兄弟 倆對望一眼,臉上各現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 胡斐心想:“讓這奸賊逃出了圍牆之外,那便多了一番手 腳。何況圍牆外他定有援兵。”見他雙足剛要站上牆頭,立即 縱身躍起,搶上攔截。 鳳天南剛在牆頭立定,突見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 明白,正是死對頭胡斐,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處,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過去。 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首直飛起來,落 到了牆外。鳳天南出手也是狠辣異常,在這圍牆頂上尺許之 地近身肉搏,招數更是凌厲,一匕首沒刺中,左拳跟著擊出。 胡斐更不回手,前胸一挺,運起內勁,硬擋了他這一拳,砰 的一聲,鳳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來,立足不定,摔下圍 牆。 胡斐跟著躍下,舉足踏落。鳳天南一個打滾避過,雙足 使勁,再度躍向牆頭。胡斐這一次不容他再在牆頭立足,雙 手一揮,“一鶴沖天”,跟著竄高,卻比鳳天南高了數尺,落 下時正好騎在他的肩頭,雙腿挾住了他的頭頸。鳳天南呼吸 閉塞,自知無幸,閉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賊!今日教你惡貫滿盈!”提起手掌,便 往他天靈蓋拍落。 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 突覺背后金刃掠風,一人嬌聲喝道:“手下留人!”喝聲 未歇,刀鋒已及后頸。這一下來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 急忙側頭,避開了背后刺來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背后敵 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矯捷,一刺不中,立時變招,刷刷兩匕 首,分刺胡斐雙脅。胡斐轉不過身來,只得縱身離了鳳天南 肩頭,向前一扑。那人如影隨形,著著進逼。 胡斐怒道:“袁姑娘,干嗎總是跟我為難?”回過頭來,只 見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膚,頭包青巾,正是袁紫衣。 月光下但見她似嗔似笑,說道:“我要領教胡大哥空手入 白刃的功夫!”胡斐道:“來日方長,不忙在此刻。”縱身扑向 鳳天南時,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 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 頭。霎時之間,兩人以快打快,交換了十來招,但見刀光閃 動,掌影飛舞,招招都瞧得人驚心動魄。 周鐵鷦、曾鐵鷗、王氏兄弟等都不識得袁紫衣,突然見 她在鳳天南命在頃刻之際現身相救,武功又如此高強,無不 驚詫。 但見這兩人出手奇快,眾人瞧得眼都花了,猛聽得胡斐 一聲呼叱,兩人同時翻上圍牆,跟著又同時躍到了牆外。 袁紫衣的匕首翻飛擊刺,招招不離胡斐的要害,出手之 狠辣凌厲,直如性命相搏一般。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戰,耳 聽得鳳天南縱聲長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 咱們后會有期。”笑聲愈去愈遠,黑夜中遙遙聽來,便似梟鳴。 胡斐大怒,急欲搶步去追,卻給袁紫衣纏住了,脫身不 得。他心中越發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無怨無仇 ……”一言未畢,白光閃動,匕首已然及身。 高手過招,生死決于俄頃,萬萬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 只比袁紫衣稍勝半籌,但一個空手,一個有刀,形勢已然扯 平,他眼睜睜的見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給刺中了左肩。 哧的一聲,匕首划破肩衣,這時袁紫衣右手只須乘勢一 沉,胡斐肩頭勢須重傷筋骨,那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 斐肩上只感微微一涼,絲毫未損,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 容情?” 袁紫衣格格嬌笑,倒轉匕首,向他擲了過去,跟著自腰 間撤出軟鞭,笑道:“胡大哥,咱們真刀真槍的較量一場。” 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聽牆頭程靈素叫道:“用單刀 吧!”將他單刀擲下。原來程靈素見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 已奔進房去將他的兵刃拿了出來。 袁紫衣叫道:“好體貼的妹子!”突然軟鞭揮起,掠向高 牆。程靈素縱身躍入,袁紫衣的軟鞭在牆頭搭住,一借力,便 如一只大鳥般飛了進去,月光下衣袂飄飄。宛若仙子凌空。她 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靈素背心擊了過去,叫道: “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靈素側身低頭,讓過了一鞭。但袁紫衣變招奇快,左 回右旋,登時將她裹在鞭影之中。 胡斐知道程靈素決不是她敵手,此刻若去追殺鳳天南,生 怕袁紫衣竟下殺手,縱然失去機緣,也只得罷了,當下躍進 園中,挺刀叫道:“你要較量,便較量!”袁紫衣道:“好體貼 的大哥!”回過軟鞭,來卷胡斐的刀頭。 兩人各使稱手的兵刃,這一搭上手,情勢與適才又自不 同。胡斐使的是家傳胡家刀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迅捷 時似閃電奔雷,沉穩處如淵oes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是縱橫 靈動,大是名手風范。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三十余招,當 真是鞭揮去如靈蛇矯夭,刀砍來若猛虎翻扑。 秦耐之、周鐵鷦、王氏兄弟等瞧著無不駭然:“這兩人小 小年紀,武功上竟有這等造詣!”其實兩人這時比拚兵刃,都 還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見袁紫衣每每在要緊關頭故意不 下殺著,自己刀下也就容讓几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 此對我,到底是何用意?” 適才周鐵鷦、曾鐵鷗、殷仲翔三人出手對付胡斐,均沒 討得了好去,眾武官心知單打獨斗,不是他對手,眼見袁紫 衣纏住了他,正是下手的良機,各人使個眼色,裝作凝目觀 戰,卻散在兩人身周,慢慢逼近,便要合擊胡斐。 凡是武學高手,出手時無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鐵 鷦等這般神態,胡斐自都瞧在眼里,不禁暗暗焦急:“這批人 便要一擁而上,我脫身雖然不難,卻分不出手來照顧二妹了。” 一瞥之間,見程靈素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心想:“只有 先將袁姑娘打退,再來對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連砍三刀, 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厲害家數。 袁紫衣一避二擋,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過長鞭,竟 不抵擋胡斐刺向自己腰間的刀尖,一招“鳳凰三點頭”,向曾 鐵鷗、周鐵鷦、秦耐之三人的面門各點一點。 這一招來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后躍,曾鐵鷗終于慢了 一步,鞭端在額頭擦過,帶出了一條血痕。便在此時,胡斐 的刀尖距她腰間也已不過尺許,眼見她忽然出鞭為自己退敵, 當即右臂一穩,單刀不進不退,停住不動。在如此急遽之間, 將兵刃穩得猶似在半空中釘住了一般,可比徑刺敵人難上十 倍。 袁紫衣一雙妙目望定胡斐,說道:“你怎么不刺?”忽聽 得曾鐵鷗叫道:“好體貼的哥哥妹妹啊!”學的是旗人惡少的 貧嘴聲調。 袁紫衣俏臉一沉,收鞭圍腰,向胡斐道:“胡大哥,這几 位英雄好漢,你給我引見引見。”胡斐道:“好!這位是八極 拳的掌門人秦耐之秦大爺,這位是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鐵 鷦周大爺……”跟著將王劍英、王劍杰兄弟、曾鐵鷗、汪鐵 鶚等一一引見了。這時王劍杰已將殷仲翔救醒,只聽他不住 口的咒罵鳳天南,說什么“如此無恥卑鄙之徒,咱哥兒倆不 能算完。”胡斐最后道:“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動,又道: “袁姑娘是少林韋陀門、廣西八仙劍、湖南易家灣九龍鞭三派 的總掌門。” 眾人一聽,都是聳然動容,雖想胡斐不會打誑,但臉上 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沒說得明白。邯鄲府昆侖刀、彰德府 天罡劍、保定府哪吒拳這三門,也請區區做了掌門人。”胡斐 道:“哦,原來姑娘又榮任了三家掌門,恭喜恭喜。” 袁紫衣笑道:“多謝!這一次我上北京來,原是想做十家 總掌門,但湖北武當山的無青子道長我打他不過,河南少林 寺的大智禪師我不敢去招惹。剛好這里有三位掌門人在此。 喂,褚老師,你塞北雷電門的掌門老師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 那使雷震擋的姓褚武師單名一個轟字,聽她問到師父,說 道:“家師向來不來內地走動,有什么事,都交給弟子們辦。” 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師兄,可算得上是半個掌門人。這么 著,今晚我就奪三個半掌門人。十家總掌門做不成,九家半 也將就著對付了。” 此言一出,周鐵鷦等無不變色。秦耐之抱拳一拱,哈哈 大笑,說道:“少林韋陀門的掌門萬鶴聲萬大哥,跟在下有數 十年的交情,卻不知如何將掌門之位傳給姑娘了?”袁紫衣道: “萬大爺死啦,他師弟劉鶴真打不過我,三個徒弟更是膿包。 咱們拳腳刀槍上分高下,這掌門之位不讓也得讓。秦老師,我 先領教你的八極拳功夫,再跟周老師、王老師、褚老師他們 三位過過招。我當上了九家半總掌門,也好到那天下掌門人 大會中去風光風光。” 這几句話,竟是毫沒將周、秦、王、褚眾高手瞧在眼里。 她這么一叫陣,周鐵鷦、王劍英等都是天下聞名的武學好手, 縱然命喪當場,也決不能退縮。 周鐵鷦道:“我們魔爪雁行門自先師謝世,徒弟們個個不 成器,先師的功夫十成中學不到一成。姑娘肯賜教誨,敝派 上下哪一個不感光寵?只是師兄弟們都是蠢材,只練了些先 師傳下的功夫,別派的功夫卻不會練。”袁紫衣笑道:“這個 自然。我若不會鷹爪雁行門的功夫,怎能當得鷹爪雁行門的 掌門?周老師大可放心。” 周鐵鷦和曾鐵鷗都是氣黃了臉,師兄弟對望一眼,均想: “便是再強的高手,也從沒敢輕視鷹爪雁行門了。你仗著誰的 勢頭,到北京城來撒野?” 他們收了鳳天南的重禮,為他出頭排解,沒能辦成,也 不過掃興而已,畢竟事不干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這 姑娘竟敢來硬搶掌門之位,如此欺上頭來,豈可不認真對付? 秦耐之知道今晚已非動手不可,適才見袁紫衣的功夫和 胡斐是在伯仲之間,自己卻曾敗在胡斐手下,要想討一個巧, 讓她先斗周王諸人,耗盡了力氣,自己再來撿便宜,當下說 道:“周老師、王老師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后面吧!” 袁紫衣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們,我 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氣,對付強的。外邊草地上滑腳,咱 們到亭中過招。上來吧!”身形一晃,進了亭子,雙足并立, 沉肩塌胯,五指并攏,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虛虛托住,正是 “八極拳”的起手式“懷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驚:“本派武功向來流傳不廣,但這一招 ‘懷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顯是已得 本派的心傳,她卻從何學來?”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那 日我跟他動手,當然不使起手式,后來和他講論本門拳法,這 一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傳給這女子了。”心中驚疑,臉上卻 不動聲色,說道:“既是如此,待小老兒搬開桌子凳子,免得 礙手礙腳。” 袁紫衣道:“秦老師這話差了。本門拳法‘翻手、揉腕、 寸懇、抖展’八極,‘摟、打、騰、封、踢、蹬、掃、卦’八 式,變化為‘閃、長、躍、躲、拗、切、閉、撥’八法,四 十九路八極拳,講究的是小巧騰挪,若是嫌這桌子凳子礙事, 當真與敵人性命相搏之時,難道也叫敵人先搬開桌椅嗎?”她 這番話宛然是掌門人教訓本門小輩的口吻,而八極拳的諸種 法訣,卻又說得一字不錯。 秦耐之臉上一紅,更不答話,彎腰躍進亭中,一招“推 山式”,左掌推了出去。 袁紫衣搖了搖頭,說道:“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是 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是桌子擋住,這一掌推不到她 身上。他變招卻也迅速,“抽步翻面錘”、“鷂子翻身”、“劈卦 掌”,連使三記絕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 輪打,翻成陽拳,跟著便快如電閃般以陰拳打出,正是八極 拳中的第四十四式“雙打奇門”,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數, 可是袁紫衣這一招出得快極,秦耐之猝不及防,急忙斜身閃 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時打翻了三只。袁 紫衣笑道:“小心!”左纏身、右纏身、左雙撞、右雙撞、一 步三環、三步九轉,那八極拳的招數便如雨點般打了過去。 秦耐之奮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數固是本門拳法,但忽 快忽慢、偏左偏右,卻又與本門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 “你怎地只招架,不還手?你使的是八極拳,可不是挨揍拳!” 秦耐之罵道:“小賤人!”一招“青龍出水”,左拳成鉤,右拳 呼的一聲打了出去。袁紫衣應以一招“鎖手攢拳”,突然右肘 一擺,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轉,左手同時上前, 四指前、拇指后,已拿住了他的“肩貞穴”,順勢向前一送, 將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將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 她使這一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几乎不論那 一門那一派都會練到,只是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剛一碰到 她的手指,全身已被制住,不禁又驚又怒,又罵道:“小賤人!” 袁紫衣雙手使個冷勁,喀喇一聲,秦耐之右肩關節立時 脫臼。袁紫衣放開他手腕,坐在圓凳上微微冷笑,說道:“這 掌門人之位你讓是不讓?”秦耐之只疼得滿額都是冷汗,一言 不發,快步出亭。 王劍英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頭頸,一推一 送,將他肩頭關節還入臼窩,轉頭說道:“袁姑娘的八極拳功 夫果然神妙,我領教領教你的八封掌。”說著踏步進亭。 袁紫衣見他步履凝穩,心知是個勁敵。本來凡是練“游 身八卦掌”之人,必定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一般,但 他腳步落地極重,塵土飛揚,那是“自重至輕、至輕返重”, 根基堅實無比,他數十年的功力,決非自己所能望其項背。 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聲道:“此人 厲害,不可輕敵。”袁紫衣眼皮低垂,細聲道:“我多次壞你 大事,你不怪我嗎?”邊一句話胡斐卻答不上來,說是不怪, 是她接連三次將鳳天南從自己手底下救出﹔說是怪她罷,瞧 著她若有情、若無情的眼波,卻又怎能怪得? 袁紫衣見胡斐走入亭來教自己提防,早是芳心大慰,她 本心存驚疑,生怕斗不過這位八卦門的高手,這時精神一振, 勇氣倍增,低聲道:“你放心!”足尖一登,躍上一張圓凳,說 道:“王老師,八卦門的功夫,講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 巽、坎、震、兌、離、艮,咱們便在這些凳上過過招。”王劍 英道:“好!”慢慢踏上圓凳,雙手互圈,一掌領前,一掌居 后。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聞八卦門中王氏兄弟英杰齊名,待會王老 師敗了之后,令弟還打不打呢?” 王劍英生性凝重,聽了這話卻也忍不住氣往上沖,依她 說來,似乎還沒動手,自己已然敗定。他本就不善言辭,盛 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王劍杰怒道:“小丫頭胡 說八道,你只須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倆從此不 使八卦掌。”須知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尋常武師連他們的十招 八招也接不住。王劍杰一出口竟說到一百招,卻也是絲毫沒 小覷了她。 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擊敗令兄之后,算不算 八卦門的掌門?你還打不打?”王劍杰道:“你先吹什么?打 得贏我哥哥再說不遲。”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問一個明白。” 王劍杰尚未答話,王劍英問道:“尊師是誰?”袁紫衣道: “你問我師承干嗎?”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轉,已明其意,說 道:“嗯,王老師是動了真怒,要下殺手,所以先問一問我師 父。我師父名頭太響,說出來嚇壞了你。我不抬師父出來。你 盡管使你八卦門的絕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 我師父也不怪你。” 這几句話正說中了王劍英的心事,他見袁紫衣先和胡斐 相斗,跟著制住秦耐之,出手著實不俗,定是大有來頭,若 是下重手傷了她,她師父日后找場,多半極難應付,聽她這 般說,便道:“這里各位都是見証。”呼的一掌,迎面擊出,掌 力未施,身隨掌起,踏坤奔離,足下已移動了方位。別瞧他 身軀肥大,八卦門輕功一使出,竟如飛燕掠波一般。 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腳 下踏的也是八卦方位。王劍英連劈數掌,都給她一一卸開。兩 人繞著圓桌,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馳旋轉,倒似小兒捉迷藏一 般,但越轉越快,衣襟生風。 王劍英心想:“這丫頭心思靈巧,誘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 桌換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間擋著一張圓桌,便 不怕我沉猛的掌力。”又想:“這丫頭武功甚雜,居然將我門 中的八卦掌使得頭頭是道,我何必用尋常掌法跟她糾纏?”猛 地里一聲長嘯,腳步錯亂,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親威震 河朔王維揚的家傳絕技“八陣八卦掌”來。 這一路掌法王維揚只傳兩個兒子,連外姓的弟子如商劍 鳴等也均不傳,那是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 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巽為風門,云陣居震為云 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鳥翔居離為鳥 翔門,蜿盤居艮為蜿盤門﹔天地風云為四正門,龍虎鳥蜿為 四奇門﹔乾坤艮巽為闔門,坎離震兌為開門。這四正四奇,四 開四闔,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雖是在小小一 個涼亭之中,隱隱有布陣而戰之意。 這八陣八卦掌袁紫衣別說沒有學過,連聽也沒有聽過,只 因這是王維揚的不傳之秘,以她師父武學之淵博當世無雙,卻 也是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數掌,登時眼花繚亂,暗暗叫 苦。胡斐站在亭外掠陣,也知情勢不妙,只是袁紫衣大言在 先,說要奪八卦門掌門,自己決不能插手相助,眼見王劍英 越打越占上風,正沒做理會處,忽見袁紫衣左足一登,躍上 桌面,說道:“凳子上施展不開,咱們在桌上斗斗。王老師, 可不許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劍英一言不發,跟著上了桌面,這時兩人相距近了,袁 紫衣無可取巧,對方拍擊過來的掌拳,勢須硬接硬架,但腳 下卻占了便宜。原來桌上放著十二只茶碗,四盤果子,全是 散落亂置,這可不同梅花樁、青竹陣每一處落足點均有規律, 王劍英的八陣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強,一上梅花樁,變 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應減弱。這時在這桌面之上,更生 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盤,為這刁鑽的丫頭所笑,當下盡量 不移腳步,一味催動掌力,自忖不憑腳步掌法之妙,單靠深 厚的內功,就能將她毀在一雙肉掌之下。 但聽得掌風呼呼,亭畔的花朵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 飛舞而下。 當袁紫衣躍上桌面之時,早已計及利害,眼見對方一掌 掌如疾風驟雨般擊到,她只是足不停步的前竄后躍,并不和 他對掌拆解,知道只要和對方雄渾的掌力一粘住,那便脫不 了身,只見王劍英右掌虛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 左足尖輕輕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飛去。王劍英吃了一驚, 閃身避開,袁紫衣料到他趨避的方位,雙足連挑,七八只茶 碗接二連三的飛將過去。王劍英避開了三只,終于避不開第 四、五只,啪啪兩聲,打中了他肩頭。他出掌劈開第七、八 只,碗中的茶水茶葉卻淋了他滿頭滿臉,跟著第九、十只茶 碗又擊中胸口。 王劍英、王劍杰齊聲怒吼,旁觀的汪鐵鶚、褚轟、殷仲 翔等也忍不住驚呼,只見最后兩只茶碗直奔王劍英雙眼。他 憤怒已極,猛力一掌擊出。袁紫衣踢茶碗擾敵,原本是等他 這一掌,這良機如何肯予錯過?當下身軀一閃,已伸手抓住 他的右腕,左手在他的臂彎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 的一響,王劍杰大叫“啊喲”聲中,王劍英臂骱已脫。 這一手仍只是尋常“分筋錯骨手”,說不上什么奇妙的家 數,只是她出手如電,王劍英竟是閃避不了,致貽終身之羞。 王劍杰雙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一 掌,將他震退三步,說道:“王兄且慢!說好是一個斗一個。” 王劍英面色慘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若是輕易放 了他,他兄弟回頭找場,我可斗他們不過!”竟是下手不容情, 乘著他無力抗御之時,喀喇一聲,將他左臂的關節也卸脫了, 一指點在他太陽穴上,喝道:“你這八卦門的掌門讓是不讓?” 王劍英閉目待死,更不說話。王劍杰喝道:“快放我兄長, 你要做掌門,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說話可要算數?”王 劍杰道:“算數,算數。”袁紫衣這才微微一笑,躍下桌子。王 劍杰負起兄長,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鐵鷦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是聰明伶俐,卻不 知留下什么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 是使詭計取勝,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你魔爪 雁行門,還用得著智計?你師兄弟三個人是一齊上呢,還是 周老師一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鷦淡淡一笑,說道:“袁姑娘 此言,真是門縫里看人,把北京城里的武師們全都瞧得扁了。 周某打從十三歲上起,從來便是單打獨斗。”袁紫衣道:“嗯, 那你十三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一個。”周鐵鷦 道:“嘿,我自十三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 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 老師,我可不是說你。”不知怎的,她對于王劍英、王劍杰兄 弟,心中還存著三分佩服,見了周鐵鷦大刺刺地自視極高的 神氣,卻是說不出的討厭。 周鐵鷦几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里卻只哼 了一聲。汪鐵鶚叫了起來:“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 客氣些。” 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鷦道:“拿出來, 放在桌上。”周鐵鷦愕然道:“什么?”袁紫衣道:“銅鷹鐵雁 牌。” 一聽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鷦涵養功夫再高,也 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你倒真 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 “銅鷹鐵雁牌便在這里,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 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 周鐵鷦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一塊四寸長、兩 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著一只探爪銅鷹,一只斜飛鐵雁,正 是魔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是本門弟子,見此 牌如見掌門人。 原來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原是武林中一 大門派,几代掌門人都是武功卓絕,門規也極嚴謹。但傳到 周鐵鷦、曾鐵鷗等人手里時,諸弟子為滿清權貴所用,染上 了京中豪奢的習氣,武功已遠不如前人。后來直到嘉慶年間, 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几個了不起的人物,該門方始中興。 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原來她適 才和王劍英一番劇斗,雖然僥幸反敗為勝,內力卻已大耗,這 時故意扯淡,一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氣。 周鐵鷦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的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 手一振一壓,突然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 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須知他的門派以魔爪雁行為名, 自是一擅鷹爪擒拿,二擅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 險地,便于施展輕功,與對手作一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 法取巧行詭,更有一著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 周鐵鷦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 勁敵卻是胡斐。 他那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 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斗鞭時那一路驚世駭俗的輕 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 胡斐見了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 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 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實實的躍上亭頂,說道:“看 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扑擊。 拳朮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 四指并攏,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 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并攏,拇指張開,五 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 爪功最為深奧難練。 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 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 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鉤打。 眾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 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斗,以這一場最為好看,但也 以這一場最為凶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 鳥一般,翻飛搏擊。 驀地里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 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眾人之中,只 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斗中使出絕招“四雁南 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被袁紫衣以“分 筋錯骨手”搶過去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 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准 他膝蓋□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 著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這涼亭并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 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后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是已 受致命重傷? 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 聲中已帶著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 兩腿脫臼,哪里還能站立?汪鐵鶚扶起他后雙手放開。周鐵 鷦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 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 推拿接骨之朮,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 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 及首。曾鐵鷗右手抱著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 哪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 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么?”正 是袁紫衣。 曾鐵鷗又驚又怒,抱著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 袁紫衣拚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 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 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著又接上了右腿關 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么 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么好玩” 六字,嫣然一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 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氣在,終有 報答之時。”說著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著曾鐵鷗轉身 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 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著使雷震擋 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划?” 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著 自己這几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 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 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他這几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 都推到了師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几擺,道:“還有那一位 要賜教?” 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 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甚么 路道。 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 了個霹靂,抬頭一看,只見烏云滿天,早將明月掩沒。 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想不 到胡大哥游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 聽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 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 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 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里去?你不見變了 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么?”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 便已洒將下來。 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勝于在奸賊的屋檐下躲 雨。”說著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著走了出去。 忽聽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是死 有余辜。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 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 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几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 子!”說到最后這几個字時,語音竟是有些哽咽。 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 “既是如此,我几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 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 次,那又怎地?” 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 淋得濕了。 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 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 妹,咱們進去說話。” 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 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甚是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 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 南邊牆上挂著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 行書,寫著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 枝來。” 胡斐心中琢磨著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語,哪里去留心 什么書畫?何況他讀書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靈素卻 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 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 景而設。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 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台旁的小 銀筷,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飄泊江湖,如此伴著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 卻是生平第一次。 過了良久,袁紫衣望著窗外雨點,緩緩說道: “十九年前,也是這么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 鎮,一個少婦抱著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 到什么地方去好,因為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 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如果不是為了懷中 這個小女兒,她早就跳在河里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這名字很鄉下氣,因為她本來 是個鄉下姑娘。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 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黑牡 丹’。她家里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 佛山的魚行里來。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 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里去。這真叫作天有不測風云, 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 “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著玷污了她。銀姑 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里。誰知便是這么一回 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 老爺反而大發脾氣,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 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 几個月,終于死了。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 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里,浸 在河里淹死。 “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几個月,生下了一個小 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憐 她,有的就施舍些銀米周濟,背后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閑話,說 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勢力大,誰也不敢當著他面提起此事。 “鎮上魚行中有一個伙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 在偷偷的喜歡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愿 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 親。那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 “鳳老爺大怒,說道:‘甚么魚行的伙計那么大膽,連我 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當下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伙計家 里,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台椅床灶搗得稀爛,還 把那魚行伙計趕出佛山鎮,說從此不許他回來。” 砰的一響,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燭火亂晃, 喝道:“這奸賊恁地作惡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沒望他,淚光瑩瑩,向著窗外,沉浸在自 己所說的故事之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 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 的走出十來里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 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那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 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伙計。原來鳳老爺命 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 了丈夫,當時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 得可憐。帶著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 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后,咬 了咬牙,終于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么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到這里,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 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后來怎樣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 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 “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 淡黃色的粉末在茶里。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了解藥, 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一飲而盡。 程靈素道:“你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藥,只是要大病一場, 委頓几個月,使得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 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 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后,我可沒喝過 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頭暗驚:“原來袁姑娘雖然極意提防,終究還是著 了二妹的道兒。” 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斗,我擲刀給大哥。那 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著了,你手 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都在清水中沖洗干淨。”袁紫 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勝防。” 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 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 禮,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 兩人相對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那銀姑是我媽媽,鳳天南便是我的親 生之父。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 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 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你可救他三次性命, 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 在佛山鎮北帝廟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廟中救了他一次, 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殺了他,給 我死了的苦命媽媽報仇雪恨。”說著神色凜然,眼光中滿是恨 意。 程靈素道:“令堂過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 山鎮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 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個 月,后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 佣……”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 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系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 一動,道:“我媽便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后第 三天,我師父便接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這 才回來中原。” 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 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 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 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 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 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 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 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 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 號,并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 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后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 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用這個名號,說道:‘什 么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 就比我高強得多了!’” 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 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 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划 比划。后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也只得罷了。那 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稱贊你 英雄了得。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小,他們說什么我也不懂。這 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 ‘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與他。’” 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贈 我這等重禮?” 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 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的 便是。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 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這等人物, 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 我文四娘子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 什么“馬歸原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 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里,只 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 真是難以為報了。”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后, 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 輩英雄。” 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 胡斐一聽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 心痒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 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 眾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 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 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 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 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 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狀元、考進士的法 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 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 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 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 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么?” 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 快!我卻沒聽說過,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 真令人傾倒。” 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杰大 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是千杯 不醉,也要叫你醉臥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 請說。” 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 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 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應不害紅 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 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以為是奇恥大辱。他 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 雌雄了?”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 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招集 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后,才知他 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杰為敵。”胡斐鼓掌笑道: “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 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 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要瞧瞧 鳳老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他的 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我有事未了,不 能趕去回疆報訊,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 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么勞什子掌門人大 會,未必能管什么事。” 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過了,這 位姑娘不服氣,以致一路上盡是跟我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 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個姓胡的少年, 未必真有什么本事。” 袁紫衣格格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 沒能占了你的上風。胡大哥,日后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 要跟他說什么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 “我說:‘趙三叔,你的小義弟名不虛傳,果然是一位英雄好 漢!’” 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 會當面稱贊起自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大是發窘,心中卻 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里,他 腦海之中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又美麗 動人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著兩分困惑, 一分著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 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這時窗外雨聲已細,一枝蠟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 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袁姑娘,你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 得著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你 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 了,自當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 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擾他一個落花流水,演一 出‘三英大鬧北京城’,你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氣勃發,叫道:“妙極,妙極!若不挑了這掌門人 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什 么用?” 程靈素一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終于插口道: “‘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個不中用的家 伙?” 袁紫衣摟著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 么說。你的本事勝我十倍。我只敢討好你,不敢得罪你。”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那只玉鳳,說道:“袁姊姊,你和我大 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只玉鳳還是你拿著。要不然,兩 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袁紫衣一怔,低聲道:“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 是頭挑人才,一路上聽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 十分傾心,只是為了她數度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 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是大有淵源,那還有什么 阻礙?但聽袁紫衣將自己這句話重說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語 帶雙關,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么意思?”程 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几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單刀之上,為何不下致命 的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 子,但生平從未殺過一個人。難道我就能隨隨便便的害你么? 何況……何況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 不忘,便是在想著你。我怎會當真害你?”說到這里,淚珠兒 終于奪眶而出。 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 他臉上顯得甚是忸怩尷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他 的心事,實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 卻是滿含款款柔情。 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唇,向程靈素柔聲道:“你放心! 終不能兩只鳳凰都給了他!”驀地里纖手一揚,噗的一聲,扇 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都是一驚,奔到窗邊去看時,但見宿雨初 晴,銀光瀉地,早已不見袁紫衣的人影。 兩人心頭,都在咀嚼她臨去時那一句話:“你放心,終不 能兩只鳳凰都給了他!” 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 兩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聽得屋瓦上喀的 一聲響。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復回,情不自禁的叫道: “你……你回來了!”忽聽得屋上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胡大 爺,請你借一步說話。”聽聲音卻是那個愛劍如命的聶姓武官。 胡斐道:“此間除我義妹外并無旁人,聶兄請進來喝一杯 酒。” 這姓聶的武官單名一個鉞字,那日胡斐不毀他的寶劍,一 直心中好生感激,當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鷦三人 相斗之時,他見胡斐暗中頗有偏袒袁紫衣之意,是以始終默 不作聲,這時聽胡斐這般說,便從屋頂躍下,說道:“胡大哥, 你的一位舊友命小弟前來,請胡大哥大駕過去一談。” 胡斐奇道:“我的舊友?那是誰啊?”聶鉞道:“小弟奉命 不得泄露,還請原諒。胡大哥見面自知。”胡斐向程靈素望了 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靈素 轉身取過他的單刀,道:“帶兵刃么?”胡斐見聶鉞腰間未系 寶劍,道:“既是舊友見招,不用帶了。” 當下兩人從大門出去,門外停著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車 身金漆紗圍,甚是華貴。胡斐尋思:“難道又是鳳天南這□施 什么鬼計?這次再教我撞上,縱是空手,也一掌將他斃了。” 兩人進車坐好,車夫鞭子一揚,兩匹駿馬發足便行。馬 蹄擊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響聲得得,靜夜聽來,分外 清晰。京城之中,宵間本來不許行車馳馬,但巡夜兵丁見到 馬車前的紅色無字燈籠,側身讓在街邊,便讓車子過去了。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馬車在一堵大白粉牆前停住。聶鉞 先跳下車,引著胡斐走進一道小門,沿著一排鵝卵石鋪的花 徑,走進一座花園。這園子規模好大,花木繁茂,亭閣、回 廊、假山、池沼,一處處觀之不盡,亭閣之間往往點著紗燈。 胡斐暗暗稱奇:“鳳天南這□也真神通廣大,這園子不是 一二百萬兩銀子,休想買得到手。他在佛山積聚的造孽錢,當 真不少。”但轉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鳳的奸賊。他再強 也不過是廣東一個土豪惡霸,怎能差遣得動聶鉞這般有功名 的武官?” 尋思之際,聶鉞引著他轉過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過了 一道木橋,走進一座水閣,閣中點著兩枝紅燭,桌上擺列著 茶碗細點。聶鉞道:“貴友這便就來,小弟在門外相候。”說 時轉身出門。 胡斐看這閣中陳設時,但見精致雅潔,滿眼富貴之氣,宣 武門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上華麗,但積這小閣相比,卻又 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西首牆上懸了一個條幅,正楷書著 一篇庄子的《說劍》,下面署名的竟是當今乾隆皇帝之子成親 王。這篇文字是后人偽作,并非庄子所撰,胡斐自也不知,坐 了一會覺得無聊,便從頭默默誦讀,好在文句淺顯,倒能明 白:“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擊于前, 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心想:“福大帥召集天下掌 門人大會,不知是否在學這趙文王的榜樣?”待讀到:“…… 臣之劍,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說之曰:天下無敵 矣。庄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先 之以至……”他心道:“庄子自稱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自是天下無敵了,看來這庄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虛開利, 后發先至’那几句話,確是武學中的精義,不但劍朮是這樣, 刀法拳法又何嘗不是?” 忽聽得背后腳步之聲細碎,隱隱香風扑鼻,他回過身來, 見是一個美貌少婦,身穿淡綠紗衫,含笑而立,正是馬春花。 胡斐恍然大悟:“原來這里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會想不 到?”只見馬春花上前道個萬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咱 們又在京中相見,請坐請坐。”說著親手捧茶,從果盒中拿了 几件細點,放在他的身前,又道:“我聽說胡兄弟到了北京, 好生想念,急著要見見你,要多謝你那一番相護的恩德。” 胡斐見她發邊插著一朵小小白絨花,算是給徐錚戴孝,但 衣飾華貴,神色間喜溢眉梢,哪里是新喪丈夫的寡婦模樣?于 是淡淡地道:“其實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帥派人來相迎 徐大嫂,也用不著在石屋中這么一番擔驚了。” 馬春花聽他口稱“徐大嫂”,臉上微微一紅,道:“不管 怎么,胡兄弟義氣深重,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奶媽,奶媽,帶 公子爺出來。” 東首門中應聲進來兩個仆婦,攜著兩個孩兒。兩孩向馬 春花叫了聲“媽!”靠在她的身旁。兩個孩兒面貌一模一樣, 本就玉雪可愛,這一衣錦著緞,挂珠戴玉,更加顯得嬌貴了。 馬春花笑道:“你們還認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幫著 咱們,快向胡叔叔磕頭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聲:“胡叔 叔!” 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們還叫我一聲叔叔,過不 多時,你們便是威風赫赫的皇親國戚,那里還認得我這草莽 之士?” 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胡斐道:“大嫂,當日在商家堡中,小弟被商寶震吊打,蒙你 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記心中,終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 弟替你抗拒群盜,雖則是多管閑事,瞎起忙頭,不免教人好 笑,但在小弟心中,總算是報答了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 若知是你見招,小弟原也不會到來。從今而后,咱們貴賤有 別,再也沒什么相干了。”這一番話侃侃而言,顯是對她頗為 不滿。 馬春花嘆道:“胡兄弟,我雖然不好,卻也不是趨炎附勢 之人。所謂‘一見鍾情’,總是前生的孽緣……”她越說聲音 越低,慢慢低下了頭去。 胡斐聽她說到“一見鍾情”四字,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登 時對她不滿之情大減,說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實,福大 帥還有什么事不能辦到,你卻來求我?”馬春花道:“我是為 這兩個孩兒求你,請你收了他們為徒,傳他們一點武藝。”胡 斐哈哈一笑,道:“兩位公子爺尊榮富貴,又何必學什么武藝?” 馬春花道:“強身健體,那也是好的。”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閣外一個男人聲音說道:“春妹,這 當兒還沒睡么?”馬春花臉色微變,向門邊的一座屏風指了指, 胡斐當即隱身在屏風之后。只聽得靴聲橐橐,一人走了進來。 馬春花道:“怎么你自己還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卻到這 里作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見商議軍 務,到這時方退。你怪我今晚來得太遲了么?” 胡斐一聽,便知這是福康安了,心想自己躲在這里,好 不尷尬,他二人的情話勢必傳進耳中,欲不聽而不可得,何 況眼前情勢似是來和馬春花私相幽會,若是給他發覺,于馬 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圍情勢,欲謀脫身之計。 忽聽得馬春花道:“康哥,我給你引見一個人。這人你也 曾見過,只是想必早已忘了。”跟著提高聲音叫道:“胡兄弟, 你來見過福大帥。” 胡斐只得轉了出來,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萬料不到屏 風之后竟藏得有個男人,大吃一驚,道:“這……這……” 馬春花笑道:“這位兄弟姓胡,單名一個斐字,他年紀雖 輕,卻是武功卓絕,你手下那些武士,沒一個及得上他。這 次你派人接我來京時,這位胡兄弟幫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請 了他來。你怎生重重酬謝他啊?” 福康安臉上變色,聽她說完,這才寧定,道:“嗯,那是 該謝的,那是該謝的。”左手向胡斐一揮道:“你先出去吧,過 几日我自會傳見。”語氣之間,微現不悅,若不是礙著馬春花 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闖府第、見面不跪的無禮了。馬春花 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氣,轉身便出,心想:“好沒來由,半夜 三更的來受這番羞辱。”聶鉞在閣門外相候,伸了伸舌頭,低 聲道:“福大帥剛才進去,見著了么?”胡斐道:“馬姑娘給我 引見了,說要福大帥酬謝我什么。”聶鉞喜道:“只須得馬姑 娘一言,福大帥豈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隨胡大哥之 后,那真是再好不過。”他佩服胡斐武功和為人,這几句話倒 是衷心之言。 當下兩人從原路出去,來到一座荷花池之旁,離大門已 近,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几人快步追了上來,叫道:“胡大爺 請留步。” 胡斐愕然停步,見是四名武官,當先一人手中捧著一只 錦盒。那人道:“馬姑娘有几件禮物贈給胡大爺,請你賜收。” 胡斐正沒好氣,說道:“小人無功不受祿,不敢拜領。”那人 道:“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爺不必客氣。”胡斐道:“請你轉 告馬姑娘,便說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領了。”說著轉身便 走。 那武官趕上前來,神色甚是焦急,道:“胡大爺,你若必 不肯受,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聶大哥,你……你便勸勸胡 大爺。我實在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矯捷, 身法穩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為了功名利祿,卻去做人家 低三下四的奴才。” 聶鉞接過錦盒,只覺盒子甚是沉重,想來所盛禮品必是 貴重之物。那武官陪笑道:“請胡大爺打開瞧瞧,就是只收一 件,小人也感恩不淺。”聶鉞道:“胡大哥,這位兄弟所言也 是實情,倘若馬姑娘因此怪責,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毀了。你 就胡亂收受一件,也好讓他有個交代。” 胡斐心道:“沖著你的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濟窮人也 是好的。”于是伸手揭開錦盒之蓋,只見盒里一張紅緞包著四 四方方的一塊東西,緞子的四角折攏來打了兩個結。胡斐皺 著眉頭,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 想:“這禮物不知是否整塊的?”伸手便去解那緞子的結。 剛解開了一個結,突然間盒蓋一彈,拍的一響,盒蓋猛 地合攏,將他雙手牢牢挾住,霎時間但覺劇痛徹骨,腕骨几 乎折斷,原來這盒子竟是精鋼所鑄,中間藏著極精巧極強力 的機括,盒外包以錦緞,是以瞧不出來。 盒蓋一合上,登時越收越緊,胡斐急忙氣運雙腕與抗,若 是他內力稍差,只怕雙腕已斷,饒是如此,一口氣也是絲毫 松懈不得。四個武官見他中計,立時拔出匕首,二前二后,抵 在他的前胸后背。 聶鉞驚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領頭的武官 道:“福大帥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聶鉞道:“胡大爺是馬姑 娘請來的客人,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聶大哥,你 便問福大帥去。咱們當差的怎知道這許多?” 聶鉞一怔,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誤會。我便去 報知馬姑娘,她定能設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 帥密令,決不能泄漏風聲,讓馬姑娘知道。你有几顆腦袋?” 聶鉞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心想:“這盒子是我親手遞給胡 大哥的,我豈不是成了奸詐小人?但福大帥既有密令,又怎 能抗命?” 那武官將匕首輕輕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 肌膚,喝道:“快走吧!” 那鋼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彈簧機括極是霸道,上下 盒邊的錦緞一破,便露出鋒利的刃口,原來盒蓋的兩邊,竟 是兩把利刃。 聶鉞見胡斐手腕上鮮血迸流,即將傷到筋骨,心想:“胡 大哥便是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對付。”他對胡 斐一直敬仰,這時見此慘狀,又自愧禍出于己,突然伸手抓 住鋼盒,手指插入盒縫,用力一扳,盒蓋張開,胡斐雙手登 得自由。 便在此時,那為首武官一匕首刺了過去。聶鉞的武功本 在此人之上,只是雙手尚在鋼盒之中,竟然無法閃避,“啊” 的一聲慘呼,匕首入胸,立時斃命。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吐一口氣,胸背間登 時縮入數寸,立即縱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來,兩柄落空, 另一柄卻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雙足齊飛,此時性 命在呼吸之間,哪里還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 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將兩名武官踢斃。 刺死聶鉞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荊軻獻圖”,徑 向胡斐小腹上刺來,這一下勢挾勁風,甚是凌厲。胡斐左足 自后翻上,騰的一下,□在他的胸口。那武官扑通一聲,跌 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齊斷,眼見是不活的了。 另一名武官見勢頭不好,“啊喲”一聲,轉頭便走。胡斐 縱身過去,夾頸提將起來,一掌便要往他天靈蓋擊落,月光 下只見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心腸一軟:“他和我無冤無仇, 不過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傷他性命。” 當下提著他走到假山之后,低聲喝問:“福康安何以要拿 我?”那武官道:“實……實在不知道。”胡斐道:“這時他在 哪里?”那武官道:“福大帥……福大帥從馬姑娘的閣子中出 來,囑咐了我們,又……又回進去了。”胡斐伸手點了他的啞 穴,說道:“命便饒你,明日有人問起,你便說這姓聶的也是 我殺的。倘若你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風吹草動,我將你全 家殺得干干淨淨。”那武官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胡斐抱過聶鉞的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 將其余兩具尸身踢在草叢之中,然后撕下衣襟,裹了兩腕的 傷口,腿上的刀傷雖不厲害,口子卻長,這時忍不住怒火填 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閣而來。 胡斐知道福康安府中衛士必眾,不敢稍有輕忽,在大樹、 假山、花叢之后瞧清楚前面無人,這才閃身而前。將近水閣 的橋邊,只見兩壟燈籠前導,八名衛士引著福康安過來。幸 好花園中極富丘壑之勝,到處都可藏身,胡斐身子一縮,隱 在一株石筍之后,只聽福康安道:“你去審問那姓胡的刁徒, 細細問他跟馬姑娘怎生相識,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 是為了甚么。這件事不許泄漏半點風聲。審問明白之后,速 來回報。至于那刁徒呢,嗯,乘著今晚便斃了他,此事以后 不可再提。” 他身后一人連聲答應,道:“小人理會得。”福康安又道: “若是馬姑娘問起,便說我送了他三千兩銀子,遣他回家里去 了。”那人又道:“是,是!”胡斐越聽越怒,心想原來福康安 只不過疑心我和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終于害了 聶鉞的性命。 這時候胡斐若是縱將出去,立時便可將福康安斃于匕首 之下,但他心中雖怒,行事卻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師,諸事 未明,而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馬大權,聲威赫赫,究是不敢貿 然便出手行刺,于是伏在石筍之后,待福康安一行去遠。 那受命去拷問胡斐之人口中輕輕哼著小曲,施施然的過 來。胡斐探身長臂,陡地在他脅下一點。那人也沒瞧清敵人 是誰,身子一軟,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兩處膝彎里點了穴 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遠遠聽得他說道:“這深更半夜 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誰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 從道:“公主今日進宮,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 安“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胡斐跟著他穿庭繞廊,見他進了一間青松環繞的屋子。眾 侍從遠遠的守在屋外。胡斐繞到屋后,鑽過樹叢,只見北邊 窗中透出燈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見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心 念一動,悄沒聲的折了一條松枝,擋在面前,然后隔著松針 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居中坐著兩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下首坐著一個 六十來歲的老婦,那老婦的左側,又坐著兩個婦人。五個女 子都是滿身紗羅綢緞,珠光寶氣。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間兩個 貴婦請安,再向老婦請安,叫了聲:“娘!”另外兩個婦人見 他進來,早便站起。 原來福康安的父親傅恆,是當今乾隆之后孝賢皇后的親 弟。傅恆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入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 中了,兩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恆由于姊 姊、妻子、兒子三重關系,深得乾隆的寵幸,出將入相,一 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時已經逝世。 傅恆共有四子。長子福靈安,封多羅額駙,曾隨兆惠出 征回疆有功,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已死。次子福隆安,封 和碩額駙,做過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封公爵。第三子便是 福康安。他兩個哥哥都做駙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 公主,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 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 臣,加太子太保銜。傅恆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后來封 到侯爵。當時滿門富貴極品,舉朝莫及。 屋內居中而坐的貴婦便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二嫂 和嘉公主能說會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極 得乾隆的寵愛,沒隔數日,乾隆便要招她進宮,說話解悶。她 和福康安實雖兄妹,名屬君臣,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 行禮。其余兩個婦人一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一個是福 長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說道:“兩位公主和娘這么夜 深了,怎地還不安息?”老夫人道:“兩位公主聽說你有了孩 兒,喜歡得了不得,急著要見見。”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一眼, 微微一笑,說道:“那女子是漢人,還沒學會禮儀,因此沒敢 讓她來叩見公主和娘。” 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那還差得了么?我們也 不要見那女子,你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兒來瞧瞧。父皇說,過 几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兒,皇上見 了定然喜愛,于是命丫鬟出去吩咐侍從,立即抱兩位小公子 來見。 和嘉公主又道:“今兒我進宮去,母后說康老三做事鬼鬼 祟祟,在外邊生下了孩兒,几年也不去找回來,把大家瞞得 好緊,小心父皇剝你的皮。”福康安笑道:“這兩個孩兒的事, 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 說了一會子話,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兒進來。福康 安命兄弟倆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嬸嬸磕頭。兩個孩兒很 是聽話,雖然睡眼惺忪,還是依言行禮。 眾人見這對孩子的模樣兒長得竟無半點分別,一般的圓 圓臉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這對孩兒 跟你是一個印模子里出來的。你便是想賴了不認帳,可也賴 不掉。”海蘭氏對這件事本來心中不悅,但見這對雙生孩兒實 在可愛,忍不住摟在懷里,著實親熱。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 見面禮品。兩個奶媽扶著孩兒,不住的磕頭謝賞。 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說了一會子話,一齊退出。老夫人 和福康安帶領雙生孩兒送公主出門,回來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過身后的丫鬟,說道:“你去跟那馬姑娘說,老 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兒,今晚便留他們伴老太太睡,叫馬姑娘 不用等他兩兄弟啦。”那丫鬟答應了。老夫人拉開桌邊的抽OE□, 取出一把鑲滿了寶石的金壺,放在桌上,說道:“拿這壺參湯 去賞給馬姑娘,說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叫她放心!” 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聽此言,臉色大變,雙手一顫, 一大片茶水潑了出來,濺在袍上,怔怔的拿著茶碗良久不語。 只見那丫鬟捧了金壺,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著去了。 這時兩個孩兒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要 媽媽。”老夫人道:“好孩子別吵,乖乖的跟著奶奶。奶奶給 糖糖糕糕吃。”兩個孩兒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 媽媽!”老夫人臉一沉,揮手命奶媽將孩子帶了下去,又使個 眼色,眾丫鬟也都退出,屋內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會,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老夫人凝望兒子。 福康安卻望著別處,不敢和母親的目光相接。 過了良久,福康安嘆了口長氣,說道:“娘,你為什么容 不得她?”老夫人道:“那還用問么,這女子是漢人,居心便 就叵測。何況又是鏢局子出身,使刀掄槍,一身的武功。咱 們府中有兩位公主,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十年前皇上身歷 大險,也便是為了一個異族的美女,難道你便忘了?讓這種 毒蛇一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咱們都要寢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話自然不錯,孩兒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 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銀兩。那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兒 子,這是孩兒的親骨血,那便又不同了。” 老夫人點頭道:“你年近四旬,尚無所出,有這兩個孩子 自然很好。咱們好好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日后他們封侯襲爵, 一生榮華富貴,他們的母親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聲道:“孩兒之意,將那女子送往邊 郡遠地,從此不再見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親……”老夫 人臉色一沉,說道:“枉為你身居高官,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沒 想到?她的親生孩兒在咱們府中,她豈有不生事端的?這種 江湖女子把心一橫,什么事也做得出來。”福康安點了點頭。 老夫人道:“你命人將她厚于葬殮,也算是盡了一番心意 ……”福康安又點了點頭,應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聽越是心驚,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 之意,待聽到“厚于葬殮”四字,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心 道:“原來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陰謀毒計,奪了孩子,竟然 還要謀死馬姑娘。此事十分緊急,片刻延挨不得,乘著他二 人毒計尚未發動,須得立即去告知馬姑娘,連夜救她出府。” 當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閣,幸喜夜靜人定,園中無人 行走,殺死點倒的衛士也尚未給人發覺。胡斐心中焦急,走 得極快,心中卻自躊躇:“馬姑娘對這福康安一見鍾情,他二 人久別重逢,正自情熱,怎肯聽了我這一番話,便此逃出府 去?要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 心中計較未定,已到水閣之前,但見門外已多了四名衛 士,心想:“哼,他們已先伏下了人,怕她逃走!”當下不敢 驚動,繞到閣后,輕身一縱,躍過水閣外的一片池水,只見 閣中燈火兀自未熄,湊眼過去往縫中一望,不由得呆了。 只見馬春花倒在地下,抱著肚子不住呻吟,頭發散亂,臉 上已全無血色,服侍她的丫鬟仆婦卻一個也不在身邊。 胡斐見了這情景,登時醒悟:“啊喲,不好!終究還是來 遲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時,只見她氣喘甚急,臉 色鐵青,眼睛通紅,如要滴出血來。 馬春花見胡斐過來,斷斷續續的道:“我……我……肚子 痛……胡兄弟……你……”說到一個“你”字,再也無力說 下去。胡斐在她耳邊低聲道:“剛才你吃了什么東西?”馬春 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鑲滿了紅藍寶石的金壺,卻說不出話。 胡斐認得這把金壺,正是福康安的母親裝了參湯,命丫 鬟送給她喝的,心道:“這老婦人心計好毒,她要害死馬姑娘, 卻要留下那兩個孩子,是以先將孩子叫去,這才送參湯來。否 則馬姑娘拿到參湯,知是極滋補的物品,定會給兒子喝上几 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見送出參湯,臉色立變,茶水潑 在衣襟之上,他當時顯然已知參湯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設 法阻止,事后又不來救。他雖非親手下毒,卻也和親手下毒 一般無異。”不禁喃喃的道:“好毒辣的心腸!” 馬春花掙扎著道:“你你……快去報知……福大帥,請大 夫,請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帥請大夫,只有再 請你多吃些毒藥。眼下只有要二妹設法解救。”于是揭起一塊 椅披,將那盛過參湯的金壺包了,揣在懷中,聽水閣外并無 動靜,抱起馬春花,輕輕從窗中跳了出去。 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 低聲道:“別作聲,我帶你去看醫生。”馬春花道:“我的孩子 ……” 胡斐不及細說,抱著她躍過池塘,正要覓路奔出,忽聽 得身后衣襟帶風,兩個人奔了過來,喝道:“什么人?”胡斐 向前疾奔,那兩人也提氣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間收住腳步。那兩人沒料到他會忽 地停步,一沖便過了他的身前。胡斐竄起半空,雙腿齊飛,兩 只腳足尖同時分別踢中兩人背心“神堂穴”。兩人哼都沒哼一 聲,扑地便倒。看這兩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閣外的府 中衛士。 胡斐心想這么一來,形跡已露,顧不到再行掩飾行藏,向 府門外直沖出去。但聽得府中傳呼之聲此伏彼起,眾衛士大 叫:“有刺客,有刺客!” 他進來之時沿路留心,認明途徑,當下仍從鵝卵石的花 徑奔向小門,翻過粉牆,那輛馬車倒仍是候在門外。他將馬 春花放入車中,喝道:“回去。”那車夫已聽到府中吵嚷,見 胡斐神色有異,待要問個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將他從座位 上擊了下來。 便在此時,府中已有四五名衛士追到,胡斐提起□繩,得 兒一聲,趕車便跑,几名衛士追了十余丈沒追上,紛紛叫道: “帶馬,帶馬。” 胡斐催馬疾馳,奔出里許,但聽得蹄聲急促,二十余騎 馬先后追來。追兵騎的都是好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 “這是天子腳底下的京城,可不比尋常,再一鬧便有巡城兵馬 出動圍捕,就算我能脫身,馬姑娘卻又如何能救?” 黑暗之中,見追來的人手中都拿著火把,車中馬春花初 時尚有呻吟之聲,這時卻已沒了聲息,胡斐好生記挂,問道: “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連問數聲,馬春花都沒回答。一 回頭,只見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聽得嗖的一聲響,有 人擲了一枚飛蝗石過來,要打他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 手擲去,但聽得一人“啊喲”一聲呼叫,摔下馬來。 這一下倒將胡斐提醒了,最好是發暗器以退追兵,可是 身邊沒攜帶暗器,追來的福府衛士又學了乖,不再發射暗器。 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門外路程尚遠,半夜里一干人如此大 呼小叫,如何不驚動官兵?”情急智生,忽然想起懷中的金壺, 伸手隔著椅披使勁連捏數下,金壺上鑲嵌的寶石登時跌落了 八九塊,他將寶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連 揚,寶石一顆顆飛出,八顆寶石打中了五名衛士,寶石雖小, 胡斐的手勁卻大,打中頭臉眼目,疼痛非常。這么一來,眾 衛士便不敢太過逼近。 胡斐透了一口長氣,伸手到車中一探馬春花的鼻息,幸 喜尚有呼吸,只聽得她低聲呻吟一聲,臉頰上卻是甚為冰冷, 眼見離住所已不在遠,當下揮鞭連催,馳到一條岔路之上。住 所在東,他卻將馬車趕著向西,轉過一個彎,立時回身抱起 馬春花,揮馬鞭連抽數鞭,身子離車縱起,伏在一間屋子頂 上。只見馬車向西直馳,眾衛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眾人走遠,這才從屋頂回入宅中,剛越過圍牆,只 聽程靈素道:“大哥,你回來了!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馬 姑娘中了劇毒,快給瞧瞧。”他抱著馬春花,搶先進了廳中。 程靈素點起蠟燭,見馬春花臉上灰扑扑的全無血色,再 捏了捏她的手指,見陷下之后不再彈起,輕輕搖了搖頭,問 道:“中的什么毒?”胡斐從懷中取出金壺,道:“在參湯里下 的毒。這是盛參湯的壺。”程靈素揭開壺蓋,嗅了几下,說道: “好厲害,是鶴頂紅。” 胡斐道:“能救不能?”程靈素不答,探了探馬春花的心 跳,說道:“若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也不能有這般珍貴的金壺。” 胡斐恨恨的道:“不錯,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書的母親。” 程靈素道:“啊,我們這一行人中,竟出了如此富貴的人物。” 胡斐見她不動聲色,似乎馬春花中毒雖深,尚有可救,心 下稍寬。程靈素翻開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聲“啊”的 一聲。胡斐忙問:“怎么?”程靈素道:“參湯中除了鶴頂紅, 還有番木鱉。”胡斐不敢問“還有救沒有?”卻問:“怎生救法?” 程靈素皺眉道:“兩樣毒藥夾攻,這一來便大費手腳。”返 身入室,從藥箱中取出兩顆白色藥丸,給馬春花服下,說道: “須得找個清靜的密室,用金針刺她十三處穴道,解藥從穴道 中送入體內,若能馬上施針,定可解救。只是十二個時辰之 內,不得移動她身子。” 胡斐道:“福康安的衛士轉眼便會尋來,不能在這里用針。 咱們得去鄉下找個荒僻所在。”程靈素道:“那便得趕快動身, 那兩粒藥丸只能延得她一個時辰的性命。”說著嘆了口氣,又 道:“我這位同行宰相夫人的心腸雖毒,下毒的手段卻低。這 兩樣毒藥混用,又和在參湯之中,毒性發作便慢了,若是單 用一樣,馬姑娘這時哪里還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的收拾物 件,說道:“當今之世,還有誰能勝得過咱們藥王姑娘的神技?” 程靈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馬蹄聲自遠而近,奔 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單刀,說道:“說不得,只好□殺一場。” 心中暗自焦急:“敵人定然愈殺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顧了二妹, 可救不得馬姑娘。” 程靈素道:“京師之中,只怕動不得蠻。大哥,你把桌子 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一個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計多 端,這時情勢急迫,不及細問,于是依言將桌子椅子都疊了 起來。 程靈素指著窗外那株大樹道:“你帶馬姑娘上樹去。”胡 斐還刀入鞘,抱著馬春花,走到窗樹下,縱身躍上樹干,將 馬春花藏在枝葉掩映的暗處。 但聽得腳步聲響,數名衛士越牆而入,漸漸走近,又聽 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問,眾衛士厲聲呼叱。 程靈素吹熄燭火,另行取出一枚蠟燭,點燃了插在燭台 之上,關上了窗子,這才帶上門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塊石塊, 躍上樹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聲道:“共有十七個!”程 靈素道:“藥力夠用!” 只聽得眾衛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 眾衛士忌憚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處亂闖, 也不敢落單,三個一群、四個一隊的搜來。 程靈素將石塊遞給胡斐,低聲道:“將桌椅打下來!”胡 斐笑道:“妙計!”石塊飛入,擊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那桌 椅堆成的高台登時倒塌,砰□之聲,響成一片。 眾衛士叫道:“在這里,在這里!”大伙倚仗人多,爭先 恐后的一擁入廳,只見廳上桌椅亂成一團,便似有人曾經在 此激烈斗毆,但不見半個人影。眾人正錯愕間,突然頭腦暈 眩,立足不定,一齊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 程靈素悄步入廳,吹滅燭火,將蠟燭收入懷中,向胡斐 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負起馬春花,越牆而出,只轉出一 個胡同,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前面街頭燈籠火把照耀如同 白晝,一隊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又見一隊官兵迎面巡來。 他心想:“福大帥府有刺客之事,想已傳遍九城,這時到處巡 查嚴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處所,倒是著實不易。”但聽得背 后人聲喧嘩,又是一隊官兵巡來。 胡斐見前后有敵,無地可退,向程靈素打個手勢,縱身 越牆,翻進身旁的一所大宅子。程靈素跟著跳了進去。 落腳處甚是柔軟,卻是一片草地,眼前燈火明亮,人頭 洶涌。兩人都吃了一驚:“料不到這里也有官兵。”聽得牆外 腳步聲響,兩隊官兵聚在一起,在勢已不能再躍出牆去,只 見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叢遮掩,胡斐負著馬春花搶了過 去,往假山后一躲。 突然間假山后一人長身站起,白光閃動,一柄匕首當胸 扎到。 胡斐萬料不到這假山后面竟有敵人埋伏,如此悄沒聲的 猛施襲擊,倉卒之間只得摔下背上的馬春花,伸左手往敵人 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遞拳。這人手腳竟是十分了得,回肘斜 避,匕首橫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 了他這一拳。最奇的是他臉上蒙了一塊黃巾,始終一言不發。 胡斐心想:“你不出聲,那是最妙不過。”耳聽得官兵便 在牆外,他只須張口一呼,那便大事不妙。 兩個人近身肉搏,各施殺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長拳 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詣竟不在秦耐之、周鐵鷦一流 之下,何況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 斐才欺進他懷中,伸指點了他胸口的“鳩尾穴”。那人極是悍 勇,雖然穴道被點,仍飛右足來踢,胡斐又伸指點了他足脛 的“中都穴”,這才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程靈素碰了碰胡斐的肩頭,向燈光處一指,低聲道:“像 是在做戲。”胡斐抬頭看去,但見空曠處搭了老大一個戲台, 台下一排排的坐滿了人,燈光輝煌,台上的戲子卻尚未出場。 其時正當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甚么喜慶宴會, 往往接連唱戲數日,通宵達旦,亦非異事。 胡斐吁了口氣,拉下那漢子臉上蒙著的黃巾,隱約可見 他面目粗豪,四十來歲年紀,低聲道:“這漢子想是乘著人家 有喜事,抽空子偷雞摸狗來著,所以一聲也不敢出。”程靈素 點了點頭,悄聲道:“只怕不是小賊。”胡斐微笑道:“京師之 中,連小賊也這般了得。”心中暗自嘀咕:“瞧這人身手,決 非尋常的鼠竊狗盜,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來尋仇殺 人,也是他合該倒霉,卻給我無意之間擒住了。”程靈素低聲 道:“咱們不如便在這大戶人家尋一處空僻柴房或是閣樓,躲 他十二個時辰。”胡斐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邊查得這般 緊,如何能夠出去?” 便在此時,戲台上門帘一掀,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著 尋常的葛紗大褂,也沒勾臉,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禮,朗 聲說道:“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弟姊妹請了!”胡斐聽他說話 聲音洪亮,瞧這神情,似乎不是唱戲。又聽他道:“此刻天將 黎明,轉眼又是一日,再過三天,便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會 期。可是咱們西岳華拳門,直到此刻,還是沒推出掌門人來。 這一件事可實在不能再拖。如何辦理,請各支派的前輩們示 下。” 台下人叢中站起一個身穿黑色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聲, 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咱們西岳華拳門三百年來, 一直分為藝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個支派,已有三 百年沒總掌門了。雖說五派都是好生興旺,但師兄弟們總是 各存門戶之見,人人都說:‘我是藝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 從不說我是西岳華拳門的。沒想到別派的武師們,卻從不理 會你是藝字派還是成字派,總當咱們是西岳華拳門的門下。咱 們這一門人數眾多,打從老祖宗手上傳下來的玩藝兒也真不 含糊,可是干么遠遠不及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這些門派 名聲響亮呢?還不是因為咱們分成了五個支派,力分則弱,那 有什么說的。” 那老者滿口都是陝北的土腔,說到這里,咳嗽几聲,嘆 了一口長氣,又道:“若不是福大帥召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 咱們西岳華拳門不知要到哪一年哪一月,才有掌門人出來呢。 幸好有這件盛舉,總算把這位掌門人給逼出來了。我老朽今 日要說一句話:咱們推舉這位掌門人,不單是要他到大會之 中給西岳華拳門爭光,還要他將本門好好整頓一番。從此五 支歸宗,大伙兒齊心合力,使得華拳門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風, 吐一吐豪氣。”台下眾人齊聲喝彩,更有許多人劈劈拍拍的鼓 起掌來。 胡斐心想:“原來是西岳華拳門在這里聚會。”他張目四 望,想要找個隱僻的所在,但各處通道均在燈火照耀之下,園 中聚著的總有二百來人,只要一出去,定會給人發見,低聲 道:“只盼他們快些舉了掌門人出來,西岳華拳也好,東岳泰 拳也好,越早散場越好。” 只聽得台上那人說道:“蔡師伯的話,句句是金石良言。 晚輩忝為藝字派之長,膽敢代本派的全體師兄弟們說一句,待 會推舉了掌門人出來,我們藝字派全心全意聽從掌門人的言 語。他老人家說什么便是什么,藝字派決無一句異言。”台下 一人高聲叫道:“好!”聲音拖得長長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 一句好戲,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譏嘲之意,卻也甚是明 顯。 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其余各派怎么說?”只見台 下一個個人站起,說道:“咱們成字派決不敢違背掌門人的 話。”“他老人家吩咐什么,咱們行字派一定照辦。”“天字派 遵從號令,不敢有違。”“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們帶頭干, 小弟弟決不能有第二句話。”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齊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沒有 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長,各位前輩師伯師叔,都已到齊,只 有天字派姬師伯沒來。他老人家捎了信來,說派他令郎姬師 兄赴會。但等到此刻,姬師兄還是沒到。這位師兄行事素來 神出鬼沒,說不定這當兒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說到這里,台上台下一齊笑了起來。 胡斐俯到那漢子耳邊,低聲道:“你姓姬,是不是?”那 漢子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迷惘之色,實不知這一男二女是 什么路道。 台上那人說道:“姬師兄一人沒到,咱們足足等了他一天 半夜,總也對得住了,日后姬師伯也不能怪責咱們。現下要 請各位前輩師伯師叔們指點,本門這位掌門人是如何推法。” 眾人等了一晚,為的便是要瞧這一出推舉掌門人的好戲, 聽到這里,都是興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紛紛叫嚷: “憑功夫比試啊!”“誰也不服誰,不憑拳腳器械,那憑什么?” “真刀真腳,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門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來,咳嗽一聲,朗聲道:“本來嘛, 掌門人憑德不憑力,后生小子玩藝兒再高明,也不能越過德 高望重的前輩去。”他頓了一頓,眼光向眾人一掃,又道: “可是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既是英雄 聚會,自然要各顯神通。咱們西岳華拳門倘是舉了個糟老頭 兒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贊一句:‘好,華拳門的糟老 頭兒德高望重,老而不死’?”眾人聽得哈哈大笑。程靈素也 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這糟老頭兒倒會說笑話。” 那姓蔡的老者大聲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可是 几百年來,華拳門這四十八路拳腳器械,沒一個人能說得上 路路精通。今日之事,哪一位玩藝兒最高,那一位便執掌本 門。”眾人剛喝得一聲彩,忽然后門上擂鼓般的敲起門來。 眾人一愕,有人說道:“是姬師兄到了!”有人便去開門。 燈籠火把照耀,擁進來一隊官兵。 胡斐右手按定刀柄,左手握住了程靈素的手,兩人相視 一笑,雖是危機當前,兩人反而更加心意相通。 但當相互再望一眼時,程靈素卻黯然低下了頭去,原來 她這時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這里,不知袁 姑娘便會怎樣?”她心知胡斐這時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 和二妹一同死在這里,不知袁姑娘便會怎樣?” 領隊的武官走到人叢之中,查問了几句,聽說是西岳華 拳門在此推舉掌門人,那武官的神態登時變得十分客氣,但 還是提著燈籠,到各人臉上照看一遍,又在園子前后左右巡 查。 胡斐和程靈素縮在假山之中,眼見那燈籠漸漸照近,心 想:“不知這武官的運氣如何?若是他將燈籠到假山中來一照, 說不得,只好請他當頭吃上一刀。” 忽聽得台上那人說道:“哪一位武功最高,哪一位便執掌 本門。這句話誰都聽見了。眾位師伯師叔、師兄姊妹,便請 一一上台來顯顯絕藝。”他這句話剛說完,眾人眼前一亮,便 有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婦跳到台上,說道:“行字派弟子高 云,向各位前輩師伯師兄們討教。”眾人見她露的這一手輕功 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聲彩。那 武官瞧得呆了,哪里還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著便有一個少年跳上,說道:“藝字派弟子張復龍, 請高師姊指教。”高云道:“張師兄不必客氣。”右腿半蹲,左 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 勢跨虎西岳傳”。張復龍提膝回環亮掌,應以一招“商羊登枝 腳獨懸”。兩人各出本門拳招,斗了起來。二十余合后,高云 使招“回頭望月鳳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將張復龍擊下台去。 那武官大聲叫好,連說:“了不起,了不起!”只見台下 又有一名壯漢躍上,說了几句客氣話,便和高云動手。這一 次卻是高云一個失足,給那壯漢推得摔個筋斗。那武官說道: “可惜,可惜!”沒興致再瞧,率領眾官兵出門又搜查去了。 程靈素見官兵出門,松了口氣,但見戲台上一個上,一 個下,斗之不已,不知鬧到什么時候,才選得掌門人出來。看 胡斐時,卻見他全神貫注的凝望台上兩人相斗,程靈素心想: “這兩人的拳腳打得雖狠,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大哥為什么瞧 得這么出神?”低聲道:“大哥,過了大半個時辰啦,得趕快 想個法兒才好。再不施針用藥,便要耽誤了。”胡斐“嗯”了 一聲,仍是目不轉瞬的望著台上。 不久一人敗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勝者比試。說是同門 較藝,然而相斗的兩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門徒,雖非性命相搏, 但勝負關系支派的榮辱,各人都是全力以赴。這時門中高手 尚未上場,眼前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當上掌門人,只是華 拳門五個支派向來明爭暗斗,乘此機會,以往相互有過節的 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因此拳來腳去,倒是著實熱鬧。 程靈素見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愛武,一 見別人比試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 “眼下情勢緊迫,咱們闖出去再說。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漢, 動以江湖義氣,他們未必便會去稟報官府。”胡斐搖了搖頭, 低聲道:“別的事也還罷了,福大帥的事,他們怎能不說?那 正是立功的良機。”程靈素道:“要不,咱們冒上一個險,便 在這兒給馬姑娘用藥,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這兒,非給人瞧 見不可。”說到后來,語音中已是十分焦急。她平素甚是安詳, 這時若非當真緊迫,決不致這般不住口的催促。 胡斐“嗯”了一聲,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台上兩人比武。 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待會救不了馬姑娘,可別怪 我。”胡斐忽道:“好,雖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險試上一試。” 程靈素一怔,問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奪那西岳華拳的 掌門人。老天爺保佑,若能成功,他們便會聽我號令。” 程靈素大喜,連連搖晃他的手臂,說道:“大哥,這些人 如何能是你對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只是苦 在我須得使他們的拳法,一時三刻之間,哪里記得了這許多? 對付庸手也還罷了,少時高手上台,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 露出馬腳不可。他們若知我不是本門弟子,縱然得勝,也不 肯推我做掌門人。”說到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 各派的武功似乎無一不精,倘若她在此處,由她出馬,定比 自己有把握得多。其實,他心中若不是念茲在茲的有個袁紫 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奪華拳門的掌門? 但聽得“啊喲”一聲大叫,一人摔下台來。台下有人罵 道:“他媽的,下手這么重!”另一人反唇相譏:“動上了手, 還管什么輕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場子啊。”那人粗聲道: “好,咱哥兒倆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卻只管出言陰損:“我不 是你十八代候補掌門人的對手,不敢跟您老人家過招。” 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倘若到了時辰,我還沒能奪得掌 門人,你便在這兒給馬姑娘施針用藥,咱們走一步瞧一步。” 拿起那姓姬漢子蒙臉的黃巾,蒙在自己臉上。 程靈素“嗯”了一聲,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總掌門, 難道你便連一家也當不上?”她這句話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 “為什么總是念念不忘地想著袁姑娘,又不斷提醒大哥,叫他 也是念念不忘?”只見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著他的背影,又 想:“我便是不提醒,他難道便有一刻忘了?”但見他大踏步 走向戲台,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胡斐剛走到台邊,卻見一人搶先跳了上去,正是剛才跟 人吵嘴的那個大漢。胡斐心想:“待這兩人分出勝敗,又得耗 上許多功夫,多耽擱一刻,馬姑娘便多一刻危險。”當下跟著 縱起,半空中抓住那漢子的背心,說道:“師兄且慢,讓我先 來。” 胡斐這一抓施展了家傳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漢背 心第九椎節下的“筋縮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節下的“神 道穴”。這大漢雖然身軀粗壯,卻哪里還能動彈?胡斐乘著那 一縱之勢,站到了台口,順手一揮,將那大漢擲了下去,剛 好令他安安穩穩的坐入一張空椅之中。 他這一下突如其來的顯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眾人無 不驚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來。但見他臉上蒙了一塊黃巾,面 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老是少,只是背后拖著一條油光烏亮 的大辮,顯是年紀不大。這般年紀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愈是 見多識廣的高手,愈是詫異。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說道:“天字派弟子程靈胡,請 師兄指教。” 程靈素在假山背后聽得清楚,聽他自稱“程靈胡”,不禁 微笑,但心中隨即一酸:“倘若他真當是我的親兄長,倒是免 卻了不少煩惱。” 台上那人見胡斐這等聲勢,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的 還禮道:“小弟學藝不精,還請程師兄手下留情。”胡斐道: “好說,好說!”當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 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勢跨虎西岳 傳”。那人轉身提膝伸掌,應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這 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扑步劈掌,出一招“吳 王試劍劈玉磚”。那人仍是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 煙”。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攔門插鐵閂”,這是一 招拗勢弓步沖拳,左掌變拳,伸直了猛擊下去,右拳跟著沖 擊而出。那人見他拳勢沉猛,隨手一架。胡斐手臂上內力一 收一放,將他輕輕推下台去。 只聽得台下一聲大吼,先前被胡斐擲下的那名大漢又跳 了上來,喝道:“奶奶的,你算是什么東西……”胡斐搶上一 步,使招“金鵬展翅庭中站”雙臂橫開伸展。那大漢竟是無 法在台口站立,被胡斐的臂力一逼,又摔了下去。這一次胡 斐惱他出言無禮,使了三分勁力,但聽得喀喇一響,那大漢 壓爛了台前的兩張椅子。 他連敗二人之后,台下眾人紛紛交頭接耳,都向天字派 的弟子探詢這人是誰的門下,但天字派的眾弟子卻無一人得 知。藝字派的一個前輩道:“這人本門的武功不純,顯是帶藝 投師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門徒。”成字派的一個老 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帶藝投師的門徒來爭奪 掌門人之位,豈不是反把本門武功比了下去?” 原來所謂“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長。他武功在西岳 華拳門中算得第一,只是十年前兩腿癱了,現下雖然不良于 行,但威名仍是極大,同門師兄弟對他都是忌憚三分。眾人 見這個“天字派的程靈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來的兒子 姬曉峰始終未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門徒,卻那知姬曉 峰早給胡斐點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面動彈不得。那姬老三 武功一強,為人不免驕傲,對同門誰也沒瞧在眼中,雙腿癱 瘓后閉門謝客,將一身武功都傳給了兒子。這一次華拳門五 個支派的好手群聚北京,憑武功以定掌門,姬曉峰對這掌門 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趕得上父親的九成,但性格卻遠不 及父親的光明磊落。他悄悄地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對 手各人的虛實,然后出來一擊而中,不料陰錯陽差,卻給胡 斐制住,他只道是別個支派的陰謀,暗中伏下高手來對付自 己。適才他和對手只拆得數招,即被點中穴道,一身武功全 沒機會施展,父親和自己的全盤計較,霎時間付于流水,心 下恚怒之極,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拚個你死我活。但聽得 胡斐在台上將各支派好手一個個打了下來,看來再也無人能 將他制服,于是加緊運氣急沖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 但胡斐的點穴功夫是祖傳絕技,姬曉峰所學與之截然不 同。他平心靜氣的潛運內力,也決不能自解被閉住的穴道,何 況這般狂怒憂急,蠻沖急攻?一輪強運內力之后,突然間氣 入岔道,登時暈了過去。要知姬老三所練的功夫過于剛狠,兼 之躐等求進,終于在坐功時走火入魔,以致雙足癱瘓。姬曉 峰這時重蹈乃父覆轍,凶險猶有過之。 程靈素全神貫注的瞧著胡斐在戲台上與人比拳,但見他 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學來的“西岳華拳”,心道:“大哥于 武學一門,似乎天生便會的。這西岳華拳招式繁復,他只在 片刻之間瞧人拆解過招,便都學會了。”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那大漢低哼一聲,聲音甚是異樣。 程靈素轉頭看時,只見他雙目緊閉,舌頭伸在嘴外,已被牙 齒咬得鮮血直流,全身不住顫抖,猶似發瘧一般。程靈素知 他是急引內力強沖穴道,以致走火岔氣,此時若不救治,重 則心神錯亂,瘋癲發狂,輕則肢體殘廢,武功全失。她心想: “我們和他無冤無仇,何必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于是取 出金針,在他陰維脈的廉泉、天突、期門、大橫四處穴道中 各施針刺。 過了一會,姬曉峰悠悠醒轉,見程靈素正在替自己施針, 低聲道:“多謝姑娘。”程靈素做個手勢,叫他不可作聲。 只聽得胡斐在台上朗聲說道:“掌門之位,務須早定,這 般斗將下去,何時方是了局?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愿 意指教的可請三四位同時上台。弟子若是輸了,決無怨言。” 眾人一聽,都想這小子好狂,本來一個人不敢上台的,這時 紛紛連手上台邀斗。其實胡斐新學的招數究屬有限,再斗下 去勢必露出破綻,群毆合斗卻可取巧,混亂中旁人不易看出, 再則如此車輪戰的斗將下去,自己縱然內力充沛,終須力盡, 而施救馬春花卻是刻不容緩,是以非速戰速決不可。 他催動掌力,轉眼又擊了几人下台。西岳華拳門的五派 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長之命而來,因此 無人上台與他交手,其余四個支派中的少壯強手,盡已敗在 他的拳腳之下。至于一般名宿高手,自忖實無取勝把握,為 了顧全數十年的令名,誰也不肯上去挑戰。后來藝字派、成 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朮最精的壯年好手,聯手上 台,但十余合后還是盡數敗了下來。這一來,四派前輩名宿, 青年弟子,盡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挺身上台。 卻見那身穿黑馬褂的姓蔡老者站了起來,說道:“程師兄, 你武功高強,果然令人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與本門所 傳卻有點兒似是而非,嗯嗯,可說是形似而神非,這個…… 這個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一凜,暗想:“這老兒的眼光果然厲害,我所用 拳招雖是西岳華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內勁,自然跟 他們華拳全不相干。”要知西岳華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門武功, 其中精微奧妙之處,豈是胡斐瞧几個人對拆過招便能領會?何 況他所見到的又不是該門高手,自不免學得形似而神非。這 時實逼處此,只得硬了頭皮說道:“華拳四十八,藝行成天涯。 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門何以會分成五個支派?武學之道, 原無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與眾不同,也是有的。” 他想倘能將天字派拉得來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無援。果然 天字派的眾弟子聽他言語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 人在台下大聲附和。 那姓蔡老者搖頭道:“程師兄,你是姬老三門下不是?是 帶藝投師的不是?老朽眼睛沒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 倒有九成不是本門的。”胡斐道:“蔡師伯,你這話弟子可不 敢苟同。本門若要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與少林、武當、太 極、八卦那些大派爭雄,一顯西岳華拳門的威風,便須融會 貫通,推陳出新,弟子所學的內勁,一大半是我師父這十几 年來閉門苦思、別出心裁所創,的確頗有獨到之處。蔡師伯 若是認為弟子不成,便請上台來指點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猶豫,說道:“本門有你老弟這般杰出 的人材,原是大伙的光彩,老朽歡喜也還來不及,還能有甚 么話說?只是老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不能不說。這樣罷,請 程老弟在台上練一套一路華拳,這是本門的基本功夫,這里 十几位老兄弟個個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誰也不 能胡說。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門武功,老朽第一個便歡天 喜地的擁你為掌門。” 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和人動手過招,尚能借著似是而 非的華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練一路拳法,抬手踢腿 之際,真偽立判,再也無所假借。何況他偷學來的拳招只是 一鱗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從頭至尾的使一路拳法? 胡斐雖是饒有智計,聽了他這番話竟是做聲不得,正想 出言推辭,忽聽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師伯,你何以總是跟我 們天字派為難?這位程師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進我門 已有一十二年,難道連這套一路華拳也不會練?”只見一人邁 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頭挑腳色姬曉峰。凡是天字派 有事,他總代父親出面處理接頭,隱然已是該派的支長,因 此沒一個不認得。 姬曉峰躍上台去,抱拳說道:“家父閉門隱居,將一身本 事都傳給了這位程師兄,一十二年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程 師哥武功勝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還有什么話說?”眾人一 聽,再無懷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勝,悄悄調教了一個 好徒弟,待得藝成之后,突然顯示于眾人之前,原和他的脾 氣相合。再說姬曉峰素來剽悍雄強,連他也對胡斐心服,哪 里還有什么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還待再問,姬曉峰朗聲道:“蔡師伯既要考 較我天字派的功夫,弟子便代程師哥練一套,請蔡師伯指點。” 也不待蔡老者回答,雙腿一并,使出“曉星當頭即走拳”,跟 著“出勢跨虎西岳傳”、“金鵬展翅庭中站”、“韋陀獻抱在胸 前”、“把臂攔門橫鐵閂”、“魁鬼仰斗撩綠欄”,一招招的練了 起來。但見他上肢是拳、掌、鉤、爪回旋變化,沖、推、栽、 切、劈、挑、頂、架、撐、撩、穿、搖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環, 下肢自弓箭步、馬步、仆步、虛步、丁步五項步根變出行步、 倒步、邁步、偷步、踏步、擊步、躍步七般步法,沉穩處似 象止虎踞,迅捷時如鷹搏兔脫。台下人人是本門弟子,無不 熟習這路拳法,但見他造詣如此深厚,盡皆嘆服。連各支派 的名宿前輩,也是不住價的點頭。只見他一直練到“鳳凰旋 窩回身轉”、“腿登九天沖鐵拳”、“英雄打虎收招勢”,最后是 “拳罷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嚴密,的是好拳! 他雙手一收,台下震天價喝起一聲彩來。 自姬曉峰一上台,胡斐心中便自奇怪,不知程靈素用甚 么法子,逼得他來跟自己解圍,待見他練了這路拳法,心中 也贊:“西岳華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輔以內勁,便成名家。” 可是見他拳法一練完,登時氣息粗重,全身微微發顫,竟似 大病未愈,或是身受重傷一般。台下眾人未曾發覺,胡斐便 站在他的身后,卻看得清清楚楚,又見他背上汗透衣衫,實 非武功高強之人所應為,心中更增了一層奇怪。 姬曉峰定了定神,說道:“還有哪一位師伯師叔、師兄師 弟,愿和程師哥比試的,便請上台。”他連問三聲,無人應聲。 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聲叫了起來:“恭喜程師哥榮任西岳華 拳門的掌門人!”眾人跟著歡呼。胡斐執掌華拳門一事便成定 局。 姬曉峰向胡斐一抱拳,說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 還禮,只見他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情,但記挂著馬春花的病情, 也沒心緒去理會,說道:“姬師弟,你快找間靜室,領咱們兩 位師妹去休息。”姬曉峰點點頭,躍下台來,但雙足著地時, 一個踉蹌,險險摔倒。 胡斐走到台口,說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請各自回去休 息。明日晚間,咱們再商大計,總須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 讓華拳門揚眉吐氣。”他這句話倒非虛言,心中對華拳門實是 存了几分感激。在眾官兵圍捕之下,若不是機緣湊巧,越牆 而入時他們正在推舉掌門,多半馬春花便免不了毒發身死,倒 斃長街之上。如有機緣能替華拳門爭些光彩,他也真愿意出 力。 眾人聞言,紛紛站起身來,口中都在議論胡斐的功夫。有 的更說姬老三深謀遠慮,一鳴驚人﹔有的贊揚姬曉峰這一路 拳使得實是高明。天字派的眾弟子更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 有几個前輩名宿想過來跟胡斐攀談,胡斐卻雙手一拱,跟著 姬曉峰直入內堂。程靈素扶了馬春花混在人叢之中,跟了進 去。 這座大宅子是華拳門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為 掌門,本宅主人自是對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終不揭開 蒙在臉上的黃巾,直到與程靈素、馬春花、姬曉峰三人進了 內室,才除下黃巾,說道:“姬大哥,多謝你啦!這掌門人之 位,我定會讓給你。”姬曉峰哼了一聲,卻不答話。胡斐去看 馬春花時,只見她黑氣滿臉,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氣多 進氣少,當真是命若游絲。 程靈素抱著馬春花平臥床上,取出金針,隔著衣服替她 在十三處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金針尾上都圍上了一團棉花。 她手腳極快,卻毫不忙亂。胡斐見她神色沉靜平和,這才放 了一半心。 過了一盞茶功夫,金針尾上緩緩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 上,原來金針中空,以此拔出毒質。程靈素舒了一口氣,微 微一笑,從藥瓶中取出一粒碧綠的丸藥遞給姬曉峰,說道: “姬大哥,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這藥丸連服十粒,你身體內 的毒質便會去盡。”姬曉峰接過了藥丸,一聲不響的出房而去。 胡斐這才明白,原來程靈素是以她看家本領,逼得姬曉 峰不得不聽號令,笑道:“藥王姑娘無往而不利。你用毒藥做 好事,尊師當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靈素微笑不答,其實這一次她倒不是用藥硬逼,那是 先助姬曉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難,再在他身上施 一點藥物。這藥物一上身后麻痒難當,于身子卻無多大損害, 所謂連服十粒的解藥,也只是治金創外傷的止血生肌丸,姬 曉峰并無外傷,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曉峰哪里知道?聽她說 得毒性厲害無比,自不敢不俯首聽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 能以自己的性命來試一試真假。程靈素心中在說:“我向師父 發過誓,這一生之中,決不用毒藥害一個無辜之人,好教人 知道毒手藥王手段雖辣,卻不做半件壞事。” 她拿了一柄鑷子,換過沾了毒血的棉花,低聲道:“大哥, 你累了一夜,便在這榻上歇歇,養一會兒神。有我照料著馬 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程靈素 道:“你這位掌門老師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這十二個時辰 之中,不能有人進來滋擾馬姑娘,也不許她開口說話,否則 她內氣一岔,毒質不能拔淨,只要留下少許,那便是前功盡 棄。” 胡斐笑道:“西岳華拳掌門人程靈胡,謹奉太上掌門人程 靈素號令,一切凜遵,不敢有違。”程靈素笑道:“我能是你 的太上掌門人嗎?那位……”說到這里,突然住口,俯身去 看馬春花的傷勢。 過了半晌,她回過頭來,見胡斐并未閉目入睡,呆呆的 望著窗外出神,問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們明 日見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紀不對,不知有什么話說?好在 只須挨過十二個時辰,咱們拍手便去,雖然對不起他們,心 中不安,但事出無奈,那也只好……只好……”程靈素笑道: “也只好狗急跳牆了。”胡斐笑道:“是啊!跳牆而入,想不到 竟碰上了這么一回奇事。”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會,說道:“好!便是這樣。”胡 斐奇道:“什么便是這樣?”程靈素道:“咱們在路上扮過小胡 子,這一次你便扮個大胡子。再給你胡子上染上一點顏色,包 管你大上二十歲年紀。你要當姬曉峰的師兄,總得年近四十 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說道:“我正發愁,和福康安這么正面一 鬧,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你若能給我裝上 一部天衣無縫的大胡子,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華拳 拳門人的身分,到會中去見識見識。”程靈素嘆道:“掌門人 大會是不用去了,混得過明天,讓馬姑娘太平無事,也就是 啦。到會中涉險,那可犯不著。” 胡斐豪氣勃發,說道:“二妹,我只問你:這部胡子能不 能裝得像?” 程靈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裝部胡子有何難 處?難是難在舉手投足,說話神情,無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 縱是精神矍鑠、身負武功的老英雄,卻也和年輕力壯之人不 同。”胡斐道:“你大哥盡力而為。只須瞞得過一時,也就是 了。”程靈素道:“好,咱們便試一試。這一次我卻扮個老婆 婆,跟著你到掌門人大會之中瞧瞧熱鬧。” 胡斐哈哈大笑,逸興橫飛,說道:“二妹,咱老兄妹倆活 了這一大把年紀,行將就木,這場熱鬧可不能不趕。”程靈素 低聲喝道:“聲音輕些!”但見馬春花在床上動了一下,幸好 沒有驚醒。胡斐伸了伸舌頭,彎起食指,在自己額上輕擊一 下,說道:“該死!” 程靈素取出針線包來,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鬢邊 几縷秀發,再從藥箱中取出些藥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調勻,將 頭發浸在藥里,說道:“你歇一會兒,待軟頭發變成硬胡子, 我便叫你。”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對這位義妹的聰明機智,說不 出的歡喜贊嘆。睡夢之中,一會兒見馬春花毒發身死,形狀 可怖﹔一會兒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責備他心腸毒辣﹔又 一會兒自己給眾衛士擒住了,拚命掙扎,卻不能脫身。 忽聽得一個聲音在耳邊柔聲道:“大哥,你在作什么夢?” 胡斐一躍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說道:“我來照料馬 姑娘,該當由你睡一忽兒了。”程靈素道:“先給你裝上胡子, 這才放心。”拿起漿硬了的一條條頭發,用膠水給他粘在頦下 和腮邊。這一番功夫好不費時,直粘了將近一個時辰,眼見 紅日當窗,方才粘完。 胡斐攬鏡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自己臉上一部絡 腮胡子,虯髯戟張,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 是高興,笑道:“二妹,我這模樣兒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 上這么一部大胡子。” 程靈素想說:“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應。”但話到口邊,終 于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這時心力交困,眼見馬春花睡得 安穩,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著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著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絡腮大胡 子,那自不是程靈素這時所能料到了。 胡斐從榻上取過一張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輕輕抱著她 橫臥榻上,拉薄被替她蓋好,再將黃巾蒙住了臉,走到姬曉 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 姬曉峰哼了一聲,道:“是哪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 門進去。姬曉峰一見是他,“啊”的一聲低呼,從椅中躍起身 來。 胡斐道:“姬兄,我這是跟你賠不是來啦。”姬曉峰木然 不答,眼光中顯是敵意極深。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 說個明白,小弟決計無意做貴派的掌門人,只是機緣湊合,小 弟又迫于無奈,這才壞了姬兄的大事。”于是將馬春花如何中 毒、如何受官兵圍捕、如何越牆入來躲避、如何為了救治人 命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馬春花為何人所害、追 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節,卻略過了不說。姬曉峰靜靜聽著,臉 色稍見和緩,等胡斐說完,仍只“嗯”的一聲,并不接口說 話。 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內,我不將掌 門人之位讓你,教我喪生刀劍之下,千載之后仍受江湖好漢 唾罵。”武林中人死于刀劍之下,原屬尋常,但若為天下英雄 所不齒,卻是最感羞恥之事。 姬曉峰聽他發下這個重誓,說道:“這掌門人之位,我也 不用你讓。你武功勝我十倍,這是我知道的。但你實非本門 中人,卻來執掌門戶,自是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 待這次掌門人大會一過,我將前后真相鄭重宣布,在貴門各 位前輩面前謝罪。然后讓貴門各位弟子再憑武功以定掌門,這 么辦好不好?”姬曉峰心想:“本門之中,無人能勝得了我。這 般自行爭來,自比他拱手相讓光彩得多。”于是點頭道:“這 倒是可行。可是程大哥……” 胡斐笑道:“我姓胡,我義妹才姓程。”說著揭去蒙在臉 上的黃巾。姬曉峰見他滿頰虯髯,根根見肉,貌相甚是威武, 不禁暗自贊嘆,說道:“胡大哥,本門的几位前輩很難說話, 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場風波。雖然你武功高強,原 也不怕,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西岳華拳門遇上了門戶大 事,那是有名的陰魂不散,死纏爛打。”胡斐笑道:“這事我 也想到了。后日掌門人大會之中,我當盡力為西岳華拳門掙 一個大大的彩頭,將功贖罪,想來各位前輩也可見諒了。” 姬曉峰點點頭,嘆了口氣,說道:“可惜我身中劇毒,不 敢多耗力氣,否則倒可把本門拳法,演几套給胡兄瞧瞧。胡 兄記在心里,事到臨頭,便不易露出馬腳。”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來向姬曉峰深深一揖,說道:“姬兄, 我代義妹向你賠罪了。”姬曉峰還了一禮,心中卻大為不懌: “我被她下了毒,卻有什么可笑的?”心下這般想,臉上便頗 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義妹在你身上下毒,傷口在 哪里?”姬曉峰卷起左手袖子,只見他上臂腫起了雞蛋大的一 塊,肌肉發黑,傷口有小指頭大小,隱隱滲出黑血,果如是 中了劇毒一般。 胡斐心想:“二妹用藥,當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 藥物,弄得他手臂變成這般模樣。倘若我身上有了這樣一個 傷口,自也會寢食不安。”問道:“姬兄覺得怎樣?”姬曉峰道: “這一塊肉麻木不仁,全無知覺。”胡斐心道:“原來是下了極 重的麻藥。”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創口上吮吸。姬 曉峰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嗎?”只是 給他雙手抓住了,竟自動彈不得,心中驚疑不定:“如此劇毒, 中在手臂已是這樣厲害,他一吮入口,豈不立斃?我和他無 親無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胡斐吮了几口,將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 驚疑,這毒藥是假的。”姬曉峰不明其意,問道:“什么?”胡 斐道:“我義妹和你素不相識,豈能隨便下毒手害你?她只是 跟你開個玩笑,給你放上些無害的麻藥而已。你瞧我吮在口 中,總可放心了吧。” 姬曉峰雖然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心下一直惴惴,不 知這解藥是否當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會留下后患,傷 及筋骨,這時聽胡斐一說,不由得驚喜交集,道:“胡兄,你 ……你對我明言,難道便不怕我不聽指使么?”胡斐道:“丈 夫相交,貴在誠信。我見姬兄大有義氣,何必令你多耽几日 心事?”姬曉峰大喜,拍案說道:“好,我交了你這位朋友。胡 兄便是得罪了當今天子,犯下彌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 決不敢皺一皺眉頭。” 胡斐道:“多謝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雖然不是當 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權勢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見你 所練的一路華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趕步、擊步之后, 那一下躍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變?”胡斐所說的那一招, 名叫“野馬回鄉攢蹄行”,一招之中動作甚是繁復。 姬曉峰聽他一說,暗道:“好厲害的眼光!昨晚我練這一 路華拳,從頭至尾精神貫注,只有在這一招‘野馬回鄉攢蹄 行’上,躍起時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劇毒,不免心神渙散。若 是和他對敵動手,這破綻立時便給他抓住了。”說道:“胡兄 眼光當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緊,那一招確是練得不大妥當。” 于是重行使了一遍。胡斐點頭道:“這才對了。否則照昨晚姬 兄所使,只怕敵人可以乘虛而入。” 姬曉峰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于是將一十二路西岳 華拳,從頭至尾的演了出來。胡斐依招學式,雖不能在一時 之間盡數記全,但也即領會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義所在,說 道:“貴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鑽研下去,確是威力無窮。 我瞧這一十二路華拳,只須精通一路,便足以揚名立萬。” 姬曉峰聽他稱贊本派武功,很是高興,說道:“是啊。本 門中相傳有兩句話,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四 十八路功夫,分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十二路入室拳,還有 一十八路刀槍劍棍的器械功夫。本門弟子別說‘藝成’兩字, 便是能將四十八路功夫盡數學全了的,也是寥寥無几。” 兩人說到武藝,談論極是投契,演招試式,不知不覺間 已到午后。主人派來服侍胡斐的侍仆數次要請他吃飯,但見 二人練得起勁,站在一旁,不敢開口。待得姬曉峰使一招旋 風腳,躍起半空橫踢而出,門外突然有人喝彩道:“好一招 ‘風卷霹靂上九天’!”胡斐一看,卻是那姓蔡的老者,當下含 笑抱拳,上前招呼。   注:一、清朝相國夫人下毒,確有其事。袁枚《隨園詩話》卷 一有記:“余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 某相國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極珠帘玉屏之麗。出 拜兩姝容態絕世,與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 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從 內出,面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隨解衣寢。未二鼓,從 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仆片時,七竅流血而死。 蓋夫人喝酒時,業已鴆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 云,二女年長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聯云:量淺酒痕先上面,興高 琴曲不和弦。”批本云:“某相國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為人淫惡。伍拉納(乾隆時任閩浙總督)之子批 注《隨園詩話》,有云:“福康安至淫極惡,作孽太重,流毒子孫, 可以戒矣。”按該批注當作于嘉慶年間。 第十六章 龍潭虎穴 這姓蔡的老者單名一個威字,在華拳門中輩份甚高。他 見胡斐去了臉上所蒙黃布后,原來是這等模樣的一個大胡子, 細細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啟稟掌門,福大帥有文書到 來。” 胡斐心中一凜:“這件事終于瞞不過了,且瞧他怎么說?” 臉上不動聲色,只“嗯”了一聲。卻聽蔡威道:“這文書是給 小老兒的,查問本門的掌門人推舉出了沒有?其中附了四份 請帖,請掌門人于中秋正日,帶同本門三名弟子,前赴天下 掌門人大會……” 胡斐聽到這里,松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倒嚇了 我一跳。別的也沒什么,只是這一日一晚之中,馬姑娘不能 移動,福康安這文書若是下令抓人來著,馬姑娘的性命終于 還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樣,還是將那文書接了過來,細細 瞧了一遍,說道:“蔡師伯,姬師弟,便請你們兩位相陪,再 加上我師妹,咱們四個赴掌門人大會去。”蔡威和姬曉峰大喜, 連連稱謝。侍仆上前稟道:“請程爺、蔡爺、姬爺三位出去用 飯。” 胡斐點點頭,正要去叫醒程靈素,忽聽得她在房中叫道: “大哥,請過來。”胡斐道:“兩位先請,我隨后便來。”聽她 叫聲頗為焦急,當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門帘,便聽得馬春 花低聲叫喚:“我孩子呢?叫他哥兒倆過來啊……我要瞧瞧孩 子……他哥兒倆呢?” 程靈素秀眉緊蹙,低聲道:“她一定要瞧孩子,這件事不 妙。”胡斐道:“那兩個孩子落在那心腸如此狠毒的老婦手中, 咱們終須設法救了出來。”程靈素道:“馬姑娘很是焦躁,立 時要見,見不著孩子,便哭喊叫喚。這于她病勢大大不妥。” 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勸勸。”程靈素搖頭道:“她神智不清, 勸不了的。除非馬上將孩子抱來,否則她心頭郁積,毒血固 然不能盡除,藥力也無法達于臟腑。” 胡斐繞室彷徨,一時苦無妙策,說道:“便是冒險再入福 大帥府去搶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靈素嚇了一跳,道: “再進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嘗不 知昨晚鬧出了這么驚天動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 戒備森嚴,便要踏進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能再搶得這兩 個孩子出來?若有數十個武藝高強之人同時下手,或者尚能 成事,只憑他單槍匹馬,再加上程靈素,最多加上姬曉峰,三 個人難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過了良久,只聽得馬春花不住叫喚:“孩子,快過來,媽 心里不舒服。你們到哪兒去了?到哪兒去了?”胡斐皺眉道: “二妹,你說怎么辦?”程靈素搖頭道:“她這般牽肚挂腸,不 住口的叫喚,不到三日,不免毒氣攻心。咱們只有盡力而為, 當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數使然。”胡斐道:“先吃飯去,一會 再來商量。” 飯后程靈素又替馬春花用了一次藥,只聽她卻叫起福康 安來:“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們的兩個乖兒 子抱過來,我要親親他哥兒倆。”只把胡斐聽得又是憤怒,又 是焦急。 程靈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小室之中,臉色鄭重, 說道:“大哥,我跟你說過的話,有不算的沒有?”胡斐好生 奇怪:“干么問起這句話來?”搖頭道:“沒有啊。”程靈素道: “好。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聽著。倘若你再進福康安府中去搶 馬姑娘的兒子,你另請名醫來治她的毒罷。我馬上便回南方 去。” 胡斐一愕,尚未答話,程靈素已翩然進房。胡斐知她這 番話全是為了顧念著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勢,定會冒險再入 福府,此舉除了賠上一條性命之外,決無好處。他自己原也 想到,可是此事觸動了他的俠義心腸,憶起昔年在商家堡被 擒吊打,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報,非丈夫也,他已 然決意一試,但程靈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兩個孩 子出來,程靈素卻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時之間躊躇無計,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覺間便來到 福康安府附近,但見每隔五步十步,便是兩個衛士,人人提 著兵刃,守衛嚴密之極,別說闖進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衛 士便要過來盤查。 胡斐不敢多耽,心中悶悶不樂,轉過兩條橫街,見有一 座酒樓,便上樓去獨自小酌。剛喝得兩杯,忽聽隔房中一人 道:“汪大哥,今兒咱們喝到這兒為止,待會就要當值,喝得 臉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們 再干三杯便吃飯。” 胡斐一聽此人聲音,正是汪鐵鶚,心想:“天下事真有這 般巧,居然又在這里撞上他。”轉念一想,卻也不足為奇,他 們說待會便要當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輪班守衛。這是福府附 近最考究的一家酒樓,他們在守衛之前,先來喝上三杯,那 也平常得緊。倘若汪鐵鶚這種人當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 上一場,那才叫奇呢。 只聽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說你識得胡斐。他到底是怎 么樣一個人?”胡斐聽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凜,更是凝神 靜聽。 只聽汪鐵鶚長長嘆了口氣,道:“說到胡斐此人,小小年 紀,不但武藝高強,而且愛交朋友,真是一條好漢子。可借 他總是要和大帥作對,昨晚更闖到府里去行刺大帥,真不知 從何說起?”那人笑道:“汪大哥,你雖識得胡斐,可是偏沒 生就一個升官發財的命兒,否則的話,咱們喝完了酒,出得 街去,偏巧撞見了他,咱哥兒倆將他手到擒來,豈不是大大 的一件功勞?”汪鐵鶚笑道:“哈哈,你倒說得輕松愜意!憑 你張九的本領哪,便是有二十個,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張 九一聽此言,心中惱了,說道:“那你呢,要几個汪鐵鶚才拿 得住他?”汪鐵鶚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個我這種 膿包,也不管用。”張九冷笑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說 得這般厲害。” 胡斐聽他二人話不投機,心念一動,眼見時機稍縱即逝, 當下更不再思,揭過門帘,踏步走進鄰房,說道:“汪大哥, 你在這兒喝酒啊!喂,這位是張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 座兒搬到這里來。” 汪鐵鶚和張九一見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誰?咱 們可不相識啊?”汪鐵鶚雖聽著他話聲有些熟稔,但見他虯髯 滿臉,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剛才我遇見周鐵鷦周大哥, 曾鐵鷗曾二哥,在聚英樓喝了几杯,還說起你汪大哥呢。”汪 鐵鶚含糊答應,竭力思索此人是誰,聽他說來,和周師哥、曾 師哥他們都是熟識,應該不是外人,怎地一時竟想不起來?不 住在心中暗罵自己胡涂。 店伴擺好座頭。胡斐道:“今兒小弟作東,很久沒跟汪大 哥、張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兩銀子向店伴一拋,道:“給 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來。”那店伴見他手面 豪闊,登時十分恭謹,一疊連聲的吩咐了下去。 不久酒菜陸續送上,胡斐談笑風生,說起來秦耐之、殷 仲翔、王劍英、王劍杰兄弟這干人都很熟絡,一會兒說武藝, 一會兒說賭博,似乎個個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鐵鶚老大納 悶,人家這般親熱,倘若開口問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禮,但 此人到底是誰,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半點因頭。張九 只道胡斐是汪鐵鶚的老友,見他出手爽快,來頭顯又不小,自 也樂得叨擾他一頓。 喝了一會酒,菜肴都已上齊,汪鐵鶚實在忍耐不住了,說 道:“你這位大哥怨我無禮,我越活越是胡涂啦。”說著伸手 在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擊,又道:“一時之間我竟想不起你老 哥的名字,真是該死之極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貴人多忘事。昨兒晚上,你不是 還在舍下吃飯嗎?只可惜一場牌九沒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 人家動手過招,傷了和氣。”汪鐵鶚一怔,道:“你……你 ……”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鐵鶚和張九猛地一齊站起,驚得話也說不 出來。 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裝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認得 了么?”汪鐵鶚低聲道:“悄聲!胡大哥,城中到處都在找你, 你敢如此大膽,居然還到這里來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 連你汪大哥也不認得我,旁人怎認得出來?”汪鐵鶚道:“北 京城里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盤纏夠不夠?” 胡斐道:“多謝汪大哥古道熱腸,小弟銀子足用了。”心 想:“此人性子粗魯,倒是個厚道之人。”那張九卻臉上變色, 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汪鐵鶚又道:“今日城門口盤查得緊,你出城時別要露出 破綻,還是我和張大哥送你出城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 搖頭道:“我暫且不出城。我還有一筆帳要跟福大帥算一算。” 張九聽到這里,臉上神色更是顯得異樣。 汪鐵鶚道:“胡大哥,我本領是遠遠的不及你,可是有一 句良言相勸。福大帥權勢熏天,你便當真跟他有仇,又怎斗 他得過?我吃他的飯,在他門下辦事,也不能一味護著你。今 日冒個險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 你可知我為什么得罪了福大帥?”汪鐵鶚道:“我不知道,正 想問你。” 胡斐當下將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結識馬春花,如何和她 生下兩個孩子,昨晚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聲說了,又 說到自己如何相救,馬春花如何思念兒子,命在垂危,自己 雖然干冒萬險,也要將那兩個孩子救了出來去交給她。 汪鐵鶚越聽越怒,拍桌說道:“原來這人心腸如此狠毒! 胡大哥,你英雄俠義,當真令人好生欽佩。可是福大帥府中 戒備嚴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衛,要救那兩孩子,這會 兒是想也休想。只好待這件事松了下來,慢慢再想法子。”胡 斐道:“我卻有個計較在此,咱們借用了張大哥的服色,讓我 扮成衛士,黑夜之中,由你領著到府里去動手。” 張九臉色大變,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著酒 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挾菜,突然間左手一揚,半 杯酒潑向張九眼中。張九“啊”的一聲驚呼,伸手去揉。胡 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兩穴上各戳了一 下。張九身子一軟,登時倒在椅上。 店小二聽得聲音,過來察看。胡斐道:“這位總爺喝醉了, 得找個店房歇歇。”店小二道:“過去五家門面,便是安遠老 店。小人扶這位總爺過去吧!”胡斐道:“好!”又賞了他五錢 銀子。那店小二歡天喜地,扶著張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 了一間上房,閂上了門,伸指又點了張九身上三處穴道,令 他十二個時辰之中,動彈不得。 汪鐵鶚心中猶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見胡斐 行俠仗義,做事爽快明決,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如 此一樁奇險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給 張九換上,自己卻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兩人都是 中等身材,穿著倒也合身。 汪鐵鶚道:“我是申正當值,過一會兒時候便到了。”胡 斐道:“你給張九告個假,說他生了病,不能當差。我在這兒 等你,到晚間二更天時,你來接我。”汪鐵鶚呆了半晌,心想 只要這一句話兒答應下來,一生便變了模樣,要做個鐵錚錚 的漢子,甚么榮華富貴,就是一筆勾銷﹔但若一心一意為福 大帥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見他遲疑,說道:“汪大哥,這件事不是一時可決, 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話。”汪鐵鶚點了點頭,徑自出店去了。 胡斐躺在炕上,放頭便睡,他知道眼前實是一場豪賭,不過 下的賭注卻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時,汪鐵鶚或者果真獨個兒悄悄來領了自己,混 進福康安府中。但這么一來,汪鐵鶚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 九成。他跟自己說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馬春花更是全無淵源, 為了兩個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險,依著汪鐵鶚的性兒,他 肯干?他自幼便聽從周鐵鷦的吩咐,對這位大師兄奉若神明, 何況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這“功名利祿”四字,于他 可不是小事。 若是一位意氣相投的江湖好漢,胡斐決無懷疑。但汪鐵 鶚卻是個本事平庸、渾渾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決定升官發財,那么二更不到,這客店前后左右, 便會有上百名好手包圍上來,自己縱然奮力死戰,也定然不 免。 這其間沒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鐵鶚不能兩不相幫,此事 他若不告發,張九日后怎會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這時候還沒翻出來。要是輸 了,那便輸了自己的性命。這副牌是好是壞,全憑汪鐵鶚一 念之差。他知道汪鐵鶚不是壞人,但要他冒險實在太大,求 他的實在太多,而自己可沒半點好處能報答于他…… 汪鐵鶚這樣的人可善可惡,誰也不能逆料。將性命押在 他的身上,原是險著,但除此之外,實無別法。福康安府中 如此戒備,若是無人指引相助,決計混不進去。 他一著枕便呼呼大睡,這一次竟連夢也沒有做。他根本 不去猜測這場豪賭結果會如何。 牌還沒翻,誰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 他睡了一個多時辰,朦朧中聽得店堂有人大聲說話,立 時醒覺,坐了起來。只聽那人說道:“不錯,我正要見‘玄’ 字號的那位總爺。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給我瞧瞧。” 胡斐一聽不是汪鐵鶚的聲音,心下涼了半截,暗道:“嘿 嘿,這一場大賭終究是輸了。”提起單刀,輕輕推窗向外一望, 只見四下里黑沉沉的并無動靜,當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 神傾聽。 汪鐵鶚一去,胡斐知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若以俠義為重, 這時便會單身來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祿,必定是引 了福府的武士前來圍捕。他既然不來,此事自是糟了。但客 店四周,竟然無人埋伏,倒也頗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來 圍捕的武士不來則已,來則必定人數眾多,一二個高手尚可 隱身潛伏,不令自己發現蹤跡,人數一多,便是透氣之聲也 能聽見了。 他見敵人非眾,稍覺寬心。但見窗外燭光晃動,店小二 手里拿著一只燭台,在門外說道:“總爺,這里有一位總爺要 見您老人家。”胡斐翻身從窗中進房,落地無聲,說道:“請 進來吧!”店小二推開房門,將燭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 一位總爺酒醒了吧?若是還沒妥貼,要不給做一碗醒酒湯喝?” 胡斐隨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衛士臉上。 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灰扑扑一張臉蛋,絲毫不動 聲色,胡斐心道:“好厲害的腳色!孤身進我房來,居然不露 半點戒懼之意。難道你當真有過人的本領,絕沒將我胡斐放 在心上嗎?”只聽那衛士道:“這位是張大哥嗎?咱們沒見過 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營當差。”胡斐道:“原來是任 大哥,幸會幸會。大伙兒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親近。”任通 武道:“是啊。上頭轉下來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給張大哥。”說 著從身邊抽出一件公文來。 胡斐接過一看,見公文左角上赫然印著“兵部正堂”四 個紅字,封皮上寫道:“即交安遠客店,巡捕右營張九收拆, 速速不誤。”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個大當,雙手為鋼盒所傷, 這一回學了乖,不即開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見其中 并無古怪,又想到苗人鳳為拆信而毒藥傷目,當下將公文垂 到小腹之前,這才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紙,就燭光一看,不 由得驚疑交集。 原來紙上并無一字,卻畫了一幅筆致粗陋的圖畫。圖中 一個吊死鬼打著手勢,正在竭力勸一人懸梁上吊。當時迷信, 有人懸梁自盡,死后變鬼,必須千方百計引誘另一人變鬼,他 自己方得轉世投胎,后來的死者便是所謂替死鬼了。這說法 雖然荒誕不經,但當時卻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動,問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帥府 中輪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這便要去。”說著轉身欲行。 胡斐道:“且慢!請問這公事是誰差任大哥送來?”任通武道: “是我們林參將差小弟送來。” 胡斐到這時已是心中雪亮:原來汪鐵鶚自己拿不定主意, 終究還是去和大師哥周鐵鷦商量。周鐵鷦念著胡斐昨晚續腿 還牌之德,想出了這個計較,他不讓汪鐵鶚犯險,卻輾轉的 差了個替死鬼來。由這人領胡斐進福府,不論成敗,均與他 師兄弟無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連字跡也不留一個,以 防萬一事機不密,牽連于他。這一件公文他夾在交給左營林 參將的一疊文件之中,轉了几個手,誰也不知這公文自何而 來。林參將一見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擱,立即差 人送來。周鐵鷦早知左營的衛士今晚全體在福府中當值守衛, 那林參將不管派誰送信,胡斐均可隨他進府。 這中間的原委曲折胡斐雖然不能盡知,卻也猜了個八不 離九,心下暗笑周鐵鷦老奸巨猾,在京師混了數十年的人,行 事果然與眾不同,但對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卻也暗暗感激,當 下說道:“上頭有令,命兄弟隨任大哥進府守衛。”跟著又道: “他媽的,今兒本是輪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 任通武笑道:“大帥府中鬧刺客,大伙兒誰都得辛苦些。 好在那一份優賞總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頭領到了錢,小 弟作東,咱哥兒倆到聚英樓去好好樂他一場。任大哥,你是 好酒好賭、還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說道:“這酒色財 氣四門,做兄弟的全都打從心眼兒里歡喜出來。”胡斐在他肩 上一拍,顯得極是親熱,笑道:“咱倆意氣相投,當真是相見 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來!” 任通武躊躇道:“今晚要當差,若是參將知道咱們喝酒, 只怕不便。”胡斐低聲道:“喝三杯,參將知道個屁!”說話間, 店小二已取過酒來,夜里沒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鹵牛 肉。 胡斐和任通武連干三杯,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說道: “余下的是賞錢!”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謝。任通武一把將銀 子搶過,笑道:“張大哥這手面也未免闊得過份,咱們在福大 帥府中當差的,喝几杯酒還用給錢?走吧!時候差不多啦。” 左手拉著胡斐,向外搶出,右手將銀子塞入懷里。店小二瞧 在眼里,卻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衛士在北京 城里橫行慣了,看白戲、吃白食,渾是閑事,便是順手牽羊 拿些店鋪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聲?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貪財好酒,倒是容易對付,當下與 他攜手出店。將出店門時,忽聽得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聲 音雖極細微,但胡斐聽在耳里,便知有異,低聲道:“任大哥, 我忘了一件物事,請你稍待。”一轉身,便回進自己房中,黑 暗中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 是周鐵鷦。 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來干么?”微一沉吟,揭開床 帳,探手到張九鼻孔邊一試,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鐵鷦 使重手點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當真是心思周密,下手 毒辣。本來若不除去張九,定會泄漏他師兄弟倆的機關,只 是沒料到我前腳才出門,他后腳便進來下手,連片刻喘息的 余裕也沒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鐵鷦對己確是 一片真心,不致于誘引自己進了福府,再令人圍上動手。 于是將張九身子一翻,讓他臉孔朝里,拉過被子窩好了, 轉身出房,說道:“任大哥,勞你等候,咱們走吧。”任通武 道:“自己弟兄,客氣什么?”兩人并肩而行,大搖大擺的走 向福康安府。 只見福府門前站著二十來名衛士,果是戒備不同往日。胡 斐跟著任通武走到門口,一名千總低聲喝道:“威震──”任 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總點了點頭,說道:“今兒大 伙得多加點勁。”任通武道:“那還會錯么?”胡斐道:“老總, 你說今晚會不會有刺客再進府來?”那千總笑道:“除非他吃 了豹子膽,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進了大門。 到達中門時,又是一小隊衛士守著。一名千總低喝口令: “威震──”任通武答道:“──絕域!”那千總道:“任通武, 這人面生得很,是誰啊?”任通武道:“是右營的張大哥,你 沒見過么?”那千總“嗯”了一聲,道:“這部胡子長得倒是 挺威風的。” 兩人折而向左,穿過兩道邊門,到了花園之中。園門口 又是一小隊衛士,那口令卻變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 想:“倘若我不隨任通武進來,便算過了大門,也不能過二門。 即使我探聽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門的 口令各有變化。” 進了花園,胡斐已識得路徑,心想夜長夢多,早些下手, 也好讓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見我這么久不回去, 必已料到我進了福府,定也憂心。”當下加快腳步,向福康安 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詫異,道:“張大哥,你到那里 去?”胡斐道:“上頭派我保護太夫人,說道決計不可令太夫 人受到驚嚇。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來如此!” 便在此時,前面兩名衛士悄沒聲的巡了過來。左首一人 低喝道:“報名!”任通武道:“左營任通武!”胡斐道:“右營 張九!”那人“啊”的一聲,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 誰?” 胡斐心中一凜,知道此人和張九熟識,事已敗露,湊到 他耳邊,低聲道:“我是胡斐!”那人驚得呆了,一時手足無 措。胡斐伸指一戳,點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順勢一撞,又 打中了另一名衛士的穴道。任通武驚惶失措,道:“你……你 ……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將兩名穴道被點的衛士擲 入了花叢。 任通武吸一口氣,刷的一聲,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 “人人都已瞧見,是你引我進府來的。你叫嚷起來,有何好處? 還不如乖乖的別作聲。”任通武又驚又怕,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胡斐道:“你要命的,便跟著我來。”任通武這時六神無 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見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兩名 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衛士,若是與他動手,徒然送了性命,只 盼他別鬧出什么事來,連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進得府來,豈 有不鬧事之理?任通武這般痴想,也不過在無法之中自行寬 慰而已。 胡斐快步到相國夫人的屋外,只見七八名衛士站在門口, 若是向前硬闖,未必能迅速過得這一關,心念一動,繞著走 到屋側,提聲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闖到太夫人屋里來, 想造反么?”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著半點頭腦,結結巴巴的 道:“我……我……” 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圖謀不軌么?”眾衛士聽他吆喝, 吃了一驚,一齊奔了過來。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 力一送,他那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窗格之 上,登時木屑紛飛。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 眾衛士一擁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驚嚇 了太夫人!這反賊膽子倒是不小。”一面叫嚷,一面沖進房去。 只見太夫人雙手各拉著一個孩子,驚問:“什么事?”那兩孩 子兀在啼哭,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胡斐道:“有刺 客!小人保護太夫人和兩位公子爺出去。”太夫人多見事故, 一凜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誰?刺客在哪里?”胡斐 不敢多耽,又惱恨她心腸毒辣,下手毒害馬春花,當即搶上 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這太夫人貴為相國夫人,當今皇帝是她情郎,三個兒子 都做尚書,兩個媳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出世以來,哪里受 過這般毆辱?胡斐雖知她心腸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惡,但終 究念她是個年老婦人,不欲便此傷她性命,這一掌只使了一 分力氣。饒是如此,她右頰已高高腫起,滿口鮮血,跌落了 兩枚牙齒,驚怒之下,几乎暈了過去。 胡斐俯身對兩個孩子道:“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媽媽想念 你們得緊。”兩個孩兒登時笑逐顏開,伸出四條小手臂,要胡 斐抱了去見母親。胡斐左臂一長,一臂抱起兩個孩子,便在 此時,已有兩名衛士奔進屋來。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實難脫身,伸右手抓住太 夫人衣領,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們上來,大家一 齊都死!”說著搶步便往外闖。 這時几名衛士已將任通武擒住,眼睜睜的見胡斐一手抱 了兩個孩子,一手拉著太夫人直往外奔。眾衛士投鼠忌器,那 敢上前動手?只是連聲□哨,緊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處,手 中刀劍距他背心不過數尺,雖見他無法分手抵御,但終究不 敢遞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見園中眾衛士四面 八方的聚集,自己帶著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門? 敵人縱然心存顧忌,但只要有人大膽上前,自己總不能當真 便將太夫人打死。 無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 局,眾衛士固然不敢上前動手,胡斐卻也不能脫出險地,時 候一長,衛士越集越多,處境便越是危險。一時苦無善策,只 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聽得叫嚷傳令之聲, 四下呼應。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太夫人,行走不快,只 是往黑暗處闖去。 便在此時,忽見左首火光一閃,有人大聲叫道:“刺客行 刺公主!要燒死公主啦,要燒死公主啦!”胡斐一怔,聽叫嚷 之聲正是周鐵鷦。但見濃煙火焰,從左邊的一排屋中沖天而 起。那和嘉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愛女。若有失閃,福康安 府中合府衛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鐵鷦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 莫傷了公主,我來救太夫人。”周鐵鷦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 眾衛士又在驚惶失措之下,聽他叫聲威嚴,自有一股懾人之 勢,于是一窩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這是他調虎離山之計,好替自己脫困,心下好 生感激。只見周鐵鷦疾奔而至,一刀摟頭砍到。胡斐向旁一 閃,喝道:“好厲害!”將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鐵鷦扶住太夫 人,負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個孩子。腳下登時快了,只 聽周鐵鷦又提氣叫道:“刺客來得不少,各人緊守原地,保護 大帥和兩位公主,千萬不可中了刺客的調虎離山之計。”眾衛 士一聽“調虎離山”四字,心下均各凜然,不敢再追。 胡斐疾趨花園后門,翻牆而出,卻只叫得一聲苦,但見 東面西面,都是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衛士。他抱了兩個孩 子,越過一大片空地,搶進了一條胡同。眾衛士大呼:“拿刺 客,拿刺客!”自后追來。 胡斐奔完胡同,轉到一條橫街,只見前面一輛騾車停在 街心。胡斐一躍上車,叫道:“快趕,快趕!重重賞你銀子!” 車夫位上并肩坐著兩人。右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一提□繩, 鞭子拍的一響,騾子拉著車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覺奇臭沖鼻,定睛一看,見車上裝滿 了糞桶,原來那是挨門沿戶替人倒糞桶的一輛糞車,心想: “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輛騾車在這兒?”回頭望時,見 眾衛士大聲吶喊,隨后趕來。 他心念一動,提起一只糞桶,向后擲了過去。這一擲力 道極猛,兩名奔在最先的衛士登時給糞桶撞倒,淋漓滿身,一 時竟然爬不起來。其余眾衛士見狀,一齊駐足。這些人都是 精選的悍勇武士,刀山槍林嚇他們不倒,但大糞桶當頭擲來, 卻是誰也不敢嘗一嘗這般滋味。 那騾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過不多時,后面人聲隱 隱,眾衛士又趕了上來。須知福康安是當朝兵部尚書,執掌 天下兵馬大權,府中衛士個個均非庸手,給胡斐接連兩晚鬧 了個天翻地覆,眾衛士的臉皮往哪里擱去?因此一見糞車跑 遠,糞桶已擲投不到,各人踏過滿地糞水,鍥而不舍的繼續 追趕。 胡斐心下煩惱:“倘若我便這么回去,豈不是自行泄露了 住處?馬姑娘未脫險境,怎能引鬼上門?但若不回住處,卻 又躲到哪里去?”便這么尋思之際,眾衛士又迫得近了些,只 是害怕糞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們便是這么遠遠 跟著,難道在這北京城中,你還能插翅飛去?” 轉眼之間,騾車馳到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街心又停著一 輛糞車。胡斐所乘的車子馳著靠近,趕騾子的車夫伸臂向胡 斐一招,喝道:“過去!”縱身一躍,坐上了另一輛糞車。胡 斐抱著兩個孩子跟著躍過。先前車上的另一個漢子接過□繩, 竟是毫不停留,向西邊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騾車卻 向東行。 待得眾衛士追到,只見兩輛一模一樣的糞車,一輛向東, 一輛向西,卻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輛車中。眾人略一商議,當 下兵分兩路,分頭追趕。 胡斐聽了那身材瘦削的漢子那一聲呼喝,又見了這一躍 的身法,已知是程靈素前來接應,喜道:“二妹,原來是你!” 程靈素“哼”的一聲,并不答話。胡斐又問:“馬姑娘怎樣? 病勢沒轉吧?”程靈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氣了,柔聲 道:“二妹,我沒聽你話,原是我的不是,請你原諒這一次。” 程靈素道:“我說過不給她治病,便不治病。難道我說的不是 人話么?” 說話之間,又到了一處岔道,但見街中心仍是停著一輛 糞車。這一次程靈素卻不換車,只是□哨一聲,做個手勢,兩 輛糞車分向南北,同時奔行。眾衛士追到時面面相覷,大呼: “邪門!邪門!”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趕,一半人南追。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盤,一道道縱通南北,橫貫東西,因 此行不到數箭之地,便出現一條岔道,每處十字路口,必有 一輛糞車停著。程靈素見眾衛士追得近了,便不換車,以免 縱起躍落時給他們發覺,若是相距甚遠,便和胡斐攜同兩孩 換一輛車,使騾子力新,奔馳更快。這樣每到一處岔道,眾 衛士的人數便減少了一半,到得后來,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 人追在后面。這五六人也已奔得氣喘吁吁,腳步慢了很多。 胡斐又道:“二妹,你這條計策真是再妙不過,倘若不是 雇用深夜倒糞的糞車,尋常的大車一輛輛停在街心,給巡夜 官兵瞧見了,定會起疑。”程靈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樣?反 正你不愛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該。”胡斐笑道: “我死是活該,只是累得姑娘傷心,那便過意不去。”程靈素 冷笑道:“你不聽我話,自己愛送命,才沒人為你傷心呢。除 非是你那個多情多義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來助你一臂之 力?”胡斐道:“她沒知道我會這樣傻,竟會闖進福大帥府中 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會這般蠻干胡來,也只有 她,才能在緊急關頭救我性命。” 這几句話說得程靈素心中舒服慰貼無比,哼了一聲,道: “當年救你性命的是馬姑娘,所以你這般念念不忘,要報她大 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 程靈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馬姑娘,什 么好聽的話都會說。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說話當作 耳邊風。”胡斐道:“倘若我說的是假話,教我不得好死。”程 靈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誰要你賭咒發誓了?”她這句話 口氣松動不少,顯是胸中的氣惱已消了大半。 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跟在車后的衛士只剩下兩人。胡 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我變個戲法你瞧。”程靈素左 手一勒,那騾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趕的兩名衛士奔得几步,與 騾車已相距不遠。胡斐提起一只空糞桶,猛地擲出,噗的一 響,正好套在一名衛士的頭上。另一名衛士吃了一驚,“啊” 的一聲大叫,轉身便逃。 程靈素見了這滑稽情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便 在這一笑之中,滿腔怒火終于化為烏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車上,接過□繩,這時距昨晚居住之 處已經不遠,后面也再無衛士追來。兩人再馳一程,便即下 車,將車子交給原來的車夫,又加賞了他一兩銀子,命他回 去。各人抱了一個小孩,步行而歸,越牆回進居處,當真是 神不知,鬼不覺,卻有誰知道這兩人適才正是從福大帥府中 大鬧而回? 馬春花見到兩個孩子,精神大振,緊緊摟住了,眼淚便 如珍珠斷線般流下。兩個孩子也是大為高興,直叫“媽媽!” 程靈素瞧著這般情景,眼眶微濕,低聲道:“大哥,我不 怪你啦。咱們原該把孩子奪來,讓他們母子團聚。”胡斐歉然 道:“我沒聽你的吩咐,心中總是抱憾。”程靈素嫣然一笑,道: “咱們第一天見面,你便沒聽我吩咐。我叫你不可離我身邊, 叫你不可出手,你聽話了么?” 馬春花見到孩子后,心下一寬,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 靈素細心施針下藥,體內毒氣漸除。只是她問起如何到了這 里,福康安何以不見?胡斐和程靈素卻不明言。兩個孩子年 紀尚小,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第十七章 天下掌門人大會 轉眼過了數日,已是中秋。這日午后,胡斐帶同程靈素、 蔡威、姬曉峰三人,徑去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門人 大會。 胡斐這一次的化裝,與日前虯髯滿腮,又自不同。他剪 短了胡子,又用藥染成黃色,臉皮也涂成了淡黃,倒似生了 黃疸病一般,滿身錦衣燦爛,翡翠鼻煙壺、碧玉搬指、泥金 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闊又俗氣,程靈素卻扮成個中年婦人, 弓背彎腰,滿臉皺紋,誰又瞧得出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胡斐對蔡威說是奉了師父之命,不得在掌門人大會中露了真 面目。蔡威唯唯而應,也不多問。 到得福康安府大門口,只見衛士盡撤,只有八名知客站 在門邊迎賓。胡斐遞上文書。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進去,請 他四人在東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請問,卻原來是猴拳大聖門的。 程靈素見那掌門老者高頂尖嘴,紅腮長臂,確是帶著三分猴 兒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這時廳中賓客已到了一大半,門外尚陸續進來。廳中迎 賓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員,若 是出了福府,哪一個不是聲威□赫的高官大將,但在大帥府 中,卻不過是請客隨員一般,比之童仆□養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間,只見周鐵鷦和汪鐵鶚并肩走來。兩人喜 氣洋洋,服色頂戴都已換過,顯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過胡 斐和程靈素身前,自沒認出他們。 只聽另外兩個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 哥、汪大哥,那晚這場功勞實在不小。”汪鐵鶚高興得咧開了 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罷啦,算得什么本領?”又有一 個武官走了過來,說道:“一位是記名總兵,一位是實授副將, 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帥手下的紅人,要算你兩位升 官最快了。”周鐵鷦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 倆無功受祿,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戰場上掙來的功名?”那武官 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國夫人,汪大哥力護公主。萬歲爺親 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見周汪二人所到之處,眾武官都要恭賀奉承几句。各 家掌門人聽到了,有的好奇心起,問起二人如何立功護主。眾 武官便加油添醬、有聲有色的說了起來。胡斐隔得遠了,只 隱約聽到個大概:原來那一晚胡斐夜闖福府,勇劫雙童。周 鐵鷦老謀深算,不但將一場禍事消弭于無形,反而因為先得 訊息,裝腔作勢,從胡斐手中奪回相國夫人,又叫汪鐵鶚搶 先去保護公主。那相國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 的愛女,這一場功勞立得輕易之極。 但在皇帝眼中,卻比戰陣中的沖鋒陷陣勝過百倍,因此 金殿召見,溫勉有加,將他二人連升數級。相國夫人、和嘉 公主、福康安又賞了不少珠寶金銀。一晚之間,周汪二人大 紅而特紅。人人都說數百名刺客夜襲福大帥府,若不是周汪 二人力戰,相國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眾衛士為了掩飾自己 無能,將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到似是眾衛士以寡敵眾,舍 命抵擋,才保得福康安無恙。結果人人無過有功。福康安雖 然失了兩個兒子,大為煩惱,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紅花會 手中的危難,這一晚有驚無險,刺客全數殺退,反而大賞衛 士。官場慣例原是如此,瞞上不瞞下,皆大歡喜。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 饒有智計,但決計想不到周鐵鷦竟會出此一著,平白無端得 了一場富貴。胡斐心想:“此人計謀深遠,手段毒辣,將來飛 黃騰達,在官場中前程無限。” 紛擾間,數十席已漸漸坐滿。胡斐暗中一點數,一共是 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為兩派,則來與會的共是一百二十 四家掌門人,尋思:“天下武功門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 不來與會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見有數席只坐著四人,又有 數席一人也無,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來是不 來?” 程靈素見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溫柔的神色,早猜到 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見他頰邊肌肉一動, 臉色大變,雙眼中充滿了怒火,順著他目光瞧去時,只見西 首第四席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著兩枚鐵膽,晶 光閃亮,滴溜溜地轉動,正是五虎門的掌門人鳳天南。 程靈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登時省悟,回過頭來, 心道:“你既來此處,終須逃不出我手心。嘿,鳳天南你這惡 賊,你道我大鬧大帥府后,決計不敢到這掌門人大會中來,豈 知我偏偏來了。” 午時已屆,各席上均已坐齊。胡斐游目四顧,但見大廳 正中懸著一個錦障,釘著八個大金字:“以武會友,群英畢至。” 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設一張桌椅,上鋪虎皮,卻尚 無人入座,想來是為王公貴人所設。 程靈素道:“她還沒來。”胡斐明知她說的是袁紫衣,卻 順口道:“誰沒來?”程靈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語:“她既當了 九家半總掌門,總不能不來。” 又過片時,只見一位二品頂戴的將軍站起身來,聲若洪 鐘的說道:“請四大掌門人入席。”眾衛士一路傳呼出去:“請 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入 席!” 廳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這里與會的,除了隨伴弟子, 主方迎賓知客的人員之外,個個都是掌門人,怎地還分什么 四大四小?” 這時大廳中一片肅靜,只見兩名三品武官引著四個人走 進廳來,一直走到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請四人入座。 看這四人時,見當先一人是個白眉老僧,手中撐著一根 黃楊木的禪杖,面目慈祥,看來沒一百歲,也有九十歲。第 二人是個七十來歲的道人,臉上黑黝黝地,雙目似開似閉,形 容頗為委瑣。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嚴, 一望而知是個有道高僧。那道人卻似個尋常施法化緣、畫符 騙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門人”之一? 第三人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六十余歲年紀,雙目炯炯 閃光,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功深厚。他一進廳來,便 含笑抱拳,和這一個那一個點頭招呼,一百多個掌門人中,看 來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識,當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 “湯大爺”,便是稱“湯大俠”,只有几位年歲甚高的武林名宿, 才叫他一聲“甘霖兄!” 胡斐心想:“這一位便是號稱‘甘霖惠七省’的湯沛湯大 俠了。袁姑娘的媽媽便曾蒙他收容過。此人俠名四播,武林 中都說他仁義過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籠絡。” 但見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與相識之人寒暄几句, 拉手拍肩,透著極是親熱。待走到胡斐這一桌時,一把拉住 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笑道:“老猴兒,你也來啦?嘿嘿,怎 么席上不給預備一盆蟠桃兒?” 那掌門人卻對他甚是恭敬,笑道:“湯大俠,有七八年沒 見您老人家啦。一直沒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實在該打。您 越老越健旺,真是難得。”湯沛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 “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孫、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 掌門人道:“托湯大俠的福,大伙兒都安健。” 湯沛哈哈一笑,向姬曉峰道:“姬老三沒來嗎?”姬曉峰 俯身請了個安,說道:“家嚴沒來。家嚴每日里記挂湯大俠, 常說服了湯大俠賞賜的人參養榮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湯沛 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嗎?明兒我再給你送些來。”姬曉 峰哈腰相謝。湯沛向胡斐、程靈素、蔡威三人點點頭,走到 別桌去了。 那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道:“湯大俠的外號叫做‘甘霖惠 七省’,其實呢,豈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萬 兩銀子的絲綢鏢在甘涼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 不是湯大俠挺身而出,又軟又硬,既挨面子,又動刀子,‘酒 泉三虎’怎肯交還這一枝鏢呢?”跟著便口沫橫飛,說起了當 年之事。原來他受了湯沛的大恩,沒齒不忘,一有機會,便 要宣揚他的好處。 這湯沛一走進大廳,真便似“大將軍八面威風”,人人的 眼光都望著他。那“四大掌門人”的其余三人登時黯然無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著四品頂戴,在這大廳之中,官 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穩,氣度威嚴,隱然是 一派大宗師的身分。只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方面大耳,雙 眉飛揚有棱,不聲不響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淵之oes,如 岳之峙,凝神守中,對身周的擾攘宛似不聞不見。胡斐心道: “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來掌門人大會之時,滿腔雄心,沒將誰放在眼中,待 得一見這四大掌門人,登時大增戒懼,尋思:“湯大俠和那武 官任誰一人,我都未必抵敵得過。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 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萬萬泄漏不得,別 說一百多個掌門人個個都是頂兒尖兒的高手,只消這‘僧、道、 俠、官”四人齊上,制服我便綽綽有余。”他懼意一生,當下 只是抓著瓜子慢慢嗑著,不敢再東張西望,生怕給福康安手 下的衛士們察覺了。 過了好一會,湯沛才和眾人招呼完畢,回到自己座上。卻 又有許多后生晚輩,一個個趕著過去跟他磕頭請安。湯沛家 資豪富,仗義疏財,隨在他身后的門人弟子帶著大批紅封包, 凡是從未見過面的晚輩向他磕一個頭,便給四兩銀子作見面 禮。又亂了一陣,方才見禮已罷。 只聽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 提壺給各人斟滿了酒。那武官舉起杯來,朗聲說道:“各派掌 門的前輩武師,遠道來到京城,福大帥極是歡迎。現下兄弟 先敬各位一杯,待會福大帥親自來向各位敬酒。”說著舉杯一 飲而盡。眾人也均干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來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 古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盛事。福大帥最高興的,是居然請到 了四大掌門人一齊光臨,現下給各位引見。”他指著第一席的 白眉老僧道:“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千余年 來,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學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自 當推大智禪師坐個首席。”群豪一齊鼓掌。少林派分支龐大, 此日與會的各門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眾人見那 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盡皆喜歡。 那武官指著第二席的道人說道:“除了少林派,自該推武 當為尊了。這一位是武當山太和宮觀主無青子道長。”武當派 威名甚盛,為內家拳劍之祖。群豪見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 庸俗,都是暗暗奇怪。有些見聞廣博的名宿更想:“自從十年 前武當派掌門人馬鈺逝世,武當高手火手判官張召重又死在 回疆,沒聽說武當派立了誰做掌門人啊。這太和宮觀主無青 子的名頭,可沒聽見過。” 第三位湯沛湯大俠的名頭人人皆知,用不著他來介紹,但 那武官還是說道:“這位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是‘三才劍’的 掌門人。湯大俠俠名震動天下,仁義蓋世,無人不知,不用 小弟多饒舌了。”他說了這几句話,眾人齊聲起哄,都給湯沛 捧場。這情景比之引見無青子時固是大大不同,便是少林寺 方丈大智禪師,也是有所不及。 胡斐聽得鄰桌上的一個老者說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門 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門派。那位青什么道長,只因 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門人之一,我看 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實學吧?至于‘三才劍’一門呢,若不是 出了湯大俠這樣一位百世難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 么席位呢?”一個壯漢接口道:“師叔說得是。”胡斐聽了也暗 暗點頭。 眾人亂了一陣,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 唱名引見的那武官說道:“這一位是我們滿洲的英雄。這位海 蘭弼海大人,是鑲黃旗驍騎營的佐領,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人。” 海蘭弼的官職比他低,當那二品武官說這番話時,他避席肅 立,狀甚恭謹。 胡斐鄰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竊竊私議起來:“這一位 哪,卻是官職抬高門派了。遼東黑龍門,嘿嘿,在武林中名 不見經傳,算那一會子的四大掌門?只不過四大掌門人倘若 個個都是漢人,沒安插一個滿洲人,福大帥的臉上須不好看。 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蠻力,怎能和中原各大門派 的名家高手較量?”那壯漢又道:“師叔說得是。”這一次胡斐 心中卻頗不以為然,暗想:“你莫小覷了這一位滿洲好漢,此 人英華內斂,穩凝端重,比你這糟老頭兒只怕強得多呢。” 那四大掌門人逐一站起來向群豪敬酒,各自說了几句謙 遜的話。大智禪師氣度雍然,確有領袖群倫之風。湯沛妙語 如珠,只說了七八句話,卻引起三次哄堂大笑。無青子和海 蘭弼都不善辭令。無青子一口湖北鄉下土話,尖聲尖氣,倒 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說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這位道長說話 中氣不足,怎能為武當派這等大派的掌門,多半他武藝雖低, 輩份卻高,又有人望,為門下眾弟子所推重。” 當下廚役送菜上來,福大帥府宴客,端的是非比尋常,單 是那一壇壇二十年的狀元紅陳紹,便是極難嘗到的美酒。胡 斐酒到杯干,一口氣喝了二十余杯。程靈素見他酒興甚豪,只 是抿嘴微笑,偶爾回頭,便望鳳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沒了 影蹤。 吃了七八道菜,忽聽得眾侍衛高聲傳呼:“福大帥到!”猛 聽得呼呼數聲,大廳上眾武官一齊離席肅立,霎時之間,人 人都似變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動也不動了。各門派的掌門人 都是武林豪客,沒見過這等軍紀肅穆的神態,都不由得吃了 一驚,三三兩兩的站起身來。 只聽得靴聲橐橐,几個人走進廳來。眾武官齊聲喝道: “參見大帥!”一齊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將手一擺,說 道:“罷了!請起!”眾武官道:“謝大帥!”啪啪數聲,各自 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軍嚴整,大非平庸之輩。無怪他數 次出征,每一次都打勝仗。”只見他滿臉春風,神色甚喜,又 想:“這人全無心肝,兩個兒子給人搶了去,竟是漫不在乎。” 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說道:“各位武師來京,本部給 各位接風,干杯!”說著舉杯而盡。群豪一齊干杯。 這一次胡斐只將酒杯在唇邊碰了一碰,并不飲酒。他心 中惱恨福康安心腸毒辣,明知母親對馬春花下毒,卻不相救, 因此不愿跟他干杯。 福康安說道:“咱們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萬歲爺也知道 了。剛才皇上召見,賜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轉賜給二十 四位掌門人。”他手一揮,眾人捧上三只錦盒,在桌上鋪了錦 緞,從盒中取出杯來。 只見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 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銀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 氣晶瑩,金色燦爛,銀光輝煌。杯上凹凹凸凸的刻滿了花紋, 遠遠瞧去,只覺甚是考究精細,大內高手匠人的手藝,果是 不同。 福康安道:“這玉杯上刻的是蟠龍之形,叫做玉龍杯,最 是珍貴。金杯上刻的是飛鳳之形,叫作金風杯。銀杯上刻的 是躍鯉之形,叫作銀鯉杯。” 眾人望著二十四只御杯,均想:“這里與會的掌門人共有 一百余人,御杯卻只有二十四只,卻賜給誰好?難道是拈鬮 抽簽不成?再說,那玉龍杯自比銀鯉貴重得多,卻又是誰得 玉的,誰得銀的?” 只見福康安取過四只玉杯,親手送到四大掌門人的席上, 每人一只,說道:“四位掌門是武林首領,每人領玉龍杯一只。” 大智禪師等一齊躬身道謝。 福康安又道:“這里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請諸位各 獻絕藝,武功最強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與少林、武當、三 才劍、黑龍門四門合稱‘玉龍八門’,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門派。 其次八位掌門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鳳八門’。再其次八 位分得八只銀杯,那是‘銀鯉八門’。從此各門各派分了等級 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許多紛爭。至于大智禪師、無青子道 長、湯大俠、海佐領四位,則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証,各位 可有異議沒有?” 許多有見識的掌門人均想:“這哪里是少了許多紛爭?各 門各派一分等級次第,武林中立時便惹出無窮的禍患。這二 十四只御杯勢必你爭我奪。天下武人從此爭名以斗,自相殘 殺,刀光血影,再也沒有寧日了。” 可是福大帥既如此說,又有誰敢異議?早有人隨聲附和, 紛紛喝彩。 福康安又道:“得了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要好好的看 管著。若是給別門別派搶了去、偷了去,那玉龍八門、金鳳 八門、銀鯉八門,跟今日會中所定,卻又不同了哇!”這番話 說得又明白了一層,卻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 胡斐聽了福康安的一番說話,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 召開這天下掌門人大會的用意,心道:“初時我還道他只是延 攬天下英雄豪杰,收為己用,那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 是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門派的紛爭,要天下武學之士,只為了 一點兒虛名,便自相殘殺,再也沒余力來反抗滿清。”正想到 這里,只見程靈素伸出食指,沾了一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 “二”,又寫了個“桃”字,寫后隨即用手指抹去。 胡斐點了點頭,這“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他是曾聽人 說過的,心道:“古時晏嬰使‘二桃殺三士’的奇計,只用兩 枚桃子,便使三個桀驁不馴的勇士自殺而死。今日福康安要 學矮子晏嬰。只不過他氣魄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 盡了天下武人。”他環顧四周,只見少壯的武人大都興高采烈, 急欲一顯身手,但也有少數中年和老年的掌門人露出不以為 然的神色,顯是也想到了爭杯之事,后患大是不小。 但見大廳上各人紛紛議論,一時聲音極是嘈雜,只聽鄰 桌有人說道:“王老爺子,你神拳門的武功出類拔萃,天下少 有人敵,定可奪得一只玉龍杯了。”那人謙道:“玉龍杯是不 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鳳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們交差 啦!”又有人低聲冷笑說道:“就怕連銀鯉杯也沾不到一點邊 兒,那可就丟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視,說風涼話的人 卻泰然自若,不予理會。一時之間,數百人交頭接耳,談的 都是那二十四只御杯。 忽聽得福康安身旁隨從擊了三下掌,說道:“各位請靜一 靜,福大帥尚有話說。”大廳上嘈雜之聲,漸漸止歇,只因群 豪素來不受約束,不似軍伍之中令出即從,隔了好一陣,方 才寂靜無聲。 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會酒醉飯飽,各獻絕藝。 至于比試武藝的方法,大家聽安提督說一說。” 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寬,貌相威武,說道:“請各 位寬量多用酒飯,筵席過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說。請,請,兄 弟敬各位一杯。”說著在大杯中斟了一滿杯,一飲而盡。 與會的群雄本來大都豪于酒量,但這時想到飯后便有一 場劇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決意不出手奪杯的高手 耆宿之外,都是舉杯沾唇,作個意思,便放下了酒杯。 酒筵丰盛無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懷,誰也沒心緒來細嘗 滿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會便要動手,飯卻非吃飽不可,因 此一干武師,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飯飽。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擊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廳正中 并排放了八張太師椅,東廳和西廳也各擺八張。大廳的八張 太師椅上鋪了金絲繡的紅色緞墊,東廳椅上鋪了綠色緞墊,西 廳椅上鋪了白色緞墊。三名衛士捧了玉龍杯、金鳳杯、銀鯉 杯,分別放在大廳、東廳和西廳的三張茶几上。 安提督見安排已畢,朗聲說道:“咱們今日以武會友,講 究點到為止,誰跟誰都沒冤仇,最好是別傷人流血。不過動 手過招的當中,刀槍沒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帥吩 咐了,哪一位受輕傷的,送五十兩湯藥費,重傷的送三百兩, 不幸喪命的,福大帥恩典,撫恤家屬紋銀一千兩。在會上失 手傷人的,不負罪責。”眾人一聽,心下都是一涼:“這不是 明著讓咱們拚命么?” 安提督頓了一頓,又道:“現下比武開始,請四大掌門人 入座。” 四名衛士走到大智禪師、無青子、湯沛、海蘭弼跟前,引 著四人在大廳的太師椅上居中坐下。八張椅上坐了四人,每 一邊都還空出兩個座位。 安提督微微一笑,說道:“現下請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門高 手,在福大帥面前各顯絕藝。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領得銀鯉杯 的,請到西廳就坐﹔能領得金鳳杯的,請到東廳就坐。若是 自信確能藝壓當場,可和四大掌門人并列的,請到大廳正中 就坐。二十位掌門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門人哪一位不服,可 向就座的挑戰,敗者告退,勝者就位,直到無人出來挑戰為 止。各位看這法兒合適么?” 眾人心想:“這不是擺下了二十座擂台嗎?”雖覺大混戰 之下死傷必多,但力強者勝,倒也公平合理。許多武師便大 聲說好,無人異議。 這時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張大椅中。兩邊分站著十六名 高手衛士,周鐵鷦和王劍英都在其內,嚴密衛護,生怕眾武 師龍蛇混雜,其中隱藏了刺客。 程靈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輕輕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 斐順著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見屋角一排排的站滿了衛士,都 是手握兵刃。看來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備之嚴,只怕還勝過了 皇宮內院,府第周圍,自也是布滿了精兵銳士。胡斐心想: “今日能找到鳳天南那惡賊的蹤跡,心愿已了,無論如何不可 泄漏了形跡,否則只怕性命難保。待會若能替華拳門奪到一 只銀鯉杯,也算是對得起這位姬兄了。只是我越遲出手越好, 免得多引人注目。” 那知他心中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這個主意。只不過 胡斐怕的是被人識破喬裝,其余武師卻均盼旁人斗了個筋疲 力盡,自己最后出手,坐收漁人之利,是以安提督連說几遍: “請各位就座!”那二十張空椅始終空蕩蕩地,竟無一個武師 出來坐入。 俗語說得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凡是文人,從無 一個自以為文章學問天下第一,但學武之士,除了修養特深 的高手之外,決計不肯甘居人后。何況此日與會之人都是一 派之長,平素均是自尊自大慣了的,就說自己名心淡泊,不 喜和人爭競,但所執掌的這門派的威望卻決不能墮了。只要 這晚在會中失手,本門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 抬不起頭來,自己回到本門之中,又怎有面目見人?只怕這 掌門人也當不下去了。當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 出手,將來尚可推托交代。若是出手,非奪得玉龍杯不可。要 一只金鳳杯、銀鯉杯,又有何用?”因此眾武師的眼光,個個 都注視著大廳上那四張空著的太師椅,至于東廳和西廳的金 鳳杯和銀鯉杯,竟是誰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這么謙虛?還是 想讓別個兒累垮了,再來撿個現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學大師 的身分啊。”這几句話似是說笑,其實卻是道破了各人心事, 以言相激。 果然他這句話剛說完,人叢中同時走出兩個人來,在兩 張椅中一坐。一個大漢身如鐵塔,一言不發,卻把一張紫檀 木的太師椅坐得格格直響。另一個中等身材,頦下長著一部 黃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兒倆都是拋磚引玉。沖著眼前這 許多老師父、大高手,咱哥兒難道還能把兩只玉龍杯捧回家 去嗎?你可別把椅子坐爛了,須得留給旁人來坐呢。”那黑大 漢“嘿”的一聲,臉色難看,顯然對他的玩笑頗不以為然。 一個穿著四品頂戴的武官走上前來,指著那大漢朗聲道: “這位是‘二郎拳’的掌門人黃希節黃老師。”指著黃胡子道: “這位是‘燕青拳’的掌門人歐陽公政歐陽老師。” 胡斐聽得鄰桌那老者低聲道:“好哇,連‘千里獨行俠’ 歐陽公政,居然也想取玉龍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原來那 歐陽公政自己安上個外號叫作“千里獨行俠”,其實是個獨腳 大盜,空有俠盜之名,并無其實,在武林中名頭雖響,聲譽 卻是極為不佳,胡斐也曾聽到過他的名字。 這兩人一坐上,跟著一個道人上去,那是“昆侖刀”的 掌門人西靈道人。只見他臉含微笑,身上不帶兵刃,似乎成 竹在胸,極有把握,眾人都有些奇怪:“這道士是‘昆侖刀’ 的掌門人,怎地不帶單刀?” 廳上各人正眼睜睜的望著那余下的一張空椅,不知還有 誰挺身而出。安提督說道:“還有一只玉杯,沒誰要了么?” 只聽得人叢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給我酒鬼裝酒喝!” 一個身材高瘦的漢子踉踉蹌蹌而出,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 杯,走到廳心,暈頭轉向的繞了兩個圈子,突然倒轉身子,向 后一跌,摔入了那只空椅之中。這一下身法輕靈,顯是很高 明的武功。大廳中不乏識貨之人,早有人叫了起來:“好一招 ‘張果老倒騎驢,摔在高橋上’!”原來這人是“醉八仙”的掌 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但見他衣衫襤褸,滿臉酒氣,一副令 人莫測高深的模樣。 安提督道:“四位老師膽識過人,可敬可佩。還有哪一位 老師,自信武功勝得過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請出來挑戰。 若是無人挑戰,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侖刀、醉八仙四門, 便得歸于‘玉龍八門’之列了。” 只見東首一人搶步而上,說道:“小人周隆,愿意會一會 ‘千里獨行俠’歐陽老師。”這人滿臉肌肉虯起,身材矮壯,便 如一只牯牛相似。 胡斐對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識,全仗旁聽鄰座的老者對 人解說。好在那老者頗以見多識廣自喜,凡是知道的,無不 搶先而說。只聽他道:“這位周老師是‘金剛拳’的掌門人, 又是山西大同府興隆鏢局的總鏢頭。聽說歐陽公政劫過他的 鏢,他二人很有過節。我看這位周老師下場子,其意倒不一 定是在玉龍杯。” 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牽纏糾葛,就像我自己, 這一趟全是為鳳天南那惡賊而來。各門各派之間,只怕累世 成仇已達數百年的也有不少。難道都想在今日會中了斷么?” 想到這里,情不自禁的望了鳳天南一眼,只見他不住手的轉 動兩枚鐵膽,卻不發出半點聲息,神色甚是寧定。胡斐在福 康安府中鬧了兩晚,九城大索,鳳天南料想他早已逃出北京, 高飛遠走,那想得到他英雄俠膽,竟又會混進這龍潭虎穴的 掌門人大會中來? 周隆這么一挑戰,歐陽公政笑嘻嘻的走下座位,笑道: “周總鏢頭,近來發財?生意興隆?” 周隆年前所保的八萬兩銀子一枝鏢給他劫了,始終追不 回來,賠得傾家蕩產,數十年的積蓄一旦而盡,如何不恨得 牙痒痒的?當下更不打話,一招“雙劈雙撞”直擊出去。歐 陽公政還了一招燕青拳中的“脫靴轉身”,兩人登時激斗起來。 周隆勝在力大招沉,下盤穩固,歐陽公政卻以拳招靈動、身 法輕捷見長。周隆一身橫練功夫,對敵人來招竟不大閃避,肩 頭胸口接連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沒哼一聲,突然間呼的一拳 打出,卻是“金剛拳”中的“迎風打”。歐陽公政一笑閃開, 飛腳□出,踢在他的腿上。周隆“搶背大三拍”就地翻滾,摔 了一交,卻又站起。 兩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腳,冷不 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衣襟上全是鮮血。歐陽 公政笑道:“周老師,我只不過搶了你鏢銀,又沒搶你老婆, 說不上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發, 扑上發招。歐陽公政仗著輕功了得,側身避開,口中不斷說 輕薄言語,意圖激怒對方。 酣戰中周隆小腹上又被賜中了一腳,他左手按腹,滿臉 痛苦之色,突然之間,右手“金鉤挂玉”,搶進一步,一招 “沒遮攔”,結結實實的捶中在敵人胸口。但聽得喀喇一響,歐 陽公政斷了几根肋骨,搖搖晃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勝,跟著便再下毒手,這時 自己已無力抵御,當下強忍疼痛,閃身退下,苦笑道:“是你 勝了……”周隆待要追擊,湯沛說道:“周老師,勝負已分, 不能再動手了。你請坐吧。”周隆聽得是湯沛出言,不敢違逆, 抱拳道:“小人不敢爭這玉龍杯!”抽身歸座。 眾武師大都瞧不起歐陽公政的為人,見周隆苦戰獲勝,紛 紛過來慰問。歐陽公政滿臉慚色,卻不敢離座出府,他自知 冤家太多,這時身受重傷,只要一出福大帥府,立時便有人 跟出來下手,周隆第一個便要出來,只得取出傷藥和酒吞服, 強忍疼痛,坐著不動,對旁人的冷嘲熱諷,只作不聞。 胡斐心道:“這周隆看似戇直,其實甚是聰明,憑他的功 夫,那玉龍杯是決計奪不到的,一戰得勝,全名而退。‘金剛 拳’雖不能列名為‘玉龍八門’,但在江湖上卻誰也不能小看 了。” 只聽湯沛說道:“周老師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師上 來坐這椅子?” 這一只空椅是不戰而得,倒是省了一番力氣,早有人瞧 出便宜,兩條漢子分從左右搶了過去。眼看兩人和太師椅相 距的遠近都是一般,誰的腳下快一步,誰便可以搶到。哪知 兩人來勢都急,奔到椅前,雙肩一撞,各自退了兩步。便在 此時,呼的一聲,一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雙臂一振,如大 鳥般飛起,輕輕巧巧的落在椅中。他后發而先至,竟搶在那 兩條漢子的前面,這一份輕功可實在耍得漂亮。人叢中轟雷 價喝了聲彩。 那互相碰撞的兩個漢子見有人搶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 齊聲叫道:“啊,是你!”不約而同地向他攻了過去。那人坐 在椅中,卻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將左邊那漢子踢了 個筋斗,右手一長,扭住右邊漢子的后領,一轉一甩,將他 摔了一交。他身不離椅,隨手打倒兩人。眾人都是一驚:“這 人武功恁地了得!” 安提督不識此人,走上兩步,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是 何門何派的掌門人?”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一個 哇哇大叫,一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 嚷的言語中聽來,似乎這人一路上侮弄戲耍,二人早已很吃 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一推, 右足彎轉,啪的一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人 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沖。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 只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勢急了,終于站不住腳,一齊摔倒。 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帳日后再算,今 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 一躍而起,便從腰間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聽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的翻江鳧一 死,傳下的兩個弟子實在太不成器。”嘆息了一聲,不再往下 解釋。 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一 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么?”那老 者笑了笑,道:“閣下面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 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 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 郭老師。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 一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 老師,我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 好!”向大聖門的猴形老兒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 三人將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先天拳”一派來歷 甚古,創于唐代,但歷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余年來又 沒出什么出類拔萃的英杰,因之到得清代,已趨式微。郭玉 堂自知武功不足以與別派的名家高手爭勝,也沒起爭奪御杯 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飲酒觀斗,這時聽胡斐問起,說 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面 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鳧在世之日,河套一帶是由他 稱霸了。翻江鳧一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做齊 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做陳高波。兩人爭做掌門人已爭了十 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 好家伙,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一起來啦!” 只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 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跟你 們怎么說了?叫你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 拿著一根小小旱煙管,呼嚕呼嚕的吸著,留著兩撇黃黃的鼠 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 安提督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卻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 甚長,隨隨便便的東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將齊陳二人的招 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但招數卻極怪異,問郭玉 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皺眉道:“這個…… 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訕訕的,旁人以 武功見負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歷為羞。 只聽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 過世的兄弟翻江鳧臉上,我才不理你們的事呢。翻江鳧一世 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趕這趟混水。你們到底 回不回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几時有你這個 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你這糟老頭子!” 那老者罵道:“翻江鳧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虫蟻的朋友,你這 娃娃知道什么?”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個耳括 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抬腿一□,正好□ 中他的面門,喝道:“你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 大廳上群雄見三人斗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 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 手,二人卻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你們來, 難道當真是安著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們自相殘殺,為了几 只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拚個你死我活!”這句話 明著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聽見了。 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是頗有見識,也虧得 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几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聽了他這話,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 是誰?在這里胡說八道的搗亂?”總算他還礙著群雄的面子, 當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 那老者咧嘴一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后輩,又礙 著你什么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將齊陳手中的匕首和 破甲錐打落,將旱煙管往腰帶中一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 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 是服服帖帖的一聲不作,只是歪嘴閉眼,忍著疼痛,神情極 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 指卻分扣兩人腦后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 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 相逢,倒可和他相交。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將來也不會 如此沒出息了。” 安提督罵道:“混帳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是 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一聲,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正 好送在他的嘴里。安提督一驚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 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卻 不清楚到底吞了什么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 毒,自是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了。這一下誰也沒瞧明白, 只見他張大了口,滿臉驚惶之色,一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 下去。 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 湖上山林隱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 清高,不愿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里有一張椅子空 著,卻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 人叢中一人叫道:“我來!”眾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過 了好一會,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只見這人不過三尺 六七寸高,滿臉虯髯,模樣甚是凶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 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回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 炯炯,自有一股威嚴,眾人竟自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著他從頭至腳 的打量。黃希節坐在椅上,猶似一座鐵塔,比那矮子站著還 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 說話。黃希節道:“看什么?要跟我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 了一聲,繞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的后腦。黃希節恐他在 身后突施暗算,跟著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面,仍 是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陝西地 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身來,說道:“宗老師, 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那知宗雄雙足一登,坐進了 他身旁空著的椅中。黃希節哈哈一笑,說道:“你不愿跟我過 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卻又縱身離座,走到他跟前, 將一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只是瞧他。 黃希節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適才飲酒之時, 你干么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 黃希節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 道:“你還討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 宗雄道:“你說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 矮,那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一出, 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 上,笑得揉著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粘著的胡子落了下 來,只得強自忍住。 黃希節笑道:“不敢,不敢!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 得多了。”宗雄一言不發,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擊去。黃希 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甚是敏捷,一躍而起,跳 在一旁。只聽喀喇一響,宗雄一拳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 得碎裂。這一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眾人見他雖然模樣 丑陋,言語可笑,但神力驚人,倒是不可小覷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腳便向黃希節踢去。黃希 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著還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腳”。 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的下 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 招,攻守兼備。但他的“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 若與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 招來,憑著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 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 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 頭打人不著,踢腿也無用武處,只是跳躍而避。過不多時,膝 彎里已被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一絞, 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扑上,那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余地, 一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將宗雄擊出丈余。宗雄一個打滾, 又攻了回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准來勢,左掌右拳,同時 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著地而斗,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 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輩,很挨得起打 擊,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一時竟分不出勝負,這般搏 擊,宗雄已占不到便宜,驀地里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 過身來,拚著胸口重重挨上一拳,雙手齊出,抓住他的脖子, 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 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 不過氣來,滿臉脹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 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還有 絲毫掌門人的身分,都是搖頭竊笑。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人叢中忽然跳出一個漢子,擂拳往 黃希節背上擊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兩個打一個。”但 那人拳頭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黃希節吃痛,手一松,宗雄 翻身跳起,人叢中又有一人跳出,長臂掄拳,沒頭沒腦的向 那漢子打去。原來這兩人一個是宗雄的大弟子,一個是黃希 節的兒子,各自出來助拳,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兒相毆。 旁觀眾人吶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 武較藝,竟變成了耍把戲一般,庄嚴之意,蕩然無存。 宗雄吃了一次虧,不敢再僥幸求勝,當下嚴守門戶,和 黃希節斗了個旗鼓相當。黃希節的兒子臨敵經驗不足,接連 給對方踢了几個筋斗。他一怒之下,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 便向敵人剁去。宗雄的弟子吃了一驚,他身上沒攜兵刃,搶 過湯沛身旁那張空著的太師椅,舞動招架。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安提督喝道:“這成什么樣子? 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全沒聽見他 的說話。 海蘭弼站起身來,道:“提督大人的話,你們沒聽見么?” 黃希節的兒子一刀向對手剁去,卻剁了個空。海蘭弼一伸手, 抓住他的胸口,順手向外擲出,跟著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也 擲到了天井之中。眾人一呆之下,但見海蘭弼一手一個,又 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同時擲了出去。四人跌成一團,頭暈 腦脹之下,亂扭亂打,直到几名衛士奔過去拆開,方才罷手, 但人人均已目腫鼻青,兀自互相叫罵不休。 海蘭弼這一顯身手,旁觀群雄無不惕然心驚,均想:“這 人身列四大掌門,果然有極高的武功,這么隨手一抓一擲,就 將宗黃二人如稻草般拋了出去。”要知宗雄和黃希節雖然斗得 狼狽,但兩人確有真實本領,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實非 等閑之輩。 海蘭弼擲出四人后,回歸座位。湯沛贊道:“海大人好身 手,令人好生佩服。”海蘭弼笑道:“可叫湯大俠見笑了,這 几個家伙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 這時侍仆搬開破椅,換了一張太師椅上來。“昆侖刀”掌 門人西靈道人本來一直臉含微笑,待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 自覺難以和他并列,忝居“玉龍八門”的掌門人之一,不由 得有些局促不安起來。那一旁“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 醉翁,卻仍是自斟自飲,醉眼模糊,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 見。 安提督說道:“福大帥請各位來此,乃是較量武功,以定 技藝高下,可千萬別像適才這几位這般亂打一氣,不免貽笑 大方。”只聽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貽笑大方?貽哭小方?你 懂武功不懂?咱們來較量較量。”安提督只作沒聽見,不去睬 他,說道:“這里還有兩個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漢上來 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這么說,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難 道我是狗熊?”他不理會適才曾被海蘭弼擲跌,當即從廊下縱 了出來,向安提督奔去,突然間腳步踉蹌,跌了個筋斗。原 來一名衛士伸足一絆,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轉過身來找 尋暗算之人時,那衛士早已躲開。宗雄喃喃咒罵,不知是誰 暗中絆他。 這時眾人都望著中間的兩張太師椅,沒誰再去理會宗雄。 原來一張空椅上坐著一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報稱 是蒙古哈赤大師,另一張空椅上卻擠著坐了兩人。 這兩人相貌一模一樣,倒挂眉,斗雞眼,一對眼珠緊靠 在鼻梁之旁,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打扮沒半絲分別,顯 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容貌也沒什么特異,但這雙斗雞 眼卻襯得形相甚是詭奇。唱名武官說道:“這兩位是貴州‘雙 子門’的掌門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雙雄。” 眾人一聽他倆的名字,登時都樂了,再瞧二人的容貌身 形,真的再也沒半分差異,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還是倪 不小是哥哥。如果一個叫倪大,一個倪小,那自是分了長幼, 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卻又未必盡然。只 見兩人雙手都攏在衣袖之中,好像天氣極冷一般。眾人指指 點點的議論,有的更打起賭來,有的說倪不大居長,有的說 倪不小為大,但到底哪一個是倪不大,哪一個是倪不小,卻 又是誰也弄不清楚。兩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視,二人 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張椅中,絲毫不見擠迫,想來自幼 便這么坐慣了的。福康安凝目瞧著二人,臉含微笑,也是大 感興味。 眾人正議論間,忽地眼前一亮,只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女 子來。這女子身穿淡黃羅衫,下身系著蔥綠裙子,二十一二 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唱名武官報道:“鳳陽府‘五 湖門’的掌門人桑飛虹姑娘。”眾武師突然見到一個美貌姑娘 出場,都是精神一振。 郭玉堂對胡斐道:“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 生,世代相傳,掌門人一定是女子。便是有武藝極高、本領 極大的男弟子,也不能當掌門人。只是這位桑姑娘年紀這樣 輕,恐怕不見得有什么真實功夫吧?” 只見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雙手叉腰,笑道:“請問 兩位倪爺,哪一位是老大?”兩人搖了搖頭,并不回答,桑飛 虹笑道:“便是雙生兄弟,也有個早生遲生,老大老二。”倪 氏昆仲仍舊搖了搖頭。桑飛虹道:“咦,這可奇啦!”指著左 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搖了搖頭。她又指著右首那人 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又搖了搖頭。桑飛虹皺眉道: “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說話不打誑語。”右首那人道:“誰打誑 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飛虹道:“你二位 可總是雙生兄弟吧?”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這几下搖頭,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他二人相貌如此似 法,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 桑飛虹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打誑?你們若不是雙生兄 弟,殺了我頭也不信。那么誰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 是倪不大。”桑飛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還是他先出世?” 倪不大皺眉道:“你這位姑娘纏夾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 親,問這個干么!”桑飛虹走慣江湖,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 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認是兄弟啦!”倪不 大道:“咱們是兄弟,可不是雙生兄弟。”桑飛虹伸食指點住 腮邊,搖頭:“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誰要你 相信?” 桑飛虹甚是固執,說道:“你們是雙生兄弟,有什么不好? 為什么不肯相認?”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緣由,跟 你說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個規矩,知道了我們出身的 秘密之后,須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的,便得向 咱兄弟磕三個響頭。” 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暗想:“他們要打我三掌,未必便 打得到了,我先聽聽這秘密再說。”于是點頭道:“好,你們 說罷!”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兩人這一站,竟無分毫先后遲速之 差,真如是一個人一般。桑飛虹得意洋洋的道:“這還不是雙 生兄弟?當真騙鬼也不相信!”只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眼 前金光閃了几閃,原來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著又尖又長的金 套,若是向人抓來,倒是不易抵擋的利器。倪氏兄弟身形晃 動,伸出手指,便向桑飛虹抓到。 桑飛虹吃了一驚,急忙縱身躍開,喝道:“干什么?” 倪不大站在東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上,兩個人手臂伸 開,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長,登時將桑 飛虹圍在中間。 安提督忙道:“今日會中規矩,只能單打獨斗,不許倚多 為勝。” 倪不小那雙斗雞眼的兩顆眼珠本來聚在鼻梁之旁,忽然 橫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 可知咱哥兒倆是哪一門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兩位是貴 州‘雙子門’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開,說道:“咱 ‘雙子門’自來相傳,所收的弟子不是雙生兄弟,便是雙生姊 妹,和人動手,從來就沒單打獨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話,桑飛虹搶著道:“照啊,你們剛才說不 是雙生兄弟,這會兒自己又承認了。”倪不小道:“我們不是 雙生兄弟!” 眾人聽了他二人反反復復的說話,都覺得這對寶貝兒兄 弟有些兒痴呆。桑飛虹格格一笑,道:“不和你們歪纏啦,反 正我又不想要這玉龍杯!”說著便要退開。倪不小雙手一攔, 說道:“你已問過我們的身世,是受我們三掌呢,還是向咱兄 弟磕三個頭?”桑飛虹秀眉微蹙,說道:“你們始終說不明白, 又說是兄弟,又說不是雙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請大 家評評這個理看。” 倪不大道:“好,你一定要聽,便跟你說了。”倪不小道: “我們兩個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 不小道:“我兩人是三胞胎中的兩個。”倪不大道:“所以說雖 是兄弟,卻不是雙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 一命嗚呼。”倪不大道:“我們二人同時生下,不分先后。”倪 不小道:“雙頭并肩,身子相連。”倪不大道:“一位名醫巧施 神朮,將我兄弟二人用刀剖開。”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 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 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氣的說將下來,中間沒分 毫停頓,語氣連貫,音調相同,若有人在隔壁聽來,決計不 信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廳上眾人只聽得又是詫異,又是好 笑,人人均想這事雖然奇妙,卻也并非事理所無,不由得盡 皆驚嘆。 桑飛虹笑道:“原來如此,這種天下奇聞,我今日還是第 一次聽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磕頭?”桑飛虹道:“頭是不 磕的。你要打,便動手吧,我可沒答應你不還手。” 倪不大、倪不小兩兄弟互相并不招呼,突然間金光晃動, 二十根套著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飛虹身法靈便,竟 從二十根長長的手爪之間閃避了開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以 來,從未分開過一個時辰,所學武功也純是分進合擊之朮,兩 個人和一個人絕無分別,便如是一個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 單人一般,兩人出手配合得絲絲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 不小的右手已自側方包抄了過來。桑飛虹身法雖是滑溜之極, 但十余招內,竟是還不得一招,眼見情勢甚是危急,這局面 無法長久撐持,只要稍有疏神,終須傷在他兩兄弟的爪下。 廳上旁觀的群雄之中,許多人忍不住呼喝起來:“兩個打 一個,算是英雄呢還是狗熊?”“兩個大男人合斗一個年輕姑 娘,可真是要臉得緊!”“人家姑娘是空手,這兩位爺們手指 上可帶著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說不定 人家大姑娘對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鬧間,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時“咦”的一聲呼叫, 并肩躍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臉上充滿驚喜的神色。眾 人一齊順著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見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 一手拉著一個孩兒,低聲跟兩人說話。這兩個孩兒生得玉雪 可愛,相貌全然相同,顯然也是一對雙生兄弟,但與倪不大、 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襯托得加倍分明。眾人看了,又 均是一樂。 胡斐和程靈素卻同時心頭大震,原來這兩個孩兒正是馬 春花的兒子,不知又如何給福康安奪了回來?胡程二人跟著 便想:“孩兒既給他奪回,那么我們的行藏也早便給他識破 了。”程靈素向胡斐使個眼色,示意須當及早溜走。胡斐點了 點頭,心想:“對方若已識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時已走 不脫了。只能隨機應變,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細打量那兩個孩兒,如痴如狂,直 是神不守舍的模樣。桑飛虹笑道:“這兩個孩兒很好,你們可 要收他們做弟子么?”這兩句話,恰正說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要知武林之中,徒固擇師,師亦擇徒。要遇上一位武學深湛 的明師固是不易,但要收一個聰明穎悟、勤勉好學的徒弟,也 非有極好的機緣不可。“雙子門”的技藝武功必須兩人同練同 使,雖然可收兩個年齡身材、性情資質都差不多的徒兒共學, 但總是以雙生兄弟最為佳妙。因雙生兄弟人不但神智身體都 一模一樣,同時往往心意隱隱相通,臨敵之時,自然而然能 發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雙子門”的武師要收 一對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難上百倍。這時倪氏兄弟見到福 康安這對雙生兒子,看來資質根骨,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當 真是心痒難搔,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福康安笑嘻嘻的低聲道:“看這兩位師父,他們也是雙生 的同胞兄弟。他兩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們猜,這 二人之中,那一位是哥哥?”原來福康安奪回這對孩子后,心 下甚喜,忽然見到倪氏兄弟的模樣,于是叫了孩子倆出來瞧 瞧。 兩個孩兒凝視著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雙生兄弟,另 具一種旁人所無的特異感覺,本來極易分辨倪氏兄弟誰大誰 小,但這二人同時出世,連體而分,兩個孩兒卻也無法辨別。 群雄瞧瞧大的一對,又瞧瞧小的一對,都是笑嘻嘻的低聲談 論。 突然之間,倪氏兄弟大喝一聲,猛地里分從左右向福康 安迎面抓來。福康安大吃一驚,尚未想到閃避,站在身旁的 兩名衛士早扑了上去迎敵。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極為怪異,奔 到中途,原來站在左首的倪不大轉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轉 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間便將兩名衛士拋在身后。他二人 襲擊福康安只是虛招,一人伸出左腳,一人伸出右腳,雙足 齊飛,砰的一響,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腳上,座椅向后仰跌, 福康安的身子便摔了出去。眾衛士驚叱之下,有的搶上攔截, 有的奔過來擋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過去相扶。倪氏兄 弟卻一手一個,已將兩個孩子挾在脅下,返身躍出。 大廳上登時大亂,只聽得砰砰砰砰,啊喲啊喲的數聲,四 名搶過來攔截的衛士已被倪氏兄弟踢翻。眼見他二人挾著一 對孩兒正要奔到廳口,忽然間人影一晃,兩個人快步搶到,伸 手襲向二人的后心。 這二人所出招數迥不相同。海蘭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 頸,又快又准,湯沛卻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綿掌。這 兩招剛柔有別,卻均是十分厲害的招數,正是攻敵之不得不 救。倪氏兄弟聽得背后風聲勁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兩聲, 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腳下一個踉蹌,嘴里噴出一口鮮血, 兩人同時放下了手中孩兒。 便這么緩得一緩,王劍英和周鐵鷦雙雙搶到,抱起了孩 兒。王周二人的武功遠在倪氏兄弟之上,這對孩兒一入二人 之手,倪氏兄弟再也無法搶到了。 福康安驚魂略定,怒喝:“大膽狂徒,抓下了。”海蘭弼 和湯沛搶上兩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鎖骨法,分別將倪氏兄 弟扣住。倪氏兄弟適才跟他們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內傷,此 時竟是無法抗拒。 海湯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轉身,忽見檐頭人影一晃, 飄下兩個人來。大廳中蠟燭點得明晃晃地,無異白晝,但眾 人一見這兩人,無不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宛似黑夜獨行,在 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這二人身材極瘦極高,雙眉斜斜垂下,臉頰又瘦又長,正 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一般,說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 一模一樣,竟然又出現了一對雙生兄弟。 他二人身法如電,一個出掌擊向海蘭弼,另一個擊向湯 沛。海湯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聽得波波兩聲輕響過去,海 蘭弼全身骨節格格亂響,湯沛卻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萬分錯愕,一直穩坐太師椅中的“醉八仙”掌 門人文醉翁猛地一躍而起,尖聲驚叫:“黑無常,白無常!” 那雙瘦子手掌和海湯二人相接,目光如電,射到文醉翁 臉上,左首一人冷冷地道:“你作惡多端,今日還想逃命么?” 猛地里兩人掌力向外一吐,海湯二人各退一步,這對瘦子已 搶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說道:“這二人跟咱兄弟無親無故, 瞧在大家都是雙生兄弟份上,救了他們性命。”左首那人抱拳 團團一拱手,朗聲道:“紅花會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天下 英雄問好!” 海蘭弼和湯沛跟二人對了一掌,均感胸口氣血翻涌,心 下暗暗駭異,微一調息,正欲上前再戰,忽聽到“常赫志、常 伯志”兩人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聲,停了腳步。 常氏兄弟頭一點,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聽得 “啊喲!”“哼!”“哎!”之聲,一路響將過去,終于漸去漸遠, 隱沒無聲,那自是守在屋頂的眾衛士一路上給他兄弟驅退,或 是摔下屋來。 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提起一看,忍 不住又都“啊”的一聲,低低驚呼。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 這才想起西川雙俠“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 下馳名,聞名已久,今日一會,果然是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用意之一,本是在對 付紅花會群雄,豈知眾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來倏去,竟 是如入無人之境。他心下極是惱怒,沉著臉一言不發,目光 向居中的几只太師椅一瞥,只見少林寺的大智禪師垂眉低目, 不改平時神態﹔武當派的無青子臉帶惶惑,似有懼色。那文 醉翁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動,雙目向前瞪視,常氏兄弟 早已去遠,他兀自嚇得魂不附體。 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聽到“紅花會”三字,已 是心中怦怦而跳,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將滿 廳武師視如無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是想著一個念頭: “這才是英雄豪杰!” 桑飛虹一直在旁瞧著熱鬧,見了這當日文醉翁還是嚇成 這個模樣,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推,笑道:“坐 下吧,一對無常鬼早去啦!”那知她這么一推,文醉翁應手而 倒,再不起來。桑飛虹大吃一驚,俯身一看,但見他滿臉青 紫之色,早已膽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這人嚇死啦!” 大廳上群雄一陣騷動,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 自飲,將誰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 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一句話,竟爾活生生的將他嚇死。 郭玉堂嘆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道:“郭前輩, 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搖頭道:“豈單是品行不 佳而已,奸淫擄掠,無所不為。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但 事實俱在,也不必諱言。我早料到他決計不得善終,只是竟 會給黑白無常一下子嚇死,可誰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 “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今日冤家狹路,重又撞見。”郭 玉堂道:“以前這姓文的一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說不定還 發下過什么重誓。”那人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 道:“這叫作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他若是稍有 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龍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雙 俠也不會見到他啊。” 說話之際,人叢中走出一個老者來,腰間插著一根黑黝 黝的大煙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 你今日命喪鼠輩之手。” 胡斐聽得他罵“西川雙俠”為鼠輩,心下大怒,低聲道: “郭前輩,這老兒是誰?”郭玉堂道:“這是開封府‘玄指門’ 的掌門人,復姓上官,叫作上官鐵生,自己封了個外號,叫 什么‘煙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氣,自稱‘煙酒二 仙’!”胡斐見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滿是煙油,腰間的煙 筒甚是奇特,裝煙的窩兒几乎有拳頭大小,想是他煙癮奇重, 哼了一聲道:“這種煙鬼,還稱得上是個‘仙’字?” 上官鐵生抱著文醉翁的尸身干號了几聲,站起身來,瞪 著桑飛虹怒道:“你干么毛手毛腳,將我文二弟推死了?”桑 飛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嚇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 官鐵生道:“嘿嘿,好端端一個人,怎么會嚇死?定是你暗下 陰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原來他見文醉翁一嚇而死,江湖上傳揚開來,聲名大是 不好,“醉八仙”這一門,只怕從此再無抬頭之日,因此硬派 是桑飛虹暗下毒手。須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那是尋常之事, 不致于聲名有累。桑飛虹年歲尚輕,不懂對方嫁禍于己的用 意,驚怒之下,辯道:“我跟他素不相識,何必害他?這里千 百對眼睛都瞧見了,他明明是嚇死的。”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一直楞頭楞腦的默不作 聲,這時突然插口道:“這位姑娘沒下毒手,我是瞧得清清楚 楚的。那兩個惡鬼一來,這位文爺便嚇死了。我聽得他叫道: ‘黑無常、白無常!’”他聲音宏大,說到“黑無常、白無常” 這六個字時,學著文醉翁的語調,更是十分古怪。眾人一愣 之下,哄堂大笑起來。 哈赤卻不知眾人因何而笑,大聲道:“難道我說錯了么? 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丑惡,怪模怪樣的,嚇死人也不稀奇。 你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 桑飛虹道:“是么?這位大師也這么說。他自是嚇死的, 關我什么事了?” 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裝上一大袋煙絲,打火點 著了,吸了兩口,斗然間一股白煙迎面向她噴去,喝道:“賤 婢,你明明是殺人凶手,卻還要賴?” 桑飛虹見白煙噴到,急忙閃避,但為時不及,鼻中已吸 了一些白煙進去,頭腦中微微發暈,聽他出口傷人,再也忍 耐不住,回罵道:“纏夾不清的老鬼,難道我怕了你嗎?你說 是我殺的,連你一起殺了,便又怎么樣?”左掌虛拍,右足便 往他腰間里踢去。 那哈赤和尚大聲道:“老頭兒,你別冤枉好人,我親眼目 睹,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嚇死的……” 胡斐見這和尚傻里傻氣,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開口 “惡鬼”,閉口“惡鬼”,聽來極不順耳,不由得心中有氣,要 待想個法兒,給他一點小小苦頭吃吃,忽見西首廳中走出一 個青年書生來,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這人約莫二十五六歲 年紀,身材瘦小,打扮得頗為俊雅,右手搖著一柄折扇,走 到哈赤跟前,說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話說錯了,得改一改 口。”哈赤瞪目道:“什么話說錯了?” 那書生道:“那兩位不是‘惡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 川雙俠’常氏昆仲,相貌雖生得特異,但武功高強,行俠仗 義,江湖之上,人人欽仰。”這几句話只把胡斐聽得心中大悅, 心道:“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几句來,人品大是不凡, 倒要跟他結交結交。” 哈赤道:“那文爺不是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嗎?黑 無常、白無常怎么不是惡鬼?”那書生道:“他二位姓常,名 字之中,又是一位有個‘赫’字,一位有個‘伯’字,因此 前輩的朋友們,開玩笑叫他二位為黑無常、白無常。這外號 兒若非有身分的前輩名宿,卻也不是隨便稱呼得的。” 他二人一個瞪著眼睛大呼小叫,一個斯斯文文的給他解 說,那一邊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卻已動上了手。莫看桑飛虹適 才給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閃避,全無還手之力,實在“雙 子門”的武功兩人合使,太過怪異,這時她一對一的和上官 鐵生過招,竟是絲毫不落下風。那上官鐵生看似空手,其實 手中那支旱煙管乃鑌鐵打就,竟當作了點穴橛使。他“玄指 門”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只是桑飛虹身法過于滑溜,始 終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几次過于托大,險些還被她飛足踢中。 但聽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煙,吞煙吐霧,那根煙管竟被 他吸得漸漸的由黑轉紅,原來那大煙斗之中藏著許多精炭,他 一吸一吹,將鑌鐵煙斗漸漸燒紅。這么一來,一根尋常煙管 變成了一件極厲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桑飛虹便感手燙面熱, 衣帶裙角更給煙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腳稍慢,驀地里 上官鐵生一口白煙直噴到她臉上,桑飛虹只感頭腦一陣暈眩, 登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原來上官 鐵生所吸的煙草之中,混有極猛烈的迷藥,他一來平時吸慣, 二來口鼻之中另有解藥。 那書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說話,沒理會身旁的打斗,忽 然間鼻中聞到一股異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內, 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間,只見上官鐵生的煙管已點向桑飛虹 膝彎穴道,嗤的一聲響,煙焰飛揚,焦氣觸鼻,她裙子已燒 穿了一個洞,桑飛虹受傷,大叫一聲,上官鐵生第二下又打 向她的腰間。 那書生怒喝:“住手!”上官鐵生一怔之間,那書生一彎 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對鞋子,返身向上官鐵生燒紅了的 煙斗上挾去。 那書生這几下手腳當真是如風似電,哈赤和尚一怔之下, 大叫:“你……你脫了我鞋子干么?”他喊叫聲中,那書生已 用兩只鞋子的鞋底挾住了那燒得通紅的鑌鐵煙斗,一掙一扭, 繞到上官鐵生身后。嗤嗤几聲響,上官鐵生衣袖燒焦,他右 臂吃痛,只得撒手。那書生連鞋帶煙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 搶步去看桑飛虹,只見她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啪啪兩響,哈赤的一對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湯水四濺,那 煙管卻對准了郭玉堂飛去,力勁勢急。郭玉堂叫聲:“啊喲!” 急欲閃避,只是那煙管來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時不及 躲讓,眼見那通紅炙熱的鐵煙斗便要撞到他的面門。胡斐伸 手抓起一雙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將煙管挾住了。 這几下兔起鶻落,變化莫測,大廳上群豪呆了一呆,這 才齊聲喝彩。那書生向胡斐點頭一笑,謝他相助,免致無意 傷人,轉過頭來,皺了眉望著桑飛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頓 之下,向上官鐵生喝道:“這里大伙兒比武較藝,你怎地用起 迷藥來啦?快取解藥出來!” 上官鐵生被他奪去煙管,知道這書生出手敏捷,自己又 沒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陰陰地道:“誰用迷藥啦?這丫頭定 力太差,轉了几個圈子便暈倒了,又怪得誰來?”旁觀眾人不 明真相,倒也不便編派誰的不是。 卻見西廳席上走出一個腰彎弓背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 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飛虹臉上噴去。那書生道: “啊,這……這是解藥么?”那婦人不答,又噴了一口酒,噴 到第三口時,桑飛虹睜開眼來,一時不明所以。 上官鐵生道:“哈,這丫頭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說八 道,說我使迷藥?堂堂福大帥府中,說話可得檢點些。”那書 生反手一記耳光,喝道:“先打你這下三爛的奸徒。”上官鐵 生一低頭,這一掌居然并沒打中。那書生打得巧妙,這“煙 霞散人”卻也躲得靈動。 桑飛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躍而起,左掌探 出,拍向上官鐵生胸口,罵道:“你用毒煙噴人!” 上官鐵生斜身閃開,向那中年婦人瞪了一眼,心中又驚 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獨門迷藥?我跟你無冤無仇,何以來 多管閑事?” 桑飛虹向那書生點了點頭,道:“多謝相公援手。”那書 生指著那婦人道:“是這位女俠救醒你的。” 那婦人冷冷的道:“我不會救人。”轉身接過胡斐手中的 筷子,挾著那根鐵煙管,交在上官鐵生手里,仍是嘶啞著嗓 子道:“這次可得拿穩了。” 這一來,那書生、桑飛虹、上官鐵生全都胡涂了,不知 這婦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飛虹,卻又將煙管還給上官鐵 生,難道她是個濫好人,不分是非的專做好事么?只見她頭 發花白,臉色蠟黃,體質極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 細打量時,那婦人已轉過身子,回歸席上。這婦人正是程靈 素所喬裝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藥王的高徒,也決不能在頃 刻之間,便解了上官鐵生所使的獨門迷藥。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還我鞋子來,還我鞋子來!”但 各人心有旁騖,誰也沒有理他。哈赤大惱,伸手往那書生背 心扭去,喝道:“還我鞋子不還?”那書生身子一側,讓了開 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燒焦啦?”哈赤足下無鞋,甚是狼 狽,奔到酒席上去撿起,只是一對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 都是油膩,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強套在腳上, 轉頭去找那書生的晦氣時,卻已尋不到他的蹤影。 但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轉了几個圈 子,不見書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師椅中,喃喃道:“直娘賊, 今日也真晦氣,撞見了一對無常鬼,又遇上了一個秀才鬼。” 口中千賊萬賊地罵個不停。 他罵了一陣,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越斗越快,一時也分 不出高下,無聊起來,更住口不罵了,卻覺腳上油膩膩的十 分難受,忍不住又破口罵了出來。 突然間只聽得眾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視,不見有何 可笑之處,卻見眾人的目光一齊望著自己,哈赤摸了摸臉,低 頭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雙鞋子之外,并無什么特異,怒道: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眾人卻笑得更加厲害了。哈赤心道: “好吧,龜兒子,你們笑你們的,老子可不來理會。”一本正 經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眾人瞎笑一 陣,自會止歇,豈知大廳中笑聲越來越響。桑飛虹雖在惡斗, 但偶一回頭之際,卻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亂,實不知眾人笑些什么,東張 西望,情狀更是滑稽。桑飛虹終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 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一躍離椅,回過頭來,只見那書生穩 穩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腳,做著啞劇,逗引眾人發笑。 原來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聲的做出各種怪模怪樣。 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書生聳 聳肩頭,做個手勢,意謂:“我沒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 你干么坐在這里?”那書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龍杯,做個取 而藏之懷內的手勢,意思說:“我想取這玉龍杯。”哈赤又道: “你要爭奪御杯?”那書生點了點頭。哈赤道:“這里還有空著 的座位,干么不坐?”那書生指指廳上的群豪,左手連揚,右 手握拳虛擊己頭,跟著縮肩抱頭,作極度害怕狀。眾人轟笑 聲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 上?”那書生虛踢一腳,雙手虛擊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 這意思十分明顯:“我將你一腳踢開,占了你的椅子。”他身 子一滑下,登時笑聲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見這場比武鬧得怪態百出,與原意大 相徑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見這書生刁鑽古怪,哈赤和尚偏 又忠厚老實,兩人竟似事先串通了來演一出雙簧戲一般,也 禁不住微笑。這時那對雙生孩兒已由王劍英、王劍杰兄弟護 送到了后院,若是尚在大廳,孩子們喜歡熱鬧,更要哈哈大 笑了。 程靈素低聲對胡斐道:“這人的輕功巧妙之極。”胡斐道: “是啊,他身法奇靈,另成一派,我生平還沒見過。”程靈素 道:“似乎存心搗蛋來著。”胡斐緩緩點頭,不再說話。 這時會中有識之士也都已看出,這書生明著是跟哈赤玩 鬧,實則是在攪擾福康安這天下掌門人大會,要令他一個庄 嚴肅穆的英豪聚會,變成百戲雜陳的胡鬧之場。 只見那書生從懷中取出一柄折扇指著哈赤,說道:“哈赤 和尚,你不可對我無禮。此扇之中,藏著你的老祖宗。”哈赤 側過了頭,瞧瞧折扇,不見其中有何異狀,搖頭道:“不信你 的瞎說!”那書生突然打開折扇,向著他一揚,一本正經的道: “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眾人一看他的折扇,無不笑得打跌,原來白紙扇面上畫 著一只極大的烏龜。這只烏龜肚皮朝天,伸出長長的頭頸,努 力要翻轉身來,但看樣子偏又翻不轉,神情極是滑稽。 胡斐忍住笑望程靈素一眼,兩人更加確定無疑,這書生 乃是有備而來,存心搗亂。不由得對他都暗自佩服,須知在 這龍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這般攪局,實具過人膽識。 哈赤大怒,吼聲如雷,喝道:“你罵我是烏龜?臭秀才當 真活得不耐煩了!”那書生不動聲色,說道:“做烏龜有什么 不好?龜鶴延齡,我說你長命百歲啊。”哈赤道:“呸,烏龜 是罵人的話。老婆偷漢子,那便是做烏龜了。”那書生道: “失敬,失敬!原來大和尚還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個?” 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是不善,正要出來干預,突 見哈赤怒吼一聲,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這一次那書生 竟是沒能避開,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來哈 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 抓三門,各有厲害絕技。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最擅長腰 腿之勁,抓人胸背,百發百中。 那書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個小虧,那知明明見到 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時卻是雙腳先著。他腿上如同裝上機括, 一著地立刻彈起,笑嘻嘻的站著,說道:“你摔我不倒。”哈 赤道:“再來!”那書生道:“好,再來!”走近身去,突然伸 出雙手,扭住他的胸口。眾人都是大為奇怪,哈赤魁梧奇偉, 那書生卻瘦瘦小小,何況哈赤擅于摔交,人人親見,那書生 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輕功,便當以巧妙拳招取勝,怎地竟是 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出腳橫掃。那書生向前一跌, 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里踢去。哈 赤雙腿一軟,向前跪倒。但他雖敗不亂,反手抓住那書生的 背心,將他扭過來壓在身下。那書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 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伸伸舌頭,裝個鬼臉。 此時胡斐、湯沛、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這書生 精于點穴打穴,哈赤絕不是他的對手,而且這書生于摔交相 扑之朮也甚嫻熟,雖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腳滑溜,扭斗 時每每從絕境中脫困而出。他所以不將哈赤打倒,顯是對他 不存敵意,只是借著他玩鬧笑樂,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 臉上無光。 另一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和上官鐵生游斗不休。她 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鐵蓮功”,鞋尖上包以尖鐵, 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如 何不省得她的厲害?每見她鞋尖踢來,急忙引身閃避。他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這年輕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絲毫不 占上風,眼見她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鉤掃腿、穿心腿、 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心下焦躁 起來,看來若要取勝,須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氣橫秋地哈哈 一笑,說道:“橫踢豎踢,有什么用?”裝作漫不在乎,湊口 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飛虹見他吸煙,已自提防,急忙搶到上風,防他噴煙。 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后,又拆得數招,漸漸雙目圓瞪,向 前直視,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 飛虹扑了過去。桑飛虹見了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與 斗,閃身避在一旁。上官鐵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沖,“胡”的 一聲大叫,卻向福康安扑了過去。 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魔爪雁行門的曾鐵鷗,忽 見上官鐵生犯上作亂,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 官鐵生一個踉蹌,跌了出去,眼睛發直,向東首席上沖了過 去,亂抓亂打,竟是瘋了。 胡斐斜眼瞧著程靈素,見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適才 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的用意,原來她于頃刻之間,在煙斗之 中裝上了另一種厲害迷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 這一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這 迷藥入腦,登時神智迷亂,如癲如狂,他原來口中所含的解 藥全不管用。 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沖到,自即出手將他趕開。上官鐵 生在地下打了個滾,忽然抱住一張桌子的桌腿,張口亂啃亂 咬。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都是暗暗驚怖,誰也笑不出來,不 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 眾人一時默不作聲,大廳之上,只聽得哈赤在“小畜生、 賊秀才”的罵不絕口。那書生道:“我勸你別罵了吧。”哈赤 怒道:“我罵你便怎樣?賊秀才!”那書生道:“諒你也不敢罵 福大帥,你有種的,便罵一聲賊大帥。” 哈赤氣惱頭上,不加考慮,隨口便大聲罵道:“賊大帥!” 話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經收不回轉,急得只道:“我…… 我不是罵他,是……是……罵你!”那書生笑道:“我又不做 大帥,你罵我賊大帥干么?” 哈赤上了這個當,生怕福康安見責,只急得額頭青筋暴 現,滿臉通紅,和身扑了下來,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側身 一讓,揪著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 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將下來,騰的一響,恰 好壓在他背上。 上官鐵生“胡胡”大叫,抱牢他雙臂,一口往他的光頭 大腦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將他摔開。那知一個人神 智胡涂之后,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哈赤的膂力本 來比他強得多,這時卻脫不出他的摟抱,只給他咬得滿頭鮮 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書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他一面鼓掌,一 面慢慢退向放著八只玉龍杯的茶几,突然間衣袖一拂,抓起 兩只玉龍杯,對桑飛虹道:“御杯已得,咱們走吧!” 桑飛虹一怔,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但見他對自己一直 甚是親切,不自禁的點了點頭,隨著他飛奔出外。 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呼:“捉奸細!捉奸細!”“拿 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賊!”一齊蜂擁著追了出來。 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爾大膽取杯欲行, 無不驚駭,早有人跟著眾衛士喝了起來:“放下玉杯!”“什么 人,這般胡鬧?”“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帳東西?” 適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從屋頂上沖入,救去了貴州雙 子門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這時 聽見大廳中一片吆喝之聲,門外的衛士立時將門堵住。安提 督一聲令下,數十名衛士將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后圍住。 那書生笑道:“誰敢上來,我就將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 碎。”眾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 將御賜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執兵刃,將二人包圍了個密不 通風。 桑飛虹受邀來參與這掌門人大會,只是來趕一個熱鬧,并 無別意,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只嚇得臉色慘白,一顆心 几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對程靈素對望一眼,程靈素緩緩的搖了搖頭。兩人 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如果出手 相救,只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于事無補。眼看這局勢無法 長久僵持,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將過去,他一出手,那書生和 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 那書生高舉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這一次咱們可 得改個主意啦,你若是將玉杯往地下摔去,說不定還沒碰到 地上,已有快手快腳的家伙搶著接了去。咱們不如這樣吧,你 聽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響,就在手中捏碎了。” 桑飛虹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為什么跟 他素不相識,卻事事聽他指使。 海蘭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聽 他這几句話一說,登時停住了腳步。 湯沛哈哈一笑,走到書生跟前,說道:“小兄弟,你貴姓 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臉,當真是聳 動武林。你不留下個名兒,那怎么成?”那書生笑道:“在下 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只覺這玉杯兒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 玩得厭了,便即奉還。” 湯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異,老哥哥用心瞧了 半天,也瞧不出一個門道來。尊師是哪一位啊?說起來或許 大家都有交情。年輕人開個小玩笑,也沒什么大不了,沖著 老哥哥這點小面子,福大帥也不能怪罪,還是入席再喝酒吧。” 說著側頭向眾衛士道:“大伙兒退開些!這位兄弟是好朋友, 他開個玩笑,卻來這么興師動眾的,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 小氣么?”眾衛士聽他這么說,都退開了兩步。 那書生笑道:“姓湯的,我可不入你這笑面老虎的圈套。 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擔當,便讓 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還。” 眾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門,卻到哪里再去找你? 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還,誰來信你?”各人的目光一齊望著湯 沛,瞧他如何回答。 只見他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那又有什么打緊?小兄弟, 你手里這只玉杯嘛,主兒的名份還沒定。老哥哥卻蒙福大帥 的恩典先賞了一只。這樣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給你,你愛玩 到几時便几時,什么時候玩得厭了,帶個信來,我再來取回 就是了。”說著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過一塊鋪在桌上的大 錦緞,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過一只玉龍杯,放在錦緞上,鄭 而重之的走到那書生跟前,說道:“你拿去吧!” 這一著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眾人只道他嘴里說得漂亮, 實則是在想乘機奪回書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 虛話,反而又送一只玉杯過去。 那書生也是頗為詫異,笑道:“你外號兒叫做‘甘霖惠七 省’,果然是慷慨得緊。兩只玉杯一模一樣,也不用掉了。桑 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湯大俠,煩你作個 中保。海大人,請你放心,三日之后桑姑娘若是不交還玉杯, 你唯湯大俠是問。”湯沛笑道:“好吧!把事兒都攬在我身上, 姓湯的一力承當。桑姑娘,你總不該叫我為難罷?”說著向桑 飛虹走近了一步。 桑飛虹囁嚅著道:“我……我……”眼望那少年書生,不 知如何回答才是。 湯沛左肘突然一抖,一個肘錐,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飛 虹“啊”的一聲驚呼,玉杯脫手向上飛出,便在此時,湯沛 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左手錦緞揮出,已將那少年上身裹住。 右手食指連動,隔著錦緞點中了他“云門”、“曲池”、“合 谷”三處穴道,跟著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飛出,踢 倒了桑飛虹,足尖順勢在她膝彎里一點。那“云門穴”是在 肩頭,“曲池穴”在肘彎,“合谷穴”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三 穴被點,那書生自肩至指,一條肩膀軟癱無力,再也不能捏 碎玉杯了。 這几下兔起鶻落,直如變戲法一般,眾人還沒有看清楚 怎地,湯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龍杯,放回几上。待他 笑吟吟的,坐回太師椅中,大廳上這才彩聲雷動。 郭玉堂摸著胡須,不住價連聲贊嘆:“這一瞬之間打倒兩 人,已是極為不易,更難的是三個人手里都有一只玉杯,只 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誰一只玉杯都會損傷,那么這一次 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難得的是這一副膽識。程老弟,你 說是不是?” 胡斐點頭道:“難得,難得。”他見了適才猶如雷轟電閃 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頓起,暗想:“這姓湯的果是藝業不凡, 若有機緣,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又想:“那少年書生和桑姑 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盡折磨,怎生想個法兒 相救才好。” 這時眾衛士已取過繩索,將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推到 福康安跟前,聽由發落。福康安將手一揮,說道:“押在一旁, 慢慢再問,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安提督,你讓大家比 下去吧!”安提督道:“是!”當即傳下號令,命群豪繼續比試。 胡斐見這些人斗來斗去,并無杰出的本領,念著馬春花 的兩個兒子不知如何重被奪回,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也 無心緒去看各人爭斗。 來來去去比試了十多人,忽聽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聖 旨到!” 第十八章 寶刀銀針 群豪聽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卻都是司空 見慣,知道皇上心血來潮,便是半夜三更也有聖旨,因此不 以為奇,當即擺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來,跪在滴水檐前接 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齊跪倒。胡斐當此情景,只得跟 著跪下,心中暗暗咒罵。 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中走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是個 老太監。福康安識得他是乾清宮的太監劉之余,身后跟著四 名內班宿衛。那劉之余走到廳門口,卻不進廳,便在門前站 定,展開聖旨,宣讀道:“兵部尚書福康安聽旨:適才擒到男 女賊人各一,著即帶來宮中,欽此!” 福康安登時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 帶兩名賊人去干什么?”一抬頭,只見劉之余擠眉弄眼,神氣 很是古怪,又想平素太監傳旨,定是往大廳正中向外一站,朝 南宣讀,這一次卻是朝里宣旨。這劉之余是宮中老年太監,決 不能錯了規矩,其中必有緣故,于是站起身來,說道:“劉公 公,請坐下喝茶,瞧一瞧這里英雄好漢們獻演身手。”劉之余 欣然道:“好極,好極!”突然間眉頭一皺,道:“多謝福大帥 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著回復。” 福康安一瞧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后那几名衛 士的挾制,假傳聖旨,這四名衛士不是反叛,便是旁人假扮 的,當下不動聲色,笑道:“陪著你的几位大哥是誰啊?怎地 面生得緊。”劉之余苦笑道:“這個……那個……嘿嘿,他們 是外省新來的。” 福康安更是心中雪亮,須知內班宿衛日夜在皇帝之側,若 非親貴,便是有功勛的世臣子弟,外省來的武人那里能當?心 想:“只有調開這四人,劉太監方不受他們挾持。”說道:“既 是如此,四位侍衛大哥便把賊人帶走吧!”說著向綁在一旁的 少年書生和桑飛虹一指。 四名侍衛中便有一人走上前來,去牽那書生。福康安道: “且慢!這位侍衛大哥貴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對宮中侍衛 客氣,稱一聲“侍衛大哥”,但當侍衛的官階比他低得多,必 定上前請安。這侍衛卻大剌剌的不理,只說:“俺姓張!”福 康安道:“張大哥到宮中几時了?怎地沒會過?” 那侍衛尚未回答,劉之余身后一個身材肥胖的侍衛突然 右手一揚,銀光閃閃,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來,飛向放 置玉龍杯的茶几。這暗器去勢峻急,眼見八只玉杯要一齊打 碎。眾衛士紛紛呼喝,善于發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見袖 箭、飛鏢、鐵蓮子、鐵蒺藜,七八件暗器齊向銀梭射去。那 肥胖的侍衛雙手連揚,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齊射出。 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眾衛士的暗器一齊碰落。那銀梭 飛到茶几,鉤住了一只玉龍杯。說也奇怪,這梭子在半空中 竟會自行轉彎,鉤住玉龍杯后斜斜飛回,又回到那侍衛手中。 眾人眼見這般怪異情景,無不愕然。胡斐見了那胖侍衛 這等發射暗器的神技,忍不住叫道:“趙三哥!” 原來那胖侍衛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所喬裝改扮。那個去 救書生的侍衛,卻是紅花會中的鬼見愁石雙英。這一干人早 便在福康安府外接應,見那少年書生失手被擒,正好太監劉 之余在府門外經過,便擒了來假傳聖旨。但這些江湖上的豪 杰之士終究不懂宮廷和官場規矩,一進福康安府便露出馬腳。 趙半山見福康安神色和言語間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 下手為強,當即發出一枚飛燕銀梭,搶了一只玉杯。這飛燕 銀梭是他別出心裁的一種暗器,梭作弧形,擲出后能飛回手 來。 他一搶到玉杯,猛聽得有人叫了聲:“趙三哥!”這叫聲 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親人一般,舉目向叫聲來處瞧去,卻 不見有熟識之人。要知胡斐和他暌別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 變,別說他已喬裝改扮,就是沒有改裝,乍然相逢,也未必 認得出來。 處身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瞥間沒瞧見熟人,決無余裕 再瞧第二眼,他雙臂連揚,但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每響一下, 便有一枝紅燭被暗器打熄,頃刻間大廳中黑漆一團。只聽得 他大聲叫道:“福康安看鏢!”跟著有兩人大聲慘叫,顯已中 了他的暗器。但聽得乒乒乓乓,響起一片兵刃之聲,原來已 有兩名衛士搶上將石雙英截住。 趙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戀戰!”他知身處險地,大廳 之上高手如云,一擊不中便當飄然遠引,救人之事,只得徐 圖后計,眼下借著黑暗中一片混亂,尚可脫身,若是時機一 過,連自己也會陷身其中。但這時石雙英已被絆住,跟著又 有兩人攻到,別說救人,連他自己也走不脫了。 胡斐當那少年書生為湯沛擒獲之時,即擬出手相救,只 是廳上強敵環伺,單是正中太師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門,自 己對每一個都無制勝把握,突見趙半山打滅滿廳燈火,當下 更不猶豫,立即縱身搶到那少年書生身旁。湯沛出手點穴,胡 斐看得分明,所點的是“云門”、“曲池”、“合谷”三穴,這 時一俯身間,便往那書生肩后“天宗穴”上一拍,登時解了 他的“云門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時,頭頂突然襲 來一陣輕微掌風。 胡斐左手一翻,迎著掌風來處還了一掌,只覺敵人掌勢 來得快極,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 自主的倒退半步,心中大吃一驚:“此人掌力恁地渾厚!”只 得拚全力相抗,但覺對方內力無窮無盡的源源而來。胡斐暗 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間可決勝敗,燈燭少時便 會點起,看來我脫身不易了。”對掌比拚,心中動念,都只是 電光火石般的一霎間之事,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低聲道:“多謝 援手!”竟已躍起身來。 他這一躍起,胡斐立時醒悟:“我只解了他的云門穴,他 的曲池、合谷兩穴,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 友非敵。”他一想到此節,對方也同時想到:“我只解了他曲 池、合谷兩穴,尚有云門穴未解,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 那么此人是友非敵。”兩人心念相同,當即各撤掌力。 那少年書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飛虹,急步奔出,叫道: “福康安已被我宰了!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 漢攻西邊!大伙兒殺啊!殺啊!”黑暗中但聽得兵刃亂響,廳 上固是亂成一團,人人心中也是亂成一團。 眾衛士聽到福大帥被害,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又聽得 “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的喊聲, 這兩大門派門人眾多,難道當真反叛了? 忽聽得周鐵鷦的聲音叫道:“福大帥平安無恙,別上了賊 子的當。”待得眾衛士點亮燈燭,趙半山、石雙英,以及少年 書生和桑飛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見福康安端坐椅中,湯沛和海蘭弼擋在身前,前后左 右,六十多名衛士如肉屏風般團團保護。在這等嚴密防守之 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時攻到,一時三刻之間也傷他不到 半根毫毛,何況只是三數個刺客?但也因他手下衛士人人只 想到保護大帥,趙半山和那少年書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則 他數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這般輕易的全身而退。 眾人見福康安臉帶微笑,神色鎮定,大廳上登時靜了下 來﹔又見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和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安坐 椅中,都知那書生這一番喊叫,只不過是擾亂人心。 福康安笑道:“賊子胡言亂語,禪師和道長不必介意。”安 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請安,說道:“卑職無能,竟讓賊子逃走, 請大帥降罪。”福康安將手一擺,笑道:“這都是我累事,算 不得是你們沒本事。大家顧著保護我,也不去理會毛賊了。” 他心中甚是滿意,覺得眾衛士人人盡責,以他為重,竭力保 護,又道:“几個小毛賊來搗亂一番,算得什么大事?丟了一 只玉龍杯,嗯,那也好,瞧是哪一派的掌門人日后去奪將來, 再擒獲了這劫杯毛賊,這只玉龍杯便歸他所有。這一件事又 斗智又斗力,比之在這里單是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么?” 群豪大聲歡呼,都贊福大帥安排巧妙。胡斐和程靈素對 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應變之才,失杯的丑事 輕輕掩過,而且一翻手間,給紅花會伏下了一個心腹大患。武 林中自有不少人貪圖出名,會千方百計地去設法奪回玉龍杯, 不論成功與否,都是使紅花會樹下不少強敵。 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讓他們接下去比試吧!”安提督躬 身道:“是!”轉過身來,朗聲說道:“福大帥有令,請天下英 雄繼續比試武藝,且瞧余下的三只御賜玉杯,歸屬誰手。”他 雖是說“福大帥有令”,但還是用了一個“請”字,那是對群 豪甚表尊重,以客禮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開一張椅子!”便有一名衛士上前,將 空著的太師椅搬開了一張,廳心留下三張空椅。眾人這時方 始發覺,“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已不知何時離椅,想是他 眼見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與其被人趕下座位,還 不如自行退位,免得出丑露乖。 這時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著許多疑團:“福康安的一對 雙生兒子如何又被他奪回?我冒充華拳門掌門人,是不是已 被發覺?對方遲遲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極厲害的 陷阱?我適才替那少年書生解穴,黑暗中與人對掌,此人內 力渾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書生,自是大廳上群豪之 一,卻不知是誰?” 他明知在此處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險,但一來心 中存著這許多疑團未解﹔二來眼見鳳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 知道了他的下落,豈肯又讓他走了?三來也要瞧一瞧余下的 三只玉龍杯由那派的掌門人所得。 其實,這些都只是他腦子里所想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 卻是在心中隱隱約約覺得的:袁紫衣一定會來。既知她要來, 他就決計不走。便有天大的危險,也嚇他不走。 這時廳上又有兩對人在比拚武功。四個人都使兵刃。胡 斐一看,見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個使三 節棍的敗了下去,另一個使流星錘的上來。聽那唱名武官報 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趕月”童懷道。胡斐想起數月前與鍾 氏三雄交手,曾聽他們提過“流星趕月童老師”的名頭。這 童懷道在雙錘上的造詣果然甚是深厚,只十余合便將對手打 敗了,接著上來的兩人也都不是他敵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內力,往往几個照面便分勝敗,而 動到兵刃,生死決于俄頃,比之較量拳腳更是凶險得多。雙 方比試者并無深仇大怨,大都是聞名不相識,功夫上一分高 低,稍遜一籌者便即知難而退,誰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險而死 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這些只識武學皮毛的人眼中,比試的 雙方都是自惜羽毛,數合間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黃希節、桑 飛虹、歐陽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毆的好看。但武 功高明之人卻看得明白,出賽者的武功越來越高,要取勝是 越來越不容易,許多掌門人原本躍躍欲試的,這時都改變了 主意,決定袖手旁觀。有時兩個人斗得似乎沒精打彩、平淡 無奇,而湯沛、海蘭弼這些高手卻喝起彩來。一般不明其理 的后輩,不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便是隨聲附和,假充內 行。 饒是出賽者個個小心翼翼,但一入場子,總是力求取勝, 兵刃無眼,還是有三個掌門人斃于當場,七個人身受重傷。總 算福康安威勢懾人,死傷者門下的弟子即時不敢發作,但武 林中冤冤相報的無數腥風血雨,都已在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 清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義舉此起彼伏, 百余年來始終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葉以后,武林人士自相 殘殺之風大盛,顧不到再來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隱憂。雖 然原因多般,但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實是一大主因。后來武 林中有識之士出力調解彌縫,仍是難使各家各派泯卻仇怨。不 明白福康安這個大陰謀之人,還道滿清氣運方盛,草莽英雄 自相攻殺,乃天數使然。 流星趕月童懷道以一對流星雙錘,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 連敗五派掌門高手,其余的掌門人憚于他雙錘此來彼往、迅 捷循環的攻勢,一時無人再上前挑戰。 便在此時,廳外匆匆走進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聲 稟告了几句。福康安點了點頭,那武官走到廳口,大聲道: “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廳外又有武官 傳呼出去:“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頭都是微微一震:“他也來 了!” 過不多時,只見田歸農身穿長袍馬褂,微笑著緩步進來, 身后跟隨著高高矮矮的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請安。 福康安欠了欠身,拱手還禮,微笑著道:“田老師好,請坐吧!” 群豪一見,都想:“天龍門武功名震天下,已歷百年,自 明末以來,胡苗范田四家齊名,代代均有好手。這姓田的氣 派不凡,福大帥對他也是優禮有加,與對別派的掌門人不同。 卻不知他是否真有驚人藝業?”每一派與會的均限四人,他卻 帶了八名隨從,何況這般大模大樣的遲遲而至,群豪雖然震 于他的威名,心中卻均有不平之意。 田歸農和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人點頭為禮,看來相互間 均不熟識,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極是熟絡。湯沛拍著他 肩膀笑道:“賢弟,做哥哥的一直牽記著你,心想怎么到這當 兒還不到來?倘若你竟是到得遲了,拿不到一只玉龍杯,做 哥哥的這一只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天龍門若是不得玉杯, 那一天你高興起來,找老哥哥來比划比划,我除了雙手奉上 玉杯,再沒第二句話好說,豈不糟糕?”跟著將福大帥囑令各 派比試武功以取御杯的事,向他說了一遍。 田歸農笑道:“兄弟如何敢和大哥相比?我天龍門倘得福 大帥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丑丟臉,也 已喜出望外了。”說著兩人一齊大笑。他話是說得謙虛,但神 色之間,顯是將玉龍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湯沛和人人都很親 熱,但對待田歸農的神情卻又與眾不同。聽他二人稱呼語氣, 似乎還是拜把子的兄弟。 胡斐心想:“這姓田的和我交過手,武功雖比這些人都高, 卻未必能及得上湯沛和海蘭弼,要說一定奪到玉龍杯,未免 是將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鳳的無恥卑鄙行 徑,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龍杯便罷,若是僥幸奪得, 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一個丑。”他和田歸農在 苗人鳳家中交過手,以祖傳刀法,打得他口吐鮮血,大敗而 走,何況其時胡斐未得苗人鳳的指點,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 義要訣。此刻他單以刀法而論,天下几乎無人勝得過他,即 是與苗人鳳、趙半山這等第一流的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讓, 田歸農自然遠非其敵。 當田歸農進來之時,大廳的比試稍停片刻,這時兵刃相 擊之聲又作。田歸農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觀斗。神色極是閑 雅,眼看有人勝,有人敗,他只是臉帶微笑,無動于衷,有 時便跟湯沛說几句閑話。眾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裝作 高人一等,不屑和人爭勝,實則是以逸待勞,要到最后的當 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行施展全力一擊。 流星趕月童懷道坐在太師椅中,見良久無人上來挑戰,突 然一躍而起,走到田歸農身前,說道:“田老師,姓童的領教 你的高招。”眾人都是一愣。自比試開始以來,總是得勝者坐 在太師椅中,由人上前挑戰,豈知童懷道卻是走下座來,反 去向田歸農求斗。 田歸農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是持著酒杯。童懷道說 道:“反正遲早都是一斗,乘著我這時還有力氣,向田老師領 教領教。也免得你養精蓄銳,到最后來撿現成便宜。”他心直 口快,想到什么,便說了出口,再無顧忌。群豪中便有二十 余人喝起彩來。這些人見著田歸農這等大刺刺的模樣,早感 不忿。 田歸農哈哈一笑,眼見無法推托,向湯沛笑道:“大哥, 兄弟要獻丑了。”湯沛道:“恭祝賢弟馬到成功!” 童懷道轉過頭來,直瞪著湯沛,粗聲道:“湯老師,福大 帥算你是四大掌門之一,請你作公証來著,這一個‘公’字, 未免有點兒不對頭吧?”湯沛被他直言頂撞,不免有些尷尬, 強笑道:“在下哪里不公了?請童老師指教。”童懷道說道: “我跟田老師還沒比試,你就先偏了心啦,說什么‘恭祝賢弟 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這可是人人聽見的。” 湯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來,人人見了他都是湯大俠 前、湯大俠后,從無一人敢對他如此頂撞,更何況是在大庭 廣眾之間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是微微一笑,說 道:“我也恭祝童老師旗開得勝。” 童懷道一怔,心想兩人比試,一個旗開得勝,一個馬到 成功,天下決無是理,但他既這般說,卻也無從辯駁,便大 聲道:“湯老師,祝你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群豪一聽, 一齊轟笑起來。 田歸農向湯沛使個眼色,意思說:“大哥放心,這無禮莽 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的教訓教訓他。”當下緩步走到廳心, 道:“童老師請上吧!” 童懷道見他不卸長袍,手中又無兵刃,愈加憤怒,說道: “田老師要以空手接在下這對流星錘么?” 田歸農極工心計,行事自便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兩式 之內將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顯威風,自是再妙不過,但 看對方身軀雄偉,肌肉似鐵,實非易與之輩。笑道:“童老師 名滿晉陝,江湖上好漢那一個不知流星趕月的絕技,在下便 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師的對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云 奇雙手捧著一柄長劍,呈了上來。 田歸農接過了劍,左手一擺,笑道:“請吧!”童懷道見 他劍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愛什么時候拔劍,那是 你自己的事,當下手指搭住錘鏈中心向下一轉,一對流星錘 直豎上來,那錘鏈竟如是兩根鐵棒一般。群豪齊聲稱贊:“好 功夫!” 喝彩聲中,他左錘仍是豎在半空,右錘平胸已然直擊出 去,但這一錘飛到離田歸農胸口約有尺半之處,倏地停留不 進,左錘迅捷異常的自后趕了上來,直擊田歸農的小腹。前 錘虛招誘敵,后一錘才是全力出擊,他一上來便使出“流星 趕月”的成名絕技。 田歸農微微一驚,斜退一步,長劍指出,竟是連著劍鞘 刺了過去。童懷道大怒,心道:“你不除劍鞘,分明是瞧我不 起。”當下手上加勁,將一對鐵錘舞成一團黑光。他這對雙錘 一快一慢,一虛一實,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虛 虛實實,變化多端。田歸農長劍始終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 是依著“天龍劍”的劍法。 拆得三十余招,田歸農已摸清楚對方錘法的路子,陡然 間長劍一探,疾點童懷道左腿膝彎“曲泉穴”。這一招并非劍 法,長劍連鞘,竟是變作判官筆用。童懷道吃了一驚,退后 兩步。田歸農長劍橫砸,擊他大腿,這一下卻是將劍鞘當鐵 □使,這一招“柳林換□”,原是□法。他在兩招之間,自劍 法變為筆法,又自筆法變為□法。 童懷道心中一慌,左手流星錘倒卷上來,右手在錘鏈上 一推,鐵錘向田歸農眉心直撞過去。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 法,拚著大腿受劍鞘一砸,鐵錘卻也要擊中了他。 田歸農沒料到對方竟不閃避攻著,劍鞘距他大腿不過數 寸,卻覺勁風扑面,鐵錘已飛了過來,若是兩下齊中,對方 最多廢了一條腿,自己卻是腦漿迸裂之禍,百忙中倒轉長劍, 往他錘鏈中搭去。這一下轉攻為守,登居劣勢。童懷道流星 錘一收,錘鏈已卷住長劍,往里一奪,跟著右錘橫擊過去。 眼見田歸農兵刃被制,若要逃得性命,長劍非撒手不可, 只聽得刷的一聲,青光一閃,長劍竟已出鞘,劍尖顫處,童 懷道右腕中劍。原來他以錘鏈卷住長劍,一拉一奪之下,恰 好將劍鞘拔脫。田歸農乘機揮劍傷敵,跟著搶上兩步,左手 食指連動,點中了他胸口三處要穴。 童懷道全身酸麻,兩枚流星錘砸將下來,打得地下磚屑 紛飛。田歸農還劍入鞘,笑吟吟地道:“承讓!承讓!”坐入 了童懷道先前坐過的太師椅中。 他雖得勝,但廳上群豪都覺這一仗贏得僥幸,頗有狡詐 之意,并非以真實本領取勝,因此除了湯沛等人寥寥几下彩 聲,誰都沒喝彩叫好。 童懷道穴道被點后站著不動,擺著個揮錘擊人的姿式,橫 眉怒目,模樣極是可笑。田歸農卻不給他解穴,坐在椅中自 行跟湯沛說笑,任由童懷道出丑露乖,竟是視若無睹。廳上 自有不少點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誰都知道,只要 一出去給童懷道解了穴,便是跟田歸農和湯沛過不去。田歸 農還不怎樣,那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是名頭太大,那些點穴打 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輩,都不愿為這事而得罪湯沛。但 眼見童懷道傻不楞登的站在那里,許多人都不禁為他難受。 西首席上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長的 鑌鐵棍,邁步出來,那鐵棍拖過磚地,嗆□□直響。他走到 田歸農面前,大聲喝道:“姓田的,你給人家解穴道啊,讓他 僵在這里干什么?”田歸農微笑道:“閣下是誰?”那大漢道: “我叫李廷豹,你聽見過沒有?” 他這一下自報姓名,聲如霹靂,震得眾人耳中都是嗡嗡 作響。群豪一聽此人便是李廷豹,都是微感詫異。原來李廷 豹是五台派的掌門大弟子,在陝西延安府開設鏢局,以五郎 棍法馳名天下,他的“五郎鏢局”在北七省也是頗有聲名。眾 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鏢頭,自是精明強干,老于世故,不料 竟是這樣的一個莽夫。 田歸農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 自是聽見過的,但他假作訝色,搖頭道:“沒聽見過。閣下是 哪一家哪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聽見過 沒有?”田歸農仍是搖頭,臉上卻顯得又是抱歉,又是惶恐, 說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將“八台”兩字,故 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廳上一些年輕人忍不 住便笑將起來。 好在李廷豹倒沒覺察,說道:“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 脈,你快解童老師的穴道。”田歸農道:“你跟童老師是好朋 友么?”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識。但你這般作弄 人,太不成話。我瞧不過眼。”田歸農皺眉道:“我只會點穴, 當年師父沒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 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干人聽著他二人對答,很覺有趣,均 知田歸農是在作弄這個渾人。這些親貴大官看著眾武師比武, 原是當作一樁賞心樂事,便如看戲聽曲、瞧變戲法一般,一 連串不停手的激烈打斗之后,有個小丑來插科打渾,倒也興 味盎然。 田歸農一眼瞥見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氣,更欲湊趣,便道: “這樣吧!你在他膝彎里用力踢一腳,便解開了他穴道。”李 廷豹道:“當真?”田歸農道:“師父以前這樣教我,不過我自 己也沒試過。” 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懷道膝彎里一踢。他這一腳力道 用得不大,但童懷道還是應腳而倒,滾在地下,翻了几個轉 身,手足姿式絲毫不變,只是以直立變為橫躺。原來李廷豹 是上了當,要救人反而將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眾貴官跟著笑了起來。群豪本來有人 想斥責田歸農的,但見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聲了。 笑聲未絕,忽聽得呼呼呼三響,三只酒杯飛到半空,眾 人一齊抬頭瞧去,只見三杯互相碰撞,乒乓兩聲,撞得粉碎。 眾人目光順著酒杯的碎片望下地來,只見童懷道已然站起,手 中握著一只酒杯,說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懷道終身 不忘大德。”說著將酒杯揣在懷中,狠狠瞧了田歸農一眼,急 奔出廳。 原來有人擲杯飛空互撞,乃是要引開各人的目光,當眾 人一齊瞧著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時,他卻又以一只酒杯擲去,打 在童懷道背心的“筋縮穴”上,解開了他被點的穴道。 這一下廳上許多高手都被瞞過,大家均知這一下功夫甚 是高明,卻誰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湯沛拿過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說道: “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請教尊姓大名,閣下飛杯解穴的功夫, 在下欽佩得緊。” 胡斐適才念著童懷道是鍾氏三雄的朋友,又見田歸農辱 人太甚,動了俠義心腸,雖知身在險地,卻忍不住出手替他 解開穴道,那知湯沛目光銳利,竟然瞧破。胡斐說道:“在下 是華拳門的,敝姓程,草字靈胡。湯大俠說什么飛杯解穴,在 下可不懂了。”湯沛呵呵笑道:“閣下何必隱瞞?這一席上不 是少了四只酒杯么?”胡斐心想:“看來他也不是瞧見我飛擲 酒杯,只不過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于是轉頭向郭 玉堂道:“郭老師,原來你身懷絕技,飛擲酒杯,解了那姓童 的穴道。佩服佩服!” 郭玉堂最是膽小怕事,唯恐惹禍,忙道:“我沒擲杯,我 沒擲杯。” 湯沛識得他已久,知他沒這個能耐,一看他同席諸人,只 華拳門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于是 將右手的一杯酒遞給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會!兄弟敬 你一杯。”說著舉杯和他的酒杯輕輕一碰。 只聽得乒的一響,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熱酒和瓷 片齊飛,都打在胡斐胸口。原來湯沛在這一碰之中,暗運潛 力,胡斐的武功如何,這只一碰便可試了出來。不料兩杯相 碰,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似乎半點內功也沒有,酒杯粉碎之 下,酒漿瓷片都濺向他一邊。湯沛手中酒杯固然完好無損,衣 上也不濺到半點酒水。湯沛微笑道:“對不起!”自行回歸入 座,心想:“這小老兒稀松平常,那么飛杯解穴的卻又是誰?” 只見田歸農和李廷豹已在廳心交起手來。田歸農手持長 劍,青光閃閃,這次劍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開 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鐘”、“白猿問路”、 “橫攔天門”,只見他圈、點、劈、軋、挑、撞、撒、殺,招 熟力猛,使將出來極有威勢。群豪瞧得暗暗心服,這才知五 郎鏢局近十多年來聲名極響,李總鏢頭果是有過人的技藝。田 歸農的天龍劍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絕,激斗中漸漸占到了上風, 但要在短時內取勝,看來著實不易。 酣斗之中,田歸農忽地衣襟一翻,嗆□一聲,從長衣下 拔出一柄短刀。燭火之下,這刀光芒閃爍不定,遠遠瞧去,如 寶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見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歸農以右 手長劍一撥。李延豹鐵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龍出洞”, 這一招從鎖喉槍法中變來,乃是奇險之著。但他使得純熟,時 刻分寸,無不拿捏恰到好處,正是從奇險中見功力。田歸農 卻不退閃,左手單刀上撩,當的一響,鑌鐵棍斷為兩截。田 歸農乘他心中慌亂,右手劍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划,筋 脈已斷。 李廷豹大叫一聲,拋下鐵棍。他腕筋既斷,一只右手從 此便廢了。他一生單練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須雙手齊使,右 手一廢,等于武功全失。霎時之間,想起半生苦苦掙來的威 名一敗涂地,鏢局子只好關門,自己錢財來得容易,素無積 蓄,一家老小立時便陷入凍餒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 平結下冤家對頭不少,別說仇人尋上門來無法對付,便是平 日受過自己氣的同行后輩、市井小人,冷嘲熱諷起來又怎能 受得了?他是個直肚直腸之人,只覺再多活一刻,這口氣也 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鐵棍,咚的一聲,擊在自己腦蓋 之上,登時斃命。 大廳上眾人齊聲驚呼,站立起來,大家見他提起半截鐵 棍,都道必是跟田歸農拚命,那料到竟會自戕而死。這一個 變故,驚得人人都說不出話來。安提督道:“掃興,掃興!”命 人將尸身抬了下去。 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被田歸農一劍刺死,那也罷了,如 此這般逼得他自殺,眾人均感氣憤。 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田老師,你用寶刀 削斷鐵棍,勝局已定,何必再斷他手筋?”田歸農道:“兵器 無眼,倘若在下學藝不精,給他掃上一棍,那也是沒命的了。” 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學藝很精的了?”田歸農道: “不敢!老兄如是不服,盡可下場指教。”那人道:“很好!” 這人使的也是長劍,下場后竟是不通姓名,刷刷兩劍,向 田歸農當胸直刺。田歸農仍是右劍左刀,拆不七八合,當的 一聲,寶刀又削斷了他的長劍,跟著一劍刺傷了他左胸。 群豪見他出手狠辣,接二連三的有人上來挑戰,這些人 大半不是為了爭奪玉龍杯,只覺李廷豹死得甚慘,要挫折一 下田歸農的威風。可是他左手寶刀實在太過厲害,不論什么 兵刃,碰上了便即斷折,到后來連五行輪、獨胡銅人這些怪 異兵刃也都出場,但無一能當他寶刀的鋒銳。 有人出言相激,說道:“田老師,你武功也只平平,單靠 一柄寶刀,那算的是什么英雄?你有種的,便跟我拳腳上見 高下。”田歸農笑道:“這寶刀是我天龍門世代相傳的鎮門之 寶。今日福大帥要各家各派較量高下。我是天龍門的掌門人, 不用本門之寶,卻用什么?” 他出手之際,也真是不留情面,寶刀一斷人兵刃,右手 長劍便毀人手足,連敗十余人后,旁人見上去不是斷手,便 是折足,無不身受重傷,雖有自恃武功能勝于他的,但想不 出抵擋他寶刀的法門,個個畏懼束手。 湯沛見無人再上來挑戰,呵呵笑道:“賢弟,今日一戰, 你天龍門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臉上也有光彩。來來來,我 敬你一杯慶功酒!” 胡斐向程靈素瞧了一眼,程靈素緩緩搖頭。胡斐自也十 分惱恨田歸農的強橫,但一來不敢泄露身分,適才飛杯擲解 童懷道的穴道,几乎已被湯沛看破﹔二來這柄寶刀如此厲害, 實是生平從所未見的利器,若是上去相斗,先已輸了七成。又 想:“當日他率眾去苗人鳳家中之時,何以不攜這柄寶刀?那 時如果他寶刀在手,說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龍 門這把寶刀由南北二宗輪值執掌,當時卻尚在南宗的掌門人 手中。 只見田歸農得意揚揚的舉起酒杯,正要湊到唇邊,忽聽 得嗤的一聲,一粒鐵菩提向他酒杯飛了過去,想是有人發暗 器要打破他的酒杯。 田歸農視若不見,仍是舉杯喝酒。曹雪奇叫道:“師父, 小心!”田歸農待那鐵菩提飛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聲輕 響,將鐵菩提彈出廳門。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雖然不直他的 為人,卻也有人禁不住叫了聲:“好!” 那粒鐵菩提疾飛而出,廳門中正好走進一個人來。那人 見暗器飛向自己胸口,也是伸指一彈,說道:“便這般迎接客 人么?”那鐵菩提經他一彈,立時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向田 歸農飛回。從聲音聽來,這一彈之力實是驚人,比田歸農厲 害多了。 田歸農一驚之下,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右一閃。他身 后站著一名福康安的衛士,聽得風聲,鐵菩提已到身前,不 及閃讓,忙伸手抄住,但聽喀的一響,中指骨已然折斷,疼 得“啊”的一聲大叫。 眾人見小小一枚鐵菩提,竟能在一彈之下將人指骨折斷, 此人指力的凌厲,實是罕見罕聞,一齊注目向他瞧去。 只見此人極瘦極高,左手拿著只虎撐,肩頭斜挂藥囊,一 件青布長袍洗得褪盡了顏色,拖著雙破爛泥濘的布鞋,裝束 打扮,便是鄉鎮間常見的走方郎中,只是目光炯炯,顧盼似 電,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雙耳招風,顴骨 高聳,這副相貌任誰一見之后都永遠不會忘記,頭發已然花 白,至少已有五十來歲,臉上生滿了黑斑。他身后跟著二人, 似是他弟子或是□仆,神態極是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見了當先那人還不怎樣,一看到他身后二 人,卻是吃了一驚,原來一個老書生,正是程靈素的大師兄 慕容景岳﹔另一個駝背跛足的女子,卻是她三師姊薛鵲。胡 斐和程靈素對瞧一眼,都是大奇:“怎么他兩個死對頭走到了 一起?薛鵲的丈夫姜鐵山卻又不在?”程靈素見胡斐眼光中露 出疑問之色,知他是問那個走方郎中是誰,便緩緩的搖了搖 頭,她可也不認識。 忽聽得“啊喲”一聲慘叫,那指頭折斷的衛士跌倒在地, 不住打滾,將一只手掌高高舉起。眾人初時均感奇怪:“既然 身為福大帥的衛士,自有相當武功,怎地斷了一根指頭也抵 受不起?”待見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來是中了劇毒。 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門人大聚會,福府眾衛士雄心勃勃, 頗有和各派好手一爭雄長之意,要顯得在京中居官的英雄確 有真才實學,決不輸于各地的草莽豪杰。這手指折斷的衛士 歸周鐵鷦所管,他見此人如此出丑,眉頭一皺,上前喝道: “起來,起來!這一點兒苦頭也挨不起,太不成話啦!”那人 對周鐵鷦很是懼怕,忙道:“是,是!”掙扎著待要站起,突 然身子一晃,暈了過去。周鐵鷦從酒席上取過一雙筷子,挾 起那顆鐵菩提一看,見上面刻著一個“柯”字,臉色微變,朗 聲說道:“蘭州柯子容柯三爺,你越來越長進啦。這鐵菩提上 喂的毒藥可厲害得緊哪!” 只見人叢中站起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道:“周老爺你 可別血口噴人。這枚鐵菩提是我所發,那是不錯,我只是瞧 不過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決 計不許喂毒,世代相傳,向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 壞了祖宗的家規。”周鐵鷦見聞廣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 但向來嚴禁喂毒,當下沉吟不語,只道:“這可奇了!” 柯子容道:“讓我瞧瞧!”走過來拿起那枚鐵菩提一看,道: “這是我的鐵菩提啊,這上面怎會有毒……啊喲!”突然間大 叫一聲,將鐵菩提投在地下,右手連揮,似乎受到烈火燒炙 一般。只見他臉色慘白,要將受傷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 鐵鷦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擋住他手 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時,都已腫了起來,色 如淡墨。柯子容全身發顫,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滲 了出來。 那走方郎中向著慕容景岳道:“給這兩人治一治。”慕容 景岳道:“是!”從懷中取出一盒藥膏,在柯子容和那衛士手 上涂了一些。柯子容顫抖漸止,那衛士也醒了轉來。 群豪這才醒悟,柯子容發鐵菩提打田歸農的酒杯,田歸 農隨手彈出,又給那走方郎中彈回。但走方郎中就這么一彈, 已在鐵菩提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這等下毒的本領,江湖上 恐怕只有一人。廳上不少人已在竊竊私語:“毒手藥王,毒手 藥王!莫非是毒手藥王?” 周鐵鷦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說道:“閣下尊 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 容景岳,這是拙荊薛鵲。”他頓了一頓,才道:“這位是咱夫 婦的師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個外號,叫作‘毒 手藥王’!” 這“毒手藥王”四字一出口,旁人還都罷了,要知與會 的不是一派掌門,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長老,大都知道“毒 手藥王”乃是當世使毒的第一高手,慕容景岳就算不說,也 早猜想是他。但這四個字聽在程靈素和胡斐耳中,實是詫異 無比。程靈素更為氣惱,心想這人不但假冒先師名頭,而這 句話出諸大師兄之口,尤其令她悲憤難平。另一件事也使她 甚是奇怪:三師姊薛鵲原是二師兄姜鐵山之妻,兩人所生的 兒子也已長大成人,何以這時大師兄卻公然稱她為“拙荊”? 她料知這中間必已發生極重大的變故,眼下難以查究,唯有 靜觀其變。 周鐵鷦雖然勇悍,但聽到“毒手藥王”的名頭,還是不 禁變色,抱拳說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 道:“閣下尊姓大名,咱倆親近親近。”周鐵鷦霍地退開一步, 抱拳道:“在下周鐵鷦,石前輩好!”他膽子再大,也決不敢 去和毒手藥王拉手。 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說道: “山野閑人,參見大帥!”這時福康安身旁的衛士已將毒手藥 王的來歷稟告了他,福康安眼見他只是手指輕彈鐵菩提,便 即傷了兩人,知道此人極是了得,當下微微欠身,說道:“先 生請坐!” 石先生帶同慕容景岳、薛鵲夫婦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 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時之間,他師徒三人 身旁空蕩蕩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過去,離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將爭奪御 杯以定門派高下的規矩說了,話一說完,立即退開,唯恐沾 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氣。 石先生微笑道:“尊駕貴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 先生道:“巴老爺,你何必見我等害怕?老夫的外號叫作‘毒 手藥王’,雖會下毒,也會用藥治病啊。巴老爺臉上隱布青氣, 腹中似有蜈蚣蟄伏,若不速治,十天后只怕性命難保。”那武 官大吃一驚,將信將疑,道:“肚子里怎會有蜈蚣?”石先生 道:“巴老爺最近可曾和人爭吵?” 北京城里做武官的,和人爭吵乃是家常便飯,那自然是 有的,那姓巴的武官驚道:“有啊!難道……難道那狗賊向我 下了毒手?”石先生從藥囊中取出兩粒青色藥丸,說道:“巴 老爺若是信得過,不妨用酒吞服了這兩粒藥。” 那武官給他說得心中發毛,隱隱便覺肚中似有蜈蚣爬動, 當下更不多想,接過藥丸丟在嘴里,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 喝下去。過不多時,便覺肚痛,胸口煩惡欲嘔,“哇”的一聲, 嘔了許多食物出來。 石先生搶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干淨了! 別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嘔吐,一低頭,只見嘔出來的穢 物之中有三條兩寸長的虫子蠕蠕而動,紅頭黑身,正是蜈蚣。 那武官大叫:“三條……三條蜈蚣!”一驚之下,險些暈去,忙 向石先生拜倒,謝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來清掃穢物。群 豪無不嘆服。 胡斐不信人腹中會有蜈蚣,但親眼目睹,卻又不由得不 信。程靈素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說三條小蜈蚣,我叫你肚里 嘔出三條青蛇出來也成。”胡斐道:“怎么?”程靈素道:“給 你服兩粒嘔吐藥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胡斐低聲道: “是了,乘我嘔吐大作、肚痛難當之際,將毒虫丟在穢物之中, 有誰知道?”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他搶過去給那武官按摩 胸口,倘若沒這一著,戲法就不靈。”胡斐低聲道:“其實這 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玩這種玄虛。”程靈素語聲放到極 低,說道:“大哥,這大廳上所有諸人之中,我最懼怕此人。 你千萬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識以來,見她事事胸有成 竹,從未說過“懼怕”兩字,此刻竟是說得這般鄭重,可見 這石先生實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師之名出來招搖, 敗壞她先師的名頭,她終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聽得石先生笑道:“我雖收了几個弟子,可是向來不立 什么門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輩學學,也來開宗立派,僥幸捧 得一只銀鯉杯回家,也好讓弟子們風光風光。”緩步走將過去, 大模大樣的在田歸農身旁太師椅中一坐,卻哪里是得一只銀 鯉杯為已足,顯是要在八大門派中占一席地。 他這么一坐,憑了“毒手藥王”數十年來的名聲,手彈 鐵菩提的功力,傷人于指顧間的下毒手法,這一只玉龍杯就 算是拿定了,誰也不會動念去跟他挑戰,可也沒誰動念去跟 他說話。 一時之間,大廳靜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門方丈大智禪師 忽道:“石先生,無嗔和尚跟你怎么稱呼?”石先生道:“無嗔? 不知道,我不認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大智禪師雙手合十, 說道:“阿彌陀佛!”石先生道:“怎么?”大智禪師又宣了一 聲佛號:“阿彌陀佛!”石先生便不再問。 自他師徒三人進了大廳,程靈素的目光從沒離開過他三 人,只見石先生慢慢轉過頭去,和田歸農對望了一眼。兩人 神色木然,目光中全無示意,但程靈素心念一動,已然明白: “他兩人早已相識。田歸農知道我師父的名字,知道‘無嗔大 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這位少林高僧卻也知道。”忽 又想到:“田歸農用來毒瞎苗人鳳的斷腸草,原來就是這人給 的。” 田歸農寶刀鋒利,石先生毒藥厲害,坐穩了兩張太師椅, 八只玉龍杯之中,只有一只還沒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 入八大門派,全瞧這最后一只玉龍杯由誰搶得。”真所謂人同 此心,頃刻之間,人叢中躍出七八人來,一齊想去坐那張空 椅,三言兩語,便分成四對斗了起來。頃敗者退下,勝者或 接續互斗,或和新來者應戰,此來彼往的激斗良久,只聽得 門外更鼓打了四更,相斗的四人敗下了兩人,只剩下兩個勝 者互斗。 這兩人此時均以渾厚掌力比拚內力,久久相持不決,比 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來卻是平淡無奇。福康安很不耐煩,接 連打了几個呵欠,說道:“瞧得悶死人了!”這句話聲音甚輕, 但正在比拚內功的兩人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入耳中。兩人臉色 齊變,各自撤掌,退后三步。一個道:“咱們又不是耍猴兒戲 的,到這里賣弄花拳繡腿,叫官老爺們喝彩!”另一個道: “不錯!回家抱娃娃去吧!”兩人說著呵呵而笑,攜手出了大 廳。 胡斐暗暗點頭:“這二人武功甚高,識見果然也高人一等。 只可惜亂哄哄之中沒聽到他們的名字。”轉頭問郭玉堂時,他 也不識這兩個鄉下土老兒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說道:“他們上來之時,安提督問他們姓名門派, 兩人都是笑了笑沒說。”胡斐心想:“這兩位高手猶如神龍見 首不見尾,連姓名也沒留下。” 他正低了頭和郭玉堂悄聲說話,程靈素忽然輕輕碰了碰 他手肘,胡斐抬起頭來,只聽得一名武官唱名道:“這位是五 虎門掌門人鳳天南鳳老爺!”但見鳳天南手持熟銅棍,走上去 在空著的太師椅中一坐,說道:“哪一位前來指教。”胡斐大 喜,心想:“這□的武功未達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來奪玉 龍杯,先讓他出一番丑,再來收拾他,那更妙了。” 只見鳳天南接連打敗了兩人,正自得意洋洋,一個手持 單刀的人上去挑戰。這個人的武藝可就高了,只三招一過,胡 斐心道:“這惡賊決不是對手!” 果然鳳天南吼叫連連,迭遇險招。那使單刀的似乎不為 已甚,只盼他知難而退,并不施展殺手,因此雖有几次可乘 之機,卻都使了緩招。但鳳天南只是不住倒退,并不認輸,突 然間橫掃一棍,那使單刀的身形一矮,銅棍從他頭頂掠過。他 正欲乘勢進招,忽地叫聲:“啊喲!”就地一滾,跟著躍了起 來,但落下時右足一個踉蹌,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 “你使暗器,不要臉!” 鳳天南拄棍微笑,說道:“福大帥又沒規定不得使暗器。 上得場來,兵刃拳腳,毒藥暗器,悉聽尊便。” 那使單刀的卷起褲腳,只見膝頭下“犢鼻穴”中赫然插 著一枚兩寸來長的銀針。這“犢鼻穴”正當膝頭之下,俗名 膝眼,兩旁空陷,狀似牛鼻,因以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 交的要緊穴道,此穴中計,這條腿便不管用了。 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見適才兩人斗得甚緊,鳳天南絕 無余暇發射暗器,又沒見他抬臂揚手,這枚銀針不知如何發 出? 那使單刀的拔下銀針,恨恨退下。又有一個使鞭的上來, 這人的鐵鞭使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內,一招緊 似一招,竟不讓鳳天南有絲毫喘息之機。他眼見鳳天南棍法 并不如何了得,倒是那無影無蹤的銀針甚是難當,因此上殺 招不絕,決不讓他緩手來發射暗器,那知斗到將近三十招時, 鳳天南棍法漸亂,那使鞭的卻又是“啊喲”一聲大叫,倒退 開去,從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銀針,傷口血流如注,傷得竟 是極重。 廳上群豪無不驚詫,似鳳天南這等發射暗器,實是生平 所未聞。若說是旁人暗中相助,眾目睽睽之下,總會有人發 見。眼下這兩場相斗,都是鳳天南勢將不支之時,突然之間 對手中了暗器。難道鳳天南竟會行使邪法,心念一動,銀針 便會從天飛到? 偏有几個不服氣的,接連上去跟他相斗。一人全神貫注 的防備銀針,不提防給他銅棍擊中肩頭,身負重傷,另外三 人卻也都給他“無影銀針”所傷。一時大廳之上群情聳動。 胡斐和程靈素眼見鳳天南接二連三以無影銀針傷人,凝 神觀看,竟是瞧不出絲毫破綻。胡斐本想當鳳天南興高采烈 之時,突然上前將他殺死,一來為佛山鎮上鍾阿四全家報仇, 二來好顯揚華拳門的名頭,但瞧不透這銀針暗器的來路,只 有暫且袖手,若是貿然上前爭鋒,只要一個措手不及,非但 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憂。 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意,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只玉龍 杯,咱們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曉峰道:“這位鳳老師 的武功,還不怎樣,只是……”姬曉峰點頭道:“是啊,他放 射的銀針可實在邪門,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竟是沒半點先 兆,直至對方一聲慘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 “除非是頭戴鋼盔,身穿鐵甲,才能跟他斗上一斗。” 蔡威這句話不過是講笑,那知廳上眾武官之中,當真有 人心懷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陣用的鐵甲,全身披挂,手執開 山大斧,上前挑戰。 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當年隨福康安遠征青海,寒旗斬 將,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乃是清軍中的一員出名的滿洲猛將, 這時手執大斧走到廳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同僚袍澤齊 聲喝彩。福康安也賜酒一杯,先行慰勞。 兩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當當之聲,震耳欲聾,兩般 沉重的長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陣陣疾風,燭光也給吹得忽明 忽暗。木文察身穿鐵甲,轉動究屬極不靈便,但仗著膂力極 大,開山巨斧舞將開來,實是威不可當。 周鐵鷦、曾鐵鷗和王劍英、王劍杰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 手中各執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銅棍脫手甩出,傷及大帥。 斗到二十余合,鳳天南攔頭一棍掃去,木文察頭一低,順 勢揮斧去砍對方右腿,忽聽得拍的一聲輕響,旁觀群豪 “哦”的一下,齊聲呼叫。兩人各自躍開几步,但見地下墮著 一個紅色絨球,正是從木文察頭盔上落下,絨球上插著一枚 銀針,閃閃發亮。 想是木文察低頭揮斧之時,鳳天南發出無影銀針,只因 顧念他是福大帥愛將,不敢傷他身子。那絨球以鉛絲系在頭 盔之上,須得射斷鉛絲,絨球方能落下,雖然兩人相距甚近, 但倉卒間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厘,實是了不起的暗器 功夫。 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是對方手下容情,這一針倘是偏 低數寸,從眉心間貫腦而入,這時焉有命在?便是全身鐵甲, 又有何用?他心悅誠服,雙手抱拳,說道:“多承鳳老師手下 留情。”鳳天南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說道:“小人武藝跟木 大人相差甚遠,這些發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場之上那是 絕無用處。倘若咱倆騎馬比試,小人早給大人一斧劈下馬來 了。”木文察笑道:“好說,好說。” 福康安聽鳳天南說話得體,不敢恃藝驕其部屬,心下甚 喜,說道:“這位鳳老師的玩藝兒很不錯。”將手中的碧玉鼻 煙壺遞給周鐵鷦,道:“賞了他吧!”鳳天南忙上前謝賞。 木文察貫甲負斧,叮叮當當的退了下去。群豪紛紛議論。 人叢中忽然站起一人,朗聲道:“鳳老師的暗器功夫果然 了得,在下來領教領教。”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他滿臉麻皮, 正是適才發射鐵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涂了藥膏后,這 時毒性已解。 他蘭州柯家以七般暗器開派,叫做“柯氏七青門”。那七 種暗青子?便是袖箭、飛蝗石、鐵菩提、鐵蒺藜、飛刀、鋼 鏢、喪門釘,號稱“箭、蝗、菩、藜、刀、鏢、釘”七絕。雖 然這七種暗器都是極常見之物,但他家傳的發射手法與眾不 同,刀中夾石,釘中夾鏢,而且數種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 射出時或正或斜,令人極難擋避。若在空曠之處相斗,還能 竄開數丈,然后看准暗器來路,或加格擊,或行躲閃,但在 這大廳之上,地位窄小,卻是極難對付了。 鳳天南將鼻煙壺鄭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顯 得對福康安尊敬之極,這才朗聲說道:“這位柯老師要跟在下 比試暗器,大廳之上,暗器飛擲來去,若是誤傷了各位大人, 那可吃罪不起。” 周鐵鷦笑道:“鳳老師不必多慮,盡管施展便是。咱們做 衛士的,難道盡吃飯不管事么?”鳳天南含笑抱拳,說道: “得罪,得罪!”胡斐心想:“無怪這惡賊獨霸一方,歷久不敗。 他交結官府,確是心思周密,手段十分高明。” 只見柯子容除了長袍,露出全身黑色緊身衣靠。他這套 衣褲甚是奇特,到處都是口袋和帶子,這里盛一袋鋼鏢,那 里插三把飛刀,自頭頸以至小腿,沒一處不裝暗器,胸前固 然有袋,背上也有許多小袋。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虧他 想得出這套古怪裝束,周身倒如刺□一般。” 只見柯子容左手一翻,從腰間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 來,只是杓口鋒利,有如利刃。原來那是他家傳的獨門兵器, 有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石沉大海”。這“石沉大海”一物二 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數,用法介乎單刀和板斧之間,但另 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敵人不論何種暗器發射過來,他 這鐵杓一兜一抄,便接了過去,宛似石沉大海般無影無蹤,他 反可從杓中取過敵人暗器,隨即還擊。這“石沉大海”不屬 于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是旁門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稱之為 “借箭杓”的,意謂可借敵人之箭而用。 他這兵器一取出,廳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識得。鳳天南 笑道:“柯老師今日讓我們大開眼界。”胡斐卻想:“同是暗器 名家,趙三哥瀟洒大方,身上不見一枚暗器,卻是取之不絕, 用之不盡,這姓柯的未免顯得小家氣了。” 只見柯子容鐵杓一翻,斜劈鳳天南肩頭。鳳天南側身讓 開,還了一棍,兩人便斗將起來。那柯子容口說是跟他比試 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進逼,竟是不放暗器。 斗了一陣,柯子容叫道:“看鏢!”颼的一響,一枚鋼鏢 飛擲而出。鳳天南年紀已然不輕,多年來養尊處優,身材也 極肥胖,但少年時的功夫竟沒絲毫擱下,縱躍靈活,輕輕一 閃,便把鋼鏢讓了開去。柯子容又叫道:“飛蝗石,袖箭!”這 一次是兩枚暗器同時射了出來。鳳天南低頭避開一枚,以銅 棍格開一枚。只聽柯子容又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肩!飛刀, 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鐵蒺藜擲向他左肩,一柄飛刀削向他的 右腿。鳳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輕輕巧巧的便避過了。 眾人心想,這柯子容忒也老實,怎地將暗器的種類去路, 一一先跟他說了?那知他擲出八九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來 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卻非每次都對了。有時口中呼 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實卻是發飛蝗石打右胸。眾人這才明白, 原來他口中呼喝乃是擾敵心神,接連多次呼喝不錯,突然夾 一次騙人的叫喚,只要稍有疏神,立時便會上當。倘若暗器 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對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惡在對的多 而錯的少,只偶爾在六七次正確的呼喝之中,夾上一次使詐, 那就極為難防。 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門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 來他口中的呼喝,也是從小練起,其厲害之處,實不輸于鋼 鏢飛刀。他這‘七青門’之名,要改為‘八青門’才合。”姬 曉峰道:“但這般詭計多端,不是名門大派的手段。” 程靈素手中玩弄著從煙霞散人處奪來的大煙袋,說道: “那鳳老師怎地還不發射銀針?這般搞下去,終于要上了這姓 柯的大當為止。”姬曉峰道:“我瞧這姓鳳的似乎是成竹在胸, 他發射暗器是貴精不貴多,一擊而中,便足制勝。”程靈素 “嗯”的一聲,道:“比暗器便比暗器,這柯子容"□里"□唆的 纏夾不清。” 這時大廳上空,十余枚暗器飛舞來去,好看煞人。周鐵 鷦等嚴加戒備,保護大帥。安提督等大官身側,也各有高手 衛士防衛。眾衛士不但防柯子容發射的鏢箭飛來誤傷,還恐 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亂發射暗器,竟向大帥下手。 程靈素忽道:“這姓柯的太過討厭,我來開他個玩笑。”只 聽得柯子容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臂!”程靈素學著他的聲 調語氣,也叫道:“肉饅頭,打你的嘴巴!”右手在煙斗上湊 了一下,隨手一揚,一枚小小的暗器果然射向他的嘴巴。這 暗器飛去時并無破空之聲,看來份量甚輕,只是上面帶有一 絲火星。俗語道:“肉饅頭打狗,有去無回。”眾人聽到“肉 饅頭,打你的嘴巴”八字,已是十分好笑,何況她學的聲調 語氣,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無二,早有數十人笑了起來。 柯子容見暗器來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 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撿起,欲待還敬,突然間“□”的一聲 巨響,那暗器炸了開來。眾人大吃一驚,柯子容更是全身跳 起。但見紙屑紛飛,鼻中聞到一陣硝磺氣息,卻那里是暗器, 竟是一枚孩童逢年過節玩耍的小爆竹。眾人一呆之下,隨即 全堂哄笑。 柯子容全神貫注在鳳天南身上,生恐他偷發無影銀針,雖 然遭此侮弄,卻是目不斜視,不敢搜尋投擲這枚爆竹之人,只 是罵道:“有種的便來比划比划,誰跟你鬧這些頑童行徑?” 程靈素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走到東首,又取出一枚爆竹, 在煙袋中點燃了,叫道:“大石頭,打你的七寸。”常言道: “打蛇打七寸”,蛇頸離首七寸,乃是毒蛇致命之處,這一次 竟是將他比作了毒蛇。眾人哄笑聲中,那爆竹飛擲過去。這 一回他再不上當。程靈素這爆竹又擲得似乎太早,柯子容手 指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打回,□的一響,爆竹在空中炸 了。 程靈素又擲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的硬殼。”那是 將他比作烏龜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讓那姓鳳 的乘機下手,我偏不上你的當。”當下又彈出一枚喪門釘,將 爆竹彈開,仍是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著叫道:“兩人比試,旁人不得滋擾。”又見柯 子容這兩枚喪門釘跌落時和安放玉龍杯的長几相距太近,對 身旁的兩名衛士道:“過去護著御杯,別讓暗器打碎了。”兩 名衛士應道:“是!”走到長几之前,擋在御杯之前。 程靈素笑嘻嘻的回歸座位,笑道:“這家伙機伶得緊,上 了一回當,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 妹明知鳳天南是我對頭,卻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 意?” 柯子容見人人臉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顏面,暗器越射 越多。鳳天南手忙腳亂,已自難以支持,突然間伸手在銅棍 頭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發射銀針,急忙縱身躍開,卻見 他從銅棍中抽出一條東西,順勢一揮,那物如雨傘般張了開 來,成為一面輕盾。這輕盾極軟極薄,似是一只紙鷂,盾面 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發還是用什么特異質料編織而成,盾 上繪著五個虎頭,張口露牙,神態威猛。眾人一見,心中都 道:“他是五虎門的掌門人,‘五虎門’這名稱,原來還是從 這盾牌而來。” 只見他一手揮棍,一手持盾,將柯子容源源射來的暗器 盡數擋開。那些鏢箭刀石雖然來勢強勁,但竟是打不穿這面 輕軟盾牌,看來這輕盾的質地實是堅韌之極。 胡斐一見到他從棍中抽出輕盾,登時醒悟,自罵愚不可 及:“他在銅棍中暗藏機關,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 透?他這銀針自然也是裝在銅棍之中,激斗時只須一按棍上 機括,銀針激射而出,誰能躲閃得了?人人只道發射暗器定 須伸臂揚手,他卻只須在銅棍的一定部位一捏,銀針射出,自 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想明此節,精神為之一振,忌敵之心盡去,但見鳳天南 邊打邊退,漸漸退向一列八張太師椅之前,猛聽得柯子容一 聲慘叫,鳳天南縱聲長笑。柯子容倒退數步,手按胯下,慢 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來。鳳天南卻笑吟吟的坐入太師椅 中。 兩名衛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見他咬緊牙關,伸手 從胯下拔出一枚銀針,針上染滿鮮血。銀針雖細,因是打中 下陰要穴,受傷大是不輕。他已不能行走,在兩名衛士攙扶 下踉蹌而退。 湯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傷人,非為好漢!”鳳 天南轉過頭去,說道:“湯大俠可是說我么?”湯沛道:“我說 的是暗箭傷人,非為好漢。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這等 勾當?”鳳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們講明了是比划暗器,暗 器暗器,難道還有明的嗎?” 湯沛道:“鳳老師要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鳳天南道: “湯大俠名震天下,小人豈敢冒犯?這姓柯的想是湯大俠的至 交好友了?”湯沛沉著臉道:“不錯,蘭州柯家跟在下有點兒 交情。”鳳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湯大俠划 下道兒來吧!” 兩人越說越僵,眼見便要動手。胡斐心道:“這湯沛雖然 交結官府,卻還有是非善惡之分。” 安提督走了過來,笑道:“湯大俠是比試的公証,今日是 不能大顯身手的。過几日小弟作東,那時請湯大俠露一手,讓 大伙兒開開眼界。”湯沛笑道:“那先多謝提督大人賞酒了。” 轉頭向鳳天南橫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師椅往地下一蹬,再 提起來移在一旁,和鳳天南遠離數尺,這才坐下,似乎不屑 與他靠近。 這一移椅,只見青磚上露出了四個深深的椅腳腳印,廳 上燭光明亮如同白晝,站得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這一手 功夫看似不難,其實是蘊蓄著數十年修為的內力。霎時之間, 廳上彩聲雷動。站在后面的人沒瞧見,急忙查問,等得問明 白了,又擠上前來觀看。 鳳天南冷笑道:“湯大俠這手功夫帥極了!在下再練二十 年也練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學高手看 來,那也平平無奇。”湯沛道:“鳳老師說得半點也不錯,在 武學高手瞧來,真是一文錢也不值。不過只要能勝得過鳳老 師,我也心滿意足了。” 安提督笑道:“你們兩位盡斗什么口?天也快亮啦,七只 玉龍杯,六只已有了主兒。咱們今晚定了玉龍杯的名分,明 晚再來爭金鳳杯和銀鯉杯。還有哪一位英雄,要上來跟鳳老 師比划?”他提起嗓子連叫三遍,大廳上靜悄悄地沒人答腔。 安提督向鳳天南道:“恭喜鳳老師,這只玉龍杯歸了你啦!” 第十九章 相見歡 忽聽得一人叫道:“且慢,我來斗一斗鳳天南。”只見一 個形貌委瑣的黃胡子中年人空手躍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 岳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 鳳天南站起身來,雙手橫持銅棍,說道:“程老師用什么 兵刃?” 胡斐森然道:“那難說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 在太師椅中的田歸農身前,左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 戳向田歸農雙目。 這一著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歸農雖然大吃一驚,應 變仍是奇速,雙手揮出,封住來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雙 手一圈,已變“懷中抱月”,分擊他兩側太陽穴。田歸農不及 起身迎敵,雙手外格,以擋側擊。 胡斐乘他雙手提起擋架,腋下空虛,一翻手,已抓住他 腰間寶刀的刀柄,刷的一響,青光閃處,寶刀已入手中,乘 勢轉身,砍向鳳天南手中的銅棍。 刀是寶刀,招是快招,只聽得察察察三聲輕響,跟著當 □□兩聲,鳳天南的熟銅棍中間斷下兩截,掉在地下。原來 胡斐在瞬息之間連砍三刀,鳳天南未及變招,手中兵刃已變 成四段,雙手各握著短短的一截銅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 實是尷尬異常。 鳳天南驚惶之下,急忙向旁躍開三步。便在此時,站在 廳門口的汪鐵鶚朗聲說道:“九家半總掌門到。” 胡斐心頭一凜,抬頭向廳門看去,登時驚得呆了。 只見門中進來一個妙齡尼姑,緇衣芒鞋,手執云帚,正 是袁紫衣。只是她頭上已無一根青絲,腦門處并有戒印。 胡斐雙眼一花,還怕是看錯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 楚楚,卻不是袁紫衣是誰? 霎時間胡斐只覺天旋地轉,心中亂成一片,說道:“你…… 你是袁……” 袁紫衣雙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圓性。” 胡斐兀自沒會過意來,突然間背心“懸樞穴”“命門穴” 兩處穴道疼痛入骨,腳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寶刀也撒手 拋出。 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搶上,攔在胡斐身后。 自胡斐奪刀斷棍、九家半總掌門現身,以至胡斐受傷倒 地,只頃刻之間的事。廳上眾人盡皆錯愕之際,已是奇變橫 生。 程靈素見胡斐受傷,心下大急,急忙搶出。袁紫衣俯身 正要扶起胡斐,見程靈素縱到,當即縮手,低聲道:“快扶他 到旁邊!”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揮,似是擋架什么暗器,護在胡 程二人身后。 程靈素半扶半抱的攜著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淚眼盈盈, 說道:“大哥,你怎樣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 懸樞和命門。”程靈素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長袍 和里衣,見他懸樞和命門兩穴上果然各有一個小孔,鮮血滲 出,暗器已深入肌骨。 袁紫衣道:“那是鍍銀的鐵針,沒有毒,你放心。”舉起 云帚,先從帚絲叢中拔出一枚銀針,然后將云帚之端抵在胡 斐懸樞穴上,輕輕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銀針出來,跟著又起 出了他命門穴中的銀針。原來云帚絲叢之中裝著一塊極大的 磁鐵。 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聲道: “我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頓了一頓,又道:“我自幼出家, 法名叫做‘圓性’。我說‘姓袁’,一則是我娘的姓,二則便 是將‘圓性’兩字顛倒過來。‘紫衣’,那便是緇衣芒鞋的 ‘緇衣’!” 胡斐怔怔的望著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 明是個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為什么要騙我?” 圓性低垂了頭,雙眼瞧著地下,輕輕地道:“我奉師父之 命,從回疆到中原來,單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裝,長途投宿 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頭上裝的是假發,飲 食不沾葷腥,想是你沒瞧出來。” 胡斐不知說什么好,終于輕輕嘆了口氣。 安提督朗聲說道:“還有哪一位來跟五虎門鳳老師比試?” 胡斐這時心神恍惚,黯然魂銷,對安提督的話竟是聽而不聞。 安提督連問了三遍,見無人上前跟鳳天南挑戰,向福康安道: “回大帥:這七只玉龍御杯,便賞給這七位老師?”福康安道: “很好,很好!” 其時天已黎明,窗格中射進朦朧微光,經過一夜劇爭,七 只玉龍杯的歸屬才算定局。廳上群豪紛紛議論:“紅花會搶去 的那只玉龍杯,不知哪一派掌門有本事奪得回來?”“嘿,任 他本領再強,也不能跟紅花會斗啊。”“紅花會陳總舵主武功 絕頂,還有無塵道人、趙半山、文泰來、常氏兄弟,哪一個 不是響當當的腳色?誰想去奪杯,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 長么?” 又有人瞧著圓性竊竊私議:“怎么這個俏尼姑竟是九家半 總掌門?真是邪門。”“是那九家半?怎么還有半個掌門人的?” “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強,怎地又不去奪一只玉龍杯?”“嘿,人 家鳳老師的銀針,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銅棍給砍成了四段,還 能施放銀針,敗中取勝,了不起。”另一個不服氣,說道: “那也不見得!華拳門那黃胡子聽到九家半總掌門進來,吃了 一驚,這才著了那姓鳳的道兒。否則的話,也不知誰勝誰敗。” 又一個道:“看來還是那田歸農差勁,他天龍門的鎮門之寶給 人空手奪了去,這會兒居然厚著臉皮,又將寶刀撿了回去。” 另一人道:“不錯!華拳門當然勝過了天龍門。” 安提督走到長几之旁,捧起了托盤,往中間一站,朗聲 說道:“萬歲爺恩典,欽賜玉龍御杯,著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 師、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道人、三才劍掌門人湯沛、黑龍門 掌門人海蘭弼、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說到這里,頓了 一頓,低聲向石先生道:“石老師,貴門派和大名怎么稱呼?” 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萬嗔,至于門派嘛,就叫作藥王門 吧。”安提督續道:“……藥王門掌門人石萬嗔,五虎門掌門 人鳳天南收執。謝恩!” 聽到“謝恩”兩字,福康安等官員一齊站起。武林群豪 中有些懂禮數的便站了起來,有些卻坐著不動,直到眾衛士 喝道:“都站起來!”這才紛紛起立。大智禪師和無青子各以 僧道門中規矩行禮。湯沛、海蘭弼等跪下磕頭。 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畢,笑道:“恭喜,恭喜!”將托盤 遞了過去。大智禪師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龍杯。 突然之間,七個人手上猶似碰到了燒得通紅的烙鐵,實 在拿捏不住,一齊松手。乒乒乓乓一陣清脆的響聲過去,七 只玉杯同時在青磚地上砸得粉碎。 這一下變故,不但七人大驚失色,自福康安以下,無不 群情聳動,齊問:“怎樣?怎樣?”頃刻之間,七人握過玉杯 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腫,炙痛難當,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 蘭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間大聲怪叫,原來舌頭上也 劇痛起來。 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微微點頭。他此時方才明白,原 來程靈素在擲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裝上了 赤蠍粉之類的毒藥,爆竹在七只玉龍杯上空炸開,毒粉便散 在杯上。這一個布置意謀深遠,絲毫不露痕跡,此刻才見功 效。 只見程靈素吞煙吐霧,不住的吸著旱煙管,吸了一筒,又 裝一筒,半點也無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藥丸,遞了兩顆 給胡斐,兩顆給圓性,低聲道:“吞下!”兩人知她必有深意, 依言服了。 這時人人的目光都瞧著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驚愕 之下,大廳上寂靜無聲。 圓性忽地走到廳心,云帚指著湯沛,朗聲說道:“湯沛, 這是皇上御賜的玉杯,你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暗施詭計,盡 數砸碎。你心存不軌,和紅花會暗中勾結,要拆散福大帥的 天下掌門人大會。你這般大逆不道,目無長上,天下英雄都 容你不得!”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脆響朗。這番話辭意嚴峻,頭頭是 道,又說他跟紅花會暗中勾結。眾人正在茫無頭緒之際,忽 聽得她斬釘截鐵的說了出來,真所謂先入為主,無不以為實 是湯沛所為。 福康安心中怒極,手一揮,王劍英、周鐵鷦等高手衛士 都圍到了湯沛身旁。 饒是湯沛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也是臉色慘白, 既驚且怒,身子發顫,喝道:“小妖尼,這種事也能空口白賴、 胡說八道么?” 圓性冷笑道:“我是胡說八道之人么?”她向著王劍英道: “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轉頭向周鐵鷦道:“鷹爪雁行門的 掌門人周老師,你們都認得我是誰。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 不當的了。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還是有擔當、有身分 之人?你們兩位且說一句。” 王劍英和周鐵鷦自圓性一進大廳,心中便惴惴不安,深 恐她將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露出來。他二人是福康安 身前最有臉面的衛士首領,又是北京城中武師的頂兒尖兒人 物,倘若眾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今后怎 生做人?這時聽得圓性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又說:“這九 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那顯是點明。給她奪去的掌門 之位重行歸還原主,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 般,心中如何不喜?圓性這么相詢,又怎敢不順著她意思回 答?何況他二人聽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后,原也疑心 八成是湯沛暗中搗鬼,否則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會陡然間 一齊摔下跌碎。 王劍英當即恭恭敬敬地說道:“您老人家武藝超群,在下 甚是敬服,為人又寬宏大量,實是當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材。” 周鐵鷦日前給她打敗,心下雖然十分記恨,但實在怕她當眾 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顧全大體, 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面,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揭露成名人物的 隱私。”他這几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面 子,但在旁人聽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 眾人聽得福康安最親信的兩個衛士首領這般說,他二人 又都對這少年尼姑這般恭謹,口口聲聲的“您老人家”,哪里 還有懷疑? 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劍英、周鐵鷦和海蘭弼一齊 伸手,便要擒拿湯沛。 湯沛使招“大圈手”,內勁吞吐,逼開了三人,叫道: “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帥,小人要和她對質几句,若是 她能說得出真憑實據,小人甘領大帥罪責,死而無怨。否則 這等血口噴人,小人實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湯沛的名望,說道:“好,你便和她對質。” 湯沛瞪視圓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識,何故這等妄賴 于我?你究是何人?” 圓性道:“不錯,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必平白 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紅花會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紅花 會,混進掌門人大會中來搗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陰謀詭計不 可。你交友廣闊,相識遍天下,交結旁的朋友,也不關我事, 你交結紅花會匪徒,我卻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聽著,心下存著老大疑團,他明知圓性和紅 花會眾英雄淵源甚深,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靈素做 下的手腳,卻不知她何以要這般誣陷湯沛?他心中轉了几個 念頭,猛然想起,圓性曾說她母親被鳳天南逼迫離開廣東之 后,曾得湯沛收留,難道她母親之死,竟和湯沛有關? 他自從驀地里見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個尼 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終無法靜下來思索,腦海中諸般念頭 此去彼來,猶似亂潮怒涌,連背上的傷痛也忘記了。 福康安十年前曾為紅花會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 極了紅花會人物,這一次招集各派掌門人聚會,主旨之一便 是為了對付紅花會,這時聽了圓性一番言語,心想這姓湯的 愛交江湖豪客,紅花會的匪首個個是武林中的厲害腳色,若 是跟他私通款曲,結交來往,那是半點不奇,若無交往,反 倒稀奇了。 只聽湯沛說道:“你說我結交紅花會匪首,是誰見來?有 何憑証?” 圓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這奸人湯沛,有跟紅花會 匪首來往的書信。你能設法查對筆跡真假么?”安提督道: “可以!”轉頭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 桌,翻開卷宗,取出几封信來,乃是湯沛寫給安提督的書信, 信中答應來京赴會,并作會中比武公証。 湯沛有恃無恐,暗忖自己結交雖廣,但行事向來謹細,并 不識得紅花會人物,這尼姑便是捏造書信,筆跡一對便知真 偽,當下只是微微冷笑。 圓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湯沛湯大俠,你帽子之中, 藏的是什么?” 湯沛一愕,說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 子,里里外外一看,絕無異狀,為示清白,便交給了海蘭弼。 海蘭弼看了看,交給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細看了看,道:“沒 什么啊。”圓性道:“請提督大人割開來瞧瞧。” 滿洲風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塊白煮豬肉,各人以自備 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邊亦攜有解手刀。他聽圓性 這般說,便取出刀子,割開湯沛小帽的線縫,只見帽內所襯 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聲,抽了出來。 湯沛臉如土色,道:“這……這……”忍不住想過去瞧瞧, 只聽刷刷兩聲,王劍英和周鐵鷦抽刀攔住。 安提督展開信箋,朗聲讀道:“下走湯沛,謹拜上陳總舵 主麾下:所囑之事,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后已,蓋非此不足 以報知遇之大恩也。唯彼傖既大舉集眾,會天下諸門派掌門 人于一堂,自必戒備森嚴。下走若不幸有負所托,便當血濺 京華,以此書此帽拜見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讀 到這里,臉色微變,便不再讀下去,將書信呈給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過來看下去,只見信中續道:“……探得彼傖身 世隱事甚夥,如能相見,一一面陳。舉首西眺,想望風采。何 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頂,再擄彼傖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讀愈怒,几欲氣破胸膛。 原來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為紅花會群雄 設計擒獲,囚于六和塔頂,后來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為紅 花會所俘。這兩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為畢生奇恥大辱,凡 是當年預聞此事的官員侍衛,都已被乾隆逐年來借故誅戮滅 口。此兩事又因關涉到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身世隱事,是 以紅花會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極少。事隔十年,福康安 創痛漸淡。豈知湯沛竟在信中又揭開了這個大瘡疤。福康安 又想:信內“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夥”云云,又不知包含著 多少丑聞隱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單是這一件事,膽 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滅門殺身。 福康安雖然向來鎮靜,這時也已氣得臉色焦黃,雙手顫 抖,隨手接過安提督遞上來湯沛的另一封書信,一看之下,兩 封信上的字跡卻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際,已無心緒去細加核 對。 湯沛見自己小帽之中竟會藏著一封書信,驚惶之后微一 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圓性暗中做下的手腳﹔自是她處心積 慮,買了一頂一模一樣的小帽,偽造書信,縫在帽中,然后 在自己睡覺或是洗澡之際換了一頂。 他聽安提督讀信讀了一半,不禁滿背冷汗,心想今日大 禍臨頭,再見他竟爾不敢再讀書信的后半,卻呈給了福康安 親閱,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寫滿了大逆不道的言語。他心想: “今日要辯明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這小尼姑的來歷。”側頭 細看圓性,驀地一驚:“這尼姑好生面熟,從前見過的。”陡 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銀姑,銀姑的女兒!”圓性冷笑 道:“你終于認出來了。” 湯沛大叫:“福大帥,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設下圈套, 陷害于我。大帥,你千萬信她不得。” 圓性道:“不錯,我是你的仇家。我母親走投無路,來到 你家。你這人面獸心的湯大俠,見我母親美貌,竟使暴力侵 犯于她,害得我母親懸梁自盡。這事可是有的?” 湯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認了這件丑行,自然從 此聲名掃地,再也無顏見人,但權衡輕重,寧可直認此事,好 令福康安相信這小尼姑是挾仇誣陷,于是點頭道:“不錯,確 有此事。” 群豪對湯沛本來甚是敬重,都當他是個扶危解困、急人 之難的大俠,雖聽他和紅花會勾結,但紅花會群雄聲名極好, 武林中眾所仰慕,湯沛即使入了紅花會,也絲毫無損于其 “大俠”兩字的令譽,這時卻聽得他親口直認逼奸難女,害人 自盡,不由得大嘩。許多直性子的登時便大聲斥責,有的罵 他“偽君子”,有的罵他“衣冠禽獸”,有的說他自居“大 俠”,實是不識羞恥。 圓性待人聲稍靜,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殺了你這禽獸, 替亡母報仇,可是你武功太強,我斗你不過,只有日夜在你 屋頂窗下窺伺。嘿嘿,天假其便,給我聽到你跟紅花會趙半 山、常氏兄弟、石雙英這些匪首陰謀私議。適才搶奪玉龍杯 的那個少年書生,便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書僮心硯,是 也不是?”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嘈亂。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硯。他好大的膽子,竟不 怕我認他出來!” 湯沛道:“我怎認得他?倘若我跟紅花會勾結,何以又出 手擒住他?” 圓性嘿嘿冷笑,說道:“你手腳做得如此干淨利落,要是 我事先沒聽到你們暗中的密議,也決計想不到這陰謀。我問 你,你湯大俠的點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點了人家穴道之 后,本來旁人再也無法解得開。可是適才你點了那紅花會匪 徒的穴道,何以大廳上燈火齊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 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湯沛張口結舌,道:“這個……這個 ……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圓性厲聲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湯沛湯大俠,天下再 無第二個。當時除你之外,還有誰站在那人的身邊?” 胡斐心想:“她言辭鋒利,湯沛實是百口難辯。那少年書 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 何人所解,但想來決不會是湯沛。” 只聽得圓性又道:“福大帥,這湯沛和紅花會匪徒計議定 當,假裝將那匪徒心硯擒獲,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 打滅燭火,那心硯便乘亂就近向你行刺。這批匪徒意料之中, 眾衛士見那書生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自不會防他行刺。 天幸福大帥洪福齊天,逢凶化吉。眾衛士又忠心耿耿,防衛 周密,燭火滅熄之后,立即一齊擋在大帥身前保護,賊人的 奸計才不得逞。”湯沛大叫:“你胡說八道,哪有此事?” 福康安回想適才的情景,對圓性之言不由得信了個十足 十,暗叫:“好險!”向王劍英和周鐵鷦道:“你們很好,回頭 升你們的官。” 圓性乘機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適才賊人的奸計是否 如此?”王劍英和周鐵鷦均想:“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 況我們越是說得凶險,保護大帥之功越高,回頭封賞越大。” 于是一個說:“那書生確是曾扑到大帥身前來,幸好未能成 功。”另一個說:“黑暗之中,的確有人過來,功夫厲害得很, 我們只好拚了命抵擋……卻沒想到竟是湯沛,當真凶險得 緊。” 湯沛難以辯解,只得對圓性道:“你……你滿口胡言!適 才你又不在廳上,如何得知?”圓性并不回答,回頭向著鳳天 南上上下下的打量。 鳳天南是她親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親顛沛流離,受 盡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終。她曾發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 盡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報仇。她既誣 陷了湯沛,原可再將鳳天南扳陷在內,但向他瞧了兩眼,心 中終是不忍,一時拿不定主意。 圓性這么一猶豫,湯沛老奸巨猾,登時瞧出她臉色遲疑 不定,又見她眼光不住的溜向鳳天南,心念一動,兩下里一 湊合,登即料定這事全是鳳天南暗中布下的計謀,叫道:“鳳 天南,原來是你從中搗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門在 掌門人大會中壓倒群雄,這時卻又叫你女兒來陷害于我。”鳳 天南一驚,道:“我女兒?她……她是我女兒?”群豪聽了兩 人之言,無不驚奇。 湯沛冷笑道:“你還在這里假痴假呆,裝作不知。你瞧瞧 這小尼姑,跟當年的銀姑有什么分別?” 鳳天南雙眼瞪著圓性,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她雖作 尼姑裝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漁家女銀姑。 原來當年銀姑帶了女兒從廣東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湯沛 府中為佣。湯沛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義士的模樣,實 則行止甚是不端,見銀姑美貌,便強逼她相從。銀姑羞憤之 下,懸梁而死。 圓性卻蒙峨眉派中一位輩份極高的尼姑救去,帶到天山, 自幼便給她落發,授以武藝。那位尼姑的住處和天池怪俠袁 士霄及紅花會群雄不遠,平日切磋武學,時相過從。圓性天 資極佳,她師父的武功原已極為高深繁復,但她貪多不厭,每 次見到袁士霄,總是纏著他要傳授几招,而從陳家洛、霍青 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的傳過她一些功 夫。天池怪俠袁士霄老來寂寞,對她傳授尤多。袁士霄于天 下武學,几乎說得上無所不知,何況再加上十几位明師,是 以圓性藝兼各派之所長,她人又聰明機警,以智巧補功力不 足,若不是年紀太輕,內功修為尚淺,直已可躋一流高手之 境。 這一年圓性稟明師父,回中土為母報仇,鴛鴦刀駱冰便 托她帶來白馬,遇到胡斐時贈送于他。只是趙半山將胡斐夸 得太好,圓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這才有途中和胡斐數度 較量之事。不料兩人見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圓性 待得驚覺,已是柔腸百轉,難以自遣了。她自行約制,不敢 多和胡斐見面,只是暗中跟隨。后來見他結識了程靈素,她 既感自傷,亦復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終身注定以青燈古 佛為伴,當年拜師之時,曾立下重誓,為師父的衣缽傳人,師 恩深重,決計不敢有背。程靈素聰明智慧,猶勝于己,對胡 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為侶,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贈玉 鳳,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卻已不知偷彈了多少珠淚。 她此番東來報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湯沛,心想若是 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難,但此人一生假仁假義,沽名釣譽, 須得在天下好漢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將他一劍穿心更 是痛快。 適逢福康安正要召開天下掌門人大會,分遣人手前往各 地,邀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京與會。圓性查知福康安此舉 的用意,一來是收羅江湖豪杰,以功名財帛相羈縻,用以對 付紅花會群雄﹔二來是挑撥離間,使各派武師相互爭斗,不 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細細籌划,要在掌門人大會之中先揭 露湯沛的真相,再殺他為母報仇,如能在會中大鬧一場,使 福康安奸計不逞,那不但幫了紅花會諸伯叔一個大忙,不枉 他們平日的辛苦教導,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 在湖北湯沛老家,他門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養在家中 的閑漢門客也有數十人之多,要混進他府中極是不易,但到 了北京,湯沛住的不過是一家上等客店,圓性改作男裝,進 出客店,誰也不在意下。她偷聽了湯沛几次談話,知他熱中 功名,亟盼乘機巴結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設下計 謀,偽造書信,偷換小帽。再加上程靈素碎玉龍杯、胡斐救 心硯等几件事一湊合,湯沛便有蘇張之舌也已辯解不來。 她原來打算將鳳天南也陷害在內,但父女天性,雖說他 無惡不作,對己實無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話到嘴邊終是說不 出口。 湯沛此刻病急亂投醫,便如行將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 根稻草,也是緊抓不放,叫道:“鳳天南,你說,她是不是你 的女兒?”鳳天南緩緩點了點頭。湯沛大聲道:“福大帥,他 父女倆設下圈套,陷害于我。”鳳天南怒道:“我為什么要害 你?”湯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鳳天南冷笑道: “嘿嘿,你逼死的那個女子,誰說是我妻子?鳳某到了手便丟, 這種女子……”他說到這里,忽然見到圓性冷森森的目光凝 視著自己,不禁打個寒戰,不敢再說。 湯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隱瞞。那無影銀針, 是你放的還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試試。” 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嘩起來。 胡斐背上中針,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銀針決非鳳天南 所發,當時他刀斷銅棍,正面對著鳳天南,圓性進來時他心 神恍惚,背心便中銀針,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襲。他見湯 沛初時和鳳天南爭吵,說他“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始終沒 疑心到湯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蘭弼所為,便是那個委委瑣 瑣的武當掌門無青子做了手腳,那料到竟是湯鳳二人故意布 下疑陣,掩人耳目。 原來鳳天南從佛山鎮北逃,經過湖北時曾在湯沛家中住 過几天,無意中聽到兩個仆人談到廣東佛山的風土人情,不 由得關心,賞了那兩仆十几兩銀子,細問情由,竟探聽到了 銀姑之事。鳳天南對銀姑猶如過眼云煙,自不將這件事放在 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湯沛提起。來北京時,一路之上曾 設法討好胡斐,義堂鎮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了 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銀子,請了周鐵鷦出面化解。 但胡斐俠義心腸,雖然鍾阿四跟他無親無故,卻是死纏 到底,不肯罷休。鳳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這一生終是 寢食難安,當下去跟湯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聳 聽,說胡斐定要到掌門人大會中來搗亂。湯沛初時還不肯插 手,鳳天南便提到銀姑之事,暗示湯沛若不相助,說不得要 將這件事抖露出來,但若湯沛能設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 重整基業,每年送他一萬兩銀子。 湯沛交結朋友,花費極大。他為了博仁義之名,又不能 像鳳天南這般開賭場、霸碼頭,公然的巧取豪奪,聽鳳天南 答應每年相送一萬兩銀子,自不免心動,再加上顧忌銀姑之 事敗露,于是答應相助。 湯沛甚工心計,靴底之中,裝設有極為精巧的銀針暗器, 他行路足跟并不著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銀針 射出,當真是無影無蹤,人所難測。他想既然相助鳳天南,索 性大助一番,讓他捧一只玉龍杯回到佛山,聲威大振之下,每 年相贈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萬兩銀子了。鳳天南在會中連敗 高手,全是湯沛暗放銀針。銀針既細,他踏足發針之技又是 巧妙異常,雖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無一人發覺,便連程靈素 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沒看出端倪。 不料變生不測,憑空闖了一個小尼姑進來,一番言語,將 湯沛緊緊地纏在網里,竟是絲毫抗辯不得。他危急之中,突 然發覺這尼姑是鳳天南的女兒,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這事 說出來。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結紅花會、圖謀 叛亂的罪名卻是極大,兩害相權取其輕,當下便向鳳天南父 女反擊。 鳳天南一聽湯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聲說道:“我知 道了你勾結紅花會、意圖不軌的奸謀,你便想偷放銀針,暗 中助我,賣一個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帥揭露。嘿嘿,可是我 鳳天南赤膽忠心,一心報國,豈肯受你這種奸賊收買……” 湯沛聽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說越是不堪,暴怒 之下,雙足一登,四枚銀針激射而出,一齊射進了他小腹。 鳳天南大叫一聲,抱住肚子,彎下腰來,咕咚一聲,摔 倒在地。圓性急忙搶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 啦?” 王劍英、周鐵鷦等見湯沛此時尚要行凶,一齊擁上,將 他抓住。湯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 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縱然辯明,也決計放不過自己, 何況鐵案似山,無論如何辯明不了,總是自己生平作的惡事 太多,到頭來遭此報應。 圓性將鳳天南扶起,只見他雙眼一翻,已然氣絕而死。 廳上早已亂成一團,誰也聽不見誰的說話。 福康安心想:“這湯沛定然另有同謀之人,那小尼姑多半 也知他信內之言,雖說奸謀由她揭露,卻也不能留下活口,任 她宣泄于外。”于是低聲向安提督道:“關上了大門,誰都不 許出去,拿下了逐個兒審問。” 胡斐見勢不對,縱身搶到圓性身邊,低聲道:“快走!遲 了便脫不了身啦。”圓性點了點頭,兩人走到程靈素身旁。圓 性突然伸出一指,點在蔡威脅下,跟著又在他肩頭和背心的 重穴上連點兩指。蔡威登時跌倒。 姬曉峰一怔,道:“你……”圓性道:“胡大哥,是此人 泄露機密,暗中將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送了回去。”胡斐“啊” 的一聲,怒道:“此人如此可惡!”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 了一腳,這一腳雖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脈大損,已 與廢人無異。混亂之中,他二人對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覺。胡 斐對姬曉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謝。咱們后會有期。”姬 曉峰見情勢不對,拱了拱手,搶步出門。 只聽安提督叫道:“大家各歸原座,不可嘈吵!” 程靈素裝了一筒煙,狂噴了几口,跟著又走到廳左廳右, 一面噴煙,一面掂起了腳在人叢中瞧熱鬧。忽然有人叫道: “啊喲,肚子好痛!”他叫聲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來:“啊 喲,啊喲!肚痛,肚痛。”程靈素回到胡斐和圓性身邊,使個 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肚中也劇烈疼痛,急忙取 出一束藥草,打火點燃了。他點燃藥草,原是意欲解毒,程 靈素早料到了此著,躲在人叢中叫道:“毒手藥王放毒,毒手 藥王放毒!”胡斐跟著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藥王要毒 死福大帥。” 一片混亂之中,眾人那里還能分辨到底毒從何來,心中 震于“毒手藥王”的威名,認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況自 己肚中正在痛不可當,眼見他手中藥草已經點燃,燒出白煙, 料想這煙自然劇毒無比,中者立斃,誰也不敢走近制止。只 聽颼颼颼響聲不絕,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萬嗔射了過去。 那石萬嗔的武功也真了得,雖然在霎時之間成為眾矢之 的,竟是臨危不亂,一矮身,掀翻一張方桌,橫過來擋在身 前,只聽得□□啪啪,猶似下了一層密密的冰雹,數十枚暗 器盡數打在桌面之上。他大聲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 藥,和我何干?” 此番前來赴會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許多人想到福康安 招集天下掌門人聚會,只怕暗中安排下陰謀毒計,要將武林 中的好手一網打盡。須知“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來 人主大臣,若不能網羅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鉞而滅,以 免為患民間,煽動天下。這時聽到石萬嗔大叫:“有人在茶酒 之中下了毒藥”,個個心驚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眾衛士其 實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當下廳上更加大亂起來,許多人低聲互相招呼:“快走快 走,福大帥要毒死咱們。”“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 毒藥物。” 程靈素在煙管中裝了藥物,噴出毒煙,大廳上人人吸進, 無一得以幸免。這毒煙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進者少不免頭 疼腹痛,痛上大半個時辰方罷。這一招大是厲害,不但使眾 衛士疑心石萬嗔下毒,更使群豪以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亂 之中,她和胡斐、圓性便可乘機脫身。 眼見群豪紛紛奪門而走,但圓性卻正和湯沛斗得甚是激 烈。 原來湯沛乘著混亂,打倒了拿住他的衛士,便欲逃走,卻 給圓性搶上截住。湯沛為人雖然奸惡,武功修為卻是極高,心 下惱恨圓性陰謀誣陷,一柄青鋼劍招勢凌厲,劍劍刺向她的 要害。圓性左手持著云帚,右手舞動軟鞭,也是立意要將這 殺母之仇斃于鞭下。 說到武功,圓性勝在鞭法精妙,湯沛卻是內力渾厚得多, 一二百招之內難分勝負,長斗下去還是湯沛會占到上風,只 是他吸了毒煙,肚腹劇痛,也道中了厲害的毒藥,生怕一經 使力,毒性發作更快,加之眾衛士虎視在旁,若非人人肚痛, 早已一擁而上。他眼見圓性鞭法精妙,一時殺她不得,心中 慌亂,急欲脫身。 但圓性如何肯讓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 不怕毒煙,只是對湯沛腳底所發的無影銀針卻是頗為忌憚。她 雖是有備而來,云帚中安上了一塊專破鍍銀鐵針的大磁石,但 那銀針究屬太細,施放時又是無影無蹤,絕無半點先兆,因 此不敢過分逼近,只是舞動軟鞭遠攻。 這時王劍英、周鐵鷦等早已保護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 安傳下號令,緊閉府門,誰都不許出去,一面急召太醫,服 食解毒藥物。 群豪見府中衛士要關閉府門,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 此時面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背負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 當即蜂擁而出。眾衛士舉兵刃攔阻,群豪便即還手沖門。自 大廳以至府門須經三道門戶,每一道門邊都是乒乒乓乓的斗 得甚是激烈。這次大會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雖然真 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會,但到來的卻也均非尋常,眾 人齊心外沖,眾衛士如何阻攔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禪師、無青子、田歸農等一 干高手說道:“奸人搗亂會場,各位但請安坐勿動。福大帥愛 才下士,求賢若渴,對各位極是禮敬。各位千萬不可起疑。” 海蘭弼道:“這姓湯的是罪魁禍首,先拿他下來再說。”嗆 □□一響,從身邊抖出黑龍雙杖,走向廳心,攻向湯沛。 胡斐見圓性久戰湯沛不下,在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 分危機,顧不得身上有傷,抽出單刀,便也上前夾攻。湯沛 大叫:“看我的銀針!”胡斐、圓性、海蘭弼三人都是一驚,凝 神提防。 湯沛猛地縱起,破窗而出。圓性和胡斐一齊躍起,待要 追出,只見銀光閃動,一叢銀針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個筋 斗避開。圓性急舞云帚,擋住射向身前的銀針。就是這么慢 得一慢,湯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聽“啊喲,啊喲!”砰、砰、 砰數響,屋頂跌下三名衛士來,均是企圖阻攔湯沛而被他一 一刺落。 程靈素叫道:“毒死福大帥的凶手,你們怎地不捉?”眾 衛士大驚,都問:“福大帥被毒死了?”程靈素一扯圓性和胡 斐的衣袖,低聲道:“快走!”三人沖向廳門。 出門之際,胡斐和圓性不自禁都回過頭來,向尸橫就地、 被人踐踏了一陣的鳳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惡,今 日終遭此報。”圓性的心情卻是雜亂得多:“你害得我可憐的 媽媽好苦。可是你……你終究是我親生的爹爹。” 三人奔出大門,几名衛士上來攔阻。圓性揮軟鞭卷倒一 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頭,掌力一吐,將那衛士震出數丈, 跟著右腳反踢,又踢飛了一名衛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門外援兵陸續趕到。三人避入了一條 小胡同中。胡斐道:“馬姑娘失了愛子,不知如何?”圓性道: “那姓蔡的老頭派人將馬姑娘和兩個孩兒送給福康安,我途中 攔截,一人難以分身,只救了馬姑娘出來。”胡斐道:“那好 極了。多謝你啦!” 圓性道:“我將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廟之中,往 返轉折,由此到得遲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 悉馬姑娘的真相,難道是我們露了破綻么?”程靈素道:“定 是他偷偷去查問馬姑娘。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說了出來。” 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會中倒沒下令捉我。”圓 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只怕你難以平安出此府 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 圖謀成空,只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身 敗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 不成他能逃到天邊。” 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分已顯,豈能 再長時跟你在一起。 程靈素道:“少時城門一閉,到處盤查,再要出城便難了。 咱們還是趕緊出城。” 當下三人回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 程靈素笑道:“胡大爺,你贏來的這所大宅,只好還給那位周 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幫了咱們不少忙,且讓他升官之后, 再發筆財。”他雖強作笑語,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 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趕到城 門,幸好閉城之令尚未傳到。出得城來,由圓性帶路,來身 馬春花安身的破廟。 那座廟宇遠離大路,殘瓦頹垣,十分破敗,大殿上的神 像青面凹首,腰圍樹葉,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 之狀,原來是嘗百草的神農氏。圓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 老家來啦,這是座藥王廟。” 三人走進廂房,只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氣息 奄奄,見了三人也不相識,只是不住口的低聲叫喚:“我的孩 兒呢,我的孩兒呢?” 程靈素搭了搭她的脈,翻開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 出,回到殿上。程靈素低聲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蕩,又吃 驚嚇,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夾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 是我師父復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便是程靈素不說,也知已是命 在頃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淚 來。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心中一直 郁郁,此刻眼淚一流,觸動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嗚嗚 咽咽的哭了起來。 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程靈素道:“我再 去瞧瞧馬姑娘。”緩步走進廂房。 圓性給他這么一哭,眼圈也早紅了,顫聲說道:“胡大哥, 多謝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說到這里,不知如何再接 續下去。 胡斐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道:“你……你難道不能…… 不能還俗嗎?待殺了那姓湯的,報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 姑了。” 圓性搖頭道:“千萬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我當年對師 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門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 戒,何況……何況其他?”說著長長嘆了口氣。 兩人呆對半晌,心中均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圓性低聲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別 再想著我,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遠永遠要記著你,記著你。” 圓性道:“徒然自苦,復有何益?”一咬牙,轉身走出廟門。 胡斐追了出去,顫聲道:“你……你到哪里去?”圓性道: “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 世上有你,豈不干淨?” 胡斐一呆,只見她飄然遠去,竟是始終沒轉頭回顧。胡 斐身子搖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之上,凝 望著圓性所去之處,唯見一條荒草小路,黃沙上印著她淺淺 的足印。 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卻又似什么也 不想。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前面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 馬蹄聲。胡斐一躍而起,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又回來了。” 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圓性去時并未騎馬,何況所來的又非一 乘一騎。但聽蹄聲并非奔馳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 過了片時,蹄聲漸近,九騎馬自西而來。胡斐凝目一看, 只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歲不到年紀,卻不是福康安是 誰? 胡斐一見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執掌 天下兵馬大權。清政府欺壓漢人,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罪 魁禍首,便要數到此人了。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害得她家 破人亡,命在頃刻。他以兵部尚書之尊,忽然來到郊外,隨 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雖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 挫挫他的威風。縱使殺他不了,便是嚇他一嚇,也是好的。” 當下走到路心,雙手在腰間一叉,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視。 乘馬的九人忽見有人攔路,一齊勒馬。 但見福康安不動聲色,顯是有恃無恐,只說聲:“勞駕!” 胡斐戟指罵道:“你做的好事!你還記得馬春花么?” 福康安臉色憂郁,似有滿懷心事,淡淡的道:“馬春花? 我不記得是誰。” 胡斐更加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兒 子,不記得了么?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錚,不記得了么?你 母子兩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記得了么?” 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尊駕認錯人了。”他身旁 一個獨臂道人哈哈笑道:“這是個瘋子,在這里胡說八道,什 么馬春花、牛秋花。” 胡斐更不打話,縱身躍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門打去。這 一拳乃是虛勢,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 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擊不中,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 便會出手,因此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馳電掣,實是他生 平武學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也決計不 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聲,徑不理會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 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點向他右腕的“會宗穴”和 “陽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從所未見。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心頭猛地一震,立即 變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 扭,非教他指骨折斷不可。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極,竟不縮手, 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動,掌力已吐。 凡是伸拳發掌,必先后縮,才行出擊,但福康安這一掌 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彎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數固是奇幻之 極,內力亦是雄渾無比。 胡斐大駭,這時身當虛空,無法借力,當下左掌急拍,砰 的一響,和福康安雙掌相交,剎那間只感胸口氣血翻騰,借 勢向后飄出兩丈有余。他吸一口氣,吐一口氣,便在半空之 中,氣息已然調勻,輕飄飄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氣足,穩 穩站定。只聽得八九個聲音齊聲喝彩:“好!” 看那福康安時,但見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坐穩,臉上 閃過一絲驚訝,立時又回復了先前郁郁寡歡的神氣。 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當真只是一霎眼間,可是 這中間兩人虛招、擒拿、點穴、扭指、吐掌、拚力、躍退、調 息,實已交換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相較之下雖是勝 敗未分,但一個出全力以搏擊,一個隨手揮送,瀟洒自如,胡 斐顯已輸了一籌。 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 站著,心中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滿腔憤怒之情。 只聽那獨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認錯人了嗎?還不 磕頭賠罪?” 胡斐側頭細看,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裝得滿臉風塵 之色,又換上了一身敝舊衣衫,但始終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 統率豪雄的尊貴氣象,如果這人相貌跟福康安極像,難道連 大元帥的氣度風華也學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陰 謀,我可不上這個當。”縱聲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 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敵,終 是放你不過,你記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 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還裝模作樣,戲耍于我, 難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個四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朗聲說道:“小兄 弟,你氣概很好,當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 了一眼,但見他雙目中神光閃爍,威風凜凜,顯是一位武功 極強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欽服之心,說道:“閣下如此人才, 何苦為滿洲貴官作鷹犬?”那大漢微微一笑,道:“北京城邊, 天子腳下,你膽敢說這樣的話,不怕殺頭么?”胡斐昂然道: “今日事已至此,殺頭便殺,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來生性謹細,絕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屬少 年,血氣方剛,眼看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激動了 俠義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會了。 也說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一 個尼姑,令他覺得世情慘酷,人生悲苦,要大鬧便大鬧一場, 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橫視著這馬上九人。只見那獨臂道人 一縱下馬,也沒見他伸手動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閃,他手中 已多了一柄長劍,拔劍手法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 胡斐暗暗吃驚:“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羅了這許多高手人 物?昨日掌門人大會之中,如有這些人在場鎮壓,說不定便 鬧不成亂子。”他生怕獨臂道人挺劍刺來,斜身略閃,拔刀在 手。那道人笑道:“看劍!”但見青光閃動,在一瞬之間,竟 已連刺八劍。 這八劍迅捷無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劍勢來路,只得順勢 揮刀招架。他家傳的胡家刀法實是非同小可,那獨臂道人八 劍雖快,還是一一被他擋住。八劍來,八刀擋,當當當當當 當當當,連響八下,清晰繁密,干淨利落,胡斐雖然略感手 忙腳亂,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轉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獨臂道 人長劍一掠,刀劍粘住,卻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馬上諸人又是齊聲喝彩:“好劍法,好刀法!” 福康安道:“道長,走吧,別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 違拗主子之言,應道:“是!”可是他見胡斐刀法精奇,斗得 興起,頗為戀戀不舍,翻身上馬,說道:“好小子,刀法不錯 啊!”胡斐心中欽佩,道:“好道人,你的劍法更好!”但跟著 冷笑道:“可惜,可惜!” 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劍法中有何破綻?”胡斐 道:“可惜你劍法中毫無破綻,為人卻有大大的破綻。一個武 林高手,卻去做清政府貴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說道:“罵得好,罵得好!小兄弟,你 有膽子再跟我比比劍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 你不過,給你殺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 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來。”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豈怕鷹犬奴才!” 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翹,喝道:“說得好!”縱馬而去,有 几人還是不住的回頭。 當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刀劍相交之時,程靈素已從廟中出 來,見到福康安時也是大為吃驚,這時見九人遠去,說道: “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約?” 胡斐沉吟道:“難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決計不會。我 罵他那些衛士侍從是鷹犬奴才,他們怎地并不生氣,反而贊 我說得好?”程靈素又問:“今晚去不去赴約?”便道:“自然 去啊。二妹,你在這里照料馬姑娘吧。”程靈素搖頭道:“馬 姑娘是沒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撐不到明天早晨。 你約斗強敵,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經營的掌門人大會,此刻 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和我同去,豈不凶險?”程靈素道: “你孤身赴敵,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總是多一 個幫手。”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這義妹年紀小小, 心志實比自己堅強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靈素輕聲問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嗎?”胡斐點 點頭,心中一酸,轉過身來,走入廟內。他走進廂房,只聽 馬春花微弱的聲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 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見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陣心酸:“情之 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這般待她,可是她在臨死 之時,還是這樣的念念不忘于他。” 兩人走出數里,找到一家農家,買了些白米蔬菜,做了 飯飽餐一頓,回來在神農廟中陪著馬春花,等到初更天時,便 即動身。胡斐和程靈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約比武,定 是不懷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們有何陰謀布置。 那陶然亭地處荒僻,其名雖曰陶然,實則是一尼庵,名 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觀音大士。 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 是蘆葦,西風一哄,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盡是肅殺蒼 涼之氣。 忽聽“啊”的一聲,一只鴻雁飛過天空。程靈素道:“這 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尋同伴不著,半夜里還在匆匆忙忙 的趕路。”忽聽蘆葦叢中有人接口說道:“不錯。地匝萬蘆吹 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兩位真是信人,這么早便來赴約了。” 胡程二人吃了一驚:“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 豈知他們早便到處伏下了暗樁,這人出口成詩,看來也非泛 泛之輩。”胡斐朗聲道:“奉召赴約,敢不早來?” 只見蘆葦叢中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身穿文士打扮的 秀才相公,拱手說道:“幸會,幸會。只是請兩位稍待,敝上 和眾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隨口答應,心下好生奇怪:“福康 安半夜三更的,到這荒野之地來祭什么人?” 驀地里聽得一人長聲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 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 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后來,聲轉嗚咽,跟著有十余人的聲音,或長嘆,或 低泣,中間還夾雜著几個女子的哭聲。 胡斐聽了那首短詞,只覺詞意情深纏綿,所祭的墓中人 顯是一個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當是殉難而死,靜夜 之中,聽著那淒切的傷痛之音,觸動心境,竟也不禁悲從中 來,便想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悲聲漸止,只見十余人陸續走上一個土丘。 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長,你約的朋友到啦。” 那獨臂道人說道:“妙極,妙極!小兄弟,咱們來拚斗三百合。” 說著縱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離胡斐尚有數丈之處,驀地里縱身躍起,半 空拔劍,借著這一躍之勢,疾刺過來。這一刺出手之快,勢 道之疾,實是威不可當。胡斐見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 的剛強之氣,也是縱身躍起,半空拔刀。兩人在空中一湊合, 當當當當四響,刀劍撞擊四下,兩人一齊落下地來。 這中間那道人攻了兩劍,胡斐還了兩刀。兩人四只腳一 落地,立時又是當當當當當當六響。土丘之上,彩聲大作。 那道人劍法凌厲,迅捷無倫,在常人刺出一劍的時刻之 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劍。胡斐心想:“你會快,難道我便不會。” 展開“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時刻之中砍出了四 五刀。相較之下,那道人的劍刺還是快了半分,但劍招輕靈, 刀勢沉猛,胡斐的刀力,卻又比他重了半分。 兩人以快打快,什么騰挪閃避,攻守變化,到后來全說 不上了,直是閉了眼睛狠斗,只聽叮叮當當刀劍碰撞,如冰 雹亂落,如眾馬奔騰,又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快 速難言。 那獨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劍招 越來越是凌厲。胡斐暗暗心驚,陡逢強敵,當下將生平所學 盡數施展出來,刀法之得心應手實是從所未有,自己獨個兒 練習之時,那有這等快法?原來他這胡家刀法精微奇奧之處 甚多,不逢強敵,數招間即足取勝,其妙處不顯,這時給那 獨臂道人一逼,才現出刀法中的綿密精巧來。 那獨臂道人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大陣大仗,當此快斗之 際,竭力要尋這少年刀法中的破綻,可是只見他刀刀攻守并 備,不求守而自守,不務攻卻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 妙的后著,哪里有破綻可尋? 這獨臂道人的功力實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 斐和他見招拆招,自求變化,獨臂道人此時已然得勝。但越 打越快之后,胡斐來不及思索,只是將平素練熟了一套“快 刀”使將出來應付。這路“快刀”乃明末大俠“飛天狐狸”所 創,傳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許多變化妙著。此時 胡斐持之臨敵,與胡一刀親自出陣已無多大分別,所差者只 是火候而已。 不到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時 刻雖短,但那道人已是額頭見汗,胡斐亦是汗流浹背,兩人 都可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 此時劇斗正酣,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心中卻都起了惺惺相 惜之意,只是劍刺刀劈,招數綿綿不絕,誰也不能先行罷手。 刀劍相交,叮當聲中,忽聽得一人長聲□哨,跟著遠處 傳來兵刃碰撞和吆喝之聲。那獨臂道人一聲長笑,托地跳出 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這當口有敵人來 啦!” 胡斐一怔之間,只見東北角和東南角上影影綽綽,有六 七人奔了過來。黑夜中刀光一閃一爍,這些人手中都持著兵 刃。又聽得背后傳來吆喝之聲,胡斐回過頭來,見西北方和 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約略一計,少說也有二十人之譜。 獨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來,讓二哥來打發。”那 指引胡斐過來的書生手持一根黃澄澄的短棒模樣兵刃,本在 攔截西北方過來的對手,聽到獨臂道人的叫喚,應道:“好!” 手中兵刃一揮,竟然發出嗚嗚聲響,反身奔上小丘,和眾人 并肩站立。 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 的十余人中,還有三四個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來的 這些人都和福康安為敵,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漢?瞧這些 人的輕身功夫,武功都非尋常。我和他們齊心協力,將福康 安這奸賊擒住,豈不是好?”但轉念又想:“福康安這惡賊想 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們這般肆 無忌憚的模樣,莫非另行安排下陰謀?” 正自思疑不定,只見四方來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 是大惑不解,奔來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數是身穿血紅僧袍的 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宮衛士的服色。他縱身靠近程靈素,低 聲道:“二妹,咱們果然陷入了惡賊的圈套,敵人里外夾攻, 無法抵擋,向正西方沖!” 程靈素尚未回答,清宮衛士中一個黑須大漢越眾而出,手 持長劍,大聲說道:“是無塵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奪 命劍天下無雙,今日正好領教。”那獨臂道人冷冷地道:“你 既知無塵之名,尚來挑戰,可算得大膽。你是誰?” 胡斐聽了那黑須衛士的話,禁不住脫口叫道:“是無塵道 長?”無塵笑道:“正是!趙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錯。” 胡斐驚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趙三哥 呢?” 那黑須大漢回答無塵的話道:“在下德布。”無塵道:“啊, 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聽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兒找到了一只 牙尖爪利的鷹犬,叫作什么德布,稱做什么‘滿洲第一勇 士’,是個什么御前侍衛的頭兒。便是你了?”他連說三個 “什么”,只把德布聽得心頭火起,喝道:“不錯!你既知我名, 還敢到天子腳下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不耐煩了”四字剛脫口,寒光一閃,無塵長劍已刺 向身前。德布橫劍擋架,當的一響,雙劍相交,嗡嗡之聲不 絕,顯是兩人劍上勁力均甚渾厚。無塵贊了聲:“也還可以!” 劍招源源遞出。德布的劍招遠沒無塵快捷,但門戶守得極是 嚴密,偶爾還刺一劍,卻也十分的狠辣,那“滿洲第一勇 士”的稱號,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聽圓性說過,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劍朮之精,當 世數一數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數百招不敗,不由得 心頭暗喜,又想:“幸虧我不知他便是無塵道長,否則震于他 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敗下來了。”又想: “他是紅花會英雄,趙三哥的朋友,然則那福康安,難道當真 我是認錯了人?” 正自凝神觀看無塵和德布相斗,兩名清宮侍衛欺近身來, 喝道:“拋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衛道:“你膽 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樣?”那侍衛道:“小賊好橫!” 舉刀砍將過來。胡斐閃身避開,還了一刀。豈知另一名侍衛 手中一柄鐵錘驀地里斜刺打到,擊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 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無塵力戰之余,手臂隱隱 酸麻,一個拿捏不住,單刀脫手,直飛起來。那人一錘回轉, 便向他背心橫擊。 胡斐兵刃離手,卻不慌亂,身形一閃,避開了他的鐵錘, 順勢一個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聲叫道:“啊喲,好小子!” 痛得手中鐵錘險些跌落。跟著又有兩名侍衛上來夾攻,一個 持鞭,一個挺著一枝短槍。 程靈素叫道:“大哥,我來幫你。”抽出柳葉刀,欲待上 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 程靈素見他在四個敵人之間游走閃避,情勢似乎甚險,但聽 他說得悠閑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備。 胡斐展開從小便學會的“四象步法”,東跨一步,西退半 步,在四名高手侍衛之間穿來插去。他這“四象步”按著東 蒼龍、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變,每象七宿,又按 二十八宿之形再生變化。敵人的四件兵刃有輕有重,左攻右 擊,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過敵人兵刃,有 時相差不過數寸之微,可就是差著這么几寸,便即夷然無損。 程靈素初時還擔著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來瞧著 他精妙絕倫的步法,竟有點心曠神怡起來。 這四名侍衛都是滿洲人,未入清宮之時,號稱“關東四 杰”,都算得是一流高手。胡斐憑著巧妙的“四象步”自保, 可是几次乘隙反擊,卻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險,一 轉念間,已明其理,原來適才利無塵道人劇斗,耗力太多,這 時元氣未復,一到緊要關頭,待要動用真力,總是差之厘毫, 不能發揮拳招中的精妙之著。他一經想通,當即平心靜氣,只 避不攻,在四名詩衛夾擊之下緩緩調勻氣息。 那邊無塵急攻數十招,都給德布一一擋開,卻不禁焦躁 起來,暗道:“十年不來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是不利。難道 當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實這德布的武功實是大有過人之處, 何況無塵不過心下焦躁,德布卻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 但覺對手招數神出鬼沒,出劍之快,實非人方之所能及,暗 想自己縱橫天下,從未遇到過這般勁敵,待要認輸敗退,卻 想今日一敗,這“踢穿黃馬褂、御前侍衛班領、滿洲第一勇 士、統領大內十八高手”一長串的銜頭卻往那里擱去?想到 此處,把心一橫,豁出了性命,奮力抵擋。 無塵眼見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敵四,自己手有劍,卻連 一個敵人也拾奪不下,他生性最是好勝,這脾氣愈老彌甚,當 下一劍快似一劍,著著搶攻,步步占先。德布見敵人攻勢大 盛,劍鋒織成了一張光幕,自己周身要害盡在他劍光籠罩之 下,自知不敵,數度想要招呼下屬上來相助,但一想到“大 伙兒齊上”這五個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總是 強行忍住,心想自己方當壯年,這獨臂道人年事已高,劍招 雖狠,自己只要久戰不屈,拖得久了,對方氣力稍衰,便有 可乘之機。 無塵高呼酣戰,精神愈長。眾侍衛瞧得心下駭然,但見 兩人劍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數早已分辨不清。 小丘上眾人也是一聲不響,靜觀兩人劇斗,眼見無塵漸 占上風,都想:“道長英風如昔,神威不減當年,可喜可賀!” 猛聽得無塵大叫一聲:“著!”當的一響,一劍刺在德布 胸口,跟著又是喀喇一聲,手中長劍已然折斷。原來德布衣 內穿著護胸鋼甲,這一劍雖然刺中,他卻毫無損傷,反而折 了對方長劍。無塵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劍刺中他右肩。 小丘上眾人大驚,兩人疾奔沖下救援。只聽得無塵喝道: “牛頭擲叉!”手中斷劍飛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 一聲,往后便到。 無塵哈哈大笑,說道:“是你贏,還是我贏?”德布頸上 中了斷劍,雖不致命,卻已斗志全失,顫聲道:“是你贏!”無 塵笑道:“你接得我許多劍招,又能傷我肩頭,大是不易!好, 瞧在你刺傷我一劍的份上,饒了你的性命!” 兩名侍衛搶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無塵得意洋洋,肩傷雖然不輕,卻是漫不在乎,緩緩走 上土丘,讓人替他包扎傷口,兀自指指點點,評論胡斐的步 法。 胡斐內息綿綿,只覺精力已復,深深吸一口氣,猛地搶 攻,霎息間拳打足踢,但聽得“啊喲!”“哎呀!”四聲呼叫, 單刀、鐵錘、鋼鞭、花槍,四般兵刃先后飛出。胡斐飛足踢 倒兩人,拳頭打暈一人,跟著左掌掌力一吐,將最后一名衛 士打得口噴鮮血,十几個筋斗滾了出去。 但聽得小丘上眾人采聲大作。無塵的聲音最是響亮:“小 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彩聲未歇,又有五名侍衛欺近胡斐身邊,卻都空 手不持兵刃。左邊一人說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 “好!”剛說得一個“好”字,突覺雙足已被人緊緊抱住,跟 著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鐵,扼住了他的頭頸,同時又 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兩人便來拉他雙手。 原來這一次德布所率領的“大內十八高手”傾巢而出。那 “大內十八高手”,乃是“四滿、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 與紅花會打了一番交道后,從此不信漢人,近身侍衛一個漢 人也不用,都是選用滿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這四滿、 五蒙、九藏僧,尤為大內侍衛中的精選。這五個蒙古侍衛擅 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個沒提防,已被纏住。 他一驚之下,隨即大喜:“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傳武功 之所長。”但覺雙手均被拉住,當下身子向后仰跌,雙手順勢 用勁,自外朝內一合,砰的一聲,拉住他雙手的兩名侍衛腦 門碰腦門,同時昏暈過去。 胡斐雙手脫縛,反過來抓住扼在自己頸中的那只手,一 扭之下,喀的一聲,那人腕骨早斷,跟著喀喀兩響,又扭斷 了抱住他腰那侍衛的臂骨。 這五名蒙古侍衛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漢滿蒙回藏各族武 士中極少敵手。但摔交講究的是將對手摔倒壓住,胡斐這般 小巧陰損的斷骨擒拿,卻是摔交的規矩所不許。兩名侍衛骨 節折斷,心中大是不忿,雖已無力再斗,卻齊聲怒叫:“犯規, 犯規!”倒是叫得理直氣壯。 胡斐笑道:“打架還有規矩么?你們五個打我一個,犯不 犯規?”兩名蒙古侍衛一想不錯,五個打一個是先壞了規矩, 那“犯規”兩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雙腿,一再用勁,要將他摔 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 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時全身麻軟, 雙手只得松開。胡斐提起他身子,雙手使勁,“嘿”的一聲, 將他擲出數丈之外。但聽得扑通一響,水花飛濺,原來他落 下之處,竟是生長蘆葦的一個爛泥水塘。那人摔得頭昏腦脹, 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與四名滿洲侍衛游斗甚久,打發這五名蒙古侍衛卻 是兔起鶻落,干淨利落。旁觀眾人但見五名侍衛一擁而上,拖 手拉足,將他擒住,跟著便是砰□、喀喇、啊喲,“犯規,犯 規!”扑通,“哇哇!”諸般怪聲不絕。四名侍衛委頓在地,一 名侍衛飛越數丈,投身水塘。 這一次小丘上眾人不再喝彩,卻是轟然大笑。 哄笑聲中,紅云閃處,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將胡斐團團 圍住。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錫杖,更有些 兵刃奇形怪狀,胡斐從未見過,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見這九 名藏僧氣度凝重,人人一言不發,瞧著這合圍之勢,步履間 既輕且穩,實是勁敵。九僧錯錯落落,東站一個,西站一個, 似是布成了陣勢。 胡斐手中沒有兵刃,不禁心驚,腦中一閃:“向二妹要刀 呢,還是奪敵人的戒刀?” 忽聽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見一柄鋼 刀自小丘上擲了下來,破空之聲,嗚嗚大作,足見這一擲的 勁道大得驚人。胡斐心想:“趙三哥的朋友果然個個武藝精強。 要這么一擲,我便辦不到。” 這一刀飛來,首當其沖的兩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 分向左右一躍閃開。胡斐心念快如電光般的一閃:“這陣法不 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閃避飛刀,正好乘機擾亂。” 他念頭轉得極快,那單刀也是來得極快。他心念甫動,白 光閃處,一柄背厚刃薄的鋼刀挾著威猛異常的破空之聲已飛 到面前。胡斐卻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輕輕撥動。那 鋼刀飛來之勢甚猛,到他面前時兀自力道強勁,給他撥得掉 過方向,激射而上,直沖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頭而望。胡斐所爭的 便在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欺身搶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 伸手已將他戒刀奪過,霎時間展開“胡家快刀”,手起刀落, 一陣猛砍快剁,迅捷如風。這時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無 一得免,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負絕藝,只因一時失 察,中了誘敵分心之計,頃刻之間,盡皆身受重傷,慘呼倒 地。 這一場胡斐可說勝得極巧,也是勝得極險。 一輪快刀砍完,頭頂那刀剛好落下,他擲開戒刀,伸手 接住,刀一入手,只覺甚是沉重,比尋常單刀重了兩倍有余, 想見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見刀柄上刻著三字: “奔雷手!” 胡斐大喜,叫道:“多謝文四爺擲刀相助!” 驀地背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看劍!”話聲未絕,風 聲颯然,已至背心。胡斐一聲:“此人劍法如此凌厲!”急忙 回刀擋架,豈知敵劍已然撤回,跟著又是一劍刺到。胡斐反 手再擋,又是擋了個空。 他急欲轉身迎敵,但背后那敵人的劍招來得好不迅捷,竟 是逼得他無暇轉身。他心中大駭,急縱而前,躍出半丈,左 足一落地,待要轉身,不料敵人如影隨形,劍招又已遞到。這 人在背后連刺五劍,胡斐接連擋了五次空,始終無法回身見 敵之面。 胡斐惡斗半宵,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手,接著 連傷四滿、五蒙、九藏僧大內十八高手,不料到后來竟給人 一加偷襲,逼得難以轉身。 這已是處于必敗之勢,他惶急之下,行險僥幸,但聽得 背后敵劍又至,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臥向地,跟 著一個翻身,臉已向天,這才一刀橫砍,蕩開敵劍。 只聽敵人贊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 掌拍出,雙掌相交,只覺敵人掌力甚是柔和渾厚,但柔和之 中,卻隱藏著一股辛辣的煞氣。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脫口叫 道:“原來是你!” 那人也叫道:“原來是你!” 原來兩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 相救少年書生心硯之人,各自向后躍開數步。 胡斐凝神看時,見那人白須飄動,相貌古雅,手中長劍 如水,卻是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時不知他 是友是敵。 只聽無塵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說我這個小老弟武功如 何?”無青子笑道:“能跟無塵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 几人?老道當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少年英 雄。”說著長劍入鞘,上前拉著胡斐的手,好生親熱。 胡斐見他英氣勃勃,哪里還是掌門人大會中所見那個昏 昏欲睡的老道,甚以為奇。 無塵從小丘上走了下來,笑道:“小兄弟,這個牛鼻子, 出家以前叫做綿里針陸菲青。你叫他一聲大哥吧。”胡斐一驚, 心道:“‘綿里針陸菲青’當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數十年, 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說道:“晚輩胡斐,叩 見道長。”忽聽身后一個聲音道:“按理說,你原是晚輩,可 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躍而起,只見身后一人長袍馬褂,肥肥胖胖,正 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無日不思,伸臂緊 緊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趙半山拉著他轉過身來,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凝目瞧 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終于長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親 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手,實在是歡喜得緊。” 胡斐心中也是歡喜不盡。這時清宮眾侍衛早已逃得干干 淨淨。他當下拉了程靈素過來,和無塵、趙半山等引見。 趙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帶你們去見我們總舵主。” 胡斐吃了一驚,道:“陳總舵主……他……老人家也來了么?” 無塵笑道:“他早挨過你一頓痛罵啦,什么傷天害理,什么負 心薄幸,只罵得他狗血淋頭。哈哈!我們總舵主一生之中,只 怕從未挨過這般厲害的臭罵。”胡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顫 聲道:“那……那福康安……” 陸菲青微笑道:“陳總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別 說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見面之人,也會認錯。” 無塵笑道:“想當年在杭州城外,總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 擒住那個什么威震河朔王維揚……”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帶我去跟陳總舵主磕頭 賠罪。”趙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總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 稱贊你武功了得,又說你氣節凜然,背地里說了你許多好話 呢。” 兩人還未上丘,陳家洛已率領群雄從土丘上迎了下來。胡 斐拜倒在地,說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總舵主,實是罪該 ……” 陳家洛不等他說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 怕正人君子,哪怕鷹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聽到這兩 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憑你這兩句話,我們便不枉了 萬里迢迢的走這一遭。” 當下趙半山拉著他一一給群雄引見。胡斐對這干人心儀 已久,今晚親眼得見,喜慰無已,對文泰來擲刀相助、駱冰 贈送寶馬,更是連連稱謝,恭恭敬敬的交還了文泰來的鋼刀, 從地下拾起清宮侍衛遺下的一柄單刀,插入了腰間刀鞘。他 自己的單刀為鐵錘所擊,刀口卷邊,已然無用。跟著心硯過 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無塵逸興橫飛,指 手划腳,談論適才和胡斐及德布兩人的斗劍,說今晚這兩場 架打得酣暢過癮,生平少有。 陸菲青笑道:“道長,說到武功,咱們這位小兄弟實是十 分了得。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厲害十倍,你是決 計斗他不過的。”無塵又是高興,又是不服,忙問:“是誰,是 誰?這人在哪里?”陸菲青搖頭道:“你決非對手,我勸你還 是別找他的好。”無塵道:“呸!咱們老哥兒倆分手多年,一 見面你就來胡吹。我不信有這等厲害人物。” 陸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門各派掌門人大聚 會,會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絕技。這話不 錯吧?”無塵道:“不錯便怎樣?”陸菲青道:“心硯老弟去搗 亂大會,失手被擒。趙三弟這等本事,也只搶得一只玉龍杯。 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只救了兩個人出來。可是那位少年 英雄哪,只不過眼睛一霎,便從七位高手的手中搶下七只玉 龍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噴得几口氣,便叫福康安的 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風消云散。道長,你斗不斗得過這位 少年英雄?” 程靈素知他在說自己,臉兒飛紅,躲到了胡斐身后,黑 夜之中,人人都在傾聽陸菲青說話,誰也沒對她留心。 一個少年美婦說道:“師父,我們只聽說那掌門人大會給 人攪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說吧!”這美婦是金笛秀 才余魚同之妻李沅芷。 陸菲青于是將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計砸碎七只玉 龍杯,如何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 天下英雄,如何眾人在混亂中一哄而散,諸般情由,一一說 了。群雄聽了,無不贊嘆。 無塵道:“陸兄,你說了半天,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誰, 卻始終沒說。”陸菲青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程 姑娘便是。”拉著胡斐的手,將他輕輕一拉,露出了程靈素的 身子。 群雄“啊”的一聲,一齊望著她,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 弱文秀的小姑娘,竟會將福康安這籌划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 會毀于指掌之間,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這 卻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來陸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門禍變,師兄馬鈺、師弟張召 重先后慘死,武當派眼見式微,于是他接掌門戶,著意整頓。 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號無青子,十年來深居簡 出,朝廷也就沒加注目。 這次福康安召開掌門人大會,一來武當派自來與少林派 齊名,是武林中最大門派之一﹔二來念著武當名手火手判官 張召重昔年為朝廷出力的功勞,又不知陸菲青的來歷,便敦 請武當派掌門人下山。陸菲青年紀雖老,雄心猶在,知道福 康安此舉必將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辭不去,徒惹麻煩,當 下孤身赴會,要探明這次大會真相,俟機行事,及至心硯為 湯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 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 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被人攪散,又和武林各門派都結上 了冤,自是惱怒異常,便派德布率隊在城外各處巡查,見有 可疑之人立即格殺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戰,文泰來、趙半 山等尚未出手,大內十八高手已盡數鎩羽而遁。 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氣。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紅 花會人物既未驚動皇親大官,他們回去定是極力隱瞞,無人 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復仇。此處雖離 京城不遠,卻盡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陸菲青是故友重逢,和 胡斐、程靈素是新知初會,自各有許多話說。 言談之間,忽聽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稍停一下,又是 連拍三下。那書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魚同拍掌三下相應, 一停之后,連拍兩下。無塵道:“五弟、六弟來啦。” 只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 安府中見過,知是西川雙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見他兄 弟身后又跟著兩人,手中各抱著一個孩子,奔到近處,見是 雙子門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馬春 花的一對雙生兒子。 原來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這對孩子,寧可性命不要,也 是要去奪來。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聽了倪氏兄弟之言,激 動心意,乘著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混入福府內院。其 時福康安和眾衛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劇毒,人人忙于 服藥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費力地打倒了 七八名衛士,便又將這對孩子搶了出來。 胡斐見了這對孩子,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不由得又喜 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晚輩有個極荒 唐的念頭,想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胡兄弟但說不妨。你 我今日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無不依從。” 胡斐只覺這番話極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頗為忸怩,紅了 臉道:“晚輩這個念頭,實在是異想天開,說出來只怕各位見 笑。” 陳家洛微笑道:“我輩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哪一件不 是荒唐之極?哪一件不是異想天開?” 胡斐道:“總舵主既不見怪,我便說了。”指著那兩個孩 童說道:“這兩個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們的母親卻是命在垂 危。”于是從當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 直說到馬春花中毒不治。只聽得群雄血脈賁張,無不大為憤 怒。依無塵之見,立時便要趕進北京城中,將這無情無義的 福康安一劍刺死。 紅花會七當家武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鬧了這等大事 出來,咱們若再貿然進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說不定大伙 還難以全身而退。” 陳家洛點頭道:“此刻福康安府門前后,不知有多少軍馬 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單是要混進城門,便是大大不易。我 此番和各位兄弟同來,志在一祭,不可為了泄一時之憤,使 眾兄弟有所損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 胡斐道:“我見總舵主萬里迢迢,從回疆來到北京,只是 一祭墓中這位姑娘,情深義重,世所罕見。在下昔日曾受這 位馬姑娘一言之恩,無以為報,中心不安。眼見她臨死之際, 挂念兩事,死難瞑目。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天幸常氏雙 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仍 盼和他一敘。雖說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復可憐,但情之所鍾 ……”說到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詞。 陳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負 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胡斐低 聲道:“正是!” 群雄覺得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是異想天開之至,可是 誰也笑不出來。 陳家洛眼望遠處,黯然出神,說道:“墓中這位姑娘臨死 之際,如能見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終難如愿 ……”轉頭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 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陳家洛叱□風云,天下英雄豪杰無 不推服,自己只是個無名晚輩,今日初會,便求他去做這樣 一件荒誕不經之事,話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 答允,以后這位總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辭 了。 群雄上了馬,由胡斐在前帶路,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 外。 胡斐雙手攜了孩子,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只見一間陰 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燈如豆,油已點干,燈火欲熄未熄。馬 春花躺在炕上,氣息未斷。 兩個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媽媽,媽媽!”馬春花睜開 眼來,見是愛子,陡然間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將 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里,說道:“孩子,孩子,媽想得你好苦!” 三個人相擁良久,她轉眼見到胡斐,對兩個孩子道:“以后你 們跟著胡叔叔,好好聽他的話……你們……拜了他作義…… 義……” 胡斐知她心意,說道:“好,我收了他們作義兒,馬姑娘, 你放心吧!”馬春花臉露微笑,道:“快……快磕頭,我好…… 好放心……”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頭去。 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伸手抱起兩人,低聲道:“馬姑 娘,你還有什么吩咐么?”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 求你將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師哥的墳旁……他很可憐 ……從小便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不喜歡他。” 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 中擊死徐錚的情景來,心中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 到。”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中倒也微微 有些喜歡。他深恨福康安,聽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 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那知馬春花幽幽嘆了口氣,輕 輕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見你一面。” 陳家洛進房之后,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 胡斐搖了搖頭,抱著兩個孩兒,悄悄出房,陳家洛緩步走到 她的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時,忽聽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 聲叫喚之中,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 她終于見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廟門,忽聽得笛聲幽然響起,是金笛秀才 余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胡斐心頭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 東商家堡,依稀曾聽人這樣纏綿溫柔的吹過。 這纏綿溫柔的樂曲,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中吹出來,挑 動了馬春花的情懷,終于釀成了這一場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中,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戀愛故事,卻 也在抒寫這場愛戀之中所包含的苦澀、傷心和不幸。廟門外 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淒涼 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 在地上大哭一場。即使是豪氣逼人的無塵道長,也想到了很 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 小姐,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 笛聲悠緩地淒涼地響著。 過了好一會兒,陳家洛從廟門里慢慢踱了出來。他向胡 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是離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 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 陳家洛說了些什么,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幸呢,還是訴說自己 終生不渝的熱情?除了陳家洛之外,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 行帶到回疆,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后,便去回疆和眾人 聚會。 陳家洛率領群雄,舉手和胡斐、程靈素作別,上馬西去。 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奇怪的是,趙半山、駱冰 他們也沒提起。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要他們永遠別 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章 恨無常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后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 手臉。程靈素從背后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 了。胡斐連番劇斗,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 困力倦,當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 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 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 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哪里找 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 “是。” 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 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么?”程 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后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 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后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 慕容景岳和三師姊薛鵲。 便在此時,程靈素手一揚,一股褐色的赤蠍粉飛出,打 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定是 藏著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 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經過房門時飛 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后猛撞,將慕容 景岳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岳倒也罷了,薛 鵲高高的一個駝背被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 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漫,那 股赤蠍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一人長身 竄出。只聽得嗆□□、嗆□□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 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 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她的師兄師姊 早是深具戒心,知道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是 后患無窮,當下向左滑開三步,避開了石萬嗔的虎撐,刷的 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 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一舉,硬架了這一 刀,當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后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 珠只震得嗆□□、嗆□□的亂響。 這時慕容景岳和薛鵲已自僧舍中出來,站在石萬嗔的身 后。石萬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這一招,但覺對方刀法精 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當下不再進擊。 胡斐心中,卻也暗自稱異:“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這 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 居然接得下來。” 只聽慕容景岳說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么不快磕頭?” 程靈素道:“咱們哪里鑽出一個師叔來啦?從來沒聽見過。” 石萬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 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 字倒似乎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一個師弟,只 是他濫用毒藥害人,無惡不作,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 輩,那便是你么?”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 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 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偽君子。” 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几時害過一條無辜的人命?”石萬 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 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 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決不這么想。”胡斐心中 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后來便 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 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未 害過一條性命。” 石萬嗔冷笑道:“假仁假義,又有何益?我瞧你聰明伶俐, 倒是我門中的杰出人材。掌門人大會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 啊,連你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兒。” 程靈素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 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 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 五蟆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要知他少 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用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 逐出門牆。此后數十年中,曾和無嗔爭斗過好几次。兩人都 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數次斗法,石萬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 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 次斗毒之際,石萬嗔終于被“斷腸草”熏瞎了雙目。他逃往 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的毒性,雙眼 方得復明,雖能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 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 他便無法分辨。 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 后,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 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這一來,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 性卻更加厲害。 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雙目,回到中 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 下,那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的功 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干枯的老太婆,當世擅于用 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 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煙,便令他栽上一個大筋斗。 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岳卻道:“師 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 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入他老 人家的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說不定他老人家一喜 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妹背叛師門,投入本派 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犯規最嚴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 哪一門哪一派,均要處死不貸。可是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 “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 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么?”慕容景岳道: “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 程靈素心中一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然行事橫蠻,在 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是最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萬嗔之手,又 問:“薛三姊,你的兒子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 “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鵲怒道: “是我的兒子,要你多管什么閑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 不該多管閑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時 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淒慘可怖。 初時薛鵲苦戀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卻另娶了他人。薛鵲一怒 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為妻復仇,用毒藥 毀了薛鵲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僂,成為一個駝背丑女。姜鐵 山自來喜歡這個師妹,她雖丑陋不堪,姜鐵山卻不以為嫌,娶 了她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們成親生子之后,卻又想起這 師妹的種種好處來,不斷的向她糾纏,終于和姜鐵山反臉成 仇。姜薛夫婦迫得鑄鐵為屋,便是為了抗拒大師兄的侵犯。那 知結局姜鐵山終于為石萬嗔所殺,而慕容景岳和薛鵲還是結 成了夫婦。 程靈素知道這中間的種種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 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的門下,但也未始不是 出于大師哥的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 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于是嘆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 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瘴’下, 那也是命該如此了。”慕容景岳臉色大變,道:“你怎么知 ……”說了這四個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 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岳有一項 獨門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 瘴毒,制成一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后 來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出言試探,慕容景岳一來此事 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程靈素心下更怒,道: “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師哥同謀, 害死了親夫親兒。”須知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彈, 薛鵲自有解救之藥,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鐵山、姜小鐵父 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岳 沖口而出的四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 薛鵲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 是你的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 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 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來勉強于你?只是那部《藥 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 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只是《藥王神篇》乃我師 無嗔大師親手所撰,咱師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 當盡棄先師所授的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 雖不一定勝過先師,但定然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 明師,又有什么‘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 《藥王神篇》既已沒什么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 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摺,便往冊子上點去。 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 《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禿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舍得燒了它?” 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這等狡獪的小丫頭,明 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偽書來 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么?”因此雖見 她點火燒書,竟是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熱氣一熏, 翻揚開來,只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 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想道:“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 中文字記得滾瓜爛熟,此書已于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摺扑熄 了。 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輩的醫藥之 朮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若是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 晚輩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 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藥 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師畢生的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 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說起話來, 自有一番文縐縐的強辭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你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 門角落里,一個鑽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 輩,有一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將 《藥王神篇》獻上,并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為徒。” 石萬嗔知她問的必是一個刁鑽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 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須一舉手便能 毀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臉,便道:“你要問我什么事?” 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一種‘碧蠶毒蠱’……”石萬嗔 聽到“碧蠶毒蠱”四字,臉色登時一變,只聽她續道:“將碧 蠶毒蠱的虫卵碾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誤觸, 那便中了蠱毒。這算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一,是么?” 石萬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便遷怒于他 的門人,要盡殺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為人極無骨氣,一 給石萬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并說師父遺下一部《藥王神 篇》,落入小師妹之手,愿意拜他為師,引導他去奪取。石萬 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是大為敬畏,聽說他有 遺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極的法 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岳為徒。其后又聽從他的挑撥,殺了 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萬嗔和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 三人都動了手,見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領也和他 們師父相差極遠,聽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更 是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 在掌門人大會中著了她的道兒,石萬嗔仍未服輸,只恨 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蠍 粉”和“三蜈五蟆”煙來,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 令他頗為忌憚。他暗暗跟隨在后,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 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 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群雄人多勢眾,一直隱藏在后院, 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群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 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准擬一擊得 手。那知程靈素極是精乖,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警覺。 這時聽程靈素提到“碧蠶毒蠱”,心下才大是吃驚:“想 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 當下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蠶毒蠱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 上,均是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 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 上事難兩全,毒粉一著人體,卻有一層隱隱碧綠之色。石前 輩在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 出來,但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聽到這里,這才明白,原來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陰 險,竟在馬春花的尸身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 的尸體,自須中毒無疑,忍不住罵道:“好惡賊,只怕你害人 反而害己。” 石萬嗔虎撐一搖,嗆□□一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 真是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蠶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 你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你師兄 師姊那里及得上你?” 程靈素道:“前輩謬贊。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 《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蠶毒蠱’放在人體之上,若要不顯 碧綠顏色,原不為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石萬嗔雙眉一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 蠱的祖師,也無此法。你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什么?”程 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師遺著之 中,確是傳下一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萬 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說來聽聽。”程靈素道:“晚輩說了, 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一試便知。”石萬嗔道:“如何試 法?”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蠶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 輩以先師之法取藥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 石萬嗔一生鑽研毒藥,聽說有此妙法,將信將疑之余,確 是亟欲一知真偽,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 “自是由前輩指定。” 石萬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當然不肯。下在那氣 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 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跳起身來,叫道:“這……這…… 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萬嗔沉著臉道:“伸左手出來!” 慕容景岳見師父的神色大是嚴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 那“碧蠶毒蠱”何等厲害,稍一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愈, 不致送命,可是這一番受罪,卻也定然難當無比。他一只左 手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著縮了回去。石萬嗔冷笑道:“好吧, 你不從師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聽到“不從師命”四字, 臉色更是蒼白,原來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若是違背師命,甘 受懲處。他們這種人每日里和毒藥毒物為伍,“懲處”兩字說 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一想到 便會不寒而栗。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 然伸出了左手。石萬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漢大丈夫, 有沒這個種。”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 定是不安好心,犯不著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 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著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要受你的 氣,眼下拜了個新師父,仍然是徒兒強過了師父。” 石萬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離間,但還是冷冷地向慕容 景岳橫了一眼。慕容景岳給他這一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將 左手伸了出來。 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只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 條通體碧綠的小蠶,蠕蠕而動。他用一只黃金小匙在盒中挑 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條左臂顫抖得更 加厲害,臉上充滿又怕又怒、又驚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 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乎要擇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這一著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 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機會,定要向他師 父報復今日之仇。” 只見那些綠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 蹤,但掌心中隱隱留著一層青氣,似乎揉捏過青草、樹葉一 般。 石萬嗔道:“小妞兒,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 顯青綠之色。” 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 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 么?”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 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 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著這三件 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你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 兩種藥物和‘碧蠶毒蠱’既相克而又相輔。你若不信,請看 先師的遺著。”說著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萬嗔眼前。 石萬嗔一看,只見果然有一行字寫著道:“鶴頂紅、孔雀 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唯見效較緩。”他想再看 下去,程靈素卻將書合上了。 石萬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一下須得一試真偽, 倘若所言不錯,那么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 鑽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是廢寢忘食,以求勝過師兄,實已 跡近瘋狂的地步,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便是天下 所有的珍寶聚在一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原是十分殘忍 涼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無什么師徒之情,又想 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蠶毒蠱”之后,他日后一有機會,定 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種劇毒的藥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 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彈,便有一陣殷紅色的薄霧散入慕 容景岳掌心,跟著中指的指甲一彈,又有一青黑色薄霧散入 他掌心。 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懷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隨手便能 將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先師和自己之上,不 自禁暗暗驚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動,已瞧出其中玄妙。 原來他一條腰帶縫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 格,每一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 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 了多少功夫,如此一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種藥粉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 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縮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 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種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拚著和石 萬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寧可向小師 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勝于此后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 那知石萬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岳念頭尚未轉完,兩 般劇毒已沾掌心。 但見一紅一青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 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 分別。 石萬嗔歡叫一聲:“好!”伸手便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 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是微微一笑。石萬嗔五根 手指將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 書上怎能沒有機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你 若敢小覷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慕容景岳掌心一陣麻一陣痒,這陣麻痒直傳入心里,便 似有千萬只螞蚊同時在咬嚙心臟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 取解藥給我。” 程靈素奇道:“咦,大師哥,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 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計不能使用。”慕 容景岳一聽此言,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 孔……孔……雀膽屬于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 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么?” 程靈素冷冷地道:“大師哥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 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 蠶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 身上的么?先師諄諄囑咐咱們,便是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 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大 師哥、三師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小 妹可不敢忘記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緊左手的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 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 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差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 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一面說道:“小師妹,師 父的遺著上怎么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 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 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 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 危在頃刻,此時有求于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 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 面上,高抬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師姊請看,此 事須怪不得我。” 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 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 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這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種毒藥混 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岳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 父”,但說話的神情已是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達兩行字,石萬嗔其實并未瞧見,但即使 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 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 其中還有什么古怪?” 薛鵲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 慕容景岳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要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 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 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并無傷口,毒藥并非流 入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早已毒發身 亡。 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 刻間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傷口,手法極是干淨利落。 程靈素道:“大師哥,三師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 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原已罪不容誅,加之 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有 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 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 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 人永遠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 生威。 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 只聽她又道:“大師哥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 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 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 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 壽命。師兄服食之后,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拊心自問: 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著 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里。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 怕什么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 毒氣攻心呢。” 程靈素道:“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那么這三粒丹藥 原是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 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后,我二 人改過自新,重做好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 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 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 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 何被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 被薛鵲抓住。程靈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 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動彈不得,薛鵲右手握 著短刀,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 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 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的心 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是大急,卻不敢 動手。 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 《藥王神篇》,請你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 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萬嗔 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實在高明。”取出金盒,用 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 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傷之后,雖是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發 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 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 報了適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斃,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 他阻撓石萬嗔下毒。 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自己身前,左 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 此時情急拚命,那容他有還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 掌出如風,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 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鵲撞去。薛鵲被他一撞,登 時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薛鵲 吃痛不過,只得松開了程靈素的手腕。這几下猶似電光石火, 實只瞬息間的事,薛鵲手掌剛被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 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 肩頭一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 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 曲折骨法”,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這人指上 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 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 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 心斃之于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 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平上一涼,三報手指已被削斷。他 又驚又怕,右手又是一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 哥,退后!”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不敢向前追擊。眼見石萬 嗔、慕容景岳、薛鵲一齊逃出了廟外。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 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 雀膽三種剛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 藥可治。” 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 丹”,延續九年性命?三般劇毒入體,以“生生造化丹”延命 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 后,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 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 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 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余怖,說 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 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 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 毒藥,那可怎么辦?” 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 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 咽道:“我……我……” 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 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 掌冰涼,奇道:“怎么?”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 摔倒。 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為 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痒,越來越是厲害,驚 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么?”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扑簌簌的滴在 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 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 時之間,心頭涌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 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 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一切都 是過去了,過去了…… 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 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 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 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 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里,舌頭大了起來, 言語模糊不清,終于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 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 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 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 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 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么?”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 不聽使喚,哪里掙扎得了。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 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 一般,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 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 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 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 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從藥囊中取出 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 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 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 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 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 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只玉鳳,淒然瞧 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里。再取出一枝蠟燭, 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 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讓蠟燭 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 台。 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 “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 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 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么?他二人是早就 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 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 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几 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 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 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 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并無佐証,本來想慢慢查明 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 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里,體內毒性發作,身子 搖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 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 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 里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 便是這樣,胡斐并肩和程靈素的尸身躺在地下,從上午 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 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 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 動彈。這几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 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 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 突然之間,几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一人低聲 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 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 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 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 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 全是三大劇毒之故。 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后,向內張望。她不 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么,側耳傾聽,但覺寂無 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 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 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 是這么說,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撐嗆□□的搖動,護住前 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 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 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 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 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 目緊閉,凝住呼吸。 石萬嗔為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并未死透,隨 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 是喬裝假死,這么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 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做為銳敏之處,亦是 絕無反應。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 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萬嗔急于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 湊到燭台上去點蠟燭。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 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么古怪。”見燭台下放著半截點過的 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于是拔下 燭台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 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 呼。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著布料將冊子 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著一行行的蠅頭小 楷,果然是各種醫朮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 醫道占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 于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虫之法,卻說 的極為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 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 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 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 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朮精深,于他卻是全無用處,石 萬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 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什么用。”說著隨手扔在 神台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 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后悔,暗想:“該死!該 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 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 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岳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 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 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 海棠?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 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 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 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 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 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 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 種子,可是不論用什么方法,都是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 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 “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 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 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么。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 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 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臟 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 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岳和薛鵲慢慢軟倒, 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 棠!”沖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 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 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尸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 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 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 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 終于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 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 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 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 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 死后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 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 后,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 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 人,不知她為什么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 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后,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 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 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 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 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 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 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 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減。那么她今日寧可一死,是 不是為此呢?”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 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 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 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 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 到寒冷,寒冷…… 終于,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 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 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 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對我這么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幸的待 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鵲的尸身,立時想起:“爹娘 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么輕生 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 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 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 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 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 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制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 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時沖動,自 殺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 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 終致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沒愛她,更 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 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淒涼,很傷心,可是干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 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 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 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 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么傷心?”原來, 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 由得你不哭得這么傷心。 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廟后院。心想:“兩人 尸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 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 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 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廟中 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 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 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么?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 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 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裝的 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 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 不怕,但一路斗將過去,如何了局?”于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 粘上三綹長須,將兩只骨灰壇包入包裹,揚長出廟。 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 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 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心下微微 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 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 聽他們說些什么。”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 緊之事,只聽得他好生納悶。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 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 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几日來他一路打 探石萬嗔的蹤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 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 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著 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 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 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 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 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 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 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 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 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 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 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第 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 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 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 這么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 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柜的,今兒做什么 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么?李掌 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飯吃罷啦。” 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几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 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石萬嗔的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并不起疑,對兩人也不 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 武官招手道:“趙掌柜,王掌柜,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 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 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著曾鐵鷗等四人滿 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几句。 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 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 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几杯再走。”石 萬嗔知道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 我敬你一杯。”石萬嗔道:“好好!”舉杯喝干,道:“我也敬 各位一杯。”右手提著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 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 法便捷,卻是誰也沒瞧出來。 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然沒見下毒,如何敢 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面前 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萬嗔沒法瞧見。 胡斐心中嘆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 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只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 大家干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沒有,一齊 說道:“干杯!”只見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 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 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 忽生憐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后,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 几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 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著各種各 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 得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么使刀,不知會說什么 ……。 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 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 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 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只是臉色過于蒼白,白 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異,抬起了頭瞧 著他。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 復了本來面目,但風塵仆仆,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 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么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 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 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 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么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里干什么?” 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 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几 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于地下,終身不知父 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 中,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是 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 胡斐指著墳墓,說道:“我是到這里來叫一聲‘爹爹,媽 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我,這才不抱我。”南蘭道: “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 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南蘭低 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 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 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 怎能……” 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 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 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 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 好了嗎?” 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 花、奸滑涼薄,什么樣子都裝得出,不愿跟她多說,哼了一 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 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 胡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驚,微一躊躇,過 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 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 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 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 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 “難道你還關懷他們?” 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几年來,我日日夜夜, 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 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里來, 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里,來祭奠令 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 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 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于是將苗 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 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 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么等等,問 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 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什么。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 斐說到后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什么樣的 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托人縫 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 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 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 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么話跟 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于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 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 不過,這是……” 正說到這里,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 阿蘭,阿蘭!你在哪里?”胡斐和南蘭一聽,同時臉色微變, 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里,我跟 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會 面。”他不愿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后,心想:“明日 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 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 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 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 “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里。”田 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 不許,便管得我這么緊。”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誰 敢管你啦?我記挂著你啊。這兒好生荒涼,小心別嚇著了 ……”兩人并肩遠去,再說些什么,便聽不見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里陪著爹娘睡一夜。” 從包裹取出些干糧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 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扑在他臉上身 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睡到中夜,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一驚 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 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蹄聲緩 了,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著 馬在找尋什么。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當下 縮在墓后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待 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 是圓性。 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 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涌: “她到這里來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這里么?是無意中到這兒 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 婦之墓!”幽幽嘆了口氣,道:“是這里。”在墓前仔細察看, 自言自語道:“墓前并無紙灰,那么他還沒來掃過墓……”突 然之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竟是不能止歇。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的道:“倘若當 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行俠 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 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里聽到 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 決不會泄漏心中的郁積。圓性說了這几句話,心神激蕩,倚 著墓碑,又大咳起來。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 要保重才好。” 圓性大吃一驚,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后,護在 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 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 地躲在這里,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么,大聲道:“袁姑娘,我 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 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 久,永相□守,豈不是好?” 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抬不起身來。胡斐甚是 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 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驚,道:“怎地受了傷?” 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 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哪 里,快坐下歇一歇。”扶著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傷, 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 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問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于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 驚,站了起來,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 坐下,慢慢聽我說。”于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程 靈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 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 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 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兒吧。”圓 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 胡斐驚道:“你到哪里去?”圓性凝望著他,輕輕道:“借如生 死別,安得長苦悲?”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痴了,跟著低聲念道:“借如 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離為是。我 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你說知。”胡斐道:“什么訊息?”圓 性道:“那日和你別后,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 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 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 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圓性道:“他外號叫作‘甘 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 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 趕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 風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場惡戰,終于使計擊斃了這賊子, 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几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 士接連兩批經過,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 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 么?” 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來恨我, 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尸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 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 說:‘周老爺,你若是將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 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 來。’那周鐵鷦倒很聰明,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 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 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驚,道:“在這里埋伏?”圓性道:“正是。我 聽周鐵鷦這么說,知道不假,很是著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 謝天謝地,沒出亂子……” 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几 日几夜沒睡覺了。”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 在此處?又怎知你定要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 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 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 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 連丈夫女兒尚只不顧,能守什么信義?快趁早走吧。” 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 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 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聽 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 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 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道:“好, 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哨聲此起彼伏, 敵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 著這□哨之聲,不禁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倘若 圓性并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 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 胡斐胸口熱血上涌,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 些什么?跟著我來。”圓性被他這么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 甜的反覺受用,自知重傷之余,不能使動軟鞭,于是一提□ 繩,縱馬跟在胡斐身后。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并肩攔上,他 心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 當下大踏步直闖過去,雖是以寡敵眾,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 著后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 腿旁。 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 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砸下。胡斐一見出手,便知兩人的武 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頃刻間可以取勝,余人一經 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于是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 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長劍,舉劍擋架。胡斐身在 半空,內勁運向刀上,拍拍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 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 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后背數十 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 眾武士見他在兩招之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使 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 那使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 刀環身一繞,颼颼颼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 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 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在他的后腦,腦 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什么名字。 司徒雷和謝不擋嚴守住門戶,又退了兩步,卻不容胡斐 沖過。□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后,并肩 展開。 胡斐雖在瞬息之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 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的去路。胡 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 足為軸,轉了個圈子。 這么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 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 忽聽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著說道:“胡兄弟,幸 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是英雄出 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自南邊傳來。 胡斐不加理會,凝視著西方的六名敵人,只聽那四名沒 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寧!”“在下丁文沛領教。” “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夫!” 胡斐向前一沖,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 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一對判官筆,正是打穴的好手,見 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 穴”。這一招反守為攻,實是極厲害的殺著,胡斐雖然出手在 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 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點。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 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聲悶哼,判官 筆的筆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身后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 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兩柄單 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一下,從下而上的斬 向黃樵手腕。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著,武功再強的 人也須著了道兒。不料黃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 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拋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徑來 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須,頭小眼細,形貌頗為 猥崽,這一下變招竟是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 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著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不料 這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一刀居然沒能砍 出。就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時攻到。 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須 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 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一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離刀, 雙掌擊出,砰的一響,打在他的胸口。黃樵一呆,竟然并不 摔倒,但抓著單刀的手指卻終于放開了。胡斐一探手,又已 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個伍公權,一個是老頭陳敬夫,另一個身 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足 足有四十余斤,極是沉重。胡斐一擋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 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后,眾武士都在圍攻胡斐,一時沒人理她。她 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是一招一式,全都 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懷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閃一避,便 如她自己躲讓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 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一提□繩,縱馬便沖了過去。 她馬鞭一揮,使一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 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一力領教 ……”突然喉頭一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氣雖大,但一來 猛地里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一沖,登時立足不 定,被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寧也一起帶倒。 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將丁文沛、丁文深兄 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后風聲颯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 手“倒臥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 手上一輕,單刀已被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著便順勢推到。 胡斐大驚,左足一點,向前直縱出丈余,但總是慢了片 刻,左肩背一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 暗暗心驚,田歸農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這柄寶刀鋒銳絕倫, 實所難當。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一名武士手中 搶到一柄單刀,跟著反手一刀,這招空手奪白刃干淨利落之 極,反手回攻又是凌厲狠辣無比,要知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 至,其間相差只是一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 軀,去喂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 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一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 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敵人一齊圍了上來,另有三人 去攻擊圓性。胡斐微一分心,當的一響,單刀又被寶刀削斷。 這柄寶刀的鋒利,實是到了削鐵如泥的地步。 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 一招緊似一招。他平時使劍,用刀并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 絕倫,只須隨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攖其鋒芒。他使開寶 刀,直逼而前。 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是緩不出手來, 嗤的一聲,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划了長長一條口子。 眾武士大叫起來:“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條好漢子,何 苦在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你寡不敵眾,認輸罷 啦,不失面子。”田歸農卻一言不發,刀刀狠辣的進攻。 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一個女 子聲音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 斗,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 亂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 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圈子。眾武士心有顧忌,一 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張寧,他兵刃 脫手,被胡斐甩得頭暈腦脹,掙扎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几刀,不 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沖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 性一躍下馬,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 人倚樹而斗,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你們要 不要他的性命?” 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 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并無干系。他眼見眾人遲疑,自 己便揮刀沖了上來。 胡斐知道抓住張寧,不足以要脅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 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極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 人為人質,可是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余丈之遙,無論如何 沖不過去。但見田歸農一步步的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一摸, 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 摸之下,觸手是個沉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 手摘下鏢囊,摸出一枝鋼鏢,掂了掂份量,覺得頗為沉重,看 准田歸農的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 鏢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鏢距小腹已 不過半尺,急忙揮刀一格。鋼鏢雖然立時斬為兩截,但鏢尖 余勢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還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 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后直摔。田 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時倒也不 敢冒進,指揮眾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士,連田歸農在內共是二十七人, 被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一共已傷斃了九人,胡斐自己 受傷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此時已操必勝之算,有 几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沖出,引開眾人,你快往西去。那 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 斐道:“這當兒還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 突圍。”圓性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罷。” 若是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奔馳如風,一個持勇 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愿意,其實在胡斐 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許,兩人決計不愿在這生死關頭分開﹔ 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干淨。 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 起。我……我很是喜歡!” 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 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是這般矜持, 對我絲毫不假辭色。 只見一名武士將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 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圈摔了過去。那武士單刀一格,將石 頭擊開。胡斐抓住這個空隙,一鏢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 扑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凶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 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 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 永別了。 田歸農毫無顧忌的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 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尸。眾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 “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話 跟這少年說。”田歸農皺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兒 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苗夫人卻甚是固執, 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什么干系?”田 歸農無奈,只是道:“好,你說罷!”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壇還沒埋,這便死了嗎?” 胡斐昂然道:“關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罵女人。你最好走 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 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什么?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只跟你說三句話,都 是和你爹爹有關的。你聽不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 中存著一個疑團而死。你說吧!”苗夫人道:“我這話只能給 你一人聽,你卻不可拿住了我要挾,倘若你不答應,我就不 說了。”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釋明我心中疑團,我十分感 謝,豈能反來害你?天下男兒漢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歸 農這般卑鄙小人么?” 田歸農臉上更加陰沉了。他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么 話,他向來不敢得罪了她,既是無法阻止,心想:“不論她說 什么,總是于我聲名不利,自是別讓旁人聽見為妙。” 苗夫人緩步過來,走到胡斐身前,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 聲道:“你將骨灰壇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 寶刀。”說了這三句話,便即退開,朗聲道:“此事只與金面 佛苗人鳳有關。你既知道了這件秘密,死而無憾,快將骨灰 壇埋好,讓死者入土為安。你了結這件心事,安心領死吧!”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實是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 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確是先葬了二妹 的骨灰再說。”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處,運勁于指,伸手 挖土。 田歸農心道:“原來阿蘭是跟他說,他父親是死于苗人鳳 之手。”心中大慰,轉頭向她微微一笑。他聽南蘭叫胡斐埋葬 骨灰壇,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揮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遲死, 也不爭在片刻之間。 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轉睛 的監視。 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 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合十為禮,口中輕輕誦經。 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只手漸漸挖深,一轉頭, 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態庄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 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答應,否則她臨死之時,心 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 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 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 抽出寸許,毫沒生鏽,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與金面 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里的?難道苗大 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墳里?” 他這一下猜測,確是沒猜錯。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鳳 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于這口“冷月寶刀”﹔而他 夫婦良緣破裂,也是從這口寶刀而起,始于苗人鳳將這刀埋 葬在胡一刀墳中之時。 當世除了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 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么難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緩步遠去。 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 大伙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 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 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 月下流轉不定。 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揮刀 殺上。當□當□几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 落。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磐, 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是絲毫 無損。原來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一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 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 各不相下,但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斗, 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 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然命喪胡斐刀下。此時 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 無不立斷,盡變空手。 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 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 同伴,大敗而走。眾人直到數年之后,苦苦思索,紛紛議論, 還是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 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 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 之中,使它長伴父親于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壇也輕輕放 入土坑,撥土掩好。 圓性雙手合十,輕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 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 馬便行。 胡斐望著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 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 明白這位舊主人為什么竟不轉過頭來。 (全書完) 后記 《飛孤外傳》寫于一九六○、六一年間,原在《武俠與歷 史》小說雜志連載,每期刊載八千字。 在報上連載的小說,每段約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飛狐 外傳》則是每八千字成一個段落,所以寫作的方式略有不同。 我每十天寫一段,一個通宵寫完,一般是半夜十二點鐘開始, 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鐘工作結束。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每八 千字成一段落的節奏是絕對不好的。這次所作的修改,主要 是將節奏調整得流暢一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跡。 《飛狐外傳》是《雪山飛狐》的“前傳”,敘述胡斐過去 的事跡。然而這是兩部小說,互相有聯系,卻并不是全然的 統一。在《飛狐外傳》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鳳相會,胡 斐有過別的意中人。這些情節,沒有在修改《雪山飛狐》時 強求協調。 這部小說的文字風格,比較遠離中國舊小說的傳統,現 在并沒有改回來,但有兩種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對話中刪 除了含有現代氣息的字眼和觀念,人物的內心語言也是如此。 第二,改寫了太新文藝腔的、類似外國語文法的句子。 《雪山飛狐》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 《雪山飛狐》中十分單薄,到了本書中才漸漸成形。我企圖在 本書中寫一個急人之難、行俠仗義的俠士。武俠小說中真正 寫俠士的其實并不很多,大多數主角的所作所為,主要是武 而不是俠。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 謂大丈夫。”武俠人物對富貴貧賤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 威武,這大丈夫的三條標准,他們都不難做到。在本書之中, 我想給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 所動,不為面子所動”。英雄難過美人關,像袁紫衣那樣美貌 的姑娘,又為胡斐所傾心,正在兩情相洽之際而軟語央求,不 答允她是很難的。英雄好漢總是吃軟不吃硬,鳳天南贈送金 銀華屋,胡斐自不重視,但這般誠心誠意的服輸求情,要再 不饒他就更難了。江湖上最講究面子和義氣,周鐵鷦等人這 樣給足了胡斐面子,低聲下氣的求他揭開了對鳳天南的過節, 胡斐仍是不允。不給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漢最難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過為了鍾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鍾 阿四素不相識,沒一點交情。 目的是寫這樣一個性格,不過沒能寫得有深度。只是在 我所寫的這許多男性人物中,胡斐、喬峰、楊過、郭靖、令 狐沖這几個是我比較特別喜歡的。 武俠小說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殺死,通常的處理方 式是認為“該死”,不再多加理會。本書中寫商老太這個人物, 企圖表示:反面人物被殺,他的親人卻不認為他該死,仍然 崇拜他,深深地愛他,至老不減,至死不變,對他的死亡永 遠感到悲傷,對害死他的人永遠強烈憎恨。 一九七五年一月